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迷雾低低地贴着河面,缠绕林间,随着黎明的降临而逐渐稀薄。灰色的森林被晨光洗成金色,又变为绿色。前方笔直的公路有一阵陡降,然后又迎着朝阳向上攀升。查莉伸手去够太阳镜,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她在提包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手机来时,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她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桑迪普。6:53 AM。
早晨不到七點钟就来电,意味着休斯敦那边出了事,而且非常紧急。紧急得哪怕是周末,哪怕查莉正在前往参加母亲的葬礼的路上,也得抽出时间来处理。查莉看手机的时间有点儿长,直到一道阴影从她眼角掠过,这才想起来看路。她猛地往右打方向盘,与对面车道上一辆小卡车刚好擦身而过。小卡车从她身边呼啸飞驰,柴油发动机的隆隆声逐渐在耳后消失。
查莉揉了揉眼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还好她没有开错车道。老妈在的话,会管这叫千钧一秒,她也会跟着大笑起来。差之分毫,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区别了,好在这次平安无事。
公路沿着河道拐起了弯,查莉又揉了揉眼睛。她实在太累了,脑袋阵阵抽痛。因为灌了太多咖啡却没吃多少东西,现在她的胃翻滚不停,肩膀和后背更是僵疼难受。忽然之间,车子左侧出现了那座红色的德裔宾州人的荷兰式谷仓,几年前,老妈曾拉着她去那里的庭院参加旧货拍卖。现在这座农场已经荒废了。谷仓的门敞开着,像在一片猩红中切出了一个黑洞。查莉意识到自己开过了路口。去自己妈妈家,她居然开过了头。
她把车靠边停下,检查了一下是否有来往车辆,然后调头顺着空荡荡的公路开了几百码,一直开到老妈家车道尽头那个亮紫色的邮箱前。长长的杂草刷着车底,那座小小的蓝色房子从爬满植物的篱笆墙后慢慢探出了头。房门是红色的,百叶窗则是刺眼的黄色。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老妈让自己置身于色彩与光影、彩虹与鲜花之中,到处是她喜欢的色调与颜料。前窗下面的花圃里还插着一排纸风车,在无风的清晨里纹丝不动。
查莉刚把车在凯茜的车旁停好,手机就一阵响动,是桑迪普发来的短信:新信号,今早6:29,时长47秒。
四十七秒0查莉的心一阵狂跳。之前的第一条信息只有四秒钟,不管他们如何安抚媒体和公众,这个长度的信息根本提取不出任何有效内容。
一个月前,还有三周“无畏号”就要进入火星轨道之时,地面指挥中心竟突然与飞船失去了联络!通过天文望远镜可以确认飞船还在预定位置,但是地面指挥中心收不到遥测信号,也没法实现语音联络,飞船上的电脑系统也没有任何回复。和“无畏号”的一切通讯全被切断,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指责的声音指向各个部门,但被炮轰得最猛烈的还是查莉和她领导的小组。因为既然“无畏号”陷入沉默,那肯定是飞船上的无线电系统出了问题,也就是查莉小组负责的部分,其中还包括备用通信系统、次级备用系统等等。
哪怕运气再不好,所有通信设备一起坏掉的可能性也很小。不过人们还是更愿意相信是“无畏号”的整个通信系统都出了问题,而不愿意去猜想飞船上是不是已经不存在可以使用通信设备的活人了。
然而,就在六天前,“无畏号”终于有了回音。但是,如释重负的喜悦很快被困惑所代替:“无畏号”传来的信息非常短,而且完全无法理解,因为它只是一段四秒钟的噪音。人们连这是谁的声音都分辨不出,更别提弄清到底在讲些什么。自此以后,他们就一直在等待下一条信息的到来。
四十七秒。这个长度足够讲些什么,足够给出一个答案。
她一把解开安全带,立刻给桑迪普回电话。
对方瞬间接起了电话:“我现在就给你发一份文件。”
“能听到什么?”查莉直接问道。距离收到这条信息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在这二十分钟内,地面控制中心的每个人都可以把这条信息听上二十遍。他们应该已经聚在工作站旁边,手拿咖啡杯,睡眼惺忪,却滔滔不绝地讨论着。但真正的大争论尚未爆发。再给半个小时的时间,再多喝一壶咖啡,其他员工也会悉数到岗,在办公室里过夜的人也都会醒来。这些天,每一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一整个星期以来,到处是争吵、哭泣、责怪,而造成这一片混乱的信息只有四秒钟长。
“这次的信息更清晰些,”桑迪普说,“虽然清晰不了多少,但至少我们这次可以辨别出是谁的声音。”
查莉感觉后颈发凉,汗毛倒立:“谁?”
“哈里斯,”桑迪普说,“我们很确定是他。绝对是个男的,但是哈顿说……算了,别管他说了什么。”
“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哈顿说,听上去像里弗斯医生。”
查莉眨了眨眼睛:“里弗斯?”
