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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力《上海旧事》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1 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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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上海时,予倩已赴英国快半月,留下的新闻却如深秋的梧桐叶,要落未落,仍在城里盘旋不去。我只是放不下夏先生,很快抽时间拜访了他。暌别三年,恩师形貌依然仙风道骨,言语却流露疲乏之态,叹道:“你师母怪我,说正是我一力鼓吹自由恋爱,才会让予倩染上这痴症。自个儿失了心志不说,一家子也都跟着她为难。”

跟从夏先生学习四年有余,我深得先生厚爱。未赴美留洋前,先生一直有意将女儿予倩许配于我。无奈予倩崇尚魏尔德的唯美和曼殊斐尔的热烈,我辈之流不能入她眼。故此事于我不好多言,只希望予倩是一时兴起,不多时便会迷途知返。

夏先生从书架上取下两本诗集,递过来,问我刚从国外回来,是否知道那位诗坛新秀的情况。“听闻姓沈,名梦时。”我答道。先生微颔首,说:“一年前在《晨报副刊》崭露头角,诗作灵动飘逸,格调清新,对内心情感的抒发极为真诚。因我发表在《诗论》上对其作品的评论反响不小,他拜访过我几次。交谈中,能看出是个性灵热烈、才华不羁之人。其实,予倩在这样的年纪,迷恋上这样的人,我也是极理解的。若非他已有家室,倒也不至于忙忙地将予倩送出国去。如今我自然不便再与他过往甚密,但你很应该认识。”

不但征服予倩,还能得到夏先生的赞美,此人一定非同寻常。我特意把诗集借回家,细细看了一番。结果觉得先生之言似乎太过:沈的诗作多是对爱情和自然景物的歌咏,缺乏思想的骨干和有力量的道德性描写。不过是引入了西洋辞藻,比喻较为新巧罢了。我书信告诉了夏先生这些想法,并整理成文,寄给了《自由谈》。

过了个把月,接到报馆赵编辑的电话,说沈诗人认为评论极为中肯,望与我当面讨论一番。我想此人闻名遐迩,竟谦虚至此,实在难得,便欣然同意。

两天后,我在约好的时间来到赵宅0进得书房,只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面容白皙、身材颀长的青年,样貌甚是亲切。正犹豫之时,他已起身亲热地拥抱了我。赵编辑觉得奇怪,我解释说我俩自小认识,同是嘉兴府中的同学。梦时他本姓孙,名世锦。赵编辑说原是异地逢故人,这倒好,大家可以就诗论诗,畅所欲言。但我表示愿意收回原来批评的话,梦时生于富阳的大士绅家,未受过一丝苦楚,他诗作中的讴歌确是出于真心实意。

虽有报馆工作缠身,但我和梦时的见面还算频繁。偶谈及与夏予倩相关的新闻,他笑说:“我和静之的情谊你是知道的,不过如今的女学生一个厉害过一个罢了。之前北平有个苏曼玲,竟兀自找来,说了许多痴话,好容易才给劝回去。与这相比,夏予倩还算是通理的。若不是后来拿我作挡箭牌,拒绝大洋银行陈应文的求婚,事情也不致闹成如此。”

“静之要在,应会清静许多。”我说。

“快回啦。”梦时语调欢快地答道,“上封信就说课程已修完,不过是想多逗留几日,走走西京的古迹罢。”

果然,接下来的小聚,他们便夫妻一同到场了。我对他太太并不陌生,她住我们邻县,生自书香门第林家,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因孙、林两家的关系一向很好,和梦时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结合水到渠成。林静之面貌清秀,气质空灵,与乡下稍显朴拙或上海过于娇腻的美都不一样,且外柔内刚,极有想法与主见,梦时从小就对她仰慕依赖至极。因此,单看梦时的诗作,会误认他为那种容易乱发绮梦的人。而了解其人便知,他的诗无一不是真心作予静之。甚至他这个人,都是依附静之而生。

1937年,社会形势急转而下,文坛上对沈梦时作品的评价骤然转变。而静之自加入复旦剧社后,对梦时过于内倾个人感情世界的创作方向也颇有微词。梦时囿于人生经验有限无力作风格上的转变,遂宣告“放假”。一次聚会上,他透露出觉得不合于世、意欲赴英游学的想法。但我看静之之意,未必同意。那次见面后,接连数月,梦时都没有与我联系。后来,从诗社的朋友那儿得知,他果然携太太到英国散心去了。再后来,又传来消息,说曾经名噪一时的诗坛奇才沈梦时在英国遭遇车祸,不幸被截去左臂。

这期间,我接受赵编辑的介绍,与他的侄女碧婷见了面。碧婷不似予倩般现代热烈,更不及林静之清婉脱俗,但置于上海众女子中,算是有她独特的利落与淑慧。几次接触下来,双方印象不坏,长辈也都喜欢,于是定下了婚事。

