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名青年半夜走在路上,平地刮来一阵阴风,青年裹紧身上大衣,双手叉到了腋下取暖。
他往前又继续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忽然停下了脚步,在夜路上驻足并非他本意,只是他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
大家切莫担心,这名青年没有倒霉到刚领了工钱就在半夜回家的路上被劫匪抢去钱财,也不是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或双脚忽然丧失了前行的动力,而是这条狭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路障”。
这个“路障”与青年之前见过的不尽相同,它不是黄色,也不是橙色,它不属于任何一种鲜亮颜色的范畴,而是一种接近透明的青灰色。它的质地也非塑料或合成金属,它没有那么轻,也没有那么重。
青年走近了两步,这已经是他与路障之间能达到的最短距离了。他没有伸手上去摸路障,尽管他内心对路障的触感非常好奇,但是他控制住了。接着,青年又往后退了两步,他已经数完了路障身上所插的刀片数目。
是的,刀片,在月光下散发出冰冷光泽,长而薄的刀片,一共二十五片0
青年不知道这个数目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就像固定住路障双脚的四枚钉子一样,它们深深插入路障的脚背,将其与一根长树枝连接在了一起,“二十五”和“四”是不是代表了什么鲜为人知的宗教信仰,又或者只是两个随机造成的数字,人们会怎么想呢?青年好奇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报了警。
1
徐朝露在重案组老姜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组照片。
照片里是个女人,她全身赤裸,身体灰白,肤色不像普通人类,更接近博物馆美术馆里会看到的大理石雕塑。女人的双脚被固定在一根长树枝上,一根长棍一端刺入她的腹部,另外一端则斜插入树枝中,将她以弯折90度的姿势固定。她背部插有许多约莫5厘米宽的银色刀片。她脖子以上的部分是空的,干净利落的截面就这么暴露在了空气中。她的头还在,只是离开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被割了下来。切面同样平整,被放置在那些刀片中。女人的双手也被切了下来,混在了那些刀片之中。
刀片一共二十五片,等宽,不等长。
在女人的腹部,也就是被钢管刺入的部位,发现了蜡。白色的蜡充满了她的腹腔,她的胃和肠不见了,除此之外,其他脏器全都完好无损。根据法医的报告,女人体内的蜡是在她死后经由那根钢管灌入,在钢管内部和边缘都发现了蜡。也许是为了防腐和将她以这样怪异的姿势固定。
女人的脸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损伤,照片中的她双眼紧闭,嘴巴微张,正以人体标本一样平静的姿态面对着徐朝露。她的脸还非常年轻,并不能将她称之为女人,或许该管她叫少女才对。少女一头黑色短发,老姜告诉徐朝露,她的头发被剪过了,根据少女父母提供的近照,她生前是栗色卷发,显然凶手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或是出于什么猥亵的癖好,将她的头发染黑又剪短了。老姜说到这里,徐朝露觉得少女不像是雕塑了,她像是理发店里供学徒练习理发技巧的假人。
少女脖子上的切面也非常完整,和尸体脑袋上的伤口吻合。
这样平整的切口,让徐朝露想到了屠宰场。他又拿起少女脚背的照片看,她脚背上被铁钉插入的伤口周围没有被感染的迹象,铁钉显然是在被害人死后钉入。
就像少女稚嫩的长相所显示的那样,法医推测她的年龄确实在十七岁左右,死前没有遭受过任何侵害,身体上除了死后被铁钉、刀片、钢管插入而造成的伤口外,没有发现其他外伤。
“那么死因是什么?”徐朝露缩着肩膀,将手插进了袖管里问到。老姜办公室里的空调坏了,不出暖气,徐朝露又特别怕冷,才进来没一会儿手指都冻僵了。
“不知道。”老姜喝了口浓茶,“发现尸体的是一个男的,下了夜班回家,从厂车上下来走小区后门回去。那是条小路,我去看过了,那里很窄,被尸体挡住后根本走不过去,他吓得半死就报了警。”
“吓得半死?是他真的吓得半死,还是你添油加醋?”徐朝露打了个哆嗦,不耐烦地问,“你们办公室的空调什么时候修好?”
“你小子……平常人见了这样的玩意儿,还能和你似的只关心空调什么时候修好?”老姜指着女尸腹部的照片,“胃被摘除了,怀疑死因和胃部有关。”
“血液里没有什么发现?毒药或者……”
“没有。”
“被害人什么来头?”徐朝露问道。
“发现尸体后就去排查失踪人口了,很快就找到符合描述的了。死者叫筱晨歌,在第五中学高三艺术班读书,一个月前父母报了失踪,说是周三放学后就没回过家,怎么都联系不上。问了和她一起回家的同学,两人住一个小区,不同楼,那个女同学说了当时看到筱晨歌进了自家那幢楼。”
“人际关系呢?”
