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波兰科幻大师史坦尼斯劳·莱姆的短篇小说集《伊恩·寂何的星航日记》(1957年)。该小说集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太空旅行者伊恩·寂何的十二次太空航行。每次航行都是独立的故事,探讨了科幻里的经典命题,如外星文明接触、时间旅行、人工智能、科技发展对人类社会的影响等。《第七次航行:时间副本》是该系列小说的首篇。
四月二日,星期一,我独自在参宿四附近巡航。突然间,一颗利马豆大小的陨石冲过来,击中火箭外壳。航速调节阀被砸得粉碎,航向舵也被部分损毁,火箭操纵失灵。好在我有先见之明,带有备用航向舵。当我穿好宇航服出舱修理受损部位时,却发现这事凭我一己之力无法搞定。
安装航向舵本来轻而易举,只需拧紧螺帽就好。然而拜火箭设计师的愚蠢所赐,现在非得再多一人拿扳手固定住螺栓底端。一开始我没意识到这点,花了好几个小时用双脚夹住扳手,然后伸长胳膊去拧螺帽,白费劲不说,连午饭也没顾上。眼看最后一次就要完工了,扳手却从我两脚间蹿进了太空。
结果就是,不但徒劳无功,还丢了珍贵的工具。我无奈地看着扳手在星空里飞远,越来越小。过了一会儿,扳手划过细长的弧线轨迹又回到我的视野里,它成了火箭的卫星。可惜离飞船太远,没法拿回来。我回到舱内,凑合吃了顿晚饭,琢磨着怎样才能脱离这个困境。
与此同时,火箭笔直向前开进。由于航速调节阀也被那该死的陨石撞坏,火箭速度在不断加快,无法控制。前方倒是没有天体挡路,但这样无休止地加速往前冲总不是个办法。本来我已平息了怒火,可在准备洗碗时发现,火箭加速引发原子反应堆运行过热,烤焦了我最好的那块牛腰肉(之前一直放在冰箱里,就等着周末享用)。一时间,我惯有的冷静消弭无踪,不仅连喷脏话,还摔了几个碟子——这的确让我好受多了,尽管于事无补。
被我扔到舱外的那块牛腰肉并未坠入虚空,它似乎不舍得离开火箭,开始像扳手那样绕着火箭飞,每过11分04秒就造成一次小规模日食。火箭有了第二颗人造卫星。为了平静下来,我计算起牛腰肉的飞行轨道以及扳手对其飞行轨道的影响,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据我计算,在未来六百万年中,绕着火箭飞行的牛腰肉会追上扳手,然后一遍遍从后方超越它。最后我算累了,便上床睡觉。
半夜,我感到有人在摇我肩膀0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床边。他那张脸异常熟悉,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快起床,”他说,“拿上你的钳子,咱们去外面拧紧螺丝……”
“你也太没礼貌了吧,我们还不认识,”我回答道,“反正你又不是真的。我在这艘火箭上一个人待了两年,现在从地球去白羊座。你只是我的梦而已。”
他依旧使劲摇我,反复说我该带上工具,马上跟他过去。
“别傻了。”我有些不耐烦,担心梦里的争吵会弄醒我。从以往经验来看,一般我醒来后,很难再次入睡。
“听着,我哪儿也不去。省省力气吧。就算在梦里把螺丝拧紧,醒了还不是没用?别烦我了,赶紧消失或者随便怎样离开,不然我可真要醒了。”
“你本来就醒着,我发誓!”他阴魂不散地大叫,“难道你没认出我?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左脸上两个草莓大小的瘊子。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错,我脸上也有两个瘊子,就长在同样的位置,一模一样。难怪这个幽灵有点眼熟,他简直就是我的复制品。
“天啊,你赶紧走吧!”我朝他大吼,闭上眼睛一心想继续睡觉,“如果你是我,那很好,咱俩用不着客气,但你根本就不存在!”
我翻了个身,拿被子蒙住头,但还能听到他在胡扯些什么。后来见我不吭声,他大吼:“你会后悔的,蠢材!等你发现这不是梦时,就来不及了!”
