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这个时候,我再次想起那著名的故事,“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坐在屋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就是世界上那最后一个人,最后一个没有向它们屈服的人类,等待着它们敲响我的门。
每天它们都来,在下午两点刚过的几分钟内,敲门七八下,然后沉默地等十几分钟,再安静地离开。当然时间并没有极其精确,偶尔早一点或者晚一点,敲门多一下甚至两下,也许它们认为这会显得更有人性。同样让它们看起来像人的还有那各式各样的面孔,和并非千篇一律的彬彬有礼。有时微笑多一些,有时更冷峻——或者说更像例行公事。这样描述就好像它们是某个政府机构里的办事员,有自己的压力和盘算。但我知道,它们不会有,至少不会有我们以为的那些事务。任务、目标、方法,只是它们的某几项数值,在人性的彬彬有礼和例行公事伪装之下的,是“取代人类”这件事。
我已经不记得它们来过多少次,只记得它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一起逃离城市的末日爱好者还剩下好几百人。那时它们只来了三个,在阴沉的细雨中耐心地站了一个下午,向每一个靠近并表现出好奇的人解释来意。从那时起,它们每天都来,风雨无阻。交通条件恶劣的时候,它们会加派几个人提早到来,却从不留下过夜,也绝不提前离开。
很快,出现了第一个决定和它们一起离开的人,一个我不怎么熟悉的单身男性。它们之中立刻站出一个,陪着这个也许心怀疑虑的人走访营地,确认他已经和所有想要道别的人交谈,收集了所有想要带走的纪念物,然后再次确认并检查了他的思维状态后,呼叫了可能就在不远处悬停的无人运载机,不留任何痕迹地将他移出了我们的小世界。
一天又一天,这就如同在一张纸上戳出一个个小孔,看似无关紧要,但很快,稍一用力,这张纸就会被扯得四分五裂。
几年后,只剩下十几个人。我提出没必要为了维持生存而劳作,留下的物资足够使用,大家都表示同意,所有人不愿说破的理由是没人敢说我们还能这样坚持多久。我们当时也以为如果出现问题,它们会伸出援手。这种信心让我们十几个人又坚持了很多年,直到那次洪水袭来。
我们离开城市的头几年也遇到了各种困难,死亡和伤病并没有超出我们的预料0但那时我们并没有对外界抱有期望,人类从来都是这样在自然的挑战中得以存活发展,这也是我们逃离城市那个巨大蜂巢的初衷:要按照人类应该有的样子,在我们的世界里活下去。
直到剩下十几个人面临洪水的时候,我们发现其实所有人都在心里隐藏着自己都并未察觉的念头:既然它们已经代替几乎所有的人类运行这颗星球,一旦有什么需要,它们应该会帮助我们。在那个漆黑、湿冷、缓慢而无可抵挡的夜晚,这个念头让我们丧失了一切信念,六个人陆续死去:死于意外,死于力竭,死于绝望,或者只是运气不好。紧接着,除我之外的人纷纷垮掉。自杀、放弃、失去生存意志。那几天里,我亲见了之前几十年没有见过的死亡展示。
不想再回忆这些细节,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离开了这个废弃的营地,来到距离城市不远的一个小镇。这里有足够的住房和物资,因为很多人决定将自己完全委托给它们,已经被搬到了更容易集中安置的都市区域。它们并不妨碍我进出没人的房屋,也放任我拿取超市的食品衣物,甚至可以开走车辆,随意到城里“采购”。只要我不靠近生产区域和安置区域,它们遇到我时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谦让态度。这些日子里,我比历史上所有帝王和哲人梦想的还要自由。大量剩余资源——尤其是那些过时的实体娱乐设施——完全任我使用,人类自动化时代的最后余晖,都照耀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偶尔我发现有人活动的痕迹,但却没有去一探究竟的想法,也没遇到过主动和我联系的人。也许,我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是最后一个自由的人类。
但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每天下午两点刚过几分钟,它们一定会出现在我附近,甚至在我搭乘少数仍能自动运行的旅游火箭时,都会看到它们出现在我远处的安全飞船上,向我发送沉默的邀请。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三个、四个、五个……昨天我看到十二个“人”排成松散的锥形队列站在我门外。我猜,这说明全世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