“交际圈单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也就是周六会去一个美术老师那里上课。小课,上三个小时,中间休息十分钟,一对一。”
“尸体被这么放在居民小区后门……调监控了吗?”徐朝露又冒出来一个问题,老姜说:“那个小区后门的监控正巧坏了,报修了一个星期了都没人去修。”
“被害人小区的监控呢?”
“她们那里情况比较复杂,楼底直通车库,很可能是被人直接绑到车库从车里带走的,已经叫了几个同事一起看录像了。”
徐朝露缩起脖子,没好气地问:“那你找我来干什么?看录像也得收费,按小时算。”
老姜瞪着他叹气,把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你看像什么?”
“像什么?”徐朝露反问道。
“像不像一只鸟,”老姜伸出胳膊,扭过脖子把脑袋埋在胳膊里模仿了起来,“那个刀片像不像翅膀?手也一起放进去了,意思太明白了,就是翅膀,你看脑袋缩在翅膀里……”
他一边比划一边说话显然有些吃力,徐朝露打断他,依旧面无表情的:“确实有些像,不过两只脚都抓着树枝,一般来说鸟类睡觉时都是独腿抓枝。”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了吗?”
徐朝露迟钝地点头,他抓了下头发,给自己点了根烟,抽了好几口才说:“知道,三年前陆允初的案子,杀人之后摆出蝴蝶的造型,死了两个男的一个女的,案子我破的,人我抓的。”
他弹了下烟灰,“你的意思是可能是模仿犯?”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徐朝露用手腕撑住额头,香烟在他手指间兀自燃烧,他道:“你去见过陆允初了吗?”
“找你来就是为这个事,他点名要你去。”
“不去。”徐朝露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老姜说:“上头说了,能给你挂个顾问的名号,这个案子你真没兴趣?”
“没兴趣,协助破案又没奖金拿,我也很忙。不过你们还是得小心点,这个凶手不是有深仇大恨就是愉悦犯。”
“小徐……”老姜看他起身要走,喊了他一声,随即又叹气,“算了,也劝不动你,那回头再联系。”
徐朝露从公安局出来,走到自己车边又点了根烟。他正低着头吞云吐雾,就听到有个女的从后面喊他,他回头看,见到踩着高跟鞋一身套装的年轻女人,立马扔了香烟钻进了车里。他还没来得及发动汽车,女人就来敲他的车窗玻璃了:“徐队,徐队!”
徐朝露摇下车窗说:“冯记者千万别这么喊,我早就不是徐队了。”
“是姜队找您来咨询那个后巷女尸案的吗?尸体被摆成一只鸟的姿势您知道吗?好多人都说是陆允初第二代,您有什么看法没有?”
徐朝露转动钥匙,没搭理女记者,一脚油门开了出去。大约开了半个小时,到了一个小区门口,徐朝露停好车走到门口的麻将馆,推门进去,穿过麻将馆上了二楼,二楼的墙上挂折块掉漆的招牌:老徐侦探事务所。
他可一点都不老,三十出头,这招牌是他爸的。他爸以前也是个警察,后来抓人的时候摔断了腿,就不干警察了,在小区里开了个侦探事务所。小区里不见了猫,不见了狗,家里少了瓶酱油的事都爱找他爸解决。三年前他爸生病过世,徐朝露正好也不打算当警察了,就继承了这家事务所。小区里丢了猫猫狗狗还是都爱来这里叫他帮忙找,不过他最近拓展了业务,还负责去网吧找离家出走的小孩儿。
徐朝露一推开事务所的门,就闻到一股榴莲味儿,他捏着鼻子把坐在他位子上大口吃榴莲的小姑娘赶了起来:“去去去,去外面吃去。”
小姑娘扎了个马尾,看到徐朝露就问他:“老板,是那个后巷女尸案吗?”
徐朝露开窗通风,缩着脖子坐在窗口又点了根烟夹在手里。他像是没听到问题似的默不作声。
“我听说那个女孩儿的美术老师嫌疑最大。”
“你又哪里听说的?”徐朝露开始数停在楼下的电瓶车解闷。
“哎呀,我一朋友的表妹的初中闺蜜和死者一个班啊,我和你说啊老板,那个美术老师好像是死者的男朋友,说是老师啦,不过也没差多少岁。”
徐朝露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蹦出两个字:“八卦。”
小姑娘更来劲了,拿着榴莲凑过去:“不是八卦啊,是真的啊,是真的啦!死掉的那个女孩儿好像家里最近出了点事,说是父母分居有段日子了,她成绩波动地厉害,还被班主任找去谈话呢。据说她妈精神不太稳定,有时候还会打她。她老师姓颜,这个颜老师还给他们班其他同学补课,大家都说他和筱晨歌关系最好。你说女孩儿那个年纪,生活又不顺心,难免想要寻找点精神依靠。”
徐朝露捏着鼻子没搭腔,马尾姑娘还在说个不停,“我看了报道,记者写得含糊其辞的。诶老板,你去公安局看照片了吗,那个记者就写尸体被极其残忍的对待,到底多残忍啊?我估计啊,是那个女的想和男老师一块儿私奔,男的不肯,就起了冲突。老板你知道吗,那个美术老师就住在尸体被发现的小区啊,就是那个海星小区。你说啊,这大半夜的有个尸体在路上,周围竟然都没人看到,没人发现?”