我仍然不为所动。早晨一睁眼又想起昨晚的怪梦,我坐在床上暗自思忖,大脑在耍什么鬼把戏呢?火箭上就我一人,这使得拧螺丝这一活计异常难办。不过,梦中的我似乎有了分身,倒正好一解燃眉之急。
早饭后,看到火箭经过一夜的加速后飞得更快,我只好一头扎进飞船里的图书馆,翻看各类教材,想找个脱困的法子,但一无所获。接着,我把星图摊在桌上仔细查看,以附近的参宿四为参照物确定方位,那块牛腰肉卫星时不时地遮挡我的视线。倘若我所处的空间有宇宙文明能向我伸出援手,那自然是好。不幸的是,我驶入了宇宙的洪荒之中,处于所有船舰都会绕行的险地。这里集聚着引力旋涡,足足有一百四十七个,致命而又神秘,解释其存在的天体物理学理论有六个,各执一词。
宇航年鉴告诫飞船远离它们,因为穿过引力旋涡会造成不可估算的时空移动,尤其是在高速航行时。据计算,火箭会在中午11点左右行至引力旋涡边缘,因此我得赶快准备午饭,我可不想空着肚子应对危险。我刚把最后一个碟子擦干,火箭就开始胡乱颠簸,所有没被固定的物件都从一面墙砸向另一面,好像下冰雹。飞船晃动得更加剧烈了,我吃力地爬向扶手椅。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舱体那头出现了一团淡紫色烟雾,在水槽和灶台之间多了个朦胧的人影。他穿着围裙,正把鸡蛋打进煎锅。那人影饶有兴趣地盯着我,毫无惊讶之色,然后发着微光消失了。我揉了揉眼睛,船上绝对就我一人,我肯定是一瞬间的精神错乱。
当我继续随着扶手椅颠个不停时,有东西横飞过来砸到了我。头晕目眩中我似乎瞥见了什么,这绝对不是幻觉。砸中我的是本超厚的《相对论普通原理》,它此刻正绕着椅子飞旋。当它第四次经过我面前时,我终于截获了它。可怕的引力场把火箭颠来摔去,火箭像醉酒般摇摆不定。在这种情况下,翻阅那本砖头似的厚书并非易事,不过我还是翻到了我需要的那一章,它讲的是“时间环路”,在密度极大的引力场中,时间轴会发生扭曲。
没错,控制台失灵了。我只好去发动机室捣鼓了一番,也算稍稍偏转了火箭轨道,让它朝银极飞去。这没少花工夫,效果也出乎我意料。到了午夜时分,火箭掉进引力旋涡的中心。穿过引力旋涡时,火箭在震颤呻吟,我有些担心它躲不过这一劫。好在有惊无险,火箭再次驶入无边的寂静宇宙。我走出发动机室,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我意识到那是昨天晚上的我,来自星期一。我顾不上深究这个怪事,赶紧冲上前去,摇他的肩膀,想快些把他叫醒。我不知道星期一的他能在我星期二的世界里停留多久,因此事不宜迟,我们两人得赶紧去修航向舵。
但床上那位只是动了动眼皮,指责我没礼貌,还说我不过是一场梦。我又气又急,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可他固执地认为这是梦。我不由破口大骂,他却事不关己地说梦里拧螺丝那是白搭,天亮了航向舵照样是坏的。我发誓他想错了,好说歹说他就是不信,就连瘊子也不足以让他信服。他背过身,打起了鼾。
我坐到扶手椅上回想这一切,试图理清思路。刚才的事发生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星期一,我是床上睡觉的那位;第二次是今天星期二,我在试图叫醒床上的我。星期一我还不相信时间副本真实存在,而今天的我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是个稀松平常的时间回路。要怎么做才能修好航向舵?床上的我此刻已睡熟,而我记得昨天那之后我一觉睡到了天明,看来不用白费力气叫他起床了。星图上显示前方还有好多大型引力旋涡,我希望未来几天还会出现时间副本。我决定给床上的自己写封信,然后把信别在枕头上,这样他醒来后就会知道这不是梦。
还没等我拿起纸笔坐下,发动机就突然厉声尖啸。我连忙跑去给过热的原子反应堆泼水降温,忙到了天亮。这期间,星期一的我一直在酣睡,时不时舔舔嘴唇,看得我满心怨念。忙活了一夜,我又饿又困,满眼血丝地做起了早饭。正当我清洗碟子时,火箭坠入下一个引力旋涡。我看到星期一的我正呆呆盯着我,然后朝扶手椅爬去。在我开始煎鸡蛋时,火箭突然倾斜,我眼前一黑,失去了平衡。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周围尽是些瓷器碎片,一双男鞋映入眼帘。
“快起来,”鞋主人伸手拉我,“你没事吧?”
