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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幽灵》全文阅读_作者:漆雕醒

发布时间:2023-07-22 16:2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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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2年,夏。

正午的烈日密密麻麻地扎在上海滩的每一厘土地上,巡警们一面抱怨一面溜入茶馆“蹭凉”。

相较而言,负责码头治安的警察就没这么幸运了,这是苦差,他们几乎偷不出一分钟离开这个大蒸笼——自从年初的“一·二八事变”之后,各个码头的警备力量都翻了一番,安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格:所有行李一律开箱检查,如果遇见可疑人物,不需任何理由也可要求对方脱衣搜身。

“大,大,大头针!你在,在这儿呐,叫,叫我好,好找!那,那边有一,一拨女人,头,头儿觉得可,可可可疑,叫你,过过去帮忙,搜,搜身。”

明凤桢白了一眼张东起,这位年轻的警士面貌还算清俊,可惜是个结巴,再简单的事儿到他嘴里都得让人急出毛病来,大概也正是由于这个缺陷,入行四五年,他也只是个低级警士。

“嘿!怎,怎么不理,理人哪?”张东起一把拽住明凤桢的胳膊,“快,快跟我走0”

“你叫的是大头针,关我什么事啦?”明凤桢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目,挣脱对方,双手叉住小蛮腰,“本小姐的大名叫明凤桢,你找错人了啦!”

“好,好啦!明大小姐,明,明姑奶奶!”张东起嬉皮笑脸地作着揖,“不就,就是个外号吗?你较,较什么真呀?快,别闹了,头,头儿发,发火可不好玩,你刚进来,得,表,表现表现,别为这,这个把差事儿给丢,丢啦!”

“想得美了啦,谁跟你亲近了啦?”语气虽不客气,但明凤桢却加快了脚步,“干吗每次都找我做这种事啊?”

“谁,谁叫咱这码,码头就俩女警呢?”张东起比着手势说道,“阿美,又,又被于长官叫,叫去了,就剩你了啊,我们男,男人又不能碰,就,就算我愿,愿意帮你分,分担,人家也不,不肯啊!是不是啊?”

明风桢不禁莞尔:“你个结巴,还这么油嘴滑舌。到底那些女人怎么可疑啦?”

“像。像鬼。”张东起一面压低声音,一面皱起眉头,“脸,白得跟死,死人似的,看,看着就晦气。”

明凤桢一愣:“鬼?!”

2

见了码头上所谓的“女鬼”,明凤桢几乎忍不住大笑出声。那些女人的脸色确实白得疹人,不过却不是天生的白,明明是粉用得过多了,再加上头上不断冒出的汗水,使得那些脸蛋儿看上去更加惨不忍睹。

明凤楔仔细打量着这些女人,从十四五岁到四五十岁不等,几乎清一色都是骨骼宽大的大饼脸,估计是那个地方的人种特色,不算太瘦也绝对说不上胖的身材,瑟瑟地堆在一起,满眼的畏惧。

“都是从乡下刚招的女工,没见过世面,这不来上海了吗?本来是跟她们说也打扮打扮,别太给自个儿丢人,哪知道她们把自己弄成那个鬼样子。”一个精瘦的汉子在码头警长程斌晖的面前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让长官您见笑了,下船时我还骂呢。说咱们招工人做衣服,又不是上台唱戏……”

“明凤桢,搜一下这几个女人!”程斌晖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头,“仔仔细细地搜!”

“是!”明凤桢一面回答一面走到这群女人的面前,正色道,“跟我来!”

女人们被带到一处用布帘子围起来的角落,这里是专门用于检查女性旅客的地方。

“一个一个来,谁第一个?”明凤桢捞开帘子,目光投射到一个小女孩身上,她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有一双黑漆色大眼,再加上圆圆的娃娃脸,显得十分温和敦厚,眉心一颗黑色的小痣,又增添了几分俏皮。

“就你吧。”明凤桢指着小女孩说道,没想到她的眼里立刻流露出恐慌,把身子缩到了身旁女人的身后,那女子挺了挺胸,大声道:“先搜我!”

明风桢乐了:“怕什么?抢什么?又不是让你们上断头台!你来就你来啦。”

那女子深吸一口气,随着明凤桢走进了布帘内。

明凤桢仔细地拍摸女人身上各处——柔软的触觉,说明对方身上并没有夹带违禁品,但她却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怪异感,她重新又搜了一遍,这一次,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哭了起来,眼泪把粉底冲得越发不堪人目。

“怎么啦?”明凤桢好笑又好气,“大家都是女人,害什么臊啦!好了,好了,出去吧。”

女子飞快地跑出去了。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她比上一个更紧张,全身绷得笔直,闭上双眼,咬紧了牙:“来吧!”

明凤桢苦笑,这阵势弄得她像个要剔骨喝血的女魔头似的,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放松点,没事儿。”她叹了口气,中年女人没有答话。明风桢皱了皱鼻子,因为她闻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其实这股味道在之前的女人身上也出现过,但不像眼前这位这么难闻。

像死老鼠。明凤桢在心里作出了结论,大概是在船舱里染上的味道,她知道那些末等舱是什么样,肮脏的地板、垃圾、发馊的食物、秽物桶…一明凤桢觉得胃肠一阵搅翻,几欲作呕,她加快了搜查的速度。

眉心有痣的女孩是第四个进来的。大概因为前几个女人都顺利过关,她的神情少了几分惊恐。

“没事儿,不痛,就是检查一下,很快就好!”她微笑着把手放在女孩的双肩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周小梅。”女孩怯生生地回答,明显的四川口音。

“来上海做工啊?”明凤桢尽量表现出亲和力,“和姐姐一起来的吧?这么小就出来做工,你爹娘舍得哦?”

周小梅摇着头:“我没有姐姐,老家闹饥荒,爹娘死了,活不下去了。”

一句话立刻让气氛沉重了起来。

“哦。”明凤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周小梅点点头:“我还有个哥哥,五年前就来上海了,我哥哥好厉害的,给家里捎了好多钱,还说要接我们来上海,还要带我去大戏院看影戏呢,就是这半年不晓得昨了,一直没消息……我就想到上海来找他。”

女孩眼里闪烁着光彩,但是明凤桢心里却一阵黯然。

人人都觉得上海滩遍地黄金,那些抱着发财梦到这里的人,不是把尸骨留在了这个深洞里,就是用灵魂与魔鬼做了交易……

“好了,小梅,我们开始吧。”明凤桢移开放在周小梅肩上的手,她觉得不对劲,这几十秒的接触中,那肩膀始终是冰冷的,她的手指没有感到任何温度,不仅仅是周小梅,之前的每个女人都是如此!她搜查过上千人,就算是隔着衣服,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更何况现在是酷暑七月,两个人稍挨近些。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热气。可是这些女人,明凤桢打了个寒战,她们居然还穿着长袖长裤一当然,这可以用“保守”两个字来解释,衣服质地也不算厚,可是……

这些女人不会出汗吗?可她们额头上几乎全是汗珠子!

明凤桢抬眼看着周小梅的脸,上面的粉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露出萎黄的脸色,那双胆怯的眼睛里还藏着某种她无法名状的东西,那东西让她不安。明凤桢心不在焉地在周小梅身上拍寻着,她越发觉得手下的那堆皮肉是没有生命的。她在周小梅的胳膊上捏了一下,皮肉随着掌心的力量浮起来,软软的,没有什么弹性……她又把周小梅的手拉到眼前:手又瘦又小,与她的脸和身体几乎形成畸形的对比——这双手也是冰冷的,而且还有些发青,指甲没有修剪过,里面藏污纳垢,让人反感。

“小梅,你把裤脚挽起来。”明凤桢蹲在周小梅的面前,她已经完成了小腿部的搜查,鞋子也脱下来看了,没有发现夹带——但那种古怪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周小梅开始发抖,她弯下腰,慢慢地将宽大的裤脚往上提,先是露出白色袜子的上半截,然后是她的皮肤,白得发青的一段肌肤,明凤桢从没见过那么白的肤色,几乎和那袜子一个色了,她小心地用指头按压,周小梅的腿上立刻出现—个小小的凹陷……

“好啦,好啦!”张东起在布帘外喊道,“头,头儿,说说不,不用查了,让,让她们赶陕走。”

“我还没查完呢!”明凤桢掀开布帘走出来,指着剩下的几个女人,“没见这儿还有呢嘛!”

张东起一把将明凤桢拉到一边:“傻,傻呀你,你看看不出来,头,头儿为什么叫你查啊?”

“可疑啊!”明凤桢糊涂了,“这些女人确实有些可疑……”

张东起的眼睛亮了:“身上有,有枪?”

明凤桢摇摇头:“没有。”

“有刀?”

“没有。”

“有鸦片?”

“没有!”

张东起苦笑:“那,那有什么?”

“好像有病,”明凤桢压低声音,“怪病。”

张东起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啊,啊?”

