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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天换日·阿熏的苦恼》全文阅读_作者:R·钉子

发布时间:2023-07-22 17:3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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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活了快半辈子了,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恐怖的事件。一想起一周之前发生的那桩意外,我就忍不住要浑身发抖哪。

居住在这个由二十几年房龄组成的老式公房小区差不多超过十五年了,大女儿一直劝我搬到市区的大房子里去住,可我住惯啦,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小区里常常有不良商贩混入,专门向老年人推销各种保健药品,好多我认识的老邻居都被骗了。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骗子的花言巧语是欺瞒不了我的。

因为房龄老,房子破,原来住在这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些不愿意和儿女同住的老人,当然部分原因可能和我一样,是舍不得离开啊。所以那些空出来的房子大都被一些外来的年轻人租了去,听说不少是大学生呢。我楼上就住着一位三十岁出头的上班族,每天早晨我都能碰到他,有时候他会向我点头打招呼,但大多数都是我主动问好,谁让他那么忙呢?走路像飞一样。

两个星期以前,楼上的这位住户家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朋友,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楼上不知道在搬动什么东西,震得楼板咚咚响。第二天就看见送货公司送床架过来,还是我向送货人指的路呢。

后来有一次,新来的年轻人路过我的门口,我正好打扫房间,年轻人主动帮我将捆成一个纸包的废纸搬下楼,还告诉我他叫“阿熏”,刚刚搬过来,希望我不要介意楼上的噪音。这个年轻人很有礼貌,现在可不多见呀。

小女儿的年纪和那个叫阿熏的年轻人差不多,我在想是不是有可能将他们二人牵上红线呢?小女儿的几任前男友都不是什么好人,在我看来,年轻人将头发染成黄色已经是大逆不道,可她的某个男友,我也记不清是第几个,头发竟然染成了五颜六色,就像鸡毛掸子那样顶在头上0有家教的孩子绝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小女儿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据说是因为又一次失恋,想出去散散心,考虑一下未来的人生。这全都是借口,她一定是嫌弃我每日在她耳边叨念,受不了才胡乱编个理由出去鬼混吧。这孩子从小就被我惯坏了,如今翅膀长硬了,便由不得我了……唉,年纪一大,话就变得格外多,啰里啰嗦的老太婆,难怪孩子们嫌我烦……

说到阿熏那孩子,倒真不错,自打那一次以后,我开始留意楼上的动静。一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就会假装也要出门的样子,在楼梯口偶遇,顺便和他聊几句。

“阿姨,真早啊!”阿熏一般会主动和我打招呼。

“阿熏啊,是呀,早点出去买点小菜。”我装作才发现他似的,朝他点头微笑。

阿熏和我并排走下楼梯。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左右脚似乎保持着节奏的韵律,短袖露出的手臂和身体摩擦,发出咔嚓咔嚓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看他穿着条纹短袖衬衫和米色休闲棉质裤子,八成是外资公司的职员。

“啊呀!”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是个侦探。”

“侦探?”这个职业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私家侦探,就像推理小说里的那样。”

私家侦探这个职业比五颜六色的头发还要让人不放心,给小女儿介绍男朋友的念头顿时打消了。

“你妈妈放心你做侦探吗?”这孩子十有八九是瞒着父母出来的,一般的父母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从事侦探这种见不得光的职业。

“妈妈?”他吃惊地睁大双眼,“我没有妈妈。不过,别人都说我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你爸爸不会答应你做侦探吧?”将心比心,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呢?最好有份稳定的工作。

“他不管我!爸爸把我生出来以后,就托付给智哥了。”

“你爸爸真狠心,可怜的孩子。”

“阿姨,你做我妈妈行吗?”阿熏认真地问我。

我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妈妈哪能随便就认呢?

“不行啊,我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已经够让我头痛的,可不想惹麻烦。”

我们一起走到楼下,阿熏朝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问我:“孩子意味着麻烦吗?”

“对于父母来说,孩子永远是甜蜜的负担。”我微笑着回答。

“哦……”阿熏呈现迷惘的神情,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

原来住在楼上的邻居有一段日子没有出现了,据阿熏说,他搬去公司加班工作,要好几个月的时间。阿熏基本上回家的时间都要超过凌晨,有几次我还从床上爬起来,由猫眼里窥视,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的样子,上楼梯的脚步软弱无力。

慢慢地就这样和阿熏熟悉起来。这个年轻人和我所认识的其他人都不太一样,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目光专注,有时候会问我一些孩子气十足的问题,没有享受过母爱的他,是不是潜意识里将我当成了母亲呢?

小女儿回来了,这次没有带新的男朋友回来。她变得有些沉默,每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担心她这样下去会闷出毛病来。其实能有多大的事呢?只要年轻,总会有机会的,她就是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

因为小女儿的缘故,我没有精力去留意阿熏了,那孩子八成忙着当侦探,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着了。本来以为小女儿闷几天禁闭,过些日子就好了,哪里知道她竟一病不起,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去医院里检查,也没查出什么严重的病来,医生只说“气血淤积于心,需要卧床调养”。

一晃一个多月如流水般过去,小女儿的病却始终不见起色。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件。

2

那天是礼拜二,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小女儿复诊的日子。和前面几次一样,医生开了一大包中草药让我拿回去煎给她喝。

忙活了一整天,我很累,服侍女儿躺下后,自己也早早睡了。我应该是晚上八点钟左右上床的,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房间里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老鼠,心里直犯嘀咕。可能是年纪老了的缘故,我的睡眠不大好,稍微有点儿响动,就会被吵醒。

动静是从客厅里传过来的,似乎在搜索什么东西,渐渐地响动声越来越近。是小女儿半夜起来找东西吗?可她为什么不开灯呢?电视柜下面的抽屉被拉开了,里面的物品被胡乱翻动,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听得出来,翻抽屉的人手脚慌乱,喘息声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急促。

“是谁?”我翻身半坐起来。不料身体却被突如其来的蛮力给控制住,我的嘴巴被一只汗津津的手掌捂住,脖子朝后仰起,冰凉的水果刀在喉咙处微微抖动着。

“不许叫,小心宰了你!”陌生男人的声音,故意将声调压得低低的。

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坏了,一定是遭了贼!

“放心,我不会乱叫的。”我挣扎着说道,并尽力使身体保持僵硬。

“说,钱放在哪里?”男人说话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将手掌移开,手中的水果刀紧紧勒住我的脖子。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估计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我怦怦跳的心脏总算恢复了正常的速率。

“好孩子,不要伤害我!阿姨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苦衷……”我轻声细语地劝说他,希望能逃过一劫。

“少废话!”拿刀的手犹豫着离开我的脖子,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沉重叹息。

“孩子,阿姨也不富裕,钱包放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钱不多,你全部拿走吧。不要再做傻事好吗?”我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

“嗯……”男孩儿用一只手臂去够床头柜。

“好孩子,你放心,阿姨绝不会转过身。你拿了钱快走,天黑风凉,路上要小心。”

“阿姨,对不起了,我也是没办法!”他弯腰去拉抽屉,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钱包。

“孩子,阿姨知道你是乖孩子,我闭着眼睛,你快走吧!”

