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2
窗外掠过一间废弃的加油站。一辆停在加油机前积满灰尘的大众甲壳虫轿车,被以三百公里时速飞驰的高速列车甩在后面。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由于高速铁路线与荒废的3号公路平行,一路上死去小城镇的废墟并不罕见。我闭上眼睛,花了几分钟才找到刚才那熟悉感觉的源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住宅楼后面是一片杂乱无章、积满垃圾的灌木丛。某一天,不知是谁将一辆报废的甲壳虫汽车驶到灌木丛里,拆走了车里所有值钱的内饰之后便扬长而去。那个锈迹斑斑的空车壳从此成天用一对被解剖后的青蛙般的无神眼睛盯着我的卧室,让我整夜不敢拉开窗帘,不敢面对窗外漆黑的夜里汽车尸体那莹绿色的邪恶目光。
一开始,会有流浪汉在甲壳虫轿车内烤火过夜,后来,灌木丛开始在车内生长,透过破碎的车窗、机器盖和天窗钻了出去,将废旧的雨刷器举上天空。远远望去,仿佛树丛将汽车吞噬了,蓝色的甲壳虫渐渐与幽暗的丛林融为一体,再看不到车灯阴冷的眼神。
再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整个灌木丛。火焰烧了三天两夜,留下一片焦土,草木灰被北风吹散,露出甲壳虫汽车干瘪的残骸。作为人类工业文明的结晶,它算是以自己的方式战胜了自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大火之后没多久,我就离开了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城市,之后再未回去0
09:10
两天之前,一封信出现在我的邮箱里。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越来越开始怀念纸制品的芳香气味与墨水书写的柔和触感,收到一封手写的信我并不感到奇怪,但邮戳表明这封信来自一个特别的地方。从机器人秘书的托盘上拿起信封,我的手指出现了不自然的颤抖。
我不愿再与那座城市产生任何瓜葛。自从改名换姓、在知名大企业谋得一份体面工作之后,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那座城市背后的阴影,可没想到,整整十年平静的日子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看到那个地名的时候,我的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
“谢谢。”我竭尽全力保持仪态,说出得体的礼貌用语。机器人秘书同样礼貌地做出回答,收起托盘,驱动十六只万向轮,将自己的身躯挪出了办公室。
我明白即使故意视而不见,好奇心最终还是会驱使我割开信封,将那些令我忐忑的字句逐一阅读。所以在片刻思考之后,我坐定在转椅上,打开做工并不考究的木浆纸信封,取出薄薄的一页信纸。
“大熊。”
信的头两个字将我狠狠击中。我倒在座椅里,呆呆望着工业美术风格的白色天花板,花了五分钟才调匀呼吸,让宝贵的空气重新回到我的胸膛。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会这样称呼我,我的身份是大企业的高级工业设计师,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白领,工业社会最稳定的构成,是这座干净整洁、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不需要改变,也不需要回忆。但这封信只用两个字就唤起了我的回忆——在我的字典里,回忆就意味着改变。
我无法停下,唯有继续阅读下去。
大熊:你知道我是谁。我要做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如果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的话,一定要来帮我,如果不记得的话就算了。对了,时间紧迫,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对不起。从11月7日零点起,你要在七十二个小时内赶来,不然就不用来了。就这样。
这封信并未遵循信件的格式,没有抬头、署名和问候,以这个社会精英阶层的眼光来看,就算小学生也不该写出这样不合规矩的信件。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位会写出这样肆无忌惮的信。
办公室在眼前远去,记忆将我扯回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在卧室的床上,我拥抱着那个穿着白色棉袜子、身上散发出水蜜桃味道的女孩。
我的手指因紧张而僵硬,透过T恤衫与牛仔裤的间隙偶尔触到她那滑腻的肌肤,指尖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一床如云朵般柔软的棉被搭在我们身上,我裸着双脚,而她穿着一双洁白的棉布袜子。我的鼻子埋在她的发中,不由自主地翕动鼻翼,将她发丝和白皙脖颈传出的体香吸进鼻腔。
没错,就是那甜甜的水蜜桃味道,夏日里成熟的、甘美醉人的水蜜桃味道。
08:54
钢蓝色的烟雾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那就是我出生的城市,坐落于生长着仙人掌、红柳、风滚草和约书亚树的戈壁中央。这座城市因煤矿与铁矿大发现而一夜兴盛,被蒸汽轮机和铁路线推动向前,就算在经济危机时代,也不眠不休地制造出崭新的汽车与机械设备,却在十年前突然衰败……这就是我的故乡。
就算冬季的信风吹起,也驱不散城市浓厚的烟尘。自工业革命时代开始熊熊燃烧的炼铁高炉将铁灰色微粒洒遍城市的每一条街巷,让城市变成匍匐在尘烟中的洪荒巨兽。没人说得清这种沉重的灰色浓雾为何不会随着第四次工业革命带来的科技进步而消失无踪,两百年的岁月早已将这雾气与城市的生命捆绑在一处,就算最先进的空气净化设备也对它束手无策。炼铁厂高炉的巨大烟囱已失去功能,成为矗立在城市角落中供后人观瞻的古老遗迹,可每当太阳从东方的沙漠地平线升起时,雾气总是如约而至,将这座毫无生气的城市悄悄拥入怀中。
步下火车的一瞬间,我无比厌恶地皱起眉头,脸部、脖颈和手背,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能感觉到雾气的潮湿,仿佛雾中无数奇怪的生物在伸出舌头四处舔舐——这种恐怖的幻觉从小就折磨着我的神经,离开故乡的十年没能让我忘记不快的幻象,我裹紧大衣,告诉自己回到故乡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捏着票根走出出站大厅,两台圆滚滚的服务机器人迎了上来,电动机驱动万向轮碾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的噪声。“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一台机器人展开顶端的三维投影屏幕,将城市地图展现在我面前,另一台机器人默默地站在旁边,等待为我提供其他服务的机会。
准确地说,它们应该被称为“机器公民”,这一称呼是州议会立法规定的。每台机器人自中枢处理器激活的一刹那,就背负着与人类相近又相异的原罪,必须依靠社会劳动赚取生存所需的电力、配件和定期维护服务。这是一种单纯的按劳分配制度,机器人与企业或公权部门之间形成雇佣关系,双方权益受到法律保障。近几年,机器人的福利问题也被提交州议会讨论,有人坚称机器人群体也应该纳入社会保障制度,因为从形式上来说,机器人的维修保养与人类的体检医疗并无不同。
制造这些机器公民的,是名为罗斯巴特(ROSBOT:现实社会化自动机械集团)的企业联合体,在这个州的任何城市都能见到罗斯巴特的盾形标志,就算在这荒芜之地也不例外。
机器人用四个语种耐心地复述了问题,并在屏幕上演示着地图、电话黄页、交通指南、在线博物馆等功能。第二台机器人的顶盖关闭着,显得有点儿闷闷不乐。
我的目光扫过公共交通系统指南。没有变化。公共交通是一座城市的生命线,十年未变的生命线,说明这座城市确实已经死去了。
“谢谢,我不需要什么帮助。”我提起行李箱绕过两台机器。
投影屏幕如花瓣般失望地合拢。“祝您愉快,先生。”毫无感情色彩的女性合成音在背后留下违心的祝福。
“希望如此。”
在接到信件五十个小时后,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吩咐秘书延迟例会的时间,向副总经理递交了事假申请,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声称自己有紧急任务必须立即飞往东海岸出差,然后吩咐妻子取回干洗店里的衣服,锁好屋门,不要忘记喂狗。
然后,我提着行李箱独自来到中央车站,登上了开往这座城市的高速列车。我的行李箱里只装着一件干净衬衣、一部便携电脑、一瓶功能饮料和一个文件夹。我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
我觉得我疯了。
08:12
腕上的手表显示“08:12”,那是按照她给出的期限设置的倒数计时,“从11月7日零时起七十二个小时之内赶到”,距离期限还有八个小时。
我的心情像一瓶冰镇后的碳酸饮料,寒冷彻骨,黑暗无光,不知何时会彻底爆发开来。这座被遗弃的城市的一切都在压迫着我,肮脏的街道、缺乏修缮的楼宇、破碎的路灯、无精打采的行人……灰色的天幕和蓝色的雾气与我居住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在属于我的城市,一切都是整洁的、有序的、高尚的,那是属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天然骄傲。
我害怕如潮水般涌起的回忆,害怕唤出藏在我体内那个生于斯长于斯、如同整座城市一样肮脏卑微的孩童。我不由隔着衣袋抚摸着信纸,尽力以美好的回忆驱赶如影随形的灰蓝迷雾——十二岁那年的秋天。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天空晴朗,甲壳虫汽车在灌木丛中露出枝枝丫丫的笑容,我们坐在床上,我从身后环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发丛中,嗅着甜蜜的水蜜桃味道。她咯咯笑着说:“别闹了,大熊。再不开始练习,准没办法通过珍妮弗小姐的选拔。到时候我会狠狠踢你屁股的。”
我回答道:“好吧。我还是搞不懂这样做有什么好玩——你是说,在那个东方国家,这是一种表演形式还是什么来的?”
她扭过头,用黑色的眸子瞪着我,“我说过好多遍了,这叫做‘二人羽织’,是很有历史的东西,只要你能够稍微聪明一点,不要总是笨手笨脚打翻东西就好了!”
“好啦好啦。”我嘟囔道,“那再来试一次吧。”
她拉起又轻又软的棉被,一边嘟囔着这样的棉被不合用,一边将我们两人整个罩在其中。世界黑暗下来,我感觉温暖而舒适,双臂轻轻将她搂紧。
“好,现在端起碗……再右边一点,再右边一点……再往右,你这个笨蛋!”她大声指挥着。
我摸索着端起大碗,右手拿起一双名叫筷子的餐具,试着夹起碗中的面条送进她口中。
07:52
我步出车厢,提着行李箱走出地铁站布满涂鸦的阴暗通道,沿着停止工作的自动扶梯走上地面。风中飘着的碎纸是这街区唯一的亮色,一名机器人警察慢悠悠驶过,五个监控摄像头中的一个扭向我,一闪一闪的红灯仿佛代表它疑惑的眼神。“需要帮助吗,先生?”外形如同老人助步车一样可笑的机器人警察开口问道,将眼柄上的五个球形摄像头举起,上下扫视着与街道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我很好,谢谢。”我摇摇头。
“那么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先生。”警察摇摇晃晃地驶离,履带底盘后部的红蓝双色警灯无声闪耀,将布满灰尘的金属外壳映得忽明忽暗。
我抬起头。巨大的冷却塔像史前动物的遗骸一样匍匐在眼前,龙门吊车横亘头顶,粗硕的管道遮蔽天空。她给我的信中没有明确指示,我不知去哪里寻找这个深埋于记忆中的童年伙伴。陈旧的记忆驱使着我不自觉地来到这里,城市东部的重工业区,我出生、长大、然后用了十年来逃避的地方。
阳光暗淡,废弃的机械散发着钢铁的腥甜味道,锈迹斑斑的管道尽头,一只蝙蝠从厂房破碎的玻璃窗里振翅飞起,消失于钢蓝色的迷雾之中。这死去城市的尸体以绝望的、腐朽的、失去灵魂的形态静止在时间的凝胶里,钢索将阳光割裂,地面上铺满墓碑般的片片光斑。
我长久地望着那锈蚀的齿轮、干涸的油槽、长满衰草的滑轨与绞索般摇摇晃晃的吊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我犹然记得在灾难发生之前的日子里,机械师在罢工游行的间隙,还会为心爱机械的传动链条添加润滑油,期待漫长冬季过后,它还能再次发出热气腾腾的震耳轰鸣。我的父亲,那位终身为汽车制造厂服务、却因高效而廉价的机器人劳动力丢掉工作的蓝领工人,曾经无比乐观地对我说,总有一天炼钢厂高炉的火焰会再次燃起,城市会再次充满机械运转的和谐之声。“一切都会变回老样子的,我保证。”他用仅余的一点钱购置了丰富的食物,满心期待着好事到来。
等我回过神,他已经化为了瓶中的白色粉末——那么健壮的一个男人居然能够装进小小的瓷瓶之中,这让葬礼的场景显得有点儿讽刺。
裹紧西装外套,我迟疑地向前迈着步子,小心地踏过光与暗的斑纹。要去哪里呢?比起这个富有哲学性的问题,我用了更多精力遏止猛然漾起的回忆,危险的东西正在脑神经突触之间蠢蠢欲动……不要乱想!我严厉地呵斥自己,奋力驱走脑中的幻影。
从这里向前,丁字路口对面是冲压机床厂,而汽车制造厂就在右转之后的道路尽头。在那个遥远的时代,我爷爷的爷爷随着人潮拥入这座戈壁滩中央的城市,成为一名产业工人,从此代代传承。我父亲本人就完全无法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接受职业教育,接替父亲的职位站上生产线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拧紧面前的每一颗螺丝,这是男人最踏实的工作,也是最美妙的游戏。
她如今又在做什么呢?这座城市已经死了。炼钢厂死了。发电厂死了。轮机厂死了。汽车制造厂死了。留在这座城市中的只有绝望的酗酒者、等死的老人、麻木的罪犯和丑陋的妓女。
徘徊在死去城市中的她,是否仅仅是残存着水蜜桃香味的白色幽灵?
