6:30,闹钟准时响起。
陈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拍灭了床头柜上的闹钟,在床上做了一个舒适伸展的“大”字形,吼出一长串几近撕心裂肺的“啊”——
陈东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起床,洗脸,刷牙,从门上的信筒里取出当天配送来的饼干和能量饮料后,陈东坐在餐桌前一边听着电视里循环播放的实时天气、交通状况和当日工作安排,一边略显机械地咀嚼着饼干。早晨生活对陈东来说如固定仪式,几乎可以在二十五分钟里下意识地重复昨日。
对于陈东来说,唯一可期待的小插曲大概是配送饼干的口味变化。周一苹果味,周二香蕉味,周三番茄味,周四清咸味,周五……哦,周五是茄子味,周六奶油味。周日是开元公司规定的休息日,配送早餐也会相应丰盛一些,是发泡奶油涂抹的面包片外加热牛奶。老实说,什么年啊月啊星期几啊之类,对于陈东来说毫无意义——和很多工作积极分子一样,他每周日都选择自愿加班,因此日子直接按自然数排列下去反而更方便——所以他几乎从来都记不得当天的具体日期或者是星期几。而在咀嚼早餐时,花几秒钟体味下来自舌尖的味道,猜猜今天是星期几,也成了陈东每天早晨的例行功课之一。
可能也是为数不多的例行娱乐,陈东不禁戏谑地想。茄子味——今天周五,陈东转头看了眼电视右上角的红色数字。
又对了0
6:55,陈东把早餐的空包装盒重新塞回信筒,套上厚厚的连体防尘服,戴上橡胶头套,背好充满电的空气过滤器,打开室内空气循环,开门,关门,仔细检查好门缝里的密封条……楼外的黄色路灯在大雾中晕成一团团的光圈,几乎彻底失去了指路的功能。还好地面上有隐隐散发着绿光的磷光路标。顺着路标,陈东很快来到路口的班车车站,站牌上那同样暗绿色的时钟显示着“6:59”。
7:00,班车按时到达,气密门打开,上车,摘掉头套(陈东几乎每次都会下意识地深呼吸几次,按照公司规定,登上班车意味着进入工作空间,而工作空间内的空气质量控制系统总是要比居民区的分散式循环系统好得多),跟车上的同事们问好,选择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班车随即开动。陈东座位前的屏幕自动点亮,一张满是数字的表格缓慢地滚动起来,这是即将下班的夜班同事留下的工作日志,陈东的工作将与之无缝对接。屏幕底部的记分条同时亮起,出现一串红色的数字——79.1239,并开始从万分位缓慢上升。
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一路上交汇的车辆很少,燃料电池驱动的班车开动起来悄无声息。在昏暗的车厢里,每个座位前的屏幕不时变换着图案和颜色,在哑光的车顶棚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光影。
班车从陈东上车的那站到公司需要四十七分钟,这段时间里,陈东的眼睛很少离开屏幕。毕竟除了工作时间,工作结果也是要定量进入工作计分系统的考核。而且说老实话,车外的浓雾密得让人难辨白天和黑夜,向外望去,有时候会让人觉得班车像是在茫茫宇宙里飘荡的一叶扁舟。
只有觉得眼睛酸涩的时候,陈东才会偶尔抬起头,揉揉太阳穴,顺便瞥一眼窗外。车子驶过街边的人行道时,陈东能隐约看到路边黑沉沉的居民楼,如同怪兽巨大的黑影,如果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看,还能勉强看清,楼上大部分的窗口没有玻璃,像是怪兽们洞开的巨口。
