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图坐在“微澜”连锁咖啡厅某个靠窗位置的沙发里,望着落地窗外的大街出神。
大街上偶尔会掠过几辆奢华的名牌悬浮车,但大多数经过的车辆都是那些批量生产的属于中产阶级使用的低调款式,“够用就好”是这些普通款悬浮车车主的人生信条。
这些特色的普通悬浮车几乎都有着相同的模样,它们没有绚丽的外壳,没有盛气凌人的大灯,也没有任何趾高气扬或奇形怪状的车标。它们那灰扑扑的舷窗玻璃带着一股子寒酸劲儿,悄无声息而又行色匆匆地沿着街面表层的反磁力线慢速前行,连经过时所产生的轻微嗡嗡声里都听不到一点令人兴奋的元素。
更可悲的是,阿克图心想,我连一辆“够用就好”的悬浮车也买不起。
他摇了摇头,将绑着护理绷带的左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护理绷带上的监视铭牌中标明了目前伤口的愈合状况:结痂71%。
阿克图用右手食指点了一下桌角的一个触摸钮,一个交互光幕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用一只手娴熟地登录了全球网,七条当日新闻的三维索引出现在了桌子上方的半空中。他一一关闭了它们,然后又花了两倍的时间去关闭那些从四面八方飞出来的广告信息。
非付费用户必须得学会去忍受那些该死的弹出广告,就好像他们有钱去买广告上那些非必需品似的0
在交互光幕的底部中央,弹出了一个微型钟塔,现在距离上午九点还有不到两分钟。
钟塔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个松糕塔,“维拉维拉,松糕之家!”一句金灿灿的广告标题出现在了松糕塔的顶部。
阿克图扭头向街对面望去,这会儿“伟大的遗产”人文历史博物馆门口依然冷冷清清的,但是在其大门上方的显示屏上,“法老的财富——古埃及珍贵文物展”等字样已经开始滚动播放。
博物馆的大门打开了,阿克图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我的甜心,我的爱!亲爱的,别再折磨我了,快出来吧!”他喃喃地嘟囔道,左手绷带上监视铭牌的显示字符也变成了“结痂72%。”
一个窈窕的倩影突然出现在了博物馆的十二级台阶上方。她身着一套剪裁得完美无瑕的黑色修身职业装,穿着黑色长筒袜的双腿又细又直。她的身高大约有一米七,栗色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动,一双摄人心魄的双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她每走下一级石阶,脚底的高跟鞋都会发出一声生硬而清脆的“咔嗒”声。
九点整,博物馆的接待机器人——伦琴27准时上班了。
阿克图第一次遇见伦琴27,是在三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在那个阳光异常明媚的下午,阿克图刚刚被女友告知,她决定从此以后成为他的“前女友”。
“这样对大家都好,”那个长相平庸但略带妩媚的“前女友”对他说道,“咱俩并不合适!”
“为什么?”阿克图痛苦地问道,“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的。那个男人比我大十岁,比你大十五岁,而且还离过婚,你真的爱他吗?”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爱他,”前女友撇了撇嘴,“但是我知道,我更爱美好的生活。”
“我答应你,会给你想要的生活!”阿克图焦急地保证道。
“什么时候?”他的前女友逼问道,“凭一个小程序员那份微薄的薪水,我什么时候能够得到想要的生活?二十年后吗?”前女友冷笑道,“还是三十年后?”
“我已经很努力了。”阿克图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熟悉的女人,无力地辩解道。
“我没责怪你不努力。可是你就算再努力,也买不起一栋海底景观别墅,或者一辆最新款的蒂莎拉玛悬浮车。”
“难道你就只追求这些东西吗?爱情在你眼里算什么?”
