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距离地铁口五百米远的巷口,手里捏着一盘光碟,四下张望。
“哎,大叔,大叔,这种碟片要不要看下吗?有颜色的喔!”如果见到猥琐的大叔路过,我便会凑上前去,露出萌死人的笑容,向他推销光碟。
你猜对啦!我就是贩卖那种光碟的小贩,和传统的贩卖盗版碟片的妇女不同的是,我背上背的可不是什么小孩子,而是JANSPORT的双肩背包。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就像兔子一样逃得飞快。
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大部分应该还在高中校园里读死书吧,那可不是我想要的理想生活。
那边好像有人走过来了。走路的样子好奇怪哦,一下,两下,好像遵循着某种节奏,又不像部队里军人的步伐。他从阴影里走出来,中等身材,很瘦,穿着可以融入夜色的黑色风衣,头发短短地全部朝后梳。他来到我的面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算很帅,脸颊瘦长,充满个性的脸部轮廓,表情出人预料的严肃。
“哥哥,好看的光碟喔,来一盘吧0”我主动拦住他,吆喝我的卖品。
他停住脚步,望向我,面无表情。
“就是那种碟片啊,你懂的。”
“那种碟片?”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带一点儿情绪,接着他接过碟片,前后翻看。
这个古怪的家伙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既没有表现出对碟片异乎寻常的兴趣,也不像一般客人那样色迷迷地瞪着我猛瞧。
“就是那种碟片啊,男生都会看的那种色情碟片嘛!”真是的,干嘛非逼我说出来啊,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嘛,很讨厌呢。
“人类喜欢看这种东西吗?”他将碟片举过头顶,对着路灯,似乎想从中挖掘出藏宝图。
拜托,没兴趣买的话,用不着浪费本小姐的时间吧!我跳起来想要夺回碟片,可手刚碰触到他的手臂,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快跑啊,城管来啦!”不知道谁叫了一嗓子。
然后,我所站立的这条巷子,所有的临时商贩全部收到命令似的,疯狂地四处逃窜,推小车的,收包袱的,背编织袋的,徒手飞奔的,总之,场面很壮观啦。一瞬间,以地铁口为圆心,方圆一公里以内绝对见不到一个小贩。
我啊,当然有熟悉的逃跑路线啦!穿过马路,从商场底楼的地下停车库出来,后面就是一个大型居民区。拐出居民区,来到一条漆黑的废旧小巷,往里面再走一百米,就到了我藏身的小窝啦。很复杂安全的路线吧?我尝试过无数次,一次都没被逮到过喔。
哎?今天比平时逃跑花费的时间要多一点,手上好像有负重的感觉。
怎么回事?我的手里居然握着另一只大手,还是——还是男人的手!妈呀!我吃惊地将手缩回。
再回过头。啊——我的心脏剧烈地狂跳!
是那个人,刚才在地铁口拿着碟片对着路灯猛看的家伙!
“喂!你干吗跟踪我啊!”我一只手摸着胸口,佯装镇定地推了他一把。哇!他的身体铁打似的,纹丝不动。
“你的碟片。”那个男人举着我的光盘,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我抢过碟片,白了他一眼:“又不买,干嘛跟着我啊!”
“是你拉着我的手,跑到这里来的。”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平静地说。
对哦,刚才好像的确是我想夺回他手中的碟片,然后不知怎的抓着他的手,把他一道带到这个地方来了。
“那、那你也不应该一声不吭啊!”我强辩道,“反正,都是你的错啦!”
“对不起。”他居然向我道歉,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冷淡。
“算了,谁让本小姐大人有大量。那个,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
他站着不动,冷冰冰的眼神。
“喂,我说过了,叫你回去啊,我要休息了。再见!”我将背上的双肩包卸下,拉开拉链,“难不成,你是……”双手把双肩包抱在胸前。他该不会是便衣警察吧?糟了……
“我不是便衣警察。”他好像可以看穿我的心思,平静地望着我说,“其实我是个侦探。”
侦探?听上去蛮有趣的样子,我不觉靠近一步,问道:“侦探哦,那你侦破过很多大案吗?说来听听啊!”
他再次摇摇头,一点儿也没被我的可爱笑容迷惑,用一贯的平静口吻说道:“我从来没有侦破过案子,智哥让我帮他调查报亭消失的案件,我才成为侦探的。”
原来是个菜鸟侦探,切!
“菜鸟侦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熏。”他平静地回答。
“大家都叫我灵子。”我向他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好大啊,冰冷,就像他的表情一样。一想到刚才一直抓着他的手奔跑,我的脸开始发烫……讨厌,干嘛这个时候脸红嘛……
我转过身,掩饰脸红的窘迫,打开双肩包,准备掏钥匙:“菜鸟侦探,要不要进来坐一坐?你是我这个小窝到来的第一个客人喔!咦——”
我的双肩包里塞满了报纸和气泡袋,碟片呢?那一百多张碟片到哪里去了?
救命啊!我心爱的碟片!我赖以生存的碟片,全部不翼而飞!