“他是这么说的。”
里弗斯原本是这项任务的随船医生,但在飞船发射前被临时替掉了。据其他医生说,主要原因是他的心脏有问题。一次简单的医疗检查打碎了他的登天梦,取代他的是丽莎·沃特。对于里弗斯医生被撤下来这件事,没人为此高兴,丽莎尤其如此,因为她也是他的朋友。但是事情决定后,查莉带着丽莎回到查莉的住处开了一瓶香槟庆祝。她们的感情刚开始不久,她们的未来充满未知,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她们都将与对方相隔数百万英里的距离。但是没关系,里弗斯的坏运气成就了丽莎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查莉格外为她高兴,这份兴奋难以言表。
“里弗斯现在和自己的家人住在亚特兰大,”查莉一字一句地说,“他在地球上。昨天他还上了MSNBC的新闻。哈顿不是知道吗?”
桑迪普不安地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他只是……需要休息。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
“可是这……”查莉一时没法接受哈顿的无稽之谈,“叫他别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你觉得是哈里斯?”
“嗯。是的,绝对是哈里斯。”桑迪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补充,但语气软了下来,“反正是个男的。”
查莉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一丝歉意,这让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桑迪普没必要安慰她,更不需要这么委婉。布莱恩·哈里斯是这次任务的指挥官,任务中出现任何问题,都理所应当由哈里斯进行汇报。他的声音才是大家都想听到的。但声音不是丽莎,这令查莉内心填满了黑压压的恐惧,而那点可怜的希望几乎没了生存空间。
“还听得到其他内容吗?”她问道。
桑迪普叹了口气,说:“也许吧。不过在你自己听这段信息之前,我不想影响你的判断。”
“叫伊内兹调整一下她的噪声算法,使用第一……”
“她已經在弄了。”桑迪普说。
“好。”查莉感到喉咙深处一阵发酸,远在弗吉尼亚的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会听一听,然后……”
红色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凯茜走到了门廊上。她的头发往后束着,一只手抓着和百叶窗一样亮黄的手套。昨天在葬礼上,凯茜穿着黑色裙子,戴着珍珠项链,独自站着,看上去和老妈一模一样,这让查莉大吃一惊。她的心中甚至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我就知道搞错了,我就知道妈还活着。在此之前,查莉和凯茜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面了。她们只通过零星的短信和寥寥数语的电子邮件联系,大多数时候,还是靠她们的妈妈做中间人。老妈已经习惯了在两个女儿之间做传话筒,每每此时,老妈总是一声叹息,然后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查莉?”桑迪普在那头说,“你还好吗?葬礼怎么样?”
“还好,挺不错的。”查莉避开凯茜,“哦,我不是说葬礼好,我是说……大家都很爱老妈。大半个学校的人都来了,他们还讨论给古生物学专业的学生们建立一个以我妈妈的名字命名的海伦·拉什奖学金。”
“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是啊。那个,我姐姐在等我,我得……”
“哦,那行,我知道了。”桑迪普清了清嗓子,“别太担心。”
“现在就把音频发给我,我好好听听。”
“马上。但我要提醒你,音频质量很差,但至少……”
“比没声音好,我知道。”
“是的,查莉,”他认真地说道,“他们还活着。”
“我知道。”
“那明天见了?”
“今晚我就过来。待会儿和你说。”查莉把电话挂了。
不管是在一片混乱的地面控制中心,还是在公众视线下的新闻发布会,他们一整周都在说这句话:“总比没声音好,至少我们知道他们还活着。”总比没声音好。查莉也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安慰。
她走下车子,清晨的鸟鸣将她包围。
“我以为你已经回休斯敦了。”凯茜说。
“订的是今天下午的飞机。我先来帮点儿忙。”
“要把所有的东西清理完可得花上一些时间,我都忘了她有这么多鬼东西……”
凯茜把纱门打开,查莉进去前犹豫了片刻,她在犹豫姐姐伸出来的手臂究竟是不是要给她一个拥抱。她一直犹豫着,直到凯茜把手垂下。这周初凯茜从医院给她打来电话之前,查莉一直在忙着工作,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短短四秒钟的噪音,听得每一个嗡嗡声仿佛在她脑中变成了稳定的长鸣。而当得知老妈已经在睡梦中去世的消息时,查莉脑中的第一反应是:太快了。
她的第二反应则令她心生愧意:我现在没时间管她的事。
查莉想问凯茜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但她其实知道答案,也知道凯茜不愿意被问到这个。凯茜的丈夫沃尔特是那种不会把丈母娘的葬礼当回事儿的人,他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浪费大好的周末时光,更不可能屈尊来这里擦地板,打包东西。在她们俩姐妹关系还不僵的时候,凯茜曾经向查莉抱怨沃尔特不会洗碗又不会洗衣服,甚至连洗碗机和洗衣篮都找不到,但当时凯茜一边怒嗔一边满脸是笑,仿佛这还是沃尔特的迷人之处。
屋子里头很凉,还有点儿潮湿。窗户是开着的,晨雾都漫了进来。桌上放着一块扁平的石头,查莉用手抚摸起来。这是一块三叶虫化石,嵌在坚硬的灰色页岩中,整个儿有她的手掌那么长。从孩童时代起,她就喜欢把手掌覆在化石上,把手心压进这只古生物的硬壳与脊柱的沟槽之中。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还会想象自己能感受到三叶虫在手掌下面动弹,想象着它们抽动速度之快,别人都无法看见。
“新闻上说你们又收到飞船发来的信息了,这是真的吗?”凯茜问。
“没想到这么快就上新闻了……”查莉说,“我也是刚收到消息。”
凯茜挑起一根眉毛。十五岁那年,她就一直对着镜子练习这个夸张的表情,一直到她完全掌握。那时的查莉就站在凯茜身后两步远的位置,比姐姐矮了四英寸的她也努力模仿着这个动作,但却从来学不会。“现在全在报道这个事儿。没人知道到底是恶作剧,还是阴谋,还是外星人,还是其他什么的。新信息里说的什么?”