“爱情的滋味我已经品尝得够久了,现在我想趁着年轻去品尝一下头等舱里的鱼子酱和鹅肝酱的滋味了。”
说完,前女友便挎着最新款的玛爱仕肩包离开了。
伴随着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响起,中心广场的音乐喷泉向着天空喷出了一连串欢乐的水珠。
恰好一阵偏北风刮过,把僵在原地的阿克图浇了个透心凉。
阿克图垂头丧气地离开中心广场,乘坐市政悬浮车从高楼林立之间飞驰而过。他随意地从东环路某个站点下了车,然后就像个失魂的傀儡般漫无目的地乱转起来。
身旁动辄上百层的建筑物耸立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他有些窒息。他不知到底是认清前女友这个人还是认清自己的赚钱能力更令他痛苦,但是他知道,他本就少得可怜的所拥有的东西之中,又可悲地少了一样。
少了曾经带给他最大幸福感的一样。
“您好,先生。”一个清脆而欢欣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兴趣了解一下三星堆文明吗?”
阿克图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在他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只要八个信用点,您就能领略一番独特的古蜀风情。”样貌出众的女人热情而有分寸地娓娓讲到,嘴角还挂着一个动人的微笑。在她的身后,“伟大的遗产”博物馆的金字招牌分外醒目。
“没兴趣。”阿克图摇头道。
“随时欢迎您来参观。下个月的展出主题是玛雅文化。”伦琴27善解人意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微笑着向路边退了一步。
“少给我讲这些该死的古董!”阿克图突然愤怒地吼道,“没看到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吗?”
伦琴27依然面带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位发脾气的青年男子。
“如果您的心情不太愉快,可能更需要参观一下我们的展览。”伦琴27笑着说,“您可能会发现,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一个人一时的不愉快是多么容易随风消逝。”
“真的?”阿克图半信半疑地问道。
“青铜神树和大立人像保准会给您留下深刻印象。”
“你刚才说票价多少钱?”
“个人参观八个信用点,由我陪同讲解十五个信用点。”伦琴27语速平稳地回答。
“对于一个刚失恋的人来说,哪种更合适一些?”阿克图看着伦琴27的眼睛问。
伦琴27静静地看着他,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
“看来你的应答系统有点短路了,对吗?”阿克图笑了,“你们永远都没有这种人类才有的烦恼。”
“失恋是某种结束,也是某种开始。”伦琴27的双眼中饱含着暖意。
“没错,某种新的开始。”阿克图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机器人喃喃地说,“为了这句话,我愿意掏十五个信用点。”
“相信我,”伦琴27冲着他眨一下左眼,“等参观完了您就会发现,从历史的角度来探讨失恋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起来,几千年前的那些出土文物就被阿克图忘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伦琴27却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从那以后,他成了博物馆和其对面的“微澜”连锁咖啡厅的常客。
阿克图有时候是一个自由程序员,有时候则是一个小黑客,经常会接到一些来自世界网上的某些小网站委派的任务。
他的主要工作是为雇主的网站进行例行维护。有时候则要设法潜入雇主网站的对手网站中,搞一些力所能及的破坏。破坏程度则由雇主所付信用点的多少和对手网站的防御能力而定。
他以此为生,但收入不算高。
他讨厌那些占用固定时间的工作,在他看来,那些工作中的大多数并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收入。
自遇见伦琴27之后,他就经常去光顾“伟大的遗产”历史博物馆。假如当时的接待机器人不是伦琴27的话,他就会走进博物馆对面的咖啡厅,利用外壳身份登陆世界网,去做点能够赚取信用点的工作。
慢慢地,他摸清了伦琴27的上班规律。
有一次,在伦琴27陪同参观一个瓷器展的过程中,阿克图在一个乾隆年间的官窑瓷器前面停了下来。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问题,”阿克图真诚地看着伦琴27的脸,“我想知道,你们到底能不能感受到爱?”
“我们是社会事务型机器人,只拥有少量的情感处理单元。”伦琴27用她那一贯柔美的腔调答道。
“也就是说,你们不会主动对某人产生感情,对吗?”