通常也只有在这时,陈东才会不情愿地想起那个名词。
那个出现于他的孩提时代、伴随着他一生所有重要的事件——读书、工作、(失败的)初恋、父母去世、开启自己的工作计分系统——的那个名词。那个无处不在,刻进每个活着的地球人的骨髓,但人人都小心翼翼避免想到和提及的名词:
守夜人。
和每天一同搭乘班车的三十二名同事一样,和在开元冬眠集团能源分厂第19基地工作的所有一万七千六百二十名工程师和工人一样,和在L市居住的大约三十五万人一样,和在地球上生活着的大约三亿五千万人一样,陈东是一名守夜人。
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整个生命,就是在这个暗夜沉沉的恐怖世界里等待,等待冬天的过去,等待新的日出来临,等待冬眠人重返地球的那一天。
太空棺材
守夜人——倒并非是个历史悠久的名词。
事实上,陈东还大致记得这个词应该就出现在二十多年前、自己差不多要离开幼儿园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而对于这个名词出现前的童年时光,陈东只留下了非常模糊、但却无比锋利的印象。
那时候的世界是彩色的。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白色的,妈妈做的肉肉是让他流口水的金黄色,新年到来时爸爸带着他点燃的烟花是五颜六色的。那时候的生活也是彩色的,开心的秋游是金色的,暑假的海边旅行是蓝色的,不好好吃饭被罚站是深灰色的,背儿歌得到的奖励是红色的……
可现在的世界只有黑色。
战争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而陈东已经不记得确切时间,甚至都不十分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实际上,具体的故事起因已经不太有人记得,除了因为在故事之后的世界已经没有人有考究历史和追究责任的闲情逸致外,故事本身的混乱和惨烈也从物理上消灭了还原历史和刨根问底的可能。在战后世界,关于当年的战争起因,流传颇广的谣言包括意外、月球开发过程中的利益分配、环境污染、计算机病毒、转基因灾难、外星人入侵、恶灵降临等等。而对于这些明显带着幼稚的阴谋论色彩的传言,陈东已经听得太多。他甚至连稍微留意或者纠结一下的心情都没有。
然而战争的结局,是每个活着的守夜人都能明白看到的。
从埃及金字塔到中国的长城,从欧洲日内瓦的核子加速器到美国亚利桑那沙漠上用液氦冷却的量子计算中心,从永不入睡的华尔街全球金融交易所到遍布酒吧和流浪诗人的丽江小城,带有极高辐射量和有毒化学物质的灰尘颗粒从天而降,笼罩了人类文明所创造的一切奇观。透过能见度极低的阴霾,人类双眼所及之处只留下了荒凉和残缺,那些征服宇宙的雄心壮志和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古代那些所有预测过地球灾难的大人物们没有预料到的。
在陈东出生前大约二十年,冬眠技术诞生了。黄金时代(在被压缩到少得可怜的中学历史课上,从二十世纪末到战争之前的大约半个世纪,被称为和平时代,不过实际上几乎所有人都用“黄金时代”来描述人类诞生到故事之前的整段岁月)的生物和材料科学家们发现,在变速降温至液氦温区的同时,给人体吸入经过精细配比的麻醉气体(主要是硫化氢和三氧化二氮),就可以使人体进入深度冬眠的状态,身体新陈代谢几乎完全停止。根据当时的估算,在理想的保存条件下,处于深度代谢抑制状态的人可以存活长达七千到一万年!