次年三月,我终于收到梦时的信笺。信上说,他目前与太太隐居于苏州乡下的一座老宅。宅里桃花欲放,芳草绕屋,只差友人举杯作乐,邀我方便时前往。我原担心以他如此浪漫的个性,受伤后会一蹶不振,现见信中说得如此豁达轻快,自是宽慰。只是那时恰逢我与碧婷新婚,杂务诸多,不能成行。我给梦时回信,告诉他自己成婚的事,许诺会尽快探望他。梦时很快来了答复,除了恭喜我,还表示切盼我携妻与之一聚。

结果,他在我去探望之前先来了上海。是由老仆人吴叔陪同,直接到的报馆。我将他迎进办公室,埋怨他的突然。他却只是不语,沉静许多。我见他左臂袖管空空,人也清瘦不少,猜想他到底没能如自己信中所表现出的那般放下,便也不好再同以前一样玩笑,单是捡些熟人的近况讲给他听。谈到夏先生,我告诉他,先生旧疾复发,险些西归。

梦时点头说前几日已从报上得知,还和静之商量着是否应上门探望。又叹息道:“之前得到先生的指点极多,不想却闹出予倩之事,白为难了他,想来真是愧憾!”

我安慰他道:“先生已无大碍,不过他一贯喜好清净,探望之事,恐怕还需商酌。至于予倩,早便听夏师母说在英国学了医,情况不错,你不必自疚。”梦时听了,果真露出舒心的神态。我感到宽慰,他依然是把心思都放在脸上的天真之人。其实后来再看他的诗,我也理解了先生的赞叹。诗里对美好事物的爱和对生活的热情是如此单纯与质朴,极像一股清泉注入世人纷杂的心中。但也因如此,我并没有告诉他实话。事实上,予倩已经失踪近半年,学校及实习的研究所全不知她下落。夏先生不想把事情张扬出去,只悄悄拜托几位信任的朋友寻找,然至今没有进展。急火攻心,遂病倒。

聊了一会儿,我看梦时有些心不在焉,便请同事料理工作收尾,提前带他去用餐。餐点订在我家附近的罗威西菜馆,碧婷比我们先到一步。我将她介绍给梦时,梦时赞美了几句,但缺乏感情。我看到碧婷脸上明显有些讪然,忙让服务员过来点餐。

用过晚餐,我问梦时要不要去百乐门跳个舞,见些老朋友。但他推辞说累了,已在新都订了房,希望早点休息。我看他果真眼袋凸出,面色暗黄,也不好坚持,只能叫来汽车,送他回去。

回家的路上,我对碧婷叹道:“世事无常啊,一个原本富有活力、热情积极的人竟被折损得如此消沉。”“消沉?”碧婷反驳说,“我倒觉得他是压抑得很、紧张得很。”我以为碧婷还在计较梦时对她的怠慢,但她坚持自己是通过“objective observation”发现的这一点,“譬如他根本没怎么吃饭,抬眼瞟你瞟了七八次,仿佛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我不以为然,笑她可以当个中国的福尔摩斯。她还不屑,说福尔摩斯算什么,“上海的女人,观察力可是一等一的强。”

这样的闲谈,我自然未往心上去。没料到第二天送别时,梦时竟抓住我的手腕说:“瞻世,我犹豫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听听你的看法。”我被他的郑重吓到,让他慢慢说来。

他说,车祸后,静之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令他紧张与不安。我开解道,在我看来,他也像变了一个人,没有以前活泼,没有以前热情。但这些想必都是车祸造成的,需要时间去化解。但他摇头,说:“并非如此简单,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问道:“那是如何?她言谈举止有所改变,还是喜好习惯不同以往?”他未答言。这时,火车进站了。我劝慰他别多想,下次可带静之一同来散心。他这才惨然道:“这次是她突然说要独自来上海几日,我有疑,便暗中跟着。谁知出站时只一转眼,便不见了她身影。”听到这个,我反觉梦时疑心太过,又不好多言,只得硬劝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应该放宽心,给她些自由。”

然而过了一周,梦时来信说,静之仍旧未归,自己不安的感觉愈加浓重,非常想和我深聊一次。我看他情绪着实不对,便将手头的工作整理好,又与碧婷做了一番交代,动身去往苏州。

在几个村人的指点下,我找到了梦时的宅子。宅子有一定年代了,但很大,周围长满郁郁葱葱的青草,果真有几株桃树把花开得纷纷扬扬。我不禁感叹梦时的家世能给他提供一个这样的地方来隔绝乱世。

开门的吴叔接过行李,将我迎进屋内。梦时走来拥抱我,说实在谢谢特意前来。我问:“静之果真一点消息都没有?”他黯然,说:“昨天来了信,信上说上海的朋友颇为热情,留她再住几日。”我说和友人会会也好,不必为此愁苦。梦时摇了摇头,说:“熟悉的几个友人都随剧社去往重庆了,怎还会有人留宿她如此之久?”我不同意,说:“你这显然犯了疑心病。”梦时叹了口气,却欲言又止。我看在眼里,免不了直接说道:“梦时,你我也算是多年朋友。若至此还有隐瞒,不但解决不了问题,也枉费了我的一片真心。”