“如果产生感情对我们的工作没有意义的话,是的,我们不会主动对自然人产生感情,因为主程序不允许。”
“主程序……”阿克图掂量了一下这个词的分量。
他伸出右手,握住了伦琴27的左手。
“警告,与社会事务IV型机器人的身体进行主动接触是被禁止的。”伦琴27身体里的另一个扬声器中传出了一个机械声音,“由此产生的破坏会被追究,严重者将被追究刑事责任。”
“你的手还不算很凉。”阿克图放开了她的左手,微笑了一下,“放心,我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形式的破坏。”
“这样就好。”伦琴27笑着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下一件钧瓷鹅颈瓶呢?”
几天后,阿克图右手手腕处的通讯环亮了起来。
“老伙计,失恋之后过得怎么样?”一个光头男子的实时虚拟头像出现在了他的手掌心中。他是梅杰,阿克图的大学同学,最好的铁哥们儿,同时也是一名任职于机器人生产商内部的人机交互程序编写员。
“还行。”阿克图蜷缩在微澜咖啡厅的椭圆形沙发里,冲着梅杰撇了撇嘴。
“告诉你一个往伤口上撒盐的新消息如何?”梅杰坏笑着问。
“你一直擅长干这种事。”阿克图用左手中指弹了一下梅杰的虚拟头像。
“她要结婚了。”梅杰简洁地说。阿克图知道梅杰所说的“她”指的是自己那位前女友,而她正是梅杰的老婆介绍给自己认识的。
“哦,那恭喜她了。那个钻石王老五打算娶她了?”阿克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置身事外一些。
“希望你对这件事能看得淡一些,”梅杰耸了耸肩,“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俩不合适。”
“分手时她也是这么说的。”阿克图点了点头。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就让往事随风。’”梅杰说,“看开点吧,给自己找一个更好的女孩。”
“可能我已经找到了。”阿克图微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效了?”梅杰挠着自己的光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领出来让大家见见?”
“还得过一阵子。”阿克图保证道,“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有点事想找你聊聊。”
“没问题,我老婆去参加她们公司组织的海底度假了。”梅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正好有时间放松放松了。说真的,哥们儿,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的自由身呢!”
“那晚上在云端俱乐部见了。”
“七点准时到。”梅杰舔着嘴唇笑道,“老规矩,你请饭,我请酒。”
当晚,在云端俱乐部的一角,阿克图和梅杰一人拎着一瓶啤酒,舒服地仰躺在立靠椅中,观赏着半空中正在上演的一幕虚拟实景剧。在剧中,一个衣着暴露的妙龄女郎正手执一柄发光的长矛,以一种颇有韵律的节奏周旋在几头两人多高的外星怪兽之间。
“有时候,我更希望那些怪兽笑到最后。”梅杰将立靠椅所发出的立体音量调低了不少,冲着身旁的阿克图说,“这些演员扮酷的表情和做作的姿势令人作呕。”
“下一节就是你的最爱了,”阿克图直接将音量关到了最小,“俄罗斯大腿舞。”
“我现在喜欢芭蕾舞了。”梅杰仰头灌了一口啤酒,“芭蕾舞也能看见大腿。你找我到底有啥事?”
“没啥大事,我想问问你们公司生产的机器人里有没有社会事务IV型的?”
“有,怎么了?”梅杰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打算买一个吧,兄弟。这种型号的可不便宜啊,你买彩票中奖了?这对你的前女友可不是个好消息,是吧?”
“这种机器人的主程序是不是难以侵入呢?”阿克图轻声问道,“它们的后门程序一般很难破解吧?”
“当然了,社会事务IV型机器人一般都是用于一些保密性很强的岗位。你问这些干吗?”
“我想为某个机器人的主控制程序解锁。”阿克图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你可得准备好去蹲几年大牢了,兄弟。任何入侵这种系统的行为都是犯罪。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吗?”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必须得让她有机会也爱上我。”
“这和主控制程序解锁有啥关系?”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一个前所未有的惊喜,我要让她知道我有多么爱她。”阿克图十分认真地对梅杰说道,“帮我一次吧,哥们儿,我的幸福在此一举。”
“这不可能。你提到的那种机器人,主控密码和控制序列号是由持有方去设定和保有的,我们也没办法改动。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如果这些机器人进行返厂检修的话,你们会做些啥?”