“凌晨三点半,还有谁没睡觉,没事干往楼下看?”徐朝露看马尾姑娘把榴莲吃完了,便关上了窗,问道,“阿如,你们今天下午没课?”
马尾姑娘拿纸巾用力擦嘴,撺掇徐朝露:“没课啊,老板我们跟进一下这个案子吧,好有意思哦,你和公安局的人认识吧,申请当个顾问什么的呗。”
徐朝露懒得搭理她,打开电脑玩起了纸牌游戏。阿如还在他耳边念叨后巷女尸案,徐朝露嫌她烦,戴上了耳机听歌。阿如后来也说累了,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写作业,临近晚饭时间,她下楼去拿了几份晚报上来。徐朝露玩纸牌也玩累了,放下耳机翻看报纸,阿如也拿了一份自己看,她才翻看第二页就怪叫了一声,拿着报纸冲到徐朝露面前,“老板!尸体……尸体……被折成鸟的样子?”
徐朝露眉心一跳,扫了眼报纸,看到记者名字:冯巧巧。他啧了声,点了下头。
阿如又是一声惊呼:“天呐,也太可怕了,一个活人,鸟……天呐……”
徐朝露耐心地看完了整篇报道,大约是碍于压力,报道并没详细解释这个鸟的姿势的由来,只是粗略地写到:女尸被扭曲成熟睡中鸟类的姿势。
不过冯姓记者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个爆炸性话题,她甚至在报道末尾提到,被怀疑与死者有暧昧关系的男美术老师,最爱饲养鸟类。
徐朝露不喜欢这个报道,看完就把报纸扔了,还关照阿如以后都不要订这家的晚报了。
“歪曲事实了?”阿如不解地问。
“诱导性太强,没有道德。”
“老板……我总觉得这事没完,该不会是真摊上了连环杀手吧,这次是只鸟,下回整条鱼出来怎么办?”
“那回头记者又得说这个老师爱养鱼了。”徐朝露拿了外套,关照阿如记得锁门就走了,他没立即回家,反而又开车出街。
他对鸟类或者美术老师都兴趣不大,他只是没法忘记,早上那些照片里,尸体身上平整的伤口。它们那么完美,那么干净,好像艺术品。
对了,艺术品。
有很大一部分连环杀手都认为他是在制造艺术品,可惜的是,他们并不是什么艺术家,只不过是自以为是、自认为很美的刽子手。他们没有比任何凶手高级,就算他们之中可能真的有智商惊人的天才,可这也没法改变他恶的本质,也没法将他提升到一个需要被膜拜被致敬被封神的地位。
凶手就是凶手,杀人就是杀人,罪恶就是罪恶。没有任何仿效的价值。
徐朝露驱车来到郊外,他停车的地方四处都是厂房,看不到一点人烟。他将车停在一座石桥下,裹紧了大衣往不远处一片绿色棚屋的方向走。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屠宰场,一座废弃的屠宰场。
他在三年前来过这里,为了抓捕一个叫做陆允初的犯人。
陆允初藏匿在这里,或者说他光明正大地住在这里。他是屠宰场老板的儿子,他父亲过世后,他就停了屠宰场的所有生意,解雇了所有员工。可是他没有清空机器,他留下了它们,为他切割尸体。悬挂、切割,将尸体制作成蝴蝶的形态。
陆允初喜欢蝴蝶,他家里有许多蝴蝶标本。
徐朝露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他又闻到了那股久违的恶臭。此时厂房里的机器已经被全部处理,空空如也,除了天花板上几根生锈的横杆,这里什么都没有,不通电,也不通风。
徐朝露捂着鼻子,他觉得头晕,他鼻腔里似乎还盘踞着阿如吃的那盒榴莲的臭味,这股气味和厂房里的腥味混在一起,让人作呕。徐朝露用另一只手猛揉太阳穴,他仿佛又看到了行动当天他们如何冲进厂房,如何循着机器的轰鸣声找到陆允初,又如何找到一具被悬挂起来,正在晾干的女尸。
这是陆允初制作的第三具尸体,其他两具先后被人在大桥和公园里发现。他们都被悬挂起来,像蝴蝶一样滞留在空中。
这也是三具尸体里唯一的女性尸体。
徐朝露走到厂房正中央,他还记得那天陆允初被逮捕时说了什么话。
他没有反抗,在看到警察时就双手抱头跪了下来,他对徐朝露说:“好可惜啊徐警官,这只花蝴蝶本来是要挂在你们家阳台上送给你的。”
徐朝露觉得恶心,尸体或者惨烈的死状不会让他觉得恶心,是陆允初的嘴脸让他恶心。
现在,这个模仿犯更让他恶心,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赋予自己上帝的权力,任意分割扭曲一个人的身体。
天黑了,徐朝露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他在空旷的厂房里漫步,他想到了那只“鸟”,在他印象里,他从没见过银色翅膀的鸟,这只鸟想要表达什么?