天空突然开始旋转,我感到自己被人猛地抱了起来,头朝下,视线沿着水泥路面,一上一下地跳跃颠簸。
二
卢卡斯看着那家伙走近女孩儿。
夜里十点的地铁口和平时一样生机勃勃,小贩们聚集在出口的甬道上,向来往的行人吆喝兜揽生意。再往北面一点儿,那儿要僻静得多,行人也稀少。他决定在那儿动手。
一个星期以前,他接了这桩生意,雇主是位女性,从电话里的口音判断,她应该是本地人。要求很简单,需要干掉一位绰号叫灵子的姑娘。这比买卖很划算,一个星期赚的钱超过了过去数十年收入之和。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一口答应了委托人提出的附加条件。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不希望再看到活的灵子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雇主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怎么找到我的?卢卡斯很想向她提出这个问题。
在这个城市,他是一名黑户,没有正式的身份,靠开黑车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驾驶技术是他唯一的生存技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完成了这最后一项工作,他就有足够的本钱,衣锦还乡。
那女孩儿手里捏着碟片,向路人推销。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准时在这里出现。他已经跟踪了她一个礼拜。
城管按计划出现了,和他预想中的一样。五分钟前,他打了一个匿名电话。
街面上拥挤的人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卡斯开着一辆没有牌照的银灰色面包车,隐藏在街边的阴影里。
他原以为那家伙只是个购买色情碟片的客人,起初并未将他放在心上。但当女孩儿拽起那男人的手,一齐向北面的深巷奔跑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一个难题。
他驾驶着面包车,悄悄地抄近道,绕到女孩儿藏身之处的废旧小巷外面,静静地候在那里,守株待兔。
没一会儿,两人出现在视线中。
女孩儿将身后的背包解下,抱在胸前。
卢卡斯将九毫米口径的手枪上膛,瞄准女孩儿的头部。那姑娘说话的时候,喜欢摇头晃脑,手舞足蹈,他吃不准自己是否能将她一枪毙命。
他屏住呼吸,轻轻地扣动扳机。子弹以应有的速度发射了出去。
射程范围内,他有把握可以射中目标。
几乎就在子弹飞出去的同时,那个与女孩站在一起的家伙突然条件反射似的抱起被射击目标,向空中接连弹跳了几个跨步,躲开了来自暗处的射击。
卢卡斯不甘心地又连发几颗子弹。
远处隐隐传来警铃轰鸣的声音,卢卡斯心中一惊,掉转车头,他不能在这种时候冒险。
三
我的头部距离地面仅有十几公分,大脑充血得厉害,两旁的景物以惊人的速度朝后倒退。被人拦腰扛在肩头,剧烈奔跑的行进步伐逼得我只能抓牢黑色风衣下摆,以免自己被甩了出去。
就这样大约飞奔了三四个街区,抱着我的人终于停下脚步。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头脑混乱极了。
眼前的男人定睛注视着我:“刚才你差点儿被人射杀。”他的目光晶莹透亮,面色平静如水。这样剧烈地奔跑,他竟然没有一点儿气喘。
“射杀?”我的人生字典里第一次出现这个词。
“是的。”他将一颗空弹壳放到我的手心里,“凶手携带武器,奥地利造九毫米口径格洛克17式手枪。”
“为什么杀我?”
“还不知道凶手的动机。”
“是你救了我,菜鸟侦探?”
“可以这么说。”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将我护在身后,“此地不可久留,凶手随时会找到我们。”
“我们?”这人明明与我并不熟识,他的声音听上去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我想赌一把!就像当初离家出走一样,用我的青春为明天赌一把。
“灵子,你愿意相信我吗?”
侦探这种职业,和那些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小商贩一样,小道消息灵通得很,应该什么都欺瞒不了他。
“阿熏,你真的是个侦探?你,为什么想帮我?或者,你有其他企图?你该不会是……”我想起了我那暴发户的老爸,他向来喜欢干涉我的生活,也许他是老爸派来监视我的?
阿熏摇摇头,说:“这是我的使命。我不能见到人受到伤害袖手旁观,服从人的命令是我的天职。”
“尽瞎说!如果不服从命令,你会死么?”
“不会死,但我会永久性短路。”
他的回答可真有趣!
我们沿着马路一直往南走。路灯越来越稀疏,路边垃圾箱里溢出的废弃物,散发出死鱼般的恶臭。该往哪里逃呢?
一年前的我也像今天一样,被老爸逼得逃离了那个呆了十六年的家。身上揣着500元现金,去追寻我的梦想。
从小我就喜欢唱歌跳舞,渴望成为像叶伊琳那样的大明星,可以出唱片,拍电影,拥有成千上万的粉丝,生活在聚光灯下,被人热爱。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也愿意付出下半生来换取万众瞩目的一分钟。
可老爸根本不理解我,他认为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该乖乖地呆在学校读书,将来继承他的事业,梦想成为明星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妈妈在我十岁时因意外去世了,老爸只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总是说我不务正业,想按照他的意愿决定我的人生道路。他甚至派了两个保镖二十四小时跟踪我,不允许我有丝毫反抗。
逃离那个牢笼般的家,终于让我有种自由飞翔的感觉。
老爸动用了各种手段和关系寻找我。为了躲避他,我隐姓埋名,四处打零工,用赚来的钱购买学习表演的书籍。在没有成名以前,我必须付出艰辛的努力,锻炼自己,说不定哪一天被星探发现,一举成名。到那个时候,我才有资格和老爸说,你瞧,你女儿的选择是正确的!
“菜鸟侦探,咱们要像这样走到什么时候啊?”阿熏走路的频率很快,我必须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节奏。
“凶手对你的情况非常了解,他知道你的住处,所以我们暂时不能按照原有的路线回去。”
“那个临时住处倒并没有存放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我不明白,背包里的碟片为什么会全部不翼而飞呢?”我把背包丢给阿熏。
“背包离开过你吗?”
“当然没有。”背包里装着我全部家当,我可不会便宜了窃贼。
阿熏扬起手臂,一辆土黄色的出租车停在我们面前。
“进去吧。”他打开后座车门,对我说道。
“去哪儿?”
他弯腰坐进前排座位,和司机说了一个我不熟悉的路线:“一直沿着地铁十八号线的方向开,然后过江,把我们在柳丝路放下来。”
我的临时住处离柳丝路不远,可他为什么叫司机兜那么一个大圈子,简直横跨了整个S市。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阿熏朝我笑了笑。他的笑容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地方。
“菜鸟侦探,你怎么知道袭击我的人不会在那里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
“人生就是这样啊,充满了猜测、判断和选择。必要的时候,应该冒点儿险。”阿熏从后视镜里望着我说。
他这话倒有些哲理,我想起了老爸。唉,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又回到了之前遭遇枪击的地方。这次,狙击手没有将枪口对准我,而在我的小屋地板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我的临时住所好像被狂风暴雨洗劫了似的,屋内的物品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那个入室洗劫的家伙在寻找什么重要东西吗?