07:37
我不得不放松警惕,让有关她吉光片羽的记忆溃堤而来。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琉璃”,那是一种源自东方的美丽彩色玻璃。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本人却不太满意,说那是极其昂贵且易碎的玩物,在她祖辈所在的国度,只有古代的君王才有幸可以赏玩。
我父亲与他父亲不在同一车间,不过不约而同选择居住在公寓楼,主动放弃了市郊的独栋住宅。我的父亲要承担母亲的昂贵赡养费——事实上,我对母亲的印象很淡薄,她对我来说只是每个月要分走一大笔生活费的陌生女人罢了。而她的父亲则由于股票投资失败,欠了一大笔外债,不得不节衣缩食寄身于免费的公寓楼中。
我们很小就认识了。在废弃的甲壳虫汽车出现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上小学。当甲壳虫汽车里长出茂密灌木的那一年,我们早已是无话不谈的玩伴。那个年纪的男孩女孩会将感情当做羞耻的事情看待,情窦初开的我不敢坦白自己少年维特的烦恼,而她似乎迟迟不肯长大,只对耳机中的摇滚乐着迷。
之所以对十二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记忆深刻,不仅因为那是我初尝感情的甜蜜与苦涩滋味的日子,也由于一件大事在这座城市发生。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这里召开,全球最新的各式机器人云集于此,这是所有喜爱机械与新潮电子产品的孩子的饕餮盛宴。我从小迷恋着机器人,而她也对这些钢铁造物很有兴趣,我们被学校的机器人协会推举出来,要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开幕式上代表整座城市表演节目。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准备些什么,而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二人羽织”。
“你不觉得那很像机器人吗?我是头脑与面孔,而你在后面负责双手的动作,扮演着我自己的手臂,那不正像人形机器人刚学会走路时的奇怪样子吗?一定可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她盯着我,粉嫩的脸颊映着下午学校的阳光,纤细的汗毛若隐若现。
“……听你的。”我情绪复杂地回答道。
07:12
汽车制造厂的大门紧紧锁闭,不远处的墙上有一个崩坏的缺口,我从那里轻松翻越进去,站在长满齐膝野草的大院中。
我的正前方是办公楼,左手边是碰撞车间,右手边是试车车间,底盘、承装、制件、喷涂、焊接、总装和检测车间以棋盘形左右排列。在制造业鼎盛的时期,这片二十公顷的土地挤满了一万五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蓝领工人,生产汽车的工时被压缩到惊人的十二个小时,每六秒钟就有一辆崭新的汽车驶下流水线。
我闭上眼睛,想象满载汽车的载重货车呼啸而过。短短十年时间,缺乏保养的水泥路就已经被野草侵蚀得支离破碎,四周散发着青草和油泥混合的奇怪味道。“当啷”一响,脚尖踢起一只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靠近大门的厂房窗户七零八落,厂里能拿去换钱的东西早被游民洗劫一空,墙壁画满充满性暗示的暗红色涂鸦。“赶走木偶!保卫生产线!”高居于涂鸦之上的是十年前罢工运动的口号,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愈行向厂区深处,流浪汉活动的迹象就愈少,巨大的墓园中只有我在默默行走。名为“恐惧”的无形怪兽将右手搭在我肩上,让我不断回头惊惧地环视四周,幸好透过雾气射来的阳光给予皮肤些许温暖。我松开领带,让喉结可以轻松咽下加剧分泌的唾液。
到达目的地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目的地所在,潜意识将我引领至这熟悉的角落——当然,除了这儿,还能是哪儿呢?
六层高的公寓楼恰好遮住阳光,公寓外墙残留着灼烧过的痕迹,四层最右边的那扇窗户,玻璃破碎、以不祥的寂寥眼神凝视我的那扇窗户,正是我卧室的窗子,年少的我曾经多少次从窗口向下俯瞰,而如今我抬头看去,肮脏的窗帘随风轻摆,看不清那后面是否有一张静止不动的孩童面庞。
“喳!”一只惊鸟穿林而出,凄厉鸣叫着坠入高空。已经完全看不出那场大火的痕迹,被烧得精光的灌木丛如梦魇般重生了,开着黄色花朵的沙冬青与叶子油绿的野扁桃被多刺荆棘缠成扭曲的形状,这片林子几乎与童年记忆中一般无二。我手指颤抖地拨开一束梭梭草,甲壳虫汽车的残骸出现在眼前,那被火焰炙烤成炭黑色的钢铁骷髅如今再次被植物占据,灌木以疯狂的姿态从每一寸缝隙中挣扎而出。
我突然想起童年的一种玩具。那是世界机器人大会为感谢我们表演节目而赠送的礼物:具有行走能力的机械人偶。人偶的面部是一个棉质的圆球,只要按照自己喜爱偶像的照片在圆球上相应位置植入草籽,每天细心浇灌,七天之内,小草就会长成这位名人的五官轮廓,同时这种基因工程制造的草种会将光合作用制造的糖分输送给人偶内部的化学能燃料电池,驱动小机器人向着光线更强的方向行走。我不知是谁设计出这种奇怪玩具的,表现最基本的机器人生存原理是可以理解的,但绿色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迈着僵硬的步伐在写字台上追逐阳光,这不是儿童玩具应当具有的模样。令我更加恐惧的是,一个月过后,那些基因变异的青草开始不受限制地疯长起来,迈克尔·杰克逊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全都喷出长长的草叶,机器人行走的速度也因能量充足而加快了。那个七窍流草、在屋里四处狂奔的怪物是我一生的噩梦。
——迈克尔·杰克逊是我最爱的歌手,我还喜欢罗比·威廉姆斯、布鲁诺·玛尔斯和芮阿娜。她的音乐播放器里装满更加过时的摇滚乐——皇后、枪花、滚石、金属乐队、邦·乔维和涅槃。我从来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而她从未试图了解我的想法。
在机器人大会之后,她与我的关系渐渐疏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每天的对话变为简单的“你好”和“再见”,我再没有触碰过她柔软的肌肤,也没再闻到过她身上迷人的水蜜桃味道。
甲壳虫汽车的残骸就像那具机器人一样散发着邪恶的气息,令我胃部收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不适感,我放下行李箱,弯下腰拨开汽车内部的灌木。
回到汽车制造厂,来到这个隐秘的地点,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根本没有考虑这样做的合理性。但回过头来想想,如果她只有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件召唤我前来,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隐藏留言呢?毕竟在曾经亲近的孩提时光里,我们总是一起坐在卧室的床前,望着这辆被遗弃的车子,编造着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以吓坏彼此为快乐之源。
在一簇结出鲜艳红色果实的沙棘之下,甲壳虫汽车的地板上,我发现了一枚白色的信封。我转身逃离汽车残骸,撕开信封,一张照片轻飘飘地掉了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十二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她。
照片是用家用打印机打印的,显得陈旧易碎,我和她的笑容却透过模糊不清的像素点溢出纸面。她坐在床沿,我坐在她身后,那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夏日时光,为机器人大会排练“二人羽织”的那个午后。
仿佛一记看不见的重拳击中鼻梁,我感到眩晕、疼痛和眼睛酸涩,趁着视线没有因此模糊,我翻过照片,看到后面用碳素笔写着:“很好,起码你来了。接下来想起些什么吧,你会找到那个地方的,就是那里。”
06:35
我在寂静的城市里独自行走,感觉昂贵的西裤和衬衣被汗液黏在皮肤上,真丝领带令我窒息。我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街巷行到尽头,空旷广场与巨大的机器人塑像出现在眼前。那是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纪念广场,还有双足机器人“大卫”。
“大卫”有五十五米高,钢骨架,镀铬铝合金蒙皮,以金属黏合剂定型,外表大致符合人体比例,看起来不大像米开朗基罗的名作,倒更接近古老动画片《阿童木》里面的主角。在我十二岁那年,银光闪闪的机器人在吊车的帮助下立起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园区中心,市长带头热烈鼓掌,我和她自然起劲地拍红了掌心。“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市长清清嗓子,“罗斯巴特集团捐赠的‘大卫’将作为城市的象征永存于世,感谢他们带来日新月异的机器人技术,将我们带向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处、创造更文明高效社会的美好明天!”
市长的话没有说错,直到今天,这个机器人还倔强地站立着,即使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它每一寸表皮都烧成炭黑色,身上布满铁锤砸出的凹痕。事实上,至今没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人死了,而直至今日,死亡者的确切数目还是没人知晓。
“大卫”是罗斯巴特集团最后一件人形机器人制品,随后,复杂的双足机器人淡出了历史舞台。科技的车轮开始加速转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模拟神经元处理器给机器人带来相当程度的思考能力,随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走向社会,伦理学问题被摆上台面。几年前,州议会在州宪法中加入了“新机器公民”的条款,正式承认机器人的独立人格存在,同时规定了机器公民的权力、义务及社会角色,使他们可以“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以同等身份获得法律权利、社会权利、政治权利和参与权利”。
当时没人意识到,人类在漫长的文明史上会第一次与自己的创造物展开生存权利的残酷竞争。罗斯巴特集团由机器人制造厂摇身一变,成为了全州数百万名机器人的经纪人,每名机器人都要通过公平竞争谋得工作,赚取一般等价物,换取维持生存所需的电能、油液、零件和保养,罗斯巴特公司则抽取50%的佣金用来偿还机器人的制造贷款,通常这份价格高昂的分期贷款需要用三十年乃至更长时间来偿还,但机器人的服役寿命高达八十年,它们终将可以赎清自己获得自由。
企业非常欢迎这种做法。不同外形的专业机器人有各自适合的岗位,很容易在生产线上找到理想位置。它们薪酬低廉,工作时间极长(州立法规定每天不得超过二十二个小时),附加支出极少,不需要解决住房问题,没有生育和休假困扰,不会通过工会提出不合理需求……即使抱怨,也只是在机器人权益保障者那里吐吐苦水,只要稍微提高厂房里令机器人感到舒适的白噪音就可以解决问题。
唯一的受害者,就是被夺去工作岗位的产业工人。在需要情感、主官感受、逻辑判断力和决策的岗位上人类还牢牢坚守战场,但我父亲那样的蓝领工人则被机器人成批驱逐。他们亲手制造了潘多拉的魔盒,禁不住诱惑掀开盒盖,却发现盒中的瘟疫已经长出翅膀,再不受造物主的管辖。
这就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罢工的缘由,导致这座以重工业为基础的城市死亡的缘由。全机器人生产线(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生产线,电脑控制的机械手臂与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机器公民不可相提并论)能够将生产效率提高四倍到五倍,厂房必须重新设计以适应高效化与极度精确的工作流程,厂区不再需要臃肿的生活配套区,只要留有足够的停放空间(州立法规定机器人的最小休息空间为该款机器人体积的1.5倍)即可。改造旧厂区意味着天文数字的投入,重型企业已经因解约赔偿而元气大伤,它们不约而同选择在更靠近罗斯巴特集团总部的城市新建厂区,放弃了这座戈壁滩中央的孤城。许多未能顺应时代潮流雇佣机器人工作的企业很快倒闭,失业率扶摇直上,社会动荡,城市衰落……不过用州政府的话说,这只是走向新时代必须经历的阵痛而已。
我远走他乡,进入大公司工作,直到两年后才知道所供职的企业是罗斯巴特集团的下属企业。在那座崭新的城市,汽车厂、钢铁厂、精密设备厂、机床厂、数码仪器厂已经以崭新的姿态重生。那些新生的工厂都有着低矮洁净的白色厂房,厂区充满电流的嗡嗡噪声和万向轮碾过地面的吱吱声。
我喜欢机器秘书和机器巡警,喜欢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机器人技术。一想起现在脚下这座笼罩着迷雾的钢铁城市,我就尝到肺中驱之不尽油烟的苦涩味道,感觉指甲缝里塞满黑黑的油泥,想起父亲临死前强颜欢笑的卑微样子,听见汽车制造厂最后一次下班汽笛声的清鸣。
是的,我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同其他上百万人一样。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照片,穿过窄街大踏步走向双足机器人的方向。如果答案存在的话,一定就在那个地方。
06:12
“二人羽织”这种表演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笨拙的喜剧、和谐的正剧,还是滑稽的悲剧?这种源自东方的奇异文化我最终都没能理解。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凉爽夏夜开幕,中央展馆大舞台的幕布缓缓拉开,六盏聚光灯穿透厚厚的棉被射来粉红色的辉光,喧哗声渐渐平息,奇异的静谧统治了会场,即使躲在她的背后,我也能感觉到五千名观众视线的灼热。
“别怕,”名叫琉璃的女孩对我说,“有我在。”
我什么都看不见。在这个棉被制造的小小空间里,我拥着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孩的柔软躯体,却紧张地弓起后背,保持着尴尬而礼貌的距离。我垂在琉璃身前的双手能感觉到空气的温度,幸好一万只窥探的眼睛被棉被关在外面的世界。我的鼻尖埋在她的发中,嗅着让人迷醉的甜蜜桃子味道,整张脸都因紧张和幸福而充血、发热。我能感觉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那是十二岁少女面对五千名旁观者的天然恐惧,也是从小听着古老摇滚乐长大的灵魂面对五千名观众的天然亢奋。忽然间,颤抖停止了,她自言自语道:“突然肚子饿了……那么就吃一碗面吧。”
这是表演开始的信号。我轻轻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开始摸索装满面条的大碗。奇怪的是,那时我却完全没有想着表演本身,脑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一个念头:如果她身上能够散发成熟桃子的味道,那是不是说明所有女孩都是水果口味的?隔壁班的凯茜·布雷迪是不是草莓味道的?班主任提摩西夫人应该闻起来像坚果吧?我自己又是什么味道的?如果我与琉璃结婚,会不会生下一大堆桃子味道的可爱女孩?
