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舞换上了昨天刚买的新裙子,明黄底色的碎花裙。她跨上自行车,骑了四十多分钟,来到了和安琪约好的平湖游乐场。
这是一间废弃的游乐场,安琪说这里是最适合的地点。
伍舞推着自行车进去,绕过旋转木马、荒废的喷泉池,穿过碰碰车的场地,经过旋转咖啡杯和在风中吱嘎吱嘎响着的小飞象,她来到了湖边,看到了安琪。
安琪穿着一身她没见过的新衣裳,上身的衬衣有些大,肩线松松垮垮地落在她胳膊上。她把衬衣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白皙的胳膊。她穿着天蓝色的牛仔裤,衬衣的下摆塞进裤腰里,腰上围着根时髦的皮带。这根皮带伍舞在安琪的妈妈身上见过。
安琪化了妆,描了眼线,画了眉毛还涂了口红。她看上去很像她那个时髦的妈妈。
伍舞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朝她走过去。她皱着眉,因为她不喜欢安琪化妆的样子,虽然这让她看上去更漂亮了,但是她原本就很漂亮。
她们在课本上学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0她觉得安琪就是朵清水芙蓉。
她抬起袖子给安琪擦脸,安琪笑着躲开,握住她的手,问她:“伍舞,你准备好了吗?”
伍舞用力点头,她也握住了安琪的手。
女孩子的手可真软,伍舞也握过男孩子的手,在学校的表演舞会上,她的舞伴就是个高个的男生。男生的手很硬,也很僵,摸上去冷冷的,远不如女孩的手安琪的手好摸。
安琪的手比她的手要小很多,指甲剪得很平整。她开始哼歌,一首英文歌,伍舞在她家里听过,安琪买了这张卡带,她们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用随身听一起听。
非常好听的歌,卡带上还有中文翻译的歌词,伍舞还记得那段高潮时的歌词:我的所爱,我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你,我的至爱,请你看我一眼吧。
她看了安琪一眼,安琪也看了她一眼,她们脱掉了鞋子,光脚踩进水里,一步一步朝着湖水深处走去。
湖水很凉,即便在夏初时节也依旧能让人浑身打颤。
很快,流动的湖水没过了伍舞的小腿,大腿,胳膊。她紧紧握住安琪的手,安琪还在唱歌,她长长的头发已经被湖水弄湿了,然后湖水盖过了她们的头顶。
伍舞觉得脚底有些疼,大约是踩到了湖底的碎石。她还觉得冷,安琪的手也不再温暖了,她的歌声还一直在自己耳边回荡。
她看不到太阳了,光线变得很暗,弯弯曲曲的,水从鼻孔里,耳朵里,每个毛细孔里灌进她的身体。
安琪变得很远,她好像松开了手,伍舞开始害怕,她在水中挣扎,她忽然发现她还不想死。
平湖游乐场的湖里打捞出一具女尸的事瞬间成了镇上的爆炸新闻。
小镇很安定,已经十几年没出过杀人案,小镇也很小,一有风吹草动立即街知巷闻。晚上才出的事,第二天早上警察就抓到了嫌疑人的事也很快传开。
嫌犯不是本地人,是个来旅游的年轻人,叫方应。
说是来散心,自称骑着自行车闲逛逛到了平湖游乐场,好奇进去了,到了湖边看到有双女鞋,以为有姑娘寻短见,就下水想要救人。方应说他不会游泳,随手摸了根长树枝,拄着木棍下了水,姑娘没让他找上来,倒让他摸到个木匣子。
匣子有些分量,上岸打开一看,里面是双人手。
方应立即报了警,警察到达以后,勘察现场,打捞上一具没有手的女尸,还发现方应手里拿着的那根树枝上残留着点点血迹。方应立时就被铐上了手铐,押上了警车。
审方应的警察叫郑明日,在镇上当警察也有些年头,头一眼看到方应就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他那双眼睛,看着太机灵,黑漆漆的眸子看久了让人心寒。
方应全部交代完,郑明日问他:“你干什么的?”
“我……”方应有些犹豫,见郑明日一拍桌,眉毛一竖,他干笑着说,“警官,您别笑话我啊,我是个当侦探的。”
郑明日嘴里叼着烟:“侦探?”
方应嘿嘿笑:“警官,我不骗你,要不您打电话去S市问问,我的事务所就在一家咖啡店楼上,咖啡店老板叫许远,我给你他电话吧?”
这时郑明日的同事进来了,递给他一份资料:方应的身份他们已经核对过,S市确实有这么个人,还真的是个侦探。
法医的初步尸检报告也出来了,女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郑明日问方应这个时候在干吗,方应眨巴眨巴眼,回忆说他还在来这儿的火车上。
火车票的票根他还留着,就在钱包里,郑明日拿出他的钱包,确实找到了张火车票,他又派人去火车站找监控录像和当时的乘务员。乘务员对方应有印象,因为他带着自行车上的火车,还因为自行车占地方的问题和另外的乘客起了冲突,当时找了乘务长出面才解决。
“你来旅游还带自行车?”郑明日了解完信息后回到了审讯室。
方应已经有些累了,听到这个问题,打着哈欠说:“是啊,我业余爱好就是骑自行车,听说这里环平湖有条自行车道风景特别好,我就带着自行车来了。”
“地上那么多树枝你不捡,怎么就捡了那一根?”
“黑灯瞎火的我就随便拿了根,我怎么知道这么巧……”方应无奈地叹气,“警官,那上面的血是死者的血吗?还有那双手也是她的吗?”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这些事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你是嫌犯你懂吗?”郑明日拍了下桌子,瞪着方应骂他。
方应乖乖闭嘴了,郑明日翻着手上的资料,眉头紧锁。
尸体的身份还没能确认,也已经联系了市里的上级,上级答应派些人手来帮忙。
第二天就有两个重案组的年经干警,还有法医和鉴证方面的人员,带着一些简便的器材一起来了。
一行人先是去查看尸体,女死者的面部被毁,整张脸都被弄烂了,郑明日拿出那根带血的树枝,指着削尖的那一头说:“凶手很有可能是用这根树枝毁了她的容。”
女死者的牙齿也没一颗完整的,这给确认身份带来了不小的难度。她双手被割去,与方应找到的木匣里的女子双手恰好能拼接起来,割开的纹路丝毫不差,想必这就是她丢失的双手了。
至于凶手为什么要特意割下她双手放进木匣里沉入水中,众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是死者的手指上留下了什么重要证据,大可切下后销毁,为什么还要好好地放入木匣子里再与尸体一起沉入水中?