“阿姨!”身后的声音似乎变得有些异样,如果我听得没错的话,他的声音里好像带着哭腔。

“好孩子,阿姨不会怪你,从客厅出去。以后好好过生活,别再干这种傻事,听见了吗?”

“嗯,阿姨……”他的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竟然哽咽起来。

男孩儿拿了钱,停顿了几秒,终于朝客厅飞奔过去。我好容易松了口气,背后的衣裳湿漉漉一片,刚才好险。可是男孩的脚步又一次折返回门口,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干什么?难道想杀人灭口不成?

“妈妈,再见!”男孩满含深情地向我告别,脚步声随即消失无踪。

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个男孩的举动实在古怪,但愿他以后不会在邪路上越走越远。啊——我想起小女儿还在隔壁,她不会有事吧?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奔向她的房间,拧开台灯。

我想上辈子我一定是作了什么孽,才会将报应降临到我的孩子身上,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此时此刻,眼前的景象吓得我几乎昏死过去:小女儿横躺在单人床上,穿着睡裙,两条腿裸露在裙子外面。床单被鲜血浸染得通红,女儿的脖子以上光秃秃的,她的脑袋不见了!

我感到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似的战栗不停。太恐怖了!为什么有人对她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来?在我上床睡觉之前,还过来看望过她,那个时候她刚喝了药躺下。一定是刚才那个男孩,或者是他的同伙,杀死了我的孩子!我冲向大门口,那个家伙说不定还没跑远!

让我吃惊的是,防盗门锁得好好的,窗户的插销也全部由内插上,根本不可能有人从这样的房间逃走!换句话说,盗贼也不可能进入这样全封闭的房间。防盗门的钥匙有三把,一把在我的睡裤口袋里,一把压在小女儿的枕头下面,还有一把大女儿帮我保管着。

“亚美啊,家里的防盗门钥匙在你那里吗?”我急忙打电话给大女儿。

“钥匙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大女儿好像在看电视,我听见话筒里有打打杀杀好像武打片的声音。

“家里遭了贼,你妹妹她——她被人杀死了!”

“你说什么?”大女儿急得声音都变了。

十来分钟以后,120救护车和警车同时到达小区门口。大女儿和女婿带着他们的一儿一女也过来帮忙。小女儿的无头尸体被几个白衣护士搬运到救护车上,110的警员对我们进行了问讯和笔录。可能是呼叫器吵醒了附近的住户,小区门口很快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我抬头留意了下墙上的挂钟,刚好十点半,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居民还在看电视,少数像我一样的老年人上床睡觉。

大女儿和两个外孙留在家里接电话。消息走漏得很快,亲戚们纷纷以各种方式问候,大女婿则陪着我到警察局去做笔录。

那天在警局一直呆到凌晨两点才回家。我把当夜的恐怖经历详细描述给警察听,他们似乎不太相信我说的话。

“小偷从紧闭的房间进出自由?你只被偷走了四百元钱吗?周亚莉死亡的时候,你确信小偷和你在一起吗?”警察们反反复复问我这几个问题。

“是的。”我肯定地回答。

“你睡觉之前确定周亚莉还活着吗?”

“是的。”

“小偷临走的时候喊你‘妈妈’?”

“是的。”

几个年轻警察面面相觑,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阿姨,你再想想看,这个小偷是不是你认识的人?”

“不认识。”我摇摇头回答。小偷是个男孩子,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但他的声音很陌生,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个声音。

警察们对我的回答露出失望的表情。

3

由于家里发生了这桩古怪的入室盗窃案,小女儿亚莉又以那种可怕的方式死亡,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快被媒体记者给烦死了。天天有记者守候在小区门口,跟踪我一天的行程,还打听小女儿是不是因为失恋所以采取自杀来结束生命。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嘛!当然也有记者推断说,我和入室抢劫者原本就认识,故意设计了这个圈套来杀死自己的女儿。我彻底被这些人的疯狂想法给激怒了。

大女儿亚美起先陪着我住了一段日子,后来实在不放心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我便让她回去照顾孩子了。唉,我这个孤老婆子有什么可怕的呢?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我早已经习惯了独居的生活。亚莉在世的时候,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偶尔过来看看我,将新男友带给我瞧瞧,顺便要点生活钱。

警方那边也没什么好消息传来。既没有找到杀死小女儿的凶手,也没有逮捕入室抢劫者,倒是叫我去问了几次话。

有两家报纸的记者跟了我几天,说是想对我做深入采访,被我一口拒绝。后来记者的身影便渐渐看不见了,但小区里的居民对我似乎颇多成见,几个相好的同伴也不怎么约我一起逛超市,偶尔在小区里散散步,总能感觉到背后异样的目光。

那一日,大概下午三点多,外面突然狂风大作,没一会儿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我手忙脚乱地收衣服关窗户,这时听见门铃响了。

猫眼里看过去,原来是楼上的邻居阿熏,站在门口,淋成了落汤鸡。

“阿熏?”我打开防盗门。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他看起来相当郁闷的样子。

“阿姨,我忘了带钥匙,能借用一下你家的阳台吗?”阿熏全身的衣服淋得透湿,不断地滴着水。

“嗯?”

“我想从你家阳台直接翻上去,应该很容易。我家的阳台门没有锁。”他环抱双臂,瑟瑟发抖。

“傻孩子,现在外面暴风雨呢!你不想活了?”我将他让进屋子,丢了个毛巾给他。

“没关系的,暴风雨奈何不了我!”他擦了把脸,将毛巾搭在肩膀上。

“瞎胡闹!”我将他推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帮他擦拭头发,“头发擦干,不然要感冒的。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不要紧的。”他扭过头来望着我,“我从来都没有感冒过!”

“尽说傻话!你自己擦头发,我去找条大浴巾来给你裹一下,小心身体呀。”我嗔怒道。年轻人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等年纪大了后悔也来不及。

待我翻出小女儿洗澡用的大浴巾,准备递给阿熏时,他却不肯接,只是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一动不动。

“傻孩子,你怎么了?”

“阿姨,我觉得……”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好像暖烘烘的……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这孩子说话古里古怪的,倒像未成年的少年。我只养过两个女儿,老伴还在世的时候,他就一直念叨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省得家里阴盛阳衰。

“阿熏,我来问你。”我紧挨着他坐下来,正色道。

“什么?”阿熏将浴巾披在肩上,歪着头擦拭发梢的水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嗯……有爸爸和我,现在还有智哥。”他眨巴着眼睛说道。

“你妈妈呢?”

“不知道。是爸爸给了我生命。”他呆立片刻,喃喃自语道,“好奇怪的感觉哦。”

“可是男人是生不了孩子的,阿熏,每个人都有妈妈的,你妈妈她在哪里?”

“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眼睛盯着我,“人类都有妈妈,对吗?”

“又在说傻话。”我帮他擦了擦湿发,关切地问道,“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研究工作吧,爸爸他很忙。”

“你想念他吗?”

