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第一千二百七十二个工作日,兰登记得很清楚。
日子如此漫长,时间似乎有意停下了脚步,一千多天漫长得如同一千年。兰登驾驶着矿车在坑道里缓缓前进,坑道壁上的矿石闪着绿松石一样的光芒,纤细的轨道无穷无尽,向前延伸,它不但承担了矿物的重量,还如同一根指示方向的白线。让兰登在地下四通八达的巷道内不至于迷失方向。不少巷道简直是历史的遗迹,埋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还要行驶一千多米,兰登才能回到提升站,提升站是矿工整修的地方。兰登将在餐厅进餐,休息一阵子后再继续工作。
坑道壁上露头的矿石越来越少,已经过了富矿区域,周围只剩下镶嵌在坑道顶部的零星绿晶石,放着星点一样的绿光,如栖息在地球夏季小河边芦苇丛里的萤火虫。
照耀坑道的绿光渐渐暗了,距离提升站越来越近,条轨的末端消失在浓厚的黑暗里。兰登竖起反光板,矿车上矿石发出的光经由反光板投射到前方,照亮了下一段路。
兰登最初来这里是为了钱,他那时的收入是在地球上的六倍,代价则是远离亲人,在地下劳作长期不见天日。那时候,兰登只能在返回时和工友们相互聊聊,短暂排遣一下寂寞,然而现在情况变了。
提升站快要到了,裸露着自然岩石的矿道被人工材料墙壁所覆盖,墙壁散发出柔和的白光0矿车沿着单轨向上攀登,突然间,一只巨大的牵引钩从矿道顶垂了下来,准确地勾住矿车前边的圆环。兰登关闭矿车里的引擎,连接牵引勾的绳索开始绷紧收缩,矿车飞驰起来,向提升站驶去。
在餐厅里,兰登遇到了弗朗克——另一位月球掘矿者。据兰登所知,如今月球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巧的是,今天他们同时来提升站用餐。
两个人端着盘子在同一张餐桌前坐下,桌子很长,钢化塑料桌面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钛金属。都使用了几乎一个世纪之久,但桌面依旧光洁照人。兰登看着弗朗克在桌面的倒影,一个月没见弗朗克,他又老了一点儿,因为他的眼神里更添了一丝沧桑。
“最近身体怎么样?”兰登关切地问。
“还是老样子,只是……”弗朗克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兰登知道弗朗克指的是什么,月球也不是世外桃源。
“严重了?”兰登问道。
“还好,网格症在太空里的发展要比在地球慢上一些。”弗朗克说。
两个人都忧心忡忡地在各自的盘子里扒拉着。餐厅的食物打印机非常强大,它能利用各种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原料在几分钟内复制出如假包换的正宗食物,从味美多汁的半熟牛排到正宗酸甜的日本寿司,甚至还有中国的鸡蛋灌饼。食物的香气在空气里飘荡,由于重力的原因,香气在餐桌上空萦绕,久久不愿散去。餐厅机器人缓缓驶了过来,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等待着收拾二人用餐后留下的杯盘,可两个人都没有理它,它只能等待着。
远方天际的微光照亮了弗朗克的脸,兰登把头转向窗外,他看见从远处月平线弯曲的地方,一点亮光正缓缓升起,仿佛一盏孔明灯,静悄悄地、悠然自得地垂直飞向天际。月球没有大气,那闪烁的光在黑色的天幕上愈发分明,这是可重复使用的月球货运火箭正在升空。火箭里装载着他们的工作成果——分选后的绿晶石粉。绿晶石含有丰富的钛,是人类走向宇宙的重要战略资源。火箭一路向日地拉格朗日L2零重力点的太空工厂飞去,在那里,大型建筑构件将被完美地制造、成形、栖装成各式各样的航天飞船、空间站和种种太空设置。人类这样做已经很多年了,人类以月球为基地,把触角伸向火星和金星。这是伟大的成就,归功于古往今来所有人类和他们理性的思考。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兰登问。
“我要继续工作。”弗朗克答道。
兰登低下头,静静地把一勺食物塞入口中,咀嚼、咽下,他几乎没有品尝出任何味道。是的,兰登知道一旦出现网格症,生命就进入倒计时,弗朗克也快走了,就像其他人一样。
窗外升起火光,又一艘往返式火箭发射了。兰登的思绪追随着火光回到了第一千二百七十二个工作日之前,那时火箭的每一次发射都会在餐厅里激起一次不小的混乱与喧闹。大家都把发射当成佐餐的娱乐节目,添油加醋,嘻哈地互相调侃。人们端着香气扑鼻的菜肴,酒杯相互碰撞,溅出的酒沫在空中飘落,餐厅机器人在桌子间繁忙地穿梭,仿佛永远有干不完的活。
然而欢乐如镜花水月般虚幻不真,痛苦才是真正的主角,实在而富有质感。疫病的消息从地球传来,如一只大手强行按下了快乐的终止键。掘矿者被禁止返回地球,但他们依然被要求继续履行开发月球矿藏的义务,就这样,他们被隔绝在月球上。后来,掘矿者陆续死去,一些人被埋葬在提升站后面的旷野里。
“要不从今天起我俩一起干?我会好好看着你。”兰登说。
“不用,我现在的状况还不大碍事。”
兰登知道弗朗克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因此不好再说什么。
一顿饭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两人道别,互说珍重。兰登看着弗朗克消失在升降梯里的背影,心绪很乱,他不晓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然而未来却凶猛地扑面而来。
在兰登的注视下,餐厅机器人迅速麻利地收拾好刀叉碗筷。机器人觉察到了兰登的忧伤,“先生,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
“没有,谢谢。”
“先生,我还有法国红酒的配方。您要不要来一点?”