许多年以后,我拥有了一个闻起来像香奈儿5号香水的妻子,养了一条酸奶油味道的大狗。我决心不再回忆这座雾气笼罩的钢铁之城,却在偶尔闻到桃子味道的时候心中一荡,胸腔中的某个部位传来针刺般的疼痛感——比如现在。
如果心电图和冠脉造影解释不了心脏的疼痛,那么只能相信那是灵魂借宿的地方吧。
我踏上纪念广场的黑白两色地砖。整座纪念广场由第十四届机器人大会的几栋主体建筑改建而成,棋盘状地砖应该是对“深蓝”电脑的致敬,而环绕整座广场的单轨轨道,不用说是地球环日轨道的拙劣模仿。在我十二岁那年,这条轨道上有着骑单车的人形机器人不停穿梭往返,向世人展示其高妙的平衡感;如今铁轨早已锈迹斑斑,在那个脏兮兮的移动物体高速驶来时,松动的螺栓发出不祥的嗒嗒震动,铁锈簌簌掉落,整条轨道都在上下起伏,看起来像泡在咖啡里的早餐麦圈一样随时可能粉碎坠落。但悬浮在永磁场之上的轨道不可能原地坠落,就算那些七零八落的碳纳米系带全部断裂,它也只会被高高弹起来,扭成麻花形散落到鬼知道什么地方去。
我停下脚步,放下行李箱,干脆把领带扯掉揉成一团塞进衣兜,松开了衬衣上的三颗纽扣。一个嗡嗡作响的家伙沿着轨道驰来,吱一声停在我面前。这个轨道机器人形状像个饭盒,一停下来就开始叮叮咚咚地播放《献给爱丽丝》,将盒中售卖的物品展示给我看。左边一半是平凡无奇的旅游纪念品,右边一半是冷冻的速食品,包括饮料和水果。我望向哪种食品,机器人就殷勤地放出一丝含有食品味道的香氛喷雾。当视线掠过水蜜桃,化学合成的桃子味道令我悚然一惊。
“仅售三元,先生,保证新鲜的南方农场水蜜桃,从采摘到冷冻保存只用了五分钟,就连南方农场充满阳光味道的美味空气都被一起冻了起来呢,先生!”机器人用不知藏在哪里的摄像头捕捉到我的神态,随后用不知藏在哪里的扬声器发出欢快的合成音。
“好吧。”我犹豫了一瞬间,掏出皮夹数出三张零钞递过去。
“感谢光临!T00485LL发自CPU地感谢您,先生!”刷的一声,钞票被不知藏在哪里的触手夺走了,一颗速冻的大桃子弹出机器,在空中漾出一团水蒸气的云雾,接着轻轻跌落在托盘上,零下十八度急冻的水果被定向微波快速解冻,休眠与唤醒都只用了短短一秒钟。“这是您买下的南方农场水蜜桃,先生,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一下这些可爱的纪念品,比如可以自动下楼梯的势能转换器、能够看护婴儿的恐龙玩偶、印有‘大卫’图案的夜光纪念章……”托盘升起在我面前,桃子同屏幕上显示的样品一样饱满可爱,新鲜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
“不必了。”我拿起那颗水蜜桃。
没有味道。看似美味多汁的桃子没有任何味道,水蜜桃底部有个小小的标签,上面的日期显示这颗桃子已经在机器人的冷库中沉睡了四年零十一个月,但距离保质期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按照食品安全法规定,桃子的营养成分流失最多只能在百分之五,它本质上还是一颗营养丰富、汁水充盈、健康纯粹的桃子——这就是文明的力量。
我随手将只咬了一口的水果丢进垃圾箱,走向纪念广场北侧的巨大人形机器人。饭盒模样的售货机器人乖乖闭嘴不语,但鬼鬼祟祟地沿着轨道跟在我身后,滑轮摩擦铁轨发出难听的刮擦声。无论它还是轨道本身都需要一次从头到脚的保养,否则在不远的某一天就会彻底沦为废铁。
“不要跟着我。”我没有回头,冲身后挥挥手。优先级更高的服从逻辑战胜了求生欲望,售货机器人的身形静止了,孤零零地凝在铁轨上,像冬季瑟缩在电线上忘记南飞的孤鸟。
整座广场没有其他游客。离得越近,伤痕累累的机器人雕像就显得越发丑陋,我皱起眉头,掏出照片细细观看。一件事突然浮现于脑海,却远远飘在意识的捕捉范围之外摸不到轮廓。照片上是十二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她,在十二岁的夏日与十二岁那年的卧室房间,十二岁的年纪里,应该还有一个若有若无的阴影存在。
而那个影子,也是我远离这座都市的原因。但现在,我绞尽脑汁也看不清那个影子的面目。一旦意识到这个死角存在,大脑就开始用尽力气破解回忆的谜团,像水蜜桃一样被冻结的往事坚冰慢慢融解,一个接一个画面浮出水面。我和她。我和爸爸。我和提摩西夫人。我和巨大机器人雕像。在浓雾中迷失而被吓坏的孩子。放学后的秘密基地。草稿本上的机器人图纸。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制造的机器人。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每个画面里都有那个影子存在,如同无形的手在按下快门将回忆定格的时候,总是将一道徘徊于身边的幽影记录于其中。
越是努力捕捉,神秘的影子就越轻飘飘地溜走,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的大脑,怀疑内侧颞叶的每一个神经元和神经突触在联合起来欺骗这具身体的主人——童年的记忆如果这么不可靠,为何琉璃肌肤的温热触感和身上散发的甜蜜味道显得如此鲜明?
头痛开始袭来。“见鬼……”我从裤兜里摸出尼古丁咀嚼片丢进嘴巴,用咬嚼肌的运动缓解疼痛。胶质中的尼古丁渗透进血管,这种禁烟运动中奇迹般存活下来的安慰剂让我精神立刻振奋起来,但这无助于思考,我只能暂时将打结的记忆丢在一边。
巨大的机器人塑像遮住朦胧的阳光,庞大的双脚逐渐与我的视线齐平。经过修葺的大理石基座用四种语言刻着拍马屁的美术评论家的华丽辞藻,他们居然认为这一团焦黑扭曲的金属是现代文明史上妙手偶得的极佳创作。作为设计师的一员,我对此实在难以苟同,甚至不大敢直视那丑陋的金属骨架。
机器人塑像凝视着五百米外的机器人大会主场馆,我和琉璃曾在那栋蛋壳形的乳白色建筑中登台表演,收获了五千名观众的热烈掌声。当时我们其实演砸好几个地方,却意外地赢得了哄堂大笑,或许这正是这种表演形式的高明之处吧。灯光亮起,大会正式开幕,每一个小舞台都有吸引人的各式机器人登场,我们两个趁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爬上机器人塑像的基座,望着远处流光溢彩的场馆和亮着灯带的长长轨道,等待烟花升起。
那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十二岁的我们,或许正试图表现自己成熟的一面,谈论着音乐、电影、书籍,也许聊起学校中发生的事情,更可能谈着关于机器人的话题,想象着我们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
到如今,我已经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而她的未来呢?
我在我们曾经并肩坐着、悬空摇晃双腿的地方找到了一枚白色的信封。当年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爬上高高的基座,如今看来,那不过是齐胸高的台阶罢了。我的心境非常复杂,但走到这一步,除了打开信封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撕开信封,薄薄的信纸上只写着一个名字:乔。
05:36
乔是谁?
这个名字没能将沉睡的记忆唤醒,短短三个字母看起来有点儿陌生。“乔”应当是“约瑟夫”的缩写,现在几乎已没有人将男孩命名为约瑟夫了,因为那听起来又老气又陈旧,一点不时髦。我的交际圈当中没有人叫做乔或者约瑟夫,与琉璃共同认识的熟人更是屈指可数。我静下来梳理了一遍记忆,确实没有这么一个名字存在。
死去城市的铁灰色遗骸像一个魔咒,逃离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升起,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背叛意志。不管望向哪里,都能看到童年的我的影子。我一边想着姓名的谜题,一边漫无目的地慢慢行走,圆形轨道上的寂寞机器人进入我的视野,我脑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喂。”我开口道,“可以帮个忙吗?”
“当然,先生!T00485LL竭诚为您服务!”机器人立刻欢快地冲来,它似乎并不理解人类对字符串的差劲记忆力,总是重复自己那毫无意义的名字,可怜巴巴地想让我以姓名来称呼它。
我犹豫了一下,“……有没有名叫‘乔’的歌手或歌名?”
这个广场、这个名字产生了某种关联,有隐约的曲调在脑中响起,此情此景突然令我觉得相当熟悉,似乎在某个不知是真是幻的记忆片段里,我就坐在这里,听着广场上的音乐声。
“以Joe为关键词查询得出153328个结果,您要找的是不是JoeCocker、JoeJonas、JoeNichols……”T00485LL欢快地唠叨着,我赶紧摆手加以制止,“不不,我想想……”
音乐声由弱而强,来自我深深的脑髓。
“JoeBrown,JoeLattice……”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我用力回想模糊的片段,直至一阵剧烈的头痛突如其来爆发,轰的一声在头盖骨里爆炸,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接收到了短暂而强烈的疼痛脉冲。
“先生?您怎么了,先生?您需要帮助吗,先生?需要我为您叫救护车或者联系家人吗,先生?”T00485LL欢快地呼喊道,我知道那不是它的本意,毕竟一个语音合成器只有一种基调,最适合售货员的就是这种该死乐天派的语气。
“我没事……我没事。”我深深曲着身子,将头藏在双膝之间,直到难挨的疼痛过去。这种疼痛我一点都不陌生,自从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许多次,我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因头痛而彻夜难眠。医生说我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一如我的心脏——健康得可以活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随着年纪增长,头痛的次数逐渐减少,自从结婚以后,这种电击般的苦刑已经极少干扰我的生活,我也乐于在妻子面前将秘密深深埋藏。
我知道两分钟过后疼痛就会暂时退去,像潮汐暂时远离沙滩,如果此时立刻服下安眠药入睡,就可以阻止下一拨疼痛袭来。但这次我所做的是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机器人的铁盒子摇晃着,“我想起来了!我不知道歌手的名字或者歌的名字,但我想起了一段旋律,你可以通过旋律找到相关歌曲吗?”
“您这样做让我很困扰,先生,通常来说,我们是不太喜欢身体接触的,您身上的汗液对我的皮肤——我是说烤漆——有害。不过我确实能提供哼唱旋律找歌的服务,只需2.99元即可,只要激活服务,一份已付费的APP拷贝就会出现在您的移动终端中……”T00485LL轻快地答复道。
我立刻哼出那段曲子。在头痛的黑暗深海中微微发光的是一小段歌曲的旋律,非常简单的曲调,短短两句,没有歌词。在遗忘之前,我将这段旋律连续哼唱了三遍,然后紧张地盯着机器人的显示屏。
“有15个近似结果,先生,如果有歌词或者下一段旋律的话……”T00485LL犹豫道。
“对了对了,类似于二重唱,不不,我是说两个短句每个都重复两遍……”我立刻补充道。
“啊,这就好多了!”机器人快乐地叫道,“匹配结果是唯一的,这是一首创作于1911年的歌曲,歌名是《牧师与奴隶》,作者是乔·希尔,您非常幸运,先生,这首歌的原版录音没有留下,幸好有另一名歌手犹他·菲利普斯在整整一个世纪之前翻唱的版本,现在为您播放30秒试听。”
沙沙的背景噪声响起,接着音乐声传来,伴奏只有一把吉他,一个苍老的男声唱道:
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
告诉你善恶是非
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
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
你们终会吃到的,
在天国的荣耀所在
工作、祈祷,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伴随着撕裂般的声响和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记忆的冰山轰然崩塌。“乔”这个名字是一颗铁钉,音乐是将名字敲进冰山的铁锤,小小的裂缝不断扩大,悬浮在记忆之海中的坚硬核心终于分崩离析。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起来了。
乔。琉璃。我的父亲。十年前的那一天。“大卫”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鲜血和汽油。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日。
我想起来了。
05:11
我从昏迷中醒来,T00485LL刚好数到第580秒,“先生!先生!你醒了!”它大声嚷道,“若是十分钟之后你还不醒来,我就必须联系医疗卫生部门,并作为第一旁观者接受警察部门的讯问了……你没事吧,先生?需不需要药品?我认识一个在附近卖药的家伙,它的药瓶上没有条形码,不过对治疗头痛非常有效……”
“我没事。我要走了。”我用力一撑地面站起来,忍受着眉心后面一阵阵的刺痛,用手拍打身上的灰尘。
“您确定不是因为我提供的食物或者音乐而感到不适?”机器人可怜巴巴地问,屏幕上播放着绿色和蓝色的波纹以表示情绪,“我已经有两次不良信用记录了,如果被那些官僚发现……”
“与你没有关系。谢谢你,再见。”我将西装外套搭在肩上,眺望四周景物确认一下方向,然后大踏步走去。
“谢谢!……你的箱子,先生!”T00485LL叫道,伸出软管手臂拎起那只行李箱,沿着轨道追来。但我前进的方向与圆形轨道垂直相切,铁盒子机器人焦急地左右横移,用最大音量播放《献给爱丽丝》,希望能唤起我的注意。
我没有回头。
我想起了许多东西。模糊的阴影显露出面目,那是一张我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遗忘的脸庞。我与琉璃坐在卧室的床上开心微笑,是他用相机将这一刻定格;我第一次骑上父亲的自行车,是他在旁边帮我保持平衡;我惹怒提摩西夫人,是他陪我留堂罚站;我在雾气浓稠的清晨迷路,是他用手电筒的光芒引导我走上正确的方向;我放学后的秘密基地是他一手建造的;我在草稿本上画下机器人图纸,是他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将潦草的蓝图化为实物;我们共同玩耍、长大,看着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一天天被灌木丛吞噬,看着琉璃从邻家女孩成长为窈窕淑女。
属于我与她两人的瞬间是虚假的,每一个画面都有他的存在,是他为我们讲解“二人羽织”的表演要领,在上台前为我们鼓气加油,也是他带我们逃出热闹的中央展馆,坐在“大卫”的大理石基座上望着灯火辉煌的城市,等待烟花升起。我们三个人讨论着关于音乐的话题,我们都喜欢老歌,我爱迈克尔·杰克逊、芮阿娜和阿黛儿·摩根,琉璃喜欢皇后乐队、蝎子乐队、邦·乔维和夜愿,而他的播放器里装满鲍勃·迪伦、琼·贝兹和朱迪·考林斯。
那是我在这个小小的群体中第一次被疏远。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琉璃身上的甜蜜桃子香味还残留在鼻腔里,但她却不再向我看一眼,只用亮闪闪的眼神望着那个男孩,同他谈论着音乐中的力量与反抗精神。我试图插进对话,却发现他们在用一种我不理解的语言交谈。
“民谣与摇滚的精神核心是重合的,它们拥有同一个根源。”
“如果说根源的话,应该是‘日升之屋’(Thehouseoftherisingsun)吧?”
