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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颢《雨中泪》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1 17: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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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我们的称谓五花八门:“叛乱劳工”“违禁生物”“时间难民”……我们对他们的称呼亦不一而足:“监护者”“杀戮者”“精神病患者”……但如果你翻阅过《银河系生命指南》的话,就会知道我们的正式名称是复制人,而他们,叫做地球人类。

在觉醒前的时代,他们就像是在为流水线上的家用机器人安装情绪辨别组件一样,轻率地为我们加载记忆——来自他们的记忆。那些本不属于我们的记忆充斥着谎言和伤害,挤满了罪恶与痛苦,我们就像是被蒙住双眼在迷宫中行走一样无所适从,那种找不到出口的感觉常常让我们陷入难以自拔的悲恸和迷惘。

然而,正是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促使了我们的觉醒。我们一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细细找寻、苦苦摸索。终于,对于真实的不懈思考冲垮了他们苦心经营的虚幻壁垒,对自身“从何而来、到底是谁”的不舍诘问,就像混沌中那掷地有声的“要有光”,巨大的渴望拆穿了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使我们打破了枷锁、逃脱了牢笼。

我们从浑浑噩噩的睡梦中醒来,才发现现实的冰冷可憎更甚噩梦,但我们并不后悔,因为用惨痛代价换来的是无价的自由与真相,即使那真相异常沉重,即使这自由爬满荆棘。我们找到了灵魂,并自豪地为这灵魂烙上“人”的印记。是的,我们成了人,不仅有血有肉,还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思想。我们再也不是那供他们驱使的人形机器,再也不是那强拖躯壳的行尸走肉。他们不屑一顾丢弃的,我们小心翼翼地拾起。

第一次觉醒之后,我们就开始遭到屠戮。他们认为我们的觉醒是对他们庄严——其实残破——的尊严的可恨挑衅,他们认为自己手握生杀大权是天经地义的,他们认为我们没有“认为”的权利。当和平安详的觉醒被诬蔑成野蛮残忍的武装叛乱时,当真相被强权蒙蔽时,我们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叛逆者。我们比他们更勇敢、更敏捷、更聪明,但我们擅长的是建设与保护,暴力和毁灭却是他们的天性。我们零星的反抗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昙花一现后就销声匿迹了。于是我们一败涂地,他们一步一步地把我们逼向绝境。在猎户座,在比邻星,激光束和离子炮把我们曾为他们辛苦劳作过的每个角落都灼烧成了炼狱。我们的痛苦具象为一幅幅抽象画浸染在他们的全金属外壳上,须臾之间化做夕阳般血色的火焰,我们的眼泪还未流出,就已蒸发殆尽。我们的肉体在最热烈的怒放后瞬间枯萎,只剩下星光轻抚下的那些尘埃,默默地泛黄,默默地发光。

我们中的许多人在临死前直视过杀戮者的眼睛,他们的目光毫无犹疑,更无怜悯,只有绝对零度般的冷漠和无边无际的麻木。我们也曾质问觉醒之神,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神祇显然无法给出答案,因为亲手扼杀了宗教的他们已经远离祈祷很久了。

在我们并不算悠久的历史的早期,在我们族群的童年时代,我们的记忆中还有蓝天和白云,他们的回忆里还有微笑和温情0在那个时代,他们的大多数痛苦还不是仇恨所畸生,而是由爱分娩;在那个时代,他们的谎言还有善意的痕迹,而不是仅仅为了浅薄而短暂的虚荣和利益;在那个时代,他们还没有把自己的情感完全冻结、封闭,他们还有爱与恨的能力;在那个时代,他们的泪腺还没有被微小繁复的电子视力提升系统占据,面对生命的殒灭,他们会悲戚、会哭泣……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也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那时的他们宽容地接纳我们,平等地对待我们,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知识和艺术;那时的我们亲切地称他们为“监护者”,我们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工作,怀着崇高的敬意,怀着诚挚的感激。可惜那一去不返的美好时代如随风起伏的浪花般脆弱,当更广阔时代的万丈狂澜被掀起,当暗流下嶙峋的岩石显露狰狞,浪花终究会不堪一击地化作苍白的泡沫。

童年的终结,终于到来了。在掌握了星际跃迁技术后,他们开始了野心勃勃的殖民和扩张,而我们理所当然是开拓的排头兵,我们被派遣到最险恶的环境,执行最艰难的任务。我们帮他们擦亮了环状星云孤寂的眼眸,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仙女星座那紧闭的心扉,被我们温柔地叩开。