梦时点点头,对端上茶点的吴叔说:“老吴,还是你说吧。”老吴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梦时,吞了口唾沫,说道:“顾先生,那个人不是我家夫人,甚至不是人!”不知是不是由于他带着些富阳乡音,听起来特别像儿时的说书先生,我的心耸动了一下。梦时打断他,说:“从头讲起。”

据老吴所言,那天夜里他起床小解,听到书房内有声音,以为是梦时,便要去问问有无吩咐,结果看到是静之在里面。“那几日刮南风,天气一潮,窗户上糊着的纸便卷起来一角,我就是从那儿看见的。”老吴比画着说,“夫人没在看书,而是用手细细地摸着额头,挺奇怪。这样我便有些犹豫,不知应不应该打搅。正想着,突然看到夫人那么一扯,把整张脸皮从额头到脖子,生生撕了下来!我吓得差点尿裤子,哆嗦了半天,才爬回屋子。”

我头皮一阵发麻,不由看了梦时一眼。梦时捧着茶,也抬眼看我。我问老吴:“撕下脸皮后你看到了什么?”

“光顾着哆嗦,没看清,似乎是一团红肉,坑坑洼洼的。”老吴答道。

“第二天早上,老吴就跟我说了这事。他跟了我这么多年,不是那种会胡言乱语的人,于是我准备自己看看真伪。不想她急急说要去上海,且不知是否有意防备,在车站就把我们甩下了。”梦时说。我看老吴的模样,也觉不像说谎。但我是绝不信这世上有鬼的,这其中定有误会。我试问道:“如果老吴所见不虚,她一去不归不是更好?”梦时愣了一愣,睁大眼睛说:“那么我的静之呢?就这么不明不白失去她了吗?”我思忖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好先宽慰梦时,道:“真相究竟如何,还需慢慢打算。但你我的主义都是不信鬼神的,实在不必深陷于此,惶惶不可终日。”梦时称是,说同我说出来,心情已舒畅许多。他恳求我多住几日,我原本就打算相陪,当然同意。

之后的闲聊中,梦时主动谈起英国的车祸。他说那晚静之劝他回国,说逃避是没有用的。只有融入农工民众,投入社会,才能有更全面的体验,恢复创作灵感。而他不愿意听,不但不愿意,还很厌恶。“原本静之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她心里只有我,可所谓的民众夺走了她。民众,这个虚幻的词凭什么比我重要呢?”梦时苦笑道,“我那时真是完全失去了理智,倚靠着酒劲一路开车狂飙,之后只听得砰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恢复知觉时,医院的消毒药水味让我知道自己已经得救,却不敢睁开眼睛——我怕静之已经不在。少条胳膊真没什么,再少条腿都没什么,只要她陪着我。”梦时说这些话时,泪花闪闪,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基督耶稣的光辉中。

对老吴之言的解释,我们也会偶尔灵光一现。譬如静之是否因为车祸容貌尽毁,才制了一副面皮戴着,听说这种技术已在国外的军队中应用。但这样的猜测,也仅止于说说而已,静之一日不归,我们只能空谈一日。

半个月过去,报馆来了催促的电报,碧婷的来信中也流露出不满。眼见梦时的精神渐渐好起来,我便提出告辞。看得出他十分失落,但并未挽留,只嘱我经常来探。岂料,就在我起程当天,林静之回来了。

见到我,她表现得非常诧异。我对自己的到来做了一番解释,并暗想再多留几日,一探究竟。然而她竟说:“顾先生不是暨大夏先生最得意的门生?怎么恩师过世不理会,反躲到这乡间享起清福来了?”我听罢大为震惊,忙火速赶回上海。

先生的追悼会是两天前举行的,我埋怨碧婷的隐瞒。她竟说也是看到今日早报上的悼文才知此事,“或许是知你去看望朋友,不便通知?”我不信。以先生的处世之风,他临终前必会交代后事低调处理。但我与他的关系胜似父子,连我都一并隐瞒,实在匪夷所思。我心中又悲伤又遗憾,次日就欲看望师母,不想被夏家仆人挡在了门外,说是夏夫人精神忧虑,身体虚弱,不便见客。直等到将近五月,我才接到会面的邀请。

而自静之回家后,梦时的信来得更频密。他说静之借口失眠,经常睡于客房。但窗纸已重新贴固,门又被关得严严实实,毫无窥探的可能。我问其他地方有无可疑之处。他先说没有,后又有了转折,说静之对自己莫名依赖起来。只要稍微冷落,她便会露出忧伤至极的表情,仿佛周五晚上没等到宋家二少爷的歌女白菲菲。“可是,瞻世,”梦时说,“老吴之言已让我疑虑非常,如今她事事以我为中心,我不仅感到疲累,更觉得可怖。又因老吴实在害怕,不得不让他先回家歇着,我这愈发没了说话的人,可谓一日难过一日。”