被捆绑被束缚,想要自由飞翔的死者?她的头发为什么又被剪短染黑,是凶手特殊的癖好,还是有什么其他的象征意义?
他想要给她翅膀飞……仅仅想要表达一种成就感,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优越感?
徐朝露把手电筒夹在腋下,摸出香烟和打火机,他还没擦出火,兜里的手机就开始震个不停。徐朝露咬着香烟接电话,电话那头是老姜的声音,他火急火燎地说:“第二具,小徐,第二具!”
徐朝露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了第二具尸体。
“在哪儿?”他问道。
“枫山疗养院后山。”
“枫山?”徐朝露嘴里的烟掉到了地上。
三年前,陆允初被诊断患有精神疾病,躲过了死刑,一直被关押在枫山疗养院。徐朝露没再问下去,他立即发动汽车前往枫山疗养院。
半路上下起了大雨,路上还堵车,徐朝露急得连揍方向盘两拳。好不容易开到枫山,绕到后山,他伞也没拿就冲下了车,往现场搭起的帐篷跑过去。老姜在帐篷外和人说话,看到他就拉他进去,帐篷里有许多面熟的老同事,见到徐朝露都和他打招呼。
“又是个女的。”老姜指着尸体说。
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如此之短,显然凶手是有备而来。
现场采集证据的同事还在给尸体拍照,徐朝露蹲在地上打量这具女尸。
与第一具尸体不同,她被横放在地上,这次她的头部和脖子紧紧连着,倒是她的手臂不见了踪影,她的双腿被人用铁丝紧紧捆住,以至双腿已经变形,铁丝深深嵌入她的皮肉里,她白如凝脂的皮肤仿佛一层画布,双腿上被勒出的血痕如同被涂抹上去的深褐色颜料一般。
“像什么?”徐朝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问老姜,“你刚才想说她像什么?”
老姜没说话,他自己倒回答了自己:“像一条鱼。”
女尸的头发是黑色的大波浪卷,非常时髦,她双眼紧闭,依旧周身赤裸,看不出有什么外伤。
“美人鱼。”老姜说道。
“谁发现的尸体?”
“疗养院的一个男护士,饭后来后山散步发现的。”
“从疗养院能看到这里吧?”徐朝露走到帐篷外面,他抬起头看建在山上的疗养院,那里重重把守,丝毫不亚于监狱。
有一个酷爱杀人,再将人体重新制作的专家正在山上疗养。
徐朝露冒雨爬上了疗养院,老姜和他一块儿,说是要会会陆允初。医护人员告诉他们陆允初已经睡了,徐朝露问到了他房间号,气势汹汹地朝那里走,老姜在他后面喊:“你冷静点。”
医生也跟了上去,徐朝露用力推开陆允初的房门,冲进黑漆漆的房间里,拽着他衣领一把将他从床上提起来。他双手被铐在床上,只听到手铐打着栏杆一阵乱响。徐朝露张口就骂:“你他妈的……”
医生这时打开了灯,老姜已经冲上去抓住了徐朝露的胳膊想拉开他,结果灯一开,在场的人都傻了眼。被徐朝露揪住衣领提起来的是个老人家,上了年纪,这会儿正打着哆嗦,根本不是什么陆允初。
“他人呢?陆允初人呢?”老姜转身着急地问医生,医生也傻了眼。
徐朝露松开老人家,他走到不远处的书桌边,桌上留着一张字条,纸条有被折叠过的痕迹,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后会有期。
徐朝露一拳砸在桌子上,老姜拿起纸条,气得牙痒痒:“他妈的,那混小子。”
他忙打电话给后山的兄弟,“陆允初跑了,发通缉令!”