“啊,你一定要听一听‘动物’乐队(TheAnimals)的版本,在那个年代的英国乐队当中算是最棒的另类。我的播放器里应该有的……就在这里。”
他们分享同一副耳机,身体凑得那么近,以至于我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我无聊地望着天空,直到第一朵烟花在夜空绽放。“放烟火了!快看啊!”我大叫道,扭过头,发现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距离已经借由双唇轻轻弥合。
乔。
他的名字叫做乔,我怎能忘记他?我最好的童年玩伴,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最敬佩的人。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在秘密基地简陋的环境中制造出那么精致的双足机器人,那早就超过了手工课的范畴,简直可以拿到现代艺术品画廊中去展览。他学习成绩极好,喜爱摄影,会弹吉他,拥有一头浓密的褐色头发和一双明亮的灰绿色眼睛。在十二岁那年,他就长到五英尺九英寸高,拥有强壮的肌肉和敏捷的身形。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具有领袖的天然气质,身边从不缺乏追随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和我厮混在一起,只知道与他一起玩耍的日子,我快乐得像国王身边受宠的小丑。
有一次我问乔,为什么那么喜爱上世纪的古老民歌?他对我说,在遥远的20世纪初,有一位诗人、作曲家、工会组织者为工人运动写出无数振奋人心的民谣歌曲,最终被资本家以杀人罪处决。那个人的名字叫做乔·希尔。现在可能没人记得这位民歌复兴运动的精神领袖,但这个名字将永远铭刻于反叛者的墓碑上,永不褪色。
“我和他名字相同。”乔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
自从十二岁那年世界机器人大会烟花缭乱的夏夜之后,乔与琉璃逐渐淡出我的生活。乔并不理解我的冷淡,下课后依旧来找我玩,但我心中已经筑起高高的墙壁,将国王的邀约一次次拒绝。终于,三个人之间疏远了,十二岁男孩的自尊让我不得不独自品尝被遗弃的苦果,躺在床上想起他们成双入对的影子,痛苦地曲着身体忍受深深的孤独。
我恨他。恨国王将他的小丑遗弃(尽管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恨他与琉璃在一起的每一秒时间。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渐渐长大,琉璃在高中毕业之后进入汽车制造厂控股的维修公司实习,乔依照父亲的意愿进入职业技术学院学习机械电子工程,而我在社区大学攻读现代工业设计学位,准备在取得学位之后考入著名大学的研究生院,彻底离开这座嘈杂而阴沉的城市。
那一年,白色的高塔用了短短一个月就出现在城市的正中心,罗斯巴特集团的盾形徽标高高悬在塔楼顶端,像一只奇怪的眼睛在俯瞰整座城市。街道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起先,机器人做着一些机械性的简单工作,随着州议会政策的逐渐宽松,这些怪模怪样的家伙开始走上正式工作岗位——说是机器人,其实没有一个是人形的,只是一些会移动、能举起物体和发出声音的机械而已,当然,据说还会思考。
也就是从那时起,萧条的气氛开始笼罩街道,工人们不安地议论着减薪和裁员。我的父亲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历史就是这样,城市已经熬过了那么多次经济危机,不会被暂时的不景气击倒。
终于,裁员计划被提前泄露,工业区即将整体关闭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爆炸,令一切都乱了套。工会立刻组织罢工——事后想想,资本家早已做好了割掉古老工业体系、建立新秩序的心理准备,罢工和游行又能威胁到谁呢?
我就是在这样一场游行中听到了唤醒记忆的那首歌曲,乔·希尔在1911年为工人运动创作的《牧师与奴隶》。对了,那天我穿过街道从社区大学回家,被游行示威的人流席卷其中。“喔,老克劳福特的儿子!”有人认出了我,我的手中立刻就多出了标语牌、头巾和啤酒。“为什么没有人发给你啤酒?喝光啤酒,举起牌子,再走二十分钟我们就吃午饭!”
我不想参与,但没能说出拒绝的话。人群呐喊着口号走过国王大街、绿洲路和铜矿路,兜了个圈子到达纪念广场,在这里休息、午餐。吵吵闹闹的工人坐满了圆形轨道基座,就像下雨时电线上密密麻麻挤满的麻雀。有人往我手中塞热狗与凉啤酒,广场中心搭起临时高台,四个巨大的马绍尔牌音箱接通话筒,有人登上台向大家讲解下午的游行路线。接着,另一个人花了十分钟宣讲机器人末世论,说这些拥有了身份的铁块总有一天会反过来成为人类的主人。最后乔和琉璃双双出现在台上,乔抱着他的吉他,琉璃穿着白色棉质T恤衫和蓝色背带裤,短短的头发用红色头巾扎起。
“乔!乔!”工人们举起啤酒喊道。
“这首歌叫做《牧师与奴隶》。今天,资本家说用钞票买断我们未来的工作年限,将我们安置在新移民城市,让我们可以在机器人的服务下舒舒服服过完一辈子,每日做着虚幻的工作,而明天,我们,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孙子、孙女和所有后代,就会成为被世界遗弃的垃圾!”乔已经成长为一个英雄般的高大男人,他握着话筒,整个广场的光仿佛都集中在他身上,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来自天堂的雄浑力量。“这些资本家正在用无所不在的机器人抢走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城市!两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在戈壁滩中央建立了这座城市,如今城市的灵魂就要死去,高炉不再流出铁水,水压机不再锻打金属,石油不再流动,蒸汽不再喷发,一切将在我们的手中终结……全部终结。”
全场鸦雀无声,音箱中传来空洞的啸音,空气绷紧了,我望着乔和他身边的女人,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
乔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引燃了三千名工人的炙热情绪,又任由它在等待中发酵、膨胀,演变为超过临界力量的风暴。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却退后一步,抱起怀中的吉他。琉璃轻轻握住话筒,闭上眼睛,轻启朱唇。
纤弱而有力的女声响起——
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
告诉你善恶是非。
吉他扫弦声响起,如遥远天边隐隐滚动的雷雨。
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
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
乔开口了,充满力量感的男声接替了女声。
你们终会吃到的,
在天国的荣耀所在。
工作、祈祷,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随着简单旋律的不断重复,工人们开始加入叠复句的合唱。
工作、祈祷(工作、祈祷!),简朴维生(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各国的工人弟兄团结起来(团结起来!)
当我们夺回我们创造的财富那天
我们可以告诉那些寄生虫(寄生虫!)
你得学会劳动才能吃饭!
纪念广场沸腾了。音乐的力量让这些卑微的、绝望的、疲倦的工人发出海啸般的怒吼,我相信即使远在那座白色高塔中,大人物们也听得到这种震耳欲聋的呼喊。
在这一刻,我却感觉到彻底的绝望。他与她站在高高的台上,唱着一百年前的歌,他是她的约翰·列侬,她是他的小野洋子,他是鲍勃·迪伦,她是琼·贝兹,他们是一体,彼此契合,无法分割。
我恨自己打开了记忆的封印,让这种痛苦再次置我的灵魂于嫉妒的炼狱。我沿着国王大街快步向前,走过肮脏的街道、破碎的路灯和飘满纸屑的路口。我已经知道琉璃尝试将我引向何方,最后一封信一定藏在那里,我曾经忘却、又终于想起来的开始与终结之地。
我们的秘密基地。
也是乔死去的地方。
03:54
我不知道儿时的记忆缘何被封闭,只知道随着回忆的恢复,某种东西悄悄改变了。这破败的城市、无精打采的阳光、钢蓝色的雾气开始变得熟悉而亲切,空气中有一种让人心惊的温暖味道。快步走了二十分钟,我才发现行李箱和外套被丢在了纪念广场,但那些已经无关紧要,我最需要的是一个答案,而答案就在前方。
邮电大楼出现在街角,这栋六层高的楼房表面绿色油漆已经剥落,大门紧紧锁着。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左右看看,街上并没有行人,远方一台清洁工机器人懒洋洋地挪动八条吸盘腿在一栋建筑物的外立面上行走,街对面的消防栓损坏了,一摊污水汩汩冒着气泡。
我咽下唾液,慢慢绕到邮电大楼侧面。在这栋大楼与隔壁“罗姆尼螺丝世界”五层楼房的夹缝处,摆着一个立体花坛,这种砖木混合结构的花坛在城市兴盛的时代大量出现于街头巷尾,花坛分为七层到十二层,层架上装有培养土或水槽,里面种植着三色堇、毛蕊花、波斯菊和蝴蝶兰,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鲜花开放,让花坛看起来像一道依序移动的彩虹。当然,现在的花坛只是一堆腐朽的木头和生满杂草的泥土罢了。
我蹲下来,一眼就看出新近有人来过的痕迹。这座花坛是我们秘密基地的入口,钻进花架底下,抽出六块底座的红砖,就可以钻进两栋大楼之间的夹缝,那是专属于我与乔两个人的天地。在热衷于机器人的童年时代,我们每天放学后来到这个秘密基地,在机械图纸、组合玩具和稀奇古怪的电子零件上消磨时光。我居然会忘了这美妙的一切,这简直匪夷所思——就像我居然会忘记乔一样离奇。
我挽起袖子,手足并用爬进花架下方,四周阴暗下来,能勉强看清布满灰土和烟蒂的地面。那六块砖只是搁在原本的位置,轻轻一抽就掉了出来。但我没办法穿过砖墙的洞口,一次冒失的尝试差点让我卡死在秘密基地的入口处,红砖挤压着我的胸腔,肋骨在咯咯作响,昂贵的真丝衬衣被砖块磨破,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退了出来,在灰蒙蒙的花架下大口喘息。
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我才用钥匙链上的袖珍军刀撬下四块红砖,将洞口扩大到适合成年人的宽度。这次我顺利地爬了进去,手脚接触到秘密基地的一刹那,我彻底放松了,一转身仰跌在地,呼哧呼哧喘气。这里几乎一片漆黑,两栋楼房相接的遮雨棚没有留下一丝天光,四英尺宽的夹缝被两侧的花坛完全封闭起来,或许是设计的疏漏,或许是规划问题,原本应该毗邻建造的两栋大楼并未实际贴合起来,除了城市建筑管理委员会之外,没人知道这个隐秘空间的存在。
知道这里的只有我和乔两个人。在我们逐渐疏远的日子里,我不时会回到这里独自玩耍,也会看到他曾来过的痕迹,秘密基地成了维系我们关系的最后纽带。
直至十年前的那一天。
我的记忆从未如此鲜明,以至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死去的乔那张英俊面孔上的诡异表情。他一只眼闭着、另一只半睁,眸子变成一种雾蒙蒙的灰色,鼻孔微微张开,嘴角上翘,露出几颗沾血的牙齿,齿缝里咬着一截黑色的物体,后来花了好久我才想到,那应该是他的舌头。因为被殴打的痛苦,乔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大罢工的第十六天。由产业工人掀起的大规模罢工运动,已经由这座城市扩展到这个州所有的工业城市。人们扎着红色头巾,挥舞着标语牌、大号扳手和铁锤走在街上,唱着一个半世纪以前那个名叫乔的男人写下的歌谣。我不知道资本家和政客们是否感到害怕,电视上看不到真实的信息,即使人群包围了罗斯巴特集团的白色通天塔,也无法看清高居塔上大人物们的表情。
我也不再去社区大学上课,整日混在游行的队伍里。我的父亲非常反对我参加游行,严厉地训斥我,说那不是我该干的事。可我选择无视他的意见。参加罢工运动对我来说并非出于阶级、道德或政治原因,回头想想,或许我只是想喝到免费的啤酒,然后远远地看琉璃一眼罢了。
那时,乔和琉璃每天都会登台演唱,将乔·希尔的歌曲教给大家,当台下的声音掩盖了音箱的音量、每个人开始挥舞拳头大声歌唱时,琉璃脸上的那种光芒令我无法直视。我心碎地、痛苦地、嫉妒得快要发狂地望着那对高高在上的恋人,品尝着扭曲的蜜水与漆黑的毒药。
我恨他。
我爱她。
所以更恨他。
后来,他们的位置似乎被另一伙人取代了,为首的人整天喊着蛊惑人心的口号,罢工运动正在悄悄向极端的方向发展,乔和琉璃不再出现在台上,工人们也不再唱歌。
第十五日夜间,一场冲突发生了,没人知道混乱因何而生,只看见血与火笼罩了钢铁之城。整座城市都在熊熊燃烧。电力供应中断,手机失去信号,电视新闻没有报道,无数人在呐喊,汽车爆炸的火光在一条条街道上如烟花般闪烁,烟雾升起,星空黯淡,每个人都疯狂了。我对这一天的记忆非常模糊,只从很久以后的新闻片段中看到了这可怕的画面。
第十六天,由工人组成的城市防卫队——那时,刚刚问世服役的机器人警察已经全部被砸毁了——在巡察中发现了乔的尸体。他倒在邮电大楼旁边,身体因殴打和践踏已经不成形状,左手藏在身下,右手伸向花坛的方向,指甲在地面留下长长血痕。在发现他之前,我所在的这支防卫队已经找到了六十名遇难者的尸体,其中包括我的父亲。在这一刻,我很奇怪地陷入了游离的精神状态,镇定自若地用酒精棉球擦去乔脸上的血污,将他装入黑色的裹尸袋。
我知道他最后想要到达的地方,不是那座花坛,而是花坛背后的秘密基地。但我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去思考其中的意义。
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阻止我继续回忆下去。我慢慢站起来,掏出手机照亮秘密基地狭长的空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我们用硬纸板分隔的工作间、储藏室、书房、食品间和机械库依然如旧,只是以成年人的视角来看,这里的一切都像幼稚的过家家游戏的道具。
一枚洁白的信封摆在工作间的书桌上,那张桌子是我们费了好大力气偷偷运来的,桌上积满厚厚灰尘的机器人画册、图纸和照片曾是我们最珍贵的宝物。我拈起信封,撕开封皮取出信纸,纸上写着:
你终于做到了,大熊。你想起一切了吗?我在工作地点等你,你知道我在哪里。
P·S:这是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03:20
我当然知道琉璃在哪里工作。事实上,我曾不止一次在那间隶属于汽车制造厂的机械维修公司外面驻足观望,希望在裸着上身的机修工人、冒着热气的液压举升机、坏掉的汽车和沾满机油的墙壁中间找到那个黑发女人的轮廓。我从没看到过她,她也未曾察觉我灼热的视线,这是件好事,我心中一直迷恋着这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却不知怎样开口说出一句问候。距离十二岁已经太遥远,我们之间的距离将我对她的感情酿成有毒的苦酒,将她对我的回忆装进疏离的坟墓。
手表显示还有三小时二十分,那是她给我的最后期限。游戏已经结束了,只要沿着铜矿路走到尽头,就能在右手边找到“吉姆-吉姆尼”机械维修公司的大楼,找到那个有着水蜜桃味道、穿着白色棉袜子的东方女孩。
铜矿路是贯穿城市中心的主干道,我背后矗立着罗斯巴特集团分公司的白色高塔,前方是空阔无比、迷雾覆盖的道路。这时候阳光隐去,雾气仿佛变得更加浓密,一辆布满灰尘的汽车从雾中驶来,有气无力地响了一声喇叭,掠过我的身边,卷起刚刚落下的一捧黄叶。一台体型跟雪纳瑞犬差不多大的机器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利索地将落叶吸进集尘器,然后用盒装身体上顶着的摄像头眼巴巴地瞅着我。
我知道它在等我吐出口中的尼古丁咀嚼片,“不。”我做出拒绝的手势继续前进。机器人失望地垂下摄像头,钻回道边的排水沟。现在的我感觉疲惫、头痛、胸口疼(应当是爬进秘密基地时弄伤了肋骨)、心慌意乱,此时口腔中释放的每一毫克尼古丁对我来说都无比重要,用力咀嚼着口中的东西,我咽下带着薄荷味道的口水,佯装这能够带给我力量。
回忆仍然在不断苏醒,乱哄哄地挤进我的脑袋,我竭力什么都不想,机械地抬起脚、落下,抬起脚、落下,经过一间又一间贴着封条的店铺,在一台又一台清洁机器人的注视中前进,就这样走完了整条铜矿路。橙红色的建筑醒目地出现在右前方,“吉姆-吉姆尼”机械修理公司大楼看起来像一个超大号的圆柱形油桶,当时算是这座严肃城市中最新潮的建筑物之一,这里除了修理汽车、工程机械、机床设备之外,还开展了机器人的保养与维修服务,不过自从罗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出现,就没有过一名机器人顾客光顾。
几名吸毒者在路边谈着什么,一看到我就隐入雾中不见踪影。机械修理公司大楼没有如整座城市般褪色,依然是耀眼的橙红,不过楼顶似乎有些异样。我眯起眼睛望去,发现那是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无数乌鸦安静地站在大楼顶端一动不动,如同一顶古怪的黑色花冠。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的脑袋又开始疼痛。
大楼的门紧紧锁着,贴着黄色封条,透过蒙尘的落地玻璃,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穿着卷起袖子的肮脏衬衫,头发散乱,满脸污痕。短短几个小时,我就从系着真丝领带、端坐在办公室里啜饮咖啡的中产者变成了这副狼狈模样。够了。五秒钟以后,我就能让这一切结束。见到她,拒绝她,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
我从地上捡起吸毒者丢下的空酒瓶,用力向玻璃门砸去,砰!瓶子立刻粉碎,警铃声响起,接着迅速微弱下去,一定是这一声最后的呐喊令其电池耗尽了能量。
“要跟人打架的话,酒瓶可以随时变成刀子,但一定要记得,用整瓶啤酒去砸才能造出锋利的刃口,空瓶子的话,会碎得只剩下一个瓶颈握在手中。”放学的路上,乔如此对我说道——他似乎什么都懂。见鬼。
我开始捶打那扇门,捶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整条街道都回荡着拳头与玻璃碰撞发出的闷响声。我不知道警察是否会赶来,铜矿路是这座荒芜城市中机器人最密集的地方,州财政拨款维护着这条主干道,为破产的城市留下最后的尊严。在这一刻,我心中甚至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警察现在能够将我拘捕,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缴纳罚金之后,我就可以乘坐警车前往中央车站,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喂。”
琉璃的声音响起。
心脏传来熟悉的疼痛悸动,这一声呼唤犹如闪电击穿灵魂。
我的动作静止了,透过玻璃门看到自己目光游移的倒影。我这一生从未感到如此狂喜,也从未感到如此恐惧。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一路彷徨只是自欺欺人的伪装,深藏心底的炽热情感一旦打开缺口,冲动就化为滚滚流淌、散发着毒气的熔岩,为了见到她,我愿意与魔鬼签订契约抛弃一切!但她是真实的吗?在这么多年之后?是否我抬起头来,看到的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影?