“我还没听,但肯定很难听清。”查莉瞄了一眼手机,文件已经快下载完成了。
“但这是个好兆头,对吧?”凯茜问道,“至少你们知道他们还活着。”
“总比没声音好。”查莉回答道。
凯茜开始说起了其他事情,她指着这座房子的周围用手比画着,她的婚戒在一道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先从厨房开始整理的,然后我本来准备打扫这里,但是……他们学院说要把这些化石什么的和书一起捐给博物馆,所以我们大概只能把它放箱子里了。”
老妈的客厅里摆满了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那些化石见缝插针,没有浪费一点儿空间。从茶几到壁炉,再到地板上的鞋盒和窗台上的碗,到处都放着化石。有螺形的和扇形的贝壳化石,有可以看到针般粗细的骨头和细微鱼鳍印记的、压得扁扁的鱼化石,还有一大块像鹅卵石一样的层叠化石。鹦鹉螺、三叶虫、细长足的海星、挤成一堆的昆虫都嵌在古老的泥浆之中,在水和时间的啃噬下,只剩下幽灵般的骨骼轮廓。查莉还记得这些东西的名字,就像记得她小学朋友的名字,虽然很久没叫,但却不曾忘记:亚斯皮德拉、斯普里格纳、克劳迪纳。
这些玩意儿既不稀有也不值钱……老妈经常这样尴尬地笑着评价这些化石。这个老女人囤着这些石头,像巨龙守着成堆的金子。有些化石上涂了一抹白,上面有老妈亲笔写上去的工工整整的大写字母;有些写着完整的名字、地址、日期;有些只有一个字母和一个数字。在房间的某个地方,也许是在书桌上歪歪斜斜垒起的野外考察记录本下面,或许还压着一本类目登记册。还有许多化石上什么标签也没有。这一直是老妈身处的世界:软组织演变成化石的历史;无意中被保存了亿万年的进化;偶尔才被提起的名字、地点和纪元。这些往往被遗忘在尘封的角落,而不是被公众铭记。
杂乱不堪的房间让查莉觉得手背直发痒。凯茜给了她一个同情的表情,然后递给她一个纸箱。
“你去清理卧室吧,”她说,“所有的衣物都会捐给慈善商店,除非你想自己留几件。”
经过客房时查莉刻意瞄了一眼。凯茜的旅行袋开着放在床上,她的葬礼礼服挂在衣橱的门上。查莉并不知道凯茜在这里过了夜,也没有想到过去问问她葬礼结束后怎么样。
进了老妈的房间,查莉拿着手机在床边坐下。她打开音频文件,突然爆出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她连忙把音量调低,然后按下暂停键。过道里听不到脚步声,凯茜没听到。她的心跳得飞快。对于查莉来说,几十秒钟的时间从未如此珍贵,他们将是决定绝望与希望的天平倾向的唯一筹码。她再次按下播放键。
信息以一阵低沉的嗯嗯声开始,令人不适地持续了五秒钟。
这是布莱恩……查莉心想。她的喉咙痛了起来。真的是他。
这低沉的嗯嗯声是布莱恩·哈里斯的标志,每次他在说话前清嗓子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只不过这次是个拉长版。在飞船发射前的无数次新闻发布会上,在他发回地球的每一段语音信息的开头,他总是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一个公关人员对此颇有微词,曾经抱怨说:“我们能叫他别哼哼了吗?他这样听上去很迟钝。”这个年轻人戴着牛角框眼镜,眼神里尽是不满。办公室里围坐桌旁的众人面面相觑,直到终于有人开口——查莉也记不起是谁了——说:“这位是要上火星的NASA宇航员,这他妈的是个天才,他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这番话引来一阵大笑,其中有科学家们发自内心的大笑,也夹杂着那个公关人员尴尬的笑声,从此没人再提这一茬。
开头的嗯嗯声后,紧接着是六秒钟的沉默,查莉把音量调高。从背景中可以听到模糊的私语,也许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对话,也许是机械噪音,又或者根本什么都不是。手机的扬声器音质并不好,也没有一样能够分析这个音频的工具。她需要数据,需要自己的装备,需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然后布莱恩的声音又回来了,但他的话支离破碎,难以理解,像唱歌似的忽高忽低。有个词听上去像是“有人”又像是“所有人”,还有个词听上去可能是“要死”或者是“没事”。查莉换了一只手拿着手机,把听筒紧贴着耳朵。