陆允初确实跑了,躺在他床上的老人家说不出个所以然,监控里也看不到他半个人影。他像人间蒸发,消失了。
“三年了,三年后再逃,一定是在这期间找到了帮手。”老姜说道。
徐朝露在陆允初屋里翻箱倒柜,试着找出线索。医生也回忆说,这三年来没人来看望过陆允初,他更没和任何人有书信往来。老姜叫了照顾他的医生和护士过来问话,大家都表示陆允初从不与人说话交流,在疗养院里也没有任何人和他走得很近。至于那个躺在他床上,叫吴满军的老人家,也和陆允初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院方已经在联系老人家的孙女,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所有人都有嫌疑,所有人……”徐朝露颓败地坐在椅子上,“护工,医生,厨房,后勤,都有嫌疑,不是没有说过话就不会产生联系,他在疗养院的事见过报,把这三年来招过的临时工的名单都拿来。”
老姜上前拍了拍他:“小徐啊你跟我回一趟局里吧。”
“他不会杀我,他只会送我礼物。”徐朝露仰起脖子叹气,老姜将其他人先请了出去,徐朝露闭上眼睛,喃喃道,“三年,在这里三年,他每天这样躺在床上,看头顶的天花板,他一定会想到那些蝴蝶吧,他的蝴蝶……”
徐朝露从椅子上跳起来,“去他家!”
老姜这会儿走不开,他派了队上一个叫毛豆的小伙子陪徐朝露走一趟。两人到了陆允初家门口,眼看房门虚掩着,徐朝露又骂了句粗话,直接踹开门进去。他往陆允初的房间走,手里打着手电筒。毛豆捂着鼻子说屋里味道难闻。徐朝露回道:“三年没人住,没人收拾,当然难闻。”
“他妈呢?”
“在乡下亲戚那里。”
徐朝露走进了陆允初房间里,他照着四周的墙壁:“全拿走了,晚了一步。”
“什么全拿走了?”
“挂在墙上的蝴蝶标本,全拿走了。”徐朝露凑近了照墙上的痕迹,“你看。”
毛豆凑过去看,咂舌道:“连环杀手重出江湖,这事儿闹大了。”
徐朝露收起手电筒:“你回局里吧,我先走了”
“啊?您去哪儿啊?”
“回家睡觉。”徐朝露说。
这句话当然是用来骗人的,徐朝露可没回家,他回了事务所,把和陆允初有关的新闻报道都翻出来看。他看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阿如到事务所来上班,看到他吓了一跳,再看到他眼底的黑眼圈,又是吓了一跳。
“哇噻,老板你去抓鬼啊?一夜没睡?”
“阿如你能要到那个美术老师的地址吗?”徐朝露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抓着头发抽烟,阿如犹犹豫豫地点头:“老板你要跟进这件案子啊?”
“别看今天的新闻。”徐朝露留下这么句话就回家洗澡,吃东西去了。
等他回来,阿如已经搞到了美术老师的地址:“老师姓颜,有个妹妹,在外地读书,要我陪你一块儿去吗,老板?”
“你驾照考出来了吗?”
“上个星期刚考出来。”
徐朝露抓着阿如给他开车,他在车上又休息了二十分钟。两人根据地址找到了颜老师家。阿如先敲了两下门,没人理会,徐朝露指着门上贴拖欠水费的单子:“挺久没出来了。”
阿如想到了个办法,她去楼下快餐店买了份青椒肉丝盖浇饭,说是打听到这个老师经常在他们那里叫这个外卖。这招还挺好用,一喊送外卖的,徐朝露就听到了屋里传来脚步声。
“老师你点的青椒肉丝饭。”阿如举起饭盒挡住了猫眼,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清瘦的男子站在门后看他们:“现在两个人来送外卖?”
阿如嘿嘿笑,徐朝露伸脚挡住门,硬挤了进去:“不好意思颜老师,情况紧急,找你了解些事。”
颜老师面色憔悴,拿起电话说:“你们这些记者再不走我就报警了啊。”
阿如忙说:“我们不是记者,这位是重案组的徐队……”
徐朝露点头,还伸出手要和颜老师握手:“您好,冒冒失失就来了。其实是因为事态扩大了,我们两个队都在处理这起案件,之前一直是老姜负责的是吧?”
“事态扩大?”颜老师将信将疑地看他,手里还是捏着电话。
“是的,第二起案件出现了。”徐朝露趁说话的空当打量颜老师的屋子,这里地方不大,墙上地上都堆满了画作,显得空间更小了,屋里没有电视电脑,只有画架和一些石膏像。一些彩色的香薰蜡烛和几束玫瑰花堆在石膏像边上。
“这是给学生练习用的静物。”颜老师说道。
徐朝露清了下嗓子:“颜老师您主职就是给人补美术?”
“我主职就是这个,墙上这些画都是我学生画的。”
“那您的呢?”徐朝露看向他,“这屋里没有您自己的作品?”