“不了,请帮我准备下勘察车,开工前,我想到外面散散心。”
“好的,先生。”机器人兴奋地转身离去,为人类服务触发了它的快感电路,帮助它提升了价值感。
提升站的舱门向上缓缓提起,月球的旷野为兰登敞开大门,漆黑的天幕一如既往的冷漠静寂,繁星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兰登。
兰登发动勘察车,强劲的引擎驱动宽阔的履带,车子驶下站台,慢慢驶上了月球表面。勘察车行驶得很平稳,像一叶扁舟滑过平静的水面,一蓬蓬浮土被履带轻轻地甩起,然后缓缓坠地,留下长长的车辙。每当兰登心绪不宁时,他都会开着勘察车前往火箭发射场去观看一番,再没有什么比火箭发射的火光更能安抚他心绪的了。以前工友都在的时候,兰登不能随心所欲,可现在没人妨碍他了。
兰登静静地坐在驾驶舱里,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平原,大灯亮着,没有空气,也没有飘荡的浮尘,前方地面上只有几个凭空出现的椭圆形光斑。兰登的矿区在月球背面的边缘,冷得像冰域一样。在这里,他无法看到地球故乡,因此更易让人感到孤寂,更易让人觉察到人类的脆弱,更易让人了解人类的局限。是的,这种局限几乎随处可见,人类不是万能的,兰登从事的职业就是有力的例证。至今在月表深处还无法使用智能机器人一类的机器来进行开采,由于绿晶石具有难以隔绝的辐射,精密的智能机器人一到井下就会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故障,因此,只有人类才能胜任“矿工”这个古老的职业。
车子行驶过一处缓缓的坡地,这是一座低矮的小环形山的一部分,几亿年前的一颗陨石坠落,造就了这样的地貌,由于没有风、水及生物的侵蚀,环形山完美保留了它当初诞生时的样子,仿佛时间根本没有流逝。在环形山刚刚诞生那会儿,地球上的原始藻类才进化出多细胞结构,它们悄悄呼出对于其他原始生命堪称剧毒的氧气,开始了改变地球生命运行轨迹的第一步。如今,环形山容颜未改,可原始藻类的后世子孙却已驾驶着勘察车在它身畔徜徉,然而它丝毫不关心兰登的到来。对它来说,人类的拜访只是时间长河中的偶然瞬间,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已经逝去,还有无数个尚未到来,而当下的瞬间,也必然散落在整个时空中,为宇宙所遗忘。
兰登回头望去,已经无法看见提升站了,视野里只能看见由无数车辙标记出的来路,他刚刚为这段路留下了最新鲜的车辙印。这里最古老的车辙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以前,它们自诞生之日起丝毫未改变,因此,他新碾压出来的痕迹没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在勘探车的前方,同样的车辙通向他的目的地,与兰登身后的“图案”不同,唯一缺少的是兰登即将碾压出的那道印记。
自从地球上的疫病兴起之后,兰登觉察到自己变得敏感了,随着朋友和亲友离世的消息不断传来,他被笼罩在不尽的哀伤里。后来,兰登便开始频繁地思考人生的意义,甚至思考整个人类存在的意义。勘察车留下的车辙印,一时间又触动了他的心弦,他仿佛悟到了什么,关于个人和人类的命运。
兰登想,如果自己停下来,永远不再向前,那么这趟旅程的印记也就永远到此为止了,这和当下人类困境何其相似。是否也有一名驾驶员在冥冥之中操纵着人类的命运?不,绝不会有这样一名驾驶员,人类始终把握着自己的命运,人类不会屈服。几百万年前,人类的祖先把自己从动物的群体中分离出来,他们迈开虚弱的双腿,离开树林,走入辽阔的草原。他们克服本能的恐惧,用树枝挑起一堆冒烟的杂草,让“红花”燃起。他们背井离乡,把全部家当背在身上,一路跋涉着从非洲走入冰天雪地的欧洲大陆,再把血脉散播到世界其他地方。人类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在成长为“人”的过程中,人类经历过好几次濒临灭绝的险境,但在与自然的较量中,最后胜出的是人类。人类发展出文化,形成社会,知识以几何级数增长,直到成体系的科学出现了,才有了人类迈向宇宙的今天。兰登相信人类绝不会在“网格症”瘟疫的淫威下屈服,就像中世纪时黑死病爆发那样,有些人会死去,但知识会积累,直到人类找到瘟魔的弱点,一举将其击溃。
前方就是发射场了,兰登把勘察车停在发射场远处,静静地等待着。那是一排低矮的建筑,若不是建筑上闪烁的着陆指引信标,人们几乎会忽略它的存在。建筑旁边是一大片平坦的石板地面,回收火箭时喷出的热流已经把石块融合在一起,没留下一点儿缝隙。这些石板都是历代掘矿者用开采出来的月岩融合制成的,那些生命都远去了,但是它们对现实的影响却没有消除。从这种意义上讲,那些生命并没有真正死亡,他们曾经的生命波动依然余音未绝。
兰登等待着,他仰望天空,天上的星光依旧一动不动。忽然,他看到了,一点火光在遥远的天幕上出现,摇曳着、跳动着,缓缓向自己移动,那火光仿佛有生命。是的,那火光是有生命的,在遥远的日地拉格朗日L2点,依然坚守着一群人,他们卸空运输火箭的货舱,把矿石融化后,制造出供人们避难的航天器,他们会继续把幸存的人类疏散到远离地球的地方——火星以及金星的轨道。每当兰登看见火箭返回,他都看到了希望。
返回式火箭经过一个星期的太空旅程,进入了着陆程序。火箭先是悬停在发射场上空,然后缓缓下降。火箭下降时喷出的火焰烧红了青黑色的石板,等到石板温度下降、恢复硬度之后,火箭会被牵引车拉到升降机上回收,等待下一次发射。
是回去工作的时候了,兰登要确保火箭很快装满货物,再次发射。
这一次,兰登带了充足的食物和大量要铺设的轻质轨道,这回他要在下面多待些时间。已经好几天了,兰登身着密封服在坑道尽头转悠,他仔细分析洞壁上的纹理,判明矿脉的走向,分析露头矿石的品质。就是这里了,兰登打定主意继续掘进。他钻进驾驶舱,透过后视镜,他看见数十个串联的分离式货车,也全染成了绿色,已有几节货车装满矿石,返回了提升站,卸货后,空车会自动返回工作序列。
开工!
兰登正准备启动掘进钻头,他突然觉察到一阵来自巷道的微弱震动。震动是从巷道壁上传来,通过单轨再传到挖掘机上。这震动透过座位,令兰登跟随着一起颤动起来。
是另外一台掘进机!