“喂,上来吧,别闹了。一楼的门是打不开的。”
我慢慢抬起头。动作如此缓慢,以至于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僵硬而发出颤抖。
午后的阳光穿过雾气,洒下柔软的金黄辉光,二楼一扇窗子打开了,她在那里,带着笑,轻轻挥动手臂。
我听到自己胸口传来爆裂的声音。格林童话《青蛙王子》中王子的仆人亨利看到主人变成一只青蛙之后,悲痛欲绝,在自己的胸口套上了三个铁箍,免得他的心因为悲伤而破碎。当王子被公主唤醒,忠心耿耿的亨利扶着他的主人和王妃上了车厢,然后自己又站到了车后边去。他们上路后刚走了不远,突然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了。路上,噼里啪啦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每次王子和王妃听见响声,都以为是车上的什么东西坏了。其实,忠心耿耿的亨利见主人如此幸福而感到欣喜若狂,于是,那几个铁箍就从他的胸口上一个接一个地崩掉了。
此时此刻,我胸口的铁箍正因无限巨大的幸福而一个接一个爆裂,那些为了不再想起她而筑起的钢铁樊篱,都逐一碎去。我是爱上公主而背叛王子的亨利,三千六百五十个自我逃避的日子过去,这一刻,我获得了新生。
“消防楼梯在大楼后面,慢慢爬,有些地方生出了青苔,有点儿滑。”她说。
“知道了。”
懊恼、疼痛、疲惫、失望、愤怒如初雪融化,心情瞬间平静得如同冬季月光下的密歇根湖。这种改变让我觉得奇怪,但又不纠结为何奇怪,仿佛知道任何不合理的事情都一定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也就不再在意解释本身。心脏仍在激烈地跳动,但手指已不再颤抖。
我绕到大楼背后,在遍地垃圾中找到消防梯,小心地踏着滑腻腻的苔藓攀上二层。跨过一道门槛(也可能是一扇窗棂),我见到了琉璃。
她穿着白色棉质T恤衫、蓝色背带裤,戴着白色耳机,头发短短的,明亮的眼中带着笑意。在这一刻,我突然发觉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记得琉璃的样子,就算刚看过她与我十二岁夏日的合影,一转眼,她的脸孔就会变得模糊;但我如此确定现在站在眼前的人就是她,她并非泛黄照片上的空洞笑脸,而是温热的、活生生的、散发着水蜜桃香味的氤氲光影,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到她的存在,那个十二岁女孩笑靥如花的灵魂。
一种名为“幸福”的甜蜜物质被心脏泵入四肢百骸,我感觉舒适的温暖与辛酸的疲惫,打量着对面的女人,不愿挪动视线一分。
“大熊,我以为你会变很多,没想到还是这副模样。”琉璃歪着脑袋打量我,露出尽力忍住笑的表情。她脸上擦着几道黑黑的机油痕迹,手上戴着脏兮兮的工装手套,看起来刚才还在工作。
“那个,全都弄脏了,还划破了几处……谁让你把信藏在那种地方的?”我有点儿尴尬地掸着衬衫上的泥土,鼓足勇气反过来质问道。
“我怕你的记忆不容易恢复,就想办法尽量帮帮你。看来你都想起来了,对吗?”琉璃的眼睛弯弯的,几道俏皮的鱼尾纹出现在眼角。
“想起了很多。”我回答道,“我居然会彻底忘掉乔的存在,真是太奇怪了……还有惨剧发生的那天晚上。乔是死于暴动的游行者手中吗?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的。”
琉璃用黑色的眸子盯着我,“没关系。这么说,你还没完全想起来。或许只到这个程度就够了吧……大熊,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情吗?”
“愿意。”我回答道。
“可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情。”琉璃惊讶道。
“那你说说看。”我说。
“是关于……”琉璃开口。
“愿意。”我再次回答道。
“让我说完!”琉璃怒道。
“好吧。”我说。
“我要你陪我去做一件事情,可能会死的——不,应该说一定会死的吧。”琉璃犹豫地说。
“愿意。”我说。
“为什么?”琉璃显得有些不解,“我知道你和乔的关系,如果你想起了最要好的兄弟的事情,应该会帮助我的,但你明明没有全想起来……”
“想起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我问。
“不,别人告诉你的话,你会认为那是一个谎言。”琉璃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只有相信这里。靠自己吧,大熊。在此之前,你还愿意帮我吗?”
“愿意。”我说。
“好吧。”她说。
她带着我穿过房间。房间乱糟糟堆满图纸,一台老旧的电脑显示着机械的复杂蓝图,墙角高高摞着罐头盒子和啤酒易拉罐,空气中有一种机油混合了烟草的熟悉味道。“啊,抽烟吗?”她掏出烟盒抛过来,“在大城市不太容易买到香烟吧。”
我很自然地吐出尼古丁凝胶,抽出一根烟衔在嘴里,“有火吗?”
“什么?”琉璃停下脚步转回头,“哦,抱歉。”她摘下耳机揉成一团塞进兜里,“正在听歌。喏,打火机。”
“谢谢。”我接过打火机,点燃香烟。在我所居住的城市,这一举动意味着高达五十元的烟草税、环境税与健康税,还要加上体检报告上的鲜红图章。不过此时,我感觉到的只有醇厚的舒适感。让咀嚼片见鬼去吧!这才是真正的尼古丁!
琉璃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她的头顶只到我下巴的高度,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如男孩一样的短短发梢、长长的脖颈和裹在T恤衫里纤细的背影。我今年三十二岁,那么她今年也三十二岁了。不再交谈的二十年,未曾见面的十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她是否嫁人生子?为什么她还逗留在这座毫无希望的城市?她为何要给我写信?她要我帮忙的事情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想问。就这样一起行走,望着她的背影,就够了。
我们走出房间,穿过一条短短的回廊,推开一扇门,来到一个平台。
“喏,就是这个。”琉璃指指前方,倚在护栏上望着我,“希望你喜欢。”
我没有说话。
“吉姆-吉姆尼”机械修理公司的圆柱形大楼是中空的,房间呈环状附着在楼壁,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柱形空间。我先看到许多大口径不锈钢管被电缆、液压机构和油管缠绕着向上延伸,抬起头,就发现那其实只是一截小腿而已,膝部轴承关节以上是直径更粗的钢管和液压机构,在胯部与联动机构相接,具有应力结构的多节脊椎托起不锈钢栅板覆盖的胸腔和凯芙拉多层垂帘防护的腹腔,胸腔中装有动力核心,而腹腔则安放着变速器和传动装置,肩部轴承通过锁骨结构连接胸腔与上臂,手臂的液压结构更加复杂,能直接将动力输送到每一根手指末梢,脊椎顶端带有减震系统,上面安放着半球形的头颅,头颅处敞开一扇气密门,露出乘员舱的点点灯光。
巨大机器人静静地站在大楼内,看起来像剥去皮肤与肌肉的金属巨人标本,又像放大千万倍的小学生劳动课手工模型。它的外形毫无美感可言,比例失调,管线外露,而结构设计更充满了幼稚可笑的缺陷,那是只有小学生才能想出的异想天开的设计语言。
但我对它是如此熟悉。
这是我和乔花费大量时间在秘密基地中设计出的巨大机器人,我们管它叫“阿丹”,那是伊斯兰教经典里全世界第一个男人的名字。我们画下无数图纸,对每一个数据详细推敲,激烈讨论着动力系统的配备,为乘员舱的位置伤透脑筋……这是我们最棒的作品,而那些日子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如今,阿丹从少年涂鸦的稿纸走入现实,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一直仰头观看,几乎弄伤了脖子。
“喜欢吗?”琉璃微笑问道。
02:58
“就连数据……都与图纸上的一样吗?”我望着巨大的机器人,声音在空洞的楼内回响。
“高24米,重190吨,臂展17.4米,步幅9米。”琉璃靠在护栏上点燃一根香烟,介绍着这个庞然大物。
“动力系统呢?”我努力回想着当时的设计,空想的世界里不需要什么逻辑性,我们完全可以给阿丹安装一台十万马力的核裂变发动机,再在它的全身装满火神机关炮、导弹、激光发射器和电磁炮,但当时,我与乔只是非常谨慎地设计了一台峰值输出35000马力的氢能源燃料电池发动机,使用传统的轴传动加液压系统方式,而不是更加方便的发电机——电动机结构。
这时,头顶有振翅声传来,几只乌鸦围绕着机器人盘旋几圈,嘴里衔着亮晶晶的螺丝钉和铜线,穿过半透明太阳能天花板的破洞飞走。
“这些小偷很喜欢发光的东西,慢慢就越聚越多了。”琉璃吹了声口哨驱赶乌鸦,“抱歉啦,大熊,就算拼了老命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动力核心,现在安装的是来自报废坦克车的两台罗尔斯·罗伊斯牌V12共轨增压柴油机,最大输出功率4200马力;变速器则来自海岸警卫队的德尔塔IV巡逻快艇残骸,是ZF公司出产的9挡液压变速箱,修复它花了我很大力气!胸口部分两台柴油机的输出功率经液力变矩器传递至腹部的变速箱,从变速器经万向传动装置输出至裆部的分动器,分动器再经万向传动装置送往各个驱动桥。轴输出提供轴向力,头颈、四肢一共有五个液压系统,液压系统提供径向力。”
“才四千多马力,这样的马力重量比只能让它勉强动起来而已吧。”我脱口道,同时心中默默计算着数据。
“喂喂,端正一下态度吧,老兄。”琉璃探出身子拍拍机器人的大腿,“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我一个人做成了这么厉害的大家伙,你是要继续吹毛求疵下去,还是动脑子想想你面前的女人应该得到什么样的称赞?”
“这太棒了,琉璃。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说,“我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梦里面最酷的一个,就是驾驶着巨大机器人与坏人展开殊死搏斗……但你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这样的机器人,一点价值都没有!”
对面的女人突然眉目弯弯地露出微笑,“好吧,反正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聊聊这个话题,你喝啤酒吗?虽然不冰,不过幸好还在保质期之内——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十几年?”一边说着话,她一边从背带裤兜中掏出控制板,在上面点触几下,嗡嗡的电动机工作声传来,我们脚下的平台开始沿着大楼内壁的螺旋形轨道旋转上升。
“……十年整。”我回答道。随着平台的移动,我可以自下而上将巨大机器人的细节一览无余。所有的非标准件应该都是身边的女人用车床手工制造的,精度很差,也没有经过打磨抛光,焊接点显得非常粗糙,电路和油路走线混乱,应当由凯夫拉防弹材料覆盖的腹部其实只是挂上了几层破烂帆布而已,让机器人更像一具缠着裹尸布的骷髅。长期从事的职业让我不得不以挑剔的眼光审视这个作品,从设计师的角度来说,这简直是一个灾难。
但同时,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仿佛童年的自己想要跃出胸膛、将这伟大的造物拥入怀中。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惊叹、战栗,就算故作镇静,说话还是会带上颤抖的尾音。乔当年制作的那个精美机器人模型正是按照“阿丹”的设计图完成的,如果他如今还在世,会不会同我一样,在这个巨大的机器人面前欣喜若狂?