颜老师笑笑:“我的都拿去画廊了,卖出去了也能挣点钱补贴家用。”
阿如在边上附和:“好厉害,卖去画廊。”
“其实也还好,朋友的画廊,半年能不能卖出去一幅。”
“您一个人住?”徐朝露问道。
“有个妹妹,不过在外地读大学,放假才回来。”颜老师说道。
“父母不在本地?”
“父母在我十八岁那年过世了。”
阿如给徐朝露使了个眼色,徐朝露却没理会,继续刨根究底地问:“意外过世的?”
颜老师愣了下,低着头摆弄起了手指:“车祸。”
徐朝露忽然指着墙上一幅静物玫瑰花说:“这是筱晨歌画的吧?下面有她名字。”
“啊,是的,需要当作证物带走吗?”
“不用,我就问问。对了,筱晨歌的父母来找过你吗?”
“来过,说是她失踪了来找我,问我她有没有来找过我。”
徐朝露双手背到身后,他看到阳台上的鸟笼:“颜老师还养鸟?”
阿如指着厨房里的玻璃鱼缸:“这是热带鱼的鱼缸吧?在换水?”
颜老师尴尬地笑了笑:“那天断电,我也没发觉,就死了好多条。”
“对哦,您是该交水电费了。”
“最近出门不太方便,我等我妹妹回来帮忙交。”颜老师说道。
阿如又发现了其他几幅筱晨歌的画,说道:“看来颜老师和筱晨歌关系不错啊。”
颜老师忙摆手:“也还好,其实其他学生的画好多都被父母带回去了,她说她父母不喜欢,就都留在我这里了。她和家里关系似乎不太好,之前有次离家出走就来我这儿了,估计也是没其他地方可去。”
“离家出走?”阿如来劲了,“大约什么时候的事?”
“得有大半年了,那得是去年的事了。”
“知道原因吗?”徐朝露问。
颜老师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您知道他们家里的事吗?”徐朝露坐到了沙发上,他瞥到沙发柜上一张合照,里面一男一女长得有些像,男的是颜老师,女的想必是他妹妹。
徐朝露觉得这个女的面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颜老师小心地询问:“家里的事?您是指……”
徐朝露大咧咧地说:“她父母分居,妈妈会打她的事。”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颜老师顿了下又说,“不过确实有看到过她手上有伤。”
徐朝露又瞥了眼那张合照,他干脆拿起相框琢磨了起来。
“想起来了。”徐朝露说,“这个女的,是你妹妹?”
颜老师疑惑地看他:“是啊,怎么了?”
“她就是那条人鱼……”徐朝露放下相框,他试图用一种更能让人接受的温和声线来叙说这件事,“抱歉颜老师,您妹妹遇害了。”
颜老师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阿如也是一头雾水,两个人都在等徐朝露作进一步解释。
徐朝露低着头揉眉心,他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第二起案件,死者是您的妹妹。”
2
颜淑仪今年二十四,生物专业,大学在读,遗体残缺,双臂遗失,死因是安眠药过量。
徐朝露带颜老师去认领尸体,颜老师在做笔录的时候,老姜和徐朝露凑在一起聊天。陆允初的通缉令发出去了,也已经找人买好了车票,老姜马上就要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去找他母亲,关于疗养院临时工的排查没什么进展。徐朝露说:“带走筱晨歌的凶手和协助陆允初的很可能是一个人,查汽车车牌,对比筱晨歌他们小区进出的车辆和疗养院进出的车辆。”
“你说带走……你是觉得凶手可能认识筱晨歌?”
“怎么不可能,你觉得这是随机选择被害人的案件吗?他们有联系——颜老师就是他们的联系,是陷害是报复还是障眼法,这个美术老师都非常重要。”徐朝露说道。
关于这一点,老姜表示赞同,他道:“第二具尸体的手臂切割依旧非常平整……”
“如果这个凶手认识陆允初,就能通过他了解到那些设备的购买渠道。”
“但是杀人动机呢?真的是愉悦犯?”
“很难说,必须彻底调查美术老师,他的仇家、他父母的仇家,都有可能找出一些关联人物。”
“其实还有件事想不明白,鸟和鱼到底代表了什么,你说凶手会怎么处理那两只手?”
“一种可能,他将自己当成造物主,他要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还有一种可能,他是在完成被害人的愿望,以恶行善,自我安慰说自己是个好人,是在帮助别人。”
“完成愿望?”
“筱晨歌的父母好像不怎么赞成她画画,她被很多事情所束缚,或许她有过想要变成一只鸟的愿望。颜淑仪在学校里参加了保护海洋生物的社团,经常参与相关的志愿活动,是不是也有可能和某个人说过,她想要变成一条鱼之类的话?”
