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要死了。”
男孩看着暗淡的黄昏中暗淡的太阳。
这是末日的黄昏。
人类还未能查出太阳熄灭的原因,但无疑她的核聚变进程在一夜之间便接近了尾声,本应瞬间放出的足以汽化地球的巨大热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变成白矮星,引力也还在,仿佛一切都是原样,只是慢慢变暗、变暗,收回了给予地球的光和热。
现在的太阳像是在被曾经星星点点的黑子缓缓吞噬,破碎的光斑若隐若现。一道闪亮的光突然绽放,旋即流入黑暗,一切又归于平静。纵然偶尔的一丝炫光,也只是刹那辉煌。
再灿烂的闪烁也救不了太阳了。
男孩放下日珥镜,他已经看不到那奇特的日珥0整个太阳的温度都在降低,表层的日冕冷却,向太阳表面沉积。日珥本就是漂浮在日冕中的物质,同样失去炽热的火红色彩,如尘埃一般落到太阳表面。
太阳也愈加不稳定,带电粒子流常会被抛向地球,刮起一阵太阳风,引起磁暴。这个时候的太阳风更显猛烈,北极光划出美丽的弧痕,却波及中国东北地区。电网暂时瘫痪,人们在严寒中度过了三个小时,公共场所的秩序一片混乱。
熄灭,寒冷,黑暗,死亡。
这是地球生命的一次大洗牌。植被的大量减少,冰河世纪即将到来,对所有物种都是毁灭性的灾难。两极地区海水大肆冰封,把海洋生物埋葬在深海之下。
不过很少有人想到这些。世上大部分人,都只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担忧。捂上眼睛看世界,这样是为了更好地活。
男孩想到了这些,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有人能做些事情。
祈祷,他只能祈祷了。
其实他和许多祈祷的人不同,因为在寻找希望的人之中,有他的爸爸。
液态金属内核里是红色的液态铁,还有液态镍。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只有红色,红色,还是红色。
五尾“鱼”在迅速游动,向内深入。
地心探测队的探测艇正是仿照鱼制造的,利用液态金属生成的涡流场对艇身产生的推力前行,几乎不消耗能量。周围几千摄氏度的液体则随时可以用来摄取热能。
“你有什么想法?”队长杨逸一边问潘林,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探测艇前进。
潘林是队里学历最高的人,他扶了扶眼镜,这是他一贯的动作,老陆经常说他有一股子迂腐气。
“我在计算,或许能行。”
老陆是最有意见的一个,因为讨论耽误了他给儿子挑生日礼物的时间。他是个很看得开的人,并不觉得自己肩负人类未来的重担。人类的存亡,如果不关乎自己,他就不在乎。
“还有什么好算的?有那啥核震波在,这计划根本行不通。”老陆嚷嚷道,“不是说可控核聚变已经行了吗?其实咱也是没必要探测了。”
来自非洲的加利听到这话就跟发疯了似的,“你们活下来了,那我们呢?谁管我们?!”
老陆嘴皮子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可控核聚变是尖端领域的技术,被部分大国初步掌控,但也不算成熟。即使技术公开,仅在初步成熟的技术条件下,小国也没有足够能力建立惠及全国的聚变装置。
况且,大国进行技术公开的可能性极小,现在国际社会上舆论纷飞,而各个巨头都沉默不语。这里面掺杂了许多政治因素。核武器的出现使一个小国也有威胁超级大国的能力,而更高级的可控核聚变会带来什么,这是每一个国家高层都很忌惮的话题。
所以最可能惠及全人类的能源,也就是地心的热能了。
建立多个地心能源系统,这项工作由大国完成;同时全世界建起一个庞大的能源输送网络,暂时缓解地表能源压力。接下来便是人口向地下转移,以便更好地保存热量。人类将彻底离开寒冷的地表。
理想很丰满,现实则很骨感。
各大国都在积极探索地心能源,但收效极微。
声呐传来一阵波动,震动源头在固态内核。
老陆飞快地调整了几个参数。
“靠,又是这鬼东西!”
