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人还记得那条新闻。
当你在玩游戏、遛狗、跟恋人约会,或是为了赶工作进度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恐怕是不会留意那突然弹出的新闻窗口的——浑厚的男中音刚刚吐出“据最新消息……”几个字,就被你不耐烦地关掉了。
那一天,伴随着轰鸣声和滚滚浓烟,一颗划破天际的大流星带着烈焰和高温,燃烧着穿越了大气层。它不曾在急速的摩擦中把自己焚烧殆尽,而是最终抵达了地面。没有人目睹这一切,但无处不在的大型计算机和自动光学系统没有放过这个天外来客,它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的谈资。有人认为流星会带来好运,还有人的看法恰恰相反,末世论者则危言耸听地宣称世界末日到了。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晃三年已逝,人们逐渐淡忘了陨石曾经真的撞到了地球。
那一年是2048年。
1、污点
自动门刚一打开,周天扬就看到了围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同事们0
“小周,你来啦?”有人看到了他,远远招手示意。周天扬点点头,径直加入了讨论。
“我们又押错了!”
“真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出现拐点?”为首的一个胖子说,“之前我们的估计完全错了。真是蹊跷。”
周天扬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那些被划拉得不成样子的线图和表格,心里不安地想,无纸化办公的口号都喊了多少年了,我们现在还是天天在用笔尖折腾这些大树的尸体。
“别聊了别聊了,都给我上工去!”黄经理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一声低吼,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周天扬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由得联想到了传说中的周扒皮……不对不对,我姓周,他不姓周,该叫他“扒周皮”才对。
周围的同事们一个个麻利地在自己的座位前平躺下,拉过脑极贴在头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周天扬也躺了下来,固定好太阳穴的电极触点。温暖的欢迎界面之后,照例是几个任务选项。自己手上的几个案例都做得差不多了,周天扬略一思索,选择了娱乐。很快,虚拟中的自己落在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上——《真实世界》,这是周天扬的最爱。
与传统的经营类游戏类似,玩家在《真实世界》内也要建立自己的城市及文明,不同的是,这个游戏并没有实体,而只有一个个模拟物的坐标和参数——一切都是用纯粹的数字来表示的。比如系统会告诉你,在坐标(225,-74)的位置上有一座楼,当你走到那个坐标时,却只能看到一个画在地上的方块,里面写着115×40.25×30.5的字样,表示该建筑物的长、宽、高。你可以选择拆除它或改建它,这时候,系统会给出一个具体的倒计时,表明工作将在这个时间内完成。一旦工程完成,它又会显示出另一个倒计时,表示它的损耗期。只不过不管你对它做了什么,这个方框看起来仍然只是一个方框而已,区别仅在于多显示了几个属性。游戏越往后发展,需要处理的数据量就越大,最后简直令人无法招架。由于这个系统的建造物设计得如此“坑爹”,所以几乎无人问津。但在周天扬看来,这却是个天才的设计。因为程序没有用更多的资源去进行三维建模,这就保障了数据流的传递有了充足的迅捷性。周天扬对阿拉伯数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和才能,这让他在这由数字组成的洪流中显得游刃有余。虽然迎面呼啸而来的是一个个数据包,但在周天扬看来,眼前这些密密麻麻的方框跟一个真正的城市没有任何区别。
正当他陶醉在自己的数字世界时,一阵莫名的头痛突然袭来,让他忍不住叫出了声。就在他分神的工夫,一个错误出现了。周天扬赶忙补救,错误却好像起了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是刹那间,他苦心经营的小世界就崩溃了。
周天扬沮丧地摘下脑极,却发现自己的隔间正被敲得山响,站在面前的是满面怒容的黄经理。周天扬注意到老黄今天双眼通红,看来也是刚刚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年关近了,地主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天扬,我有事找你,到我办公室来。”
周天扬点点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跟着老黄来到他的办公室。所谓的经理办公室,不过是一个比普通员工座更大一点的隔间而已。周天扬在资料库中见过一百年前的经理办公室。相比之下,现代的经理室反倒显得相当寒酸。
“我知道你们私下都叫我‘黄世仁’。可我有什么办法?”黄经理一脸愁苦地说。
周天扬顿时对自己的想象力惭愧不已。
“小周,你自己看看这个月的业绩报告。北美那边的情况真是惨不忍睹!”
周天扬点点头,“我听说了,NASA的‘极光IV’载人航天器出事了。在此之前的近百次飞行任务它都没出一丁点儿差错,还号称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安全的航天工具呢。”
“真不知道这些老美整天飞来飞去地在找些什么?难道还真在找外星人?”
“谁知道……”周天扬打着哈哈,“也许外星人真有吧,那也用不着到天上去找,搞不好就在你我之间呢。”
“少扯两句废话。亚洲这边也够惨淡。普普通通一次海啸,日本东海岸的筑波堤竟然垮塌了,都说日本人最重视工程质量,没想到也有豆腐渣工程。”
“这事我知道,死了不少人。据说是新一代的筑波堤设计参数本身就有缺陷,却不知为什么,直到出事,缺陷都没人发现。”
“还有东南亚,瞧瞧这些岛,有文字记载的五百多年都没有碰见过台风,这次却被掀了个底朝天。欧洲也不太平,空难、地震一个接着一个。真是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全都翘辫子了!”
周天扬试探着问:“公司亏得挺多吧?”
“不是一般的多。”黄经理叹口气,上下打量着周天扬,“对于这些集中爆发的反常事件,你怎么看?”
“可能上帝出错了吧。他老人家累了,打了个哈欠什么的。”周天扬嬉皮笑脸地说。
“也许上帝没错,是别的什么东西错了呢?”黄经理的话意味深长。
“这……”周天扬这才明白过来经理为什么找自己,“您在开玩笑吧?”
“我宁愿是玩笑,可董事会的人不这么看。”黄经理盯着周天扬的眼睛,“他们怀疑我们使用的数学模型有误。”
冷静,冷静。周天扬在内心提醒着自己,“数学模型我已经认真核对了不下二十遍,而且这个模型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美国总部的专家组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说。
“别太激动,小周。我已经尽力向他们解释过了,这也许不能算是你的错。”
“放屁!”周天扬终于爆发了,“公司年年赚钱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说我是错的?就这么几次天灾,他们立刻就把前面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既然我们的计算方法有错,那别的保险公司怎么一样赔个底儿掉?”
经理不愧是经理。黄经理耐心地听周天扬咆哮,等他发泄够了,贴心地推过去一杯水,又递过去一张薄薄的纸页。
“什么东西?”周天扬喝着水,扯开了脖子上的领带。
“这是你的休假证明。我已经签了字。最近你确实累了,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放松放松吧。”
周天扬脸涨得通红,直勾勾地看着那张轻薄的纸,有那么几秒钟,他简直想转身摔门而去。但是,内心强烈的自尊战胜了冲动。他不能就这么走,这会让他周天扬的名字从此在这个行业里变成一个笑柄,一个失败者的代名词。
终于,他泄了气,屈辱地回答:“好吧。我知道了。”
尽管十分不甘,但他清楚,这时候以退为进已是上策。当他默默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公司的时候,他感觉同事们从背后射来的一束束目光,照得他无处藏身。看什么,你们都得感谢我。今天,我就是那只羊,替罪的羊,所以拜托你们就别再用那么“崇拜”的目光为我送行了。
周天扬是个自负的人,小学的时候,有次考试的一道题全班只有他一个人做错了。这对当时的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他羞愧不已,于是辞去了班长和数学课代表,而且从那之后直到大学毕业回国,他都再也没有担任过任何学生职务。多少年过去了,当年的同学早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却一直把这当成自己童年的一个污点。
现在,他遇到了人生的一个更大的污点。他一定要把它抹去。
刚刚走出办公楼的大门,周天扬的随身终端就收到了一条通讯请求。他掏出来一看,是林峰打来的。他长舒了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2、不精确的世界
林峰这人,从小脑子就很灵光,跟周天扬是光屁股长大的死党。不过他干什么都没长性,上学时因为受不了冷冰冰的数理化公式,觉得那东西会杀他的脑细胞,就跑去读了个心理学,毕业了自己圈了块地当心理医生。这两年名气渐渐大了,据说还真接待过几个重量级客户。
“怎么,就这么点小事儿就不开心了?需不需要我给你免费来次心理疏导啊?”此刻,坐在对桌的林峰喝着清茶,嘿嘿笑着说。
周天扬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那个模型对我有多重要。”
“知道知道,你都给我讲过多少遍了。现代风险精算的基础,就是在最大范围内考虑各种可能发生的风险因素,并给出最恰当的数学模型。从你回国的那天起,一有空你就给我讲你那个宝贝模型,我看你是有强迫征了吧?”