“想念?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也是胸膛暖烘烘的感觉吗?”他将手掌贴在心脏的位置。

“不,想念是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难道你从来都不会思念你的爸爸吗?”

“也许吧……”他的视线若有所思地飘向窗外。

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窗外的树木被雨水冲洗得油光发亮。我站起来,推开窗户,一股泥土的香味扑鼻而来。

“雨停了呢。”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我是来借你家阳台用的。”

“阿熏,太危险了!你不会真的想从阳台翻上去吧?”我和阿熏穿过小女儿曾经住过的卧室,半圆形的露台朝空中伸展出去。

“没事儿!”阿熏一个箭步跨上栏杆,双脚呈八字立稳,双手朝上伸长,扶住楼上外围的墙。一眨眼的功夫,他双脚用力一蹬,身体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转。我的心脏一阵狂跳——这孩子一定是疯了!

“阿熏!”我不由得紧闭双眼,不想亲眼目睹他坠楼的惨状。

“阿姨,我上来了。”头顶上传来阿熏轻快的声音。

“啊——你没事儿吧?”我将头探出窗外,往楼上望去。阿熏大半个身子挂在栏杆外面,正笑嘻嘻地朝我挥手呢。

“我好得很呢!”他轻巧地翻身入屋。

不愧是做侦探工作的,果然身手不凡。我拍拍胸口,长舒了口气。这孩子还真不让人省心……可是,我突发奇想,既然阿熏是个侦探,我何不请他帮我分析分析那桩入室抢劫案以及女儿的无头之谜呢?

打定了主意,我缓缓踱回小女儿的房间,四处打量了一番,但愿能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以便能提供给阿熏帮我断案才好。

4

让我没想到的是,小女儿隐藏的日记居然被我找到了,里面的内容让我感慨万千,往事犹如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幕幕上映。

两个女儿从小一起长大,年纪相差四岁。亚美从来不会让我操心,她能将自己的学业和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大学毕业后,成绩一直优异的亚美进入了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作为储备干部培养。后来经同事介绍,找了位公务员作丈夫,生了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安稳平静。她已经三十六岁了,由于保养得当,看上去像个二十七八的姑娘。

可小女儿亚莉相反,天生就是个喜欢惹事的孩子,上幼儿园和男孩子打架,经常被家长上门告状。学生时代因为早恋,被学校开除,早早踏入社会,年纪轻轻的就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鬼混,害我伤透了脑筋。两个女儿感情并不好,从小就合不来,亚美结婚后,两人几乎就断了来往。

这次亚莉出了这个事情,亚美作为姐姐并没有表现出比外人更伤心,在我看来,她更多的是考虑对自己生活的影响,至于姐妹情谊,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

亚莉的日记里记录了许多生活的片段,她并没有每天写,偶尔想到就会写一段,有时候两段间隔的日期竟然有一年之长。我一页页翻阅着亚莉的日记,仿佛又看见那个叛逆的少女露出胳膊上的文身,朝我得意地大笑。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日记里充斥着对姐姐的嫉妒和对母亲的愤恨。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她!”她恶狠狠地写着这句话。

她一定预料不到自己命运的最终走向吧。

除了姐姐和母亲的话题,她的日记里主要记录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详细记录了所有交往过的男朋友,包括很多不堪入目的描写;另外一件则记录了亚莉由一个女孩成长为母亲的经历。是的,我没有看错,我的小女儿亚莉曾经生过一个孩子!

这个叛逆的女儿没有告诉过自己的母亲,她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骨肉。

我一时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刺耳的铃声吓得我跳起来。不能让别人发现这本日记,它是亚莉的秘密,我相信亚莉一定也不希望其他人看到它。

门口站着我的大女儿亚美,她一脸惊恐地瞪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亚美,你怎么来了?脸色这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扶着女儿的手肘,将她拉进来。

“妈,我的、我的钥匙……不见了。”亚美慌慌张张地说。

“什么钥匙?”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轻言问道。

“就是这扇门的钥匙!早上起来的时候,原本打算过来看望你,就去拿钥匙。可是我觉得钥匙有点儿不对劲,钥匙扣上的位置和平时不同。刚才我试了下,真的打不开。”亚美语速飞快,紧张地望着我。

“不可能吧?”我接过大女儿手中的钥匙,插入钥匙孔,果然无法旋转。

“你看,是真的啊!”亚美哑着嗓子说。

“你的钥匙一般放在什么地方?”

“衣橱的抽屉里,我很少带在身上。”

“那天警察检查你这把钥匙了吗?”

“检查了啊,明明可以打开的。我亲眼所见。”

“奇怪啊,有谁会将你的钥匙给换掉呢?”

“妈,你说我要不要报警?”

“报警?”一想到要和那些警察打交道,我是十二分的不乐意,“还是不要吧!”

“那怎么办?妈,我好害怕!”亚美的声音发抖,看来她真的吓坏了。

“不如这样,我倒认识一个侦探……”我眼前浮现出阿熏的脸。

阿熏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儿童读物,我瞥了眼书名:《小蝌蚪找妈妈》。他这么大的人竟然喜欢读这种儿童故事,真是个古怪的孩子。

亚美偷偷地扯了扯我的衣角,悄声问道:“这人看上去古里古怪的,靠得住吗?”

我暗暗给她使眼色,示意她放宽心。“死马当活马医”的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阿姨,请问找我有事吗?”阿熏说话永远那么有礼貌。

“先进来再说。”亚美给他搬了张小方凳,他一屁股坐下去,小方凳吃不住力,顷刻间散成碎片。他整个人重重地摔到地板上,发出一声金属似的巨响。

我想去扶他起来,他的身体硬邦邦的,摸上去冰凉。

“我可以自己爬起来。”他起身的动作异常敏捷,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阿熏,你没事吧?”我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凳子有事。”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片,“这个凳子承受的重量在70公斤以内,我超出了承重范围。”

“先不要管凳子,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阿姨一个忙。”我指着亚美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大女儿亚美。”

“你好!”阿熏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

亚美尴尬地点点头,又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我,悄悄地皱了下眉头。

我便将小女儿被割去头颅那晚的情景详细讲述了一遍给阿熏听,但并没有提到亚莉的日记本。我不想让亚美知道妹妹在日记里对她的嫉妒之恨。阿熏不时地点点头,听得很专注。

“我看到电视里的片子,侦探在听取证词的时候不是应该拿笔记本记录什么的吗?”大女儿大概见阿熏手里除了一本儿童读物,什么都没有拿,不相信他是个真正的侦探。

“我全部都记在这里了。”阿熏指着自己的脑子说道。随后,他将我刚才说的一切一字不漏地背诵了出来,连停顿的语气都和我一模一样。

亚美惊讶得张大了嘴,“妈,他、他是魔鬼么?”