背景中又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每隔半拍就响一下。听着像是仪器声,也像是回声。
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查莉合上双眼,感觉像是砂纸磨过她的眼角膜。
“无畏号”在八个月前离开地球。八个月的时间,对于一个生命只是一小小的片段;对于人类历史只是眨眼即逝的瞬间;对于浩瀚无垠的宇宙根本微不足道。但这段时间足够让无线电里传来的声音取代耳边私语的记忆;足够让摄像头下的脸庞取代清晨阳光里的微笑;足够让柔软的发丝滑过手中、撩过裸肩的记忆,身体蜷搂在一起的温暖,以及夜空下彼此相伴的恬静慢慢模糊褪色,褪色……
丽莎曾对她说:“等我回来。”查莉点了点头。两人一起笑着聊起了天涯两隔的时候查莉的情绪会有多久的延迟,她要等到多少个世纪之后才能收到丽莎某一刻的感受。时间与空间因为一个吻而交织一起,又因为一声道别而拉伸开来。两年的光阴,相隔一亿英里的距离,真的让人承受不来。
录音结束。四十七秒。这么小小的一段信息,就这样孤零零地穿越宇宙真空来到地球。这些混乱的杂音并没有比之前四秒钟的那条好到哪里去。这几天来,当查莉让自己的心思任意漫游,当身心俱疲把她从理智推入臆想的边缘时,她开始想象地球与火星之间存在着某样东西——一张漆黑而巨大的帘幕,在太阳风的吹拂下泛着波纹,它超出了人类的视界,超出了人类的理解,只能通过它引发的异常觉察到它的存在——信息从它中间穿过,滤出的只剩粗糙而虐心的信息碎片。
查莉垂下拿着手机的手,她的拇指再次按下播放键,又听了一次那几秒钟的嗯嗯声,然后按下停止。哪怕她再听个几十遍,也没法比地面控制中心的小组成员分析出更多的有效信息。在这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困坐在老妈的卧室,感受着房间的压迫,与这座被废弃数月的房子里的死寂一同呼吸。床头柜上摆着几本书,床脚下还落了一件毛衣,仿佛老妈刚离开房间不久。可事实是,从今年一月起,她就一直躺在医院。
查莉轻脚走到衣柜前,把所有的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每取下一件,就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起舞、然后消散。袖子上磨出了洞的开襟衫是枯燥的大学图书馆的味道;五颜六色的围巾是松树和篝火的味道;柔软的松紧带牛仔裤是肥料和花园土壤的味道。老妈从来就不是会打理家务的人,退休之后变得更加邋遢,屋子里到处是成堆的脏衣服和垒成山的脏盘子。凯茜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一小时车程,不像查莉,住在大半块大陆之外。所以每周凯茜都会来一次,每次来这里她都会又气又恼。凯茜总是连哄带骗地把老妈拖出去吃一顿早午餐,检查她有没有按时吃药,帮她去买各种日用品。
“你姐姐觉得我要变成那种收藏成癖的人,最后死在自己的垃圾堆里。”有个秋天的午后,老妈曾经笑着对查莉说。她一早上都在种球茎,还打电话让查莉猜猜春天会开出什么花。水仙花、番红花、风信子,当然,郁金香自然是少不了的了。雖然上一年老妈已经栽了太多郁金香,而且都已经受不了那些笔挺的花姿和开的花冠。“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已经不重要了,什么整理衣物、打扫房间之类的。我宁愿在外面晒晒天阳,家务活晚点儿再做也不迟。
“姐姐只是担心……”查莉回答道,那天是周六,但她还在上班,满脑子都是“无畏号”。此时飞船尚未失联,火星任务依然是史无前例地捷报频传。
“你肯定会觉得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做园艺没什么好担心的。就你姐担心得紧。”老妈说,“你不觉得好笑吗?我这一辈子都在挖死掉的东西,现在我只希望周围多一些生气。你知道吗,我一直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痴迷外面的世界。”她一直管太空叫“外面”,“明明这里还有这么多问题等待解决。但我转念一想,等你把那些人送出去了,那些死气沉沉的地方就不会那么死气沉沉了。”