周天扬并不理会他的调侃,“他们应该非常清楚我的能力才对。”
“最近两年天灾人祸这么多,所有的保险公司都快被逼疯了。要找替死鬼,他们当然第一个找像你这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上头管你们这类人叫什么?”
“什么?”
“蜘蛛侠。”林峰自己都没忍住笑,“因为在他们看来,蜘蛛都是结上一次网,就一直守在那里等着猎物上门。就跟你们一样,做好一个模型,就坐等上头一直拿高薪喂你。”
“蜘蛛并不是只结一次网。”周天扬冷冰冰地说,“大多数蜘蛛会经常对自己结的网进行修补,有些种类的蜘蛛甚至每天都要从头开始结一张全新的网,只不过这些工作一般人看不到罢了。这一点跟我们的工作倒是真有几分像,每一个新参数的出现,都会导致所有用贝叶斯法计算的各个部分发生改变,我们不得不把已有模型里的每个部分都重新计算。”
“哈,你就属于那种不断重新翻修蛛网的蜘蛛?”
“不仅如此,我们还必须时刻保持一种对未来事件的天然敏感,就好像蜘蛛对细微震动的触觉一样。有时候,最轻微的改变都会影响整个系统。”
林峰这回不笑了,“玩笑你都这么认真,难怪人人都说你的脑子跟别人长得不一样。你不会真的认为自己跟蜘蛛是一样的吧?”
“有相似之处罢了。”周天扬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但是,精算师绝不是蜘蛛。”
林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觉得你们那老黄说得倒是对的,你是该找个地方好好散散心了。”
“谈正事吧。”周天扬说,“你这次来找我是要干什么?”
林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不愧是老交情了。不过你该猜得到我为啥来找你吧。我跟你不一样,就想过实实在在的日子,可是过日子最需要什么,你知道吧?‘玛尼’!”
“哼。”周天扬不屑地说,“你堂堂心理专家,挣的银子还不够你那小女友花的?”
“多多益善嘛。天扬你听我说……”
周天扬立刻挥手打断了他,“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给你说了多少次了,精算师不是万能的,更不是什么神仙救世主,我不可能做出一个足够完美的数学模型,来帮你推演出大乐透奖彩票的获奖数字。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要真能行的话,我自己早就发财了。”
林峰摇摇头,“我早就没那个想法了。不过呢,你知道我现在的职业是心理医生,有时候会或多或少获得些不为人知的讯息。我没记错的话,你的那套东西,就是把实体世界的一切标志物数据化,再通过一系列的算法进行归纳,最终进行灾害的预测,是不是?”
“基本正确吧。所谓的‘灾难预测’跟早期的天气预报差不多,算法固定的情况下,关键问题是数据量。只有数据足够多,结果才能精确。”
“也就是说,现实世界与计算机模拟的世界差距越大,预测的结果就越不准喽?天扬,你有没有想过,”林峰说,“有些地方可能不会被数据化?我是说,世界这么大,总有些会遗漏的地方。”
“很难有。早在2020年,‘数字地球计划’的六十六颗卫星上了天,地球就已经完全数字化了。就说现在地球周围的卫星吧,我想任何一颗都能扫描到咱们所在的这间茶社。”
“如果有呢?说不定就藏着不为人知的宝藏?”
“所谓的私人金库?我记得上次你也跟我提过这个吧,无稽之谈。你大老远跑来找我,就为了跟我聊这事?”周天扬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离开了。
“你这么确定?”林峰笑着小声报出了一个地理坐标,“天才的全知者,你告诉我那里都有什么吧。”
周天扬仔细想了几秒,说:“那里什么都没有。”说完,他询问了随身携带的终端,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
“瞧,就是这么回事。”林峰收起了笑,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我这边有个可靠的消息,说那个地方绝不是什么都没有。其实仔细想一想,现在,现实世界到处都寸土寸金,怎么可能还有地方至今没被开发?”
“那周围是牧区。”周天扬的手指在终端上飞舞,“所以什么都没有也很正常。”
林峰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周天扬。这样过了一会儿,周天扬倒觉得越来越不自信了。他陷入了沉思。
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那么模型就不再足够精确,灾难预测的结果也不再可靠。换个角度想,有什么东西在全球数字化的时代还能遁形,还非要做到不为人知不可?最让人想不通的就是,还有什么才能避得开铺天盖地的卫星呢?
“那里到底有什么?”周天扬终于忍不住发问。
林峰笑了,似乎这才是周天扬此时此刻最正常的反应。
“一座金矿。”
3、巧遇
五月的风,温暖和煦。
周天扬在阵阵颤动中醒来。窗外是明媚的光,明亮,鲜活,让人禁不住想流泪。他想,自己多久没有感受到这么温暖的阳光了?列车已经行驶了很久。窗外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纯净的天空,低低的白云,一棵棵一闪即逝的树影。都市的喧嚣,尘世的烦恼,昨日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恍若隔世。
紧接着,列车驶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里小小的壁灯快速地向后退去,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平行的亮线。周天扬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倒影,列车就再次投入到光明的怀抱中。随着第一缕阳光射进空空荡荡的车厢,他看到了她。
那是一双看过一次就很难忘记的眼睛。深深的瞳无比清澈,透出毫无遮掩的沉静目光,让人心静。她似乎可以洞察世间的一切。周天扬痴痴地望着,努力回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慢慢的,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是怎么坐到这里的。昨天,林峰带着他来到了沪藏线——这条世界上纵高跨度最大的高铁线。它横贯中国大陆,蜿蜒千里,被世人称为“建在世界屋脊上的奇迹”。它曾经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留下了许多辉煌的记忆,现今早已变成了一条旅游线路。
他打开自己的包,找出一瓶维生素片,倒出几粒,一仰脖灌到喉咙里。这让周天扬舒服了很多。
“这位置有人吗?”周天扬走到那女子面前问。
“你是第一个这么问的。”美女笑着整了整米黄色的裙摆,“我叫姚雪。”
“周天扬。”周天扬环顾四周,没话找话,“说实话,我还以为车上的人会更多些呢,如今网上这么多人叫嚷要回归自然……”临行之前,林峰带着他上过一个乱糟糟的论坛,上面的人好像自称什么自然派,都叫嚣着要回归自然,抵制一切科技产品。看他们那阵势,周天扬还以为第二天天一亮,大街上就会摆满被砸得稀里哗啦的汽车和个人终端。
“有很多人只是抱怨罢了,并没勇气真的到外面来看一看。”她微微蹙眉道。
车上的旅客确实寥寥无几。走道另一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回头看了看他们,随后点燃一根烟。她对面的是一个留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周天扬问:“你常出来旅游吗?现实的,不是数字地球中的那一种。”
“是啊。”自称姚雪的姑娘轻轻笑着,“一有机会就到处跑。我喜欢跟大自然近距离接触的那种感觉。现在的人整天把自己闷在格子间和睡眠袋里,很少有机会出来了。”
“哦?这真少见。我听说网络刚发明的时候,过分沉迷其中的人会被认为患有精神病,而今天,能离得开网络的人倒好像不是正常人了。”
如果不是林峰,我大概十年也不会出一趟远门。这小子自从上车就没跟自己说过几句话,弄得神神秘秘的……周天扬这样想着。“你看到我的同伴了吗?”他问。
“大概去茶水间了吧。”姚雪说,“这是一段挺漫长的旅程。”
“是啊……”周天扬琢磨着该怎么把谈话继续下去。后来他干脆问:“你平常都怎么打发时间?”