“没事,”我双手还撑在地上,脑袋有点晕,“你是从星期几来的?”
“星期三,”他回答道,“走吧,趁现在去把航向舵修好。”
“但是星期一的我呢?”我不解地问。
“走了。因此我猜,你就是他。”
“什么意思?”
“星期一的我在星期一晚上,到了星期二早上就变成星期二的我,以此类推。”
“我没听懂。”
“没关系,以后慢慢就会知道。不过现在得快点,我们在浪费时间。”
“等等,”我坐在地上问他,“今天是星期二。既然你从星期三来,那就说明,到了星期三航向舵还是没修好。也就是说,我们今天修理未遂。要不然星期三的你也不至于回到星期二找我帮忙。既然如此,我们就别贸然出去修了吧!”
“瞎说!”他喊道,“听着,我是星期三的你,你是星期二的我。而这艘火箭呢,据我猜测,它存在于拼接的时间流里,一部分在星期二,另一部分则在星期三,也许还带点儿星期四。在经过引力旋涡时,时间被重组拼合。你操心那么多干吗?还不赶紧趁咱俩都在,去把航向舵修好!”
“错,大错特错!”我说,“如果你来自星期三,那么你早已经历了星期二,所以星期二是你的过去。既然航向舵在星期三还不能用,就可推理出我们星期二没修好它。现在是星期二,我们马上去修航向舵。这个‘马上’是你的过去,那此刻你早该一身轻了。所以说……”
“所以说你就是头蠢驴!”他大吼道,“你会后悔的!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你迟早也会被自己的死脑筋气得半死,就像我现在。等到了星期三,有你好受的!”
“等等,”我也提高了声音,“你是说等到星期三我就是你,然后会像你现在这样去说服星期二的我?只不过调换了角色?没错,没错!这才叫时间环路!我马上和你去修,我想明白了……”
我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就随着火箭跌入了新的旋涡里。极大的下坠加速度把我死死压在地板上,火箭整夜都在摇晃,摇来了星期三。等到一切稍稍平静下来,我看到那本《相对论普通原理》在舱内乱飞,接着那本书狠狠击中我的额头,我失去了意识。待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见满地都是破碟子,有个人躺在碎片中央。我立刻跳起身,一边拉他起来,一边大喊:“快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他眨了眨眼,问道,“你是从星期几来的?”
“星期三,”我说,“走吧,趁现在去把航向舵修好。”
“但是星期一的我呢?”他坐了起来,顶着个熊猫眼。
“走了,”我说,“因此我猜,你就是他。”
“什么意思?”
“星期一的我在星期一晚上,到了星期二早上就变成星期二的我,以此类推。”
“我没听懂。”
“没关系,以后慢慢就会知道。不过现在得快点,我们在浪费时间。”说话的同时,我已经在四下打量寻找工具了。
“等等,”他毫不让步,慢条斯理地说,“今天是星期二。既然你从星期三来,那就说明,到了星期三航向舵还是没修好。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没能修好。要不然星期三的你也不至于回到星期二找我帮忙。既然如此,我们就别贸然出去修了吧!”
“瞎说!”我火冒三丈,喊道,“听着,我是星期三的你,你是星期二的我……”
我们就这样争执不下,只不过我换了个角色。他坚持不跟我去修理航向舵,把我气得够呛,骂他死脑筋和蠢驴都不解恨。最终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这时我们又掉进了下一个引力旋涡。一想到也许会被困在这个时间回路里无限循环下去,我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幸好我还算走运。当火箭加速度放慢后,我又重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只身一人。显而易见,那段厨房水槽边延续到此刻的星期二时空正在流逝,成为了不可重现的过去。我冲到星图前,想为火箭物色些不错的引力旋涡,打算引发下一轮时间错位,来给自己找个帮手。
还真有个旋涡看着相当合适。我费了好大的劲摆弄发动机,这才把火箭对准了旋涡的中心地带。说老实话,从星图上看,这个旋涡的构造很不寻常,有两个螺旋各自为阵。当时我已绝望至极,哪还有心思琢磨这些。在发动机室折腾了半天后,我打算去洗洗满是油污的双手。时间还很充裕,毕竟火箭到达旋涡还需一阵子。然而,厕所被锁死了,里面传来漱口声。
“你是谁?”我大喊,心里暗暗吃惊。
“是我。”里面的人回答道。
“哪个我?”