“那女孩的脚白得怕人呢,一按一个手印。”明凤桢解释,“身上也冰凉冰凉的……”

“那是饿,饿的,肿了。”张东起失笑道,“饿得脚肿,没见过?全身肿的都有,这年头,多,多。别,别耽搁了,后,后面还有,有人等,等着呢。”

张东起说完,用嘴朝程斌晖的方向努了努,明凤桢顺着看过去,只见那个精瘦汉子一脸哈巴狗样儿地绕在程斌晖的身边,程斌晖嘴角微笑着,面皮子全都松了下来,堆成一种招厌的得意神态,他的制服口袋分明鼓了起来。明凤桢立刻明白了,程斌晖是故意做出刁难的姿态来索要贿赂,自己是被人彻底利用了。

“我还没查完,”明凤桢故意大声喊,“下一个,进来脱衣服!”

程斌晖脸色阴沉地朝她望了过来,张东起一把捂住明凤桢的嘴,高声压过她的抗议:“查,半天什,什么都没查出来还查个什,什么?”然后他朝着那群女人挥着手,“看!看什么看!走,走,走!”

精瘦汉子立刻跑过来,带着一干女人飞快地离开了。

程斌晖转过头,指着一个穿长褂的男人:“你,过来!”

张东起将明凤桢拉到一边,低声道:“他是,是什么身,身份,你,你是什么身,身份,跟,跟他较真,你,你输得起吗?识,识相点吧!”

明凤桢挣脱张东起,郁闷地看着那群女人消失的方向:“可我觉得她们真有古怪,还有那个小女孩,要真是病得严重,怎么能让她去上工呢。纺织厂那种地方,好人都要脱层皮,会出人命的!”

“你,你是警察,又,不,不是医生,有病,不归你管,”张东起看着程斌晖,“妨碍长,长官发财,就,就有,有你受的。”

3

丁兰儿拿着小镜子坐在床上,一身小碎花的睡衣裤,嘴嘟得老高。

“晒得这么黑,以后要怎么嫁人了啦!”

“谁要你当女警来着?”邻床的许月美一面往脸上擦着珍珠膏,一面白了丁兰儿一眼,满嘴铿锵北平味儿,“又要赚钱又要美,那就去夜总会当歌女去,晚上工作,白天睡觉,一准儿见不着太阳,准保你白得跟僵尸似的。”

“要死了你!”丁兰儿拿起一个枕头朝许月美砸了过去,后者灵活地一闪,躲开了。

“就你这公鸭嗓子,只怕台下扔上来的果皮,都能把舞台压塌了,”许月美嗤嗤笑着,继续惹对方生气,“人家还不敢要你呢!”

“人家好歹也是高小毕业,就不能去做个女文书、女记者什么的啊!”丁兰儿嗲声嗲气地说。

“哟!亏你还好意思说呢!现在大学生为个工作都打破头啦,你还女记者呢!想得美!”许月美指了指站在窗口发呆的明凤桢,“人家可是在国外上过大学的,人都没说话,你一个高小生在那里叽叽喳喳的,笑死人了!”

丁兰儿斜睨了明凤桢一眼,气势去了一半,嘴里嘟哝着:“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这一位却是铁了心要让对方尴尬,许月美故意走到明凤桢的旁边,拍了拍她的肩:“凤桢啊,听人说你是在德国上大学的,啥大学,学的啥啊?”

“唔,莱比锡大学,学化学。”明风桢转过身子,瞟了一眼脸色难看的丁兰儿,又补充道,“不过没毕业就回国了。”

“为啥啊?”许月美瞪大眼睛,“多可惜啊!”

“不是听说这边招女警吗?我从小就想当女警,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回国了!”明凤桢笑着说,“读书哪有当警察有意思啊!”

“少来啦!”丁兰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去年才开始公招女警的,就算上海是全国最早起头的,那也是民国十六年的事儿了,你小时候是多大,那时候有女警吗?”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一直耿耿于怀啊,我以前还想女扮男装去做警察呢!”明风桢扮了个鬼脸,“所以这次要好好抓住机会呀!”

“唔。那你父母舍得你做警察吗?”许月美挑起眉头,“能送你去留洋,我想你家里一定很有钱吧?你做什么不好,干吗非要做警察啊?做个老师多好,一个月四五十块银洋,在这儿就算做到警佐级都未必拿得到这个数。你又不像我们,没别的出路才靠这个养家糊口。”

明凤桢的眉头微蹙着,没有回答许月美,像是陷人回忆之中。

“我出去走走。”她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门。

4

明风桢望着丽华纺织厂的大门和围墙发果,她知道罩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如果张东起的消息没错,那么周小梅就应该在这里上工。现在是晚上八点,但纺织厂里依旧传出机器的轰隆声。

那个精瘦汉子,张东起说他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魏大富,獐头鼠目,绝非善类……

明凤桢回忆着周小梅当时的眼神,她在害怕什么?还是受到了某种威胁?如果对方用人身安全来威胁她呢?

自己竟然就那样放她们走了!明凤桢恨恨地跺了跺脚,都怪那可恶的程斌晖,贪婪得像蛇,狡猾得像狐狸,凶狠得像狼。

明凤桢敲开了丽华纺织厂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猥琐的驼背人,大约五十岁上下,他斜视的眼睛狐疑地瞟着明凤桢的制服。

“女长官,您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儿吗?”

“我路过,听见你们这里机器还开着啊?”明凤桢板起脸,“现在都八点半了,你们工人还上工呢?超过十二小时可违规啊!”

“哎哟!长官您可别误会,这是上夜班的工人,晚上五点才摸着机器哩,”驼背老头陪着笑脸,“咱们这儿可是中国人自己开的厂子,可没那些东洋婆子的狠心肠,中国人能折腾自己同胞吗?”

“唔,这样最好。不介意我进去参观一下吧?”明凤桢一面说一面往里走,驼背老头尴尬得让也不是,拦也不是。

“哎哟,女长官,这里面可乱着,仔细沾您一身棉花絮,那多不好哪!”

“不怕。”明凤桢顺着机器声大步走进了车间,轰隆隆的机器声把两个人的声音都给吞噬了。

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让车间里的工人和工头都不由得一愣,一个穿着黑色纺绸衣裤,看起来像是管事模样的男人紧张地走了过来。

“老六,出了什么事儿?”

驼背老头连忙扯着嗓子介绍:“这是我们这儿的工头……”

“秦大龙。”男子也提高音量打断老头的话,地道的北方口音,“长官您这是……”

“没事儿,随便看看。最近治安不好,上面说要多注意一下。”明凤桢无视两人互递眼色的模样,径自四处张望,这是一个小工厂,车间里大概有二三十个女工,明凤桢没有发现周小梅。

她走到一个女工身边,俯下身问道:

“你进厂子多久了?叫什么名字?”

女工没有回答,眼神瞟向秦大龙。

秦大龙连忙走过来:“她叫阿芬,进厂子都两年多了。”

“你是哑巴啊?还要别人替你答话?”明凤桢一面笑眯眯问。一面拿起阿芬的左手来看,这是一只还算干净细嫩的手,指甲剪得短短的。

“哟,保养得还真好。”

“怕把丝线刮坏了。”阿芬惶惑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长官。”秦大龙迅速将两枚大洋塞进了明凤桢的衣袋里,显然,他把她当作了程斌晖之辈。

秦大龙的脸上堆起可厌的表情:“长官这么晚了还这么操劳,真是太辛苦啦!”

明凤桢忍住怒气,她不能发作,甚至不能退还贿赂。

“魏大富在吗?”明凤桢微笑着问道。

“哟,原来长官认识咱们魏管事呀?早说呀!”秦大龙继续陪笑,“可真不巧,今儿魏管事不在厂子里呢!您找他有事儿?”

“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凤桢从衣袋里掏出一枚小发夹,“那天在码头他带的女工丢的,好像叫什么周小梅的,反正今儿顺路就带过来,他要不在就算了,你就给他带个话,说我改天有空儿找他喝茶。大家讨生活都不容易是不是?哦,这个发夹,你帮我转给那个叫周小梅的吧。”

“周小梅?”秦大龙皱起了眉头。

“就前两天新招的女工,你不会不认识吧?”看着对方一脸诧异的样子,明凤桢忍不住问道,“你们这儿工人不多呀!就那个四川来的,圆脸,眉心有颗痣,年纪挺小的,大概就十四五岁吧!”

秦大龙摇摇头:“那,那个,我还真不清楚,因为,新。新手不是马上能上工的,还得先找人教一教,带一带,所以我还真没见过那个叫什么小梅的!”