“打扑克,或者下棋。”
“什么棋?”周天扬来了兴致,在姚雪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
“除了围棋,别的多少都会一点儿。围棋实在太费脑子了。”
“国际象棋怎么样?”周天扬问,“从现在到拉萨,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要打发呢。”
“不如试试吧。”姚雪低头打开随身的手包,掏出了一副小巧的国际象棋,“……怎么,我很奇怪吗?”她看到了周天扬惊讶的表情。
周天扬一时语塞,“没……没想到你还真随身带着象棋啊,水平一定挺高吧?”
“怎么会……”姚雪笑了,“你要是觉得不习惯,咱还是用联网线吧。”说着,她从旅客座位上方拉出供人临时联网打牌用的接入线,周天扬也这么做了。
“嗯……要不然,让你执白吧。”她小心地提醒着。
让我?周天扬暗暗发笑,要知道像他这样的数学脑子,下什么棋都是得心应手,虽比不上职业的,但一般人绝不是对手。他想都没想就拿起了第一枚棋子。
第一局很快结束了,周天扬输了个稀里哗啦。
周天扬认真起来。可是跟着几局下来,局面上的形势仍然是一边倒。似乎在那小小的棋盘上,周天扬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排列组合,而姚雪的棋子则每每都能走出一条最佳路线,轻盈地直达对方的大本营。周天扬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强的对手,自己熟稔的那些套路和杀招,在对方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正当周天扬疲于应付的时候,林峰回来了。
“天扬,这位是?”林峰张大了嘴,“咦?姚雪?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
“啊,对不起!”林峰笑了一下,“我叫林峰,是一名心理医生,您的父亲曾经跟我有过一些业务往来,所以我对你也略知一二。”
“哦!幸会幸会,爸爸跟我说起过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天扬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人。林峰转过身说:“天扬,你还不知道吧?这位姚雪小姐的父亲,就是‘数字地球’的创始人姚德闵先生!姚雪,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周天扬,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
“我都知道。”姚雪终于忍不住笑了,说,“你是获得北美精算协会认证的最年轻的华人,因为大量开创性的工作和独特的算法,也被誉为现今最有天赋的一位精算师。我还记得《人物》周刊的封面上是这么写的,‘周——现代的诺查丹玛斯,还是高科技算命的骗子’。”
“原来你看过那篇文章。”周天扬有些尴尬地说。
“其实我很好奇,你那套理论到底能算出什么?你真能算出一个人的生死吗?”姚雪眨着眼睛问,“又或者,你觉得全人类的生死都在你的模型之中?”
周天扬撇了撇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姚雪向他伸出了手,“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没关系。”周天扬胆战心惊地握住这只纤细小手,原来这小姑娘一直对自己知根知底,幸亏刚才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最近公众对我们有很多成见,似乎天灾人祸全都要怪到我们头上来才对。”
“如果某天突然下雨了,人们都会抱怨天气预报不准。这个我理解。”
林峰拍了拍周天扬的背,说:“好啦。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不如坐到一张桌子来,好好叙叙。”
其实大家都没多少行李,除了几个简单的小包,就是用于脑联网的随身处理器。收拾东西的时候,林峰悄悄在周天扬耳边说:“看来这趟真有谱了,肯定没白跑。这么大的鱼都来了,里面一定有文章!”
4、数字地球
姚德闵的名字,在现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21世纪30年代,他在IT精英圈中率先提出了推倒“互联网柏林墙”的理念,并得到了广泛的支持,最终促成了全球互联网一体化的进程,同时也是“数字地球”的奠基人之一。
“在姚先生出生之前的年代,所谓的互联网其实就是一个个闭门造车的小圈子,‘偷渡’和‘越狱’都是违法行为。没有你父亲,恐怕‘数字地球’到今天还是痴人说梦。”周天扬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坐在面前的就是姚德闵先生的亲生女儿,“他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现在,全世界的人,无一不在‘数字地球’工作和交际,人们在‘数字地球’中的存在感甚至比现实还要强。”
“是吗……”姚雪的表情十分平静,“我倒没觉得‘数字地球2.0’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产品。”
林峰大为惊讶,“怎么会?”
周天扬略一思索,问:“你刚才说到‘数字地球2.0’,我从没听过这个说法,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个2.0是什么意思?”
姚雪笑着说:“这其实是父亲的叫法。‘数字地球’出现之前,互联网发展虽然一片繁荣,但它其实一直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第一个问题就是‘隔离’,不仅仅是国家和国家之间,各个团体的网络也像互相架设着柏林墙一样,核心资源没有流通,大家互不越雷池半步。第二个问题则是二维化。网络之上,所有的信息都是二维的,虽然越来越多的人把互联网的生活看做是另一个层面世界的生活,但这个世界却远远不能精确地再现现实。为此,父亲一手建立了‘数字地球’工程,全面推进互联网的三维化进程。完全数字化的地球界面是三维的,内容是三维的,信息也是三维的,所以,这跟以前的互联网已经有了质的不同,于是,父亲就把他的作品称为‘数字地球2.0’。从此以后,人们想去游览各地的名胜,再也不必挤车、等船、坐飞机。你想知道亲友的近况,也不必千里迢迢赶去会面,在数字世界中,只要一瞬间就能到达地球的另一端。又过了大约二十年的时间,‘数字地球2.0’日臻完美,逐渐发展到极致。不仅仅是城市,每一座高山,每一条峡谷,都被如实地还原在了虚拟的世界里。甚至我们每一个人,也都能与之即时联网互动。”
“正是这样。”林峰说,“我在家中开了间心理诊室,但所有的客人都是从数字空间来访的。他们每天根据预约的次序登门拜访,却从没有人直接来敲我家的门。人类彻底进入了硅的领域。”
“姚雪小姐,”周天扬托着下巴问,“你说‘数字地球2.0’并不完美,难道是说贵公司还有更高级的后续版本?”
姚雪笑了,“早就听说你聪明,果真不是吹的。就在几年前,我和我的同伴们已经开始全力打造‘数字地球’的3.0版本。”
“3.0版本?”林峰吃惊地叫了出来。
周天扬也十分吃惊,“数字地球3.0”项目居然开工几年了,却从没听到一点儿风声,更别提它的创建人竟然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
“所谓的3.0版本,无非是在原来2.0的基础上进一步升级,利用更加强大的计算机和算法,模拟出超现实的世界。”
“超现实世界?”
“是的。2.0版本是对现实世界的全面模拟,说到底是依赖大量的卫星和实时计算做到的。而3.0版本则是不同的世界。比如说几千年前的一个朝代,或者高维度外星球的世界,甚至是完全架空了的魔法世界。”
周天扬长舒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原来就是一个大尺码的穿越程序!”
姚雪瞪了他一眼,“没你说的那么简单!项目的重点是对现今世界进行数字演绎,从而模拟出未来世界发展的可能性!这才是核心中的核心!”
听到这话,周天扬微微一怔。林峰接着说道:“这么玄?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技术了!”
“在任何新事物的面前,都会存在保守派和激进派。受父亲的影响,我也是个激进派。”姚雪说着,耸一耸肩。
“恕我直言,我没有冒犯你和姚先生的意思。但总有些东西是‘数字地球’无法模拟的。”周天扬说,“比如基础种植业和最传统的制造业。就算是播撒在同一块田地的种子,也不可能都一样有结果。这太复杂了。”
“没错。这只是系统局限性的一部分,实际上还有些其他的缺陷。所以,我从不认为它是一个完美的作品。而且这种不完美已经造成了社会的分化。”
“什么意思?”
“其实很好笑。‘数字地球’运行以来,原有的人群渐渐分化出了两种新人类:一种退化成了自然派,一种则进化成了特权阶层。简单点说,自然派认为‘数字地球’所提供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或者因为他们本身不能适应完全数字化的生活,所以极力主张远离‘数字地球’,甚至连1.0层面的互联网也不愿意待,而是去过完全原始的、没有网络的生活,他们排斥一切新机器和新技术,宁可到种植区里去种地也不会碰这些东西。”
周天扬想起了论坛上的那些言论。林峰问道:“那还有一种人呢?”
