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从2012年一个冬日的周末早晨开始，牛津大学城中一座古朴的别墅里，早起的罗杰·彭罗斯爵士习惯性地坐在书房里浏览着早报。
蓦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阅读，透过落地玻璃窗，他远远地看到自家大门外伫立着两位陌生男子。一位个子不高、头发灰白，看起来已上了些年纪；而另一位则相当年轻，身材颀长，相貌算得上英俊。此时正值十二月，街面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身着深褐色长风衣的两人紧紧揣着黑色公文包，神情憔悴地站在瑟瑟寒风中，活像是BBC侦探短剧里一对被案情捉弄得失魂落魄的倒霉搭档。
五分钟后，两人出现在他的书房中。与每一位初次踏入这间房间的来访者一样，两人首先被满布于房间各处的装饰物所震撼：这是一些奇怪而荒诞的几何图形，大多如莫比乌斯环一般不合常理地扭曲。其中最让两人感到眼熟的是摆放在墙角的一座环形楼梯模型，四道阶梯层层向上，在环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点。这正是著名的“彭罗斯楼梯”——曾出现在电影《盗梦空间》中“造梦师”的梦境中。
几分钟后，两人从超现实带来的眩晕感中恢复了过来，年纪较大的一位先开口：“爵士，请原谅我们唐突的来访。”
“你们从哪来？”彭罗斯谨慎地询问道。
“我们来自荷兰的欧洲宇航局研究中心，我叫伊谢尔，这是我的助手菲尔0我们用一天时间驱车穿越了英吉利海峡。”伊谢尔的话语中充满了疲倦。
“欧洲宇航局……你们完全可以先来个电话。”彭罗斯嘟囔道，显然这两个人的不请自来让他有些不快。
“实在抱歉，这几天我们完全被弄得晕头转向。”伊谢尔着急地解释道，“我们服务于欧洲宇航局普朗克探测器项目组。过去几年，我们的普朗克探测器已完成了四次对宇宙的全景扫描，绘制出了一幅相比之前NASA威尔金森探测器更为清晰的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图——”
“我知道，你们计划在几个月后召开发布会向世界公布你们最新的数据。”彭罗斯不以为然地说。
“是的，但在发布会之前，我们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有必要亲自登门与你进行一次沟通。”伊谢尔说。
彭罗斯稍微思考了一下，他大概揣测到了他们的来意，“希望你们带来的是好消息。”他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丝微笑。
伊谢尔未置可否地继续说道：“之前你在一份研究报道中提出，你的团队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图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寻找到12个同心圆环，你认为这些年轮一般的圆环是由大爆炸之前的上一个宇宙遗留下来的。这一惊人的理论在学术界引发了不小的争论——”
“你是想说我这异想天开的理论受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伊谢尔的陈述让彭罗斯瞬间来了情绪，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想告诉你们，后来我们甚至又在附近的区域寻找到了一些等边三角形。在任何一种宇宙模型中，大爆炸向着各个方向大致均匀的暴涨都不可能创生出如此规则的图形，很明显，这些都是由‘上一世’宇宙末期超大质量黑洞发生碰撞时留下的痕迹。”
“爵士，恕我冒昧，这些神秘的图形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此前一直在一旁沉默的菲尔突然插话道，紧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们在新的辐射图中找到了更多奇怪的东西。”
彭罗斯皱了皱眉头，抬眼盯着菲尔，有些不高兴地回应道：“奇怪的东西……你们不会是从里面寻找到上帝存在的神迹吧？眼看圣诞节也快到了。”