兰登熟悉这种震动,一定是弗朗克,弗朗克正在距此不远的地方作业。想到这里,兰登恨不得立即和弗朗克联系上,但由于绿晶矿对通信设备的干扰,因此是不可能的。兰登也发动了挖掘机,他希望弗朗克会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地下世界里,两人并不孤独,也许他们还有碰面的可能。
在兰登的指挥下,隧道前端每时每刻都在向未知的地下空间扩展。这是一片由岩石和矿石填满的空间,他总觉得岩壁后面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只要再打破一块岩石壁垒,那东西就会立即蹦出来。在前进过程中,绿晶矿被挖掘机强劲的钻头粉碎,与同样化作岩屑的岩石一起进入分选机。在分选机的出口处,两股截然不同的物质通过管道进入矿车:一股是粗选后的绿晶矿,一股是无用的碎石。排在最后一节的矿车优先填装货物,装满后就脱离队列,有时一辆,有时几辆,随着单轨返回提升站。
兰登时不时地停下挖掘机,他仔细贴着洞壁聆听,起初他始终都能听到弗朗克那边工作的声音,但是声音越来越弱。兰登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在他的想象里,弗朗克正满头大汗地坐在挖掘机上,即使密封服里的除湿器满功率运转,也不能消除弗朗克面罩上的雾气。弗朗克的挖掘机飞快地前进着,身后的分离式货车时不时地脱离队伍,返程卸载矿石,然后再返回,似乎弗朗克所在的巷道处于一个节奏更快的时空,弗朗克和他的车队正加速远离兰登而去。
“老天,弗朗克,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兰登惊叹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也许有一个星期,兰登再也没听到弗朗克发出的声音。可能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变得非常遥远,震波再也穿不透厚厚的岩壁;又可能他们分别进入了密度硬度截然不同的岩层,震波在厚实但性质不同的介质传递中产生了折射,因此互相听而不见。兰登不得不放弃追踪弗朗克的踪迹。
这一次,兰登走得很远,他身后的头几节车厢里带的都是折叠轨道,轨道敷设前很细,可一旦接触地面,特殊设计的结构就会扩展开来,牢牢把住地面,强度足以承受六分之一地球重力下满载矿车的重量,材料科技的进步是人类能够发掘地外矿藏的先决条件。但前进了一阵子后,兰登所带的轨道还是用尽了,挖掘机又顽强地前进了几米,布轨机却再也吐不出轨道来,兰登来到此行的终点,他不得不折返回去。
兰登先释放了几节载满矿石的矿车,自己则驾驶挖掘机和最后一节矿车返回提升站。兰登无心观看沿路的景色,也无心为自己掘出的漫长坑道而自豪,返程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心里装着一个念头:见到弗朗克。他想问问弗朗克,弗朗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怎样才能达到那令人惊叹的掘进速度?
兰登一返回提升站,他简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令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座由绿晶石堆成的巨大矿山,这座矿山是由不断返回月表卸货的矿车堆积出来的。然而兰登知道,虽然自己此次下井工作时间很长,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堆积起如此巨型的矿石堆,这巨山的大部分一定是弗朗克的杰作。他的猜测没错,这些日子里,弗朗克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工作,兰登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个奇迹,对真相强烈的渴求驱使兰登不顾一切地向休息区奔去。他要见弗朗克,他要知道真相。
然而在休息区,兰登并没有见到弗朗克。兰登又直奔餐厅而去,弗朗克也不在这里,只有一条条光洁照人的餐桌和一台待机的餐厅机器人等着与人诉说寂寞。
“有人吗?弗朗克!”兰登喊了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是机器人:“兰登先生,弗朗克先生不在这里!”
“他来过吗?”
“回来过。”
“他人呢?”
“几天前,弗朗克先生回来过一次。他稍作休整后,又急着下井工作去了。弗朗克先生留了封信给你。”
“在哪儿?”
“在这里,先生。”
机器人变戏法似的吐出一张打印信件,看来它真的是很无聊——它没有直接把信的内容告知兰登,而是居然以古代羊皮纸古旧的颜色为底色,还选用古老的英文字母装饰了这封信,乍一看,还真像是古代文献。
兰登一把抓过信纸,塑料纸被他抓得咔咔作响,看来餐厅机器人得不到任何奖赏了,兰登没心思注意它的小把戏,他只想尽快知道弗朗克的情况。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兰登,我不等你了,我的眼疾越来越重,网格变稀疏了,颗粒感很强,视力下降得厉害。这些天,我觉得坑道前方有个神秘的地方在召唤我,我要赶在失明之前找到那个地方。我走了,再见!
兰登知道,弗朗克来日无多了。
网格病起源于地球,非常奇怪,最初只出现在世界顶级科学家的小圈子里,世人称之为“聪明人的瘟疫”。先发病的是几个享誉世界的数学家、宇宙物理学家、计算机学家,并很快在世界各大著名科学研究机构和大学蔓延开来。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号称人类最聪明的群体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发病症状无一例外,都是眼底视网膜出现病变,出现网格状视野,然后网格越来越大,逐渐失去了辨识物体颜色形状的能力,继而失明。当病人一旦出现失明症状后,紧接着就是丧失听力、触觉,最后丧失意识,然后死亡……
人们发疯似的想弄明白发病的原因。是病毒,细菌,或者遭遇了某些奇怪化学物质的侵袭?可是在没来得及得出任何结论的时候,瘟疫就开始向普通人群扩散开来。病人似乎是随机出现的,没有证据表明患者间有过任何接触,人们无法总结出疾病传播的规律。在突然到来的灾难面前,人类束手无策。如今,地球上的瘟疫还在持续,在外太空生活的人们被要求不要返回地球,以避免染上这种绝症,同时各国政府要求在月球的掘矿者尽一切可能抓紧生产,打算在必要时疏散地球上尚未得病的人口。然而,这种疾病似乎无视距离与空间的存在,兰登的工友们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只是患病率低些,病程长些,可他们依然在几年里相继死去……到现在,已只剩下兰登和弗朗克还在工作,他们工作的动力来自日地拉格朗日L2点上的那帮人,那些人还没有放弃,据说一个巨大的末日庇护所正在成形。
坑道前方的神秘的地方?兰登反复揣摩着弗朗克的话,是那种奇妙的感觉吗?在兰登打破巷道岩石的时候也曾体验过。兰登拿着弗朗克的信,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被轻度催眠的状态里,脑子晕乎乎的。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代入觉,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弗朗克,无意识地穿行在幽深的矿道里,四周充满低沉的呢喃,那声音在极力描绘着一个未知的、充满诱惑的世界。
“兰登先生,想吃点儿什么吗?”餐厅机器人的呼唤把兰登从恍惚中解救出来。
“好,那就来点儿吧。”兰登这才觉得已经很饿了,他从刚才的亢奋中冷静下来,他要在就餐的时候好好想想。
菜肴依旧丰盛可口,机器合成的龙虾肉上色后被填充在几丁质的3D打印虾壳里,简直可以以假乱真,机器人甚至没忘了在虾头部位加上一块红黄色肥腻的虾膏。然而美味并没把兰登从思虑里解脱出来,他在犹豫是否要终止自己的工作,去找弗朗克问个究竟。
忽然,兰登看见远方漆黑的月空里出现了火光,如流星坠自九霄云外——返回式运输火箭。这美丽的景色让兰登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这世界除了弗朗克,还有拉格朗日点的那些家伙。兰登稍稍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足足有九枚火箭。除了库房里两枚出了故障的火箭外,这九枚火箭是兰登矿区拥有的全部运输力量。看得出来,为了运走那堆大如小山的绿晶矿,所有火箭一直在满负荷运转,而拉格朗日点的那帮家伙工作起来更是拼命,差不多同时卸光了九枚火箭运输的货物,这样它们才能同时返回。
兰登把一口虾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他的眼神紧紧跟随那由远而近的九点火光。
火箭群组成队形,飞抵着陆场上空,那九点火光迅速变大,变成了熊熊火焰。不久,它们就将进入降落程序,在接近地面的时候,发动机会一次性吐尽全部燃料,让火箭实现软着陆。
可是,兰登愣住了,在他看来,那九点火光绽放得过早了。他紧张得把没嚼完的虾肉吐了出来。这时候,他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差错,一定是飞船没有降到标准着陆速度,火箭发动机正不惜一切代价纠正偏差,然而这会导致返回式火箭提前耗尽燃料。
兰登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看来一场灾难无法避免!九枚火箭的下降速度并没有因发动机提供的超额动力而减缓多少,它们继续垂直地飞快下降,虽然月表没有空气,可是兰登仿佛听到了火箭发动机绝望的咆哮声。
忽然,半空中的九盏火光同时熄灭了,火箭阵列齐齐消失在月空里,燃料耗尽了……
十几秒后,兰登看见远处发射场出现了一串短暂而明亮的闪光,火箭群以极高速度撞击地面,巨大的动能转化为高温和强光。那光稍纵即逝,随后,兰登觉得整个提升站都震动了起来,他差点儿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兰登蹦了起来向车库跑去,心想:“这下完了!”