“伊恩·寂何”
“你来自哪一天?”
“星期五。你想干吗?”
“我想洗洗手……”我怔怔地告诉他,心里高度紧张。今天是星期三晚上,而他来自星期五,所以火箭即将坠入的引力旋涡能把星期五扭曲到星期三来,至于下一步会怎么发展,我心里实在没谱。最让我捉摸不透的是,星期四的我在哪儿?与此同时,尽管我把门敲得嗵嗵作响,星期五的那位伙计就是不放我进去,在里面不紧不慢忙着自己的事。
“别漱口了!”我失去了耐心,大吼道,“每秒都很宝贵!赶快出来,我们去修航向舵!”
“这事你费不着叫我,”他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星期四的我就在附近,你去找他……”
“星期四的我?这不可能……”
“这事到底可不可能,由我说了算。我从星期五来,早就经历了你的星期三、他的星期四……”
我感到一阵眩晕,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没错,我听到舱里有大动静:一个男人站在那儿,正从床下往外拖工具包。
“你是星期四的我?”我激动地大喊,朝屋里跑去。
“没错,”他说,“帮我一把……”
在我们一起往外拽工具包时,我问他:“这次我们能修好航向舵吗?”
“我不知道,反正星期四没修好。去问问星期五的那家伙……”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我赶快跑回厕所门口。
“嗨,星期五的!航向舵修好没?”
“没戏。”他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他打开门出来。只见他头上包着毛巾,一手将刀面紧贴在额头上,在给头上鸡蛋大小的包消肿。这时星期四的我拎着工具走来,站在我旁边,毫不惊讶地仔细瞧那个肿块。星期五的我用另一只手把装有碳酸氢铵消毒液的喷雾器放回架子上。原来我把他用喷雾器的声音当成了漱口声。
“什么伤到你了?”我满怀同情地问。
“不是什么,是谁,”他回答道,“这是星期天的你干的好事。”
“星期天的我?但那……不可能!”我大叫。
“哎,说来话长……”
“都不重要!快快,我们去外面,说不定能成功!”星期四的我拽着我往外走。
“但火箭随时会坠入旋涡,”我告诉他,“强震会把我们甩进太空,那就死定了……”
“蠢材,你用脑子想想,”星期四的我不客气地说,“既然星期五那家伙还活着,就说明我们就不会有事。今天才星期四。”
“是星期三。”我纠正道。
“无所谓。反正星期五我还活着,你也是。”
“没错,但其实咱俩不是两个人,只是看起来像这么回事,”我告诉他,“实际上只有一个我,来自同一周的不同日子……”
“得了,得了,快开舱门……”
然而,这时我才发现我们两人只有一件宇航服,因此我们不可能同时离开火箭,这点彻底摧毁了修理计划。
“糟糕!”我暴躁地将工具包甩在地上,“我应该一直穿着宇航服。我怎么早没想到!倒是你,星期四的,你不该忘记啊!”
“我本来穿着的,但被星期五的我抢走了。”他说。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算了,不值一提。”他耸耸肩,转身走回舱内。我朝厕所瞅瞅,里面空无一人,星期五的我不见了。
“星期五那位去哪儿了?”我走回屋里问道。这时星期四的我正不慌不忙地拿刀子敲开鸡蛋,然后倒进嗞嗞响的煎锅里。
“在星期六附近,毫无疑问。”他漠不关心地回答,麻利地煎着鸡蛋。
“等等,”我提出抗议,“你在星期四吃过饭了。凭什么又来吃星期三的晚饭?”
“火箭上的食物是你的,也是我的,”他熟练地用刀子将煎焦的鸡蛋边剔走,“咱俩谁吃,还不都一样……”
“胡扯!嘿,放那么多黄油,你疯了吗?我的食物可不够招待这么多人!”