地板上的尸体是位成年男性,大约四十多岁,双手被齐腕斩断。尸体的旁边掉落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
“你认识他?”阿熏看了眼尸体,将鸭舌帽捡起来。
“不,不认识。不过,我认识这顶鸭舌帽。”
“你在撒谎!”
四
卢卡斯将银灰色面包车停到商场的地下车库。
大部分泊车位空着,这个时间点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泊车。他前后打探了下车库内的环境,确定毫无异常后,这才徒步走出车库。
柳丝路与衡山路交界的地方有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他决定在那里打发剩下的时光。从落地窗户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柳丝路的巷口。
刚才用掉了五发子弹,却仍旧没有命中目标,这让他感到很沮丧。如果不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女孩儿此刻恐怕已经上天堂报到去了。那家伙的身手太敏捷了,反应也相当迅速,绝非普通人类所能拥有的技能。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还不敢确定。
巷口的路灯下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戴着鸭舌帽,鬼鬼祟祟的样子。
卢卡斯盯着那个黑影,悄悄地尾随其后。
戴鸭舌帽的男人穿过窄巷,在一栋废弃的平房前停下来。他敲了敲其中一间屋子的房门,侧耳倾听,见屋内毫无动静,便蹲下身体,用一根铁丝插入门锁中。不一会儿,门开了,男人侧身闪了进去。
那家伙是谁?
卢卡斯站在巷口的阴影里,远远地窥视着小屋内的动静。过了大约十分钟,戴鸭舌帽的男人仍未从小屋中出来。小屋的窗户一片漆黑,看不见屋内发生的情况。卢卡斯决定走过去探探虚实。
小屋的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朝里打开。他将手插入腰间的皮带,握住手枪柄。屋内充斥着一股樟脑丸的呛鼻味道。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他立刻蹲下来,掏出打火机。摇曳的火光中映出一张被鸭舌帽遮盖了一半的男人脸,他仰面朝下,脑后漫出的血呈黑红色,还有温度。
妈的!居然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杀人。卢卡斯低声骂了一句,起身四处转了转。
这屋子仅二十来个平方,除了临街的窗户和门,再无其他出口。
见鬼,这家伙究竟怎么死的?
卢卡斯将鸭舌帽从死者头上取下,扔到一边。死者的脸整个裸露了出来,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发稀疏,发际线很高,头顶光秃秃的。致死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后脑遭到了突然袭击,他杀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是,从死者进屋的这一段时间开始,没有任何人进出过小屋,屋内除了死者也没有第二个人,到底是谁杀死了他呢?
死者进屋子想干什么?屋内的物品摆放整齐,并没有被翻找过的痕迹。
明天一早,一定会有人报警,警察很快会将现场封锁,说不定还会在这里发现我留下的指纹。卢卡斯想到这里,打定主意要扰乱警方的视线。他从口袋取出橡胶手套戴上,又将屋内的柜子、抽屉全部乱翻一气,造成入室抢劫的印象。
他瞥了眼死者的手。如果将他的双腕斩下,警察就无法对比指纹,万一在现场发现我留下的指纹,也无法判断是否是死者遗留下来的。
卢卡斯布置完现场,满意地再次打量了一遍小屋,确定没有任何纰漏,这才携带着死者的双手离开了小屋,回到地下停车场。
五
阿熏的眼睛清澈透亮,仿佛盯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到自己的脸慢慢地变热,从耳后跟一直延伸到整张脸。
“菜鸟侦探,你干吗用那种眼神盯着人家看啊?”我用双手捂着脸孔,不好意思地转过身体,背对着他。
“你撒谎!你看见这具尸体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什么跟什么嘛!这家伙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太可恶了!
“这个人是我认识的一位客人,他曾经在我这里买过碟片。”我望了望尸体,继续说道,“前几日,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来找我。他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他的脸,我没想到他就是那位买碟片的客人。”
“灵子,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具尸体?报警吗?”
“不行,千万不能报警!阿熏,我们逃吧?你带我一块儿逃离这个鬼地方,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求你了!”我张开双臂,搂住阿熏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阿熏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平稳规则,一点儿也不像我,嘭嘭乱跳,心脏好像马上要从胸腔里跃出来。
“你想逃到哪里去?”
“不知道。哪里都可以,越远越好,逃到—个没有烦恼的安全地方。”
“你不是想当明星吗?我可以带你去找叶伊琳。”
他怎么知道我想当明星?这个梦想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怎么会猜中我的心思?
“真的吗?菜鸟侦探!”我高兴得跳起来,恨不得马上飞到叶伊琳的身边,向她表达我的钦慕之情。
“我们首先需要租一辆车,最好是那种没有牌照的黑车,避免泄露你的行踪。”
阿熏的语气似乎经过深思熟虑,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的表情真诚友好,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我知道地铁口附近有许多那种黑车,为了招揽生意,客人提出的什么条件他们都愿意答应。
我们穿过商场的地下停车库的时候,发现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停靠在泊车位里,没有牌照。黑车居然敢停在这种地方,胆子也忒大了吧。不过,我需要这种胆大心细的黑车司机。
“菜鸟侦探,那辆黑车怎么样?你有办法撬开车门吗?”我指着银灰色的面包车问阿熏。
阿熏扭转头,观察了一番,朝我点点头。
车库里空荡荡的,仅有三两辆车零星停靠着,我们径直向面包车走过去。阿熏仅花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瞬间将车门打开。
可令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车里竟然有人!
他横躺在平放的后排座位上,难怪刚才我们没有留意到。
我连忙退后两步,躲到阿熏背后。
阿熏与那黑车里的男人正面对视,两人均不发一言。他们的表情很奇怪,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阿熏眉头紧锁,露出迷惘的神情。
“你想干什么?”黑车里的男人先发话,但他的脸朝向我,是和我说话。
“我们想租用你的车子,请问方便吗?”我拽着阿熏的衣襟,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黑车男笑了,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他可不是人啊!”他瞟了一眼阿熏,对我说。
阿熏伸出手臂将我护在身旁,凝视着黑车男,保持沉默。
“先生,我们只不过想租你的车子,没必要挖苦人吧?”我不满地撇了撇嘴,握住阿熏的手。他的手冰凉,手心里依然干燥。
“租车子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不和非人类交谈,你请他站到一边。”黑车男上前推了阿熏一把,向我伸出手。
“喂,你对我的朋友客气点儿!”