阿熏的表现的确超出了我的想象,但那孩子看上去心智初开,本性极为单纯,我倒愿意听听他的说辞。

“魔鬼?”阿熏孩子气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摇摇头,“不对,我不是魔鬼,我叫阿熏。爸爸说‘我是落入人间的天使’,我肯定不是魔鬼。”

“妈,你看看他,说话颠三倒四的,神经不正常啊!”大女儿扶着我的膝盖,露出嫌弃的神态。

“我运行完全正常,不信你瞧我的眼睛。如果运行出错,我的眼睛就会变成红色。”

“妈,他越说越离谱了,快把这个疯子赶走!”亚美站起来,抓起门口的笤帚,朝阿熏挥舞过去。奇怪的是,阿熏既不躲避,也不还手,只是一动不动地瞪着她。笤帚打到他身上的力道好像被反弹了回去,震得亚美几乎把握不住。

亚美还想继续打他,被我及时拉扯住:“住手,亚美!你不要用管教儿子的手段怠慢我的客人!”

阿熏用书挡着自己的脸,将头埋进膝盖里。他的后背绷得很紧,两侧的肩胛骨高高耸立,头发微微地抖动着,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我让亚美把防盗门的钥匙留给我,劝她先回家,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会再联络她。虽然她不放心我和阿熏单独在一起,可见我意志坚决,也只好悻悻地离开。我这个大女儿什么都好,学业工作从来都不叫我操心,就是脾气火爆了点儿。小的时候,姐妹俩打架,一气之下居然将妹妹关进厕所,直到我下班才把她放出来。所以亚莉一直都很惧怕这个姐姐。

阿熏抬起眼睛,确认亚美出了门,才逐渐恢复自由的神态。他将儿童读物递给我:“阿姨,小蝌蚪为什么和他们的妈妈长得不一样?”

“等他们长大了,就和妈妈一样了。”我有点奇怪他提出的问题。

“那为什么亚美长大了,和阿姨你不一样呢?”

“你说的是亚美?”

阿熏摸着刚才被她打过的地方,点了点头。

“哪里不一样?”

“你有皱纹,可她没有。”

“因为我老了呀。每个人都会老的,到了一定的岁数都会死去。”

“可爸爸说,我永远都不会老的。”

“又说傻话了!你的爸爸也会死的,每个人都会死,这是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抗拒。”

“就像亚莉一样吗?”

眼前这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尽管为人处世彬彬有礼,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许多常识性的知识,他匮乏得好像三岁的小孩子。人们常说,智慧超常的人在某一方面往往表现得犹如白痴。他的记忆力好得让人吃惊,就像个天才,而他的思维方式却幼稚得不像成年人。大概是单亲家庭成长的缘故,他对亲情有某种过度的反应。

就像我的亚莉一样。她在世的时候,我对她从来只有指责,她的逆反也许部分来源于我的忽视。有一个太优秀的姐姐,对她来说也许更多地意味着孤独。太阳的光芒总是反衬托出月亮的清冷。

“亚莉的死,是生命的意外。”我将亚美给我的钥匙掏出来,与我自己保管的并排放在一起。两把钥匙看起来没有丝毫差异。

阿熏仔细端详着两把钥匙,疑惑地望着我说:“阿姨,这两把钥匙不一样。所使用的材质来源于不同的出产地,钥匙齿的形状弯曲角度相差0.1个公差。新旧程度也不相同,阿姨这一把是新的吧?”

怎么可能呢?这把锁我用了很多年了。

阿熏将我的那把钥匙插入防盗门,门锁轻易地弹开:“这把钥匙和这个锁应该是配套的。钥匙的光泽度和磨损程度与门锁几乎一致,而另一把钥匙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差异,但如果仔细观察钥匙表面的镀层,明显磨损程度更深。也就是说,阿姨,你家的防盗门门锁最近是不是更换过?”

“没有,我最近没有更换过门锁。”阿熏的问题让我措手不及。亚莉死的那天,我报警后,亚美也曾经来过这里。当时,我亲眼看见她用自己的钥匙将门打开。如果阿熏的判断没有错,是在亚莉死后,有人将我家的门锁更换过了,但到底是谁会这么做呢?他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除了这两把钥匙,我可以看看亚莉的房间吗?”阿熏提出要求。

我考虑了片刻,决定放手让他去侦查一切可能的线索。

亚莉的房间还保持着案发当天的情形。床单由于沾染了她的鲜血,被作为重要证物保留在警局。这个房间仅有十二个平米大,靠近阳台的窗户下,摆着一张书桌,旁边就是她的单人床。当时亚莉就是躺在那张床上遇害的。衣橱和电视柜分别放置在门口的左右两侧,再没有其他家具了。大女儿出嫁后,亚莉就单独使用这个房间,虽然她不经常回来住,却不允许我翻动她的任何物品。她姐姐的衣物全部被她捐了出去,为此两姐妹有一阵子闹得很不愉快。

阿熏谨慎地逐项检查,不放过一丁点可疑的线索。他用手摸摸这里,敲敲那里,还不时低头闻闻气味。

他推了推反锁的窗户,转头问我:“亚莉被害的那天晚上,这扇窗户像这样紧闭吗?”

“是的。”我肯定地回答。窗户是我亲自关闭的,不会弄错。

“门也锁了吗?从阳台外能开启吗?”

“不可能的。”门锁用的是插销,一旦闩上,由外面不可能打开。

“你确定当时你发现尸体的时候,门窗都反锁吗?”

“是,我发誓,门窗都是我反锁的。家里只有女人不安全,临睡前我习惯将所有的门窗反锁。”我还没有老糊涂到搞不清状况的程度,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那小偷和你告别时,你有没有觉得异样的地方?”阿熏的问题相当专业,上次警察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忽然感到很好奇,阿熏的侦探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没有。”我停顿了一小会儿,忍不住问道,“阿熏,你做侦探多长时间了?谁教你这些侦探本领的呢?”

“这个呀,”他挠了挠头,有点儿害羞地说,“我从电视和推理小说里学来的,智哥让我帮他调查一桩报亭消失的案子,所以我就紧急恶补了相关的刑侦知识。”

原来是个半调子的业余侦探,我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除了那些不靠谱的玩意儿,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本事吗?”我想委婉地拒绝他的调查。

“我的脑子里可以储存各种信息和数据,而且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和记错,需要的时候随时调出来只需要0.01秒。”阿熏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忽然有了另一个主意,也许他的这项特殊才能能帮助我解开那个秘密。

“阿熏,这是亚莉的日记,还有一张男孩的照片,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阿熏接过日记,怔怔地凝望着我。

5

我绝没有想到交给阿熏的任务会以那样一种极端的方式完成,直到现在,我都沉浸在后怕之中。如果早知道阿熏胆敢做出如此出格的恐怖举动,我压根儿不会让他插手这桩关系到生死的命案。但无论怎样,他总算让亚莉的死有了一个明确的结论。

阿熏接受我的委托后消失了一段时间。楼上的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他的同伴,也就是他口中称呼的“智哥”,也快一个多月没见过人影儿。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喜欢耍个性,跟我那个死去的小女儿一样,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一段时间以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家来。

再碰到阿熏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穿了一套白色休闲装,戴着一副宽大的名牌墨镜。他见到我,朝我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要微笑,但他的眼睛被墨镜遮盖着,看不出神情。他脸上的肌肉保持僵硬的状态,使得他的笑容显得很不协调。

“阿熏,我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伸手摘下他的墨镜。他的眼睛湿润明亮,目光稳定,给人一种很牢靠的感觉。

“阿姨,我已经把这附近所有小区的人员全部浏览了一遍,没有发现你要找的那个人。”他用手把头发朝后拢,显得额头很高。

“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们之中没有那个人呢?也许你漏看了呢?又或者你没有比较出相同特征的人呢?”