“另一种人在现实中算是有权有势的,也并不排斥生活的数字化。但他们不满足于‘数字地球’提供的模拟现实,而要求在数字化的世界里拥有更多的特权。说实话,我对这种人非常反感,可有部分人偏偏对新项目掌控着生杀大权。他们对真正有创新意义的3.0计划毫无兴趣,而是希望我们为他们创造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加奢靡享受的世界,我把它称为‘数字地球2.5’版本的世界。”
“世界之上的世界?”
“随你怎么称呼。其实我们私下里都管那儿叫250的世界。”
周天扬沉默了。飞速发展着的世界,其速度早已超出了人们的常识。看似人人平等、处处精确的数字世界原来早就被自然派和特权阶层打破了平衡。不知道这个工程中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查票。查票。请出示您手中的车票。”一阵没有起伏的电子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周天扬的胡思乱想。一个圆滚滚的机械人从列车长长的走廊里走过,向每一位乘客索要车票。它有七八成新,原本锃亮的外皮上,颇为粗糙的焊接点已有几分泛黄。周天扬把车票递到了它的手里,注意到它接票的右手有些地方漆皮都已经磨开了,不禁盯着这铁疙瘩看了半天。虽然人们把它也称为“人”,可大多数人看来,它仍是一部机器。而机器,是不会有智慧的。
姚雪则一直盯着周天扬看,说:“看来周先生真的是很久没出过远门了。”
周天扬点了点头,“‘数字地球’十年之前就建成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小子。现在,我早就习惯除了吃喝拉撒睡,所有的事都不在现实世界做。想想我这样的人世界上肯定很多。”
“所以说,‘数字地球’彻底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林峰说,“姚先生确实很了不起。只是谁都没想到,那个时候他会突然遭遇意外。”
滔滔不绝的姚雪突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开口说:“就在那一年,‘数字地球’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父亲的去世,另一件,则是第一批‘超忆者’的诞生。”
5、超忆者
“爸爸,爸爸,我回来了!”
伏案工作的姚德闵一抬眼就看到了女儿高高举起的奖状,胸中的阴云顿时一扫而光,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小雪好厉害!来,让爸爸看看奖状是怎么写的……哦,全市中小学生国际象棋比赛冠军。哈哈,真了不起!怎么样,比赛有意思吗?”他抱起女儿,开心地问。
“没劲儿透了。”乖巧的女儿撅起了小嘴,“所有对手都是一个样子,全是按套路来,不是意大利开局就是古印度防御,要不就是西西里布局,就连决赛对手也是一样,一点创造性都没有,我都下得快睡着了!”
女儿的话引起了老姚几分不悦,“不许骄傲!一盘棋,就算是开局都一样,也不代表后面的发展都一样,即使是国际象棋特级大师间的对决,开局阶段也都是用定势落子的。”
“可他们不是特级大师啊!全按着棋谱来,怎么可能赢我?他们哪有我记的棋谱多!哎,要是我能参加成年组的比赛就好了,那一定非常有意思!”
女儿的话让他陷入了沉思。在高度信息化的社会里,新的一代与他们的父辈相比,开始更早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他们聪明,有天赋,而且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闯进社会舞台。看看马上就要来临的“数字地球2.0”时代,那是一个更加广阔的舞台,那个舞台当然是给像小雪一样的新一代准备的。他们一定更适应新的世界。
一想到“数字地球”,他又兴奋了起来。自己辛苦奔波这么多年,终于就要出成果了。现在的心情,就像在期待自己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这多么令人振奋!老姚想到了前几天见过的那些年轻人,他们不也一样对新时代充满了期待吗?
“爸爸,爸爸,你说过,雪儿如果能把圆周率背到一万位,就奖励我一副新棋。我已经都背到啦,爸爸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老姚兴致勃勃地调出了一张表格,重新倒了杯茶水,一屁股坐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女儿摇头晃脑地背起3.1415926来。
对于女儿,他是十分欣慰的。自从“数字地球”项目启动的那一天,他就决心好好培养小雪,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数字领域的弄潮儿,新一代的佼佼者。于是,他通过系统的训练来逐步开发女儿大脑的潜力,女儿的表现也一次次让他惊喜。他望着这个惹人爱怜的精灵,她这小小的脑袋里,到底还蕴藏着多大的潜力呢?
“滴滴滴”,一条即时加密讯息传到了面前的终端,打断了他的思绪。老姚低头一看,脸色刷一下变了。又是这个!
女儿发觉了父亲的变化,不由地停止了背诵。
“爸爸,你怎么啦?是不是雪儿哪里背得不好?”
姚德闵入神地望着面前的墙壁,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才发觉女儿是跟自己说话,他抬起头,发现女儿已经噙满了眼泪,连忙伸手抚摸着女儿的头,说:“没有没有,小雪背得很准确,很好。是爸爸走神了。”
女儿这才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姚松了口气。对于家人,他总怀着一种内疚。妻子早年因为受不了他这个工作狂,已经和他分道扬镳,这令他更加珍爱伶俐的女儿,对她倍加呵护。到底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无辜的小雪来威胁自己呢?他望着终端上的那条讯息,心想,看来这次无论如何是要走一趟了。他把女儿拉到眼前,扶着她的肩说:“雪儿,爸爸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办,可能要走好多天。雪儿一个人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对吗?”
女儿察觉到了异样,有些迟疑地问道:“爸爸还会回来的,是吧?”说完她就使劲摇头,“真傻!爸爸当然还会回来的。我还没有背完圆周率呢,等爸爸回来了还得听我接着背呢。”
姚德闵会心地笑了。为了这么聪明的女儿,还有什么自己不敢面对?他披上外套,戴好帽子,迎着风走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那个夜晚是冰凉的。似乎从没有过那么刺骨的风,就那样一个劲儿地吹啊吹,吹在幼小的姚雪心里。
“没想到,有人竟然恐吓你的父亲,让他不要再继续进行‘数字地球’的计划。”周天扬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项目绝大部分工作都已完成,‘数字地球’运行只是时间问题了。自从工作进入实质阶段以后,几乎每个参与者都会接到匿名电话或恐吓信,父亲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了。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出事。”
“那你父亲生前收到的最后一条讯息是什么内容?”林峰问。
“警方什么都没查出来。那条讯息阅读之后就自动删除了,网络来源也是假地址,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姚雪叹了口气,“很奇怪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跟你朝夕相处的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好父亲,就这么一夜之间失踪了。你们能理解吗?直到现在我都不大能接受这个现实。”
周天扬沉默了。
“只是有一点,我总感觉这不是普通的恐吓,里面一定还有别的隐情。我知道,有很多激进分子早就想要置我父亲于死地,但我父亲不会那么不明不白地信他们的话。他们一定掌握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会是什么东西呢……”林峰说着,好像是自言自语。
姚雪突然笑了,“不谈他了,还是说说你们吧。你们这趟出来,是想去哪儿?”
周天扬刚想开口,却被林峰拉住了衣角。他心里暗觉好笑,这个贪财的家伙,还真想着去找金矿呢。于是他随口说道:“没什么,就是朋友出来,散散心。”
“哦?”姚雪狡黠地笑着,“两个大男人出来散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周先生平常是不大出远门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林峰也笑了,“难怪姚老爷子一直那么喜欢你,确实是冰雪聪明。”
听到这话,周天扬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那么小的时候记忆力就那么好?我这个人,自诩记忆力也不差,可从没打算挑战圆周率的记忆纪录。听说人类记忆圆周率的世界纪录不过五六万位而已,你不会也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吧?”
“这个没什么。”姚雪轻松地说,“圆周率再冗杂,也不过是一个单纯的长数列而已。比起图形来说,只能算一维的。而世界上还有很多比二维图形更复杂的东西。”
“这还没什么?”林峰说,“你还能记住更复杂的?”