兰登坐在驾驶室里,任凭勘察车颠簸摇晃着把绑在座位上的自己甩来甩去,全地形履带把月壤高高地抛向空中,然后缓缓地落回地面。发射场方向一片黑暗,勘察车刚刚把获得的信息反馈给兰登,发射场发生了四级月震,震波在兰登奔往事故地点的当儿已经绕月球传播了好几圈了,月球像一枚嗡嗡作响的大钟,一直响个不停。
前方就是发射场了,兰登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仅有的光源来是勘察车的几只大灯。
渐渐地,兰登的前方出现了七八根粗大的光柱,这里到处是飘飞的月尘和月壤。兰登看见了撞击形成的巨大青黑色蘑菇云团,其中质量较轻的粉尘还在上升,而蘑菇云里不少较重的粉尘已经向下溅落了,兰登觉得这些粉尘似乎有点儿不正常。
兰登驱车继续前进,很快接近撞击点了,他打开地形扫描雷达并启动物质分析仪捕捉空中飘飞的粉尘。兰登在雷达屏幕上数了一下,不多不少,九个撞击坑,看来他的全部运输力量果真全都报废了。但是,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所有火箭同时坠毁?
很快,物质分析仪给了兰登一个晴天霹雳似的答案——粉尘的主要成分是绿晶石粉,这些细小颗粒放大后可以看到被火箭坠毁爆炸时产生的高温烧灼后的痕迹,石粉颗粒原本尖锐的边角,被高温熔化变得圆润了,这说明,这些石粉是与火箭一同坠毁的。
因此,兰登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返回的火箭并没有卸货,而是带着货物返航的,额外的重量导致飞船提前耗尽了有限的燃料,从而造成了事故。
然而让兰登更加心惊胆战的问题是,为什么运输火箭会带着货物返航?驻守在日地拉格朗日L2点太空工厂的家伙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不卸货?为什么会犯如此致命的错误?兰登心里隐隐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预感让他感到恐惧。想到这里,兰登不想再待下去了,他知道火箭发射场没了,除非有人来救他,他再也不可能自行离开月球,他要想方设法联系上他们,问问在拉格朗日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要把这件事告诉弗朗克,因为继续进行生产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由于没有空气,蘑菇云上升到最高点后缓慢坍塌,逐渐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标准的圆形尘团。兰登迅速调转车头从尘团里冲了出来,避免了因隔绝视线而在月表迷路的危险。
一连七天,兰登都窝在提升站通信室里。这期间,他不停地通过在月球轨道的通信卫星呼叫留守在拉格朗日点太空工厂的人。
可是无论是视频数字通信,还是模拟信号通信,兰登都没得到任何回音,通信室里的显示屏始终显示着“通信未连接”的画面。
“为什么一点回音也没有?”
兰登把通信卫星的天线指向了地球,但他再一次失望了。兰登又把天线指向火星,同样一片静默,好像整个宇宙里的人类都消失了,或者他们同时回到了石器时代。
兰登失魂落魄地从通信室里出来,嘴里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登本来想去找弗朗克,但他改变了主意,他根据弗朗克下矿时所带的食物及维生补给,估计出弗朗克还有两周多的时间才能返回提升站,因此他决定先出一次远门。两周后,当兰登回来时,一定会见到弗朗克,在这之前,他想先搞清地球上和太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兰登把勘察车塞得满满的,食物、水,还有好几个硕大的压缩氧气瓶。带氧气瓶是为了预防万一,兰登考虑到了制氧机失效的情况。兰登还带上了可长期在月表作业的宇航服,最重要的是,勘察车的拖车里装载了提升站里唯一的一套自动光学观测设备,这套设备原本是发射场用于跟踪往返式运输火箭用的,只要配备相应的镜头组件就能当作观察宇宙天体的小型天文台。
兰登的行程很紧,他算好了一星期之后,月球就会运行到地球背对太阳的一面,将会发生一次短暂的月食,兰登打算观测阴影里的地球和一直笼罩在地球影子里的太空工厂,兰登想亲眼看看日地拉格朗日L2点的太空工厂,如果上面的人都还在,那么兰登一定会看到他们发出的光。月食是观测人造光源的绝佳时机,可是兰登所在提升站的位置恰恰会因月球表面曲度而挡住观测视线,因此兰登必须驱车赶在月食发生前,追上在月空里运动的地球和太空工厂。
提升站舱门慢慢开启,兰登驾驶勘探车拖着沉重的拖车上路了,他要去的观察点正好在发射场的相反方向。
勘探车出发后,先绕着提升站转了半圈,途经死于“网格症”的矿工们凄冷的坟场。兰登默默问候了工友们,然后一头扎入月球的旷野。
一望无际的月球平原再次抓住机会向人类诉说荒凉。对于兰登来说,这里是一片未知之地,虽然人类在月球上开矿的历史已经有二百多年,兰登的矿区和提升站在这里也运作了一百多年,但是人类在月球活动的范围依旧是有限的,只有早期的考察队涉及过这片区域,像兰登这样的掘矿者从未主动涉足与开矿工作无关的地方。接下去的路非常平坦,勘探车如同刚从洞穴里钻出的甲虫,在用触角一样的车头导航仪锁定天幕上的星光成功确定方向后,甲虫便匆匆地向旷野爬去,它急着赶时间。