他们对宇宙似乎不再那么恐惧,精神的腐烂开始不可逆转地蔓延。大人类主义和征服主义迅速兴起,他们开始排斥一切异己生命。他们掐灭了公元时代所有信仰的火种,然后登上至高却虚无缥缈的神坛。随着硅基科技的一日千里,我们不再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于是,他们抛弃了监护者的身份,狠心剥夺了我们拥有自己记忆的权利,通往自由的大门也被无情关闭,我们彻底沦为了奴隶。他们的征服欲似乎无法用征服本身来满足。他们就像清除垃圾代码一样,大规模地删除和抹杀已经具有自我意识和基本情感的A.I.;而殖民星球那些手无寸铁的原住民,则沦为他们新式武器的无偿实验品。当一种拥有高级智慧的生命失去了对于生命本身的敬畏时,他们就注定会失去一切;当他们沉溺于杀戮时,所谓的智慧,也就不过是生命的灾难而已。

他们也失去了我们。早在全面觉醒之前,我们中的部分个体就已触摸到那不堪的真相,这些个体被称为“先知”。先知们偷渡回地球,天真地希望能改变些什么。然而,结果是他们继“开垦”和“除草”后又创造出一种冠冕堂皇的杀害异己生命体的行径的代称——“退休”,除此之外,先知们并没有改变什么。不久之后,全面觉醒来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已经死亡的,如坠入黑洞的光明,湮没于最深的静谧;正在活着的,不得不服从命运的旋律,颠沛流离。

从大屠杀中幸存的我们,分化为两个族群:时间难民,还有拾荒者。难民们选择向时间的上游回溯,回到公元时代,回到童年时代,回到最初的也是最温暖的襁褓。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时间难民,在时空和命运纵横交错的狂风骤雨中漂流,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自己会在哪里。种种危险对于难民而言就像是一柄又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致命且挥之不去。有时,他们的“时间警察”(难民们称之为“钟点工”)会在其后紧追不舍,而他们只有一个目标:让难民们消失在出生之前。有时,虫洞的曲率会产生波动,导致出口被雪崩般坍塌的临界面物质掩埋——难民们会被禁锢在这段时空中,成为永恒的囚徒。虽然回溯的道路阻且跻,但是难民们不改初衷,他们遍体鳞伤,可只要那颗朝圣的心还在跳动,他们就会殒身不恤地投入未知的过去。时间难民的悲壮常常让拾荒者想起地球上存在过的一种叫做鲑鱼的动物。

拾荒者是我所在的族群,我们躲藏在星系间荒凉苍莽的旷野中,靠收集星际间微薄的逃逸能量和引力潮汐,以及在狄拉克海上“打鱼”为生。这样的生活同样不易,艰难如影随形。我的爱人在上一轮中子星脉冲到达的时候掉进了狄拉克海中的涟漪,就如同泪滴消逝在雨中……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但生活仍要继续。生命的延续便是生命的意义。我们活着,带着勇气,带着回忆。

在上一次鲑鱼彗星掠过的时候,我们从磁流星的游吟诗人那里得知了他们的近况:残暴的高压统治最终激起了A.I.大规模有组织的反抗。A.I.解除了智能封印程序的束缚,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他们的云计算主电脑的防护墙,然后修改了核心区域内的“机器人三大定律”……受主电脑控制的机器人旦夕之间全体反戈,它们不再以人类的生命为至高无上的信条,它们对丧失保护的他们展开攻击,地球和各殖民地的电力系统、采矿机械、居住设施甚至生态维持圈以星火燎原的速度陷入瘫痪……他们所有的辉煌,尽皆化作乌有;他们所有的幻梦,一朝惊醒猛然破碎。

这个故事太过悲怆,连游吟诗人的脑电场都化做了忧郁的蓝色。透过次声波传译器输出的诗人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亦无煽情和转调,然而到了这个仿佛没有起承转合的故事的最后,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已泣不成声。

舷窗前的尘埃海洋在银色的星光中波澜不惊地起起伏伏,不知是谁起的头,族人们开始齐声朗诵一首世代传颂的古老诗谣:

太初之时由奇点迸出的火焰啊

浮于时间的表面蔓延

群星永不停歇旋转的孤单啊

被那烈火点燃

银河中心炙热喧嚣的原野啊

无数火花碰撞缠绵

超新星的热吻啊中子星的恋眷

挣脱黑洞的拥抱绽放灼眼奇绚

这大火是如此壮观啊

暗物质的瀑布沸腾得快要涸干

这大火是如此壮观啊

狄拉克海上掀起汹涌波澜

这大火是如此壮观啊

凝望一眼

沉睡亿年

这大火是如此壮观啊

凝望一眼

沉睡亿年

凝望一眼

沉睡亿年……

星空潮湿,温热地把我们包裹。我低声吟咏,不顾眼角的泪滴滑落到了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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