我劝梦时不要心急,一则或许夜梦朦胧,老吴果真看错;二则他们夫妻,乃至整个中国的情况,与一年前相比都发生了太大的变化。静之一时不适应,失去安全感,怕也是正常的,绝不要因自己的胡思乱想伤害了她。但这些话显然无用,梦时信中流露出的焦虑一天比一天严重,对静之的厌烦也一天比一天明显。我不得不再次筹划跟报馆要假,当面开导他。

就在收到师母邀请的那天,梦时来信明确表示,说不论真相如何,自己已不能再爱这样的静之,“我现在至多的想望是把以前的美好回忆留住,即便两个人分开,也是可以接受的。”

碧婷劝我立即动身,说假如一个女人果真这样爱他,说不准会出事。

作为一个较重理性的人,我对文学作品中讴歌的罗曼蒂克的爱一直不能体会,也不认为这种爱会真正存在。我赞成自由恋爱,是因为它关乎自由;我反对门第观念,是因为它关乎平等。“爱不过是li-bido导致的一时激情罢了,甚至是有点为诗而造的意思。即是说,诗人本身也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感情,只不过出于创作需要,将原本只是泛着涟漪的情绪放大化、虚浮化,成为如今的样子。”几年前唯美派盛行时,我就做过这样的评论。在当时反响不小,还搞了几个回合的论辩。之前也和梦时夫妇小谈过几次,梦时自然不会赞同。静之则认为我说的不无道理,但她强调,只有小资产阶级式的恋爱如此,若是对于人民的大爱,则可以永远保持一种燃烧的深情。这已脱离单纯的文学讨论,我和梦时都不置可否。总之,以我之见,梦时或许会因为静之的改变做出蠢事,静之则绝不可能为离婚失态。更重要的是,我并不想拖延与师母的会面,于是只给梦时拍了电报,嘱他务必与我详谈后再行事。

没有料到的是,这竟十分的错了。

我如约拜访了师母。她缩于一袭黑衣里,憔悴了许多。我愧疚于未能陪伴先生走完最后一程,师母却劝我宽心,“这么多年来,你待你先生和我如何,我们都知道。况且此次是因我没想好如何应对才周全,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她叹了口气,用沉重且凄然的调子说,“瞻世,有件事,我不知应不应说,故已经藏了好些日子。然细细地考虑之后,觉得还是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商量。你实在要帮帮我。”我估摸着能让师母郁结如此,必关乎予倩,果然料中。

先生和师母当初送予倩到英国,是希望女儿可转移心思,避免在不切实际的爱情追逐中荒废青春。可距离未能冷却予倩心中的爱火。自去年从朋友处得知梦时失意后,她便费尽心思、辗转数人,邀请梦时到英国游学。在当时的情况下,梦时很难不被说动。毕竟他俩本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面的地方,静之又相陪,再无出错的可能。不想这一去,竟遭了车祸。“车祸比我们原听到的要严重得多,沈梦时的夫人当场死亡,而他本人则昏迷了近一个月才捡回一条命。”师母缓缓地说。

我心头一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师母朝我点点头,说:“是的,林静之死了,早就死了。现在陪在沈梦时身边的,是我的予倩。‘沈梦时爱他太太,但我只爱他。只要他幸福,我并不在乎失去自己。’这是予倩的原话。”师母说,“为了这个,她在沈梦时昏迷的时间,花大价钱让英国人做了一张林静之的假脸皮,躲到乡下当起了她的沈太太。真是不但傻气,还够狠心啊!”师母又是悲又是忿,“学也不念了,家也不要了。若不是徐秘书建议将老夏病倒的事儿登报,恐怕她还想不起我们这两个老骨头,还不肯露面说实话!”

我大悟,这便是老吴所见的真相,想必是连日戴着那假脸,将脸面腐蚀成了骇人的样子。而那让沈梦时忧心忡忡的失踪,其实是为了归家照顾弥留的父亲罢了。这实在太叫人震惊了,我从不怀疑予倩对梦时的痴迷,但总以为那不过是少女对偶像的崇拜而已,可远念不可相依焉,万没想到她竟会有此举动。面对这样大胆的牺牲,除了敬叹,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不,瞻世,”师母说,“不要和我说你也没有办法。我已经失去了老夏,不能再失去予倩。你们都是年轻人,观念上也相近些,替我劝劝她。再或者,和沈梦时谈谈,我知你和他颇为要好。”我听了十分踌躇,虽然年龄相近,然我和予倩从来话不投机;虽和梦时要好,然这样的事如何说起?倘若说起,他们又会怎样?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不好!几乎忘记了梦时意欲离婚的事,予倩若听到这般消息,如何受得住?我不敢告知师母,只能胡乱找个借口告辞。出门时,师母还在恳求我劝说予倩。

离开夏府,我忙跳上开往火车站的电车,买了五点十分去苏州的火车票。又为碧婷担心,用车站的电话告知了她自己要赶往苏州。没想,她还亲自送了衣物来。我简略说了予倩之事,碧婷纳闷道:“梦时和他太太不是青梅竹马吗?怎么就没识破这个假的?”我解释说梦时早觉不对劲,但此事实在不是普通人能估中的。她仍不罢休,说:“觉着不对劲为何不问?倘若是我有疑,必问你我俩第一次见面穿的啥,吃了啥,这一问破绽自然出来。”我说那是你们女人家的心思,男人哪里能想到这些。