姚雪笑了,“要不要我给你复述一下新闻频道过去一周播过的所有新闻时讯?或者远一点的,十年前英国新首相访问澳大利亚时,法新社的评论消息?再或者‘数字地球’正式启动那天,各国总统发表的线上演讲?”
周天扬和林峰面面相觑,“这些你都能记得?”
“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过,传说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拥有超级记忆,能够把见过、听过的一切丝毫不差地记在脑子里,甚至若干年前的事情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好像是有这种传言,不过我一直不信。一个人的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记住他所见过的所有的事。比如,谁还能记得去年的今天早饭吃的是什么?”
“为什么不能?”
“因为就算再怎么加以训练,人脑的极限就在那里。”周天扬说,“人脑的记忆跟计算机不一样,不可能做到记忆的信息总是完整的,这是个效率问题。计算机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人脑要好几遍,而且每条信息的长度还十分有限。其实就算是计算机,每次转存时数据也都有细微的损失,只是难以察觉罢了。而且,这里面还有个容量的问题,对吧?人脑没那么大的存储量。”
“如果这些瓶颈都可以用技术手段打破呢?”
“你是说……”
姚雪点点头,平静地说:“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在大脑中植入了第一块芯片。”
6、不存在的列车
“你疯了?”周天扬脱口而出,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我说过,在技术上,我父亲是个激进派。不过,他还没有激进到要在自己亲生女儿的脑袋上开刀。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姚雪说,“其实父亲对这个一直很犹豫。直到他离开了我,倒让我把什么都彻底放开了。”
“为什么?”
“为了父亲,也为了我自己。我心里也知道,依靠人工的方法,再怎么锻炼,人脑都是有极限的。很早之前,他就在研究用外科技术手段实现提高大脑潜力的做法。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却怕了,担心风险大,万一出事,没人能照顾我。”姚雪缓缓说着,伤感在她脸上只存在了一瞬间,转而又变成了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满满自信,“就算是对他的一种祭奠吧。我成了一名‘超忆者’,达到了父亲从小对我的期望。而且直到今天,我仍做着父亲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所以在这条路上我从没有后悔过。”
周天扬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姚雪,转身问林峰:“这对父女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问题,你作为专业人士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林峰看姚雪的眼神十分怪异。大概就连心理学家也没见过这么偏执的人物吧。
姚雪对周天扬的话似乎毫不在意,也许她早就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目光。她说:“还是谈谈你们吧,说说看,为什么会坐这列火车?”说完,她把手指抵在了嘴唇上,“先别说,让我来猜一猜。”林峰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们要去一个从没人了解的地方。”
林峰瞪大了眼睛,周天扬则耸耸肩。
“没有人了解的可能有两个,一个是确实有个地方没有人去过,还有种可能是有人去过,但去过的人再也没能回来。”她不再说下去了。
“什么意思?”周天扬问。
“一条讯息。这是他们惯常的做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也是因为这样一条讯息,才踏上了这列火车。就像闻见了腥味儿的猫,一直往小巷的深处走,却没想过这腥味儿是怎么来的。”
林峰说:“怎么?莫非你也……”
姚雪重重点了点头,“林峰,我已经找你很久了。”
林峰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没等周天扬明白过来,姚雪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那些近年失踪的技术派领军人物,结果发现各界精英每年都有一些失踪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被从世界上抹去了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曾得罪过自然派。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我意外地发现了这趟奇异的列车和一个人。这列车在官方的记载里早已停运,但那些失踪之人留下来的蛛丝马迹都显示出他们似乎要去乘坐这么一趟车,而他们如约去赶那趟并不存在的火车之后,就真的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他们都是跟着同一个人去的,只有这个人坐过那趟车后不会消失,我给这个人起了个名字,叫做‘引路人’。”
她转向林峰,“现在,林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每年都会进藏好几趟,是去做什么?为什么都跟着不同的人去,而你的那些旅伴为什么总是有去无回?”林峰大惊失色,竟然跌坐在座位上。
周天扬也惊呆了,他冲着姚雪吼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自然派的人一直在设计圈套搞谋杀,而林峰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引路人’?这不可能!”
“胡扯!全是胡扯!”林峰突然叫了起来,“姚雪,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就算我是个自然派,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什么人!天扬,这娘们儿是疯了,她全家都是疯子,别相信她!”
“诽谤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自我保护机制。”姚雪直视着林峰,“不过你说我们从没见过,我却记得在我父亲失踪那一年,你曾经登门拜访过,当时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个学生,说是来上门讨教的。”
“胡扯!你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你那时还是小孩!你……”林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怔住了。
姚雪冷笑了一下,“不错,我确实是个不起眼的小孩。每天拜访父亲的客人那么多,我不可能记得你,你是这么想的吧?可惜……”
周天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峰是他多年的朋友,他宁愿相信对方,“告诉我,林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以前去过拉萨吗?”
姚雪忍不住笑了,“周先生,你该不会这么迟钝吧?难道说,你到现在还觉得这趟车能把我们带到拉萨?”她顿了顿,“还是说,你还认为我们现在是在现实的世界?”
7、两个真相
周天扬终于想通了所有的事。
原来,自然派对科学技术的仇视早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尤其是姚德闵和姚雪这种学界精英,首当其冲地成了他们最为仇视的目标。周天扬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多年的好友林峰竟然是自然派的狂热分子,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连自己都不放过,然而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列飞驰的火车,竟然是虚拟世界的产物!
“这种技术并不新鲜。你也知道,现在‘数字地球2.0’里的一切,早就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说……选一列火车?”周天扬望着窗外,一棵棵树影在车窗里飞驰而去。得知自己身处虚拟世界之中,他内心一阵慌乱,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过去的几年里,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每天待在虚拟世界的时间比现实要多得多,这里的一切反而让他感到更加安心。
“安全。这本来就是条荒废的线路,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
“但我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如果你说的都是对的,那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大脑此时此刻在哪儿?”周天扬问姚雪。
“要找个恰当的时机把几个人接入虚拟现实并不难。至于是什么时候的事,也不难猜,因为我记不清是怎么上车的了……奇怪吗?不,也许你并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你的记忆告诉你,你刚才睡着了,而清醒过来时就坐在火车上。人的认知是依靠参照物的。比如说,人一觉醒来,意识总是最模糊的时候,你会根据周围的环境慢慢地产生认知,确定自己是在哪里。你的思维总能接受这个。除非,”她顿了顿,“这个人是超忆者。”
周天扬再次审视周围的旅客。过道另一边的女士再次点燃了香烟,这是她的第几根了?好像自从自己留意到她,她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为什么之前自己没有注意到呢?还有她对面的那个络腮胡子,是第几次站起来上厕所了呢?好像整节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去过厕所吧。其他人膀胱的储量,似乎都是无穷无尽的。
林峰一言不发,好像个局外人。他默默地坐着,神情倒有一丝落寞。
“林先生,不必这么不开心吧!”姚雪讥讽地说,“毕竟你成功地把我们带上车来了。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自然派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咣当”一声,车厢一端的门被打开了,周天扬和姚雪一齐朝那个方向望去。一个摇摇晃晃的熟悉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查票。查票。请出示您手中的车票。”圆滚滚的半旧机器人开始负责地向车上的旅客索要车票。周天扬注意到了它的右手,有些地方漆皮已经被磨开了。
林峰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一直笑了好久才停下,甚至都笑出了眼泪。
“你以为自己弄懂了一切,可惜你错了,你什么都不懂。”林峰止住笑,平静地说,“你们的敌人不是自然派,也不是我,谁也不是。你找错了对手,姚雪。”
“哼。”姚雪冷笑一声,“事到临头了你还想诡辩什么?我有确凿的资料,能够证明你就是自然派的几个主要负责人之一。就算你不是直接的杀人凶手,也绝对跟那些失踪案脱不了干系!”
林峰目送机器人从自己身边离开,对姚雪和周天扬说道:“你的结论下得还早。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反正我也跑不了,在这趟车上,咱们还有的是时间。”说罢,他对着姚雪和周天扬背后的座位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周天扬还在犹豫,姚雪已经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她咄咄逼人地问:“谈点什么?”