然而在战争开始之前,人体冬眠几乎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上的可操作性。维持人体冬眠状态的系统极其复杂和昂贵,超出了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的经济承受能力。而对于身处人类社会金字塔尖、有经济能力选择冬眠的少数人来说,找到一家能够千秋万代存在下去、并且尽职尽责维护冬眠系统的公司又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各国政府基于伦理和平等保护原则设定的反冬眠法律,成了画蛇添足的玩意儿,在冬眠技术发明到战争开始之前的大约三十年里,可能只有区区几十人选择了进入冬眠,而这些第一代冬眠系统,在经历战争造成的混乱后,早已无处寻觅。
但这一切限制因素,都随着冬天的到来冰消雪化。
十多年的惨烈战争和混乱推动了军事科技的飞速发展。为应对核战争下的残酷条件所开发的单兵循环系统。在战争尚未结束时就已经被用于维持冬眠系统内的温度和液体循环。这套极端小型化、成本相对较低的系统后来也被形象地叫作“棺材”。而战争中迅速更新换代的远程打击武器也为需要超低温维持的“棺材”系统找到了最合适和最经济的存放地点:大气层外的近地轨道。在核冬天和世界末日的恐慌中,大批富人也已经顾不得太长远的考虑,纷纷拿出全部身家购买了太空“棺材”,匆匆逃离这个似乎已经被造物主所诅咒的星球。事实上,在现有的极其有限的战争史料中,有心人甚至可以查阅到这样吊诡的现象:忙于作战的各国军方,在高强度动用社会资源投入战争的同时,还在有条不紊地发展和转移用于近地空间发射的导弹技术和用于近地轨道姿态调整的航天发动机技术!这些技术的实际拥有者可能会是个永远的谜,但各大冬眠集团显而易见是这些技术的最终受益者。
于是从战火正酣到战争结束后的短短二十年里,有多达一百七十万人离开地球,静静地躺在近地轨道的太空“棺材”里等待着核冬天的最终离去和黄金时代的再次降临。这里面的少数人,将苏醒的时间设定在三百五十年后的二十五世纪,这也是黄金时代的科学家们所预测的核灰尘被地球自身的循环系统彻底清理完毕的时间。而冬眠者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财力所及的情况下将冬眠合同订到了——无限远的未来。他们设定的人工唤醒条件往往是一套整合了空气成分指数、温湿度、日照指数、生物多样性指数、土壤和水质量指数等指数的复杂函数。这些函数的背后,指向一个田园牧歌式的新黄金时代……
与此同时,在地球表面,战争之后侥幸活下来的三亿多守夜人,在黑暗中继续着他们的生活。
人类遗忘痛苦和适应环境的本能表现得无比顽强。在这个难以分辨白天黑夜,任何时候出门都需装备全套防护服和空气循环系统,大多数城市都被彻底摧毁和污染的黑色世界,侥幸留得残生的人类慢慢聚集起来,并基本复原了战争之前的生活方式:读书、工作、结婚、生子、死去(唯一增加的重要事件可能就是开启工作计分系统)。尽管战争让人类文明倒退了许多个年头,但却并未带来诸如粮食短缺、大瘟疫、社会暴动等等足以摧毁人类社会的重大灾难。原因很简单:战争夺去了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生命,剩下的这三亿人,特别是像陈东这样在战争前后出生的年轻人,依靠侥幸漏网的黄金时代的文明遗迹,就足以生存下去。
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在战争期间迅速崛起的几大冬眠集团取代各国政府,成为黑色新世界的组织者和管理者。他们通过制造太空“棺材”成功收割了黄金时代积累的绝大多数社会财富和资源,并以太空“棺材”维护业务和来自旧军队的骨干力量为核心,在被阴霾笼罩的各个大陆,迅速而高效地重建了整个社会秩序。
完成这件不可能任务的关键,是希望。
逃离这个黑色世界的希望。
返回那个黄金时代的希望。
希望