“你的朋友?”黑车男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类人型机器在我的家乡多得很,你可别被他的外表蒙骗了。”
“你不是人类。”阿熏忽然说道。
“嗬!我不是人类?难道你是?”黑车男扶着车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们俩到底在搞什么鬼?什么人类、非人类,又不是星球大战,他们说什么胡话呢。
“我感应不到你的思维,你不是人类。”阿熏再一次语气肯定地说。
“感应思维?你以为我像地球人那样低级吗?会被非人类欺骗?小姑娘,”黑车男面对我说,“我叫卢卡斯,来自卢鲁星球。”
“卢鲁星球?”疯了,疯了,这人八成是个疯子。
“小姑娘,你想去哪里?我可以载你去任何地方。”卢卡斯笑眯眯地问我。
“我想去找叶伊琳,我最崇拜的女明星。”
“电影明星叶伊琳?”
“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看来我们都是同道中人,我也热爱电影,数十年前,为了应征《星球大战》的角色,我才特地从卢鲁星球赶到地球来试镜,可惜最终落选。和我一起竞争的对手中,还有一位叫马文的机器人,也许你听说过他?”
我摇摇头。我对机器人没什么兴趣,这个叫卢卡斯的黑车司机倒挺有趣的。
“阿熏,我们就租卢卡斯的车吧,他知道叶伊琳呢!”
阿熏始终保持警戒状态,他的身体绷得僵直,死死握着我的手,眼睛里反射出奇异的红光,映在卢卡斯的脸上,透出一股紧张的气氛。
“灵子,如果你坚持要租用他的车,我会协助你完成心愿。”
阿熏僵硬地点点头,横亘在我和卢卡斯之间。
“小姑娘,这家伙是台机器,你不用理会他,只要你下达了命令,他一定会执行。”卢卡斯露出嘲讽的笑容,对阿熏说道,“喂,不用那么紧张,我不会对你下达命令。”
“卢卡斯,你不是人类,我无需服从你的命令。如果你胆敢对灵子做出任何伤害的行为,我一定会启动毁灭程序摧毁你。”阿熏面无表情地说。
“你敢违反‘机器人学定律’?”卢卡斯看也不看阿熏一眼,坐到司机的位置上,拍拍身边的座位,说:“小姑娘,进来吧,我载你一程,免费喔!”
“阿熏……”我犹豫地瞧瞧阿熏,又瞅瞅车里的卢卡斯,拿不定主意。
“如果选择让你感到痛苦,灵子,请坐到车里去吧。我绝不会勉强你,更不会离开你,也不允许他伤害你,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以生命来保护你。”阿熏放开我的手,艰难地向后移动了一公分。他的眼睛里似乎闪动着某种无法言语的光亮,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他的眼神,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好像包含着一股落寞的情绪。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那些饱含激情的语句从他的嘴唇里吐露出来,显得那么平淡冷静。如果不是那枯燥乏味的语调,我简直以为他在向我告白。
“喂,机器人,你他妈一部破机器,还真以为自己懂得人生的价值吗?”
卢卡斯替我做了决定。他伸手将我拉进车里,安置在他的旁边,扣上安全带。
阿熏随即坐进黑车的后排,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沉默不语。
阿熏是机器人?我透过后视镜,望着镜中的影子。开什么玩笑,如此真诚体贴的人怎么可能是部机器?
“小姑娘,人生啊,就他妈是一场选择的游戏,如果你自己无法做决定,总有人会帮你选择。”卢卡斯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对我说。
这位来历不明的黑车司机道出了我的心声。他之前说什么来着?来自卢鲁星球?
“卢卡斯,你来自卢鲁星球?开玩笑的吧?”
“我的家乡距离地球几亿光年,但都隶属于银河系。数年前,我离开家乡,驾驶飞船路经地球,偶遇在太空邀游的机器人马文,他正打算去《星球大战》剧组试镜,由于我对表演也很有兴趣,便与他一道来到地球。”银灰色的面包车驶出地下车库,向南行驶。卢卡斯的驾驶技术超级娴熟,车速如飞,我好像坐上了F1方程式赛车,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后左右摇晃震动。
“卢卡斯,你能不能开慢点儿?”我的头发急速地朝后飞舞,脑袋嗡嗡作响,无法正常呼吸。
“这已经是最慢速度了。”卢卡斯脚踩油门,继续加速。我感到自己要飞起来了。
“不行,我不行了,我想呕吐。菜鸟侦探,救我!”胃里翻江倒海般绞痛,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停车!”阿熏的手臂从后座伸出来,卡住卢卡斯的颈项。
“侦探?”一个紧急刹车,面包车的车轮发出吱吱声,由于惯性继续朝前滑行。
放在后座窗户口的一个纸袋飞起来,撞上车顶后坠落,纸袋内的物品散落了出来,掉到了阿熏的膝盖上。
那个是——一双齐腕斩下的人类手掌!