然后查莉说:“我觉得这么想也可以。妈,我得走了。”
她这大半辈子都在告诉老妈她得走了:回去学校、回去工作、回去休斯敦、回到那些需要她的人和需要她的项目当中。老妈一直笑她工作太卖命,她从来不反驳。
衣服收拾好后,查莉踮起脚把架子顶上的箱子也搬了下来。箱子里塞满了磨平鞋底的旧鞋子、二十年前的租房合同、装订好的学生论文,还有收集了一辈子的石头,在这些东西当中,她发现了外公外婆的一张镶框相片。外婆穿着金色的礼服,外公穿着燕尾服,他们端着酒杯站在开满鲜花的篱笆前,身后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查莉对外公外婆几乎没什么印象,她只依稀记得带有香水味的拥抱、海滩上阳光明媚的午后、放了太多美乃滋的三明治;还记得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间里训斥老妈不经常来探望他们,训斥她不找个丈夫,训斥她待孩子像待朋友一样,训斥她像牧民一样拖着孩子们满世界乱跑。
外公外婆是在一年夏天的一场车祸中去世的,那年查莉九岁,凯茜十一岁。在葬礼上,一个查莉不认识的女人把那张照片塞进妈妈的手中,并对她说:“拿着。你现在也许没什么感觉,但总有一天你会想他们的。”那是查莉有生以来第一次窥见老妈在被她抛弃的家人眼中是什么样子。
后来,葬礼结束之后,她们一起去了海滩,就老妈、查莉和凯茜三个人。查莉脱掉了崭新的鞋子和蕾丝边袜子,光着脚在水边跑起来。一个大浪把查莉拍得措手不及,打湿了裙子的褶边。她一边走上沙滩一边拧干裙子,走到老妈面前时,老妈正专心致志盯着掌中的一把贝壳。
“我想回家了。”查莉说。她的鼻子已经被晒伤了,头发一摸就烫手。
“别急,”老妈说,“我们要先去阿瓦隆。”
查莉很多年没有再回忆过那个夏天,但此刻大海的咸味再次席卷而来。她记得那天老妈把外公外婆的相片直接丢到了车后座,相片滑到车底板上,落在了睡袋和背包之间。老妈在离家之前就已经计划好要开车去纽芬兰。她永远在计划着下一次的旅行、下一次的探险、下一次的逃避。她一路上冷言少语。她们开始向北开,穿过国境,再次向北开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在黎明前抵达了错误角。凯茜一直待在车里,查莉则跟着老妈来到灰色的岩石之间,头上是黎明的广阔天空,凛冽的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查莉把相片放下,再次拿起手机。
嗯嗯声、沉默、没有意义的破碎言语,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怀疑:前景里就是布莱恩的声音,背景里的声音是丽莎。
她第三次按下播放。听上去他们的声音中并没有紧张或惊恐,但平静的口吻中也有沮丧。哪怕有一声呼救,也能让她获得一些新的东西。
第四次。这一次她听着里面说的可能是“每个人”、也可能是“每件事”。随之而来的又是那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声音,然后演变成一段音乐剧般的声音,像是有个孩子对着人声失真器在唱歌。或许那真是一首歌。里弗斯经常喜欢唱歌,这是他的标志,大家都习惯了。丽莎会很高兴听到他唱,等她回来的时候……
一阵混乱的思绪突然填滿了查莉的脑子,刚才的想法像撞了车似的突然刹住。
她又重听了一遍信息。
她让桑迪普的大惊小怪和哈顿的愚昧无知牵着鼻子走了。这哪里像是里弗斯的声音?现在身在亚特兰大和他家人在一起的又是谁?查莉把信息播放到底,她越来越思念丽莎,这种思念像一根布满荆棘和勾刺的藤蔓,将她越缠越紧。
她的拇指准备再去按一次播放,但过道里传来的脚步声让她停了下来。
凯茜在门口出现,“我在煮咖啡,你要不要来一点儿?”
过了好一会儿,查莉的意识才穿透“无畏号”信息在脑中的回响,勉强吐出一句话:“好啊,可以。”
“你没事吧?”
查莉用手背揉揉嘴,“我没事。”
凯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中满是狐疑,但她只问了一声:“这些垃圾都是衣柜里清出来的?”
“还有很多塞在那里。”查莉伸手把那张相片递给她,“还记得这个吗?”