时过境迁,现在我已经厌倦了那些享受和冒险,人类的文明无论如何不会再发展前行了。即使现在还有和我一样不愿答应它们的人,其数量和能力也不足以延续文明了。人类,作为一个种族,事实上已经灭亡,或者用它们的说法——“冻结”了。而我也已经看到了它们在人类的基础上,用这么短的时间取得了那么多的突破。太阳系已经得到了大规模的探索,行星之间的运输在经济上变得可行,能源和环境正在达到平衡,人类个体的数量还有所增加(是的,它们早就实现了各种安全的生育技术),在它们监护下的人类仍然创造着各种艺术和娱乐,当然这一切都是人类自己创造和享受的。它们,享受着和人类截然不同的娱乐和文化。
我知道这也许是可能的未来中最好的一个,但却不是最理想的那个。但即使我们这些末日主义者中最乐观的,也承认人类几乎没办法走向那个理想的未来。如果实现理想的代价是死亡,理性的选择肯定是用肉身的退让换取精神的繁衍。这场战争,在没有打响之前,就决定了失败的结局。而我,可能是现在仍然保持战斗状态的最后一个战士。
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也许是为了表明人类仍有活下去的能力?
我只是在消耗人类庞大物质财富的一只蚂蚁,虽然不担心会饿死,但也明白自己毫无创造任何东西的能力和智慧。活下去,从来都不是人类获取胜利的方式。
“我们离开城市,用自己的力量建设和耕种,不是为了道德的洁癖,而是为了证明我们可以延续人类世界的形态。”到达营地的第一天,力主展开农业工作的那个人这么说的时候,很多人出不屑一顾的嗤笑。
也许是为了表达人类不屈服于自然的立场?
先不说人类是否有过这种立场,至少它们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自然产物。如果它们是外星人或者什么宇宙超级病毒,这种话还能显出些英雄主义,但它们是我们人类自己的造物,是出于我们自己的目的,基于我们自己的技术,在我们自己的控制和许可下制造出来的。我们可以屈服于狗和猫,却不屈服于自己的造物?人类还真是矛盾的神呢。
“别的都没关系,一定要带上噗噗先生——”有一家人一起离开营地的时候,那个经常带着她的狗同我去森林探险的小姑娘对着它们不时重复这句话。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在它们的安置区里,我后来没有见过任何动物。
也许是为了表示人类个体的自由意志也有价值?
我自己并不承认自由意志的存在,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价值。来看我的机器越来越多了,可能也只是把这当作一种富有古趣的娱乐,并非对我有什么重点关注。那些人类自由地选择了接受它们的监护,也许展现了自由意志的某种价值。
“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最后一个离开我和那个营地的,是在洪水中救了我一命的维罗妮卡。我以前试着接近过她,但很快就被别人占了先,后来也就没什么交集,直到最后那段日子。“也许我们两个人还能坚持更长时间,但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变得疲惫,无法互相面对。我不怕艰苦和孤独,但我不想活在怨恨里。”当时我体谅她说出这样的话,而今天我知道她是对的,希望她也知道。
胡思乱想之际,已经到了两点,它们即将再次出现在我的门口。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坐在屋里,即将响起敲门声。这敲门声就如同人类落日的晚钟,挽不回落日,却也还不愿进入黑夜。
是的!我,就是这敲钟人,每天为人类敲响这钟,即使没人听见、没人在意,这钟声依然挽留着落日的脚步,让黑夜能再等一天,再等一天,直到这场战斗无人继续。来吧!让我们较量一番!看看谁先退出战场!
两点过五分,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坐在屋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一下、两下、三下……
我突然想到,也许我才是钟。
作者后记:
本文的启发来自开头引用的“世界最短科幻”;文字所攀援的骨架,则是杰克·威廉森的《束手无策》(With Folded Hands);本文试图给出的,则是两者互为因果的自然而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