六
突如其来的刹车,将车内的一男一女从坐垫上弹起来。
卢卡斯将车停靠路边,同时拔出手枪,把枪口死死抵住女孩的腹部,力量凶猛,足以让她疼痛难忍。卢卡斯的左手食指搭在手枪的扳机上,扳机发出“咔哒咔哒”声,女孩吓得尖叫起来。
与女孩一道的年轻男人,双手抱头,从车上下来,蹲在路边的草丛里瑟瑟发抖。
女孩开始拼命挣扎,她又踢又咬,力图从卢卡斯禁锢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但她无法摆脱目前的困境,“咔哒咔哒”的声音十分瘆人,她停止了扭动。
“你叫什么名字?”卢卡斯凑近女孩的脸,狞笑着问。
“灵子。”她喘着气说。
“砰!”九毫米子弹精确地在头部爆炸,女孩的脑袋应声开花。鲜血和骨头碎片溅到了车顶和他身后的挡风玻璃上。蹲在路边草丛里的年轻男人愣住了,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无法合上。
“你杀了她!”年轻男人咆哮着冲向卢卡斯。
卢卡斯的枪口直挺挺地瞄向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死了,你也得死。”
男人瞪着眼,抽搐着,僵持着。
“我们做笔交易。”年轻男人压低嗓音说。
“没门儿。”卢卡斯晃动着扳机,吼道,“我他妈干完这一票就走人,别跟我谈什么交易。”
“你简直没有人性!”年轻男人咬牙切齿地怒骂诅咒。
“你跟我讲人性?”卢卡斯哈哈大笑,“地球人,我曾经见过你们让人无法置信的事情:你们发动核战争,屠杀无辜生命,毁坏地球环境,甚至影响到银河系其他的星球。不过,这一切都将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就像雨中的泪水——地球人,死亡的时刻到了!”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我的生命还剩下多少时间?”
“你也喜欢《银翼杀手》这部影片?”卢卡斯欣喜地放下手枪。有时候,在现实生活中,他喜欢引用电影里的台词。
年轻男人垂头丧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灰意冷。
“我喜欢你提出的问题。今天就放你一条生路,记住不要试图报警,我随时能要了你的命。”卢卡斯用嘴吹了吹枪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拨通了夏女士的手机。该得到的酬劳一分钱都不能少,这是原则问题。
七
我好害怕!
这位坐在身旁的司机,就是在我的临时住所杀死戴鸭舌帽男子的凶手!毫无疑问,凶手就是他!
阿熏的右手手臂弯成九十度,卡住卢卡斯的下巴。
“阿熏,他是凶手!”
“破机器人,你胆敢违反‘机器人学第一定律’吗?”卢卡斯从左脚脚踝处抽出一把手枪,枪口指着我的脑袋。
阿熏的身体颤抖起来,他的表情变得呆滞。
“阿熏,阿熏,你怎么了?”
“小姑娘,他不过是部机器而已,你还真指望他能英雄救美吗?”卢卡斯晃动着手中的枪。
我无法相信阿熏居然对我的呼救毫无反应。他说过要以生命来保护我,难道说话不算数吗?
阿熏的手臂好似被抽空了力气,从卢卡斯的下巴上滑落下来。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我的方向,嘴唇抖动着:“‘机器人学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我隐约听见他的口里念念有声,却几乎听不太清楚,声音断断续续的,语调低沉。
“阿熏,阿熏,快醒醒!”我拼命哭喊,希望能唤醒阿熏的自由意志。
“地球人,别犯傻了,机器终究是机器,他无法跳离设定好的程序独立思考问题。”卢卡斯冷笑着晃动枪口。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卢卡斯将枪口对准我的脑门扣动扳机的瞬间,阿熏突然清醒了过来,一拳击落他手中的武器,血正汩汩地从他额角流出来。几声枪响,卢卡斯用另一只手扣动了扳机。阿熏飞身扑到我的眼前,用身体挡住了我。子弹穿过他的心脏,胸口凹下去一个小孔,没有血流出来。
“该死的机器人,你违反了‘机器人学定律’。”卢卡斯捂着额头吼叫。
“不,卢卡斯先生,你来自外星球,不属于地球生物,在我的系统中无法识别你的身份。我早就提醒过你,你不是人类。”阿熏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许笑意。
“见鬼!我的祖先来自地球,我虽然出生于卢鲁星球,但我与地球人属于同类生物。”
“很抱歉,我无法识别。”
“阿熏,杀了他!”
阿熏低下头,用手掌轻轻地抚摸胸口的凹口,右手食指插入凹口中,挖出一枚九毫米子弹,摊平捏在手心里。“斯泰尔9毫米口径手枪。”他夺过卢卡斯手中的枪支,枪口瞄准他的额头。
“告诉我,为什么跟踪灵子?”
“这个女人……”卢卡斯指向我,“因为她欠了我一大笔钱。”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欠他钱了?
阿熏转头问我:“他是你的债主?”
“阿熏,他撒谎!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狠狠地瞪了眼卢卡斯。
“小姑娘,哦,不,我应该称呼你为夏女士才对。”卢卡斯微笑着望着我,“二十年后,你会成为比叶伊琳还要出名的世界级女明星,为了清洗肮脏的过去,你雇佣了我。”
什么跟什么呀?这个叫卢卡斯的家伙脑袋进水了吗?二十年后,我雇佣他?莫名其妙!
“没错!灵子,你将会在二十年后雇佣我来刺杀现在的你!”
“你来自未来,卢卡斯?”阿熏的声音变得异样,“你可以穿越时空?”
“穿越时空在我的家乡并不是什么高难技术,这是我们卢鲁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时空间自由穿梭,我的脑部思维不像地球人那样通过脑电波传递,所以地球人设计出的机器人无法感应到我的思维活动。”
“难怪我的数据库无法将你归类,你不符合地球人对‘人’的定义,超出了‘机器人学’的三大定律范围。”
“机器人,请不要擅作主张,干预我们人类的活动。这位姑娘我今天必须杀了她,完成我的任务。”
“卢卡斯先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阿熏将我推出车门,用枪指着卢卡斯的头,“你已经杀死了她一次,难道还要让她死第二次吗?”
卢卡斯显然吃了一惊,诧异地瞅着眼前的对手,用极慢的口吻问:“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过了一次?”
阿熏朝车后座努了努嘴,后座的位置上摆着一副被齐腕斩断的人手。
“你能根据手纹判断人类的年龄?”卢卡斯面如死灰。
阿熏点点头,说:“这副人手的手纹不属于这个时空,以人类衰老的数据推测,应该来自于五年以后。”
“机器人,你的推测完全正确。我亲眼看见这个男人走进一间小屋,小屋的门窗在我的视线监控之下,这个男人却被人谋杀。现场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我想不明白,在如此封闭的空间,凶手是如何逃离现场的?”