班车平稳地驶入开元冬眠集团能源分厂第19基地的大楼(在平时,陈东和同事们喜欢称工作单位为“开能19”)。天花板上的喷淋系统洒下柔和的水雾,与此同时围拢而来的机器人清洁员迅速地擦净班车车身上的浮尘。车前方墙壁上密布的圆孔随即吹出黑色的烟雾,迅速包裹了整个车身,随后被吸走。陈东听楼宇维护系统的同事们在午饭闲聊时说起过,这种黑色烟雾其实是中空的纳米金颗粒构成的吸附剂,能够彻底扫除和清洁班车所有死角里的放射灰尘与有毒微颗粒。不过陈东从来没有兴致关心这一成不变的清洁程序。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这几分钟的工作时间不能浪费;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迎面扑来的黑色烟雾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战争和死亡。在如今这个世界,黑色,烟雾,可能是守夜人心中最带有恐怖色彩的两个名词了。
屏幕上的时钟跳到了八点,班车的门轻轻打开,屏幕熄灭。陈东和同事们走下了车。向着办公楼的各个入口走去。
开能19是开元集团为太空“棺材”提供燃料电池的二十五个基地之一,而陈东是开能19电极开发小组的一名工程师。他的日常工作,是优化燃料电池正极的材料配比,尽可能提高燃料电池的使用寿命和稳定性。
实际上早在黄金时代人们就知道,冬眠的一大技术难点是需要定时(大约三个月一次)对深度冷冻和冬眠的人体进行短暂而迅速的复温,在三十秒的时间内将体温升至液氮温区之后再迅速复原到液氦温区,这是保证冬眠极限长度的关键所在。而为了实现定期复温,太空“棺材”的太阳能电池板提供的能量是远远不够的,需要依赖定期从地面发射来的燃料电池。
这一点守夜人与冬眠人之间仅存的微弱联系,让陈东所在的小组毫不意外地成为开能19的核心单元之一。事实上,要不是有着集团大学材料系的学位,全A毕业的成绩单,毕业前在开能19的优秀实习经历,陈东很难在嫉妒和羡慕的眼光里中加入这个炙手可热的部门。
在过去的七年里,陈东已经在这个岗位上积累了两万一千二百四十小时的工作时长。在这段时间里,陈东和同事们利用计算机模拟和小规模实验,尝试了超过三千万种材料配比,其中三十六种配比进入下一环节的工厂化实验,九种已经进入了开元集团燃料电池的标准生产程序,带来了电池寿命百分之零点零二六的增长,以及电池全寿命输出功率万分之三点七五的提升。而这些工作中,陈东个人的贡献比达到了一比三十七点六六。这所有的数字,都无比精确地记录在陈东个人的工作计分表中。
而这,也是陈东全部生活的希望所系。
从七年前大学毕业进入开能19工作,正式开启工作计分系统之后,陈东的进度已经从零缓慢上升到七十九。按照这个进度,陈东的工作积分距离三百五十这个梦幻数字,还隔着大约二十三年的辛勤工作。
那时候,他还不到六十岁的退休年龄。
那就好……
整个上午陈东都没有停下来。在办公室座位上坐下之后他立刻开启了面前的电脑,接上了在班车上尚未完成的模拟计算工作。最近一段时间陈东小组的工作集中在调节电池正极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正极保护膜喷涂后的清洗流程优化上。这道工序的重要性直到最近才被开元集团的最大竞争对手,另一块大陆上的大西洋冬眠集团所掌握并投入使用。就像曾经无数次发生的那样,各大集团之间的技术差别迅速被商业间谍和反向工程的努力所抹平。而陈东小组的工作目标,就是试图在这道工序上继续改善,反超大西洋集团。
12:00,午饭时间到了。计算模拟工作也几乎同时完成。陈东在离开办公桌前和同组的三位同事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后熟练地将模拟结果导入小规模试验的等候队列中,这样午饭时间就不会被白白浪费掉。事实上,自己的工作积分积累的速度要快过大多数同时进入开能19的同事。这种对每日工作流程的精妙把握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陈东不禁得意地想。
像往常一样,排队领取了自己的那份工作午餐之后,陈东在餐厅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慢慢地咀嚼、吞咽、喝汤,同时带着点儿迷惘四处张望。每天的午餐时间是陈东工作中仅有的休息时间,而张望和闲聊对他而言是最好的放松方式。