勘探车夜以继日地向目的地疾驰。几天内,兰登看着地球一点一点从月平线上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升起。第一天,地球只微微露出一点明亮的小边,然后面积逐渐扩大。两三天后,地球露出了半个明暗分明的身躯,在明亮的部分,兰登凭肉眼即可分辨出飘浮在大气层里的白色云层,蓝色的海洋,还有依稀可辨的大陆轮廓。一周之后,地球终于整个展现在月平线上,旁边就是烈焰熊熊的太阳,太阳看上去比地球小很多,地球的面积比太阳大上十几倍,这时地球大部分已经陷入黑暗,只剩下太阳旁边的一小块还保持明亮,要不了多久,金光耀目的太阳就会完全躲到地球背后。兰登看见月表一条黑白分明的分界线正以可察觉的速度向自己推进,月全食就要发生了,地球的阴影将完全笼罩月球。现在外面的温度很高,当阴影推过来后,就又要降温了,兰登终于按时到达了预定地点。
兰登不顾旅途劳顿,立即穿好宇航服,走下勘察车,布放拖车上的观测设备。半小时后,观测窗口就会打开,观测时间很充裕,月食将持续四个小时。届时,兰登不仅可以从容地观测完全浸入黑暗的地球,而且还可以靠望远镜找到一百五十万公里外日地拉格朗日L2点上的太空工厂。正常的话,他可以看见庞大的太空工厂群闪耀的航标灯,以及舷窗的灯光,在太空工厂周围飞行穿梭的飞船,还能看见那个尚未完工的巨大的人类避难所。
月全食终于发生了。太阳在吐出最后一束火光后,很不情愿地躲到了地球身后,黑暗降临。在兰登眼中,现在地球如同一位黑暗君主,主宰了天空。黑暗君主君临天下,还不忘得意洋洋地燃起一个巨大的光圈,那是太阳光线穿透地球大气层发生散射而形成的。光圈在太空里闪烁着、燃烧着,仿佛一个巨大而邪恶的字母“O”,或者阿拉伯数字“0”。这可怕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被漫天繁星所包围,简直成了宇宙的中心。
兰登重新钻进勘察车,顾不上脱下宇航服,打开天文观测装置的遥控器,显示屏上出现了地球巨大的影子。兰登小心翼翼地调整光学成像系统焦点,观测设备镜头不停地伸长、缩短,直到获得令他满意的稳定清晰的地球影像。
“不!”
完全出乎兰登的意料,即使几年前大瘟疫的消息传来,严令不许返回地球,也没有令他如此震惊。
黑暗!完全是一片黑暗!
几千年来,人类早已不再熟悉这种原始的黑暗。自从人类走出森林,在草原上燃起第一堆篝火,人类就与这种黑暗永远作别了。从柴火,到油灯,然后是煤气灯,最后电灯、霓虹灯……各种各样的光源出现了,人类彻底改造了地球的夜晚。人类用光装点城市夜晚,描绘出城市的格局,用光为大型城市画上明亮的交通线,然后把各大城市连成一片,密密麻麻,如蛛网密布。最先亮起来的是欧洲、北美洲,然后是亚洲,紧接着非洲也亮了起来,直到人类用光清晰地勾勒出所有大陆的轮廓。几个世纪以来,每当夜幕降临,人类聚居地那耀眼夺目的光辉都一直是人类向宇宙彰显自己昌盛文明的最好标志。无数游人乘坐空天飞机滑过夜空,就是为了一睹地球夜晚璀璨的容妆。
可是现在,这些光都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干净。为什么?
天文观测装置具有很高的灵敏度,尤其在月全食这种优越的观测环境下,能更好地观测来自地球表面的光亮,甚至是人类野外宿营的篝火也能引起传感器的注意。更何况,有很多建筑和重要设施为了引人注意,会没日没夜地点亮灯光。在这样大面积的黑暗里,即便所有现代光源都失效了,人类也会本能地点燃火光。然而,传感器现在什么都没发现,甚至没有发现一点儿用火的痕迹,地球像被扣上了一个不透明的盖子。
有一个多小时,兰登都在苦苦搜寻地球表面的人造光源。他的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个可怕的想象:地球上的人类都失踪了、死了——不,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终于,兰登放弃了,转而寻找日地拉格朗日L2点的太空工厂。
这一次他很快捕捉到了目标。太空工厂是位于L2点上的整整一大片区域,据兰登所知,大大小小有上百座人类太空资产永久驻留在这片空间里。冶炼车间、模具工厂、货运码头、总装车间、大型测验船坞,还有供常驻人员休息娱乐的大型空间站,此外,还有专门存放工厂产品的专门区域。如今,快要完工的大型空间庇护所就停泊在那儿,平日里无数货运拖车闪着红绿两色航灯,如蜜蜂归巢般盘旋在这块区域周围,它们繁忙而有序地运送零件、迎接访客、转移人员。
在兰登的显示器上,许多人造物体蒙眬地出现了。它们的金属外壳反射着一秒钟前经由地球大气散射过来的微光。经过几分钟的光学校对和图像处理,兰登得到了一百五十万公里外工厂区的清晰画面。
兰登首先看到的是一辆货运拖车正均速缓缓滑向一座旋转着的工厂的码头。在码头上整整齐齐地停放着一排同样的拖车,要不了多少时间,货运拖车就要平稳着陆了,一切看上去秩序井然。拖车继续前进,离码头近在咫尺,这时它本应该稍作减速,同步自己与码头旋转的速度。然而拖车没有减速,在兰登惊讶的注视下,它一头撞上码头,许多白色的碎片飞散开来!巨大的工厂摇晃起来,自旋的速度变快了,一面接一面巨大的舷窗旋转过来,舷窗早已经碎裂了。紧接着,一个更小的不规则形状的物体飘进了兰登的视野。
显示器再次进行图像调整,兰登不敢相信自己——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她没穿宇航服,裸露着身体,曾吹弹可破的肌肤泛着青白冰冷的颜色,仅有几缕破碎的布条遮挡住重要部位。她也许是某位工人的妻子。女人金黄色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她的脸。她死了,在零下二百多度的太空里冻得如钢铁一样坚硬,变成了一具无生命的有机体。女人的躯体缓缓飘过,一头撞上了巨大破损的舷窗,然后翻着跟头,一声不响地飞出兰登的镜头。
很快,兰登发现了更多的尸体,他们成群结队地飘浮在暴露的太空里,身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他们生前似乎对死神的到来毫无准备,也许是一场流星雨袭击了他们……