“嘿,这不是外公吗,他那时还有头发。”
关于这个男人,查莉最深的记忆是他全身蜡白躺在一口铺着蓝色丝绸的棺材里。但此时的凯茜看着照片,脸上露出的是喜悦的笑容,当她的话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间回荡时,查莉突然记起来了:爱丽丝。那个把相片塞给老妈的女人叫爱丽丝,她和外婆从小就是好朋友,她还曾经带着查莉和凯茜去过一次巴尔的摩水族馆,那是她们很小的时候的事情。查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忘掉,她们在一起看了好久的水母。黑黑的房间里,那些生物在一片蓝色的水箱中怡然自得地游动着,她们就在旁边静静的观赏。
“你还记得那场葬礼之后的事情吗?”查莉问道。
凯茜抬头看着查莉,说:“是不是老妈带着我们去加拿大,然后一路上都在和我们讲她喜欢的蕨类植物什么的?”
“是啊,老样子。”
但查莉不记得老妈在开车的时候讲了很多话,只记得漫长而紧张的沉默。她记得到达目的地时凯茜说:“天呐,老妈,我对这个没兴趣!”然后掏出耳机戴在头上,拒绝下车。她记得那个寒冷而晴朗的清晨,老妈拉着她的手,领着她来到海边,然后瞬间老妈职业之魂附体:五亿年前,地球上最复杂的生命形式,早在一切的一切开始之前。记忆中老妈的话,渐渐和飞船信息中的歌唱融成一体。
查莉低下头,查看音频是不是正在播放,但她的手机一片沉默。
“那是‘无畏号’上传来的吗?”凯茜问道,“能让我听听吗?”
查莉关掉手机屏幕,感觉好像是做家务时偷着玩手机结果被逮了个正着。“这个很快就会对外公布的。”
“那就放给我听啊。他们说了什么?”凯茜没等她回答就转身走出去:“来吧,先煮咖啡,然后再告诉我。”
查莉犹豫了片刻,然后起身跟着她进了厨房,在桌子旁边坐下。凯茜从一个打包了一半的箱子里掏出两个马克杯。
“他们说什么了?”凯茜问道。
“我们还不确定,没几句听得懂的。”
“那我可非听不可了。猜谜解码方面我最拿手,毕竟干了那么多年。”
“我说听不懂是因为这条信息是从受损的设备发出来,又穿过了五亿五千万英里的太空才到达这里,它不是什么中世纪波兰语写出来的加密情诗,不属于你的专业范畴。”
凯茜愣住了,手停在水龙头上,一动也不动,查莉顿时后悔了。她并不是有心要伤人,这是一种条件反射性的恶意,正是这种脱口而出的恶语,给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拉起了长达数年的铁丝网。三年前,查莉斥责凯茜为了一个不忠的男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凯茜则责怪她从来不愿意为其他人做任何牺牲。两人本该立即忘掉彼此之间的不快。但是那一天,两人之间积郁已久的矛盾与异见爆发成了一场争吵,而这场争吵在结束之后,又渐渐变成漫长的冷战。两人之间的关系遍布着陷阱与坑洞,但她们都选择回避,而不是小心迂回地靠近彼此。查莉说的没错,凯茜婚后放弃了读研,还坚称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查莉认为凯茜所谓的“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实根本是沃尔特想要的生活,凯茜对此感到恼怒,就好像她从来不喜欢老妈开玩笑说为维系宇宙平衡,这一家子的科学家中,至少要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文学家。从她们刚开始摸索各自的道路开始,查莉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她们一起度过了二十岁、三十岁,之后凯茜结了婚,查莉则越来越独来独往。年轻时做出的选择渐渐变成了逆来顺受或暗自悔恨,生活稳定下来,未来一眼可以望到头。三年前当凯茜告诉她沃尔特最近的一次不忠之举时,她还拿这事把凯茜挖苦了一番。她知道她俩的关系早晚会变成这样。
但这一回,凯茜让这份不快悄然无息地过去了。她把马克杯放在柜台上,查莉看到她手上的婚戒已经不在了。
“也许吧。”她说,“可我还是想听一听。”
查莉把录音播放出来。录音前面那段杂音让她格外紧张,她咬着牙忍过了随后几秒钟的沉默。凯茜张嘴欲言,但查莉用手势把她的话堵了回去。没有任何人声的机械声又响起来了,音调时高时低,然后是一段若隐若现的歌声,布莱恩的声音,丽莎的声音。查莉越来越肯定布莱恩说的是“所有人都没事”。如果对原始录音稍作处理,这句话会更加清晰。
录音结束后,凯茜的脸上闪过一道光,但更多的还是阴云,“这可真……诡异。能再放一次吗?”