“上帝的神迹……爵士，你的判断总是如此的深刻而富有预见性。”伊谢尔苦笑着耸了耸肩，“好吧，现在让我为你展示这不可思议的发现——”
说完，伊谢尔从公文包中取出了笔记本，很快，一幅色彩斑斓的椭圆形图像投影在了书房的一面墙上。彭罗斯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观察起了图像，这就如同一幅抽象的印象派油画，像素密集的画面中充斥着一片片看似随机的色块。他对这幅图像并不陌生，这正是宇宙的全景微波背景辐射图。
众所周知，微波背景辐射是指充斥于宇宙每个角落、绝对温度为2.725K的电磁辐射，宇宙大爆炸学说认为这些微弱的电磁波来自于138亿年前那团温度高达10万亿摄氏度的创世大火球，当大火球逐渐冷却下来，其产生的光子辐射随着宇宙膨胀慢慢变冷，时至今日，这些古老的涟漪依然无处不在地弥散于我们周遭。人类通过先进的探测器能够精准地测量这些频段上全太空的辐射量，再利用数字技术将来自银河系与河外星系的光谱辐射从宇宙背景信号中去除，从而绘制出一副细节详尽的背景辐射图。通过对这些数据的分析，宇宙学家不但可以获得宇宙最早期的信息，还能够准确描绘出我们宇宙如今的形态。
“爵士，你注意看。”伴随着伊谢尔的话语，图像的一个局部区域迅速被放大开来，起初彭罗斯能看到的仍旧是一片模糊的光斑，随着混沌的画面不断扩张、分裂，他见到了自己过去寻找到的同心圆与三角形。画面继续拉大，眨眼间，同心圆与三角形之间原本空旷无物的点阵中竟如浸泡在显影液里的胶片般浮现出了一连串大小不一的图形。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图形并不具有规则的几何外形，它们更像是一组特定的符号，与之前的同心圆和三角形共同构成了一幅蔚为壮观的玄奥图景。
最后，微波背景图停止了放大。
彭罗斯目瞪口呆望着凝固下来的图案，说不出话来。
伊谢尔如同梦呓般开口道：“爵士，根据你提出的循环宇宙理论，上一个宇宙如热气球般膨胀，导致熵不断增加，荒芜的时空最终只剩下了一个个巨型黑洞。这些幽灵般的黑洞相互碰撞，最终以大爆炸的形式重启一个新宇宙，同时也在新宇宙的背景辐射中留下同心圆这样的痕迹。可是，理应杂乱无序的黑洞碰撞怎么会形成如此微妙而有序的图形，它们就像是数学老师有意挥画在黑板上的……一组几何方程式，从宇宙创生之初就静待着我们去求解。”
伊谢尔顿住了，他目光失焦地望着彭罗斯，等待他的回应。
彭罗斯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凝重。
这时，菲尔拘谨地开口道：“爵士，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上一个濒临死亡的宇宙中，在我们看到的这一个区域内存在着一群智能生命，尽管他们难以逆转深陷高熵泥泽的宇宙，但他们可以操控仅有的黑洞进行相互碰撞，在下一轮宇宙的背景辐射中写入一些信息，以此向下一个宇宙传递某种讯息。”
伊谢尔扬起眉毛，惊愕地望着菲尔：“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说起来……数学语言确实是不同文明交流的最理想工具。如果你的说法成立，那么这些垂死的文明是在做死机前的数据存档，还是向下一个宇宙的文明发出某种警示讯号？”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这些数学符号蕴含着能够复活死去的超级智慧的方法，它们被镌刻在背景辐射中，期待下一个宇宙的生命……”菲尔忐忑地说道，看上去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就像是阿拉丁神灯中的精灵？”伊谢尔惊奇地说道。
此刻，彭罗斯像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只是如石膏般僵立在原地。蓦地，他如同着了魔似的抓起桌上的纸笔，旁若无人地演算了起来。
伊谢尔和菲尔都沉默了，他们知道彭罗斯正在破译图形中的密码。
一时间，整个书房安静了下来，只有墙壁上的古老挂钟还在慢慢悠悠地摆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冬日正午温煦的阳光逐渐照进了房间，彭罗斯仍在埋头推演。突然，他停下了手中的笔，缓缓抬起了头，圆睁的双眼中忽闪出一种异样的神采——这是一种洞悉了至高真理之后的释然与欣喜。