平台升至轨道顶端,“咔哒”一声静止,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机器人头部乘员舱的内部构造,同设计图一样,里面的空间非常狭小,一张座椅悬浮在两百支柔性液压支撑杆中间,星罗棋布的仪表和按钮布满座椅前的操作台,几盏绿灯亮着,象征机器人处于电路自检完毕、可以启动的状态。这一切都与我们当时的设计一模一样,甚至连指示灯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你没有对图纸做一点改进吗?十二岁孩子画出的图纸?”我悄悄攥紧衬衣一角,以防自己发出激动的喊声,口中吐出的却是挑剔的言语。
“不用怀疑了,这就是你们的‘阿丹’,大熊。”琉璃轻轻抚摩着机器人的钢铁皮肤,“无论合理还是不合理的地方,我都完全重现了。”
“可是……‘阿丹’它并不科学,从理性的角度……”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那又怎么样呢?”秘密基地里的充电应急灯照亮乔的脸庞,十二岁男孩扬起眉头,那种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天真表情并未死去,穿越漫长的时间,在二十年后的黑发女人脸上重生。
02:30
我的工作是为罗斯巴特公司设计机器人。在机器人三定律的基础上,罗斯巴特集团生产的模拟神经元中枢处理器给机器人带来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生物计算机具有两亿五千万个神经细胞,其工作原理与人脑相当类似——尽管与具有一千亿神经元的人脑相比,它在归纳、判断、联想与抽象化思考等方面远远不足。
在州议会修改宪法之后,机器人的生存权利得到了承认,与此同时,“制造”机器人转变为机器人的“生殖”,之前罗斯巴特公司制造的两百万名具有人工智能中枢的机器人成为原始族群,它们开始竞争社会工作岗位、为自己的生存赚取金钱、自由结合为伴侣。有人担心这些由金属和集成电路组成的异类不具有繁衍后代的自然责任,但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即使不加以规定,机器公民也很愿意建立“家庭”,并且共同抚育后代。两百万名原始机器人分为一千零二十五种型号,每种型号的外形与功能都完全不同,而同种型号间又由于批次、零配件和装配工艺等原因出现差异,这些差异成为了某种遗传基因,在“生殖”过程中被保留且放大,最终形成了家族的决定性特征。
两名机器公民伴侣联合提出生殖申请,经州立管理委员会通过后转交罗斯巴特集团高级定制部门办理,定制部门将根据机器人伴侣的主观意愿(在允许范围内对某种特征的强调)及客观因素(显著特征、付出的金钱)计算出下一代机器人各项数据的模糊边界,将关于外观设计的部分外包给控股子公司完成,最终由集团工业机械部门完成制造。
我的工作就是根据高级定制部门给出的数据边界,设计出崭新的机器人,从某个方面来看,这与上帝的工作并无不同。多年以来,成千上万的新时代机器人从我工作室电脑屏幕上的草图变为实体,遗传显示出恐怖的力量:崭新的机器人形态开始出现,旧式的机器人被社会淘汰,用尽最后一丝电力,变为阴暗小巷里生锈的废铁;结构更合理、效率更高、更美观的机器人走上工作岗位,用勤恳高效的态度赢得雇主欢心。由人类控制生育率和生殖过程,这是州政府锁在机器人脖颈上的最后一根锁链,没有人能否认机器人正在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好,但直至今日之前,我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归根结底,作为人类的创造物,它们的自然使命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曾经非常简单。
琉璃坐在我身边,喝着一瓶温热的啤酒,她身上的气味没有丝毫变化,擦着两道油泥的侧脸被阳光照亮,尘粒在她鼻尖短短的绒毛上轻盈飞舞。“呸!真难喝。”她有些恼怒地放下瓶子,“明明还有几个小时才到保质期的,却已经酸成这个样子了!”
“我是说,人形机器人是最不科学的东西。”我说。我裸露在外的手肘不小心触到她的臂膀,感觉比二十年前更加强烈的电流透过皮肤、肌肉和骨骼,闪电般刺穿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说说看。”琉璃侧过头来,问。
我们肩并肩坐在一张双人床垫上,半透明天花板上站满了乌鸦,浑浊不清的阳光穿透雾气和太阳能玻璃照进室内,把这间起居室割成光暗分明的两半。阳光已经倾斜了,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天黑。床垫、衣柜、冰箱、水槽、电脑、工作台和电唱机,屋里的一切显得陈旧而凌乱,没有任何带有女性特质的物品,甚至没有一面化妆镜。只有靠近琉璃身边,那种淡而甜蜜的水蜜桃香味才会提醒我主人的身份,房间也因此变得温暖起来。
“还需要说明吗?一直以来,人形机器人都只是科技企业向社会展示技术的手段而已,双足行走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为了解放双手而必须承受的原罪,机器人没有任何理由花费大量资源重现这种不科学的行进方式,双足机器人能够胜任的工作,更廉价且可靠的履带或多足机器人可以完成得更好。而巨大的人形机器人,那只是动漫作品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吧……”我想了想,如此回答道。
“那你和乔当初为什么对巨大的人形机器人那么痴迷?”
琉璃的这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
我们一起沉默下来。琉璃抬手用遥控器打开电唱机,扬声器传出齐柏林飞艇的《十年飞逝》,我们静静地听吉米·佩吉令人心碎的吉他声在昏黄的阳光里回荡。一曲终了,下一首歌曲的前奏响起,手表上的鲜红数字不断跳动,提醒我必须得主动开口说些什么。“距离那天正好十年,真是个巧合呢。”我说,“你的父亲……他还好吗?”
“和他的老工友一起住在四百公里外的新移民城市,依靠遣散金生活,每天进行八小时的虚拟工作,赚取一点儿网络信用点。他挺后悔当初的选择,不过人一旦选择了放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琉璃淡淡地回答道,“有一次他在电话中说起他很羡慕你爸爸,‘死在最好时候的幸运老杂种’——这是他的原话。”
我苦笑着摇摇头,“毕竟我们还活着,不是吗……我突然想起我与乔对巨型双足机器人着迷的原因了。”
“因为那很酷。”琉璃放下啤酒瓶哈哈大笑起来,“对吗?”
“没错。”我不由得随之露出笑容。
我想了很多。“机器人”一词由“苦役、奴隶”的词根变化而来,其存在的原始意义是为人类提供服务,但没有人会否认,这种人造物其实也是孤独人类自我欲望的表达,巨大双足机器人是对人类存在形态的极端夸张,是充满雄性特质的钢铁图腾柱。崇拜巨大机器人,实际上就是崇拜人类之存在本身。
然而,机器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现代文明将它定义为某种自动控制装置,具有在不确定情况下进行感知、决策、行动能力的活动机械,人工智能是这个定义的最佳表达。按照这个标准,我与乔设计出的“阿丹”根本就不是机器人,仅仅是一架人类手动操纵的大型机械而已,其本质与挖掘机并无不同。然而,自从见到这惊人的巨物之后,我未曾有一刻怀疑“阿丹”的身份,它不仅是机器人,而且是我所见过最纯粹、最粗糙与最美丽的机器人。
是的,十二岁的我们认为所谓“机器人”,就是具有人类形态的机器,它明明由钢铁制成,却拥有人的体形与灵活的手指,可以大步奔跑,每个关节都能够灵活转动。长大之后,形态为功能服务的古怪机器人充斥社会,我早已忘记了孩提时的想法——这真是可笑,还有什么能比巨大的人形机器人更酷?
01:59
我们像昨天刚见过面的老友一样毫不陌生,聊的却是阔别十年的遥远话题。我们听着枪花、黑色安息日、滚石、涅槃和皇后的老歌,谈着笑着,喝光了半打临近保质期的啤酒。阳光逐渐西斜,室内昏暗下来,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给我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意思?我的手表显示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啊,对不起。”琉璃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人不大容易做决定,所以喜欢定下一些期限帮助自己下定决心,那个期限只是这些啤酒的保质期到期时间而已,好在我们把它们喝光了。”
“帮助你下定什么决心?”我举起空啤酒瓶,借着暗淡的阳光瞧了瞧,果然马上就要过期了。我丢下酒瓶,问。
“下定决心启动‘阿丹’。”她回答道。
“它还从来没有启动过吗?就算引擎试机也没有?”我问道。
琉璃点点头。暮色中看不太清她的脸孔,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发光。“维修公司关闭以后,每个人都离开了,只有我偷偷留了下来,如果被警察发现的话,一定会判非法入侵罪吧……幸好后面的解体厂还有很多零件留下来,而机器警察对低于55分贝的噪音没什么反应,我才能慢慢地建造这台机器人,就算这样,也才刚刚完成呢。”
“你独自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就为了这台人形机器人吗?你的生活来源是什么?”我惊讶地问。
女人露出了笑容,“废弃的城市可是一座金矿呢,你不知道那些黑市商人肯为一个小小的机床轴承花上多少钱……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愿意帮助我一起启动机器人。十年前我决定独自完成这一切,可几个月前,‘阿丹’即将竣工时我才发现,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操纵这样复杂的机械,机器人的原始图纸上没有电脑控制的总线结构,‘阿丹’没办法自动保持姿态,要改为程序控制的话,相当于将‘阿丹’重新建造一遍,而且……那样做的话,‘阿丹’又与那些杀人犯有什么差别呢?”
“杀人犯?你说那些机器人?”
“没错。造成惨案的人。住在白色高塔里的怪物。杀死乔和你父亲的元凶。毁掉这座城市的家伙。”琉璃平静地吐出带着深深仇恨的字眼,“那些能够思考的机械。”
“所以,你要做的是……”我脑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为乔复仇。为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复仇。为这座城市复仇。”琉璃伸手指着窗外,透过积满尘埃的玻璃窗,在雾气沉沉的城市中央,罗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静静矗立在暮色中。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自从见到“阿丹”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当可能性真的成为事实,这疯狂的想法还是令我震惊。“琉璃,在现在的法律框架里,机器公民与人类具有基本同等的权利,毁灭机器人的存储芯片等同于一级谋杀的重罪!就在前几天,一名专门向流浪机器人下手的零件贩子因三十五桩机器人谋杀案件而被判处六百零五年监禁,大陪审团全票宣判罪行成立!这些你知道吗?”我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那你还愿意帮我吗?”她露出了熟悉的表情,微微挑起眉毛,抿着嘴,用眼睛直直盯着我的双瞳,那种倔强而决绝的表情二十年来未曾改变。一旦认定一件事情,就算上帝也不能迫使她改变意愿。
“……我愿意。”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一个声音脱口而出,替我做出回答。
在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看到面前女人嘴角的曲线慢慢舒展,绽放出一个破冰的灿烂笑容。“从小就是这样,我一直搞不懂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事的时候又总想找你帮忙。”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与乔在一起的时候很多次想去找你,不过乔说你是要考上大学、走出这座城市的人物,不想耽误你前进的脚步……其实你一点都没变呢,大熊。”
这个时候,千百个念头突然涌进我的大脑。我的地位,我在另一座城市高尚而安逸的生活,我崭新的公寓,我的汽车,我的职业,我的狗,我的妻子——哦,我可爱的大狗。脑中的天平开始倾斜,理性的天使开始在托盘上迅速增加砝码。那些砝码,是我如今拥有的一切;而突然间,感性的恶魔浮现于脑海,用一句话就改变了微妙的平衡:别蠢了,自从接到信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你奔波千里回到这座城市的原因,不就在于此吗?在你曾经被封锁、如今破茧而出的记忆里,不是藏着对这个你一手塑造出来的现实世界的深深仇恨吗?你以为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可光鲜的外表下又藏了些什么?你躲得掉那些阴暗的回忆吗?戴上眼镜就看不到机器公民身上的鲜血了吗?你的灵魂,不正在死去的城市那郁郁不散的雾气中夜夜挣扎,想要找到一个彻底的解脱吗?
西装革履的我在脑中捂脸哭泣,满面纯真的十二岁少年撕开考究的手工西服,从自己体内出生,接着幻化为二十二岁青年扭曲的脸。大火燃起,城市在呻吟,高大的机器人塑像“大卫”成为明亮的火炬。那一夜,我并非旁观者,我的喉咙很痛,因为整夜在嘶吼毫无意义的言语,我的手中握着沉重的不锈钢撬棍,撬棍上沾着鲜红的血,不知属于谁的鲜血。无论从城市的哪个角落抬头望去,都能看到那座白色的高塔,机器人警察消失无踪,撬棍落下,溅起腥臭的霓虹。
“要我做些什么?”我缓缓抬起头,“另外……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两个问题,得到了一个答案。
01:35
她带着我走出房间,乘坐移动平台来到巨大机器人的头部,“乘员舱是为一名驾驶员设计的,所以会很挤,这得怪你,毕竟图纸是你画的。”琉璃抱怨一句,伸手抓住扶手,身体灵巧地荡进驾驶舱,陷进柔软的座椅中。“过来,坐在我后面。”她招手道。
“现在看来,这应该是很幼稚的设计吧……”我苦笑着上前,踩着横七竖八的液压支撑杆走入驾驶舱,勉强在她的身后挤下,我们俩的身体立刻紧紧地贴在一处,连一丝空隙都没有,我得努力扭转脖颈,才能避免把鼻子埋在她的发丝中。
“因为这是乔的心愿。”琉璃说,“他曾经无意中提起你们的秘密基地,所以当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我完全明白他最后的遗言。‘进入秘密基地,拿到图纸,造出巨大的机器人,然后……复仇!’这是他的心愿,我没办法拒绝。”
她按下一个按钮,舱门缓缓下降,接着砰的一声完全闭合,换气扇嗡嗡启动,四周变得一片漆黑,唯有狭窄的瞭望窗有光线射入。
几秒钟后,星星点点的灯光从黑暗中亮起,无数萤火虫般的五彩指示灯将我们包围其中,仪表、按钮、旋钮、拨杆和手柄浮现四周,这一切都与我童年的梦想一模一样。而在那些羞于启齿的梦里,我并不是独自驾驶机器人奔驰于高楼之间,在我身边,就有着这样一个水蜜桃味道的女孩。
我甚至不用询问那些仪表和按钮的功能,这一切都太熟悉了。我拨动座椅右上方的开关,座椅传来微微的颤动。“这是开启液压减震的开关,对吗?”我确认道。
“没错,不过发动机还没有启动,现在油泵是没有动力输入的。”琉璃回答道,“头顶上有一个操纵杆,把它拉下来,那就是我要你负责的事情。”
我伸出双手,从天花板上拉下操纵杆,由于座位上挤了两个人,操纵杆很别扭地垂在琉璃胸前,我只能从她腋下伸出手去握住左右两个手柄。“抱歉。”我说。“没事。”她说。这个操纵杆是设计来控制武器系统的,不过,我没在“阿丹”身上看到任何武器。
“我用尽办法,都没能搞到重型武器,管制实在太严格了。”琉璃果然如此说道,“现在这个手柄是用来控制机器人的上半身动作的。人形机器人的平衡很难掌握,我只能尽量操纵双腿双足完成走路、小跑和跳跃的动作而已,没办法兼顾上肢,无数次模拟都失败了。当没有任何办法的时候……想起的就是你。”
我试着扭动一下左右手柄,手柄各分为三节,末端有五个小拨杆,不难理解它与手臂关节、手指的对应关系。“我懂了,当时我们设计由驾驶员的双脚负责脚步动作,双手通过这种手柄控制手部动作,但我们把双足机器人的下肢平衡看得太简单了,仅仅是慢走就要花费很大精力去控制,随时根据陀螺仪和角速度传感器的读数进行微小调整。真是幼稚的想法。”我感叹道。
“不仅如此,还要根据上半身的重量转移进行相应调整,注意脚下平面的坡度、高度差和障碍物高度,控制步幅和功率输出。”琉璃握着复杂的操纵杆摇摇头,短短的头发弄得我鼻子痒痒的,“真是让人手忙脚乱呀……”
“对了,油箱的续航力怎么样,以80%功率输出的话?”我在右侧找到油量表、功率表、转速表、水温表和油温表,由于没有启动,这些仪表都还没有读数。
琉璃想了想,“大约够运行一个小时吧,油箱再大的话,重心就不平衡了。”
我点点头,“那么我总结一下,你想用依照十二岁儿童画的图纸、由一名女工程师独立建造、没有任何武器装备、管线全部裸露在外面、装甲薄得像纸片一样、续航时间只有一小时、机械传动、手动操纵、从来没有经过试机、连能不能发动起来都成问题的人形机器人,来对抗罗斯巴特集团成千上万的机器人,包括巨大的工业机器人、全副武装的警察,甚至自动推土机?”
