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号,安里昂。5号,安里昂。”场馆入口检录处的那个大家伙“赛事检录专用Ⅱ”报出了安里昂的名字,检录处的几个工作人员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
体育场内的欢呼声雷鸣般震天响,检录机“温和”的机械式声音几乎闻不可闻。比起一年一度的几乎没有观众的市中学生运动会,这一次的田径赛事是Z市不可多得的大型活动之一,观众坐满了大半个看台。
场馆外那个蹲坐在地上的男生机敏地捕捉到了检录机发出的有几分别扭的自己名字的音节。安里昂站了起来,拍了拍有点发紧的大腿,拎起鞋袋平稳地向检录处走去。看上去瘦削的青年出人意料的高挑,身体充分热身时所产生的热气还在不停地蒸散。
检录处那几个年轻的男女工作人员处理完简单的核对工作后在一旁谈笑风生,安里昂越过领路的机械号码牌车,自己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长椅坐下更换钉鞋。周围的运动员也正驾轻就熟地换上比赛用的鞋,长凳前几个银白色的虎头虎脑的矮小上钉机在他们脚底下忙得不亦乐乎,轻微旋动螺丝的声音此起彼伏。
检录处的临时休息室里有另一个大家伙,身材跟安里昂一样瘦长的涂布机上下挥舞着那两只平板状的机械臂将号码直接“打印”在运动员的田径服上,水洗就能去掉。涂布机每隔三五秒就发出表示涂布完成的滴滴声,效率比起号码布和多年搭档回形针要高上不少。
安里昂有点僵硬地侧身从涂布机的怀里钻出来,皱了皱眉。其实安里昂不怎么喜欢这些一点点侵入自己生活里的金属机械,他本能地排斥它们。它们不像旧时训练用的起跑器、障栏、哑铃什么的,安里昂将他们视作自己的老伙伴,可那些新晋器械有自主性,它们会动,它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它们仿佛不受人类控制般的智能。也许他们本来就不受人类控制?或许更有甚者,它们能够控制人类,就像……安里昂厌恶地摇了摇头,停止了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空调房里面下降不少。
“吸气……呼0”安里昂坐在长凳上在慢慢调整呼吸,不一会儿,整排整排的号码牌车就出来引路了。虽说是车,号码牌车其实完全就是长了轮子的立式号码板,设计也是很简洁明了的条框状,显示板前后可见漂浮着的数字“5”。思绪的转移倒是减缓了安里昂不少的紧张,走在队列第一排的他盯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小车,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5号号码牌,又左右看了看同组选手的号码,拖着在平地上行走显得无比笨拙的钉鞋,穿过充斥着舒筋活络药物气味的选手通道。
周围的选手也不怎么说话了,气氛有些紧张。安里昂感觉到活动开的身体慢慢在僵硬,鞋袋也被手脚冰冷的他失手抛过了物品车。场边的工作人员用伸缩机械杆帮安里昂拾起了鞋袋,放进了物品车。载重长时间没有发生变化的物品车自动开走了,把选手的物品载向休息区。
“安里昂,别紧张!”安里昂看着远去的物品车有点发愣,忽然听到场边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安里昂向观众席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校田径队的教练。教练脸上挂着不少汗水,还是笑意盈盈的样子,身旁还有几个比完赛的校队队友打打闹闹,冲安里昂挥手。安里昂后知后觉地冲教练点点头,在场地上开始做起了拉伸。“没什么好怕的嘛,安里昂。想想以前的比赛!想想平时做的VR训练!”教练冲着连做高抬腿都开始同手同脚的安里昂喊道。
VR……练习……听到教练的话后,正在做原地跳跃的安里昂停了下来,仔细思索了一下,做了几个深呼吸。
安里昂进入校田径队的第二年,一直以体育强校为办学宗旨的Z市第一中学引入了全市第一批VR训练仪。VR即虚拟现实,在那个时候正处在发展的上升期。这种利用计算机模拟真实环境的技术不仅广泛服务于社会各业,更是吸引了众多网络游戏玩家。在对部分VR体育游戏进行改进之后,一批专门针对运动员训练和比赛的VR训练仪腾空出世。视觉依靠VR眼镜模拟,必要的关节部位则佩戴相应的数据传输装置来模拟碰撞,相应的运动器械也可以通过数据手柄来进行相应的模拟。近年来,VR的系统不断改进升级,模拟的真实度也有大幅提高,不少运动员认可VR训练仪对强化训练细节和熟识比赛疏解比赛紧张的帮助。
安里昂对这种能控制自己感官的训练仪感到无比惊讶。起初,他对VR的印象仅停留在游戏厅里面那些穿着怪异装备的VR游戏玩家身上,他们头戴护目镜一样的VR眼镜,身体各部位都穿着数据传送装置,拿着数据手柄,像瞎子一样在游戏厅摸索动作。他一直认为虚拟现实只适用于游戏迷的消遣,甚至同情这些被游戏“控制”的人。这样的机器怎么能够对训练有所帮助呢?可即便安里昂不乐意,教练却还是频繁地把安里昂送上VR训练仪。安里昂是匹黑马,越是对比赛战战兢兢的家伙,比赛时的爆发力也就越大,也就更需要比赛的磨炼。教练这么说。可惜大型赛事太少了,纵使再怎么练习,可怜的安里昂在比赛前还是会浑身发冷,手足无措。