“爵士，你找到了什么？”伊谢尔急切问道。
“宇宙大统一理论。”彭罗斯轻轻说。
伊谢尔和菲尔无比震惊地望着彭罗斯，他们如何也想象不到微波背景图中会暗藏着宇宙最深层的奥秘。大统一理论是自爱因斯坦起的历代物理学家都孜孜追求的宏大梦想，即只运用一组简单的终极方程式就将强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万有引力、电磁相互作用这四种基本力从理论上统一起来。
“你们想知道此时我眼中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吗？”彭罗斯闭上眼睛，语速异常缓慢地沉吟道，“一块水晶，是的，过去那个纷繁复杂的宇宙蜕化成了一块简单而透明的水晶，它的过去、现在、未来是如此清晰，一目了然。”
伊谢尔和菲尔急忙走到他跟前，见到了桌面上那一页陈列着几排方程式的纸，他俩试着去理解——方程式看上去简洁而优雅，但很快，他们就被方程式包罗万象的博大涵义所震撼。
随后，俩人抑制住激动，匆忙告别了彭罗斯，日夜兼程地将大统一方程式带回了荷兰。欧洲宇航局的十人决策委员会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在经过了一场10多个小时马拉松式的辩论后，决策者们艰难地达成了一个共识：为了避免引起民众的恐慌，以及防止大统一方程式外泄被用于制造终极杀伤武器，欧洲宇航局决定暂时封锁这一惊世发现，并让伊谢尔、菲尔以及彭罗斯都严守这个秘密。
几个月后如期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欧洲宇航局向世界公布了一幅抹去了“终极理论方程式”的微波背景辐射图。
二
在那之后，伊谢尔离开了欧洲航天局，举家搬迁回了他的家乡——葡萄牙里斯本。在这个海滨城市，他远离了科学研究，在海边开了一家咖啡店，平静地生活着。
十年后的一个周末晚上，伊谢尔一个人闲坐在已打烊的咖啡厅前院，一边看着夜色中的大海，一边喝着啤酒。他一直喝到了凌晨一点，已有了几分醉意。忽然间，他变得迷蒙的视线中似乎有一团橘色光亮正在破空而出，地点约莫离他一百米远。他摇了摇沉重的脑袋，这不是幻觉。
他看到光球停止了变大，降落在沙滩上，凝形为一座小山丘大小的圆柱实体。
一分钟后，圆柱外壳开启了一扇闸门，一位身着银色宇航服的男子缓步走了出来。
“伊谢尔，好久不见。”男子向他走来。
“菲尔——”伊谢尔认出了他，十年未见，他的身形依旧如此消瘦，只是棱角分明的脸庞多了几分沧桑。
菲尔走到了他面前，环顾了一圈四周。“这么多年，你就待在这？”
“这里难道还不够完美吗？一个有着阳光、沙滩、大海的绝妙天堂。”伊谢尔耸了耸肩，“坐下来喝一杯吧。”
菲尔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我的出现方式吗？”
“可能是我现在已经醉了的缘故吧，我确实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猜你是借助那个方程式——”
“完全正确，大统一方程式，通过这个方程式我们已经掌握了时空的本性，能够在宇宙间自由获取能量进行穿梭。”菲尔微笑着说，然后他话锋一转，“你真的甘愿就这样放弃这个伟大而万能的方程式？”
“我已经忘掉它的样子了。我只想待在海滩上晒晒太阳，安静地度过我的余生。”伊谢尔说着又灌了一大口酒，这口酒入喉的滋味让他感到异常苦涩。
“你是觉得方程式的获得方式太过邪乎，而我们身处宇宙的进程又是如此的可知与确定？”
“有时那个方程式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伊谢尔苦笑着说，“我看到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哪怕微小到每一个基本粒子，也都遵循着这个方程式决定的运动轨迹，这让我感到人类只是一小撮无足轻重的代码，按部就班地运行在一大段庞大的程序中。”
“不，伊谢尔，你错了。”菲尔平静地说，“大统一理论并不能确定所有事物。”
“难道还有什么是不确定的吗？”
“人类的意识。”
“人类的意识？”伊谢尔愕然，“意识难道可以脱离物质实体而独立存在？”
“你听我说。你还记得第一时间为我们揭示大统一方程的彭罗斯爵士吗？”