“那是检修部的事儿,和我无关。我只是个人机交互程序员而已。”
“那这些机器人的操作程序在线更新呢?它们每个月不是都会进行系统升级吗?”阿克图紧接着问道。
“升级软件包会放在网站上,由客户自行下载,并自行选择是否给自己的机器人进行升级操作。够了,你他妈的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阿克图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梅杰。
“你百分之百是疯了!”梅杰张口结舌地说道,“你前女友把你蹬了这件事是不是让你丧失理智了?”
“也许吧,但是别忘了,她可是你和你老婆介绍给我的,现在你又告诉我她打算和别人结婚。你欠我的,你这个混蛋。”阿克图仰头将瓶子里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然后将瓶口对准立靠椅的接口,又接了满满一瓶子新酒。
“她只是个机器人!一个社会事务型的冰冷机器人!”
“我摸过,她的手不凉。”阿克图抗议道。
“通电状态下是21摄氏度,”梅杰用左手揉了一把脸,“一旦关机之后就是铁板一块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阿克图说,“她确实只是个机器人,但是她不会为了钱离开我,她不需要名车豪宅,也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它们什么都不需要,因为它们是服务大众的机器,和一台车或者一张智能床没什么区别!”梅杰斜眼看着自己的这个老友说道,“现如今有一些人确实需要从机器人那里获得某种精神慰藉,你可以选择一个家庭情感型的机器人,为啥偏要迷恋一个社会事务型的机器人?”
“她很特别,独一无二。”阿克图正色道。
梅杰苦笑了一声。
“告诉我,兄弟,你不是认真的!”
阿克图看着梅杰,眼神坚毅。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梅杰再次苦笑。
“我只希望能够听到她亲口对我说她爱我。”阿克图的眼角湿润了,“我希望我爱的人告诉我她也爱我。”
“真可笑,”梅杰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这个可怜的男人,“即使她说爱你的行为是人工设定的,你也会感到开心吗?这有意义吗?”
“这意义重大,”阿克图用手捂着眼睛哽咽道,“帮我个忙,哥们儿,就算我求你了,最后一次求你。”
“每个月的软件升级包都拥有一个统一的解包密码。”梅杰一只手捏住阿克图的肩膀,轻轻地说,“我会告诉你这个密码。至于你怎么去获得那个升级包,我就帮不了你了。无论最后你犯了啥事,可别把我扯进去。”
阿克图紧紧地握住了梅杰的手。
“这下子总可以好好地看大腿舞了吧……”梅杰笑着说道,“我可不想一晚上都看着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我老婆明天晚上可就回来了。”
“伟大的遗产”历史博物馆官方网站被黑客持续不断地攻击了好几天,终于彻底瘫痪了。
阿克图为此费了不少劲儿。他在世界网上有一帮黑客朋友,他们虽然完全不了解彼此的底细,但却经常互相帮助,携手搞出点动静来。
阿克图之后向网站方发出了求职信,表示自己擅长处理网站的保护工作。这是黑客联盟常常使用的伎俩,一群人做坏事,另一个人则出面充当救世主,借此赚点零花钱。
两天后,阿克图接收到了聘用通知。
他拿到了“伟大的遗产”历史博物馆网站的有限管理员权限,他所做的唯一工作是尽可能地入侵网站的数据端,在里面留下几个后门程序。事实证明,博物馆网站的管理人员水平很低,数据保护手段落后且随意。阿克图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之后,便辞去了这份幌子工作。
他距离自己梦想的实现越来越近了。
“亲爱的,”他坐在微澜咖啡厅的沙发里,喃喃地说道,“再等一阵子,我就会彻底解放你了。只要再等一阵子……”
工作的同时,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博物馆网站的数据库。大多数时间,都是网站管理者在上面发布一些最新展览的简介和网上订票的信息。
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九点刚过,他终于见到了那个自己梦寐以求的机器人主控程序更新包。