煎锅从他手里飞出,我也重重撞到墙上,我们又掉进了新的旋涡。火箭又像得了发热病般狂颤起来,但我一门心思只想着去走廊挂宇航服那儿,然后赶紧穿上它。我是这样计划的,当时间从星期三走到星期四,我会穿着宇航服进入星期四。假设我一分钟也不脱下宇航服(我一定不会脱),那我星期五肯定也穿着宇航服。这样的话,星期四的我和星期五的我就都有宇航服。当我们时空错位时,就能一起去修那该死的航向舵。
引力不断增强,我感到天旋地转。当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星期四的我的右边,几分钟前我还躺在他左边。尽管我的计划说来简单,但要付诸行动难度可不小,因为强引力让我很难移动。待到引力稍小一些,我开始朝通往走廊的门口一点点挪去。这时我看到,星期四的我也同样贴着地板朝走廊爬去。一小时后,当旋涡引力达到最大时,我们俩刚好在门口碰到,但都被引力死死按在地板上。我暗自琢磨,我何苦要费力去伸手够门把手?让星期四那位来开门。这时我才记起来,我就是星期四的我,不是他。
“你来自星期几?”我直直地盯着他,向他发问。我的下巴被引力紧紧压在地板上,估计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开口说话也很困难。
“星、期、四。”他吃力地挤出几个字来。这下可奇怪了,难道我还是星期三的我?我回想了刚才的一切,否定了这个猜测。他肯定来自星期五,因为他一直比我多过一天。我等着他去开门,他显然也在等我开门。这时引力减弱了许多,于是我站起身朝走廊跑去。眼看我就要拿到宇航服了,他却伸脚绊我,抢走了宇航服,还害得我摔了个大马趴。
“你个混蛋!”我大吼,“连你自己都抢,太没水平了!”他没理会我,淡定地把脚伸进宇航服。我从没见过这么不知羞耻的人!这时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推开,原来宇航服里早已有人了。我感到有些困惑,分不清谁是谁。
“你,星期三那个!”穿着宇航服的那位朝我喊,“帮个忙,拦住星期四!”
星期四的我这时正忙着把宇航服从他身上扒下来。
“把宇航服给我!”星期四的我咆哮道,他俩已扭打在了一起。
“滚开!你在干什么?难道你没意识到,穿宇航服的应该是我?不是你!”另外那位也毫不示弱。
“凭什么?你说!”
“蠢材,就凭我离星期六更近。到了星期六就有两个穿宇航服的我。”
“但这太荒唐了,”我加入了他们的争论,“万一星期六只有你一人,那不就傻眼了?还是我来穿吧:如果我现在就穿上,那到了星期五,你也会有宇航服,星期六的你也会有。这样就有两个人穿着宇航服……星期四那个,拜托,帮我说句话!”
“等等。”星期四的我说。我不等他说完,便使出蛮力去抢夺宇航服。他接着说:“第一,这里可没人能被你唤作‘星期四’,既然午夜已过,你就是星期四的我。第二,最好还是我来穿宇航服,它对你没好处。”
“怎么会?如果我今天穿上,我明天也会穿着。”
“你等着瞧吧……我曾经是你,经历过星期四,所以我知道……”
“说够了没?别老纠结这些!”我冲他大吼。他猛然从我手中抢走宇航服跑开,我在后面穷追不舍,从发动机室一路追回主舱。不知为何,就剩下了我们两人。我恍然大悟,明白为何当我们提着工具站在舱门口时,曾经那个星期四的伙计告诉我,星期五的我抢走了他的宇航服。他说的正是此刻:现在我是星期四的我,宇航服就在星期五的手里,但我不会让他轻易得逞。你等着瞧,我心想,给你点颜色看看。我跑过走廊,重新回到发动机室。刚在追他时,我注意到地上有个钢管,是用来给核反应堆送燃料的。我抄起钢管冲回主舱。现在我有武器了!
另一个我已穿好了宇航服,就剩带上头盔了。
“把宇航服脱了!”我恶狠狠地说,捏紧钢管作威胁状。
“没门。”
“再说一遍,脱掉!”