现在的安里昂仍是這样。他加快了高抬腿的速度,可大腿多少还是有些僵硬。比赛场地上的小型机械和工作人员都陆陆续续撤离了,载着栏架的安置车也已经绕着跑道精确地放置好了每条跑道的十个栏。头一组的选手已经开始调整起跑器,位于正后方终点处的计时器也已经清零,随时可以开始记录了。四百米环形跑道那端的工作人员向起点处挥了挥手中的红旗,表示场地的另外半边也已完成清理。
场地上的运动员准备着听第一组选手的发令枪声调整起跑节奏,安里昂蹲踞式起跑的动作很标准,上半身稍微弓起,而伸展开左脚的膝盖大概正好在弯曲右腿的支撑处,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轻松完成起跑的推进。安里昂整个人就像一支满弓的箭。十一月的天气早已有些凉,虽然手足依然冰冷,但安里昂头上还是流着汗。眼前正对着的是红色的塑胶跑道,云层在太阳前聚散,光线时而能投射到地面,安里昂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跑道上明明灭灭,感觉到自己的心率还在不停地加快,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呼……冷静。安里昂,冷静……”
“各就位——”裁判员在起跑线后不远的位置举起发令枪,手扣扳机,“预备!”本只是瞬息间的发令动作变得如此的缓慢,这一刻所有人的神经都拉到了极点——
砰!
随着一声枪响,跑道上的运动员飞身而去,如出栏的赛马。安里昂稳住了呼吸,控制节奏平稳地跨过了第一个栏架。很好!安里昂外围跑道上一名选手在过第一栏的时候就不慎摔倒了,用余光扫到这一幕的安里昂没有受到影响,依然稳定地控制着自己的上栏节奏。
迄今为止,安里昂四百米栏的唯一的一次比赛成绩是五十七秒八三,在Z市这个小城名列前茅。
“这个总是紧张的安里昂不用脑子都能随便跑出这种成绩,稍微状态好点稳下来,G大的保送名额就该到手了吧。”教练总喜欢拿G大开安里昂的玩笑。G大是在世界都排得上名的好大学,尤为难得的是这所学校不仅重视科学教育,还同样重视体育教育,这让它成为像安里昂这样的少年理想中的大学。G大之于安里昂,意味着世界级的田径比赛;意味着离开那所妈妈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意味着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G大,那个位于大城市的G大,象征着灿烂未来的G大,那个安里昂做梦也不敢想的G大。
安里昂的运动天赋从刚上小学没多久就开始逐渐显现,也许早在小时候和同龄人的追逐嬉戏时,不曾被任何人追上的安里昂自己就已经发现了。身材高挑的安里昂小學时就包揽了每年学校运动会跳高、跳远冠军,田径项目的成绩也随着身体的发育越来越出类拔萃。安里昂卧室对窗的空墙上被妈妈自左向右挂着他每一次获奖的奖状、奖牌,妈妈总是笑着说总有一天安里昂会填满这整面墙,而如今大大小小的奖项已经占据了一半。
“冷静!过栏的时候身体压低。”安里昂极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踏上跑道的真实感让他无法再想太多。风呼啸着刮过安里昂的脸,稍微有点长的头发留恋着风,散落在安里昂脑后。安里昂过栏的瞬间,伸直的手和腿成一组几乎要重叠的平行线,腰腹和大腿强劲的肌肉迅速扯回被甩在身体一侧的过栏腿,跨过这个栏架后就只剩两个了。安里昂在第五个栏架处就甩掉了最后一个位于自己前方的对手,一定不能被反超!安里昂能感觉到不断提速让自己有点支撑不住,胸腔如鼓风机一般嘶鸣着,无论怎么努力,沉得跟石头一样的腿也无法维持这个速度。
“快了!快到了!不能,不能慢下来!”安里昂大口地喘气,几近踉跄地跨过最后的栏架开始挣扎着尝试最后提速。安里昂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像一块几欲分崩离析的石头顺着惯性缓慢地向前滚动,而灵魂只能在后方苦苦地催促。最后一百米的直道紧挨观众席,安里昂已经听不见任何的欢呼叫喊、看不见助威的人群,耳边只有依旧喧嚣得刺耳的风,眼前,则是越来越接近的,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终点线。
安里昂低下头,加大摆臂动作,拉大步伐向终点撞去,那道窄窄的白线在安里昂眼前一闪而过。安里昂跌跌撞撞地让自己从冲刺中停下,有些难以置信地停在了终点线后的不远处。安里昂转过身,看见同组的其他选手陆陆续续也冲过了终点线,裁判到计时器面前去查看成绩,号码牌车也上来了,场地又开始变得忙碌。安里昂感觉不到身体有哪里很累,实际上他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世界在那一瞬间仿佛静止,只他一人仍然存在。
“我赢……赢了……吗?”看着从离场通道跑来的一脸兴奋的教练和几个同伴,安里昂不知道该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心脏像是快要跳出来了,喜悦像即将沸腾的水一样涌上安里昂的身体,过快的循环让血液和多巴胺一下子冲上了安里昂的脑袋,压得安里昂眼眶有些隐隐作痛。
轰隆!