女死者的年纪非常轻,窒息而死,在脖子上有明显的绳子造成的勒痕。她的骨骼还没完全发育好,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打扮时髦,身上的衣服并没遭到破坏,郑明日提出自己的猜测:“说不定是杀人后,凶手再给她穿上的。”
“还有那双女鞋,有什么线索吗?”问话的是重案组来的高山,他戴着手套拿起女死者被割下的右手,女死者的指甲修剪得非常平整,里面没有任何污垢。
“女鞋和死者脚的尺码是一样的,”当地的法医李芳芳示意众人看死者的左脚,“脚底有细微的伤痕,估计是被湖底的石头割伤的。”
“那她到底是先死了,被扔进湖里,还是先踩进湖里再被杀?”说话的是重案组另外一位警官陈二泉,他摸着下巴打量女死者,“这个年纪还是学生,失踪的话,学校或者家长都会察觉吧。”
“已经在排查失踪人口了,不过我们这儿镇子小,高中就只有一所,一旦有学生失踪,事情肯定很快传开,有可能不是本地的孩子。”郑明日说道。
陈二泉指着女鞋问李芳芳:“这个款式算是常见的?”
李芳芳摇头,跟着陈二泉他们一块儿来的年轻女法医陈灵说道:“还挺时髦,我在市里的商场见过,夏天的新款。”
“现在市里也已经在排查失踪人口了,应该很快就能有消息。”陈二泉说道。
因为警方没有足够的证据,方应这个嫌犯下午就被放了出来。他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正好见到陈二泉,两人是大学同学,平时也有些交情。陈二泉看到他对自己笑,立刻警觉了起来。
方应在派出所外面等陈二泉晚上下班,陈二泉不太想搭理他,说他们现在警匪有别,别走太近,看见了得让人说闲话。
“唉,二哥,我又没犯什么大错误,你说半夜探险算是错误吗?走,我请你吃饭去。”
陈二泉说不去,方应软磨硬泡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点头,两人去大排档上吃烤串,饭前陈二泉就让方应别和他提案件的事,他一个字都不会说。方应也真的没打听,光说自己那晚在平湖游乐场的经历。他说看到那个木匣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打开匣子看到那双女人手就赶紧报了警,没想到警察一来,打捞了一个多小时还找到了尸体。
“二哥你说这个凶手也太奇怪了吧,割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放在木匣子里?那个木匣质量倒挺好,泡在水里也不烂。”
陈二泉没搭理方应,方应看从他那儿一句话都套不出来,饭后回宾馆找了纸和笔,凭印象画出那只木匣子,第二天一早就在镇上找木匠给他做一只一模一样的木匣。
镇上的木匠不多,打听下来还在开店接生意的就一位,方应找到他,把图纸给他看,木匠还很年轻,也没多问什么,收了方应的订金让他过两天来取货。方应倒是一堆问题,问木匠:“之前有没有人来做过这样的木匣,这种款式这么常见,市场上也有卖吧?一般买来都干啥?”
木匠一个个问题回他:“没有,常见,有的卖,买来放首饰、放杂物,这个大小最实用。”
方应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我要不想它被水泡烂,该用什么木头?”
“不想泡烂?”木匠抬眼看他,“那我给你换松木。”
方应点头说好,从木匠店里出来,他又跑去平湖游乐场。平湖很大,游乐场只占了平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弯道,方应推着自行车进去,到了湖边,看到陈二泉和郑明日正在湖边说着什么,他还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郑明日看到他这个嫌犯,板起脸赶他走,方应厚着脸皮问他们:“二位来勘察现场啊?”
“警察办案,和你没关系,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陈二泉也赶他,方应无奈,只好转身走了。
他也没走远,就在公园里闲逛,那些年久失修,泛着锈色的游乐设施即便在白天看起来还是有些阴森恐怖。尤其是脸上掉了漆的小飞象,干瞪着眼睛,像是目睹了什么惨剧似的,看上去像是在哭。
游乐场的土地松软,方应推着自行车来来回回地走,在上面留下不少车胎痕迹。他弯腰看,手里搓了点土,瞅着自己的车胎又看了看地上的车胎痕迹,一道奇特的纹路被压在他的车胎纹路下面,除了它们这两道纹路外,地上再找不到其他自行车的痕迹。
方应从游乐场出来后,在大街上看到有卖自行车的店就进去了,店里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看到他推着自行车问他是不是要修车。方应忙摆手,说自己是来看自行车的。方应在店里逛了一圈,瞅准了一辆车,问老爷爷:“大爷,这车怎么卖啊?”
老爷爷慢悠悠地走出来:“这价钱不写着呢吗,我说小伙子你买女车是要送女朋友?”
方应嘻嘻哈哈说是,老爷爷对他竖起个大拇指:“你眼光可真不错,我们这儿这款卖得最好,经久不衰的款式,还有其他颜色,你要不要看看?”
“这车都是年轻姑娘来买吧?”
“是啊,款式好看,还有你看这个轮胎,花纹也是特制的,和别家的轮胎都不一样。”老爷爷费力地弯腰指着自行车的轮胎说。
方应蹲着看,摸着轮胎上的纹路:“确实挺特别,姑娘们肯定喜欢,不过这个价钱也不便宜啊。”
“是不便宜,不过比起你那车算是便宜的了。”老爷爷看着方应推进来的自行车笑,方应抓着头发,向他打听:“那这车卖得好吗?最近有人买吗?”