“还是有密切关系的人比较有可能啊。”老姜感慨道。
徐朝露却说:“不一样,人的话,有时候反而对陌生人比较容易敞开心扉。你看她们交际圈好像都不宽,但是就算是这样的人,一天之内也能接触到很多陌生人,上学的路上,坐公交车的时候,买饮料的时候,去超市的时候,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还有网络交友……”
“关于网上交友,两个人都属于,不在现实生活中有交集的就不来往的类型,没发现可疑的人物。”老姜说道。
“他需要一个场所,可以不被打扰的处理尸体,还需要交通工具来搬运他的作品,稍微有点固执,力气不一定很大……”徐朝露抽了口香烟,“我觉得他没有固定工作。”
“老姜,能把陆允初的卷宗给我看看吗?”
老姜有些犹豫,可还是翻出了卷宗,却没立即给徐朝露,而是抽了几张照片出来。
“没事,没关系,我妹我又不是没见过,活着死了都见过。”徐朝露笑了笑,把那几张照片要了回来。
他妹妹就是死在陆允初手上的第三个人。
徐朝露把陆允初案件的照片,包括这次的人鸟与人鱼的照片,在桌上一字排开。
这两桩案件作案手法相差甚远,陆允初会选择在死者还活着,有知觉时切下他们双脚,再用铁钉固定回去,受害人通常都是失血过多而死。他享受这个过程,享受他人的痛苦。
这次的凶手却选择了安眠药这种安静的做法,显然他不是喜欢享受绝望的人。
或许死亡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过程,这个过程越安静越好,他需要的只是一具任他摆布的尸体。
他想完成自己的作品。
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艺术学校的学生?病态美的追随者?
无论凶手是谁,颜淑仪的死显然又将颜老师推上了风口浪尖,某些记者不再对他做有罪判定,反而可怜起他,大书特书他的可怜身世。什么高考前夕父母双亡自立自强,不放弃梦想,终于成为青年画家,这位记者还有心地留下了出售颜老师作品的画廊地址。
徐朝露在报纸上看到画廊的名字后还特意跑了趟。画廊坐落在艺术社区,徐朝露进去时画廊里一个人都没有,连接待人员都见不到一个。徐朝露在画廊里随便晃荡,他想找颜老师的画来看,正盯着画下面的署名标签找时,一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男人扎着马尾,面容白净,他问徐朝露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您是画廊的主人?”徐朝露问道。
“不是,我平时负责接待客人。”男人还很年轻,他笑了笑,询问徐朝露,“请问您是在找特定的画家作品吗?”
“啊,一位姓颜,叫……”
“哦,你是找颜老师的作品吧,一定是看了新闻了吧,这边请,”男人给徐朝露带路,说道,“最近好多人都来看买颜老师的作品,不过那个新闻其实不怎么好,当然是我个人的见解……”
“你认识颜老师?”
“不认识,不过从他的画里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内心很沉静的人,也很温和,之前报纸上写他是重点怀疑对象,我就觉得不可能了。”
“你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徐朝露指着外面问,“附近好像就是美院。”
男人还是笑着,他在一幅油画前停下了,向徐朝露介绍道:“这几幅都是颜老师的画,这幅最大,好像是去枫山写生的时候画下的。”
年轻人弯下腰看画下面的标签,“对,确实是去枫山写生的时候画的,我不是美院的学生,不过挺喜欢这类东西的。”
“枫山啊。”徐朝露眯着眼看面前的油画,他指着画面左上角说,“那里是疗养院吗?”
年轻人循着他的指示看过去,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是吧,听说枫山上是有个疗养院。”
徐朝露又看了看颜老师的其他几幅作品,除了静物油画之外还有一幅风格前卫的画作,画面上只有黑色和红色的线条,画的名字叫《蝴蝶》。
“哦,蝴蝶啊。”徐朝露低声自语道。
“您对这幅画感兴趣?”