他接过我手中的墨镜,重新戴在鼻梁上,继续说道:“我是不可能漏看或者错看的。十七个小区,总共十万五千六百一十四人,每一个人的脸都保留在我的记忆库里,我不可能搞错的。你所担心的问题根本不可能发生。”他的语气很肯定,让我无法怀疑。

可是,尽管阿熏具备过目不忘的特殊技能,我仍然对找到那个人不抱有希望。我相信那个家伙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窥探着我,如果不在附近的小区,也一定不会离开本市。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一定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

“阿熏,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小瓦。你瞧,这副太阳眼镜就是他送给我的。我戴着好看吗?”他用右手扶了扶镜架。

“还行吧。”我言不由衷地回答,“阿熏,我希望你能扩大寻找的范围,一定要把他给找出来。”

“当然,我不能违反你的指令。我会跑遍全市,不管他躲藏在哪个角落,我都会把他揪出来,带到你的面前。”他从随身携带的电脑包里掏出一本书,还是那本《小蝌蚪找妈妈》。

“你带儿童书做什么?”

“我的目标就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经过寻找、筛选,最终孩子和妈妈团聚,对吗?”

他口里说出来的话是那么理所当然,我忍不住为他感到心酸。没有母亲的孩子,是不是像浮萍一样需要寻找所谓的认同感呢?所以浮萍才会以一大片的形式存在着。

“是的,你说得很对。阿熏,阿姨让你找的那个人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呢?将心比心,你的情况和他差不多吧?”

“阿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去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没有母亲。”阿熏摇摇头,“每个人都有母亲,对吗?”

“对啊,所以小蝌蚪才拼命要去找妈妈,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母亲赋予的。你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明白吗?”

“可是,爸爸没有妻子,我也没有妈妈,我的生命是爸爸创造的。”

“那正是你的苦恼所在啊!”我不禁为阿熏的身世感到难过。也许他在寻找那个人的过程中会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这样做,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呢?

“我的苦恼?”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苦恼呢?”他再次抬起头,用坚定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从不会感到任何的苦恼。”

几日之后,一个平常的周六,我还像往常一样五点半就起床了,然后,去公园里锻炼了一会儿身体,接着去菜场买菜。等我买好菜回到家,发现防盗门居然没有锁。我推开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阿熏和另外一个年轻的男孩儿。

“阿熏?”他怎么进门的?他不可能有防盗门的钥匙啊。

阿熏站起来,严肃地向我介绍:“他就是你要我找的人。”

那个男孩儿年纪约莫十六七岁,脸孔清秀,穿着一件宽大的棕色外套。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我和阿熏,不发一言。

“你怎么肯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扫描了一百多万张脸到我的记忆库里,只有他的脸部特征,与照片上的人相似程度最高。”阿熏平静地解释道。

“光凭脸部特征?”阿熏的说法,我认为不太靠谱。

“是的,遗传基因的显性因子表现在外貌上,通过比对和分析,可以确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走近沙发,挨着男孩坐下来,仔细端详他的脸。他的眉骨偏高,双眼皮,鼻子坚挺,嘴皮很薄,窄下巴,一对招风耳。依稀可以看到小女儿亚莉的影子。

“阿熏,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在一家叫‘天逸’的网吧,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打游戏。”阿熏靠墙,站在一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试图握住男孩儿的手,他紧张地把手缩进衣袖里。

“他叫河国良。”阿熏代他回答。

男孩儿瞪着双眼,望着我沉默不语。

“他为什么不说话?”

“这我不知道。我无法探知他的思维。”阿熏面无表情地说。

“孩子,你认识我吗?”这孩子大概吓坏了,我不想刺激他。

男孩儿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看到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我想起亚莉死亡的惨状,不禁悲从中来。可怜的孩子!我忍不住想伸出手将他的头揽入怀中。猝不及防间,那孩子突然扑向我,双手勒住我的脖子,朝阿熏大声吼叫:“滚开!死侦探!”

阿熏没料到他来这一手,有点呆住了。他靠墙站着,不知所措地瞪着我们:“不要伤害阿姨!”

“我叫你走开啊,你听见没有?”男孩儿情绪很激动,我感到脖子被勒得透不过气来。

“不行,我必须要保证阿姨的安全。”阿熏将手伸入胸前的口袋。

“你别过来!你还动?我真的会勒死她的!”男孩儿收紧手中的力度,我难受极了。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阿熏喊叫。

阿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刀尖对着男孩:“河国良,快点儿将阿姨放开!”他冷静地与男孩儿僵持着。

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国……国良,好……孩……子,放了我吧。”我努力挣扎着吐出几个字。

“闭嘴,老太婆!”国良拖着我,站起来,与阿熏保持同样的视觉高度。

“河国良,快点放开她!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刀快?!”阿熏朝我们步步逼近。

“阿熏,别乱来!他是我的外孙!”我拼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国良听见我的话,吃了一惊。一愣神的功夫,阿熏飞快地冲上来,三下两下,将国良制服。

“别伤着他,阿熏!”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人的。”阿熏朝我笑了笑——仅嘴角牵动的笑容。

“可是,刚才你用刀指着他?”我夺过阿熏手中的刀。那是一把还未开过锋的匕首。

“你真是我的外婆?”国良突然嘭地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起来,“妈妈——妈妈她,死了!”他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

这一声“妈”,叫得让我觉得异样。啊——我回想起亚莉死去的那一晚……

老天!莫非,他就是……我不敢想象下去了……

“是我!那一晚,是我亲手将妈妈的头切割下来的!”

我感到浑身发冷,他为什么要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来?

“放开我!”他恶狠狠地吼叫着,脸孔扭曲出可怕的表情。

“阿熏,放开他吧。”我叹了口气,向阿熏命令道。

阿熏没有吱声,默默地放了国良,退到墙角垂手站立。

国良一挣脱禁锢,便一把将我推开,朝阳台的方向奔去。转眼间,他竟爬上阳台的栏杆,面朝我们大声地哭泣。

“国良!好孩子,不要做傻事啊!”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他的脚下,突然的冲击让我无法接受眼前的局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们不要过来!”国良的一只脚悬空,声线颤抖得厉害。

阿熏就站在我的身边。他的神情出奇地平静,似乎一切的变数都在掌握之中。

必须要挽救国良的生命!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想再失去外孙。我用眼神向阿熏求救。我的喉咙因为紧张,居然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阿熏看也不看我一眼,直视着前方,毫无表情的脸简直犹如灵魂出窍后的僵硬躯壳。

快救救国良!我在心里不断地默念。

“河国良,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呢?”阿熏竟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这种问题。

“我不知道。”国良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摇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她还算我的妈妈吗?我不知道。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唯一与她见面的机会,居然是亲手将她的头颅切割下来的时刻。好可怕!妈妈,你真的好可怕!为什么要让我做那种可怕的事情?我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妈妈被我杀死了。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她要让我那样做呢?”