“有啊,怎么没有,最近才卖了一辆给学校里的学生。”
“镇上的高中?”
“是啊,穿着校服来的,说是家长给的钱。”
“您认识她吗?”
“不认识,新面孔,大概是城里来的。”老爷爷问方应打听这个干什么,方应笑着打哈哈,赶紧岔开话题。
眼看就要吃午饭了,他骑车去了镇上的高中,在附近找了家小面店点了碗大排面,正哧溜哧溜吃着面条时,有三个男学生进来了。店里人多,就方应这张桌还有空位。三个人在他旁边一坐下就说起了平湖游乐场那起案子。
案子在学校里也传得沸沸扬扬,一个剃了刺猬头的男学生叹气说:“晚上不让出门,周末也不准,我妈说我们家离那鬼地方近,还闹着要搬家。”
“搬家?没这么夸张吧,我听说死的那女的是我们学校的。”
“我们学校的?不可能,要是我们学校没了个人,还不早就闹得满城风雨。”
“我说真的,三班不是有个才从城里转来没多久的学生吗?就开学那天来了,除了那天你们还见过她吗?”
“你说那个女的?长挺漂亮那个?”
“你小子就记得别人漂亮,她开学那天是不是和你们班那个伍什么的一起来的?诶,那个伍什么今天是不是还请病假了?”
“她请病假的事你都知道,你该不会是喜欢她吧?什么时候看上的?学校表演舞会上?”
三个男生闹了起来,互相开玩笑,其中两个总是起另外一个的哄。
方应吃完面,起身往外走,回到宾馆就看到陈二泉在大堂里看报纸。陈二泉看到他,立马把他喊住,方应走过去,好声好气和他打招呼。陈二泉警告他:“以后别去现场瞎转悠,还有我说你小子的手机呢,怎么不带身上,怎么在许远那儿?”
“哦,我用不惯就给他了,再说我来这儿散心我带什么手机啊。”
陈二泉又叮嘱了他两遍:“杀人凶手还没捉着,你老去那里晃荡,小心再被人当成凶手,就算不被当成凶手,要是遇到了凶手怎么办?”
“遇到凶手?这话怎么说?”
“凶手会回到犯案现场这事你这大侦探不会没听说过吧?”陈二泉叹了声,站起身,“你要没事就赶紧回去,别在这里待着了。”
“我不是有重大嫌疑吗?现在这就放我回去了?不会有人跟踪我吧。”方应四下看,寻找着可疑人物。
“还有啊,也别到处打听了,破案是警方的事。”
听陈二泉这么说,方应眼珠一转:“我也没打听什么啊。”
陈二泉揍他一拳:“还没打听?去自行车店了吧?”
“你们也看出地上的车胎纹路有问题?不过我觉得不太对劲,挺奇怪的……”
方应还没说完,就被陈二泉粗鲁地打断了:“总之,你就别管了。”
两人分开后,方应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休息,他打开电视看新闻,新闻正好在报导这起案件。除了死者是名年轻女性外,其他一概没有透露,大约是不想引起民众恐慌,就连死者双手被凶手残忍地切下也没说。方应琢磨着等晚上一定要再去游乐场跑一趟,这么想着,匆忙吃过晚饭他就又去了平湖游乐场。
今晚的月光特别亮,照在游乐场那块破旧的招牌上,将锈迹斑斑的“平湖”二字照亮,至于“游乐场”这三个字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间破败的游乐场早巳失去了它的价值,缺乏价值的东西渐渐被人们遗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方应这回没骑自行车来,他穿过游乐场的窄门走进去,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又来到了湖边。
他没立即走过去,下午时与郑明日和陈二泉的偶遇让他小心了不少,他躲在树丛里朝湖边张望。
伍舞再次来到湖边。
她从冰凉的湖水中逃出来后又折返回来。被濒死时那一瞬间的恐惧冲昏头脑的她,在跑出很远后才想起来安琪还在湖里。她放心不下安琪,她想带她一起走,她想去救她,想对她说:“我们都别死,好好地活下去,一起活下去吧!”
伍舞跑得有些喘,在路边停了会儿,忽然听到湖边传来一声闷闷的呼喊声,听上去像是安琪的声音。
安琪也不想死了吗?她也爬出来了吗?伍舞这么想着,透过树丛朝湖边张望。她没有看到安琪,她看到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站在湖里,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草绳,从伍舞的角度她只能看到女人的背影、她向两边拉扯,收紧草绳的动作还有湖面上溅起的水花。
伍舞吓坏了,她隐约意识到女人在干什么,她捂住了嘴巴,向后倒退了一步。这步却让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湖里的女人听到了树枝折断的声音,她回过头,脸上是凶狠又惊慌的表情。
躲在树丛后不敢再乱动的伍舞看到了女人的脸:漂亮,画着精致妆容,和安琪非常相像的一张脸。她还看到了安琪的手,在空中挣扎、胡乱扑腾的双手。
那双温暖的、柔软的、精致的小手。
伍舞快要被吓哭了,说不出话,她想她现在得赶快找人来帮忙,找人来救救安琪。伍舞跑开了,朝着游乐场的大门跑,跑到了街上,她拦住路上的人抓着他们的胳膊说:“救命,救救她!”