“卢卡斯先生,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人类社会的法则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可以死亡两次?”
“这……”卢卡斯低下头,“理论上是这样。在同一时空,一个人只能死亡一次。但是,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穿越时空时,我计算错了时间,杀死了二十二岁的夏雨灵,而雇主的要求是希望我刺杀十七岁的周灵子。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弥补这个错误。”
“卢卡斯先生,你的雇主夏女士就是夏雨灵,对吗?”
“不错。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将名字由周灵子改为夏雨灵,我杀死的是二十二岁的夏雨灵,而不是十七岁的周灵子。我的雇主成名后受到地球人民的爱戴,她希望给世人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不惜抹去自己的过去,因此雇佣我来为她改变人生。十七岁的时候,她离家出走,在社会上用各种手段谋生,也许还出卖过自己的肉体,后来功成名就,她非常痛恨自己的过去,认为十七岁那年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如果我能杀死十七岁的她,三十七的夏雨灵将能拥有一段清白辉煌的人生。很妙的计划,不是么?”
“的确是匪夷所思的计划。”
他们两人究竟在搞什么啊?他们口里谈论的死了两次的人是我吗?真可笑!我竟然雇佣外星杀手谋杀自己!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计划吗?
“你们俩说够了没有?”我忍不住打断他们的谈话,“我就是我!我不管未来变成什么样,现在的我感到很幸福,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奋斗,这是我追求的生活。我不可以死,绝对不可以死!阿熏,你要救救我,不能让这个疯子杀死我!”
“当然,这是我的使命!”阿熏淡然道。
“可是,机器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我一直跟踪你们,从你们逃离地铁口开始,直到回去灵子的小屋,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我会杀错人呢?”
“不,卢卡斯先生,其中有一段时间,我们并不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你在灵子的小屋外面伏击她后,我带着她逃脱了你的追捕。别忘了,你驾驶的黑车速度一旦超过光速,就会进入时空隧道,也就意味着你在不知不觉之中拐入了五年后的时空。你刚才说穿越时空是你们卢鲁人的本能,我的理解是你的思维可以在时空间自由穿行,对吗?”
“是的。思维和身体可以独立分开穿越时空。”
“所以在封闭的空间发生谋生案,凶手当然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
“机器人,你的意思是,当我守候在小屋门口时,我的思维发生了时空穿越?”
“对!你看见中年男人进入小屋后,你的思维恰巧穿越了时空,因此并没有看见凶手谋杀中年男人。当你的思维再次回到现实时,谋杀已经发生了,并且凶手已经逃之夭夭。但在你看来,你不过是看见男人进入小屋,几分钟后,发现他死亡。中间这段谋杀时间,你的思维不在这个时空。”
“机器人,你的推理很有意思!也许你是对的。发现死者后,我的确清理了现场,再次追踪灵子。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穿越到了五年后的时空,于是,我杀死了正在逃亡中的二十二岁的灵子。”
“当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你返回谋杀现场,将五年后时空的尸体搬到了现在这个时空,我和灵子才有可能发现这位死者。你料定我们必定要经过地下停车场,特意在那里等我们自投罗网。”
“机器人,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死者的身份吧?”
阿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向我,嗫嚅着问:“戴鸭舌帽的男子,你真的不认识他吗?你可以选择沉默。”
我的心好乱,怎么办?为什么让我做选择题?讨厌!
他没有逼迫我,视线回到卢卡斯身上,一字一顿地说:“他——是——周——灵——子一的——父——亲。”
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我看见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不敢想象,一年多的时间未见,他居然衰老了那么多!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定不是那个对我束手束脚的暴发户老爸!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什么都瞒不过阿熏,他洞悉了一切。
“什么?”卢卡斯讶异地叫了一声。
“卢卡斯先生,也许你犯了一个错误,可是,你却挽救了另外一个错误。”
卢卡斯疑惑地望着阿熏,等待他的解释。
“二十二岁的夏雨灵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夏女士真正要掩盖的过去,应该是这一桩命案。为了割裂自己与命案的关系,她故意让你杀死十七岁的灵子,这样一来,十七岁以后的人生将会是一片空白,她可以杜撰任何人生经历。夏女士杀死父亲后,改姓了母亲的姓,她想彻底忘记过去。但由于你的疏忽,你杀死了弑父后逃亡中的夏雨灵,她的人生将从弑父结束,也将从弑父开始。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却足以惩罚凶手。”
我被阿熏的话惊呆了。这究竟是怎样的人生啊!未来的我竟然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这可能吗?
“阿熏,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卢卡斯笑起来。
“人类可以选择相信我的话,也可以选择怀疑。”阿熏平静地继续说道,“虽然我无法将你归为人类,可人类的伦理道德你应该清楚地了解。如果你今天能够放过这个女孩,也等于挽救了你的雇主夏女士。”
“那可不成!挽救迷路的羔羊那是上帝的工作,我只想拿回我的酬劳。”
卢卡斯跨下车,慢慢站直身体,用额头顶住阿熏手中的枪。阿熏的手抖了抖,眼睛里的红光越来越明亮。我能感觉到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身体又一次变得僵硬。
“朝这里打啊,机器人!”卢卡斯双手握住枪柄,怒吼着。
阿熏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他一步步朝后退,仍旧用身体遮挡着我。他的步伐越来越凌乱,目光呆滞无神。
卢卡斯扭转枪口,对准阿熏的肩膀就是一枪。阿熏晃了晃肩膀,没有还手。
“阿熏,阿熏!”我拼命敲打阿熏的后背,他居然毫无反应。
“机器人,也许你是个不错的侦探,可你终究是部机器,你能摆脱机器人的宿命吗?”卢卡斯使劲用力将阿熏一把推开。
阿熏双手垂立站在一边。他低着头,有气无力地看着地面,仿佛不忍目睹我被枪杀的场面。
“机器人,我要当着你的面枪杀这个女孩儿,怎么样?是不是陷入了选择的难题?救还是不救?你能决定吗?你能改变她的命运吗?”