“嘿,伙计,中午好啊!愿积分天天增长!”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是你吗,山本?哦,愿积分天天增长。”不用回头,陈东就知道是谁在和自己打招呼。嘴里还在嚼着的玉米粒让他例行公事的问候声听起来有点儿含糊不清。
一个头发稀疏的矮胖子随即“砰”的一下坐在陈东的对面,他手里的餐盘与其说是放落,倒不如说几乎是跌落在餐桌上,几滴红色的番茄浓汤洒在桌面上。这是山本聪,开能19电池正极装配部门(哦,也就是陈东的直接下游部门)的技工,陈东在基地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午饭时聊聊闲话的朋友。陈东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不过从山本经常唠叨的黄金时代的种种旧闻来看,他应该在核战争之前就度过了青春期,那么算起来,山本应该有五十几岁了。
“今天过得怎么样?”陈东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咳,别提了。昨晚上有点儿失眠——可能是梦到我前妻和孩子了吧——一上午工作状态都不太行。说起来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只装配了十五套工件,还有一套不小心给弄坏掉了。”话虽然这么说,山本的脸上可看不出什么“不好意思”的羞愧,倒是有些愤愤不平地撕扯着手里的面包往嘴里塞。
陈东神色如常地喝着汤,“啊,那你的工作积分又要倒退了呢,”他甚至懒得装出一副惋惜的表情。这么多年的午餐闲聊下来,他知道山本是什么样的人。哦,准确地说,是什么样的工人。
山本果然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表情。“老弟,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我今年五十六岁了(这还是山本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准确年龄,陈东想),还差四年退休。工作进度条有三十几,哪怕再扣点儿零头,哪怕退休时候的所得税再多几个税点,也足够我快快活活养老了。”山本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拿汤匙指指餐厅的天花板,“你也知道,在我这样的岗位,这样的年纪,想要最后到‘上面’去,太难了。我可不想一辈子用这个折磨自己。”
我知道。
这是那一瞬间陈东心里闪过的念头,不知道是放松还是难过。
和在战争前后出生的人不同,像山本这样在黄金时代度过童年的老人,很难真正适应守夜人这个全新的身份。在他们看来,世界“本来”就应该是战争之前那个五颜六色的样子,甚至在熬过十几年的战争之后,这代人记忆里的黄金时代还被黑暗的新世界反衬和扭曲得更加完美。山本可能从来没有真正接受“工作等于生活,生活就是积分,三百五十分就是生活的全部”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恰恰是整个战后世界秩序的基石。
在开元集团内部,每个工作人员从入职第一天起就被分配了独一无二的工作编码和工作积分记录系统。每一分钟的工作时间,每一次周日加班,每一点工作带来的收益——不管是陈东他们对燃料电池正极材料的优化还是公司食堂大厨烹饪的工作午餐和晚餐——都会被忠实地计入其本人的工作记分系统。和黄金时代的工资完全不同,工作积分的意义不在于领取工资养家糊口。实际上,各大冬眠集团都不约而同地实行了部分甚至全部生活资料配给制(比如陈东每日的早餐就是公司配送的),也为员工提供了包括医疗健康、子女抚养和教育、工作培训等全方位的福利体系。
工作积分的作用首先当然还是经济的:它提供了退休后的生活保障。冬眠集团的员工退休后,仍然可以享受在职时的全部生活福利,但是要用在职时积累的工作积分来兑换。按照当前的物价水平,维持退休前生活水平的代价大约是每年二到五分,这也就是为什么临退休的山本聪可以不那么紧张地对待自己的工作失误。
而对于陈东这一代成长在战后的全新人类来说,工作积分的真正意义在于希望,这是一个逃离这个黑色世界的希望。