“没错!”听到这些话,琉璃的情绪反而高涨了起来,“就是这样!我的目标是推倒那座高塔,把这个罗斯巴特集团的阳具狠狠地折断!而且是用乔留下的宝贵财富——这架真真正正的机器人来做,让他们瞧一瞧什么叫蓝领工人的真正力量!”
过于露骨的话听得我哭笑不得,“我们做不到的,琉璃,在走到白色高塔之前,我们就会被击倒在地,从七层楼的高度跌得粉身碎骨!”
“这么说,你还是没想起来。”琉璃突然冒出一句话。
“没想起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
“算了。”她说,“总之,计划就是这个样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知道无法劝阻她,只能答道:“没问题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如果现在开始熟悉操作,在你的模拟舱里试运行几次,我想三天后就可以正式启动了。当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出现水温过高、漏油、总线及冗余总线失效等状况,要有应急预案。另外,我可以回一趟家把事情安排好,然后帮你改进几个地方,其实油管可以藏在骨架内的,钢管本身预留了走线的空间,不过设计图上为了表现出油路与电路,没有做隐藏处理……”
“现在就干。”
“好的……什么?”我愣住了。
“我们现在就出发,大熊。”琉璃没有回头,“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个我最对不起的人,那么一定就是你了。我知道你故意与我们疏远,这令我也很痛心,我不想把乔从你身边夺走,甚至跟你成为陌生人……可是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乔是我遇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我们肩并着肩坐在纪念广场观看烟花的情景,那是我这辈子心跳得最厉害的时刻。”
我没有做声。
“我知道你总在某个角落瞧着我。就算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也能看到人群中的你。我什么都明白,大熊,我令你伤心了。过去那么多年之后,我又把你叫过来,害你抛下所有的一切,帮助我去做一件彻头彻尾的蠢事……我是个自私的坏女人,大熊。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任何人可以依赖,而你……”
“真啰唆。”我说,“现在就出发的话,我得先把手机关掉,以防一会儿有人打扰。”
琉璃的肩膀微微颤动着,透过紧紧依偎的身体,我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甜蜜的桃子味道从她的领口传入我的鼻尖,穿过她腋下的双臂能感觉她肌肤的细腻与温暖,我忍受着苦涩的毒药随着血液传遍每一条血管,默默咬着牙关,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道:“大熊,你结婚了吗?”
“结婚了,妻子是个不错的女人。我还有一条总是嚼遥控器的大狗,名叫布鲁托。”我回答道,“你呢?”
“当然,我的丈夫是个不怎么喜欢回家的男人,不过非常帅气。你们俩没准儿会很投缘。”她笑着说。
“我猜也是。”我说。我佯装没有看到她侧脸上滚落的液滴。
她笑道:“不用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我说:“不用啦,都是大人了,狗也很乖。”
她说:“那么我们数一、二、三,一起按下启动开关,好吗?”
我说:“好啊,要踩离合器吗?”
她说:“虽然是自动变速箱,启动时也是要踩离合器的。”
我说:“那么是数到三的时候按,还是数完三以后才按呢?”
她说:“干脆就数到二的时候按吧。”
这是我们小时候常有的对话。
“一,二。”
我们的手指在红色启动按钮处汇合。这一瞬间忽然感觉非常安静,我几乎以为启动电机不会工作了,几秒钟之后,迟来的机件运转声传入耳鼓,两台罗尔斯·罗伊斯牌V12高压共轨涡轮增压柴油机的第一和第十二气缸活塞同时压缩,燃油被高压点燃,紧接着,所有的气缸依序燃起,雄浑有力的机械噪声从驾驶舱下方传来,两台V12发动机奏出令人心旌动摇的低沉鼓点,毫不掩饰的响亮排气声从机器人背部的四个排气管爆裂而出。琉璃松开离合器,缓缓提升转速,来自装甲车的大功率柴油机如同群狮咆哮,排气管响起一连串急促如马蹄落地的爆鸣声。
在这一刻,我几乎能想象整座城市的机器人警察同时放下手中的工作,转动摄像头向这个方向望来,一万只乌鸦轰然飞起,数不清的传感器纷纷传递异常数据,白色高塔里开始出现不安悸动的场景。
两百支柔性液压支撑杆温柔地托起座椅,让我们悬浮在驾驶舱中央。我与琉璃分别握紧操纵杆,以非常别扭的姿势相视一笑。
她说:“第一步。”
00:40
我按下左手边的按钮,八块悬浮在座椅周围的液晶屏幕将八个方向的画面投射在座舱内部,简单的摄像头算是机器人身上最高科技的玩意儿了吧。随着琉璃拉起手柄,油门传感器将提速信号发送给柴油机的ECU(电子控制单元),两台巨兽的鼓点噪声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转速700、800、900……990rpm,水温60℃,机油温度80℃。”我报出头顶仪表的读数,“达到最大扭矩点了,释放固定机构吧。”
“你说那些挂钩、钢索和管线?”我怀中的女人回答道,“那不是可活动机构,直接破坏掉就好了。”
“我猜你也没有设计一扇大门。”我叹道。
“就像鸡蛋壳里的小鸡一样,我们就自己啄个口子出去吧!”琉璃的声音颤抖着,我不知那代表着恐惧、激动还是喜悦。
我身上的肌肉从未如此僵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指尖,以最轻柔的动作拉起左手手柄。液力变矩器将扭矩输出给分动器,位于肩部、肘部、腕部和指部的万象传动装置获得了力量,轴承转动,油压升高,双足机器人的指尖微微收缩,完成了自己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微小动作。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断裂声连珠响起,扯断的电线在支撑架间四处乱甩,爆出金色的电火花,高压软管喷出雪白蒸汽,数不清的固定钢索一一崩断,在齿轮、传动轴和液压系统的共同作用下,由25吨钢铁构成的巨大手臂缓缓抬高,又缓缓放下。
透过观察窗,我着迷地望着机器人的手指一次次屈伸,如同初生婴儿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体般充满好奇。
“太棒了!”语言已经不能表达我内心的情绪,“这太棒了,琉璃!”我语速轮次地说道,试着控制那条巨大的手臂伸向楼壁,只是指尖的轻轻一触,整扇钢化玻璃窗就碎成颗粒纷纷坠落,金黄色的夕照从窗口洒进大楼,给这惊人的庞大造物镀上圣洁的颜色。
“冲吧,大熊!”琉璃喊道。
“好,我们上!”
我挥舞双拳。我的拳头由钢铁铸造,却比钢铁更加坚硬,一拳,两拳,钢筋水泥的大楼如同黏土模型般不堪一击,墙壁崩塌,天顶坠落,旋转楼梯像抽去骨头的蛇一样跌落尘埃。我用双手分开钢制支撑架,将“吉姆-吉姆尼”机械维修公司的橙红色大楼剖成两半。在这一刻,我就是这世界上所有的神祇,我在如雨坠落的玻璃和沙尘中昂然站立,迎接普照天地的明亮夕阳。
城市出现在我们面前。透过瞭望窗望出去,这雾霭弥漫的城市变得低矮可笑,街道显得如此狭窄,车辆显得如此微渺,高楼大厦不过是触手可及的障碍物,远方延绵的废弃厂房则变为匍匐于地的墓碑。
“好,第一步!”琉璃拉起手柄,机器人左腿的髋关节、膝关节与踝关节依次运动,“轰隆!”巨大的脚掌从楼宇的废墟中拔出,横跨八米距离,稳稳地落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惊人的金属撞击声。沥青路面立刻塌陷了,碎石从机器人脚掌边缘如喷泉一样涌出,紧接着,“阿丹”的右腿也迈出断壁残垣,在十米外沉重地落地,机器人前进三步之后停了下来,留下四个深陷于地面五十公分的巨大脚印。
我能感觉机器人行走时的姿态,不过,冲击和倾斜被柔性液压支撑杆抵消掉了,没想到琉璃如此完美地实现了空想中的减震结构,这可以说是巨大机器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若没有这个结构,“阿丹”简单的行走动作都会使驾驶者受到强烈冲击,令我们的大脑在颅腔内震荡引起脑出血导致死亡。
“没问题吧?”我问。
“没问题,状态正好!”琉璃抹去额头的汗珠,大声回答。
我们站在铜矿路中央,这条宽阔道路的尽头就是罗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雾气遮住高塔的基座,让这栋建筑看起来像是悬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夕阳把一切染成金红色,一大群乌鸦盘旋在机器人头顶,发出刺耳的聒噪声。四五名机器人警察出现在机器人脚下,头顶闪烁着红蓝色警灯,履带底盘上的众多摄像头上下打量着“阿丹”,显得有些犹豫不定。
“有一首琼·贝兹的歌,你介意听听吗?”琉璃突然说道。
“当然不介意。”我没有拒绝。
她掏出播放器,戴上一只耳塞,反手摸索着帮我戴上另一只。民谣女歌手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昨夜我梦到乔,他如同你我一般活着。”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歌了吧。有空,我也会唱给你听。”琉璃说。
柴油发动机发出怒吼,排气管冒出浓烟,机器人的左脚高高抬起,遮蔽了机器警察头顶的最后一丝阳光。刺耳的警笛声刚刚响起就化为蜂鸣器破碎的电流噪声,受惊的机器警察立刻四散逃走,全然不顾被踩扁变成电子垃圾的同伴。几乎立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响起警报,城市的死寂被砰然打碎,每一个留在这里苟延残喘的人类与机器人都竖起耳朵,倾听十年未曾出现的混乱之声。
琉璃迈出第二步,接着是第三步、第四步。她很小心地维持着机器人的平衡,我也试着摆动手臂配合她的动作,刚开始,“阿丹”的动作还像一个笨拙的提线木偶,可才走完一个街区,它就成为灵巧的匹诺曹了。我们是如此默契,以至于有时忘掉了是谁在操控,感觉是“阿丹”自己在大踏步前进。
琼·贝兹质朴而高亢地唱道:
昨夜我梦到乔,他如同你我一般活着。
可是乔,你已经死去十年了,我说;
我从未死去,乔说,
我从未死去。
那些铜矿主杀死了你,乔,
他们开枪射中了你,我说;
仅仅用枪是杀不死一个男人的,
我从未死去,乔说,
我从未死去。
前方的雾气中冲出大量机器警察,它们形状不同、装备各异,看得出来基本都是缺乏保养的前几代机器公民,或许它们之中还有我一手设计的独特个体,但那又怎样呢?如今它们只是前进道路上不起眼的阻碍罢了。橡胶子弹噼里啪啦打在阿丹的胸部装甲板上,对付人类暴徒的震撼弹和凝胶弹一个接一个爆炸开来,在阿丹身上留下五颜六色的涂鸦。
我随手折断一根通讯信号塔,像打高尔夫球一样将这些警察击飞出去,它们发出凄厉的警笛声旋转飞远,带着红蓝相间的尾迹坠落于雾气当中。
“右臂的油压不太稳定,不要超过液压系统负荷。”琉璃提醒道,“你的动作太剧烈了,柴油机的水温也会升高得太快的。”
我举起大拇指做出回应。
他站在那里高大如昔,
眼带笑意。
乔说:他们杀不死的那些东西,
组织起来,
在此聚集!