“没事儿,以后见着了交给她就好。”明凤桢轻描淡写地说完,背着手缓步走出了车间。

“长官您走好哕!”驼背老头毕恭毕敬地将明凤桢送出大门。

他分明在撒谎!一问到周小梅便神情大变,说话也不流畅了,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明凤桢摸到口袋里的两枚大洋,寒意从指尖爬进心里——民国十五年造的“孙头”银元,区区一个工头,出手可真不寒碜,这两块钱,可以在小旅馆里包吃包住一个月了。

她减慢了行走的速度,好让自己的思维保有足够的动力,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从建筑物的阴影里偶尔传出鼾声,来自露宿的乞丐,只要不遇上暴雨,夏天对于乞丐来讲算是个好季节。

明凤桢走到一个老乞丐的面前蹲下来,她观察了好一会儿,这老头睡在这条路段上最好的一个位置——这是他在乞丐中地位的象征。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块大洋,将它们放在老乞丐的耳边,轻轻一敲,清脆的金属声立刻让他睁开了双眼。

老头儿的眼里闪过一丝精明之色,但瞬间就被—脸傻笑给代替了:“呵呵,女长官好,这大晚上的,您这是……”

明凤桢把其中一块银元放进老乞丐面前的破碗里:“嗯,老人家在这条街面上待了不少年吧?”

老乞丐眨眨眼,没吭声。

“放心,不让你做别的,就帮我留意两个人。”明凤桢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丽华纺织厂,“一个是那厂子里的管事,名叫魏大富,第二个是个小姑娘,叫周小梅,十四五岁,眉心有颗黑痣,四川口音。”

老乞丐将碗里的银元揣进怀里,仍然没吭声。

“记住我叫明风桢,要是见到那小姑娘,就马上到吴淞码头来找我,”明风桢亮出另一块银元,“人找到了,还有赏钱。”

5

“从明天开始,你不必到码头来了。”程斌晖将一张调令递给明凤桢,“上面要我们挑一些文理清通的警士去协助保甲长稽察户口,我想着你喝过那么多洋墨水,就定了你啦,你现在是户籍警了,去局里办个手续,就那边报到去吧。”

明凤桢愣住了:“长官,您这是赶我走吗?”

“是我这里庙小。”程斌晖冷笑道,“容不下大佛。”

明凤桢咬了咬牙,阴着脸接过调令。

“大头针,扎着痛,死不了人,最适合的就是用来钉文件,”程斌晖意味深长地看着明凤桢,压低了声音,“记住自己的位置。”

明凤桢心里咯噔一跳,这是明显的威胁之意了。她郁闷地离开码头,往公共租界的警署走去。

“女长官,女长官!”一个赤着脚的小乞丐追在明风桢的身后大叫着。

明凤桢转过头,俯视小乞丐的脏脸,后者可没有半分惧生:“女长官,老山爷让我跟你说一声,你要找的人在火车南站呢。”

“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明凤桢连忙问。

“小的。”小乞丐不耐烦起来,“你要找就赶紧去吧,那丫头手上可有车票呢,不知道要去哪儿,晚了就见不着了。”

明风桢着实吃了一惊,太蹊跷了!头一天夜里她才去打听周小梅,第二天周小梅就要离开,而且以周小梅的身份处境,她绝对负担不起一张火车票!

顾不得多想,明凤桢拽上小乞丐,叫了辆黄包车直奔火车南站。

6

火车站门口一片混乱。

上百号警察堵着上千号人,人们在枪眼下举着双手,一个接一个地被搜身,缓慢地进入车站。

明凤桢带着小乞丐钻进候车室。

座位上几乎都空着,人群拥挤着站在候车室的东南角,再次被警察搜身。

明凤桢见着了同事许月美,她是唯一一个坐着的人,抱着胳膊,似乎在发抖。

“到底出什么事了?”明风桢在许月美的身旁坐下来。

看见明凤桢,许月美眼泪汪汪地比出了两个手指:“两次了!上班三个月,两次被人用枪指着头。那家伙竟朝我开枪!幸好……就为这二十块大洋一个月!我还不如去当个缫丝工呢……”

“你这算什么?我宁可被人用枪指着十次,外加两百个大洋,也不愿意再见一次这个,真是活见鬼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西北角上传过来。

明凤桢寻声一望,这才注意到穿着白大褂的男子,他正背对着她蹲在候车室的东北方。

许月美站起来,朝那男子走过去,明凤桢连忙跟上。

“啊!李检验员!怎么了?有什么发现吗?”

男子转过头,出乎明凤桢的意料,从后脑勺看,男子的头上有不少白发,可是出现在她眼前的这张脸却很年轻。

“李恒之。”男子朝明风桢点点头,简明扼要地介绍自己,又转过头继续查看躺在地上的尸体。

那张脸让明风桢惊叫了起来:“周小梅!”

地上的尸体正是她一直寻找的周小梅,女孩惨白着脸,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她身上盖着一块白色的布,明凤桢发现白布下周小梅的身形轮廓很有些不对劲,像是缩小了一大圈,那身体简直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她立刻伸出手去揭那块布,却被李恒之一把拉住了:“干什么你?”

“我认得她!”明风桢急急地说,“她,她的身体!我前两天见她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你让我看一眼!”

“我劝你最好别看!”李恒之斜睨着明风桢与红着眼睛的许月美,“知道吗?我有一个同事被吓晕了!”

“你的同事?!”明风桢狐疑地看着四周,李恒之旁边显然没有其他人。

“不是被她,是被上一个。”李恒之补充道,“在半年前,被一具和她一模一样的尸体给吓晕的。”

7

上海,真如镇,法医研究所。

这是由司法部刚设立的专门机构,负责受理各地法院疑难案件的鉴定及承担法医人材的培养工作,建成还不到一个月。

明风桢站在解剖台旁。

“你确定要看吗?”李恒之再次问道。

明凤桢点点头,白布被完全揭开了,明凤桢的脑子嗡地一下,立刻陷入一片惨白之中。

那是怎样的身体!或者说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身体,只能称之为骨骼,蒙着一层单薄皮肉的骨骼,那皮肉几乎已经是透明的,十二对肋骨,根根分明,四肢中最粗壮的大腿部分也不过和一根芦柴棒相等!

这具身体简直就像是从坟墓里扒拉出来的!

然而在三天以前,她还是一个体态完全正常的女孩子!

明风桢奔出解剖室,弯腰在门口呕吐起来。

她无法控制,不知道是因为恶心还是因为伤心。

“都说了别看,你偏要看,这又不是该你管的事。”李恒之轻轻拍着明凤桢背部,“要不要喝点水?”

“不要!”明凤桢哭了起来,“怎么会有这种事?一个人怎么可能瘦成这样?三天前我还见过她,她当时还好好……”

明凤桢住了嘴,当时的周小梅并不是好好的,事实上她已经发现不对劲了,白得异常的皮肤,还有凹陷……

“有什么病会让人先是发肿,皮肤弹性消失,然后又迅速消瘦,三天就让一个人从正常体形瘦成,瘦成这样?”

“没有!”李恒之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然后又觉得不妥地说,“至少,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过。人要瘦成这样,必然是长期缺乏营养造成的,相反急性饥饿,也就是突然断食断水的生命极限是72小时,但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更何况,她并不是死于饥饿。”

李恒之把明凤桢带回到解剖台前,白布已经重新盖好了,只露出周小梅的头部和颈部。

“你看这里,”李恒之指着周小梅的喉咙,上面有一个竖着的月牙形痕迹,“表面看不出来,但是她的喉骨完全碎了,这才是她的直接死因。”

明凤桢仔细地看着那个痕迹:“这,这是牙印!怎么会有牙印?”

“是的,是牙印。”李恒之点点头,转过脸看着明凤桢道,“对于这些没机会说出真相的死者,找出真相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帮助。你想帮她吗?”

明凤桢点点头:“嗯。”

“如果你打算继续,那我们看看有什么可做的。”李恒之拿了一副手套递给明凤桢,“我们必须从心底尊重死者,我心里不会有杂念,你也不要有。”

明凤桢的脸红了,但她还是戴上了手套。

“光天化日之下咬断一个小女孩的喉骨,还是在火车站这种人口密集的地方,你觉得可能吗?”李恒之问道。

明凤桢若有所思:“但是,当时那里还有枪战,现场很混乱。”

李恒之拿起周小梅的一只手,明凤桢记得它,指甲没有修剪过,里面依然内容丰富,不过指甲缝里增添了很多白色的粉状物。明凤桢记得,如果要做纺织工人,那么第一件事就应该剪掉指甲才对。

“咦?”李恒之皱着眉头,他将周小梅的指甲剪下来,放进一个小瓶子里。明凤桢别过头,她把视线投向另一处,桌子上放着周小梅的衣物,蓝色的粗布衣裤,里子向外翻,上面有一些白色的絮状物,明风桢走过去,捏起一粒,手感很怪,既像棉絮又不太像是棉絮。

“你说,你的同事曾经也见过这样的尸体?”