兰登颤抖着继续扫视工厂区,试图发现幸存的人,结果一无所获。他用计算机对观测到的人造物体做了轨迹跟踪,然而令他震惊的是,所有设施都在做着不受控制的自由运动,物体间相互碰撞、分离,然后再碰撞、分离……甚至连巨大的尚未完工的末日庇护所,也处于失控状态,它正从停放空间向工厂区飘过来,几天以后就会像扫帚一样横扫整个工厂区。兰登还发现了不少粉尘迷雾状的云团——不用说,一定是泄露出的绿晶矿粉和其他原料。
兰登懂了,怪不得他连天呼叫都得不到任何回应,怪不得返回式火箭会带着矿石坠毁在发射场上,原来他所寄托的一切早已毁灭了,他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兰登浑身是汗,体力早已透支,但最严重的打击还是精神上的,月食还未结束,兰登就晕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兰登从昏迷中醒来。月食已经结束了,不久前,地球的影子刚刚扫过月球,太阳从地球的另一侧露出身影,最初的光温暖又明亮,天体运行像钟表一样精准,时间继续在空间里流淌,光又开始了漫长的旅程。然而,似乎没有谁注意到,人类的文明已经毁灭了,没谁知道原因,也许没谁想知道。
兰登坐起身,揉揉眼睛。他要回去了,回去找弗朗克,这个人现在是他知道的除己之外的最后一个人。兰登向舱外看去,很亮,他必须抓紧时间,否则在日光暴晒下的月表环境会急剧升温,他的食物和维生物资已经消耗过半,他必须迅速收回观测设备,退回提升站去。
兰登扣上宇航服面罩,通过气闸通道,爬下勘察车,向天文观测装置走去。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异样。兰登突然发觉视线有点儿模糊,可能是刚刚醒来的原因,可是他已穿好了宇航服并身处月表裸露的环境里,不可能用手指去触摸眼睛了。
兰登弯下腰,双手扶在膝盖上,快速地眨动眼睛,并不停地打着哈欠,想挤出几滴眼泪冲刷一下被分泌物覆盖的眼球。然而一切努力都化作徒劳,兰登发现出问题的是眼睛本身!他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一片由极细纵线横线划分的小格,仿佛一层窗纱罩住了自己的眼睛,眼前景物出现了轻微的颗粒化。
“网格病!”兰登猛然想起这个词。在不久以前,兰登还以为自己会与这种病绝缘,兰登自信地认为自己拥有抵御这种疾病的特殊基因。然而,现在病魔还是来了!“网格病”成功地跨越千山万水和重重关山,跨越远达三十多万公里的冰冷太空,在摧毁了地球上无数人类和太空定居者之后,终于在月球上发现了自己。兰登突然想起了月食时他看到的那个巨大的“O”,他觉得那个恐怖的符号就是黑暗君主邪恶的眼睛,是兰登把自己送到了它的眼皮底下。是的,病魔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兰登,牢牢地逮到他了。
愤怒!绝望!兰登猛地站起身来,他怒吼着,他的喊声震耳欲聋,他的宇航服随着他的声音簌簌作响,兰登的叫喊几乎吼破了自己的耳膜。然而月球没有空气,在无声的月表,只能看到兰登在阳光下比画着古怪而又歇斯底里的动作,在地面上映出一个又一个奇怪的阴影。
兰登再次跪下了,喘息着、喘息着……直到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兰登终于冷静下来,他不得不接受现实,他知道了人类灭亡的这一事实,也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
忽然,兰登按进月壤里的手感到了一丝震动,震动透过宇航服手套传来。这感觉兰登既熟悉又亲切——那是挖掘机穿过岩石发出的震动,是弗朗克!一定是他!
紧接着,一个奇怪的问题浮现在兰登的脑海里。这里与提升站的距离相当遥远,兰登本人是驱车在毫无阻拦的情况下,用了一个星期才到达这里,弗朗克的挖掘机绝不会出现在周围,难道是矿脉的走向?但是能让兰登用身体觉察到的震动,说明引发震波的能量源就在附近,而没经历过长距离传播的衰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兰登觉得每件事都超出自己想象的极限,他再也顾不上回收观测设备了,吃力地爬回勘探车,发动车辆,调转方向,勘探车又像甲虫一样顺着自己来时的足迹匆匆向回爬。
由于抛弃了沉重的拖车,勘探车行进的速度飞快,拖车和观测设备就这样被遗弃在烈日下的旷野里,一点点地沉没进了月平线。
在天空里,地球和太阳已经完全分离,它默默地注视着在月球上发生的一切,看着载着兰登的小甲虫飞快地逃走了。地球和太阳逐渐在月平线上缓缓垂直下落,就像它们升起来时的那样,魔王闭上了恐怖的眼睛。
兰登驾驶着勘察车一路飞奔,前方就是提升站,月平线被他甩在身后,他要到家了。他要去找弗朗克,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整个人类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兰登冲进提升站,跌跌撞撞地进了餐厅,他大声招呼着餐厅机器人,然而机器人没有回应他。兰登的眼疾发展很快,如今他的视野里网格密布,并充满了巨大的不透明斑块,世界变得粗糙了,不再拥有清晰可以辨识的细节。在兰登的眼里,一张张光洁的餐桌变成了由许多个银白色亮点组成的平行四边形,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机器人的轮廓立在餐厅一角,冷冰冰的,一动不动。当兰登摸摸索索地走近才发现,机器人真的坏了,他本想打听一下弗朗克的消息,可平日里分外体贴的机器人现在却变成了一堆彻头彻尾的科技废铁。
兰登大喊:“弗朗克!”