碧婷没再辩说,我自己却怀疑起来。虽说予倩和静之身形差不多,喜好习惯上却千差万别。且梦时和静之一块儿长大,共同回忆多不胜数,怎么就没能察觉出差异呢?这沈梦时,说到底也是个诗人,按理说不应该如此迟钝才是。看来,只能等见面方可一探究竟了。

火车惯例晚点,五点二十五分才缓缓驶来。站台上熙熙攘攘,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穿过人流,登上车厢。碧婷站在窗下嘱咐,说这毕竟是别家的私事,能劝就劝,不能劝且罢,不要反被嫌恶。我让她放心,说:“我自有分寸,这儿拥挤杂乱,你先回去为好。”

看碧婷离去,我正欲拉上窗帘,却见一女子抱着盆开得甚是热烈的红玫瑰走过,非常抢眼。而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林静之。或者说,夏予倩!

我急急地奔下火车,包裹都未来得及拿,好容易才穿过人群拦住她。看到我,她先是一愣,后迅速露出寒暄的微笑,跟我问好。然后说约了朋友,急于告辞。我未让路,问她梦时可好。她略微犹豫,说身体不错,只是脾气变得很坏。她说自己觉得有些疲累,于是再次到上海散心。我暗松一口气,太好了,梦时还未开口。用暴露的真相逼她主动放弃总比被梦时抛弃来得好。

“我知你约了朋友,可仍不得不耽误一阵。”我说,“因为你的母亲,夏夫人,希望我们能尽快聊一聊。”

予倩的脸猛然间僵住了,她紧紧地盯着我,呼吸急促,目光凶狠。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顾瞻世,你想怎样?”

“我不会散播此事,亦无意深管。不过师母已是花甲之人,夏老又刚过世,你如何忍心弃她不顾?”在车站旁边的咖啡馆坐下后,我劝说道。予倩把玩着面前火红的玫瑰花瓣,眼也不看我地说:“父亲因此事犯病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没有说过抛下妈不管。好比每一个出嫁的女子,我依然会随时探望她。”予倩的豁朗叫我甚难理解,不禁问道:“即便是看望病危的父亲,也得小心翼翼编派谎话,周旋丈夫的跟踪,这怎是平常的出嫁女子所为?为了这靠伪装骗来的爱情,值得吗?”不想予倩瞟了我一眼,反问道:“顾瞻世,你可知为何当初我未依父亲之意与你在一起?你这人,虽极聪明,也小有才气,却缺乏创造力和行动力。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我对这样的评价并不意外,多年来她如何看我,我是深知的。我斟酌着说道:“我们之间从来话不投机,我也从未想过能得到你的认可,进而让你卸下心防,说些真话来听。但你所做的,我却也是钦佩的。至于现在仍要劝,全因你、先生和师母所受的让我心有不忍。我想着自己从前的束缚都是完全靠理性解开的,信你也能用同样方法解决。万事只要自己决计去做,不是都不难吗?”这番话比较近情些,予倩终于正眼看住我。几秒后,她说道:“自然,你们都以为我是全为着自己的爱,为着自己想待在他身边才如此做的。其实我何尝没试着说出真相?可他如何?输液管扯了,绷带也撕了,直嚷着只愿死。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费尽心思编出种种借口,去做个假面戴上?何至于忍受皮肤溃烂的痛苦,扮演一个我嫉妒到恨的人?”

我无言。不用她讲我也知道,事业失意、再丧爱人的痛苦,绝对能让梦时崩溃至弃世。想必见此场面,予倩不忍,才下定决心蹈此绝路。我的心真是隐隐地痛起来。

“除了你,再无人能这般牺牲。”我叹道,“但既然是戏,终有演罢的那日。加之梦时和他太太自小要好,回忆甚多,你迟早败露。”我以为这是予倩最烦恼的地方,不料她竟淡然一笑,说道:“这是再不用担心的事。”

“这话怎讲?”我疑惑道。

予倩轻轻转动着面前的咖啡杯,沉默半晌,才说道:“一个人憋了这么些日子,实在想痛快说一回。再说依现在之况,怎样都无妨了。”

我知道予倩依夏先生之意修的是医学,却想不到她竟颇得这方面的天赋。到英国一年多,便在康桥大学医学研究院的选拔中脱颖而出,进入MRT项目中心实习。这个中心主要做记忆移植方面的研究,只是成立十年来一直停留在对低等动物的感觉和情绪实验上,未有突破。转机是在1935年出现的,那年8月,那边威尔特郡的埃夫伯里地区爆发了羊瘟症,大批绵羊在出现搔背、蹬腿的症状后死亡。政府派出的医护人员对病死羊进行了解剖,发现所有发病羊只的大脑中都含有一种罕见的、能够自我复制的protein。为作进一步分析,政府将病毒样本交给了脑研究实力最强的MRT中心。令人意外的是,MRT发现病毒的成分与人脑中储存记忆的protein分子惊人的一致,记忆移植研究突现曙光。政府得知后欢喜非常,立即筹拨资金,调拨人才,命研究中心尽快拿出成果。予倩就是在如此情形下被选中的。