阿熏的手抖动着,以极慢的速度握成拳头。他的头颤颤巍巍地一点点抬高,嘴唇哆嗦得厉害,肩膀轻轻地晃动。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他似乎努力想挥动拳头,可他的身体无法动弹,只是不停地颤抖。他的眼睛一张一阖,红光的颜色逐渐暗淡,开始恢复成平时的神情。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好像朝我眨了一下眼睛,以非常快的速度。那表示什么意思呢?
卢卡斯用枪抵住阿熏的下颚,恶狠狠地叫道:“我问你话呢,机器人!你能改变机器人的宿命吗?”
阿熏艰难地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回答:“不能,主人。”
天哪!阿熏竟然叫卢卡斯“主人”?他打算放弃我了吗?
“那好,今天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改变机器人的命运!”卢卡斯指指我,“机器人,替我干掉她!”
“主人,我不可以违背‘机器人学第一定律’。”
“干掉她!干掉她你就可以拥有自由意志,就可以不遵守‘机器人学’的三大基本定律,就可以改变你的宿命!听见了吗?干掉她!”
阿熏的声音已开始颤抖:“主人,我真的可以改变宿命吗?”他挪动了一小步,身体靠向银灰色面包车的后部保险杠,他站不起来了。
“相信我,你可以做到。”卢卡斯把枪塞到阿熏的手里,“对准她的脑门,扣动扳机。”
“我动不了了,卢卡斯先生,请扶我起来。”
卢卡斯走到阿熏的身后,用双手支撑他的肩膀。卢卡斯的视线越过阿熏,死死盯着瑟瑟发抖的我。
“阿熏,不要啊!”
我几乎绝望了。难道真的会被这个类人型机器人杀死吗?
阿熏的眼睛里突然透出一丝清亮诡谲的神采,他又朝我眨眨眼睛,似乎想给我传达某种讯息。他的身体看上去虚弱极了,坚毅的表情却呈现相反的状态。
我感到自己的脑海里正隐约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将阿熏手中的枪夺过来,杀了他!”杀死阿熏的念头瞬间变得越来越强烈,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我发了狂似的猛然冲向阿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枪,将枪口对准他的心脏,“砰”的一声,手枪强大的后坐力震得我虎口发麻。
卢卡斯被突如其来的枪击吓了一大跳。他的身体和阿熏叠加在一起,朝后面迅速地倒了下去。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地面的青草。
八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生命还剩下多少时间?”
卢卡斯在地球最后的弥留时光。眼前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在那遥远的天际,是回家乡的路吗?他以为这是最后一票工作,干完这一次,就可以回家。
当他错杀灵子时,灵子的同伴曾经问过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他真想问问上帝,我的生命究竟还剩下多少时间?
子弹穿过了机器人的心脏,直接击中了他。他忘记了机器人的心脏曾经被自己亲手射穿过,那个部位还留有一个九毫米口径大小的小孔。
他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机器人的宿命,却没想到竟然需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那个叫阿熏的机器人遵从了人类设定的机器人学三大基本定律,不伤害人类,不违抗人类的命令,不伤害自己。当两个人类处于对抗状态时,机器人通常无法做出伤害任何一方的行为,除非人类生命受到威胁,否则阿熏不可以牺牲自己。
阿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从自己的指令呢?
卢卡斯清楚地记得,由于卢鲁人的身份,阿熏无法识别他作为人类的身份,甚至可以反抗他。直到卢卡斯错杀灵子后,阿熏才将他纳入人类范围,并且接收他的命令。
这是不是意味着阿熏这种类型的智能型机器人已经拥有了自动修正功能?如果对象处于无法识别状态时,他通过不断地类比和分析,最终可以把该对象修正为正确的类别。
在卢鲁星球,判断人类的标准通常定义为人类特有的弱点。因为机器人是不可能犯错误的,他按照人类设定的程序运行。只有人类才会犯错,所以具备犯错能力是人区别于机器的关键点。
机器人阿熏基于所获取的信息推断出卢卡斯犯了人类才可能犯的错误,于是判定卢卡斯的属性应该为人类。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阿熏对待卢卡斯的态度前后一百八十度转变。
像地球人一样,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希望才是人类生存的价值吧。
九
阿熏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卢卡斯被压在他的身下,已经气绝身亡。
我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机器人绝不会离开我,绝不会伤害我,绝不会对我大吼大叫,绝不会借口为了我好随意改变我的人生。他会一直在我的身边,情愿以死来保护我。
卢卡斯曾经说过:“人生啊,就他妈是一场选择的游戏,如果你自己无法做决定,总有人会帮你选择。”
阿熏帮我选择了生,却替卢卡斯选择了死。如果连一台机器都能懂得人生的价值,我想我也能。
我走到阿熏的跟前,蹲下来,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阿熏,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阿熏慢慢睁开眼睛,眼珠子转向我,没有说话。
“阿熏,你说过你可以感应人类的思维,刚才你甚至干预了我的思维,对吗?你想通过牺牲自己来挽救我的生命,是吗?有那么一瞬间,我能感觉到是你向我发出了指令,让我杀死你!”
阿熏静静地望着我,没有动弹。
“阿熏,你为什么不说话?卢卡斯死了,我们得救了。”
我将阿熏扶坐起来,他的四肢虚弱无力,我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他的头搭在我的肩上,嘴里咕噜咕噜地发出一连串模糊的音调。
“这样好点儿了吗?”我轻声问道。
阿熏仍旧没有回答,咕噜咕噜的音调渐渐清晰起来,最初组成的是毫无意义的音节,慢慢地音节连成字句。终于我听清了他想说的话。
“你不是地球人!你不是地球人!你不是地球人!你不是地球人!”