“哦,是半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没这研究所呢,出了案子都是委托同济大学的病理学教室检验的,我那时候还在大学教书,有天警察送了具女尸来,跟这个一样,脸是正常的,可是身体瘦得厉害,我那同事当场就吓晕过去了,那个女尸的死因也和这个一样,都是喉骨碎裂导致窒息,表皮有牙印……”

“半年了,那凶手一直没找到?”

李恒之冷哼一声:

“那个死者是个外来女工,死后没人来领尸,也没人告状。再说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谁会为这么个小人物浪费精力查凶手?”

“可是……”

“哟,这谁啊?我记得这案子好像是归我管吧?你这是坏了规矩吧?”

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李恒之转过头,脸色微微一沉:“有些人还真是说不得,说曹操,曹操到。于飞警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明凤桢打量来人,俊眉冷目,鼻直颌宽,倒是一表人才,不过二十五六岁,警衔却是二线三星,程斌晖已经算是年少高管了,眼前这人比程斌晖年轻,职位却高得多。

“我的辖区里出这么大乱子,我怎么能不来呢?”于飞耸耸肩。

“嗯,那是。”李恒之没好气道,“要不是出这么大乱子,你怎么肯为这么个没钱没势没人领的穷丫头往我这儿跑?上个月那事儿还没平,这又来了,死了一个,伤了六个,头疼吧?”

“这谁啊?”于飞斜眼看着明凤桢I司。

“这是我请来的证人,明警士认识死者。”李恒之介绍说,“我找她来了解些情况。”

“你怎么认识她的?”于飞上下打量着明风桢,嘴角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气,“你刚毕业的?做女人就是好啊,上个什么训练班,一毕业就是中级警士,想当年我们得把命拼出去才能升上一级。”

明凤桢讪讪的,只得将她在码头搜身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番。

“嗯,丽华纺织厂新招的女工?”于飞走向解剖台,“死因是什么?流弹?”

“自己看吧。”李恒之扔了一副手套给于飞,于飞揭开白布,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想不到吧?”李恒之一脸幸灾乐祸,“半年前你不想管的案子,现在又来找你了,看来你是被冤鬼缠上了,可是不好脱身吧。”

“捉鬼是道士的事儿,不是警察的事儿。”于飞“哼”了一声,转身朝外急步走去,“你解剖完有结论了,把报告送过来。还有你,明警士,完事了赶紧走,不该你管的事儿少管!”

看着明凤桢一脸诧异的样子。李恒之解释道:“半年前就是他把那具女尸送到教学室来的,那时候他还是—个低级警士呢,原以为他和别人不同,我真是瞎了眼,还把他当朋友……哼!这半年升得够快,都快警正了,这也难怪,人家只破大案——又有赏钱又能升官的案子!”

“他说捉鬼是道士的事,是什么意思?”明凤桢皱着眉头问。

“人家硬说这是幽灵杀人,有什么办法?”李恒之说道,“他的结论是,那女人是被恶灵缠身,所以身体才会瘦得那么可怕。”

“荒谬!”明凤桢叫起来,“上面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

“哎,你别说,上面还真信了。”李恒之说道,“人家也不是空口说的,有证人的,就在尸体出现的那个晚上,有人见到了幽灵,那个幽灵就站在尸体的旁边,有传言说是那个幽灵生前和死者认识,两人有过矛盾,这是回来寻仇了……天知道他还对上面说了什么,总之呢,上面大概是怕公众恐慌,就把事情给压下来归到机密档案里,当悬案不了了之,也没见报。”

“幽灵复仇?”明凤桢看着解剖台上的周小梅,“那她呢?她三天前才来上海,她还这么小,又能跟谁结仇?再说了,幽灵白天也出来吗?”

“是啊!”李恒之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这次就看他怎么自圆其说了!”

“我马上回来!”明凤桢拔腿就往外跑。于飞并没有走太远,他的步履缓慢,似乎心事重重,完全没有了在解剖室的嚣张气焰。

“于长官!等一等。”明凤桢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半年前你是在哪儿发现的那具女尸?还有,那个女尸叫什么名字?还有那个幽灵,她又是谁?你查过这个案子,你知道的是不是?”

“警士小姐,别把客气不当警告!”于飞冷冷地看着她,“你是哪个部门的?这是该你管的事儿吗?这是我的辖区,我的案子!我警告你,别给我找麻烦!”

“我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我是来帮你破案子的,火车站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总得给上面一个交代不是?我又不要钱,要是案子破了,我不要一分功,要是案子办砸了,你就往我头上推,我就是想出一份力。你就当多了一个不要薪水又能扛黑锅的手下,成吗?”

于飞怔愣地问:“你和那丫头是亲戚?”

“我就在码头上见过她一次。”明凤桢摇着头。

“那你何必讨这苦差事?”

“如果那天在码头我坚持一下,也许她今天就不会死!”明凤桢说道,“这次,我不想放弃追查真相!”

听了这句话,于飞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

“闸北,丰田缫丝厂,一·二八事变之后就被废弃了。死的那个女人就是在废厂区被发现的,叫钟秀菊,过去是这个缫丝厂的女工。那个幽灵叫张秀英,也是缫丝厂女工,死于民国八年,自杀,在家里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死了……其他的事,你自己去查吧。”

8

“化成灰我也认得他!”许月美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一脸大胡子!比我高一个头,黑得跟煤炭似的!”

“你说的是李逵还是张飞啊?”丁兰儿扑哧笑出声,“要照你说的画像,人家还以为古人复活了呢!”

“别打岔!”明凤桢打断丁兰儿,“你说他当时搂着那小女孩?那他怎么开枪啊?”

“就是这样!”许月美跳到丁兰儿身边,左手揽住丁兰儿的肩膀,把对方的头摁到自己怀里,然后用手指比了个枪的形状,对准明凤桢,“那女孩儿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当时一边大叫一边开枪。”

“你看见他朝谁开枪了吗?”明风桢连忙问,“当时是不是有人在跑?”

“我哪儿知道啊!枪一响,人全乱了,个个都在逃命,谁知道他是要打谁啊,说不定是他自己发疯乱开枪呢?”

“太禽兽了!”丁兰儿一面插嘴一面把许月美狠狠推开,“连个十四岁女孩都不放过!”

“他不是凶手。”明凤桢摇着头,“他是向凶手开枪射击!”

“啥?”许月美睁大眼睛。

“他身上有枪,如果要杀人,直接用枪就好了,如果想要隐蔽一点不被人发现,他不会用枪,如果那女孩喉咙是被他弄碎的,他干吗大叫引起别人的注意?”明凤桢一把拽过丁兰儿,模仿之前许月美的动作,“他这样抱着她,那女孩没有挣扎,说明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也许他正是因为发现周小梅死了才发了狂,而且我相信他知道凶手是谁。”

“你是说,他想给那女孩报仇?”丁兰儿顺着明凤桢的思路问,“他认识那女孩?你不是说那女孩剐到上海三天吗?她家里人不是都死光了吗?”

“她还有个哥哥在上海。”明凤桢说,“我想这个大胡子男人说不定就是她哥哥!”

“她这么快就找到哥哥了?”许月美摇摇头,“她运气这么好就不会死了。对了,听说你调到闸北去了,那地方离日本人那么近,刚刚打了仗,乱死了,你运气才真不好呢!”

“我跟别人换的啦。”明凤桢眨眨眼。

另外两个女子立刻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着明凤桢。

9

这天夜里,明风桢再次敲开了丽华纺织厂的大门。

出来开门的却换成了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

“女长官,您这是……”

“老六呢?”明凤桢诧异地问。

“老六?”对方看上去比她还要惊讶,“他,他一天都没来上工了,我就是来替他班的,这,长官,不是他惹什么事了吧?”

明凤桢心中一跳,她挑了挑眉头:“你说呢?”

“这,这我可不知道。”秃头门房陪着笑脸,“老六不是个惹事的人,他就爱喝点小酒,喝醉了倒那儿就睡,连酒疯都不撒的。”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明凤桢接着问。

秃头门房连连摇头:“我们也满世界找他呢。”

明凤桢抬脚就往里走:“秦大龙在吧?他不会也旷工吧?”

“昨儿晚上他拉着我在门房喝酒,”秦大龙脸上肌肉抽搐着,“我喝醉了,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他人不在房里,我以为他先下工回去了,可到晚上他也没回来,我这才找了老贾替他。长官,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明凤桢没有回答他:“昨天上了夜班,今天还上夜班?”

“嗨!”秦大龙摸摸后脑勺,“有啥办法?咱们这就是白天睡觉晚上上班的活儿。习惯了。”

“这么说老六也是长期上夜班?”明凤桢狐疑地问,“他那么大年纪,受得了吗?”

秦大龙大笑:“他就是长得老相,其实今年才三十八!”