查莉照做了。
“他们真的要把这个公之于众吗?”凯茜问道。她拉出一张椅子,隔着桌子和查莉面对面坐下。
“如果不公开的话,没人会相信这段信息有多难理解。”查莉解释道,“你知道现在的公众,他们肯定会说我们——”
“听起来他们像是在说‘所有人都要死’。”
“什么?!”查莉瞪着她,“他们不是这么说的。”
“可听上去就是这么说的。”
“不是。他在说他们很好,‘所有人都没事。’你得仔细听。”
“我在仔细听啊。再放一遍。”凯茜说。
“我都听了五遍了,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就再让我听一遍。”
查莉摇摇头,“不,音频不清晰,手机扬声器又烂。要是在实验室的话,我就能……我就能……”
她盯着手机和手机下方布满划痕的桌子。有那么几秒钟,她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到咖啡壶里的嘶嘶声,还有厨房水龙头的滴水声。那个水龙头漏了好几年了,老妈一直说要把它修好。
“我们会搞定的,”查莉说,她的声音一片沙哑,“光这么听你也听不出什么结果。”
布莱恩的声音,丽莎的声音。这个结果已经卡在了她喉咙里。
“好吧。”凯茜说。
“我们该回去继续整理了。”
“查莉。”
“卧室已经快整理好了,我可以——”
“我知道你很想回去,我不怪你。”凯茜把手伸出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搭在了查莉的手背上,查莉抽搐了一下,但并没有把手抽回去。“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工作。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对吗?我没法想象现在的你心里会有多害怕……”
凯茜起身给她们倒咖啡,咖啡又浓又苦,老妈的偏好在她身上延续了下来。如果是另一个查莉,另一个愿意向凯茜妥协的妹妹,此时一定会说:“不仅仅只是朋友。”她会说出丽莎的名字,让声音中的恐惧表露出来,接受凯茜更多的问题。如果是另一个查莉,在过去的三年间,这些话早就说出口了。她也许早就向凯茜敞开了心门。
“老妈也会希望你回去的。”凯茜说,“她一直都和别人说你是在改变人类的命运。她说这件事总有人要去做,而且她说她知道这个人就是你。在她的带动下,大家每天都会打开新闻看火星任务的近况。”
“我也不想……”查莉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她也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
“她会说:‘让我们来看看查莉的宇航员们,让我们看看他们今天又有什么新任务。’说得护士都觉得烦了,但她还是不知疲倦地跟人炫耀你。后来飞船失联之后……”凯茜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眼神茫然,“和他们解释你为什么从不来看她时,这就成了她的理由。她从来不想让我打扰你。”
“反正我也会说我很忙。”查莉小声说,她的负罪感像镜中的陽光,明亮而刺眼。
“你该查查有没有早一点的航班。他们现在应该很需要你吧?”凯茜手握着杯子看向窗外,仿佛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都在外面的树林中等候。“这事很重要,我能理解。”
凯茜的声音非常平稳,但查莉还是能感觉到她在用问题刺探她,寻找她冷静外表之下的柔软之处。犹如一道光穿过棱镜,查莉突然记起老妈曾经说过:“葬礼不是给死人的,亲爱的,葬礼是给活人的。”这句话也适用于化石,或是星光,虽然早已死去,但残存之物依然如涟漪泛起,一直延伸到现在。
“几个小时他们还是能撑得住的。”查莉说。
“可是他们需要你。去吧,这里我来搞定。反正杰夫很快就会回来帮忙的。”
“杰夫?杰夫是谁?”查莉满脸疑惑地问道。
“昨天葬礼上你还见过他,不记得了?关于他的事你都问我好几个月了。”
查莉的印象中,凯茜在葬礼上一直孤身一人。她抬头挺胸,身穿黑色礼裙,戴着珍珠项链,让她看上去和老妈一模一样,而且也是独立而骄傲,身边无人相伴。查莉抿紧嘴唇,把一阵酸楚的反胃给咽了回去。凯茜没有戴婚戒。虽然三年来她们从未像朋友或恋人那样交心,但她怎么会连凯茜已经分居或者离婚也不知道,连老妈葬礼上姐姐身边竟一直站着一个大活人也没注意到?