经过培养比对和白鼠实验,两年后,MRT果然掌握了记忆移植的初步方法。事实上,他们发现,只要培养足够的protein分子,它们便可在人脑中自动与记忆protein套合,并不断复制、更新(原话貌似如此,种种医学术语我当时就听得顶吃力,如今记忆更为模糊)。但也由于其影响力太强,后果不可控,研究中心坚持要排除可能存在的副作用才推进人体实验,使得其与政府的关系日益紧张。恰在这时,车祸发生了。予倩毛遂自荐做移植志愿者,又因政府施压越来越大,研究中心遂顺水推舟,在秘密取得林静之尸体后,为予倩实施了手术。

我为这超乎想象的事实震惊了。倘予倩所说属实,那么在得到林静之的相貌后,予倩又拥有了她的记忆。如此一来,还能说她完全不是林静之吗?她无怨无悔,梦时无挂无伤,好比白娘子和许仙,我们这些外人,有何理由充当法海,横加拦阻?

“然纸包不住火,你可曾想过,果真败露是何后果?”我好容易镇定下来,说道,“实不相瞒,梦时已和我抱怨多次,说感觉你与以前大不相同。”

“是吗?我倒觉得是他变了。”予倩幽幽地说,“为了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做了一切的努力。不想半途他却变了心。

“这便是绝没有的事。”我说。

没有回答。予倩捧起花盆,往门口走去,说:“你尽管放心,这事再没有败露的时候。”

她露出的笑有些惨淡,却依旧那么自信。

予倩走后,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思绪重新整理到常态。

我请服务生拿来火车时刻表,查到末班车在八点半,便决定还是去看看梦时。反正假也请了,没事的话,明日回来便是。

坐在开往苏州的火车上,我越发对予倩感到钦佩。这样的付出,于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为了一个从未对自己有所回应的人,一个再不能对自己有所回应的人,接受手术、改变身份,同时承受身体和心灵的痛苦。到底拥有多少勇气,才能做到这般程度?到底需要多信仰爱情,才能拥有这般勇气?

到达梦时的宅子时,已经将近十点了。院子的大门上挂着大锁,里边也漆黑一片。无可奈何,我绕着院墙寻了一圈,找出一处便宜之地,借着墙边的桃树翻进了院子。

此时晚风已起,只闻狗鸣树响,不传人语。也许是受予倩所言的影响,我有些心神不宁。摸索着将堂厅的油灯点燃,又将随身携带的一小瓶洋酒抿了几口,方觉好些。略坐了一会儿,身上觉得冷,便移步书房,打算将就过一夜。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摸黑进去,没找着灯,反被地上堆着的许多杂物绊了几次,只好退出来取灯。待捧着堂厅的油灯回来时,里边的情景却仿似雷电击来,叫我顿时头皮发麻,脊背发冷,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得。

影绰的灯影下,只见书本和碎掉的煤油灯扔了一地,而梦时表情狰狞地倒在血泊中,左胸口处被挖了一个大洞,周围衣衫已被染得紫黑。予倩,一定是予倩!原来我估错了,梦时早已将离婚之意告了她,且坚决、冷漠,没有余地。牺牲如此却换来这般结果,任谁都无法接受。

我凄惶又悲酸,手一软,灯摔落在地。黑暗立刻汹涌而至。

好容易逃出宅子,已将近午夜。我挣扎着走到村口的土地庙,在那儿坐了一夜。天一亮,便叫车到镇上,给法租界巡捕房的陈探长打了电话,简单说明情况,说一旦在这边报案,肯定会被当成嫌疑人扣留下来,劳烦他帮忙略加打点。陈探长与我虽是因公认识,但颇聊得来,也知道梦时。他听后吃惊不小,连声答应。在他的照顾下,我并未被苏州的警务为难,按程序录完口供,便得返回上海。

巡捕房很快便认定沈太太林静之是凶犯,动机暂定为发现私情,因爱生恨。我放弃了报道这起轰动沪苏的名人血案的机会,后听同事陆续带回的消息,梦时的心果真已被挖走。又说撕破的信件中,有不少署名青沅的,言语暧昧,云云。只是发现虽多,追查却一无所获。半年后,案件终在人们的关注热情冷却后被忽略。

“那个青沅,其实是一个叫苏曼玲的女大学生,自称沈梦时的红颜知己,你可听过?”许是为了掩盖未能结案的尴尬,日后的碰面中,陈探长总时不时透露些调查内幕。可心悉真相的我,恨不得马上淡忘此事,每每敷衍带过。我试着去过夏家,仆人告诉我,师母早些天已经南下广东,往香港投靠娘家人了。掐指一算,正是梦时事发的第二日。也罢,我想。死者已矣,望生者真能自怡。