走出丽华纺织厂的大门,明凤桢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个长得像老头子的老六竟然只有三十八岁!而且还这么巧,刚好在她去过丽华纺织厂后,他就失踪了。

莫非,老六就是周小梅的哥哥?不对,许月美说那家伙高她一个头,许月美是北方女孩,个子已经很高,那家伙起码有五尺九寸,但是,假如驼背是一个伪装呢?说不定他的模样也是伪装的!

她在丽华纺织厂提到了周小梅的名字,除了秦大龙之外,就只有老六听到了。她形容得那样详细,假如老六真是周小梅的哥哥,他意识到自己的妹妹正在危险之中,他会做什么?

他会去把她救出来!秦大龙知道周小梅被关在哪里,所以老六灌醉了他,套出了话,然后救出了小梅。他把她送离上海,可是追兵来了,也许中途出了什么差错,周小梅被杀,他回来后就发了狂拿出枪,要为自己的妹妹报仇!

是的!就是这样!

这家纺织厂到底有什么秘密非要杀人灭口?周小梅又知道了些什么?

“长官。”身边忽然飘来一股浓烈的臭味,被称为“老山爷”的乞丐头子正站在她身后。

“跟我来。”老山爷没有半句废话。

明凤桢跟着老乞丐绕到了纺织厂的后门,老山爷找了个阴影处蹲伏下来说:“等着。”

明凤桢屏住呼吸盯着不远处的门。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门口,大概5分钟后,那扇门打开了,三个人从门里走出来,魏大富赫然就在其中,另外两人坐上车离开后,魏大富走回纺织厂,门再次被关上。

“那个戴眼镜穿西装的就是丽华纺织厂的老板,张雄。”等四周完全安静下来后,老山爷终于开了口,“这家伙是个暴发户,这半年多才冒起来的,以前做过工头,同时还是混帮会的,手下有很多高手,另一个……”

“你不用说了,我认得他。”明凤桢打断对方的话,她当然认得,那正是她曾经的上司,程斌晖。

“谢谢你,老山爷。”明凤桢拿出一枚大洋放在老乞丐的手里,“你帮了我大忙。以后有消息就到闸北那边找我,我换地方了。”

“咋?你还要查?”老山爷讶异道,“那可是你们的人,官阶比你高,你惹不起!”

明凤桢冷笑道:“就算是我上司杀人犯法,我也照抓,我又不是为他们当的警察。”

老山爷把大洋放还到明凤桢手里:“这钱我不能要。”

明凤桢瞪着老山爷道:“你怕了?”

老山爷哈哈一笑,转身就走:“我是怕,怕良心不安,你个女娃都能为一个无钱无势的穷丫头出头又贴钱,这钱我好意思要?收了会烂棺材的。”

老山头的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明凤桢擦擦酸涩的鼻头,笑了。

10

“你算是找对人了!她俩的事儿,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林芳一面搓着衣服一面对明凤桢说,“钟秀菊和张秀英是同乡,两人从小就认识,一起当包身工进的厂,当时感情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后来张秀英忽然离开了厂子,大概是在民国七年吧,差不多一年后才回来,虽然她说是回老家,但大家都猜测她是去生小孩了……”

“猜测?”明凤桢奇道,“生小孩有什么好隐瞒的?”

“嫁了人当然没什么好瞒的,”林芳叹了口气,“可她还没结婚哪!是给人做外养,这么丢人的事儿,大家都暗地里啐她。钟秀菊也是为这事儿生张秀英的气,我亲眼看见她打了张秀英一个耳光,把张秀英给打哭了,但说张秀英因为这个去自杀,那就太不靠谱了!钟秀菊那是心疼她,为她不值……张秀英才不是为这个自杀的呢!”

“那是为什么?”明凤桢连忙问道。

“那男的有老婆,母老虎一只,彪悍着呢,听说混过帮会,以前还为那男的挨过刀子,后来就没法生小孩了,”林芳再次叹了口气,“她带着人到了厂子里,当着全厂的人把张秀英打了一顿,还把她给扒了个精光,受了这么大的侮辱,谁受得了啊,当天晚上,张秀英就在那男的为她租的房子里放了把火,自杀了。张秀英的鬼魂就算要报复,那也是找那个母老虎啊,她咋会去找钟秀菊呢?那天母老虎打张秀英的时候,她还跑出来拦呢,结果连累自己被打了一顿,再说了,钟秀菊之前就失踪了四年,说实话,要不是她的尸体突然出现,我们还以为她早死了呢!”

“失踪四年!”明风桢吃了一惊。

“嗨!那个缫丝厂黑着呢!被东洋婆子打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看着还在你身边,明儿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有的说是受不了打偷跑了,有的说是病死了扔乱葬岗了……反正失踪是常事儿啦!我认识的,不见了的也有七八个呢!钟秀菊真是命苦,好不容易从包身工转了正式工,听说快要嫁人了,对方条件还不错,是在戏院做保安的,薪俸也好,福利也好,没想到……”说到这里林芳感慨了一下,“我算是胆小命大的,要不是这次‘一·二八’跟日本人打起来,估计我早晚也得死在那儿。”

“你知不知道跟张秀英好的那男的是谁?她生的那孩子呢?”明凤桢忍住惊骇,继续她的疑问。

“孩子不清楚,不过那男的大家都知道,就是我们那车间的工头,叫张雄。这工头欺负女工是常事,不过他对张秀英还算不错,嗨,多半是看在孩子面上,他那老婆一直没生育,要不能在外单独给她租房子?”

“张雄?”

“是啊,厂子废了之后他人就不见了,不过前几天有人看见他,说是这家伙发达了,自己办了个纺织厂,叫什么华……”

“丽华纺织厂!”明凤桢跳了起来。

“对!”林芳点着头,“就叫丽华纺织厂,用的是他老婆郑丽华的名字,这母老虎可还活得好好的。”

11

“那厂子现在还闹鬼呢!”五十岁的孙富贵咂吧着嘴,猛抽一口旱烟。和林芳一样,他也是丰田缫丝厂的老员工,一·二八之后进了难民营。都登了记,明风桢负责户籍档案管理,近水楼台,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两人。

“有时候半夜能听见鬼哭!那天我可是亲眼看见的,钟秀菊躺在地上,张秀英就在她旁边,披头散发一身白,我吓得叫了一声,她就阴森森地看了我一眼,马上就飘走了……等我缓过气来,到钟秀菊跟前一看,哎哟我的老天爷啊,那叫一个吓人呢!瘦得跟竿子似的,喉咙上一个大牙印,血肉肯定都叫张秀英那恶鬼给吸走了!”

“你亲眼看见她咬了钟秀菊?”

“这不明摆着吗?”孙富贵一脸不容置疑,“深更半夜的,就她一个人,不,一个鬼,我亲眼看见她趴在钟秀菊身上的。”

“那你深更半夜去那里干什么?”

“我,不是,缫丝厂没人了吗?我想着回去弄点能卖钱的东西,”孙富贵讪讪道,“人要吃饭啊!”

“你确定那是张秀英?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肯定是她!”孙富贵拍着胸脯,“前段时间还有人看见她在那厂子里晃荡呢!再说当年她可是被人给脱光了,我咋能忘了她的模样?化成灰也认得。”

12

丰田缫丝厂。

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这些房屋就已经开始显露出朽败的症状,外墙斑驳,木皮脱落,空气里弥漫着虫屎的味道。

窗户门半闭着,依稀能看见里面的布窗帘被风不时地掀起、落下,仿佛不止一人站在后面悄悄窥视。

黄色的道符贴在门框上、窗棂上、柱子上,它们正跟随夜风一起狞笑,明凤桢搓了搓后脖子上冒起的鸡皮疙瘩。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心跳平稳下来。

也许什么都不会有,所谓鬼魂不过是人们癔想的产物……什么披头散发,白衣服的……她暗自告诉自己,在德国学习的心理课程说,那是人在害怕、焦虑的情况下,产生的幻觉。

科学的分析有助于镇静,明凤桢觉得自己不那么害怕了,步子也迈得更大了些。她绕到了厂区的后面,这里原本是工人的宿舍,一排低矮破旧的平房,被称之为“红砖罐头”的地方,明风桢推开一扇铁门,一股恶臭奔出来,那是发霉的湿气、没有刷干净的马桶臭气,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古怪气味的混合体,正如报纸上披露的,这简直就是地狱,半年的时间都还没有散尽这里的污浊。

呜呜——呜呜——呜呜呜——

明凤桢觉得自己听见了哭声,她摇摇头,想把这些声音从耳朵里甩出去,但是反而听得更清楚了。

呜呜——呜呜——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下。

明凤桢退出“红砖罐头”,疾步往东走,那声音越来越大了,她在一个灰砖房子前停了下来,这是整个厂区最好的建筑物。

她撬开门走进去,里面放着一张漂亮的西洋床,东洋布做的枕头被子,梳妆台上还散落着雪花膏的空盒子和被砸碎的香水瓶子。

这里是缫丝厂的老板娘,东洋婆子的临时住处。明凤桢在地上趴下来。哭声仍在继续,正贴在她的耳朵旁,钻进了耳朵里。

呜呜——呜呜——

她眼角的余光掠过窗户,那里也同时掠过一张脸。明凤桢跳了起来,那张脸却没有逃跑,它像一张剪纸一样固定在窗玻璃上,与她对视着,连嘴唇也是惨白的!