“你和他至少聊了二十分钟吧?”凯茜继续说,音调因为疑问而抬高,“之后你还跟我说这个人你批准了。因为他没有和你大谈阴谋论,他只是说,过了这么久终于收到‘无畏号’的回音,这真是——”
“好过没有声音。”查莉说。
凯茜露出宽慰的微笑。“是啊。可能是我没告诉你我们是认真的,我之前也还犹豫来着,直到……直到他也来参加葬礼,而且留下来陪我。至少他会来帮忙,不像我们不会再提起的某个王八蛋,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
三年前,在她们的谈话演变成一场争吵之前,那时的凯茜倾诉时的语气中依然带着委屈和伤痛,那时查莉还没总是出口伤人。查莉曾问过她:“你准备离开他吗?”凯茜犹豫着,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查莉屏住呼吸,在心里默念:快说“好”,说“我决定了”,说“我要离开他”,她几乎要以命令的口气把内心的希望说出来。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而是给凯茜一些空间,等待着她自己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哦,对,对!他确实蛮……不错的,确实。”查莉把咖啡一口喝光,然后把椅子推了回去。“我继续去清理卧室,我可以……在我离开之前我会清理完的。”
她飞快走回过道,客房的门还是开着的,但凯茜的包和葬礼礼裙已经不见了。床上的被褥都已经撤掉,衣柜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查莉缓缓地呼吸,阳光中有灰尘在起舞。她感觉到眼球后面的压痛,让她想起这一周几乎没怎么睡过。无须过问,客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妥当,说明凯茜很快也要离开。反正她也没有理由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回到老妈的房间,她再次播放起了那段信息。嗯嗯声和紧随其后的沉默在查莉的呼吸中过去,然后当那些人声,两个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响起时,她闭上眼睛。心里想着葬礼上的凯茜,身穿黑裙,戴着珍珠,独自一人。她感到周身的空间都在波动,像从湖底被扰动的湖水。当信息播到“一切”,断断续续响起“很好”时,凯茜身边原本空荡荡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男人。他一直都在那里,她忘记了,她只是忘记了。
查莉用颤抖的手把衣柜里剩下的东西全倒进了纸箱里,然后用胶带封口,在边上贴上标签。她没有再去听那个信息。她把成堆的旧报纸倒进一个垃圾袋里,一边在脑子里列着清单,思考着回到地面控制中心之后要做哪些事情。她把床单和毯子叠好,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她把小摆件和书本也在纸箱里层层放好,连同外公外婆的照片一起放进去,然后她想起了那片海滩,想起了打湿她双腿的海浪。她拿起扫把扫起了地板,“无畏号”的信息在她的脑海中唱起了歌。
当查莉挎着提包拿着钥匙回到厨房时,凯茜正站在洗碗池前望向窗外。她周围的碗柜都已经被清空打开。空气里都是消毒剂的味道。
“那地方叫什么来着?”凯茜问道,但并没有转身,“我们参加完外公的葬礼后,去的那个加拿大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错误角。”查莉说。当她说出这个名字时,她自己也觉得不太确定。这是她记得的名字,但是所谓地名,也不过是附在一片景观上的声音,不过是摇曳在一块亘古大陆上的旗子。她又轻声补充了一句:“老妈管那儿叫阿瓦隆。”
“是啊,她拖着我们俩沿着那些岩石走了一早上。那天雾气很大,是不是?都快要下雨了。我们都没有御寒的衣服,可她还是兴奋地不得了。”
查莉不记得凯茜曾和她们一起在海滩上走。她记得只有她和老妈两个人,凯茜则是气鼓鼓地窝在车子里。她记得黎明时分的阳光,记得宛如画笔描出来的天空美丽非凡,她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这种疑问填满了她的内心,尝起来竟有些许绝望。
“我得走了。”她说。
“她从来没有因为你埋头工作而生你的气。”凯茜说,“她很理解你,她很高兴你和她一样。”
出门之前,查莉在那块三叶虫化石面前停下来,像往常一样抚摸着它。她把手覆在石头上,指尖下是三叶虫的头,掌心下是躯干,手腕处是它尾部扇状的鳍。这块化石里保存着两只三叶虫,像紧握的双手一样交叉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五亿年的岁月。如果海底的泥沙挪动数寸,无声的水流晚来几秒,它们可能就要被分开,孤独地埋葬至今。
“你把它带走吧。”凯茜说,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你以前最喜欢这些三叶虫了。”
查莉用一个塑料袋把那块石头包好,然后向凯茜道别。
查莉驶离房子已经一英里,正在一个弯道上减速时,一阵突然的震颤袭遍全身,像夏天里的暴风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她靠边停在了长着杂草的路肩,摇下车窗,大口大口地呼吸。她闭上双眼。一边小心聆听着后方有没有车辆鸣笛,一边把头靠在方向盘上休息,舌头上还残留着咖啡的味道。
她就这样坐了五分钟,或是十分钟,脚踏在刹车上,引擎还在轰鸣。她听得见车窗外的鸟鸣,树林间的微风,以及从旁边经过的一辆汽车。这正是老妈一直在追求的静谧之声,经过了数十年的学科教学、学院会议、野外考察,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东西。若换作是另一个乖巧的女儿,一定会欣赏老妈获得的这份平和与安逸。这是老妈历经一生漂泊之后渴望的安稳,这是她从未亲口承认过想要的悠闲,而她只有短短数年时间去享受。换作是另一个乖巧的女儿,一定会陪着妈妈在园子里种花。
查莉拿起放在副驾驶座的手机。她从提包里翻出充电线插在手机上,把手机设置为循环播放,然后按下播放键。一段爆音,一阵沉寂,一个她或认得或不认得的声音,一个她或深爱或不深爱的声音。四十七秒钟从头听到尾。也许所有人都要死了,也许所有人都没事。雾气从河面消散,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光,树林像一张深绿色的斑驳画布。她检查了一下后视镜,查看了前后的路况。录音再一次从头播放,她也将车子开上公路,重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