“当然，他是过去时代中最为杰出的数学家与宇宙学家。”
“同时他在人工智能方面也提出了很多开创性的观点。”菲尔说，“他在一本著作中利用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证明了任何一个特定机器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一个孤立的计算机系统始终无法创生出智能。”
“《皇帝的新脑》中的思想，我曾拜读过。”伊谢尔努力地回想着，“可是……这与你说的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的理论正确，今天的大统一理论已然将宇宙阐释成了一个算法确定的系统，那么这样一个类似于计算的过程又怎么会进化出意识？”
“可……这只是彭罗斯的一家之言。”
菲尔微微一笑：“他或许是对的。如今我们用大统一理论解释清楚了我们大脑的工作机理，甚至是大脑神经细胞那些幽微玄妙的量子行为。但是，我们仍无从得知意识从哪儿产生又是如何消亡的。伊谢尔，你相信吗，我们的意识看上去并不像是宇宙演化的产物，而像是更高位面投射在宇宙浅淡的幻影。”菲尔缓慢地说道，他望着伊谢尔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这确实让人困惑——”伊谢尔喃喃道，一阵咸湿的海风吹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可这又怎样？即使我们拥有了真正的自由意志，还不是被困在一个命运注定的玻璃球里，就像《楚门的世界》中的楚门一样，别无选择地与已知的宇宙进行互动。”
“或许没有这么糟。”
“这怎么说？”伊谢尔诧异道。
“如今，我们找到了一把钥匙，能使我们从玻璃球中解脱出来。”菲尔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你愿不愿意一同去见证？”
伊谢尔怔怔地瘫坐在沙滩椅上，他能隐约猜到菲尔话中的深刻含义。他不由将视线从菲尔身上移向了远方的大海，四野一片寂静，海天之间的群星似乎比他记忆中要明亮许多。
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可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找到我？”伊谢尔站起身，跟着菲尔走向“圆柱”。
“……伊谢尔，你或许并不知道，我是一名成长于修道院里的孤儿。在孤独的孩提时代，我最大的乐趣就是长久地凝望夜空中的繁星，这让幼时的我悄悄立下探索太空的志向。天文学博士毕业后我如愿进入到欧洲宇航局，在那里你不仅是我的上司，也是我太空探索的领路人，你像父亲一般教会我很多东西。当年，正是我俩一同见证了微波背景辐射图中的‘神迹’。在今天这样一个历史时刻，我第一个想要邀请的人就是你。”菲尔轻声说道，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伊谢尔进到了圆柱飞行器中。圆柱内部像一间空间不大的电梯间。等他站定，闸门旋即关闭。眨眼间，闸门又重新开启了。
门外一片光亮，他小心翼翼地踏出闸门，这是一个敞阔而明净的密闭空间，空间中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计算机与显示屏，疾速变化的数据翻滚在显示屏上，十几个穿着整齐宇航服的工作人员穿梭其间。这很像他曾经工作过的宇航局控制大厅。
在大厅中他见到了很多“X-Xelee”标志，即使如他这样很多年不关心时事的人也知道这是当前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私人太空开发公司。
“欢迎光临我们的太空飞船。这里的重力是人造的。”菲尔介绍道。
“你们是X-Xelee公司？”
“当然，X-Xelee只是一个幌子，让外界以为我们只是在开掘太空矿产资源。实际的工作你应该能猜得到。”
伊谢尔点了点头。“现在飞船外面是哪里？”
“你可以自己看看。”菲尔指了指房间远处的窗子。
伊谢尔走到了窗前，惊呆了——窗外一团深褐色的巨型气态星球似乎触手可及，星球表面此起彼伏涌动着湍急狂乱的风暴，这是木星！伊谢尔意识到。在木星背后广袤的外太空中，他见到了无数星星闪烁在墨黑的虚空，若隐若现，比他在地球上见到的星空要壮观许多。