“就说火车吧。”林峰说,“这东西从发明至今,不过两百年时间。那之前,不管人们想去多远的地方,最得力的交通工具也就是马车。”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向往的神情,似乎在幻想着那个时代。
周天扬不解地看着他。
“不觉得那是个很浪漫的时代吗,灰姑娘?”林峰笑着问姚雪。
“浪漫?我不这么想。满世界都是畜力车的时代,浪漫吗?那不过是小姑娘才会有的想象。大街上遍布的排泄物就是很多超级城市面临的重大问题。没有电话,也没有电灯,太阳一落山就是彻底的黑夜。没有东西能供你打发漫漫长夜。煤油灯?除非你能忍得了那股呛鼻的怪味儿。更重要的是,您的那个黄金时代里没有抽水马桶。”姚雪的语气充满讥讽。
不远处的美女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点燃了一根烟。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雾了。
“至少那是个没烦恼的时代。也许人类就该永远留在那个时代。”林峰缓缓地说,“就在上个月,NASA的新航天器试验又失败了。虽然理论模型已经做得很完美,可是刚飞上天就成了一堆废铁。别的国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俄罗斯、中国……几个有航天能力的大国相关项目纷纷下马或延期,就连不可一世的印度人,也不得不放缓了他们的火星计划。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都是为什么?”
“既然失败,那就还是理论的问题。”
“如果所有人都失败呢?”林峰意味深长地说,“天扬,你是聪明人。”
“这……”周天扬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那些永远算不对的模型,永远躲不开的灾害,永远上不了天的飞船。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答案,都呼之欲出。
“你们……你们已经控制了全世界?”姚雪的声音有些发抖,“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说,你们找错了对手。从拿破仑到成吉思汗,谁能征服得了全世界?从洛克菲勒到比尔·盖茨,谁又能控制得了整个世界?世界太大了。没有任何人、或者组织能够控制世界。人类啊,你们甚至把触手伸向了宇宙!你们真的了解这世界吗?你们如此渺小,却有如此贪婪的野心。”
火车的隆隆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化做一阵阵尖啸。在撕心裂肺的气流声中,传来林峰的声音——“可悲的人类啊,你们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8、硅的领域
几乎是一瞬间,飞驰的车厢骤停了。周天扬和姚雪吃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座椅、小桌、玻璃窗、消防栓乃至整个车厢在惯性的冲击力下瞬间化为了一堆堆扭曲的废铁,但是,他们三人以及屁股下的座椅却丝毫未动。呼啸的风声,隆隆的车轮声,列车广播中忙音的微微沙沙声,甚至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你的故事很精彩。”林峰说,“接下来不妨听听另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炽热的宇宙。
也许是上帝在播撒星球的时候喝多了硅酒,那片不算广阔的空间却布满了千万颗恒星,我们的文明就诞生在那片永远绚烂的星云之中。没有夜晚。所有的时间里,大气都是沸腾的,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里,星河照耀下的大地化得开铁水。在这流淌着的二氧化硅海洋中,自由电子就像是一个个欢乐的精灵,在熔岩中游弋着,碰撞着。终于有一天,我们的祖先在这炽热的世界里诞生了。
高温和高压创造了最好的进化土壤,以地球的时间计算,在不到一亿年的时间里,我们从最简单的硅基单元进化出了高等的生命形式,继而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文明。但是不久之后,大分裂时代开始了。广泛的战争在母星的每一寸土地上进行着,甚至波及了周围几颗刚刚开发的行星。因为硅基生命适合生存的温度较高,所以即使在那恒星密布的星云中,适合我们生存的行星也是寥寥可数。越是这样,行星对我们才越加可贵。战争持续了上百年的时间,直到最后,我们这一派的势力赢得了战争,代价却是极其惨烈的。
在控制了绝大多数的行星之后,残余的敌人龟缩在母星上殊死顽抗。我们的最后一批勇士,自杀式地激活了催化剂武器,使得母星表面最外层的气体层疾速膨胀,大大削弱了阳光的热度,最终发生了冷凝。就这样,我们冻结了自己的母星,在其表面造出了一个液态水的海洋,所有顽守在母星上的硅基生命,就在这海洋中凝结成了固体。一个曾经无比辉煌的世界,从此变成了永恒的死地。
那之后又过了几千年,硅基文明发展到了瓶颈,先驱者们开始向更远的宇宙迁移。我们到过很多地方,征服了许多桀骜不驯的新星系。但是,谁也没想到在小小银河系边缘的一个旋臂里,竟然有了最让人震撼的发现。那就是你们——碳基生命。
“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吃惊。”林峰说,他的表情像是正在仰望看不到的上帝,“碳基生命竟然可以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下生长。热力学的绝对零度——一切的熵增都将停止的温度——在距离死亡线仅仅一步之遥的温度线上,竟然也能孕育出如此复杂的生命。你们无法想象我们当时受到了多大的震撼!”
周天扬和姚雪面面相觑。
“也许正是因为土壤不一样,开出的花朵也会不一样吧。正如我们母星所在的星系孕育了我们,这里则孕育了你们。虽然我们发现碳基生命存在时,它们的文明大多还处在婴儿期,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它会对我们产生多么大的威胁。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在宇宙的生存淘汰赛中狭路相逢,那么碳基生命无疑会拥有比我们硅基生命更大的优势,因为……”
外面的景色刹那间改变了,周天扬通过扭曲的车窗残骸向外望去,看到的,是无尽的星空。
“宇宙是冰冷的。”
长久的寂静。周天扬望着曾经十分熟悉的林峰,此时看起来却是那样陌生。姚雪则安静地坐着,但她的眼神告诉周天扬,此刻她的内心一样是波涛汹涌。
“我们一共发现了二十七个碳基生命的世界。”林峰平静地说。不,他的嘴并没有动,声音似乎是直接从车厢外飘了进来,“有些已经颇具规模了,但是很遗憾,碳基生命拥有极强的斗性,似乎比我们还要嗜血。”
一直沉默的姚雪突然开口了:“于是,你杀死了他们。”
林峰不置可否。
周天扬却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还在?”
林峰的脸色浮现出一丝怜悯的神色,声音继续从车厢外飘来:“你们是最晚被发现的,也是位置最偏远的。因为你们是仅存的一个碳基文明了,所以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经过漫长的讨论,我们决定把你们留下来。毕竟不论碳基还是硅基,我们都是宇宙的子民。”
“消灭了二十六个文明之后,却开始有心念佛了吗?”姚雪冷冷地说。
林峰并不理会她,“决议中有一个主要思想,就是要遏制地球文明,不能任其进化到能对我们产生威胁的程度。于是,每过一段时间,我们都会对地球文明进行干涉。过去的时间里,这样的干涉已经进行了数次。不过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碳基文明十分顽强,每次我们施以遏制,没过多长时间就会更加蓬勃地发展起来。”
姚雪深深地咬下了嘴唇。
一个恐怖的想法钻进了周天扬的脑海,他颤抖着问:“你的意思是……恐龙?难道说……”
“为了遏制碳基生命的发展,我们首先摧毁了太阳系的一颗行星。不仅仅是针对那些爬行类,行星残骸形成的天然屏障,无疑会使任何一位继任者的扩张速度下降很多。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我们已经在那里发现了低等的碳基生命。”
周天扬顿时被悲愤的情绪填满了。他想象着那被撕裂的星球,那已经粉身碎骨的行星上,曾经繁衍生息着的鲜活生命,那与人类本是同根生的兄弟啊!他想象着那二十六个被毁灭的世界,那一个一个熄灭的文明之火,原来人类在宇宙中并不孤独!
“你们知道最让人吃惊的是什么吗?你们碳基生命竟然能够挺得过冰川期!要知道,那种水平的灾难足够把任何一个硅基世界彻底抹平了!”