别人问她要救谁,发生了什么,她忽然说不上来了。她想起来,这天的行动是她和安琪共有的秘密,她们答应了对方,绝不告诉另外的人。要是被她父亲知道了,肯定又要把她关进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子里,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就这么关她三天三夜。
想到那间屋子,伍舞害怕了,她慌忙从人群中跑开,她跑回了家,趁着父亲还没回来。
她跑到房间里,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湿了的裙子也不敢换,就这么捂了一整晚。那晚过后,她发烧了,第二天请了假,学校都没去。
她在家里养病的时候还在想着安琪,她想知道安琪怎么样了,那个女人勒死她了吗?想到安琪可能会死,伍舞蜷缩起了身子,有些害怕又有些不甘心却不敢和别人说。
到了晚上,父亲睡下后,伍舞穿上衣服,偷偷摸摸溜出了家门。
她决定再去平湖游乐场看看。
方应没看到警察,只看到在月光下反着光的黄色警戒线,他从兜里掏出个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走过去。湖边吹起凉风,方应缩着肩膀搓了搓手,他弯腰拿手电筒左右照,仔仔细细地查看着,不想遗漏任何可能的线索。湖边的地上有很多人的脚印,方应还记得当时尸体被打捞上来时的景象。女尸的脸被毁坏得非常严重,除此之外没有明显的外伤,有人吐了,有人忍着,他隐约看到女尸脖子上的勒痕,想必是窒息而死。
凶手为什么要毁坏女尸的面部?
因为不想被人查到女尸的身份才这么干?也就是说凶手在担心一旦查到女尸身份,他的身份也很快会暴露。女尸和凶手之间也许存在着某些密切的关系。不过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切下她的手,让她死无全尸?
这具打扮时髦的女尸会是那辆轮胎纹路奇特的自行车的拥有者吗?那个卖自行车的老爷爷口中从没见过的新面孔,那个面店男生嘴里漂亮却从不去上学的转学生?
那自行车又去了哪里?
方应隐隐觉得只要找到了自行车,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关上手电筒,站在湖边吹风,湖面上荡起阵阵涟漪,湖水看上去柔滑得像绸缎。
方应走到湖边一棵柳树旁边,他在思考,死者究竟是死后被弃尸此处,还是在湖里被人勒死。如果是后者,那真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会有人想在湖里勒死一个人?为什么死者会和凶手在湖里出现,他们在干些什么,或者说,他们想干什么?
还有死者的双手。为什么会被装在木匣里放入水中,为什么不和她的身体一起沉入水中?方应试着体会凶手的心态,一般来说会放入盒子的东西都是想保管起来的东西,或许凶手是想将死者的手妥善保管起来?
不过那确实是一双漂亮的手。方应打开来,第一眼看到就知道那是双女孩儿的手,因为僵硬而摆出了一个手指弯曲的姿势,这个姿势反倒让她的手看起来更可爱。方应回忆着,摊开自己的双手,试图模仿出那双手的姿态。
就在他低头看自己双手时,透过手指的缝隙,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忽然看到了不远处隐约漂着一样什么东西。柔柔软软地漂在水面上,和丝绸般的湖面质地接近,连颜色都异常接近。不仔细看的话非常容易忽略它的存在。方应拿起地上一根稍长些的树枝,一手扶着柳树,另外一只手伸长了去捞。
就在树枝钩到了那东西时,方应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脑袋就被人砸了一下,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掉进了水里。
方应不会游泳,脚上踩不着地,脑袋又疼,扑腾了两下就使不上力了,他感觉自己在慢慢下沉。他想他刚才好像看到了一个人,至于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没看清。他脑袋里还在想着案件:沉入水中、面部被破坏的少女,还有那辆自行车,混沌中似乎还听到了自行车车轮转动的声音。方应不断往下沉,他试图呼救,嘴里却涌进水,他挫败地想:早知道就学游泳了。他觉得浑身难受,水不断灌进来,身体在本能地抗拒着、挣扎着,但是都没有用。
方应的意识也渐渐涣散,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刹那,他在想,到底那个他打捞起来的玩意儿是什么。
伍舞慌慌张张跑回了家,她推着她的自行车,在跑出平湖游乐场时终于有勇气骑上自行车在夜色中慌忙往家里赶。骑了大约半个小时,她终于到家,她把自行车在自行车库停好,打算从一楼的后院爬上她住的二楼。这事儿她常干,自从遇到了安琪,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之后她经常半夜溜出家去安琪那儿玩。
安琪的妈妈不常回家,印象中这个漂亮的阿姨似乎有过不完的夜生活。有一次伍舞不小心撞见她带一个男人回家,男人也看到了伍舞,愣在原地,后来还和安琪的妈妈调笑:“原来你孩子都有了。”
安琪的妈妈却说:“我不是她妈妈,我是她姐姐。”
不过事后,安琪的妈妈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准伍舞到她们家来玩。可安琪还是给伍舞找到了一条“秘密通道”:她们家边上那棵高大的树。
伍舞很会爬树,她像个男孩子,剪着利落的短发,她不常穿裙子,只有在练习舞蹈的时候才穿。
她跳舞很好看,她爸说那是遗传了她妈的基因,伍舞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在一次去外地表演的路上遇到了车祸,当场死亡。
伍舞的爸爸以前是个编舞的人,她妈过世后,一蹶不振,说是失去了他的缪斯,再也没法生活了。
伍舞五岁时开始练舞,她知道爸爸喜欢看跳舞,就跳给他看,可是父亲的脾气阴晴不定,脾气好的时候就拍着手,抱着她在屋里转圈,直说自己的女儿是世上最棒的。脾气不好的时候就会骂她,骂她学她妈又学不像,骂她跳舞太难看,一点都比不上她妈妈,骂完就把她关进家里的储藏室,那间黑漆漆的、密不透风的小屋子。
伍舞长大些后开始参加学校里的一些晚会表演,她跳得很好,她爸给她请了专业的老师,学校里她的那些同龄跳舞的女孩儿都不及她优秀。安琪也说她跳舞好看,说她跳舞时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就好像你不在这儿,你在天上跳,在一个漂亮得不像这里的地方跳。”
她的舞蹈充满了活力和想象力,老师说她将成为一个出色的舞者。
伍舞也如此觉得,即便她挂在自己家阳台上被她爸爸看到了,她依旧坚信自己会拥有一个美好的、成为舞者的未来。
然而她的信念没有能坚持太久,她的父亲因为她私自外出非常生气,掰开她扒住阳台的手指说:“你想去外面?那你就一辈子给我待在外面,再也别回来了!和你妈一样,再也别回来了!”