每位开元集团的员工,只要在六十岁退休前积累到三百五十分的工作积分,就可以在退休当日领取无限期的天空“棺材”使用权,摆脱守夜人的身份,从此重新拥有希望——一个在地球重生之日,回到黄金时代的希望。三百五十这个神奇数字,在过去七年里就像迷雾中的灯塔,指导着陈东生命的航向。从每天起床的时间,吃早饭的节奏,一周七天的工作,早晚班车上的工作,小组讨论中的绞尽脑汁,工程试验时的屏住呼吸,都是为了这个数字。
“好了,小伙计,我该走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吃完午饭总是要休息一下的。辐射病……年轻的时候还不觉得,以为用了紧急循环血就彻底好了呢。”山本抬头看了陈东一眼,似乎是有点儿诧异他突然间的沉默不语,于是自顾自地端起餐盘离开了。走的时候山本下意识地拍了拍后腰,低声嘟囔了一句。他的声音很低,这让陈东很难确定,山本是不是希望他听到。
“好好攒你的积分吧。你们部门是开能19的核心,上头很重视,你们会攒得很快的。”
沉浸在回忆里的陈东这才恍然抬起头来,目送着山本的背影离去,他突然发现,山本的背影确实显得苍老和佝偻了许多。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能和年龄性格职业相差悬殊的山本聪成为朋友,也许只不过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山本从来不会是自己的威胁:山本的年纪,山本对工作和工作积分的草率态度……还可能是因为没受过什么专门教育的山本只能做简单的装配工作,每小时能积累的工作积分也远远比陈东他们低。
那一刻,陈东有种想哭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已经久违了。
儿子
6:30,起床。6:55,出门。7:00,上班车,开始工作。
看着已经自动点亮的屏幕,陈东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他时不时会想到当年的那个朋友山本。
山本五年前去世了,倒不是因为公司对他有什么不好。他退休之后积攒的工作积分足以维持十年左右的正常生活,而七十岁差不多也是核战争亲历者的寿命极限了。他退休后陈东和妻子还时不时去宿舍探望山本,那时候的山本几乎把所有的积分都用来采购烈酒。陈东不知道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山本刻意选择的。
哦,是的,陈东结婚了。九年前,集团大学材料系毕业的小雪(也就是陈东的嫡系师妹)加入了开能19,第一个实习岗位就在陈东他们那个正极材料研究小组。几个月的工作后,陈东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大部分时间都在很安静认真地学习,偶尔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女孩子。那时候的陈东也觉得自己处在人生最好的年纪:刚刚升职成了小组负责人,这也意味着单位时间工作积分有好几倍的增加;开元集团的业务看起来安全稳定,而陈东这个正极材料小组的重要性更是毋庸置疑。那个时候,陈东觉得自己有资格谈情说爱,有资格建立家庭,有资格保护这个安静的女人和他们未来的孩子,有资格带他们一起去未来了。
婚后的生活很甜蜜。每天早晨,陈东不再需要被震耳欲聋的闹铃吵起,妻子会温柔地揉搓他的脸颊直到他醒来。早班车上两个人在各自的电脑屏幕前工作,但是时不时会悄悄地捏捏彼此的手掌。按照公司的规定,两个人的工作记分账户也合并了,陈东还记得那时候自己骄傲地拍着妻子的肩膀说:“看我吧,我一个人能挣够咱们一家三口的积分!”后来……后来孩子出世了,生活就像驶进了快车道。尽管婴儿保育是公司福利的一部分,公司也配发了保姆服务,但陈东和妻子还是很享受每天和孩子相处的短暂时光。陈东还记得儿子两岁的时候开始说话,每天早晨上班前他会把早餐饼干掰成小块喂给儿子吃,刚开始学说话的儿子会断断续续却非常认真地说“爸……爸,鞋子(茄子),鞋子(茄子),不好期(吃)”,逗得他和妻子哈哈大笑的情景。
后来是怎么了?