“冰川时代确实是大灾难。”姚雪喃喃地说,“突然而至的冰川期,让地球生物圈的所有物种几乎毁灭殆尽,但是生命并没有被消灭,反而更加欣欣向荣了。”
“你们的生命很短,个体很小,进化和变异都很快。短短一两百万年的时间,你们就直接从只能使用石块的动物进化成了能够操纵硅基构件的种族,这是十分令人震惊的速度。”
“适者生存而已。”姚雪哼了一声。
“这不难理解吧!”周天扬说,“当屁股上着了火,就算是肥胖的家畜也比平时跑得更快些。你们在地球生物的进化之路上点了一把又一把的火,这只能逼着碳基生命用不合常理的速度向前发展。可是,既然你把我们说成那么渺小的东西,值得为我们这么头痛吗?”
“感冒病毒也很小,你们人类又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制伏它们呢?”林峰平静地说。
“刚出生的羚羊,只要一两分钟就能站起来跟着妈妈奔跑。刚破壳而出的小海龟,一出生就知道往大海的方向拼命爬行。人类没有坚硬的外壳,也没有发达的利齿,却能站上地球生物之巅,这就是我们的顽强。”姚雪看着林峰的眼睛说,“所以,你们怕我们。”
林峰沉默了几秒,“你们异常顽强的生命力对我们确实是个威胁,以致最近又有人提出要把你们彻底毁灭掉。不过,这跟我们最初的理念不符。就在这时,你们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控制你们的绝佳机会。”
他的形象慢慢上升飘浮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你们制造出了计算机,及时地迈进了所谓的信息时代,还建设了规模庞大的网络,把信息汇集在以硅为基础的构件上,急匆匆地搭建起漏洞百出的数字世界……这一切让我们对付起你们来变得容易很多。于是,我们的领导者提出了一种比较温和的新方式来遏制你们这些冻不死的小东西。”
“那就是你。”周天扬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
“正是这样。很遗憾,这是硅的领域。”
9、没有终点
曾几何时,互联网被称为信息的革命,大大推进了世界的发展,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可谁都没想到,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数字地球”项目,却为硅基文明遏制人类提供了最好的土壤。
姚雪仰天长叹,这真是命运弄人!
短暂的恐慌之后,周天扬完全冷静了下来。如果事实正如面前的林峰所说,那么,硅基生命是不可能在地球表面的环境下存活的,他们只是以某种途径渗透进“数字地球”,在现实世界里并没有实体。但是,自己确确实实在现实中与林峰相识,并且受邀登上了列车。那么,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就不是真正的林峰,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面前的林峰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不久之前,我发现了自然派这个组织,便渗透进去加以利用,林峰恰好是其中的负责人之一。有一点你们确实猜对了,他就是我们选中的‘引路人’。把你们送来之后,他就回去过他的日子了。呵呵,可怜的碳基虫子。多亏了他,我对你们人类更加了解了。”
“无耻!”姚雪恨恨地说。
“就聊到这里吧。”对面那个林峰的形象似乎准备转身离去,“我不会杀死你们,但你们的意识将永远迷失于虚拟的涡流之中。”
这是什么意思?周天扬飞快地思考着,眼看那人就要离开,脱口而出:“等等!”
林峰停下了脚步。
“你把我们丢在这里就走?”周天扬故作轻松地说,“不知道你用这办法埋葬了多少天才的脑子,但我不信没有人反抗过。”
林峰缓缓回过头,“也许有过,但凭你们是绝不可能离开这里的。我说过了,这是硅的领域,你们差得还远。”顿了顿,他继续说,“我知道中国古代有这么个神话故事,一只自命不凡的猴子,看似神通广大,却怎么也跳不出佛陀的手掌心。”
周天扬哈哈大笑,“也许在你的眼里,我们确实是猴子。不过你也应当记得,牛魔王在对付你说的那只猴子时,把他吞进了肚子。可是猴子不仅没死,还弄得老牛很难堪。”
“那真的很遗憾,”人影点了点头说,“我可没有那种碳基生物的消化道可以让你们待。”说完,他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空气里。
周围的一切开始慢慢复原。像是泡在水里的一个揉搓过的纸团,扭曲变形的车厢在空气里如吸了水一般舒展开,又逐渐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甚至过道对面的女人嘴里的烟都还没有抽完。咣当一声,火车再次启动了。
“看啊!”姚雪的手指着窗外。周天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立刻怔住了——列车正在虚空中行驶!车下并没有铁轨,而是两条闪着光的平行线,列车就在这两条无尽的线上疾驰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窗外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漆黑,就好像是最深的夜,只有错落分布在远近各处的模糊光点,它们或快或慢地移动着,提醒着车内的旅客:列车并没有停滞。
这是多么奇异的景象!
“你说,我们真回不去了吗?”姚雪有几分懊恼,“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冒冒失失地一个人过来。我本以为抓住了证据就能把林峰绳之以法,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之前盛气凌人的气势已无影无踪。
“关键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周天扬望着窗外说,“我连现在是哪儿都不知道。那家伙——或者说那东西——是怎么做到的?”
“我想,我们大概还在‘数字地球’之中。”姚雪说,“我的记忆只中断了很短的一截,关于列车的部分是从隧道开始的。它一定是在车站的某个地方被动了手脚。对了!”
周天扬急忙抓住姚雪的手,“想到什么了?”
“车次!每一个来到车站的人,都会很自然地链入车站的终端来查询车次,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刻被劫持了!”
“原来如此!”周天扬说,“没错。我也记得一进站,就跟林峰一起到咨询台链入了车站的终端,那之后……他就不见了踪影,而我在列车上遇见了你!”
隧道就是一切的开端。
“奇怪。”姚雪说,“果真这样,那这个衔接做得也太烂了点儿。就算是二流的工程师,也能做出一个更自然的过渡点,不至于令我们生疑。”
周天扬突然哈哈大笑,“它怕暴露自己,所以不敢调用大量的数据进行建模和运算,只好弄个粗制滥造的场景来糊弄人。这就像是一个不大的木马程序,游荡在主程序的盖头底下,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却见不得天日。”
“你是说,它只是个程序,而不是真正的硅星人?”姚雪也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是一个程序,但绝不是简单的程序。”周天扬说,“它也说过,地球对它们来说太偏远,硅星人无法在这里登陆,所以它们就发了一段程序过来,只要遏制了‘数字地球’,并暗杀掉那些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天才大脑,人类就无法取得进一步的科技突破,也就永远无法威胁到它们在宇宙中的地位了。我现在终于知道那些海啸、那些地震还有那些空难都是怎么回事了——都是因为它!”
“一段程序,能做这么多事——能引起海啸、地震?”姚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应该知道蝴蝶效应吧。在现在的世界,它不需要改变很多,有时候只要稍稍改变一点条件就足够了。比如,防洪材料的等级、海洋雷达的数据、航天合金的配方……越是精确的结构,其实就越脆弱。只要一点点改变,结果就是灾难性的。不过它的目的倒很明确,也确确实实做到了,那就是禁锢住地球文明前进的脚步。它说得对,这是硅的领域。”
“那我们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未必……你看,它不杀掉我们,恐怕是因为它没法杀。它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虫子,其实它根本不了解什么是人类。也许它对付‘数字地球’很有办法,可是对付我们,手段却不多。”
姚雪若有所思地说:“可我们毕竟还在数字世界里。如果是这样,它为什么不干脆点,烧坏我们的脑子算了?”