父亲喝了酒,伍舞能闻到呛人的酒味,她掉到了地上,鼻子里还满是父亲说话时喷出的酒气。她的腰很疼,脚也很疼。她哭了,哭声惊动了一楼的人家,他们跑出来看这个掉在他们院子里的姑娘。
伍舞哭得停不下来,她知道这个晚上她既失去了安琪也失去了自己的未来。
方应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郑明日还有陈二泉。陈二泉本来还在和郑明日说话,看到方应睁眼,立即上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方应,你听得到我说话?”
方应试着点头,可脑袋有些疼,他抬起手捂着脑袋僵硬地才勉强完成了点头的动作。
陈二泉松了口气,郑明日也凑过来:“醒了?”
“醒了,醒了,过会儿再问吧,让他缓缓。”陈二泉坐在方应床边,告诉他,“你小子真命大,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晚上就叫了小郑一起去湖边看看,没想到一去就看到湖面上直冒水泡。”
“谢谢啊。”方应指着水杯,“我想喝口水。”
陈二泉把水杯递给他,继续说:“你脑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方应咕嘟咕嘟地喝水,喝完叹了口气:“不是刚才你让我缓缓的吗,怎么现在就问起来了。”
“我这不是心急吗?你说你要是看到犯人,赶紧和我们说说有什么特征,我们好展开行动。”
“你们着急什么?”方应说,“其实我也没看清是什么人,他从背后偷袭的我。”
“现场找到了块石头,上面的血迹是你的,石头上没找到指纹,不过我说你怎么被砸了就掉进湖里了?被推下去的?”
“不是啊,我自己掉进去的,”方应大概觉得这种说法有些丢脸,清了清嗓子又说,“是这样的,我看到湖里漂着个东西,就找树枝去捞,捞的时候被人偷袭了,脚下一滑,当时靠湖近,就掉下去了。”
“什么东西?”郑明日立即追问他。
“黑乎乎地漂在湖里,像是丝巾。”方应说道。
“丝巾?”陈二泉摸着下巴,“那就和小李从嘴里检测出来的物质对上了……”
“嘴里检查出来丝巾了?被人塞嘴里的?”方应耳朵尖,听到了后忙问,“难道凶手是女的,拿丝巾堵住死者的嘴巴不让她求救?”
陈二泉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和郑明日走了出去。护士和医生进来给方应检查身体,方应向护士打听现在是几号星期几,护士说他昏迷了一天,方应一拍脑门,来了句:“太好了!”
护士和医生都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脑子还没好,忙要给他做一个系统的全身检查。
好不容易检查完,方应病服都没换,就偷溜出了医院,他跑去找那个木匠,木匠看到他一身病服,脑门上还缠着纱布,也被吓着了。
“我的盒子呢?”方应也不解释自己的状况,伸手就问木匠要盒子。
木匠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方应这才抹了把脸说,“你放心,我不是什么精神病,也不是从精神病医院跑出来,我被人揍了。你看,脑袋上,今天刚出来,你看我衣服还没换就来找你了。”
木匠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你在这儿等一等。”
说着,他转身进了店铺后头,好一会儿才出来,手里拿着方应要的木盒子。崭新的,与方应打捞起来的木盒一模一样的盒子。
“你看是这样的吗?”木匠问道。
方应摸着木盒,他打开来看,凑到鼻子下面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说:“好像有些不一样。”
木匠把他的图纸拿出来:“你这图画得不对,开口这边,你画的缺口太大,一般不会这么做,本来照着你的图做了,碰巧我9币傅在,看到你的图说是你画错了,这里应该是个小的锁。”
“我画错了?他怎么能这么肯定?”
“他说他以前做过一批这种木盒,放在店里当作首饰盒卖。”木匠指着木盒盖子说,“就是这里和图纸不一样,现在给你加了个锁。”
方应捧着木盒看那个精巧的小锁,他问木匠:“一般这种锁很好卸掉吗?”
“不难,使劲往外撬就行了。”木匠如实说道,随即又补充,“你要不喜欢这个锁,我给你拆了。”
方应阻止他,他又闻了闻木盒:“我觉得气味不太对。”
“气味?”
“我看到的那个,味道要更重一些,木香没这么重,就是感觉……”方应绞尽脑汁想着回忆里那个木盒的味道,终于被他想到那种复杂味道该怎么形容,“感觉好像烧过。”
木匠有些弄不明白了,方应也没再作解释,抱着木盒就跑了。
他直接去了派出所,陈二泉在所里吃午饭,看到方应穿着病服冲进来,一口饭憋在嘴里半天才咽下去。
“我有事要和你说。”方应踩着拖鞋走到他面前,边上的警察也都傻眼了,陈二泉朝他们打了个手势,揪着方应到了审讯室里。方应抱着木盒子问,“你又想审我?”
“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这里安静,还有我说你从医院溜出来的?你这个木盒子是怎么回事?”陈二泉指着方应手里的木盒,方应递给他看:“我找人重新做了个,你看是不是和你们找到的一样?”
“你这混小子!”陈二泉揍了方应一拳,“背地里干这种事?”
方应缩着肩膀躲开,对陈二泉说:“二哥,我和你老实交代我发现了什么,你也给我说说你们怎么确定凶手是女的,你看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你的消息有用没用?”
“那我先说,你愿不愿意说随你,怎么样?”方应一下这么大方让陈二泉不太适应,他想了想,说道:“你说来听听。”
方应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这个木匣,按照那个木匠的说法应该是带锁的,而且他的师傅以前做过一批在店里当作首饰盒来卖。还有自行车,我被人砸晕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有人推自行车的声音,另外在游乐场除了我自行车的轮胎印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款式独特的轮胎印,是一辆女式自行车的,镇上的店也有卖,最近才卖掉一辆,买主是个女学生,新转学来的。”
陈二泉把方应手上的木匣拿过去,端详了会儿,长叹一声,对方应说道:“死者就是那个女学生,我们也查到了自行车的事,就去她家里找她,妹妹说姐姐确实好久没回家了。”
“怎么可能……”方应睁大了眼睛,“父母都不报警的吗?”