我在犹豫是否要打他。我有点不解,他既没有鼻青眼肿,额头上也没有大包,不像我在厕所遇到的那个星期五家伙。这时我灵光一现,弄清了前因后果。那个被揍的星期五倒霉鬼现在处在星期六,说不定正在星期天里晃悠。眼前这个星期五的我则是从星期四过来的,而午夜时分一过,我便成了星期四的我,填补了他的空缺。现在我正沿着时间环路走到星期五的我被揍的关键时刻。等等,他是说过,打他的是星期天的我,可我连星期天那位仁兄的影子都没看见。主舱里就我和他两人,于是我计上心来。
“把宇航服脱了!”我压低声音咆哮道。
“你给我走开,星期四!”他也怒了。
“我不是星期四,我是星期天的你!”我声音有些尖厉,扑向他使出一记绝杀。他想踢我一脚,无奈太空靴太重,还没等到他提起腿,我已给了他当头一棒。当然,我没太用力,因为我弄懂了时间回路,知道当我从星期四进入星期五后,免不了要受这份皮肉之苦。此外,我也不想打碎自己的头盖骨。星期五的我捂着自己的头,呻吟着倒下了,我毫不客气地扒下他的宇航服。
他一拐一瘸走向厕所,嘴里嘀咕着“棉签在哪儿?……消毒液?”我则赶忙往身上穿被我们争来抢去的宇航服,这时我才注意到床底下伸出一只脚。我跪下来想瞧个仔细:床下蜷着一个人,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咀嚼声。他正在狼吞虎咽最后一根牛奶巧克力棒,那可是我特意藏在手提箱里以备不时之需的。这个混蛋吃得太急,连粘在巧克力上的锡纸也吞了下去,还有一小片在他嘴角闪闪发光。“别碰那块巧克力。”我大喝一声,拽住他的腿往外拉,“你是谁?……星期四的我?”我悄声追问了一句,突然感到困惑,难道我现在是星期五的我,等会儿又要像刚才那样被猛揍一顿?
“我是星期天的。”他咕哝道。我感到有些虚弱,要么是他在撒谎,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要么他说的是实话,那我就惨了。要知道,打伤星期五的可是星期天的我呀。在那事发生前,星期五的我就把一切告诉了我,但我假冒星期天的我给了他一棒。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面前这个伙计在骗我,其实他根本不是星期天的我,但也极有可能来自我的未来,所以他知道我曾骗过星期五的我,于是他故技重施捉弄我。我当时一念之差骗了星期五那个倒霉鬼,这事对他而言是个回忆,一个能加以利用的回忆。趁我踌躇不定时,他吃完了剩下的巧克力,从床底钻了出来。
“如果你是星期天的我,那你的宇航服呢?”我脱口而出,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马上就会有。”他泰然自若地说。这时我瞥见他手里握着钢管……接着眼前一道白光,好像一群超新星同时爆炸,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坐在厕所地板上,有人砰砰地砸门。我想处理一下淤青和肿包,但他依旧敲个不停,这是星期三的我。过了一阵,我给他看自己肿起来的额头,然后他和星期四的我拿着工具走了,之后就传来追赶争抢宇航服的嘈杂声。我轮番着角色经历完这段时间回路,到了星期六早晨,我钻到床下翻手提箱,想看里面里是否还有巧克力。正当我把最后一块巧克力棒从衬衫下翻出来,塞进嘴里时,有人在拉我的脚。我已搞不清他是哪天来的了,但还是给他脑门来了一棍,然后脱下他的宇航服。当我正准备穿上时,火箭掉入了下一个引力旋涡。
当我醒来后,发现主舱里挤满了人,没个下脚的地方。他们都是我,来自不同日期、不同星期、不同月份,甚至还有个自称来自明年的。很多人都鼻青脸肿,其中五个穿着宇航服,但他们并没有急着出舱修理航向舵,而是吵得不可开交,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谁打了谁。情况变得复杂,特别是当出现了某一天早上的我和下午的我。我担心要是这样下去,很快某分某秒的我也会亮相,那样一切就会乱套。火箭上大多数的我都精神错乱般躺在地上。时至今日我也不完全肯定,当星期四、星期五、星期三的我搅和在一起时,我打了谁,或者又是谁打了我,尽管他们的角色我都经历过。我觉得就是因为自己假扮成星期天还欺骗星期五,于是头上多挨了一记闷棍。不过,我也不打算费神去思索这些不美好的回忆。说来惭愧,那一周我一事无成,只是来回打伤自己或是挨打。争吵还在继续。他们光说不做,浪费宝贵时间,这让我感到绝望。与此同时,火箭还在盲目地笔直往前飞,时不时掉进下一个引力旋涡。最后穿宇航服的和没穿宇航服的“我”们打算一决高下,场面陷入了混乱。我打算维护下秩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弄出个组织,有点像集会。大家拥护明年的我当主席,论资排辈也就数他最有资格。