“这些星星中并不存在我们想象中不计其数的文明。”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伊谢尔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菲尔鬼魅一般来到了他的身旁。
“这个结论如何得到的？宇宙是如此浩瀚——”伊谢尔显得很困惑。
“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瞬间穿梭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但我们没有寻找到任何外星文明。我相信除了地球，宇宙中并不存在其他的高等文明，即使存在也没有达到人类的水平。”菲尔平和地说，“其实这个答案我们从十年前普朗克探测器绘制的微波背景辐射图中就能得到。”
“微波背景辐射图？”伊谢尔愈加困惑了。
“是的，你想想，我们探测到的微波背景辐射竟然具有大尺度各向同性的特征。”
“你是指沿地球天空的各个不同方向辐射强度的涨落小于0.3%。这表示着大爆炸后，宇宙的膨胀速度应该是大致相等的，以至于如今我们观测到的宇宙空间是近乎于平直的。”伊谢尔犹豫着说。
“是的，难道证据还不够明显吗？我们身处的宇宙是如此的天然纯粹，未经丝毫改造。试想一下，如果宇宙真分布着一些高等文明，以目前我们对宇宙的认识，他们的文明兴盛起来必然会改变时空结构，那样的话，我们不可能探测到如此一幅均匀对称的背景辐射图。”菲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因此，太空深处实际上是一片空旷，除了死气沉沉的星球与冷冰冰的虚空外别无他物。”
菲尔的话让伊谢尔心中一震，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他力图反驳却又找不到任何理由。
顾影自怜的人类或许真的是茫茫宇宙中独此一份的存在。
菲尔开口道：“好了，伊谢尔，改造宇宙的试验就要开始了。”
“你们究竟要干些什么？”伊谢尔跟着菲尔回到了大厅中央。菲尔抬头凝视着一面巨大的屏幕。
“从内部击破这个玻璃球。”菲尔转过头来，“指令已经下达，五分钟后，‘破壳’行动将启动。”
“你们如何办得到？”
“好吧，还是让我给你简单解释一下，过去的十年中，我们通过大统一理论揭示出一个具有颠覆性的宇宙本质。”
“颠覆性？”
“你还记得理查德·费曼在求解麦克斯韦方程的过程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单电子’理论？”
“我知道那个理论。这是理论物理学中一个著名的猜想。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瞬间起，整个宇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自始至终只存在一个电子，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大到星系小到原子，其实都是由这一个电子在时间与空间中来回穿梭形成的。”伊谢尔不安地说，“可这仅仅是一个猜想。”
“不，大统一理论已经确定地证明了这并不是猜想，而是我们宇宙最不可思议的冷酷真相。唯一与费曼设想的不一致的是，我们发现来回穿梭构成万物的粒子并不是电子，而是一种比夸克还要微小的基本粒子，我们给它起名叫弦粒子。够神奇吧，宇宙程序员实际上只使用了这样一个粒子就如变戏法一般塑造出我们的大千宇宙。”菲尔不急不缓地说，然后他突然顿住了，注视着伊谢尔，“现在我们已经有办法定位这一个忙碌的粒子。”
“然后呢？”
“我们将需要牺牲掉飞船外的木星，运用木星巨大的能量去形成一个势垒，作用于弦粒子，阻止它沿时间线继续向前穿梭。”
“我想象不出来同样由弦粒子构成的木星要如何去撞击一个微小的弦粒子……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一旦成功，弦粒子将不再沿初始方向向前，而是逆方向反演。表现在宏观尺度上，宇宙将立即停止膨胀，转而疾速向回坍缩，你将见到大爆炸后已经冷却的灰烬重新凝聚成无比炽烈的火球。”菲尔说着，眼中闪现出一丝光亮的火花。