“父母双亡,她和妹妹一起生活。本来她和父母在城市里生活,妹妹似乎是母亲以前的孩子,一直跟着住在镇上的外婆生活。前一阵子她父母出了车祸,过世了,她就转学过来了,谁想到两人唯一的依靠,她们的外婆因为承受不住她们父母过世的刺激也因病去世了。”
陈二泉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她的妹妹也找来问过话了,姐姐似乎是因为没法适应镇上的环境,怎么说,有些娇气,再加上家里没大人,没人管,就不怎么上学,也不怎么回家,所以妹妹也没想到会是姐姐出事了。”
“和姐姐关系好的同学都问过了吗?问出什么线索没有?”
“不瞒你说,都问过了。”陈二泉吐出个烟圈,“没什么线索。”
方应觉得奇怪:“就算姐姐平时不怎么回家,不过看到新闻说打捞上女尸的事也会担心吧,她们姐妹关系不好?”
陈二泉瞪他:“都没见过几次面的姐妹能亲到哪里去?”
“最后有人看到姐姐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你问得可有些多了。”陈二泉敲了敲桌子,“把盒子放这儿,你好好回去养伤去。”
方应厚着脸皮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妹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老实,挺乖的,带她去认尸体时,吓哭了。”
“脸都被毁了,怎么认出尸体的?”
“你不是最后一个问题吗?”
方应嘿嘿笑,陈二泉觉得这问题说了也无伤大雅,便告诉他:“姐姐手臂上有胎记,和她们家里的照片核对过了,确实是她。”
“姐妹俩长得像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陈二泉有些恼了,不过还是如实告诉了方应,“长得一点都不像,一个妈而已能像到哪里去?”
方应摸着下巴:“这样啊,那自行车呢?姐姐的自行车呢?”
“在家停着呢。”陈二泉抽完了烟,亲自把方应送回了医院,叮嘱医生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再到处乱跑。
方应确实乖乖待在医院里了,就是嘴上没停,他嘴巴甜,很快和护士打成一片,他向她们打听镇上有没有出过大火灾。
护士说:“昨晚才出了一起,就在宋家那地方。”
“宋家?”
“一户姓宋的人家,还好没伤着人。”护士说,“小姑娘一个人在家里做饭,炉子没看好,着火了,她自己也烧伤了。家里就她一个人,父母和奶奶都不在了,唉,还挺可怜的。”
伍舞被送到了医院,她还在哭,医生和护士都安慰她,她爸爸也清醒了过来,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悔恨。伍舞不想看到他,她有些想安琪,想念安琪温暖的手。这个从城里来的姑娘,告诉她许多新鲜事的可爱女孩。她教她穿衣打扮,对她讲城市里的故事,和她分享镇上买不到的流行音乐。伍舞喜欢和安琪在一起,安琪让她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世界。
安琪说她的舞蹈充满活力,其实真正充满活力的是她才对。
安琪曾对她说:“伍舞,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伍舞问她:“离开这里,要去哪里?”
“去城里啊,你还没去过城里吧?我带你去城里,买最好看的裙子,吃最好吃的东西,还有你的舞蹈,那些人,只要他们看到你的舞蹈,一定会喜欢上你,像我一样。”
现在伍舞没法跳舞了,她不能和安琪一起去城里了,她会一辈子留在这个小镇上,和她的舞鞋一起发霉。
伍舞晚上睡不着,她望着外面,望着安琪家的方向,忽然她看到了火光。熊熊的火焰燃烧着,照亮了半边天空。
黑色的夜晚被点燃了,像巨大的火炬一般悬挂在伍舞的眼前。
伍舞稍微直起身子,她的脚上绑着石膏,腰部以下都不能自由活动。她伸长脖子看,她仿佛看到她所有的希望都在燃烧着。
第二天早上,护士们聊起昨晚的大火,她们说的地址正是安琪家的地址。伍舞向她们打听有没有人受伤,护士告诉她受伤的人被送到了医院,正在治疗。
她没有再问下去,其实到底有没有人受伤,她一点也不关心,反正安琪已经被她的妈妈在湖边勒死了。她想她得写一封匿名信给派出所的警察告发安琪妈妈的罪行。
想到安琪的妈妈,伍舞就想到她头一次看到安琪在她面前换衣服时的情景。
她看到她身上有许多淤青和擦伤,伍舞知道她又被她妈妈打了,尽管她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但是她总是笑着对伍舞说:“没事,我恢复得很快,也不会留疤,没事。”
她还反过来安慰伍舞,她也知道伍舞经常被她父亲关进小黑屋,不给吃的,不给喝的。她们同病相怜,好像一朵花苞里开出的两朵花一样,彼此知道彼此,彼此了解彼此,吸取着同样的养分,总是形影不离。
她们打算一块儿去城市,还打算一块儿自杀,反正只要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方应打听到了那个因为烧伤住院的姑娘的病房,他走到了病房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回答。病房的门其实微敞着,方应想了想,擅自进去了。
躺在床上的少女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睡觉,她在挂盐水,半边脸颊被纱布遮住了。
方应看了眼她的名字,正在研究医生还写了什么的时候,耳边传来开门声,他回头看到一个手里拿着花瓶的中年女子。
“你好。”方应笑着和她打招呼。
“你是谁?”中年女子的眼神很谨慎,她站在原地打量方应,方应吐了吐舌头:“抱歉,走错病房了。”
“姑姑,你在和谁说话?”中年女子身后走出来一个少女,她手里拿着一根拐杖,身上穿着校服,看到方应,“你来探病的?”