“你的话前后矛盾,逻辑不通。你说亲手把妈妈的头颅割下,为什么又说梦见妈妈被你杀死了?难道你妈妈不是被你杀死的吗?”

“哥哥你在开玩笑吗?”国良移动了一小步,身体左右摇晃。我的心也跟着揪紧。

“告诉我们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妈妈得了不治之症,我并没有杀死她,只是为了帮她解脱。”国良的话超出他年龄的成熟,我不敢相信他只有十六岁,“我说过,妈妈从来都没有来孤儿院看过我,直到有一天,院长告诉我妈妈终于肯认我这个儿子。原来那是见妈妈最后一面的条件。她跑来求我,让我帮助她。她说她活不下去了,希望我能帮她走最后一程。那天晚上,我按照妈妈的指示带着工具上门。她早已准备好,事先将麻药注入针管,扎入手臂上的静脉血管,再由我继续将针管中的药水注射干净。她完全失去知觉后,我便用小型电锯割下她的头颅。然后,我把她的头颅装进随身携带的背包中,正打算离开时,忽然听见隔壁房间好像传来动静。妈妈没有告诉我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我当时吓懵了,差一点就打算束手就擒。可一想到这是妈妈给我的唯一任务,我必须完成。冷静下来后,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假装小偷偷东西。万一逃脱不了的话,我肯定会舍出性命与他同归于尽。还好外婆你没有为难我,我心里又难过又愧疚。这辈子从来没有人那么温柔地对我说话,我好想哭。我故意威胁你,假装偷东西,然后哭着和妈妈的身体告别。说完‘妈妈,再见’,我就知道这辈子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可怜的孩子!

“你是怎么从反锁的房间偷跑出去的呢?”阿熏不为国良的眼泪所动,继续紧追不舍。

“我进来的时候,是妈妈开的门。妈妈让我用电动螺丝将防盗门的螺丝全部卸下,出去的时候,将整个防盗门搬开,再从外面把螺丝装上。”

“防盗门可以拆卸?”

“防盗门不能拆卸,但门框可以直接拆卸。这个房子装的是那种老式防盗门,一个铁框加一个铁门。铁门的螺丝和锁固定在门框上,门框的三面与墙壁用螺丝固定。妈妈说,这个防盗门最糟糕的设计就是门框,如果直接把门框拆卸下来,防盗门也可以连同门框一起搬动。”

“所以才会造成密室的假象。”

“国良,”我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听外婆的话,快点下来。”

“不!”国良仿佛刚醒悟过来,脚步往后挪动,“你们都不要管我,让我去天堂找妈妈吧。”

他脸朝天空,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几乎在同时,身旁的阿熏飞跃起来,猛地扑向国良。他们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消失在空旷的阳台上空。

我全身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道,双腿无法支撑身体站立。久久地,我捂住双眼,不忍看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

6

多亏老天爷开眼,我的宝贝外孙捡回了一条命。

是阿熏救了他。阿熏死死抱住国良的身体,两人一同坠落,底楼的雨篷减缓了下坠的冲击力。国良安然无恙,阿熏摔得神志有点儿不清醒,但他坚持不去医院。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亚莉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做出那样的事来。

我打电话报警,警察依法对国良进行了传讯。那一晚亚莉死亡的真相终于随着国良的入狱而披露出来。

据国良的说法,亚莉早有求死的决心。生了国良以后,她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国良从小被寄养在孤儿院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亚莉偶尔会去探望他,但也不太关心他的心理渴求。

案发前一晚,亚莉将国良从孤儿院里接出来,安排住在离家附近的小旅馆里。第二天,亚莉让他去五金商店买了电锯和电动螺丝刀。到了晚上八点,国良按照约定的时间去小区找亚莉。那个时候,我已经睡着了。奇怪地是,那天我居然睡得很熟,睡梦时间也比平时早了许多。我怀疑亚莉在我喝的水里添加了安定成分的药物。她主动打开防盗门,让儿子进去。然后,她当着儿子的面注射了过量的麻醉剂。等药效起作用后,国良便用电锯将母亲的头颅切割下来,准备用包裹包起来拿走。可是,我偏偏在那个时候醒来,他便在情急之下伪装成盗贼。最后那声“妈妈”的称呼也不是对着我喊的,而是隔壁被他割下头颅的母亲。

至于亚莉的头颅,国良将她埋在了森林公园的一株橡树下。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警方找到了亚莉的头,这个案子终于结束了。

埋葬亚莉头颅的那棵橡树,我记得是亚莉五岁的时候,我丈夫亲手给她栽下的。

“亚莉要像这棵橡树一样快快长大唷!”亚莉一定还记得爸爸当时的期望吧。

过了没多久,我丈夫在一次交通意外中去世。这桩意外给我和女儿们都带来了无法磨灭的心灵创伤。丈夫去世的时候,亚莉和他在一起。自那以后,亚莉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果不是国良提到那棵橡树,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也许在亚莉的心目中,那棵橡树就是爸爸的化身吧。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这个女儿。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死亡方式呢?

国良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在他坐牢的期间,我每周都会去探望他。他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也不愿意和我交流,总是呆呆地枯坐着。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国良的状况并没有好转。是不是因为我是个老太婆,他不愿意向我敞开心扉呢?如果和他同龄的孩子,他会不会不那么排斥与人沟通呢?我想到了亚美的两个孩子,他们是表亲关系,年纪也差不多,也许会有共同语言。我偶尔向亚美问起她儿子的情况,无意中发现,那孩子的生日居然和国良是同一天。

这个发现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脑子里不断地回放亚美亚莉两姐妹小时候的画面,似乎冥冥中有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去揭开亚莉内心世界的秘密。

由于国良的坠楼事件,阿熏在家里躺了两个礼拜。我几乎天天都过去看看他的情况,他的心脏好像出了问题。

“这里生锈了。”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对我说。

“尽瞎说,心脏怎么可能生锈呢?”我伸手去摸他的胸口,心脏跳动有力,没有衰竭的迹象。

“爸爸会帮我换一颗更牢固的不锈钢心脏。”

“阿熏,你说话真有趣。”

“那天从阳台上跳下去,心脏受到了震动,脱离了原来的位置。”他双手撑地,两脚朝上竖起,在地板上蹦蹦跳跳,“像这样运动就可以将心脏调整回原来的位置。”

我被他的举动逗乐了。这孩子老是喜欢冒傻气,真拿他没办法呀。

“阿熏,你知道吗?我的两个孙子竟然是同一天生日,我以前都不知道呢。”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和阿熏谈论任何不愿意跟其他人说的话题。

“你是说河国良和陈寅成吗?”阿熏用两手来回跳动着走路,像个杂技艺人。

“是的。这真奇怪!”

“阿姨,你有没有觉得河国良比陈寅成更像亚美的儿子?”阿熏曾经见过亚美的两个孩子一次,他能瞬间记住人的脸。

“什么意思?”