五条鱼儿甩甩尾巴,搅出一个个涡流场,飞快地撤开。
液态铁镍开始翻滚。
液态金属在突如其来的核震波影响下,分子运动加剧,以致温度急剧升高。
鱼从液核的深处不断拍打,击水前进;而炽热的红浪也在追逐,把前方的液态金属进一步加热,使巨浪的规模更大,只是温度渐渐降低。
这是一场定夺生死的追逐战。
“安全范围。”
潘林往往是第一个得到准确数字的人。
其他四条鱼相继停下,他们都无条件相信潘林。
热浪拂过探测艇,但此时的震波因范围的扩大而衰减,引起的温度升高也不明显,探测艇可以承受。
这“核震波”就是地心能源开发的最大拦路虎。
在地心,固态内核间断性地产生震动,以致核震波向外扩散,扰动液态内核,使温度剧增。地热发电机会因冷热交替过快而表层崩裂,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
这个发现让最初的地热发电计划胎死腹中。
“核震波!该死的核震波!”林铭十指紧扣,撑着自己的头,显出颓丧与不甘。
他不是杨逸那样顾全大局的人,也没有潘林的知识分子特有的使命感,更不像加利心系一个国家甚至一个大洲,他只是一个比较有经验的地心探测员罢了。
但他同样有自己的梦。他想要看到地心真正变成一个发电机,这个设想其实是他儿时就有的。那会儿他还在贫穷的山村,用不上电,只能从昏黄的油灯下翻开写了“电”这个字的课本。凭着不知哪里得来的一丝关于地球内部的印象,林铭萌发了一个梦想,种在了幼小而充满期望的心灵。
地心。
电。
让地心变成发电机!
“我有办法。”
在默默地等候了一阵后,潘林没有让大家失望。
“说。”
“在刚才的核震波爆发时,我测到了一些数据。”潘林顿了顿,组织一下语言,“地震波属于纵波,传播过程是对粒子间距的拉伸与压缩。既然如此,在传播范围足够大的时候,由于液核密度不均匀,某一些地方必然会有稀疏,那里的温度将在探测艇承受范围内。我可以找到。”
“你难道是想在稀疏地段建立能源系统?”杨逸有些迫不及待。
潘林摇摇头,“不是。能源系统因为体积的缘故,不可能大规模转移,要想让系统渡过核震波,只能通过预测核震波来预先降温。”
“我的想法是,核震波来临时贴近固核进行近距离探测,得到核震波的具体参数,传递给他们——我是说那些研究员,他们有办法列出一串公式推算核震波的间隔。在稀疏段可以做到这点。”
“这不可能。处于深度探测状态的探测艇不能启动涡流引擎,你说的稀疏状态不稳定,它逃不出核震波。”老陆点上一支烟,虽然机舱里不允许吸烟,可他不在乎。
微弱的火光正如微弱的希望。
潘林“嗯”了一声,接着说:“稀疏状态确实不稳定,但进行核震波深度探测所用的时间不超过五秒,参数不多,很容易得到。当然,探测艇里的人死定了。”
加利问道:“难道不能派遣无人艇探测么?”
“你忘了地磁干扰了吗?”老陆反问。
加利沉默了。
地磁干扰,是在核震波爆发时附带的强磁场紊乱,电磁波会失真,一些电子设备也会而失效。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地心使用声呐的原因。同样的,无人艇也会受干扰,无法完成探测任务。
唯一的选择,就是由人驾驶,辅助探测系统正确运行。
而这个人,会死。
“我来吧。”杨逸一咬牙,挺身而出。
潘林想说点什么,不过被老陆抢了先,“杨队,你想得太简单了。”
“速度!”杨逸和林铭几乎同时想到了。
“对,就是速度。电磁波在地心不能使用,那么只能够用声波传递了。而在液核中,核震波速度几乎与声波速度等同,这就致使声波与核震波相互影响,远距离下声波所夹带的信息会大量失真。”
“也就是说,必须在声波可辨析范围内再次接收、过滤,并重新发射。而接收信息的探测艇同样不能打开涡流引擎,否则也会影响声波。这就意味着,这个人,也要死!”
“这是一场接力,用生命接力!”