方应摆手说不是,立即退了出去,他下午办了出院的手续,回了趟宾馆,准备去火灾现场看一看。伍舞回到了安琪家,她在楼下仰望,安琪家现在只是一个黑黑的窟窿,像是一个没了眼珠的眼眶似的,突兀地空着。
伍舞拄着拐杖,她的左腿现在还不能下地,只能借助拐杖走路。她慢慢朝安琪家走,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楼下的住户似乎因为火灾的关系已经搬离。
现在这个时间正是上班上学的时候,大楼里很安静,没有一点杂音,伍舞清楚地听到自己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她上了二楼,推开焦黑的门板,再次踏进安琪家。
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去安琪妈妈的房间转了一圈,所有家具都被烧得漆黑,屋里弥漫着难闻的焦味,地上的地毯也被烧黑了,卷起一角。
伍舞最后推开了安琪的房间,安琪的书桌被烧掉了一半,地上净是些发黄的书页,还有些一脚踩上去便会碎成无数粉末的黑色纸片。
她在这废墟一般的地方寻找着,试图找到些和安琪共有的回忆。
然后她发现了那只首饰盒。
它躺在安琪的床底下,表面被烧得有些黑,但是擦一下后会发现,那些不过是黑色的粉尘罢了。伍舞仔细擦拭着首饰盒,试图让它看上去像新买的一样。这是安琪妈妈的首饰盒,安琪总是喜欢把它拿到自己房间里来,趁她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挑选里面的首饰打扮自己。
首饰盒的锁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经能轻易打开,伍舞发现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伍舞看着这只首饰盒,她忽然有些想哭,但是她忍住了,看着自己的腿,她知道她现在得更加坚强地活下去。
她会活下去的,带着对安琪的愧疚,带着对胆小的自己的憎恶,带着对安琪母亲的恨意活下去。
方应来到了发生火灾的宋家,他在楼下看了好一会儿才上了二楼。他推开门进去,在客厅里走着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进来了。
方应抬头看了眼,和那人打招呼:“郑警官好啊。”
郑明日今天穿着便服,他问方应怎么来了。方应说听说发生了火灾,好奇来看看,郑明日对他的这份好奇不太友善:“你还真是对什么都好奇。”
“没办法,谁让我是一个侦探。”方应哈哈笑,郑明日把倒在地上的一张椅子扶起来:“十几年前也是这里,也是一场大火。”
方应眨着眼睛,消化着郑明日这句话里的信息量。
“您的意思是以前这里就发生过火灾?”
“是啊,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这么爱打听,已经打听到了。”
“郑警官,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方应清了清嗓子,“护士告诉我说着火的是宋家,然后我去看了烧伤的女孩儿,她不姓宋啊。”
郑明日说道:“之前火灾时的那户人家姓宋,大家都管这里叫宋家,已经好久没人住这里了,怎么说呢,我们觉得这儿有点邪门。”
“邪门?”
“嗯,以前住在这里的一户母女,没住多久家里就发生了火灾,她们走后,我们派出所还收到了匿名举报信,说那户人家的女儿死了,结果去湖里打捞半天什么都没捞上来,后来每次住进来的人家就一定要出事,你看现在不光是死了人,又是一场大火。”
方应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这么一说,确实挺邪门。”
“对了,犯人找得怎么样?有什么线索没有?”
郑明日听到他提案件,脸色不太好看:“没线索,最后有人看到死者是在火车站,一个人。”
方应和郑明日闲聊着,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方应特意去看了看死者的自行车,他蹲下来检查自行车轮胎,郑明日问他有没有想到什么。方应摇头:“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
方应站起来,四下看,他在自行车库的角落发现了一辆同样款式的自行车,大概因为年代久远,长时间没人骑的关系,自行车已经开始生锈。
“一样的款式,为什么不骑了?这么受欢迎的款式。”
“大概是买了新的吧:”郑明日说道。
方应摸着下巴不说话,郑明日拍了下他:“侦探,想看舞蹈表演吗?”
方应一愣,郑明日笑着:“放松放松吧,走,跟我一块儿去吧。”
方应就这么被郑明日带到了镇上的高中,今天似乎有一个什么舞蹈表演,表演者中就有郑明日的侄子。轮到郑明日的侄子出场时,方应眼前一亮,他的舞伴正是那天他在医院里遇到的少女。少女穿着一席红裙,妆容精致,她在舞台上旋转,眼神,手势,姿态,像极了那些专业的舞者。
方应拱了下郑明日:“诶,和你侄子搭伴的叫什么?”
“哦,你说伍娟啊,是个好苗子,她姑姑以前也是学跳舞的,听我妈说她以前和宋家的那个女孩儿关系可好了,可惜后来出了意外,腿废了后去了城里,最近才回来。”郑明日指着舞台,“看,她姑姑出来了。”
舞台上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女子。原来那天那根拐杖是她的啊,方应想着。
伍娟拿着话筒说着感谢伍老师的话,她拥抱了自己的姑姑,两人看上去都有些激动,一时间掌声和鲜花全都送给了这位老师。
方应在散场后找到了伍娟,骗她说自己是记者要采访她。他问起伍娟火灾还有转学生的事,伍娟说和转学生并不熟,那转学生和她的妹妹倒是好朋友。
方应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伍娟的姑姑出现了。她走到方应面前,微笑着和他握手:“你好,我是伍娟的老师伍舞,听说记者要采访伍娟,请问你是什么报刊的记者?”
方应递出自己的假名片,伍舞看了眼,对他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方应哈哈笑,他说想和她们师徒好好聊聊,伍娟第一次遇上杂志采访,期待地看着伍舞说:“姑姑,那我去拿自行车。”
伍舞摸了摸她的头:“去吧。”
“骑自行车来上学?”方应看着伍娟蹦蹦跳跳地往车库走,笑着说。
“家里离这里有些远,自行车也方便,”伍舞动了动下巴,“走吧,学校边上有个茶室。”
“听说伍娟和那个……”
“你是想说钱敏吗?”伍舞看了眼方应,“就是警察在游乐场发现的那个死人,警察已经找伍娟了解过情况了,要说关系,伍娟和小敏的妹妹关系比较好。”
“过会儿采访的时候还希望不要问与这个有关的问题,我怕影响伍娟的情绪。”
“情绪?”