张秀英!

她见过她的照片,所以她认得那副五官!一股麻劲儿掠过身体,脚肚子也抽搐了一下,明凤桢甩了甩腿,跟着跑了出去。白影子转身开跑,只能看到一个背影,长发披散到腰间,白披肩垂到地上。

“站住!”明凤桢边吼边追,但她没想到对方真的会停住,她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张秀英的鬼魂!张秀英的鬼魂!

它们完全阻止了她理智思维以及任何动作。

张秀英突然伸出手,那手竟是纯白色的,她朝自己头上一抓,长发便被全部扯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白森森的光头。

“嘿嘿!”张秀英冷笑着,然后立马把光头缩到白袍的帽子里去,帽子耷拉下来,完全遮住了她的头部。

紧接着明风桢看见那白袍的左下角出现了一点红色,那红色瞬间就扩大到了她的整个身体——那是火焰!

张秀英成了一个火人!

她是被烧死的!明凤桢喃喃道:“她是被烧死的!”

真的有鬼!

明凤桢本能地后退一步,一块石头恶意地绊倒了她,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脚踝痛得钻心。她勉力挣扎要站起来,却又支撑不住地跌回原地。

火人走近了几步,明凤桢感到热浪扑面而来,这说明一切都是真的!

她闭上眼,抓起两块石头扔了出去。

“张秀英!如果真是你害死的钟秀菊,我瞧不起你!”明凤桢大喊着,这句话直接从大脑里冒出来就冲出了她的嘴。

明凤桢听到了石块落在地上滚动的声音,那股热浪也消失了。

她睁开眼,没有火人,也没有鬼魂——空气里弥漫着的一股难闻的怪味。

13

清晨。

法医研究所里一片狼藉,警察们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李恒之扶着后脑勺坐在椅子上龇牙咧嘴。

“周小梅的尸体被抢了!”明风桢与于飞面面相觑,“什么人干的?”

“一个大胡子,个头很高,手里有枪。”李恒之哼哼着,“他抓了病理实验室的王小丽做人质,没办法。只能把尸体给他。”

于飞一拍桌子:“又是这个大胡子!”

“这说明我的推论没错,他就是周小梅的哥哥,要不然干吗冒险来抢一具尸体?”明风桢问道,“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说得通。”李恒之点点头,“他带了一套小姑娘穿的新农服来,还是丝绸的,他先逼着王小丽把衣服给周小梅穿上,才带走尸体的。只要尸体,其他什么都没要!如果不是亲人,哪会这么做?”

“那周小梅以前的那套衣服呢?还在吗?”明凤桢立刻问。

李恒之将衣服拿了出来。

那些絮状物还保留在上面,明凤桢用镊子夹起一粒,划燃一根火柴,几秒钟之后,棉絮依然没有被点燃,但却散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就是这股味道!”明凤桢抚掌叫了起来,“我昨天闻到的也是这个味道,这是石棉遇上高温之后的味道!那件白袍是石棉做的!石棉纤维的导热系数每米每度只有0.1千卡,那袍子看上去那么厚……所以她才不怕火,怪不得她要把帽子拉下来,里面肯定还有一层,这样就烧不到她的脸了!还有她的手,一定戴着一双石棉手套!”

“你是说,张秀英根本没死,她一直在缫丝厂里扮鬼?”于飞皱起眉头,“可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明凤桢托腮思索道,“张秀英自焚事件过去那么久,闹鬼的传言却是在你发现钟秀菊的尸体之后才出现的!你想想,这么多事情都和丽华纺织厂有关,张秀英和张雄的关系又那么特别……我明白了,当年郑丽华大闹缫丝厂后,张雄不想得罪郑丽华,又想保护张秀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张秀英装死!后来为了保护他自己的秘密,又让张秀英装鬼!闹鬼的地方没有人敢进去……声音是从地下传出来的——那里一定有地道!”

于飞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

“我们派人去挖!”明凤桢懊恼地咬着嘴唇,“我真傻!早该想到的,当时不闭上眼就好了,那个地道一定就在附近,否则她不会那么快就不见了!”

“挖?那你是找死!”于飞狠狠瞪了明风桢一眼,“那是东洋人开的缫丝厂!现在虽然没有开工,但还算是私产,日本军队就在旁边,你想再给他们个借口跟上海开战?”

明凤桢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同时她也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哦,这就是你当时放弃调查这个案子的真正原因?你不是不肯调查,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大,中日刚刚停火,上面怕又引起争端,所以压着不让查?”

李恒之一震,转头注视于飞。

于飞却避开对方眼神,看着周小梅的衣物岔开话题:“张秀英扮鬼用石棉说得过去,这小丫头身上怎么也有石棉?”

明凤桢低头思忖片刻,合掌一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恒之说得对,人不可能在三天之内就瘦到这种地步,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原本就这么瘦。她跟我说过,家乡遭了饥荒,她一定很久没有吃饱过了,我在码头看见的周小梅,还有那些女人,她们个个都很瘦!之所以看上去正常,那是因为做了手脚,她们在身上绑了棉花之类的东西,所以我搜身的时候,就觉得她们的身体好像没有弹性,软软的,但又因为她们的脸——都是圆脸,骨骼大,就算饿得皮包骨,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她们看上去正常有些偏瘦,所以压根就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还能夹带!东西就裹在棉花里,棉花外面又裹了一层石棉,石棉隔热,所以我感觉不到她们的体温,大概由于裹得太紧了,所以血液循环不良,她们的手是冰凉的,但头上却不断地冒汗!”

“你都没想过要她们脱下衣服来看看吗?”于飞抱怨道,“这是你的失职。”

“我叫小梅挽起了裤腿,我还摁了摁,可的确确实实是皮肤……难道!”明凤桢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那皮肤自得就像是死人的,还那么臭,她们又故意擦了那么厚的粉,不会真是……”

“在石棉布的外面套了一层真的人皮!”李恒之替她说完,“石棉还有一个作用,是防腐!”

“她们肯定夹带了什么!”于飞恨恨地说,“一·二八之后,码头、车站搜查比任何时候都严,石棉可不便宜!还有人皮套子!他们到底把什么带进来了?”

“我知道。”李恒之说道。

“你知道?”明凤桢和于飞叫了起来。

“二乙酰吗啡。”李恒之说道,“明警士,还记得我们在周小梅的指甲里发现的白色粉末吗?报告出来了,那是二乙酰吗啡!”

明凤桢睁大眼:“你是说,他们找人夹带二乙酰吗啡,然后找地方加工,加入盐酸做成那个?”

李恒之点点头:“肯定是!”

“那个是什么?”于飞皱着眉头抱怨道,“你们俩能说点我听得懂的人话吗?”

“海洛因。”明凤桢深吸了一口气,“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毒品,比鸦片可怕一百倍!1897年,由德国拜耳公司研制出来的,不过去年他们就停产了。”

“我知道海洛因!”于飞变色道,“这帮王八蛋!还嫌鸦片祸害得不够吗?”

“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国了?”李恒之冷冷地刺了于飞一句。

于飞没有理睬他:“怪不得张雄这家伙只开个小纺织厂,花钱却一点不含糊!原来是暗度陈仓!可恨他跟工部局几个头头儿关系都不错,万一里面还牵涉到日本人,又是一个大麻烦……总之要动他得有证据。”

明风桢急急说道:“我现在怀疑他们制毒的地点就在丰田缫丝厂的地下!我听见的那些哭声,肯定是被他们关在里面的女工!”

“得找一个办法把那地方给端了,但又不能惊动日本人。”于飞来回踱着步子,“如果照你说的,老六是周小梅的哥哥,他一个人进去救出了周小梅,那么,那地方肯定有人口!不能打草惊蛇,没有确切证据前咱们得稳住。谁知道他们跟日本人什么关系……”

14

何泰荣夫妇躺在血泊中,两人的喉骨之上各有一个牙印——死因依然是喉骨碎裂导致的窒息,不同的是两人的身体形态是正常的。

“何泰荣有一个石棉厂。”明凤桢咬着牙,“在上海就只有两家石棉厂,我想何泰荣就是那个给张雄提供石棉的人,张雄先下手了,杀了他们灭口!”

于飞摇着头:“他不杀,我们未必有证据证明是何泰荣向他提供的石棉,杀了他才是此地无银,张雄没那么傻!”