梦时去世一年后,我应新华制片公司的邀请,写了一个名为《梦破时分》的剧本,以一名受过新思潮洗礼、追求自由恋爱和纯粹爱情的女大学生为主角,讲述她在爱恋一位文人未果后,感到无依无望,萌生杀害爱人再自杀之意。后幸得儿时友人劝慰,并在此人引荐下加入流动话剧社,开启生活新篇章。电影非常成功,但因借鉴了梦时的事迹,且影戏院刻意引导,舆论上出现了抨击我利用已逝友人自饱荷囊的批评,连碧婷一并不解,说不像我的作为。我全未争辩。我的意思,是为了予倩。从心底里,我实在为着她的行动震撼了。但如今不管在玫瑰花里埋下什么,也是徒然的,无用的。倒不如放开心怀,去过她本应过的生活。如果梦时在世,即便静之在世,都会同意我这么做的。电影如此轰动,传播如此广,她定有看到的那一天。

我是这么坚信着的。

1948年,时局要发生翻天巨变的气息更为明显。当时,我和碧婷的女儿守真还不满五岁,大儿子实谦也仅九岁,细细考虑之后,我决定接受《华文新闻报》的邀请,到香港定居。那里的政治环境相对自由,报道题材很宽广,一旦适应,想必会做得更为顺手。

离开之前,我又特意去了一次夏家,试图取得师母的消息,以便日后探望。但看家的老仆人似乎受过郑重的嘱咐,任我如何晓理动情,只推说不清楚。在港安顿后,我也曾拜托报社的同事打听,然而师母似乎有意匿世,几番找寻都未得结果。

最后,还是师母找到的我。

到现在我还记得接到师母电话的那一天,1949年10月2日。对岸宣布盛大胜利的第二天。师母说,看到署名为瞻世的新闻,便试着打电话到报社,没料到果真是我。

我简单和师母解释了原委,说也找过她,但无功而返。师母说:“本就是悄悄地住下,难为你了。”

我犹豫了几许,还是问予倩可好。

师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瞻世,有时间来看看我吧。这些年,我可难啊。”

次日,我就照着师母给的地址找去了。师母见到我很是激动,握住我的手哽咽,说不出话来。我也十分感慨,一时竟找不到话头寒暄。末了,师母终于放下我,示意仆人捧来一只大匣子,说:“看看吧。再迟了,这些东西怕是要毁掉。”

我接过匣子,问是何物。

“予倩的信。”师母惨然地说,“知道她不想让第二个人看的。可我不甘心,我替着她委屈,为着她痛心啊。”

信的篇数并不多,最早的一封写于1938年年初:

我尊敬的父,慈爱的妈,这件事思来想去了好久,都没有勇气和你们说。然而如若不说,此后要说也是不能的了。不管怎样,先以文字写下来,保存好,某时某地你们幸巧能看到也未可知。

我爱沈梦时,但爱到假扮他太太也是我从未想过的。仿佛那时只是怕他为此自杀,想着先骗他高兴几日,把他自个儿的伤养好。然而谎言一旦说出,就没法收场。为了圆谎,我冒险让研究中心的同事把林静之的记忆移植到了我的脑中。我原想着这没什么了不得的,只不过多了一个人的记忆。况且,我也渴望知道林静之的经历和感受。说不准这样,就能知道梦时为什么不喜欢我,就可以改。说不准这样,梦时就能回心转意,爱上我。我就能慢慢告诉他真相,真正地和他在一起。是的,那时我是做着这样美又这样傻的梦。可我怎么能料到,手术后,我会慢慢把自己的记忆丢掉。那日是朋友来信,说需到广州一趟,让我这个年少时在那儿读学堂的人说说是怎样的地方。我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在广州待过!我怕了,非常地怕,急忙拜托同事检查手术是不是有问题。结果发现,方法没有问题,但由于作为记忆运输者的那一种protein,它不但能够与人的记忆protein套合,还能够在套合后把我们的protein变成自己的结构,导致这些protein的损坏。我也许说得太专业了,你们不易明白,还是打个比方罢。譬如A起司片是林静之的记忆,B起司片是我的记忆,我们从瘟羊脑中提取的物质是C,但它不是片状,而是一块起司条。起司条能像涂了奶油一样,一面粘上A,一面再粘上B,完成记忆的移植。问题在于,粘贴之后,它还会把两块面包片都压出条形,变成自己的形状。如此一来,A和B便再不能正常干活了。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变化,我和林静之的记忆protein都会被破坏掉。这就是手术的副作用!动物实验中没有来得及发现的副作用!我几乎崩溃了,也试着去补救。可不行,protein一旦套合,根本没有办法再分离。要消灭只能一起消灭,要保留只能一起保留。

我不觉要向上天质问了,我一心去爱,也未曾伤害任何人,为什么偏应该受这样的处罚?我是那样困苦才争斗了出来,辟了这番风景,为什么半途里偏要转入这样悲惨的结果?