“伟大的遗产”历史博物馆终于决定为自己的工作机器人进行系统升级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启动了木马破坏程序,网站再次瘫痪,进入重启倒计时。留给阿克图的时间只有九十秒。他用梅杰给的解包密码打开了那个机器人主控程序更新包,将自己早已篡改好的命令行导入进去。
剩下的事就只有祈祷了。
他透过咖啡厅的橱窗,向街对面望去。伦琴27端庄地站在博物馆台阶下面,微笑着面对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阿克图的心脏再次怦怦狂跳起来。
又过了五天,阿克图才再次悄悄入侵了博物馆网站。
这个博物馆里的工作机器人不算太多,其中有四个保安机器人、三个讲解机器人和两个廉价的清洁机器人。
四个保安机器人都是最新型号的,三个讲解机器人分别是哈尔15、哈尔22和伦琴27,两个清洁机器人则只在博物馆闭馆之后才被启动。
博物馆每天下午五点闭馆。三个讲解机器人轮流负责在每天的傍晚六点之前把垃圾箱送到接收站去,并将空垃圾箱拿回博物馆。
四个保安机器人二十四小时开机,他们配备的非致命武器大概可以放倒一个加强连的劫匪。
博物馆中的人类工作人员只有六个,分别是一个馆长、一个副馆长兼工作总监、一个网站维护员、两个机器人操作员和一个对外联络员。
两个机器人操作员一个负责维护保安机器人,令一个则负责维护其他机器人。一般情况下,三个讲解机器人的维护工作主要是按照展览内容的变化更新讲解内容。另外,在特殊情况下,也可以对机器人直接下达动作指令。
当然,任何指令都不能违背机器人主控制程序的原则,须通过其审核。
除非这个机器人的主控制程序被人为地篡改了。
“亲爱的,抬头。”阿克图进入机器人控制系统,通过指令通道向街对面的伦琴27下达了一条命令。这个女接待机器人此刻正着弯腰对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说着些什么。
他侧脸看了一眼,弯着腰的伦琴27猛地抬起了头,这个动作吓了那个小女孩一跳,拽着一边的妈妈离开了博物馆门口。
伦琴27直起身子,她头的位置没变,这会儿变成了诡异的后仰姿势。
“亲爱的,冲着她们的背影,举起右手,挥三下。”阿克图命令道。
伦琴27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阿克图命令伦琴27的主控制程序删除这些命令记录,然后退出了机器人控制系统。
伦琴27立刻恢复了常态。她仰起的下巴落了下来,右手也自然地垂到了身体一侧。她又变成了那个端庄美丽的机器人接待员。
突然,三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男青年从人行道的一侧走了过来,他们看到伦琴27,便向着她走了过去。
三个人将伦琴27围在中间,一个男青年粗鲁地捏了一下她的胸部,另外两个笑着起哄。
接着,又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伦琴27,做了几个猥亵的动作,怪叫着为自己的同伴喝彩。
两个保安机器人走到博物馆的门口,然后停下来。主控程序在控制着它们,对当前的情况做出评估和判断。它们只有权攻击那些危及展品的人类,而且只能在博物馆内部展开行动。
毫无疑问,当前所发生的人类行为与它们无关。它们没有保护一个接待机器人的义务,同时它们也不认为这些猥亵行为对机器人有什么实际伤害。
阿克图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走到咖啡厅的门口,推开玻璃门,毫无顾忌地径直向街对面走去。
几辆路过的悬浮车见状迅速启动紧急避让系统,马路上顿时乱作一团。
三个男青年依然在自娱自乐,伦琴27则僵在了那里,身体里的扩音器一遍遍反复播放着损坏责任警告:“……与社会事务IV型机器人的身体进行主动接触是禁止的。由此产生的破坏会被追究,严重者将被追究刑事责任。警告,与社会事务……”
“住手,快滚!”阿克图站在人行道和行车道之间的隔离栏上低吼道。
几分钟后,三个男青年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阿克图趴在人行道上,右脸青紫,左手被皮靴踩破了,温热的鲜血顺着无名指的指尖滴下来。
伦琴27将他扶起,他右手捂着肋部,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痰。痰迹落在一块方砖上,和刚才滴下来的那些血迹一样,立刻被蒸发掉了。
“随地吐痰可耻。”人行道上出现了六个白色的字迹,闪动了两下,然后消失不见。
“您没事吧?”伦琴27语调平缓,里面掺杂着一丝关怀的意味,“需要我为您叫一辆医护车来吗?”