“这一次和前两次都不同!死者身上有很多其他的伤痕,指甲都被掀起来了,”李恒之从尸体旁站了起来,嫌恶地皱着鼻子,“简直是酷刑!而且喉管所受的力道特别大,表皮破了,所以才会出这么多血。我现在终于弄懂那牙印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明凤桢立刻问。

李恒之伸出了自己的食指和拇指掐住自己的喉管:“把假牙当作武器,分别套在这两根手指上,然后,喀!你看这牙印,错位得厉害,根本不是正常的咬合状态,没有人能这么咬人!我试着做一个模拟测试,应该可以证明我的推想。”

明风桢打了一个寒战:“所以,在火车站的时候,那个凶手只要坐到周小梅的身边,然后很快地伸出手……周小梅根本不是被咬死的,而是被人捏死的!”

“而且出手又快又狠,周小梅根本来不及叫出声就已经丧了命,喉管破碎但表皮完好,这是个练家子!”于飞低头看着何泰荣夫妇,“这个和之前的案子不是同一人干的,这个人用了同样的手法,但是却没有前人的技巧和经验,只有一身蛮力!”

“报告!”一个警员跑进来,“于长官,刚刚接到消息,何泰荣的儿子何亚军,还有女儿何亚鹃都失踪了,他们是一对龙风胎,负责看护他们的保镖叫李虎,我们刚刚在河里发现了李虎的尸体。”

于飞皱起了眉头:“弄两个小孩子去做什么?”

明凤桢侧头看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明风桢睁大了眼,她拉了拉于飞的衣袖:“你看那个女孩!”

于飞走到照片前,也怔住了:“这是……”

“怎么啦?”李恒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个女孩,长得很像张秀英。”明凤桢解释道,那张脸她永远都忘不了。

“我知道是谁干的了!”于飞和明凤桢几乎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谁?”李恒之此时有些郁闷。

“周小梅的哥哥——老六。”明凤桢抢着说道,“周小梅是从丽华纺织厂逃出去的,追杀她的人肯定是张雄派的,老六一定认识凶手,那天在火车站他想开枪打死那家伙,为他的妹妹报仇!他杀了何泰荣夫妇,不是因为石棉的问题,而是因为那两个小孩,那对龙风胎是张秀英的小孩,是张雄的孩子!张雄怕老婆报复,不敢把私生子带回家,就让何泰荣夫妇养着,老六逼迫何氏夫妇说出了真相,他劫走那两个小孩,一定是想让张雄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丧心病狂!”李恒之急了,“小孩子是无辜的,你们可得赶快抓到这个老六!”

“我不想抓吗?一直在找呢!全上海都找遍了,驼子胡子影子,要什么没什么!”于飞气哼哼地瞪着面前几个警员,“全是些没用的玩意儿!”

15

这是一间有些破旧的房屋,屋子里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只有酒坛子放得整整齐齐。明风桢闻到一股酸味儿,她循着气味走到厨房,发现味道来源于一个大坛子,她用勺子舀起里面的液体,放到鼻下闻了闻。

“这老六,就好两口,一是喝酒,一是喝醋。薪水都泡坛子里了,”租房给老六的房东一面陪笑一面说道,“这醋可是地道的山西老醋,他老乡每年都给他捎来。”

“山西?”明凤桢楞了楞,“老六是山西人?他不是四川人吗?”

“那家伙一会儿说自己是四川人。一会儿说自己是山西人,”房东嘿嘿笑着,“不过看他好喝醋这劲儿,多半是山西人……”

明凤桢奔出房间,叫了辆黄包车便直奔丽华纺织厂。

开门的秃头见着明凤桢,脸上立刻堆起了褶子:“哟,女长官,老六还没回来,秦管事也不在呢!”

“他去哪儿了?”明风桢一把抓住对方的袖子。

“早上五点下了工就走了,多半回家补觉去了。”

明凤桢踢开秦大龙的房门,屋子里空无一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窗户紧闭着,没有人回来过的迹象,屋子里很整齐,还有一股药香味,她走进厨房,很快找到一大坛辣椒酱,已经吃掉了一大半。

16

老山爷找来了几个黄包车夫,很快,明凤桢便得到了有用的消息。

“那个人就在这里下的车。”

到淮海路口,黄包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明凤桢一眼便看见了于飞和几个巡警。

“于长官。”明凤桢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于飞面带怒气:“这帮没用的玩意儿!我叫他们跟着张雄,他们居然把人给我跟丢了!”

“张雄也在这儿?”明凤桢睁大眼。

“你什么意思?”于飞狐疑地看着对方,“什么叫‘也’?”

“我弄错了!”明凤桢急急地说道,“老六是山西人,他不是周小梅的哥哥!秦大龙才是!他的口音误导了我,我一直以为他是北方人,可他却喜欢吃辣椒。我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些香料,那是防尸体腐化用的!周小梅的尸体是在凌晨五点半被抢走的,何泰荣夫妇的死亡时间是在早上七点左右,秦大龙是上夜班的,五点下工……嗨!没时间解释了,反正我的线人跟我说,他在早上八点到了这儿……如果张雄也在这儿的话,那就再明白不过了,他一定是用那两个小孩做诱饵引张雄来!

“他要亲手杀了仇人,他一定威胁张雄不许报警,张雄为了儿女会铤而走险,但他也不是吃素的。”于飞向四周张望着,“他肯定暗中安排了人保护自己。”

“可是秦大龙也不是笨蛋,他应该很熟悉张雄的脾气,所以他会想法子防备!”明凤桢也扫视着周围,“要是我是秦大龙,会怎么做呢?”

“小刘!”于飞转身叫过一个警员,“马上去附近找,看有没有人被打伤!发现了立刻带过来!”

不一会儿,几个男子被巡警们陆陆续续地带到了于飞的面前,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伤。

可他们却闭口不答任何问题,就算是说,也是满嘴谎话。

“我看不花时间是没办法让他们说实话了。”明凤桢把于飞拉到一边,“可我们耗不起啊!”

于飞骂了句脏话,狠狠地将脚边的石子踢了出去。

“姓秦的这么早就到了这,一定布好了局等着张雄,”于飞恨恨地看着眼前这帮信口开河的家伙,“里面肯定有人被姓秦的修理过,他埋伏着,等着张雄的人出现,先把这些人通通解决掉,然后再单独对付张雄。”

“可是他要怎么埋伏啊?”明凤桢皱着眉头,“按理,张雄的人在暗处啊!”

“除非……”于飞打了个响指。“如果我是秦大龙,为了防着张雄暗算,我不会直接告诉他见面地点,我会先找一条路线,给他留记号,让他顺着记号来找,这样我就事先有一条路线,可以把尾巴都解决掉了!我会留什么记号呢?”

烟摊、茶馆、黄包车、小吃挑子……入目之处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场景。

“报告长官,兄弟们把该搜的地方都搜过了,真没看见什么特别的标记啊。”巡警们小心翼翼地汇报着,生怕再次惹火这位年轻长官。

于飞脸上越发焦虑,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那标记应该很醒目,但不会很特别,而且不会轻易被人毁去。其中有一段路会很偏僻,不然他没机会下黑手打人。”明风桢一面琢磨一面四处张望,她所在的小巷拐角正是方才其中一个人挨打的地方,这个人的伤势最重,后脑勺都流了血。

明风桢打量着旁边的灰墙,只见其中一块砖头上赫然有一道斜杠的红漆,她往前走了一截,在第二个拐角处又看见另一个朝相反方向倾斜的斜杠,但是在第三个拐角处却又什么都没有。

“那个,我们也看见了,本来以为是标记什么的,然后找了好几个地方,全是乱的,一会儿横,一会儿撇的,”巡警员小刘委屈地说道,“结果又绕回原地了,估计就是小孩儿乱写乱画的。”

“全是笔画?”明凤桢心中一动,连忙问,“一共发现了多少?”

“好像有不少。”巡警们耸耸肩,摇摇头。

“于长官,可不可以叫人把发现这些红漆笔画的地方都找出来,”明风桢建议道,“我觉得这些笔画应该可以组成一个字……”

于飞立刻明白了:“一个秦大龙和张雄都知道的字,笔画顺序就是路线图,等到把最后一个笔画找到,就能找到约见地点!”

横、竖、撇、捺、点……几乎所有的汉字都是由这些笔画构成的。

“这不还是大海捞针吗?顺序不同,组成的字也不同啊,我们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怎么找得出顺序啊?”

“如果我是姓秦的,我会选什么字?”于飞又开始喃喃自语。

“人家才不姓秦呢,”明凤桢随口纠正对方,“人家姓周的!等等……”

“梅!”明凤桢跳了起来,“这些笔画刚好可以组成一个梅字!周小梅,一切都是为了给周小梅报仇!”

“最后一画是点!”于飞用搜到的笔画在地图上迅速对比着,“有两个地方出现点画!我们分头行动!”

