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广场的那块绿地,周围有国会山、白宫、林肯纪念堂,而其中最成功的建筑当数越战纪念碑。我在国内时已不止一次看过它的照片,但身临现场还是感到震撼。令人震撼的不是它的高度,恰恰相反,它打破了以往纪念碑以高度取胜的常规。准确地说,它仅仅是一堵低矮的长墙,起始处稍高出两米,然后以缓慢的坡度逐渐低落下去,末端隐入远方的草地,渐趋消失。
与其说它是一座纪念碑,不如说是众平民发出的一声呐喊,把一座虚拟的纪念碑推倒,让它如长龙横卧,永远做反战控诉。它的墙面是黑色大理石,以统一的印刷体字母镌刻着全体越战死亡军人的姓名,从将军到士兵,不分军阶,以出生年代分区,再以姓氏第一字母为顺序。在纪念墙开始的这一端,隔着一块草地,先是一座越战老兵铜塑像:三个衣衫褴褛的士兵,其中一位还是黑人,似乎刚从越南丛林中跋涉而出,筋疲力尽,猛然看到远处有一堵死难战友的长墙以及长墙下游走的鲜活人群,一时惊愕,随后即露出悲伤,那份悲伤永远冻结在那尊铜像上。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前走,跨过那片草地,走近纪念墙,顺着墙走,走过成千上万死难者,墙越来越低,逐渐没入草地,最后一排士兵的姓名消失在草根深处……
此时,你还会了解中国汉字与西文字母的一大差别。
汉字的象形特征成全了一门叫做“书法”的艺术,西方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仅仅是把字写好就能成为艺术家,而且是以字计价,日进斗金。每有纪念性建筑落成,往往是中国文人和政要卖弄他们书法的机会。凡是有纪念碑的地方,首先吸引人的是纪念碑上的书法与落款,而真正应该纪念的死者姓名,却被那些龙飞凤舞的镏金字迹掩盖。西文由字母构成,太乏味,留不下让文人构思起落间架的余地。每到这种时候,他们往往很尴尬,因为拿得出手的只有千篇一律的印刷体。不料这样一来反是死者幸运,凸显了谁才是被纪念的主体。
单调的墙,单调的印刷体,兜头劈面,黑压压一片!中国人在这种场合的心理期待,是要看到某文人某政要的镏金题词的,一看没有,就可能嘀咕“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然而仔细一想,还有什么比死者本身更值得凸显的呢?只有这样,才能直逼生命尊严,才能唤起活人对死者的敬重。我也是到那一刻才顿悟,在这种地方,死者因訇然一响而扯平,进入永恒的平等,如有等差,只能表现于一点:已逝者比苟活者尊贵,比文人尊贵,比政要尊贵。书法再美,也不能到他们的头上来卖弄。
活着的人到那堵墙下表达他们的哀思,常见的是鲜花。但在那一天,我还看到另一些东西,有老军人坐轮椅而来,只在昔日战友的名下放上一罐啤酒和一对旧军靴,相对茫然;有妻子在亡夫名下摆着一封信,信口封着,无谁触动;还有一对青年男女寻找到一位死者的姓名,正在用铅笔白纸临拓那组印刷字母,也没有人打搅他们。人慢慢走动起来,你会领悟到设计者在那么多的建筑材料中,为何独重黑色的大理石。那黑色的石头是有灵性的,它能反光,蓝天白云,芳草碧地,还有川流不息的行人,都被它收摄于内。黑色长墙如黑色镜廊,活着的人在流动,叠映在死者的姓名行列里,这就是生与死的对话。
摘自《中文自修》2011年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