阿克图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随后,他摇了摇头,迈开步子向悬浮公交站台走去。
“您可能需要休息一会儿,”伦琴27在他身后恭敬地说道,“为什么不借此机会欣赏一下埃及出土的珍贵文物呢?只需要十一个信用点,相信我,您一定会对这些文物赞叹不已的!只需要十一个信用点而已……”
“闭嘴!”阿克图突然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伦琴27的脸。几秒钟后,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下个月将举行千载难逢的浮世绘展览,欢迎您下次光临……”
阿克图举起左手瞄了一眼,结痂75%。他将绑着绷带的手举到嘴边,轻吻了一下。
他刚刚回想了一遍自己和伦琴27自相遇以来的交往过程。和他所做的一切相比,左手上的伤口实在是太过无足轻重了。
一切都准备就绪,今天将是决定性的一天。
下午五点整,伦琴27步伐稳健地走进博物馆大门。之后,厚重的超塑钛合金大门徐徐落下,博物馆结束了一天的对外开放时间。
阿克图打开交互光幕,开始了忙碌的操作。距离伦琴27运送垃圾箱的时间还有不到四十分钟,他必须赶在她走出博物馆侧门之前,把一切程序设定工作都做好。
他想象着自己站在垃圾回收站门口等待伦琴27款款走来时的样子,顿时情绪高涨,手指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所有程序的输入工作花了他差不多十分钟时间,然后是启动屏蔽主控制程序中的指令限制模组和行为规范模块。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五点三十九分,阿克图关闭了交互光幕。他从座位里站起身来,穿上了自己的大衣,戴上那顶他最爱的黑呢斜檐蛛网纹礼帽,甩开大步向着咖啡厅的大门口走去。
出门之前,他一把扯开了包裹在左手上的那些保护绷带,将它们揉成一团,狠狠地丢入了垃圾桶。
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响起,那团绷带化为了一小撮灰色粉末。
阿克图站在街道南侧的人行道上,目光望向对面的博物馆侧门。
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变得缓慢起来。
“亲爱的,来吧,”阿克图轻声呼唤道,“别让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付诸东流。”
但是伦琴27一直没有出现。博物馆那椭圆形的侧门紧紧关闭着,弯曲的下弧线就像是一张嘲笑的嘴。
街道上的车辆川流不息,行人零零落落,街边建筑外层的聚合玻璃折射着今天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五点五十六分,博物馆的侧门终于打开了,伦琴27拖着一个一米五长的垃圾箱走了出来,迎着夕阳向西走去。
她走的速度有点慢。
阿克图的心脏狂跳着,他缓缓地跟在她后面,在南侧人行道上和伦琴27以相同的速度向前走。他用余光斜瞄着走在北侧人行道上的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或者说女机器人也好,他才不在乎她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她的秀发在微风中拂动,整个人则被夕阳的余晖裹挟了起来,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六点整,伦琴27没有抵达垃圾回收站。回收站的垃圾运送口关闭了,再次打开需要等待三十分钟的时间。
伦琴27没有停下脚步,径直拖着那个银灰色的大垃圾箱向着路口走去。从路口穿过斑马线,在路南人行道这一侧向左拐,还有一个垃圾箱暂存点。
阿克图停下了脚步,路口对面的伦琴27正在等待通行信号灯亮起。
伦琴27拖着垃圾箱,跟着十几个行人一起走了过来。行人纷纷刻意跟这个运送垃圾箱的女机器人保持着一点距离。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阿克图暗想,“根本看不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天使般的光芒!”