17

明风桢和于飞站在“点”的旁边,傻眼了。

这里是一个巷道的出口,正面一条大道,左右两边各有小道,四周一大片建筑物,根据巡警的汇报,另一个“点”所在的地方也是同样的情况。

“白费力气。”于飞苦笑。

“未必!”明凤桢看着不远处的国泰大戏院,眉头一下子松开了。

国泰大戏院里正在上映的是万氏兄弟自行研制成功的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大闹画室》,影院里不断传出爆笑的声音。

灯突然亮起,画面消失。看戏的人回头诧异地发现出口处站着一大群警察。

“对不起各位,请待在座位上不要动,”于飞带着一行人走进剧场,“我们正在执行公务,大家配合一下,很快就结束!”

“啊——”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于飞和明凤桢等人奔过去一看,只见一名穿着旗袍的女子已经晕倒在地,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赫然坐着一具穿着丝绸碎花裙的女尸——周小梅!

周围的人全都炸了锅!

“妈呀!谁这么缺德。把女尸弄进影院里来了!”

“我是觉得那香味怪怪的,敢情是用来盖臭气的,啊,呸!”

明凤桢走到周小梅的尸身旁,衣服的一角露出了香料包。

“她跟我说过,她哥哥答应带她去看影戏…一”明凤桢没再说下去,她忽然觉得很想哭。

“报告,没有发现秦大龙和张雄!”

“把人都带出去吧。”于飞对手下说,然后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戏院经理,“把你们戏院的建筑图纸拿来给我!”

经理惶惑地照做了。

“这里有一个地下室!”于飞的眼睛亮了,“就是这儿!”

明凤桢转头又看了一眼周小梅的尸体。

“尸体先放在你这儿,你去叫你的人把这部戏放完。”于飞也看了周小梅一眼。然后对戏院经理说道。

18

门被撞开了。

地下室特有的湿臭气一下子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血腥气。

何亚军躺在地上抽搐着,他的双腕动脉被割破。他的同胞姐妹何亚鹃在痛哭,她的额头被一只枪抵住了。

张雄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他的神情已经接近癫狂,但是却没有办法挣脱。

“畜生!你冲我来!放过他们!他们还只是孩子!”他哑声叫着。

“我妹妹也只是孩子,,她才十四岁!你对她做了什么?”秦大龙几乎崩溃,“我就是要你尝一尝,亲人在身边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

“放下枪!”于飞拔枪指着秦大龙,“你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吗?”秦大龙冷笑,“我这辈子只剩下报仇这件事了!你不要拦我,今天谁敢拦我,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周大龙!”明凤桢大喊着,这个称呼让持枪者怔了一下,“周大龙,你看看这个女孩,她和你妹妹一样大,她和你妹妹一样无辜,如果你杀了她,那和杀死你妹妹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妹妹的灵魂现在就跟在你身边呢,你觉得她想看见自己的哥哥和杀死自己的人一样可怕吗?”

周大龙的手开始颤抖:“那我要怎么办?什么都不做吗?秀菊就白死了吗?我妹妹就白死了吗?这些恶人反而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吗?”

“钟秀菊?”明凤桢恍然大悟,“你就是当年钟秀菊要嫁的人,那个在戏院做保安的人!怪不得你这么清楚这里的地形!你化名秦大龙进纺织厂就是为了查出真相?周大龙,你放心,我们不会放过那些坏人的,你放下枪跟我们走,我们手里有了证据就能告倒那些坏人,让他们被枪毙!你救出了你妹妹,你还能帮我们救出更多和你妹妹一样的人!”

“我跟你保证!”于飞补充道,“只要拿到证据,我一定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

“砰!”枪声响了。

周大龙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血洞,他轰然倒在地上。

于飞狠狠瞪着自己的手下:“谁叫你开枪的!”

“报告长官,现在他分神,是解救人质的最好时机,你教过我们,在时机到来的时候永远不要犹豫!”开枪的人挺直了身板,神情里没有丝毫惧色。

张雄已经被解开了绳子,他扑向地上的何亚军,抱着他就往外跑:“车!我要车!快送我儿子去医院!”

明凤桢呆呆地看着周大龙的尸体,他睁大双眼,眼里全是不甘与怨毒。

“我们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于飞拍拍明凤桢的肩膀。

明凤桢抹去了眼角上的眼泪:“我的线人跟我说过,当时周小梅是从丽华纺织厂被带出来的,我怀疑,丽华纺织厂有地道和丰田缫丝厂相通。”

于飞闭上眼睛思忖片刻:“很有可能!”

“我们不能动丰田缫丝厂,但是我们可以搜查丽华纺织厂,我相信一定会有证据的!”

于飞犹豫了:“没那么简单,搜查得有搜查令,要申请搜查令得有证据……”

“等你拿到证据拿到搜查令,他们早把人和货转移了!”明凤桢伸手指着地上周大龙的尸体,“别忘了,你跟他保证过什么!”

于飞怔愣。

19

丽华纺织厂内一片熊熊大火。

郑丽华叉开腿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一群工人堵住了消防警和巡警队。

“老娘的厂,老娘爱烧就烧,你管得着吗?别说你们没搜查令,就算有,也得先白刀子从老娘这儿进去,”郑丽华一副泼妇模样地指着自己的胸口,“看看有没有红刀子从这儿出来!”

于飞气得脸色铁青:“把她给我抓起来!”

几个警员冲了上去。

“谁敢!”郑丽华暴喝一声,“你们顶头上司的夫人跟我可是金兰姐妹,你们动了我,就不怕砸了自己的饭碗?”

“把郑夫人请走!出了事儿我扛着!”于飞拔出了枪,“谁要不动,我现在就砸了你的饭碗。”

郑丽华大呼小叫着,被一众警员连人带椅子地搬走了,消防警立刻突破重围冲进去开始灭火,于飞带着明凤桢等几人走进了厂门。

“这下我可是把前途都押进去了,要是找不到证据,吃不了兜着走!”

一番搜索后,于飞和明凤桢在厂区后院的枯井里发现了一条通道,几人钻进去爬了数米,发现前方已经被巨石堵死了。

“该死,他们早有准备!”于飞苦笑,“一把火把证据烧光,一块石头把路堵死……不消说,人和货肯定已经转移了,这帮狗娘养的动作还真快!想不到我于飞竟然栽得这么惨。”

“我说过,出了事我来扛!”明凤桢捏紧了拳头,“我说话算话!”

“你扛个屁!”于飞一把推开明凤桢,“边上呆着去,出了事找女人来扛?还嫌我不够丢脸?”

于飞带着人颓丧地走出丽华纺织厂。

一个警员朝他飞奔而来:“于长官,金局长让你马上去见他。”

“胡闹!你第一天当警察?看你是个聪明人才提拔你!你尾巴翘天上去了!捅这么大篓子,告诉你,人家刚才把电话打到工部局去了,这次我可保不住……”

于飞垂着头接受上司的斥责:“这件事我负全责……”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喂?什么?”金局长脸色古怪地听完电话,直直地看着于飞,“你小子运气真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码头那边传来消息,查出了一大批海洛因——猜猜货主是谁?”

尾声

“这大概就是天网恢恢吧?”明凤桢长长地吸入一口气,清晨的空气让她感到十分爽快,“到底还是把他送进监狱了!真开心,最重要的是那些女人都得救了!啊,对了,你那事儿也不了了之了吧?现在舆论都是一边倒,张雄肯定会被判死刑。这才是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明风桢颓败地吐出一口气,“唯一的遗憾是张秀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应该知道很多秘密,也许钟秀菊的死跟她无关……”

于飞没有说话,他看着不远处正朝这边走来的警官,警官的手里拿着一个小礼盒。

明凤桢收起了笑容,看着来者,这个人是程斌晖。

“我是特意来道谢的。”程斌晖指了指领章,明凤桢注意到他的警衔已经换成了二线三星。

“道谢?”两人都怔住。

“如果不是你们把张雄那家伙逼得那么紧,他不会那么快信任我。”程斌晖意味深长地看着明凤桢,“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调去查户籍吗?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把我要的东西给挖出来!你就是那种人。”

明凤桢恍然大悟:“你故意装出和他结盟,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张雄在危急时刻就让你帮他藏那批货!而你摆了他一道!”

“兵者诡道。这个世道,如果真想做点事,这四个字最实用。你说是不是?于飞老弟?我说过,半年之内我一定会追上你,”程斌晖的嘴角露出得意之色,“现在我做到了!”

于飞大笑起来。

明风桢也笑了起来,三人的笑声惊动了几个过路人,明凤桢看见其中一个女子向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那女子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像一个行走在晨雾之中的幽灵。明凤桢一直目送她走进工厂,在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为了活着而承受非人的待遇,她们和幽灵的区别只在一口气;而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有着人类的身体,他们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身体里跳动的却是早已腐坏的心脏……他们才是真正的幽灵,最可怕的幽灵。

是的,这就是她的使命,把它们找出来,然后,让所有这些幽灵,更少一些。

她转头把视线投到身边的同伴身上,笑得更大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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