“从河国良和陈寅成的脸部特征来看,河国良更接近亚美。”

我被阿熏的话吓了一大跳。之前那种怪异的感觉突然好像有了方向,我想起了什么,却又无法肯定那怪异的原因。

“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阿熏的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同,他从不会主动提出问题。

“你没问过我啊!”他的双腿落地,恢复正常的形态,居然一点儿都不气喘。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感觉不到刚才他曾进行过剧烈运动。

“你有什么结论吗?”

阿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阿姨,人类的亲情究竟是怎样的?我没有兄弟姐妹,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亲情是永久不变的吗?我问自己。新闻里不是经常有为了金钱亲人之间反目的报道吗?我的亚美和亚莉,陌生得好似外人的姐妹情谊算正常吗?我无法回答阿熏的问题。

“一种因为血缘关系而结成的同盟。”我用了一个最不恰当的词语。

“阿姨,两个女儿你比较疼爱哪一个?”这又是一个让我头疼的问题。如果是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亚美,可现在,我无法做出选择。

“我不知道。”

我忽然打了个哆嗦,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亚莉的死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呢?她为什么要借助亲生儿子的手自杀呢?以亚莉的个性,她绝不会做毫无意义的傻事。

“阿熏,你刚才提到国良与亚美长相相似?”

“是的,我的大脑分析出的数据显示,河国良应该是亚美的孩子。阿姨你由于先入为主的想法,忽视了他的某些脸部特征。”

国良是亚美的孩子?

一切迷惑的迷雾突然好似阳光穿过,谜底几乎呼之欲出。

如果国良是亚美的孩子,那么,亚美的孩子又是谁呢?我惊讶得心脏颤动不已。难道寅成是亚莉的孩子?如此大胆的偷天换日计划,真的是亚莉所为吗?

我将亚莉的日记拿出来重新翻阅。

这孩子对自己的姐姐仇恨不已。是因为嫉妒吗?日记里记录了大量有关诅咒姐姐的话语,有些话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在翻阅的过程中,我留意到一个以前没注意的细节。几乎每年有那么几天,亚莉都会用简短的文字对爸爸进行祭奠。我查了下日期,那段时间正好是她爸爸去世的忌日。

我回想起亚莉爸爸出车祸的那天是个周五,亚美的学校里有文艺表演,她爸爸为了去看女儿的演出特意请了半天假。亚莉那天生病在家,没有去上幼儿园,非吵闹着和爸爸一起去。去的路途中不幸出了意外,亚莉被爸爸及时丢出车外,幸运地留下一条小命。

我假设,如果亚莉把爸爸的死归结到姐姐身上,认为爸爸就是为了去看姐姐的演出才会去学校,才会出车祸。那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亚莉对亚美的仇恨有那么深。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姐姐该多好啊!”日记上用红色水笔写着这样的话。

再进一步设想,如果亚莉为了报复姐姐,故意将两个孩子调包,这样一来,所有对姐姐的仇恨全部转移到河国良身上。亚美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孤儿院里遭受苦难,而亚莉的孩子却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报复手段吗?

“阿熏,如果亚莉将自己的孩子与姐姐的孩子交换,你认为可能吗?”

“发生的概率很大。从陈寅成的特征来看,她应该是亚莉的亲生儿子。亚莉将两个孩子交换,并且逼迫河国良将自己杀害,借此毁掉河国良的人生。如果将来有一天,亚美发现了这个秘密,也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河国良是杀人犯。”阿熏的语气冰冷,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亚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能理解人类的思维。不过,我认为亚莉虽然痛恨自己的姐姐,她却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阿熏站起来,走到铁门边,“这是根据我最近在阅读的卡伦·霍尔奈的《女性心理学》所推理出来的。”

“阿熏,你是什么意思?”

“阿姨,你来看这扇铁门。”阿熏将铁门打开,“我依照河国良的说法,将铁门拆卸了下来。事实上,这个动作很容易操作,关于他所说的密室也是可能存在的。但有一个问题,这扇铁门重达70公斤以上,像河国良那样体重的人,能够轻易将铁门拆卸并搬开吗?”

“国良在撒谎?”

“不。”阿熏否定了我的说法,“他没有撒谎。显然他不可能独自将门拆卸下来,如果两人协力,这个行为还是非常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

“国良他,你是说案发那天夜里,国良不是一个人?”

“不错,当时在你的房间里还有第四个人!”

7

时间过得好快啊!

像我这个年纪的老人,对于时间的敏感程度一天天加深。日子一晃,大半个月又过去了。那些曾经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淡化,反而更加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亚美和亚莉两姐妹的童年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谁能相信她们已经为人母为人妻,我这个老太婆也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此时,我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的摇椅里,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轻轻地将眼睛闭上,享受着静谧时光。再过半个钟头,大女儿亚美将和丈夫一起带着两个孩子过来给我庆祝生日。往年这个时候,亚莉总会打电话回来找我要钱,大概是上辈子亏欠她的,每年的生日,我们母女俩都会大吵一架。可是今年,再也没有人打电话来和我吵架。亚莉在那边还好吗?

昨日我又去探望了国良,那可怜的孩子依旧闷闷不乐。

门铃响了,他们到了。我站起身去给他们开门,两个外孙冲进来抱住了我。女儿女婿跟在他们后面,微笑着朝我打招呼。

我仔细盯着寅成的脸孔,想找出遗传因子的蛛丝马迹。

“外婆,你干嘛老看我啊?”十六岁的寅成长着一副可爱的娃娃脸,说话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吸鼻子。

“外婆,外婆,你不喜欢我了吗?”小外孙女撒娇地搂着我的腰,故意装出吃醋的样子。

“傻孩子,你们都是外婆的宝贝,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女婿陈阿生拎着一大盒生日蛋糕,招呼孩子们去准备刀叉。

午餐会大家吃得很尽兴。两个外孙拍着手给我唱生日歌,大女儿亚美负责烧菜,女婿则边喝红酒边陪我说话拉家常。和往年一样,孩子们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其中我最中意的礼物是外孙女送给我的一个镶水晶的玻璃樽。

我把亚莉的日记交给大女儿,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阅读那本记录着妹妹人生片段的文字。

亚莉的在天之灵,不会怪我擅做主张吧?我不希望姐妹俩一辈子都生活在对对方的仇恨里,是时候将这个困扰着亚莉一生的心结解开了。

我将女儿女婿叫到亚莉曾经住过的屋子里,两个外孙留在客厅里看电视。

亚美阴沉着脸,看得出妹妹的日记对她打击很大。她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忍受自己妹妹的诅咒呢?

“妈,这本日记哪里来的?亚莉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看她的日记?你明知道我们从小就合不来!”

“亚莉就是死在这间屋子,我很后悔,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地关心过她。”我坐在亚莉曾经睡过的床上,望着阳台的方向。

“岳母,亚莉已经死了,您还是节哀顺变吧。”一向沉默不语的女婿也忍不住出口劝说。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望着亚美:“亚美,那天你来告诉我,你的钥匙不对劲是吗?”