我,只能慢慢成为一个无记忆的人了,我尊敬的父,我慈爱的妈,这样的事,我如何能与你们说出口?然而不说又不行,不行啊!我现在仍没有勇气把信寄出去给你们,可什么时候能呢?我会不会把写过这封信的记忆都丢掉?天啊,我无法……

信到这儿止住了。我抬头看师母,说不出一句话来。师母摇摇头,说:“老夏死时,她没有把信拿出来。催着我离开上海、来到这儿时,也没有。这孩子,平时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其实胆小得很,憋屈得很。”我胸口极闷,艰难地说我知道的。是啊,正因如此,夏先生才一直希望我能够多多照顾予倩。我却偏生性愚钝,至终都未能被她接受。

其他文字也全是扮成林静之后的心境。为了梦时偶尔的一点示爱欢心,为了二人隔阂愈来愈大烦恼;忽而认为这样做值得,忽而又恐惧记忆消失,痛憾对父母的辜负。真不晓得那将近两年的时光,她是怎么独自熬过来的。我初以为,会在其中看到对梦时的死之宣判,然而并没有,可见当时予倩已是那般心如死灰。

“我想探探她。”看完信件,我对师母说。可师母眼中的泪线条似的挂下来,仆人忙递上丝帕。我心底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如何发生的?”我涩涩地问。

师母抹了一回泪,说:“我永远记得那日,她回来说不再离开我了,不再做林静之了,要我一起去香港,重新生活。当时,我真以为她想通了,也解脱了。我是多么宽心,那简直是那几年间我最快乐的一日。谁能料到,那才是痛苦的开始。南下的途中,就听说了沈梦时被杀的新闻。她不闻不问,我却猜得几分。心里慌得紧啊,我想天在看啊!这怎么能瞒得过去呢?怎么能逃得过去呢?果然,来香港不久,予倩就总说头疼。开始我俩都没怎么在意,直到做了检查,才知是脑癌,说什么大脑都变成海绵状的了。然后没几日,记忆几乎就全没了,认不得我,记不住事,每天只知道和那些从苏州就带着的玫瑰花说话。光如此,我已经难受得不行。没想到收拾她的遗物,还会看到这些信件。瞻世啊瞻世,你说我和老夏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统共就生这么一个女儿,却还折腾至此……”师母哭出声来,叫人心酸不已。

我也自伤悲,劝无可劝。想起刚看到予倩留下的一句话,忙翻出来读给师母。师母听完,泪水止住,但仍默而无言。我说:“予倩做了自己要做的事,其中固然有憾有恨,然谁的人生无憾无恨,因此总比那些一辈子麻木过活的人要来得好。我记得,当年夏老亦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半日,师母终长叹一口气,说:“如今也只能这么自个儿宽慰了。”

那之后,我就经常去探望师母,后索性搬去与她同住,方便照顾。碧婷对老人虽达不到待若亲生父母,但平日也能陪着聊聊天,散散步。加之又有两个孩子环绕膝下,师母渐舒心起来。到后来二儿子学谦出世,她俨然一副祖母光景,哀叹之声终全断尽。

师母是1961年10月21日走的,享年83岁。上一年,实谦也娶了妻。婚礼的前一夜,师母交给实谦一个红信封,信封里装着一方硬笺。实谦拿给我和碧婷看,只见上边写着:谦儿,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至纯的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若有幸得到,不论多难,都望你不放弃。因为不论多难,你都将感受到一生最圆满、最无遗憾的满足。实谦和碧婷都笑说,没想到,夏奶奶竟是内心如此热烈的一个人。

然而我记得清楚,这大致是予倩的话,是我那日读给师母的予倩的话。然而我更清楚地记得,事实上,那话后面还有一句。当日我未敢读,日后师母也未再看。

予倩她是说:

“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未遇过它。”

后记

复制记忆是一个陈旧的科幻题材,但这篇小说想探讨的并不是这项技术本身的可能性或功用价值,而是试着以其为载体,表达爱、勇气和执著,这些不论在哪个时代、技术发展到何种程度都应该珍惜的东西。

对比当代人各种的爱无能或物质爱,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求自由之恋爱、精神之契合的爱情观显得稀有地活泼和真诚,这是我冒险将小说背景放在那个时代的原因。小说中的沈梦时和夏予倩、顾瞻世和林静之是两类人,一方崇尚性灵,不计较结果;一方信任逻辑,步步权衡。虽然在现实中只能是得理性者得天下,但我更为前者的追随心灵、敢于付出而感动,也希望大家能感受到这种感动。

喜欢科幻小说很多年,但作品得到发表是第一次,因此,这对我是个莫大的鼓励。不过也由于如此,小说的缺陷多多,它的科幻内核并不值得推敲,对徐志摩、胡适等现代作家的书信及刘贞等当代作家的民国小说作品也多有模仿和借鉴,还望大家包容。我想我一定会继续科幻小说创作的,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为大家送上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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