“明天去市里,有个舞蹈比赛,小孩子嘛,比较容易被影响。”
方应保证一定不会提,他看到伍娟推着自行车过来了,那辆款式时髦,和钱敏的一模一样的自行车。
“自行车很漂亮啊。”
“之前赢了学校里比赛的奖励,她看到我那辆就一直也想要,不过我那辆早生锈了,就给她买了辆新的。”伍舞笑着说道。
方应也笑了:“伍老师,我也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是在医院吧。”伍舞说道。
“不……”方应摇头,他双手插进口袋里,“这个款式的自行车车胎和别的都不一样,不知道伍老师有没有注意到,我在平湖游乐场见过和这个差不多的轮胎痕迹,但是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方应看着伍舞,伍舞也看着他,没有躲闪的意思。
“拐杖,为了掩饰拐杖的痕迹,特意跟在自行车后面,所以才让那个痕迹看上去更为特别。”
“你在说什么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
“虽然我看不太懂医生的笔迹,不过钱敏的妹妹好像不是烧伤这么简单,身上好像还有其他外伤吧,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家庭暴力造成的。”方应抓着头发说。
“什么叫也是家庭暴力。”伍舞的笑已经显得有些勉强了。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方应看到伍娟走近了,压低了声音,“有些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忽然抬手对伍娟说,“抱歉,突然还有事,我得先走了,之后我一个同事会来代替我作采访,我们之后再联系!祝你明天比赛顺利!”
方应匆忙离开,他找陈二泉帮他联系一个人,一个曾经住在宋家,曾有人写匿名信说是被亲生母亲杀死了的少女。
他在户籍资料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宋安琪。
伍舞在后台看伍娟的比赛,她有些紧张,尽管伍娟的发挥非常出色,几乎压倒了所有对手,可她还是非常紧张。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所有,如在场上的舞蹈一般,那是充满活力的舞蹈。
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舞蹈。
舞蹈进入收尾阶段,伍娟一个起跳,双腿在空中绷出一条漂亮的曲线,完美落地,旋转一周,弯腰谢幕。
伍舞看着聚光灯下的少女,不由自主鼓起了掌。
伍娟毫无意外地赢得了比赛,她跑到后台和伍舞拥抱,她们抱在一起哭了。伍舞有种感觉,自己从没实现的梦想,伍娟能代替她实现。
她又想到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和她说过的话:城里的人都会被你的舞蹈迷倒,喜欢上你,像我一样。
正当伍舞沉浸在回忆里时,伍娟忽然拍了拍她,对她说:“姑姑,那个记者。”
伍舞回头看,她又看到了方应,她还看到了站在方应身边一个皮肤蜡黄,打扮土气的中年妇女。
“这是我的同事。”方应介绍说,“我想你们该好好聊聊,”方应把伍娟喊过去,“我的同事宋安琪就负责采访你,我就采访伍娟吧!”
宋安琪。
听到这个名字,伍舞睁大了眼睛。
她应该已经死了啊,虽然警察没打捞出尸体,可是千真万确,她应该已经被她妈妈勒死了啊?那场火灾……难道不是为了销毁什么证据,由她母亲亲手引发的吗?
就算安琪还活着,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伍舞不敢相信眼前的中年妇女就是宋安琪。
那个漂亮,时髦,说要和她一起去城市的宋安琪。
伍舞向后退了一步,她问道:“你是谁?”
宋安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后台穿梭的漂亮姑娘们让她有些不安,她低着头,对伍舞说:“好久不见。”
一瞬间,天旋地转。
“不是你,你应该已经,湖底……”伍舞坐到椅子上,她头疼得厉害,“你应该在那里啊。”
“你是说那天吧,”宋安琪尴尬地笑了,“你走之后我的妈妈就来了。”
“我知道,我看到了,她勒着你,勒死了你!”伍舞按着脑袋,她有些不想听下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你看到了?”这下轮到宋安琪露出吃惊的表情了,不过她随即收起这种表情,“她没有勒死我,她还是把我拖上了岸。她后来抱着我哭,说要和我一起开始新的生活,那天晚上她一把火烧了我们家,烧了所有的过去,带着我走了,我也想重新开始,一直都没和你联系,听说你后来就去城里治腿了……”
“不,不是这样的,你死了,你死在了湖里,你已经死了。”伍舞抱着脑袋,她快要哭了,她又害怕了,真相让她如此害怕。
这时,后台里已经没有人了,宋安琪握住伍舞的手:“伍舞,这些年你还好吗?”
伍舞推开她,安琪的手不是这样的,安琪的手应该比这个更柔软,更温暖,这不是宋安琪,这只是那个记者搞的把戏,为了让她……
伍舞跌跌撞撞跑到了舞台前面,方应在那里等她,好多警察都在等她。
为了让她认罪,一定是这样的!他不是记者,他也是警察!
一切都是为了让她承认杀死钱敏姐姐的把戏,一切都是戏!伍舞强作镇定,她深吸了口气:“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现在怀疑你涉嫌谋杀钱莉莉。”一个警察走到了伍舞面前,为她铐上手铐。
伍舞看着自己的手,方应的声音再度响起:“看到被家庭暴力对待的少女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为了保护她,你下了手,对不对?”方应朝她伸出手,“还是为了赎罪?为了救赎那个偷偷跑开的自己。”
为了那个胆小的,没能拯救安琪的自己。她把少女拖到了湖边,用丝巾堵住了她的嘴,用草绳勒死她,用斧头砍下了她的双手。那双殴打钱敏,在她身上留下伤痕的可恶的手。
那双自己没能抓住的,不断扑打着湖面的手。
这时候,安琪从后台慢慢走了出来。她走到了聚光灯下,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安琪还是个漂亮姑娘,她也还是个充满活力的少女。她跳舞,安琪在唱歌。她还向安琪伸出手:“来,跳个舞吧!”
“我的至爱,我为你付出了我的所有,所以请看我一眼,和我共舞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