现在问题显而易见,很可能大家都要死,才能让声波传到地心通道底部的通信站。
“能成为拯救人类的英雄,死也很值得。”潘林笑了笑,一副洒脱的样子。
林铭摆摆手,道:“死就死吧,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加利更不用问,他坚定的眼神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老陆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分子。他不断狠狠吸烟,那火光亮起,随后暗淡,亮起,暗淡。
加利露出了罕见的恳求语气:“老陆,你……”
“我儿子后天生日。”
什么也不用多说了,这一句就足以表明他的态度:我想陪儿子过生日。
希望之塔最后还是缺了一块基石,轰然倒塌。
杨逸摇摇头,他不能强迫老陆做什么。自愿,这是道德和法律的双重要求。
加利垂着眼皮,眼皮下的瞳仁在闪烁不定。
“向上头报告,肯定有人愿意的,调过来就行。”杨逸安慰加利。
“从这里向上面报告,再重新指派,这需要多久?至少几天!几天时间,你知道在我们那儿要死多少人吗?!”加利眼睛发红,有些歇斯底里。
老陆别过脸,尽量不去想这个。要想好好活着,就不要想太多,这是老陆的人生哲学。
“好了,四个人够了。”潘林说道,“我刚刚计算过,可以的。到时候,我们几个下去,陆哥,你就在这里接收信息吧。”
其实即使四个人够,也是很勉强的,但没有人再说什么。
加利如释重负,躺倒在座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陆却很不是滋味。四个队友都要死,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刚才不同意,虽然大多是为自己考虑,但也有不想队友去送死的心思。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他们要去拯救人类,而自己要带着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荣光离开地心。
林铭给老陆交付了一点后事。
“我妈妈的病,你是知道的。”杨逸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
老陆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用烟雾掩饰了他的表情。
潘林没什么说的,他有一个哥哥,可以照料好家里的事。至于加利,他的父母在很早就过世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走吧,核震波随时可能再出现,现在就排布好等着。”
老陆抽着烟,心不禁揪起来。不是为了全人类,只是为情同手足的队友。
核震波来了。
炽热的浪潮从内核爆发,向外面席卷。在温度探测仪上,一条条象征极度高温的红龙在苏醒,从巢穴飞出,彼此交缠,融合,分裂,爆发自己的能量,变为热,变为光,仿佛要让整个液核都沸腾!
震波扩散很快,到达了潘林的位置。潘林在低密度区域,初始震动几乎没有明显的温度变化。
潘林将自己的全部投入其中,生命,死亡,一切都不重要。唯一让他内心有所波澜的,只能是核震波了。
一道声波以潘林为中心发出,与核震波一同前进。信息犹如一尾夹杂在巨龙中的锦鲤,小心翼翼地前行,却总会被庞大的身躯挤压。
温度猛然升高了。
在弥留之际,潘林却突然睁大了眼,仿佛见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
出错了!
他没能说出来,高温高压使探测艇破碎融化,潘林的身体在百分之一秒内被汽化。
后面的探测艇在核震波中同样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对声波进行接收、过滤、再发射,最后被汽化。只不过,他们的位置偏差却又增大了一些。
加利位于最后,他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能等待。
但他隐隐有些不安。他的探测艇开始自己移动了。
不对,潘林的算法有问题!
加利想到了这个,可是没有时间了。
发出去!告诉老陆!
加利按下发射按钮,发射的声波携带了加利自己编辑信息。
“有问题!偏移!”
老陆远没有想到信息会来得这么快,然而它并不是一串数据,而是文本信息。
看到这简短的讯息,他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液核密度不均匀,核震波会改变液核的局部密度,而位于其中的探测艇会发生位置偏移,从而导致接收声波出现误差!很可能探测艇根本没有接收到信息就被熔化和汽化了!
这个结论是正确的,加利几秒后就这样死去。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声波还未失真,冲过去,接收它!
老陆陷入了人生中最大的困境。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天平。天平的一端,是人类、队友、死亡;另一端则是自己生命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儿子。
若单是为了人类使命,他会毫不犹豫做出决定;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队友牺牲生命的努力付诸东流。
出乎意料,做决定只用了零点一秒,本来老陆都以为自己要想很久。
老陆用最短时间调控了“白匣子”。这是一个戏称,拥有与黑匣子差不多的功能,只是更耐高温高压,而且是白色,更容易分辨。
在接收到声波时,系统将立即进行自动解析,随后将之输入白匣子,并将白匣子向液核外层发射。由于位于核震波近边缘地带,且使用所有应急燃料为其加速,白匣子有很大几率逃脱出去,到达足以让人发现的范围。
接下来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那支未吸完的烟被掐灭。
老陆驾驶探测艇,一路向里冲去。
几秒钟的时间里,老陆想了很多,每一次神经冲动都在脑中激起一阵波澜。“别想太多”的哲学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还想说些什么。
“儿子,自己过生日吧。”
……
白匣子在赤红海洋里孤独地漂流,向着上方前进,前进,前进。
除了一串数据以外,它还铭刻了一句话——
儿子,这是给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