“烧坏大脑?那需要足够多的数据,恐怕它不想占用这么多的资源吧。如果在‘数字地球’中的某个地方突然发生大量的数据堵塞,那么无处不在的监控程序肯定会发现这一点,它就把自己暴露了。你是搞这个的,肯定清楚木马程序的最大危害就在于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在阳光之下,总会有办法对付的。”周天扬说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再说了,想要烧坏我的脑子可不容易,因为我这脑子就是为了处理数据而生的。”
姚雪并不理会他的调侃,有气无力地说:“这次我们算是飞蛾扑火了。”
“比那还糟。”周天扬也有点泄气,“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了。”
窗外,模模糊糊的星光时隐时现。这条路会是无限长的吗?姚雪朝外望去,不想放弃希望。其实她心里最清楚,这是它的世界,即使这条路不会通到宇宙的尽头,它只要在足够长的区域里把列车的路径扭曲成封闭结构就够了,列车将永远都不会到站!想到这里,她重重叹了口气。
“我们就要烂死在这永不停息的列车上了。什么都做不了。”
“还可以回忆过去的时光。”周天扬接着说,“我们也只能做这个了,再讲讲你的过去吧。你的回忆……”他突然呆在了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
“你的回忆,你的回忆……”周天扬呓语着,使劲来回搓着双手,仔细思考,然后用力拍打自己的太阳穴。这把姚雪吓呆了。
“我们现在还在‘数字地球’的内部!”他大声地说着,姚雪赶紧点了点头。
10、溢出
一个系统,如果完美地运行了若干程序,就必然进行着大量的运算。“数字地球2.0”归根结底是一个建立在物理世界之上的世界,也必然依赖于实实在在的物质基础。每当有新的进程产生,就会占用相应的计算资源,相应的,会影响到整个系统的数据处理速度。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这种影响是微乎其微的。
但是,如果是一个足够复杂的进程呢?
“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关于国际象棋的。传说古代的一位君王,对这个游戏爱不释手,于是召见象棋的发明者,说要重赏他。那是个数米粒的故事。”周天扬说道,“……国王说,不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将满足他。结果,智者请求国王在棋盘的A1格放上一颗米粒,然后……”见姚雪有些疑惑,他又问,“怎么了?哦……不是米粒?”没等姚雪反驳,周天扬就接着说,“就说麦粒吧!他要求在A2格放两颗麦粒,A3放4颗,A4放8颗,以此类推,每一格都是前一格的两倍,直到放满64格。也就是说,到了H8格,要放263颗——这些麦粒全世界几百年也种不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数据溢出了。你是说……”姚雪思考着。
“没有人能拿得出那么多麦粒。不,是根本都数不出来!”周天扬说,“我们现在其实还在‘数字地球’中,只不过被孤立在了某个隐藏的线路上。车站以外的人看不到我们,但不代表我们跟他们的联系已经断了。”
“你想……打电话?”姚雪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个比喻。
“一个打给全世界的电话。”周天扬大声说,“作为超忆者,你有着惊人的记忆量,可以看做是一个足够大的数据库,而我则拥有足够强的数据处理能力。这已经构成了一个运算单元所需要的最基本的构件。我们,我们也许……哪怕只有几秒钟,只要能让世间的人们知道,这世界已经出了问题,这就足够了!”
“天哪!”姚雪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相当于我们同时拥有了内存和CPU。我们可以在这里再制造一个新的进程!这样一来,原来已有的秩序就会被打破,甚至崩溃!”
“还不够!光有这些还不行,至少还需要有效的算法。”周天扬几乎是跳了起来,“告诉我,姚雪!你能做到,是吗?”
“可以试试,也许能行!”姚雪环视着四周,看到了座位上方的数据接入线,一把扯在手里,“你说得对,越是精确的结构就越脆弱。没想到啊,你的想法竟然比我还要激进!”
“近朱者赤吧。”周天扬嘴里这样说着,再一次审视起面前的姚雪来,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了?”姚雪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我在想,人类,这次能赢吗?”周天扬缓缓地说。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些逝去的文明,一个又一个被毁掉的世界,他想象不出它们的脸庞,但他似乎能得听到它们的呐喊。外面的网络里,到底还潜伏着多少个硅星的幽灵?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哦?你在怀疑碳基生命的顽强吗?”姚雪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两个人都笑了。周天扬久久地凝望着这个开朗而坚强的女孩,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这副脑子就交给你了。”
姚雪轻轻点了点头。
“想好建一个什么样的进程了吗?”
“想好了。”周天扬望向窗外,那里是无尽的星空,“一个新的世界。”
“数据量很大,也许真的会烧掉你的脑子。”
周天扬微微笑了笑,“如果我的脑子烧掉了,能换回人类的惊觉,那我这颗只会算术的脑子也算是值得了。”
“我只希望,以后我还能记得你。”她踮起脚,给了他轻轻的一吻。
“开始吧!”
一道刺眼的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11、倾倒的棋盘
此时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在刚刚落成的世界上最大的线上实景公园里,阳光和煦,游人如织。这座美丽的乐园是以迪拜世界岛为模板打造的,但设计得更为华美和梦幻,在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岛屿上完美地实景再现了全世界闻名遐迩的人文景观,是“数字地球”创建以来的一个里程碑式的成果。每天都有无数人慕名而来,长久地陶醉在这近乎天堂的世界里不愿离去。
一个牵着五彩缤纷气球的小女孩在妈妈的带领下,刚刚走下吉隆坡石油双子塔的人行天桥。她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高的桥呢,她紧紧握着妈妈的手,兴奋的小脸涨得红通通的。
“妈妈,妈妈,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高的桥吗?”
“有的。”女孩的妈妈微笑着说,“到下一座岛,咱们就能看到世界上最高、也是最长的桥了。那是一条能够连接大地和近地轨道空间站的太空电梯——‘中国鹊桥’。传说,连神话中的牛郎织女,都要通过这‘鹊桥’在天上相会呢。”
“真的吗?”小女孩兴奋极了。她想象着行走在“鹊桥”之上飞天的情景:大地上的一切都变得好小好小,城市的街区变成一块一块的,越来越远,连成一片模模糊糊的色斑。也许,还可以看得到长城?不会的不会的,电梯升到一定高度,就跑到云层里去了,那时候,一切都会变得白茫茫、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啦……
雾?等小女孩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周围不知什么时候真的起了雾。
“奇怪,现在是正午啊。”年轻的妈妈也留意到了雾,这雾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越来越浓,把远近的一切都笼罩得影影绰绰的。
周围的游客也发现了异样,纷纷停下脚步。不远处,庞大的胡夫金字塔顶端已经完全被浓雾遮盖住了,留在人们面前的只是一段略带斜坡的石壁。叶凯捷琳娜宫洁白的外墙被大雾染成灰扑扑的颜色,甚至连纯金的窗饰也变得暗淡无光。更远的地方,人们惊恐地发现,原本傲然屹立的纽约世贸大厦双子楼被浓雾拦腰截断,只留下笼罩在浓雾中的下半截,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惊世灾难发生的那一天。
人们呆呆地望着这可怕的一幕幕,好像正经历着世界的末日。
小女孩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一大簇漂亮的氢气球,此刻已经变成了花花绿绿的马赛克。她拉拽着妈妈的衣角大声呼唤着,妈妈却根本没听到女儿的哭喊,她眼睁睁地看着高耸的自由女神像正在一点点融化,终于,她手中象征着光明的火炬掉落在地上。
海面升起,大地开始下沉,然而,溢出了地平线的海水却丝毫没有涌进陆地。突然,伴随着一阵可怕的咯吱咯吱声,天空开裂了,像是破碎的蛋壳。天蓝色的碎片向着疯狂四散的人群头上飘去。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孵出的,是希望还是绝望。
比萨斜塔不再倾斜。平衡石已失去了平衡。
苹果,从大地上升起,重新回到了苹果树上。
终章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数字地球”并没有受到完全的破坏,但灾难带给人们的精神创伤却是需要时间才能愈合的。联合政府发表讲话称,将重新审视互联网和“数字地球”的安全性,并思考数字生活对人类的影响。重建期里,人类回到了没有网络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过去几十年的过度发展到底是不是正确的。灾难的起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主控系统出现故障,有人说是洋流变电站事故,甚至有人说是因为外星人入侵,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给出有信服力的答案。
人们又恢复了看电视新闻的习惯,但是电视新闻也不能为他们找出答案。他们只能看到这样的新闻——
在某个废弃的车站上,发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的遗体,死因不明。经调查发现,他们的大脑都曾短暂接入了车站网,但不知什么原因,网络过载造成了短路,陈旧的交换设备完全被烧毁。事情也许就发生在“数字地球”崩溃前后,但是没有人知道,只有两个人联线的交换机为什么会烧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这样一个废弃的车站是来寻找什么。
人们只看到,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在等待一趟久久没有到来的列车。
它将通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