回答他的唯有走廊里的回音。
真是恐怖极了,兰登知道发生在地球的情况也在提升站里发生了。机器,所有人类的造物正在失灵。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见到弗朗克,他害怕矿车也坏了。兰登凭借着仅存的视力搜刮了一切拿得到的食物和维生物资,然后他重新穿上密封矿服,来到矿车站,爬上一辆牵引矿车,按动启动电钮,引擎立即嗡嗡地叫了起来,还好没有失灵。兰登把携带的东西一股脑搬到车上,出发了。
矿车慢慢滑下站台,兰登操纵着矿车驶进了弗朗克工作的巷道口,接下来是一段平缓的斜坡,紧接着矿车一转,终于滑上了弗朗克铺设的单轨,不出意外的话,这根单轨将带领兰登找到弗朗克。
矿车的引擎开始全功率运转,矿车逐渐加速,飞奔。不一会儿,矿车就驶过了铺设有人造矿壁的部分,矿壁上的绿晶石星星点点地显露出来,然后越来越多,最后巷道被莹莹的绿光所照亮。矿车飞快地滑过单轨,像一架滑下雪坡持续加速的滑橇。兰登把自己紧紧绑在座位上,速度太快了,兰登试探着搬动了一下刹车的把手,正常情况下,兰登会立即听到从车体传来刹车块摩擦单轨的噪声,可是什么都没发生,矿车还在加速,月球每秒一点六三三米的加速度虽然不快,但是积累起来所能达到的速度是惊人的。兰登意识到,矿车也失灵了,他只能听天由命了。此时此刻,兰登仅存的视力已无法分辨眼前的景象,他只觉得自己在一条翠绿色的光芒穿梭着,他不知道这道光芒会何时停下,通向何方。兰登在心里默默祷告,他祈祷自己能安全到达目的地,祈祷能如愿找到弗朗克。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矿车还没有停下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矿车依然没有减速的迹象。这期间,兰登只小心翼翼地吃过一顿饭,喝了一点水。他生怕自己的活动影响矿车的运动状态,他怕自己的大意造成高速运动中的矿车翻覆。但是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恐怕不会找到弗朗克了,因为他不相信弗朗克的工作区域可以抵达如此远的距离。他猜测,此时此刻,矿车根本没有行驶在单轨上,而是飘浮在某种不知名的物质上,他极有可能进入了月球的一条神秘的地下通道,也许这通道与弗朗克工作的巷道相邻,而弗朗克无意间打通了这条通道……会不会这就是吸引弗朗克充满期待地返回矿下的原因?兰登猜测着、想象着、等待着。在兰登的想象里,他的矿车成了一只小船,穿梭在月球地下一条水流湍急、不为人知的河里,但他想象不出来河流的另一端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兰登发觉矿车的速度逐渐变慢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拖住了矿车前进的脚步。兰登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似曾相识。对,他想起来了,当他最后一次在矿道里作业的时候体会到的就是这种感觉,这也是弗朗克在信里描绘过的感觉。这感觉出现得如此突然,又不可抑制,仿佛有人悄悄在自己头脑里种下种子,种子一直蛰伏着,直到环境适宜,突然爆发式地生长起来了。兰登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他很快就要直接面对这种感觉的始作俑者了。
终于,矿车平稳地停了下来。兰登打开车门,用脚小心翼翼地试探,没有水或者任何液体,他触及到了坚硬地面。于是他爬下了车。
眼前是一片阴暗不分的翠绿,原来他还在地下的矿道里。他摸索着试图找到单轨,可是单轨并不存在,这块空间绝不是人类挖出来的。兰登更加确信,有一股神秘力量操纵了他的矿车,否则他绝无可能平安到达这里。
忽然,兰登发现在一片翠绿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斑点,这片翠色与周围的翠色有所差别,是光线反射导致的,会不会是……兰登立刻联想到了密封矿服,他抬起胳膊,看了看矿服,是一样的翠色。
是弗朗克!只能是他!斑点是弗朗克矿服反光形成的。
兰登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把那片斑点抱在怀里。
是弗朗克!终于找到他了!
可是,还没等兰登的兴奋之情上升到顶点,兰登就发现弗朗克早已死了,他抱着的,是弗朗克僵硬的尸体……
如今,兰登成了最后的人类。而在这迷途般的月表之下,弗朗克的命运就是兰登的未来。兰登愣了一会儿,把弗朗克的遗体慢慢放在地上,站起身来,低头向弗朗克的遗体默哀,他最后的朋友,就这样走了,不久之后,自己也会追随而去。
忽然,那种感觉再次袭来,兰登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他的内心,那个声音召唤着自己、蛊惑着自己,兰登发现自己正在迈开脚步,无法控制地大步向前走去。
突然,兰登脚下一空,开始跌落。
跌落。
跌落。
……
时间长得似乎足足有一万年。
不知什么时候,兰登醒来了,这感觉恍如隔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网格症”痊愈了,视力出奇地好。他看见了自己身着矿服的残破尸体,躺在一片沙滩上。一群不知名的蠕虫正争相啃食着死去的肉体,不少虫子已经钻到了尸体深处,只露出一小截粉嫩的尾巴。
兰登看到这一幕,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仿佛与自己无关似的。尸体和蠕虫的影像正在变淡消失,失去的记忆回来了,关于真实世界的回忆在几亿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重新占据了他的神经节,他明白这只是自己无数个关于死亡意识的信息残留之一,他知晓“兰登”不过是曾经用来代称自己的符号,自己本没有任何的名字,他只是他自己。此时此刻,他打量着周遭的世界,这才是世界的本源面目,这里是月球核心深处的一片空间。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滩涂,滩涂上漂浮着沉沉雾霭,在浅浅的水层下,无数和自己一样的生物正从沙坑里露出身体,把头探出水面。生物们栖身的沙坑一个连着一个,无穷无尽,似乎有几亿个之多。
他看见了身边的另外一只生物,和自己一样,肉色,没有手脚,只有一对突兀的眼睛和头顶精细的口器,还有一团发达膨胀的神经结节。那只生物已经醒来很久了,看来它已经把发生在上一幕宇宙里的场景和故事都忘掉了,他认出它就是“弗朗克”——那是它在上一幕宇宙里曾经用过的名字。它突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显然,它并没有认出他来。很快,它的目光转向别处,满怀憧憬地希望“放映员”尽快生成新一幕宇宙,然后让它尽快投身其中。