“坍缩将持续多久？”伊谢尔的声音剧烈颤抖了起来。
“三天后，宇宙就将坍塌回奇点。”
伊谢尔倒抽了口气：“你们真是疯子，到时所有的人都要死。”
“肉体的毁灭，并不见得是意识的终结。”菲尔压低了声音，“在群星的背后、时空的原点之外，一定隐匿着那一位写下大统一方程式的出题人，我们现在做的只是拆除樊笼，迫使他幡然现身，与我们见面。”
“你有什么权力让世界上所有的人为你的行为陪葬？”伊谢尔已经出离愤怒了。
“好奇心与探索欲是人类与生俱来、难以抑制的深层欲望，我相信，大统一理论迟早会被世人知晓，我只是代大家早走出了这一步罢了。再说了，你有没有想过背景辐射图中为何会携带大统一方程式的深层原因，寰宇之外的超级智慧或许早就已经等待得不耐烦了。”
伊谢尔已经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浑身颤抖着，对着菲尔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飞船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大厅里变得一片喧哗。
“木星消失了。”菲尔轻声地说。
“行动完成了？”
菲尔没有回答，他注视着屏幕上潮汐般起伏的曲线与数据，一分钟之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是的，我们成功了，那一颗孤独的弦粒子已经折返了方向，宇宙开始以消失的木星为中心坍缩。你现在可以着手准备与出题人的开场白了。”
“送我回家吧，我要和我的家人在一起。”伊谢尔怆然说道。
三
第三天黄昏，伊谢尔与妻子相依坐在空荡的海滩上，目睹了太阳最后一次西沉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黑夜并没有降临大地，四野依旧如白昼一般明亮，天穹中聚积了从未有过如此之多的耀眼星辰。
星辰的数目还在飞一般增多——此时此刻，太阳系已然成为全宇宙的最中心。亿万星辰汇成熠熠星潮，正在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向着太阳系汹涌而来，接踵而至的还有宇宙浩荡的边界。
“上帝创造这个世界用了七天，而我们毁灭世界只用了三天。”伊谢尔凝望着天空中密密匝匝的星辰说道。
“我更关心世界毁灭时，我们的身体需要忍受多长时间的痛苦。”妻子轻声道，她将身体依偎在了他怀中。
“应该不会太长。按照菲尔的理论，这一次坍缩与宇宙曾经历过的膨胀是完全对称的，只是时间被浓缩成了三天。我们知道，大爆炸后30万年，中性物质才初次形成；大爆炸500万年后，背景辐射温度下降到摄氏一百度。这些时刻与我们宇宙138亿年的寿命相比，再对应到最后的三天时间中，可以推算出背景辐射的高温点燃我们的身体，以及随后体内原子被撕裂的时间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一分多钟。相信我，我们不会太痛苦。”
妻子点了点头，安详地阖上了双眼。
他也阖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了空气中的灼热，这是背景辐射上升到了人体能够感知的温度。
他试图睁开了双眼，但令人目眩的强光让他又迅速闭上眼睛。在这刺目的一瞥中，已经分辨不出天空中星星的轮廓，所有的星星汇聚成万丈光芒，让天地之间变得一片透明。
这一刻，他侧过头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好运——”
妻子没有回应他，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
这并不是最后的诀别，伊谢尔在心中大声祈祷。
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起来，在随之而来的一阵被生生劈开的剧痛之后，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变得轻盈起来，遽然飘离了身体，接着穿过了迎面而来的一道圣洁的光膜。
在光膜的背后，他看到了一个异彩纷呈的世界，无数的外星文明正在向人类眨闪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