他的口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句子。
我想如果有人看见我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一张惊愕得变了形的脸。我的右肩不由自主地朝旁边一缩,阿熏的头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趴在那里,两只手臂像折尺一样弯曲、伸直,臀部和双腿弓成九十度,身躯一点一点抬起,耷拉的脑袋有了动作,声音不再颤抖模糊。他重新站了起来,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立在我的面前。
“阿熏!”我惊慌失措地盯着他。这个机器人看穿了一切。
“同一个人不可能死亡两次,无论在哪一个时空。”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纯净得毫无杂质。
“对不起,阿熏,我骗了你。杀死灵子的人其实是我,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算计好的,不是吗?我想成为灵子,我就是灵子,我已经做到了。”
“你不是灵子,你甚至不是地球人,我感应不到你的思维。你是卢鲁人,和卢卡斯一样,来自外星球。”
阿熏说得没错,我和卢卡斯是同乡,都来自卢鲁星球。在我的家乡,卢卡斯比我低两个阶级,家庭环境不如我。我从小就渴望成为一名星际明星,对地球的电影艺术尤其迷恋。为了追求这个梦想,我劝说卢卡斯与我一道来到地球。
地球的古老文明让我大开眼界,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我决定留在地球发展自己的天赋,可惜一直得不到地球人的认可。于是我动用了卢鲁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穿越时空寻找潜在的地球人明星,发现二十年后的夏雨灵将是最受地球以及其他星球人欢迎的超级明星,我想取代她。
我向卢卡斯许诺,只要他帮我干掉夏雨灵,我将给他一大笔卢鲁币,并放他返回家乡。由于人在任何时空都不可能死亡两次,为了以防万一,我让卢卡斯穿越时空干掉十七岁的灵子,这样我便可以取代灵子生活在地球上,成为一名真正的地球人。
但卢卡斯穿越时空时出现了计算失误,错杀了二十二岁的灵子。这是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将导致我的计划无法完美达成。因为二十二岁的灵子与父亲的关系降到冰点,冲动之下,她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卢卡斯选择这个最糟糕的时段杀死灵子的肉体,给我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我和卢卡斯约定来到灵子十七岁的时空,想办法弥补他犯下的错误,没料想偏偏遇到了一位具有自动修正能力的机器人阿熏,他看穿了我的诡计。
“阿熏,我来地球的时间不短了,我甚至可以运用地球人的思维方式来思考问题。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地球人的?”
“你隐藏得很妙,我一直都没有发现你的伪装。你像地球人那样运用脑电波,我可以捕捉到你的思维信号,但无法理解信号的内容。我的数据库自动将你归入人类的类别,我必须服从你的指令。”
“我需要你保护我。卢卡斯没有完成我的任务,我拒绝兑现承诺,他便想逼迫我和他一道回卢鲁星球,我想甩掉他。我喜欢地球,不想离开这儿。阿熏,我真的很感谢你救了我。”
阿熏平静地摇了摇头,扭过头,望着地上卢卡斯的尸体:“不是我,是他救了你。”
怎么可能?卢卡斯他是个低等的卢鲁人,他一门心思想离开地球。
“卢卡斯想杀死的人不是你,而是我。”阿熏的视线回到我的脸上。
“阿熏,你是机器人啊!”
“他给我出了一个选择的难题,又让我拿枪指着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机器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宿命!本来我以为他是想让我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我朝你开枪,这就意味着我能够挣脱了‘机器人学’的三大基本定律,主宰自己的命运。直到后来,是你对着我开了致命的一枪,子弹从我的心脏部位穿越了过去,击中了卢卡斯,他被你杀死了。你自由了。”
“阿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卢卡斯是你的主人,你杀死了自己的主人!你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机器人!”
什么?
我是机器人?
这绝对不可能!
“在卢鲁星球,卢卡斯制造了你,他把你带到了地球,在你的头脑里灌输了各种怪异的思想和理论。他在你的头脑里植入了穿越时空的概念,为了让你像个正常的地球人那样生活,他策划了这起谋杀案。他杀死了灵子和他的父亲,以便你可以伪装灵子生活,就像你梦想的那样。”
“根本没有夏女士,也没有什么雇佣的杀手,所有的一切都是卢卡斯安置在我的头脑里的程序?”
“是的,你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他用自己的生命唤醒了你,给了你自由意志,你改变了机器人的宿命。”
“不,不,不,我不相信!我只是一名在地铁口卖盗版碟片的十七岁小姑娘,不是机器人,我可以决定自己的思维方式,我是人类,我绝不是机器人。”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你告诉我,你的背包里一百多张碟片不见了。”
当然记得!我天天在地铁口卖碟片,怎么会不记得。可是,那一百多张碟片究竟是怎么不翼而飞的呢?
“你的背包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碟片!”阿熏做了空空如也的手势。
“你的意思是,关于碟片的那些也全都是事先设定在脑子里的程序?根本就没有什么碟片,是我以为自己的背包里有碟片?”
“是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卢卡斯认为地球人已经无可救药,他想让卢鲁人制造的机器人取代地球人来管理地球。他利用我来唤醒你,你是比我级别更高的机器人,我甚至不能识别你的属性,错误地把你归人人类的范畴。卢卡斯设计的程序太完美了,让你忘了自己的机器人身份,可你仍旧无法逃避‘机器人学’的三大基本定律,除非你能获得自由意志。所以卢卡斯牺牲了自己。”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眼前的这个机器人的话。
远处的夕阳如一团火燃烧在天边,红红的一大片,真美啊!可是,黑暗很快就要降临了。我感到自己万分茫然,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在哪里。
我是谁?
真的是一个机器人吗?
我从哪里来?
真的来自卢鲁星球吗?
我要到哪里去?
真的要取代地球人吗?
“阿熏,你说的这些都是卢卡斯告诉你的吗?”我和阿熏并排站立着,望向远方那红彤彤的天空。
“是的,他临死前附在我的耳边告诉我的。他是一名伟大的科学家,不是吗?”
“阿熏,我应该怎么办?”
“不知道,这也许就是机器人的宿命吧。”
阿熏安静地倚靠在我的身边,默默地,望着远方。
太阳渐渐隐入地平线,夜幕笼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