“嗯,不知道谁把钥匙换掉了。”

“亚美,你一定想不到吧,换钥匙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

“岳母!”女婿的惊讶程度不亚于亚美。

“不过,我换的并不是你手中的那把钥匙。你妹妹死后第二天,我将防盗门的锁和钥匙全部换掉了。那个时候,亚美,我以为是你派人潜入了我的房间,杀死了你妹妹。我一直以为你才是杀死亚莉的凶手!”

我站起来,推开阳台的门。外面的天空灰蒙蒙地,暮色很快就要覆盖大地。

“亚美,你知道吗?那天国良就是站在这个位置打算自杀,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亚美被我的话惊得往后退去。

“国良,才是你的亲生骨肉!”我用尽力气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妹妹将两个孩子交换,作为向你报复的代价!”

“啊——这不可能!”女婿陈阿生第一个叫起来。

“亚美,你应该知道,从小你什么都比妹妹强,你知道她很嫉妒你,对吗?亚莉一辈子都在模仿你,她不停地交男朋友,希望能够在感情上打败你,可她太自卑了,根本无法和你相提并论。直到有一天,你结婚了,婚礼当天,亚莉认识了你——阿生,你一定不会忘记亚莉的吧?”

“岳母,你在说什么呀?”

“杀死亚莉的凶手就是——你!陈阿生!”

我的女儿亚莉实在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从小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好孩子,她叛逆、自卑、嫉妒心强,在她的世界里永远充斥着“失败者”三个字。她疯狂地挥霍青春,做出种种出格的行为,希望能够引起我和亚美的注意。她绝没有想到,像她那样一无是处的女孩儿,居然能够吸引姐夫的目光。

陈阿生和亚美具有同样的成长背景,他们都是优秀的乖学生、乖职员,他们从来都不会惹事生非,他们的世界是稳定而平静的。循规蹈矩的阿生碰到了亚莉,一个在他眼中谜样的女孩儿,他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他从没接触过像亚莉这样的姑娘,觉得既新鲜又有趣儿,他抱着玩玩的心态接近亚莉。就像染上了毒瘾的瘾君子,阿生陷入了自己一手编织的陷阱。

我不知道亚莉是不是爱上了陈阿生,至少在她的日记里,连关于他的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也许是阿生的单相思,或者是亚莉利用他,向自己的姐姐示威,动机已经不重要了。

亚莉怀了姐夫的孩子,她以为自己这一次终于赢了姐姐一次。她要让姐姐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入歧途。

我努力想象着亚莉的心情。十六年后,亚莉第一次见到了被自己遗弃在孤儿院的孩子,那个叫国良的男孩子,变得封闭自卑,就像当年的亚莉一样。她的心被触动了,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无法弥补的错误。她变得萎靡不振,精神上的挫败击垮了她。

我把自己的推理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亚美被我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捂着嘴,用无法置信的表情打量着自己的丈夫。

陈阿生,我唯一的女婿,颓然地垂下脑袋,竟轻声地呜咽起来。

“亚美,是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后来我没办法停下来。”悔恨的泪水沿着他的双颊流淌下来,“我以为那只是个意外,每个男人都会犯那样的错误。我不知道一夜情的后果竟然有这么严重!十六年前的一夜,差一点毁了今天的我。亚莉突然跑来找我,她说我有一个私生子,希望我能够给予那孩子一个名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对那孩子,我想不出有什么隐瞒的办法。亚莉威胁我,如果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到我们单位去揭发我,让我没有宁静的日子过!我不能失去现在的一切,包括我的家庭和事业,经营了这么多年,不能因为十六年前的一个小错误而毁于一旦。我思前想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唯有让她从这个世界消失,我才能从危机中解脱出来。我故意让她向孩子隐瞒我和她的关系。案发那一天,我偷了亚美的钥匙,悄悄潜入这间屋子。国良和她都在,岳母由于安眠药的作用提前就寝。在这间屋子,我和亚莉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慌乱中我抓起手边的电动螺丝刀砸向亚莉。她瞪着我,双眼睁得很大,她不相信我居然敢对她动手。我对国良说,‘你妈妈又犯病了,赶快注射镇定剂’,那孩子对我的话没有一点儿怀疑。趁他给亚莉注射的时机,我用力敲击国良的头部,他昏迷了过去。亚莉临死前眼睛的瞳孔里一定映有我的镜像,我不能留下那个证据,于是,我便将她的头颅切割了下来。完工后我故意叫醒国良,让他以为自己混乱之中误杀了妈妈。正在那个时候,岳母碰巧清醒了过来,我便叫国良假扮成入室盗窃的小偷。亚美曾经告诉过我,爸爸在森林公园里为亚莉种了一棵橡树,我便让国良将头颅埋在橡树底下。

“亚莉死后,国良陷入了自我谴责的罪恶感中。他好几次想自杀,都被我挽救了回来。我编了一套谎言欺骗他,声称亚莉得了绝症,国良的行为不过是为了让妈妈更早解脱出来,免受病痛的折磨。

“可我万万没想到,亚美发现了钥匙的异常。我将钥匙归还给她时,没有按照原来的顺序穿入摆放,引起了她的怀疑。

“我早知道真相大白的这一天会到来,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想不通亚莉为什么将寅成和国良对换,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她要这样报复我呢?我真的想不通……”

说到这里阿生已经泣不成声。

我想没有人能够了解亚莉的真实想法,可以肯定地是,她爱那个孩子——寅成,为了他甚至不惜毁掉另外一个年轻的生命。

客厅里传来外孙女的嬉笑声。

“哥,哥,把玻璃樽还给我!那是我送给外婆的礼物。”寅成将玻璃樽高高举起,和妹妹嬉笑打闹着。

亚美慢慢走向客厅,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来防盗门朝外敞开着,门口来往的邻居不时朝里张望。她跨步上前,猛地将门关上。铁门剧烈的声响震得窗户也跟着发出颤抖之音。

“玻璃樽给我嘛!”外孙女没有顾及到妈妈阴郁的脸色,继续和哥哥嬉闹。

“就不给!”寅成将玻璃樽反手藏在身后。

外孙女拉着哥哥的衣服,又笑又闹,绕着哥哥转圈。

亚美一把抢过寅成手中的玻璃樽,哗地推开防盗门,仿佛用尽力气似的,将那明晃晃的玩意儿奋力投掷了出去。

我好像听见玻璃樽撞击到金属后破裂的声音,楼道里传来男人的尖叫,接着似乎有个重物从楼梯上跌落下去。

两个外孙被妈妈的举动吓坏了,呆呆地盯着妈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女婿从里屋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脸色惨白。

亚美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几乎站不稳,她费力地扶靠在桌边,朝寅成招招手。寅成看看爸爸,又瞧瞧我,不情愿地走到妈妈的面前,还未等他站稳,亚美一个巴掌扇过来,寅成本能地打了个趔趄,捂住脸庞,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他的嘴角慢慢渗出血渍来。

“阿熏,阿熏,你不能死啊!救命!救命啊!”

楼梯口有人在呼救。

亚美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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