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最后一个转醒的生物。在他四周那无以计数的生物,曾经都是在地球生活过的男人、女人、儿童,甚至可以是任何一种生灵,老虎、狮子、昆虫、细菌……只要上一幕宇宙没有结束,它们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投身其中,一个又一个轮回地扮演各种角色。几十亿年、几亿年、几千万年,它们扮演的角色也在不停地进化着,演绎着虚拟生命的奇迹,从古菌到海洋里漂浮的蓝藻;然后出现了既可以光合作用又可以靠鞭毛游动的浮游生物;然后是多细胞生物、菊石、三叶虫、鹦鹉螺;然后植物登上陆地,鱼长出脚,两栖类、爬行类,直到恐龙来袭。生物们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高级、精细,扮演得也越来越认真,它们在“放映员”生成的宇宙幻象里乐不思蜀。然后猿猴诞生了,生物们把游戏推向极致,它们在舞台上表演智慧。“人类”应运而生。语言、知识、科技、政治……纷纷诞生。它们扮演帝王,扮演宰相,扮演平民,扮演奴隶。它们发明艺术,上演现实中和想象中的悲欢离合;它们肆无忌惮,尽其所能地纵情享乐着、沉迷着。
上一幕宇宙是那么完美,是那么成功,然而游戏一旦进行到这个阶段,就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就像曾经上过的无数幕宇宙大戏一样,落幕的时间到了。
他和别的生物不一样,他总想了解每一幕宇宙落幕的原因,这也是他最后苏醒的原因。他奋力把自己的身体伸出沙坑,使他看上去如同一根戳在沙滩上的细长竹竿,显得卓尔不群。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看清了月球的内部世界不只有沙滩,还有无数奇异环境。雾霭之外,它望见了高高的山岳大川,他看见了飘浮在空中的湖泊,长河高悬,冲刷着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悬浮着的巨型球体。这场景如同在地球上看见的月球,他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也是同样的球体,每一颗球体上都生活着数不清的生物,它们都是宇宙大戏的参与者。
他继续挺直了腰杆,他不知道“放映员”何时才能完成手头的工作,为此他要抓紧时间了解更多。
终于,他看见了,在远远的一座青黑色大山旁边,端坐着几只其他种族的巨大生物,其中有一只甚至比真正的山还要高。他一看见那生物就知道了它的名字,在上一幕大戏里,它用过的一系列名字都广为人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牛顿”“爱因斯坦”。那生物静静地端坐着,任由云团雾气在腋下穿过,它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在那生物旁边,还坐着略小一些的生物,它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如同连绵不绝、犬牙参差的山脉。它们是同一种族的生物,也处在深沉的冥思境界,它们曾经是“波尔”“普朗克”“霍金”等著名人物。他知道了,这一幕宇宙的崩溃,就是其中几只稍小一些的生物引起的。
他想起来,几乎是惯例,每当有剧中人洞悉宇宙大戏真相的时候,“放映员”就会果断地终止虚宇宙的运转,对于生存在月球深处的各种生物来说,它们不仅是看客和演员,也是囚徒。“放映员”不仅为生物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世界,也为生物们准备了监狱和牢房。“放映员”既是上帝,又是狱卒。
他确信自己原本不应是现在这个样子,自己曾经的容貌早就被剥夺了。可是生物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忘记了种族的历史,不知道为何而活,不知道为何被囚禁,它们只能在无穷无尽的生命中煎熬。因此,那些善于思考的族群,总想在每一幕宇宙里寻找“放映员”的破绽,了解“放映员”的使命,窥探月球之外的秘密,洞悉自身的命运。
他记起了上一幕宇宙中毁灭地球的可怕瘟疫。“网格症”首先爆发在科学家的圈子里,那时有几名科学家提出了解释宇宙存在的最新时髦观点。科学家们煞有介事地宣称,如果在极小层面研究宇宙,将发现万物都以与计算机同样的机制在运行,因此推导出在高能粒子谱中应该会存在一个间断。而在现实生活中,还真的就存在这样一种间断,它发生在宇宙射线中,这些科学家从而得出了人类生活在虚拟宇宙里的结论。然而这种如天方夜谭般的神奇,仅能引起猎奇人士的注意,成为无聊人士谈资的说法,却触动了“放映员”敏感的神经。
就这样,“网格症”降临人间。他明白了何为“网格症”,其实就是“放映员”逐步断开生物与虚拟宇宙的精神连接,是生物从虚拟世界接受的信息断流的过程。那些科学家首当其冲,遭到了报复,被剥离了出来。然后是在地球上生活的全部普通人类,紧接着是移居到地球之外的人们。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自己是最后一个被剥离出的来的生物。
他回忆起那场月食,当地球完全遮挡住太阳的时候,“放映员”向他展示的那个巨大的符号,如果是“0”就代表着归零!如果是“O”则意味着起源。在那时,“放映员”已经停止了部分宇宙规则的运转,因此导致地球陷入黑暗,人类设计的机器已经无法按预定设计运转。基于同样原因,也导致了餐厅机器人和矿车的失灵。但他知道,这些失灵的东西从本质上讲并不存在,餐厅机器人、矿车、巷道、日地拉格朗日L2点的太空工程,乃至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甚至超星团和整个宇宙,根本都不曾存在过!由此推及的人类的文明和历史,以及无数英雄创造出的功业,无数恩怨,不尽爱恨,也不过是不真实的梦幻泡影、镜花水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切一切,无数人物、无数故事,落花流水东归去,再也无处寻落花……曾经无限浩瀚精彩的宇宙里,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月球。月表之下,即是一切。
突然,他看见天地间一股青氛蓬勃而出,扫荡了无边无际的沙滩和山峦上笼罩的云团和雾气。一束光出现了,天上的悬河被高高卷起,月心的穹顶被显露出来。
“‘放映员’来了!‘放映员’来了!”
生物们心里升起了一阵被动的无法抑制的喜悦,他看见远方的群山纷纷扬起头向天张望,无数他从未见过的栖身在山峦之上的庞大生物也纷纷显出身影,和群山一起仰望。他看见一望无垠的滩涂上,所有同类都竭尽全力伸直拉长身体,如同无数竹竿同时伸出水面,形成了一片肉色的海洋。生物看着无数个与自己一样的身体,一瞬间,他迷失了,忘记了所有,失去了自我,再次落入了“放映员”的圈套,他的思想化作一串量子信息,汇入一条汹涌湍急的意识洪流……
在月球的中心,一颗巨型四维恒星正在迅速进入衰退期。
膨胀、收缩、爆炸。在创世的火焰里,四维恒星坍缩了。在它的残骸中心处,出现了一个致密的核,它有一层三维的视界膜,这个视界由小而大均匀膨胀,一个新的三维宇宙诞生了。
一瞬间,所有生物,包括思想的巨人,数以亿亿兆的意识,被接入这初创的虚拟宇宙。在“放映员”面前,任何抵抗都是毫无意义的。生物们束手就擒,再次被欺骗。汇集起的意识流急速撞击在宛如浩瀚大海的宇宙上,看似激荡汹涌、狂暴奔流、气势如虹、无坚不摧,然而这海之幽幽,深不见底,意识的洪流仅仅在海面上激起一层浅浅的泡沫。于是,在大海的表层,量子涨落发生了,新宇宙正式拉开了演化的序幕。这个模拟宇宙不会继承上一个宇宙的一丁点儿信息,它与上一个宇宙只有一个共同之处——
那便是永恒的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