想不清楚……有太多变化,开始的时候感觉不到,回忆的时候会诧异自己当时的迟钝和单纯,陈东想。
开能19的研发部门开发出了新一代的燃料电池,对正极材料的要求降低了许多,于是陈东的部门虽然还有常规的材料优化和生产工作要做,但是对于集团的重要性降低了——最明显的变化当然就是单位时间工作积分的下降,然后就是周日加班奖励的下降,现在周日已经变成集团的常规工作日,不管是早餐的奶油蛋糕还是额外的工作积分奖励都没有了。儿子上学也从完全免费到开始收费,到现在陈东每月积分的十分之一都用来给孩子交学费……这些变化在过去十年里慢慢发生,每一次公司的解释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太阳风活动频率异常上升导致“棺材”的保温系统受损,提高了短期内的维护成本;大西洋集团利用激进的价格战抢占部分新兴市场(特别是五年前深海钻探得到了巨量的低成本氢能源,短期内造就了一批买得起“棺材”的新富豪),压缩了开元的利润空间;集团早期工人陆续进入退休年龄,辐射病高发带来的医疗负担太重等等……陈东还记得,每次公司宣布改革预案并征求管理层意见时,陈东都是投了赞成票的,他总觉得依靠自己的能力足以应付这些变化。
而且,投赞成票还能得到额外的零点五个积分呢。
只是这么过了十年后,有一天陈东终于意识到,不管自己和妻子怎么努力工作,都不可能在退休前攒够让一家三口冬眠的一千二百积分了(没错,冬眠的门槛积分也慢慢从每人三百五十涨到了四百)……所以后来妻子离开了,儿子进入了集团小学寄宿。于是陈东又开始了每天依靠闹钟起床,在早班车上独自工作的生活。
现在,陈东的希望已经变成尽量攒够退休需要的积分,然后把多余的积分留给未来注定也要在开能19工作的儿子。陈东计算过,如果能给儿子留下一百来个积分,儿子应该能在退休前轻轻松松地攒够冬眠的积分。
班车停在一个车站,几位同事上了车。陈东没有抬头。
不过他很快感觉到来自肩膀的轻微触感。一位同事走过他的座位时,似乎把什么东西留在了他的领口。
是一个小小的硬纸卷。陈东叹了口气,展开。
果然,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增加冬眠名额!提高加班奖励!我们不要一辈子做守夜人!”边上标记着红色的时间地点:今晚9点东二宿舍区503。
最近这段时间这样的消息是越来越多了,陈东不无苦涩地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班车上,在午餐的餐桌下面,在宿舍气密门的缝隙……慢慢地开始会有这样情绪化的口号出现。内容除了增加冬眠名额提高加班奖励这样的直接诉求,有时候还会有诸如允许集团间员工自由流动啊,定期公开员工积分排名和冬眠门槛线啊,民主选举每年的冬眠者人选啊之类的口号。口号旁边也开始出现具体的时间地点。陈东从来没有真的按照这个时间地点去探究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他隐约听说,有些激进分子在秘密地筹划罢工。
估计都是些游手好闲不好好干活的后进分子在瞎折腾吧……陈东想。像他这样能给孩子留下不少积分的人不多,他可不愿意浪费这些辛辛苦苦积攒的分数,和这些捣乱分子产生任何的交集。
呵,儿子,儿子……
三年后,到永远
《关于开能19某员工非正常死亡的处理报告》
开能19人力资源委员会:
开能19电池后勤维修部工程师陈东(员工编号322109,工作积分122.315)在宿舍内死亡。其生命指证如心跳和血压约于当晚21:30有剧烈上升后下降到不可监测水平。据调查,死亡原因是利用晚餐餐盒捂住口鼻后窒息死亡,无他杀迹象。
据其留下的遗书判断,自杀动机疑与集团近期推行的积分继承条例相关。根据集团新条例,员工退休前积累的工作积分将在退休日征收一次性百分之十五的退休税;为更好地激励员工,员工积累的工作积分如欲转移至子女或其他亲属账户,则需缴纳百分之七十的罚款。
另据调查,陈东之子陈小华就读于开元集团技工学校三年级,将于两年后入职开能19基地。如何处理盼回复。
开能19员工关系委员会(签名)
处理意见
报告已阅。
拟暂停新遗产税条例,尽力消除影响。
作为惩罚,陈小华入职集团后,工作积分从负一百分起记。
开能19人力资源委员会(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