伦琴27穿过斑马线,向不远处的垃圾箱暂存点走去。阿克图跟在她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双眼望着前方的曼妙背影和飘飘长发,忍不住浮想联翩。
伦琴27又转了一个弯,终于走到了那个位于小巷深处的垃圾暂存点,她将拖来的垃圾箱整齐地摆放在另外几个显示着“满”字的垃圾箱旁边,然后向着空垃圾箱走去。
突然间,她的动作僵住了。
阿克图走向伦琴27,他站在她的身后,向着她悬在半空中的右手摸去。
她手心的温度正在下降。只有处在关机状态或系统初始化的时候,她的体表温度才会降到21摄氏度以下。
按照程序设定,这会儿伦琴27正在进行系统的初始化操作。而当初始化完成的时候,她的记忆模块将返回到出厂设定,所有的植入程序都将被永久抹除,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记。也就是说,警方将很难追查到阿克图这里来。
阿克图转身走到伦琴27拖来的那个垃圾箱旁,打开了它顶部的盖子,立刻看到一个黄金面具和一根金质权杖。
陪伴埃及法老在地下沉睡了几千年、“伟大的遗产”博物馆本期展品中的珍宝,眼下正躺在一堆废纸和果皮垃圾上面,等待某人将它们拿走。
这两样东西能换多少辆最新款的尼基博兰豪华跑车啊!阿克图在内心深处赞叹道,一幢海底景观别墅甚至都换不到小半截法杖。
很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所有的步骤都没有出现任何差错,甚至可以用“非常完美”来形容。经过三个月的精心筹划和不懈努力,他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高压缩磁升力背包,将黄金面具和权杖装进了背包。然后,他直起身来,看到伦琴27依然僵在那里,纹丝不动。
“谢谢你,我的心肝宝贝,”他轻声对她说,“过会儿等你系统初始化完成之后,你就会把这一切都忘个一干二净。”
“再会。”他咧着嘴笑道,然后便迈开大步向大街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人行道边上,招手叫了一辆悬浮出租车。
三辆警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许多悬浮车就像倾斜的算珠一般避开了中央反磁力线,好给警车让出快车道来。
阿克图在出租车的交互光幕上选定了一个地址,然后将行驶速度调至最高。悬浮出租车飘了起来,他扭头透过车窗向小巷子里望去。
伦琴27刚刚完成初始化。重新启动的她一手捋着头发,一脸茫然地站在垃圾箱暂存点那里,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多像一尊庄严而美丽的女神雕像啊!阿克图一边按下出租车操控面板上的“出发”按钮,一边在内心赞叹。
阿克图仰躺在新买的立式沙发里,对面墙上挂着一台价格不菲的大尺寸高精度交互光幕投射仪。
一分钱一分货,他心想,永恒的真理。
他登陆世界网,之后进入热点新闻版块,头条视频新闻的标题让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控制机器人抢劫博物馆,匪夷所思的高科技犯罪分析!”