接着我们成立了选举委员会、提名委员会以及候补委员会,四个来自下个月的我成为会议纠仪长。这期间我们经过了负向旋涡,人数一下就少了一半,所以在第一次投票时我们未达到有效人数,只好在投票决定谁来修理航向舵之前,修改内部章程。星图显示我们仍在接近新的引力旋涡,这让我们前功尽弃:首先选定的修理者消失了,接着星期二的我和头上包着毛巾的星期五的我出现了,他俩真是丢人现眼。在行经某个引力极强的正向旋涡时,我一下多了起来,主舱和走廊都快被挤爆了,只得打开舱门请一些穿宇航服的暂居舱外。最糟糕的是,时间错位愈发严重,多出了几个头发花白的我,我甚至还瞅见几个剪着板寸的小家伙。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我,来自美好的少年时代。
我实在想不起眼下是星期天还是下周一,但一切已无所谓。被训斥的小家伙们哭着鼻子找妈妈;某个星期三的我钻到床底下找巧克力(当然是白费力气),大会主席不小心踩到了他的手指,结果床下那位就朝着主席的腿咬了一口,气得这位明年的我破口大骂。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现在冒出好多花白胡子老头。趁着142号旋涡和143号之间的空当,我做了张登记表,后来发现当时很多人都在重要信息上撒了谎。鬼才知道他们干吗要这样,也许眼下的环境把他们搞糊涂了。到处都在吵闹,大家都满心疑惑。想要别人听进你的话,你就必须扯着嗓子大喊。
来自去年的某个寂何想出了个看似靠谱的妙招,让我们中最年长的那位讲讲他一生的故事,这样我们就会知道谁应该去修航向舵。显然,最年长的我肯定经历了其他人所经历的一切。于是我们找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颤颤巍巍,傻傻地站在角落。听了我们的问题后,他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的儿孙,然后回忆起自己的宇宙航行。在他九十多年的人生中,他从未停止星际旅行。而我们唯一感兴趣的那趟旅行,也就是眼下这次,老人却毫无印象,也许是因为他已上了年纪而此刻又过度兴奋。然而他自尊心太强,不承认自己健忘,闪烁其词,硬生生把话题拉回他的权贵朋友、奖章绶带和乖孙子上。最终我们忍无可忍,只好叫他闭嘴。
接下来的两个旋涡无情地缩减了我们的人数。穿过第三个旋涡后,舱内宽敞多了,但所有穿宇航服的我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一件空荡荡的宇航服。我们投票决定将宇航服挂在走廊,然后继续商量对策。正当我们为谁该穿那件宝贵的宇航服扭打到一起时,飞船驶进了下一个引力旋涡,瞬时天翻地覆。待我再次缓过劲来,发现自己坐在地板上,眼睛浮肿。此刻主舱空荡得出奇,四周散落着残破的家具、撕破的书页以及被扯成烂布条的衣服,地板上到处扔着选票。从星图上来看,我已飞过了整片引力旋涡群,不能再指望借助时间错位来修火箭了,我陷入了绝望和麻木。
一小时后,当我把目光投向走廊,吃惊地发现宇航服不见了。我隐约记起,在坠入最后一个旋涡前,有两个小男孩偷偷溜去了走廊。也许他们俩能合穿一件宇航服?
我猛然回过神来,朝操作台跑去。航向舵又能用了!这么说,当大人们争得不可开交时,两个小鬼头修好了它。我想象着他们一个把胳膊伸进宇航服的袖子里,另一个则把胳膊伸进裤腿。这样就可以站在航向舵两边分工合作,一人拿扳手固定住螺栓,另一人拧紧螺帽。我在舱门的气闸上找到了宇航服,小心翼翼把它带回主舱,就像捧着一件圣物,心里满是感激,感谢遥远的孩提时代那个勇敢的我!这次航行算得上是我最不寻常的冒险之一,而我能安全到达目的地,多亏了自己小时候所拥有的勇气和智慧。
有人说我捏造了这一切,更有人恶意中伤,说我嗜酒成性,平日在地球上掩饰得挺好,一旦踏上漫长寂寞的宇宙旅行,就酗酒无度。鬼才知道关于这事还有些什么谣言。人们就是这样,宁愿相信那些荒唐离奇的传言,也不愿接受最简单的真相——我这里所展现的事实。
译/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