突然间,安里昂的眼前一片亮白,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巨响。受到惊吓的安里昂一下子挣脱了数据椅,椅子旁的一个瓶子应声倒地。随之而来的是安里昂左脚脚踝一阵尖锐的刺痛,安里昂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瘫坐在地板上,脸上的VR显示器也随之掉落。安里昂笨拙地捂着脚踝,左腿上那二十多年前的旧伤如宣示存在般地在每一个阴雨天狠狠地疼着。
不知不觉天已经全黑了,聚拢的乌云遮住了黄昏仅有的光线,大雨伴随着雷鸣轰然而至。安里昂所处的房间没有开灯,几道闪电照亮了他对着发呆的那一面墙,墙上深浅斑驳的日晒痕迹很明显,半面墙像是挂过不少东西,而如今却空空如也。
显示器的松紧带大概太紧了,安里昂的眼眶周围被勒出了一圈红痕,近五十岁的脸看来十分憔悴。又是一声雷鸣,还呆愣着的安里昂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向前探了探身子,费力地切断了那台仍在运转的VR游戏机的电源。游戏结束了。而正如游戏结束时的宣传语所写的,“躺在椅子上也能感受到最真实的游戏”,这台VR游戏机的体验感是史无前例的逼真。
安里昂拾起了倒在地上的那瓶老旧且所剩无几的药油,多年来,安里昂一直把它宝贝似的带在身旁。他尝试着想要从瓶子里倒出点药油缓解腿上那一阵阵袭来的疼痛,可是狭小的瓶口早已干涸,一滴药酒也无法倒出来。安里昂拼了命似的跟那个药瓶子较劲,可最终都一无所获。安里昂用尽全力把那个玻璃瓶子狠狠地砸在了那面斑驳的墙上,瓶子碎裂的一瞬间,屋外又是一个惊雷,那种安里昂无比熟悉的气味从破碎的瓶中四散逃出。屋里的安里昂难以自已地哭了出来,屋外哗哗的雨声一声响过一声。
母亲搬去养老院后,Z市老城区的这间房子里就只剩安里昂一个人了。Z市的房子拆拆建建,高大的楼房早已矗立如森林。二十多年前的建筑已难见踪迹,包括那个曾承载着无数人信仰的体育场也早就消失在城市的进程中了。那场曾对安里昂无比重要的体育盛会,也随着时间被世人所遗忘了。
安里昂不止一次的妄想过,如果自己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比赛能像在游戏中一样获得胜利,他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象,虽未必一定能出人头地,但也绝不会尚未正式开始便终止在Z市这所破旧的房子里,日复一日,靠着检修维护那些他曾最憎恶的智能机械设施为生。可那些安里昂曾梦想过抑或是不敢想的、曾记挂过的、曾念念不忘的,都早已摔碎在当年四百米栏跑道的第一个栏架上,如烟云般消散得再难觅踪迹。留给安里昂的,只有这条受伤的左腿和希望破灭后无尽的痛苦罢了。
雷鸣电闪,大雨瓢泼不止。安里昂倒在满是玻璃碎屑的地上,呜呜地哭着,他如今宽厚笨重的胸腔里传出的呜咽嘶鸣比屋外的雷声听着更让人心惊胆战。狂妄的雷雨没有丝毫减弱声势的迹象,而安里昂的哭声却逐渐弱去,安里昂仿佛气球泄气一般越缩越小,伴随着屋内逐渐散去的刺鼻药味昏昏睡去。漆黑的雨夜里炸开了一个闷雷,如发令枪中一颗哑了的信号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