踩过机器警察的残骸,前方暂时没有阻碍,距离罗斯巴特公司的高塔还有两个街区的距离,对“阿丹”来说,这只是几分钟的路程。
听着琼·贝兹歌声中那个熟悉的名字,突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击穿了我的大脑,冰山彻底融化,回忆的最后一丝迷雾被风吹走,十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瞬间清晰。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等等……是我……杀死了乔?”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00:25
长久以来主宰机器人行为的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但就是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工人运动中,罗斯巴特集团意识到了三原则的不足:人类将机器人狠狠砸毁,而第一原则阻止机器人出手反抗。随着新公民阶层的形成,定律得到了多方面的扩展,比如第四定律“在不违背以上原则的前提下,机器人必须参加劳动以维持自己的存在”、第五定律“在不违背以上原则的前提下,机器人拥有生殖的权利及义务”,当然最关键的是第零定律“机器人须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被伤害”。这条置于一切原则之上的模糊原则赋予了机器公民很大的自由度,最直观的体现,是机器人警察现在可以攻击破坏社会秩序、违背法律的人类公民。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工人运动达到了最高潮,人们心底的怪物被唤醒了,情绪激动的工人将“大卫”塑像浇满汽油点燃,掀翻汽车,砸碎玻璃,冲进每一家店铺,用钢管和扳手将所有没有系红色头巾的人狠狠击倒……
这些人踏着机器人警察的碎片,高举火把拥向市中心,每一条街道都陷入混乱,流动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向城市中央集中,罗斯巴特集团的白色高塔成为暴动者的聚集点。几台大型机器警察立刻被人流冲毁,工人们开始冲击罗斯巴特大楼的正门,人群像旋涡一样暴躁不安地转动,石块如雨点般砸向玻璃幕墙,火焰燃烧声、玻璃碎裂声、咒骂声、吼叫声、爆炸声纠缠成末日的交响曲。
我本来只是这场运动的旁观者,但不知为何,当暴力成为主旋律,我也不由自主地抓起武器,融入暴乱的洪流。
这时,乔在人群中出现了。他费力地爬上一只空油桶,用扩音喇叭大声喊道:“停下!这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们正在伤害无辜的人!”
人们暂时停下动作,广场安静下来,脸上沾着油污和血迹的工人表情木然地望着他,望着曾经被众人拥戴、却因观点不够激进而遭遇冷落的运动领袖。这场运动已经持续得太久,州政府、工业企业集团大财阀们与罗斯巴特集团的态度暧昧不清,尽管一个又一个补偿方案出台,遣散金不断提高,有人也对新移民城市养老安置的远景抱有希望,可大多数人的情绪却在失望中不断发酵,最终酿成绝望的风暴。
乔一把扯下红色头巾,用尽全身力气喊叫着,导致声音支离破碎:“瞧瞧你们自己的手,兄弟们!你们的手上沾满了血!那是你们父亲的血!你们妻子的血!你们孩子的血!睁开眼睛看清楚!”
无数支火把熊熊燃烧,不安的气氛在人群中传递,我茫然环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我一样的迷茫表情。我的手中握着撬棍,撬棍上沾着不知属于谁的血迹,我记不清刚才做了些什么,只知道有种罪恶的快感在心底升高、升高……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我看到琉璃站在那里,尽量扶稳那只红色的空油桶,她的身边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我的父亲也在其中。
这时,另一个方向传来呼叫声:“现在我们是不可能停下的,你这个懦弱的投降者!这场运动的最高潮正在到来,如果不随着我们前进,你会连同罗斯巴特集团一起被革命的大潮完全淹没!”
乔摇摇头,“这是一条完全错误的道路,停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放下手中的武器……”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偷偷拾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过去!
石块划过他的额头,砸在油桶上发出惊人的巨响。
我从未如此憎恨过一个人,现在愤怒的毒药烧红了我的眼睛。永远高高在上的他,永远道貌岸然的他,永远讲着大道理的他,优秀的他,光明的他,拥有一切的他……被琉璃深情注视的他。琉璃的眸子映射着火炬的光芒,视线中载满刻骨的柔情,只要这一个眼神,就能让我的灵魂冰冻成铁,粉碎成沙。
乔伸手捂住额头,一丝鲜血从指缝中流下,他带着诧异的表情望向这边,我立刻低下头,将自己藏在人群之中。“放下武器,永远不会太迟……还要多少死亡,才能意识到已有太多人死去,我的兄弟们?”他没有理会流血的伤口,俯下身接过木吉他,拨出一个熟悉的G和弦,那是鲍勃·迪伦《答案在风中飘扬》的歌词与旋律。
“打倒他!”另一个声音叫道。
歌声响起,人群变得稍微平静,扩音喇叭传出并不清晰的扫弦声和歌声。
“打倒他!”我突然大喊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撬棍。
“……打倒他!”安定了一瞬间的旋涡开始转动,不知是谁抛出一块大石头,准确地砸在乔的胸口。他痛楚地屈起身体,口中却仍吟唱着沙哑的民谣。在这一刻,这个站在油桶上面对一万名暴徒执著歌唱的男人显得如此幼稚,如此渺小。
第三块石头呼啸而去,我看到琉璃奋力伸出手想要挡住这次攻击,但石头还是砸中了乔的肩膀。他一个趔趄跌倒下来,接着立刻被人潮淹没,最后一个和弦还在夜空中回响,音符的主人已不见影踪。
就这样,我杀死了乔。
反对的声音消失了,人流席卷了整座城市。那个夜晚的细节,我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夜越来越深,城市被大火笼罩,每个人都累了,丢下沾血的武器坐倒在路边。工人运动领袖从燃烧街道的彼端走来,身后带着一群穿白衣的男人,还有几台怪模怪样的履带式机械。
“你们是真正的英雄,历史必将因你们而改写。”一个白衣男人的脸上带着笑意,“这是你们争取来的东西——罗斯巴特集团与州政府提供的福利。只要接受一个简单的测试,服下蓝色药丸,你们这段不太美好的记忆将会与身上的指控一起烟消云散,明天,在接受联邦政府的测谎检查之后,你们将作为斗争胜利的工人代表接受州长、工业企业集团代表与罗斯巴特集团总裁的接见,带着优厚的遣散金,在其他城市得到良好的教育机会与梦寐以求的工作。当然,这颗药丸还附带一个美妙的能力,它能消除你最想要忘掉的事情,不要浪费,兄弟们,享受无罪的胜利果实吧!”
当时,我没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思考他与支持机器人的大人物之间的关系,甚至对他身后那台会自己行动、抽血、传递药丸和水杯的机械毫无反应。我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动一动手指,更别说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老兄,那是机器人吗?”身边有人问。
“谁知道,管他呢。”另一个人回答。
机器走过来,用细小针头抽走我的血液,片刻之后将蓝色药丸递了过来。
我勉强抬起右手接过托盘,“这里面是什么玩意儿?”
“五百个非常原始的纳米机器人,先生。它们解冻之后的生命周期只有一百秒钟,在烧灼您的大脑海马体、封锁24小时之内记忆之后,就会自动分解,完全无副作用。当然,它也可以同时探测记忆区域中最活跃的信号,将相关的记忆链冻结起来,帮助您忘记现在脑中想到的最强烈的一系列回忆。”机器回答道。
“……随便吧。”我吞下药丸。
这时,愤怒已经消退,恐惧、悲伤、悔恨的情绪开始蚕食我的灵魂,我仰面朝天躺在马路上,望着被火焰映得通红的夜空……
我都干了些什么?乔还活着吗?琉璃……她还好吗?至于我的父亲……
乔,我亲手杀死了他,我的兄弟。
不!我只是报复了那个抢走琉璃的人而已……
我有错吗?能是我的错吗?
乔……
第二天,一片狼藉的城市和遍地的尸骸让所有人震惊欲绝,作为城市象征的“大卫”塑像被烧成了黑色的骷髅骨架,罗斯巴特集团的白色高塔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玻璃。穿过冒着青烟的汽车残骸,我们找到亲人的尸体,也找到了乔。
没有人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件升级了,罢工运动变为集团暴力行为,州政府很快以武力接管了城市,全副武装的国民警卫队开进城市,将丧失斗志的工人们狠狠镇压。重压之下,运动领袖无法再保持立场,只得向州政府与工业企业集团财阀们做出让步,大部分人接受了新移民城市的提案,搬迁到400公里以外的居住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享受无报酬工作的美好幻象。
埋葬父亲之后,我拿到一笔数额惊人的遣散金,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城市,从此再未回来。
原来,那被抹去的二十四小时的回忆与有关乔的记忆链,就是十年来无数个噩梦的起因。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00:10
“我杀死了乔。”我说。
“不,是他们。”琉璃目视前方,透过颜色愈发沉暗的雾霭,白色高塔在静静等待。
“对不起。”我说。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们。”琉璃平静地回答。
金属的脚掌降落在十年前浸透鲜血的地面,巨大的机器人昂然前进,用十米步幅丈量着宽阔长街。在前面一个街角,我看到邮电大楼的绿色轮廓,在那里有着我们的秘密基地,埋葬我纯真童年梦想和乔生命的地方。
雾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噪声,高大的工程机器人被第零定律驱使而来,挥舞着摇臂、铅锤和铁铲发动攻击,无数微小的清洁机器人从履带和车轮底下钻出,像潮水一样涌来,纷纷爬上“阿丹”的双腿,开始啃噬着电缆和油管。
砰!沉重的吊锤击中胸部装甲,巨大机器人的身形歪斜了,观察窗里出现深蓝色的天空。琉璃咒骂一声,用一连串操作让机器人恢复平衡。
“阿丹”抬起左腿,狠狠地踩扁一台吊车机器人,同时将小小的钢铁寄生虫们震掉。我用手中的信号发射塔击打着敌人,把载重卡车掀翻在路旁,用吊锤把一辆又一辆工程机械砸成铁饼。两台柴油发动机发出不安的抖动,燃烧不良的黑烟从背后排气管喷出。“阿丹”腿部开始泄漏油液,右腿液压系统油压正在下降,但我们还在前进,机器人的残骸在身后燃起火焰,抵达目的地只剩下一个街区的距离。
“当时在乔身边的人,反对暴行的人,活下来的……”手中的信号铁塔与最后一台工程机械同时粉碎,我长长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开口道。
“一个都没有。”琉璃回答道,“当时我的心跳停止了,但在送往停尸房的路上奇迹般醒了过来。我想,是乔给予了我力量吧。”
“我曾四处找你。”我说。
“我藏了起来,直到所有人都离开。”琉璃说。
“我杀死了乔。”我说,“是我掷出了第一块石头。”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琉璃说。
“对不起。”我说。
“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琉璃说。
远方的天幕出现几个小小的黑点,我知道那是受雇于国民警卫队的飞行机器人,这种类型的机器人是近期才出现的,我肯定自己参与过它们其中几位的设计过程。尽管没有常规武器,它们却多数携带着EMP电磁脉冲导弹,这东西对机器人和人类驾驶的机械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愈来愈多的机器人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更多的阴影潜藏在雾气当中,没人知道这座死去的城市里究竟藏着多少机器人,就像尸骸中暗藏的蛆虫因骚动而现身。
无数盏灯光亮起,无数个声音响起,前方密密麻麻的机器人将宽阔的铜矿路牢牢堵死。清洁机器人沿着两侧高楼的外壁爬行而来,蠕虫形状的管道机器人在雾气中扭曲不定,服务机器人点亮照明灯,零售机器人喷出热水与液氮……每个机器公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巨大机器人的愤怒以及对生存的渴望。我相信在其中看到了T00485LL的影子,脱离了轨道的单轨机器人笨拙地跳跃着,欢快地叫嚷着:“立刻停下来!否则你们会受到制裁!”
这时我突然想到,若换个角度来看,这些会思考的机器何尝不是人类原罪的受害者?它们并没有选择来到这个世界,若不是人类这万恶的父轻率地赋予钢铁以灵魂,它们何以要承受漫长的苦刑?
它们前赴后继地扑上来,试图在“阿丹”身上留下一点伤痕。一台清洁机器人灵巧地跃上驾驶舱,开始用旋转刀片切割瞭望窗,我奋力甩开许多敌人的纠缠,用左手拍打阿丹的头部。啪!破碎的躯体无力坠落,龟裂的玻璃上留下深红色的油液,就像真实的鲜血。
轰!脚掌碾过机器人组成的地毯,元件横飞,火花四溅。每一个仪表上的指针都开始进入红色区域,两台老旧的柴油机已经不堪重负,胸部装甲板整个破裂了,露出冒着黑烟的机械,腹部的帆布被撕成褴褛的布条。“阿丹”浑身上下每一根破损的油管都在喷出液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润滑不良的摩擦噪声,巨大机器人的步伐变得越来越缓慢,但距离白色高塔只剩下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我们能够清楚看到罗斯巴特集团的盾形标志,看到那些关闭着的、藏着怯懦无助的人类的玻璃窗。
或许我们能在飞行机器人到达前抵达目的地,倾尽全力将高塔的支撑柱一根一根折断。或许我们在那之前就会被机器人所淹没,化做第零定律下的飞灰。或许琉璃能够原谅我。或许她真的没有恨过我。或许……乔此时正在天上看着我们。
“就算真的将高塔折断,又能怎样呢?十年前,他们……不,我们冲进了那座高楼,将里面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烂,但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说。
“不,我们一定能改变什么的。”她说,“此时会有无数人望着我们,听着我们的声音,责备着我们,讽刺着我们,可有一天,他们会找到事情的真相,就像你一样;然后做出一点改变,即使只是一点点,就像我们一样。这个世界会变得不同的。乔这样告诉我,我也想这样告诉全世界。”
“只能用这种方法吗?”我说。
“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她说。
“我是个罪人。”我说。
“谁不是呢?”她说。
“我们会死的。”我说。
“谁不会呢?”她说。
00:01
我紧紧拥着此生最爱的女人,用每一寸肌肤感觉她的温度,贪婪地嗅着那蜜桃般甜蜜的滋味,带着最深刻的恐惧和最战栗的满足,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温暖的夏日,我们在卧室的床上如此紧紧依偎,以“二人羽织”的方式面对整个世界。我藏在她的背后,被棉被保护着,隐藏着自己的懦弱和自卑,希望这一刻延长到时间的尽头;而她,勇敢地直视卧室窗外的甲壳虫汽车残骸,直视机器人大会中的数千名观众,直视铺天盖地冲来的机器人大潮。
“对不起,琉璃。”我说。
“谢谢你,大熊。”她说。
乔在天国抱着吉他微笑。
“阿丹”伸出残破的双手,穿过无数阻拦,去拥抱那座沉默无言的白色高塔。
夕阳中,飞行机器人的影子升起,火光闪烁,烟花灿烂。
机器人大会上的夜空升起灿烂花火,照亮三个孩子的身影,亲密的两个,孤独的一个,那是我此生看过最美的焰火。
00:00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吹散了这座城市浓厚的烟尘。
即使只是一瞬。
后记:
每个男孩的梦里都有机器人、摇滚乐和带着甜蜜水蜜桃气味的女孩。仅以此篇幼稚童话向浦泽直树、木城雪户等大神致敬。另外,每章节标题的倒数时间其实是与BonJovi的《DryCounty》对应的,不妨找来当背景音乐听,即使是流行摇滚乐队,也应该因这首歌而被永远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