他打开了这条视频新闻。
“……本市前天发生一起离奇的机器人抢劫案,”新闻主播用耸人听闻的腔调播送道,“正在‘伟大的遗产’博物馆展出的两件埃及珍贵文物被保安机器人窃取,并丢入垃圾箱中。之后,负责运送垃圾箱的机器人将这两件文物送到了距离博物馆数百米外的垃圾箱暂存点……”
接下来是博物馆中监控录像录下来的视频。两个保安机器人分别将黄金面具和权杖从展示架上取了下来,然后丢入了摆在一旁的垃圾箱中。触动警铃之后,尚未下班的三个博物馆工作人员冲了出来,却瞬间就被另外两个保安机器人放倒在地。之后,保安机器人好整以暇地关闭了警铃。
清洁机器人将垃圾桶交给等在门口的伦琴27,女机器人不慌不忙地接过垃圾桶,打开博物馆的大门,向着人行道西边的垃圾回收站走去。
又过了几分钟,监控视频中的所有机器人突然都静止不动了,画面下方的字幕显示这些机器人进入了系统初始化状态。
“根据警方介绍,”新闻主播的形象再次出现了,“黑客数周之前就入侵了博物馆的官方网站。但是到目前为止,犯罪分子是如何操纵原本非常安全可靠的社会事务IV型机器人去进行抢劫活动的,专家和警方仍旧没有定论。这是一起利用机器人进行犯罪的事件,反机器人组织声称,这起事件再次为我们所有人敲响了警钟。我们必须反思充斥在我们身边的这些机器人是否安全……”
阿克图笑了笑,点开下一条相关链接报道。
“震惊全国的机器人偷盗文物案之所以没有造成巨大的损失,完全应当感谢一个人!”新闻主播一脸赞许地说道。
阿克图的全息照片出现在了交互光幕的中央。
“这位年轻人事发当天在垃圾暂存点发现了一个停止运作的女机器人,进而在垃圾箱中找到了埃及法老的黄金面具和权杖。他立即打车将这两件珍贵的文物送到了警察局,不仅令犯罪分子的偷盗行为最终落空,避免了文物的丢失和损毁,而且最大限度地挽救了博物馆的声誉。同时,他的行为也避免了这次事件最终演变成一次严重的外交争端。昨日,市政府给予了这位年轻人十万信用点的奖励,博物馆方则将向这位年轻人提供终生免费参观的待遇……”
阿克图捂着嘴笑了起来,最终变成仰头大笑。
他的通讯环再次亮了起来,他直接将这通电话转到了交互光幕上去。
“你好,伙计。”梅杰冲他眨了眨眼,“听说这次你确实发了一笔财,而且一下子成了这个城市的英雄!”
“每个人都有走运的时候。再说了,说句心里话,当时我把那些东西交到警察局去可不是为了物质奖励。说实话,谁会傻到拿那种东西去换钱呢?太烫手了,十年八年也未必敢脱手……”他挑了挑自己的眉毛,嬉笑着说道。
“十万信用点可真不少!”梅杰咂舌。
“我可是为大伙儿做出了巨大贡献呢!博物馆避免了损失,市政府避免了尴尬,而你们公司则因此找到了自己系统中的一个大漏洞。”
“那你会允许我再给你透露一条喜上加喜的消息吗?”梅杰笑着问道。
“越多越好。”
“你前女友的婚事……”梅杰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告吹了。那个钻石王老五前一阵子在乘坐太空飞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空姐。”
“没了?”阿克图紧接着问道。
“没了。如果你想再续前缘,我猜她会同意的。她这会儿正需要人安慰呢。”
“你知道我真正想听到的好消息是什么!快点,伙计,别跟我绕圈了。”阿克图舔着嘴唇催促道。
“哦,对了,差点忘了!”梅杰猛地一拍脑袋,“那个女机器人,伦琴27,现在已经被召回了。经过一番检修和升级之后,她大约将在十天之后被挂到二手机器人交易网站上去,售价不会超过八千信用点。有人如果想要的话,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他进行内部认购!”
“我欠你的,”阿克图认真地冲着梅杰鞠了一躬,“我真的欠你的!”
“那周末陪我去看一场高雅的芭蕾舞表演如何?”梅杰笑着问道。
“账单全归我。”阿克图欢快地答道。
“亲爱的,你爱我吗?”阿克图看着伦琴27的褐色瞳孔,深情地问道。
“是的,我爱你。”伦琴27真诚地答道,“我喜欢所有的人类,但是我只爱你!”
“永远都只爱我一个人吗?”阿克图问道。
“当然。”伦琴27微笑了起来,“无论是死机、关机还是系统重启,我都永远只爱你一个人,永远。
“除非有人篡改我的主程序。”她歪着脑袋调皮地补充了一句。
“这就够了,亲爱的,”阿克图柔情蜜意地说道,“我也不想再多要求些什么了……”
他握住了伦琴27的手,不会更凉,也从未更热的手。
21摄氏度,刚刚好。
阿克图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