“我就随便看看,麻烦你了。”徐朝露转身要走,年轻人往他手里塞了张画廊的名片,还问他要电话号码,“要是颜老师有什么新的作品,我也好打电话通知您。”
徐朝露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他回到公安局,毛豆刚送颜老师回家回来,正和队上的小钱抱怨说颜老师家楼下围了好多记者,烦得要命。两人看到徐朝露进来,和他打了个招呼,徐朝露没吭声,点了下头,又坐回到老姜桌前。
他盯着那些照片看,他想不通,关于这两起案件,抛尸的地点是最让他想不明白的。
居民区的后门太容易让人发现,而颜老师就住那个小区,第二具尸体在枫山后山被发现,颜老师又画过枫山的画,要真是凑巧,那这也实在太巧了。第一个被害人,第二个被害人全部都和颜老师有关,这一切都太有指向性了。
徐朝露的眼神又回到了陆允初那三起案件上,被害的两个男人之间毫无关联,与第三个被害人更没任何联系,这次的两个女死者之间的联系太密切了,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陆允初案件中被害的两名男性一名四十三岁,一个二十一岁,一个是来打工的,一个是学生。
徐朝露想起了老姜当时开玩笑似的一句话,这俩人除了家里都穷得可怜没有任何联系。
徐朝露又过了遍两个人的资料,要不是当初得到屠宰场的消息,陆允初的案件不可能那么快就破了。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陆允初是随机挑选犯人的神经病,可这类变态杀手挑选被害人的时候,往往都是挑比较弱势的女性,陆允初一出手就是两个从相貌到体型到年龄都没一点相似的成年男性。
徐朝露随手翻开了陆允初的资料,他还记得当时锁定嫌疑人后他找到了陆允初的母亲,他与母亲的关系不太融洽,不过根据他母亲的说法,他爸车祸死后他一直都很正常,不像是因为车祸打击,心理产生了异变。感觉他虽然和父亲感情比较好,但是父亲的意外过世没给他造成多大影响。
徐朝露打了个响指,叫来毛豆,问他能不能把陆允初父亲那个车祸案再调出来看看。
“那个车祸案,就是他爸自己喝醉后撞上了树,还能查出什么?”毛豆也参与过当时的破案,对案件还有些印象。徐朝露说,“顺便把颜老师父母那场车祸的资料也调出来吧。”
他的语气让人不容拒绝,毛豆撇了撇嘴还是照做。徐朝露拿到卷宗,又将所有照片都排在了桌上。
陆允初的父亲醉驾撞到树上,安全气囊都撞了出来,报警的是个清洁工,四点时去扫马路发现的。他爸撞车的地方就是从屠宰场出来的一条路,周围僻静,没什么人,据说他当时是在屠宰场和几个朋友打了会儿麻将,赢了钱之后在场里吃夜宵,喝了点酒,自己开车回去。他爸爱玩,经常一整夜不回家,当时彻夜未归也没引起家里人注意。
“这么看起来,这两起案子发生的地点很近啊。”毛豆忽然凑过来说,指着照片,“离屠宰场都不远。”
徐朝露也发现了,两起车祸相距不过五百米。颜家父母的案子也是车祸,撞死了一个女孩儿,十七岁,不过他们两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概是太过惊吓,汽车碾过女孩儿的尸体直接翻到了路边的河里。女孩儿是附近农村的,在屠宰场干零工,那天被工头喊去训话,晚走了一个小时,她几个工友都说女孩儿家住得近,本来都说要等她,女孩儿说不用了,她们就先走了。
“这个女孩儿有男朋友或兄弟姐妹吗?”徐朝露问道。他伸手拿起车祸现场的照片,女孩儿的样子有点惨,一头短发湿漉漉的,沾满了血。
毛豆往后翻了翻被害人的资料:“有个哥哥,没男朋友,家里条件不怎么好,父亲中风瘫痪在床上,母亲也是在工厂打零工的,哥哥一直在外地打工。”
女孩儿的哥哥叫林笑,资料上有他打工的工厂地址,在距离本市五个小时火车车程的城市。
“我去查查。”毛豆拿着工厂的地址坐到了电脑前面。
徐朝露抱着胳膊对着照片出神,两场车祸,相距五百米,两桩连环杀人案件,时间差了三年。五具尸体,两男三女。
他来回看车祸现场的照片,尸体被撞到的痕迹、身上被车碾压过的痕迹、地上带血的刹车痕迹、陆允初父亲那辆轿车破碎的挡风玻璃、撞瘪的车、白色车身上留下的血迹。
血迹……血迹!
徐朝露拍了下桌子,拿起那张拍到血迹的照片:“安全气囊炸出来了,血迹,不是在这里,不应该在这里。”
毛豆和小钱都被吓了一跳,小钱看他神神叨叨的,忙问:“什么不应该在这里?”
“碎掉的玻璃上的血迹,还有车子前面,车盖上是不是有很多放射状分布的血迹。”
小钱走过来看,说道:“大概是溅出去的吧。”
“死者呢?你看他头上的外伤,怎么可能溅到这么远,这不是他的血迹。”徐朝露斩钉截铁地说,“肯定不是他的血迹!”
“还有,还有……”他在纷乱的照片中寻找,“他遗物的钱包里只有两百块钱,他这么大一个厂长,刚打完麻将,赢了钱却只有两百块……陆允初杀害的那两个男人,现在还能查到记录吧?银行户头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想想,一个是来打工的……可能会往家里汇钱?还有这个穷学生,难道是要交学费了?”
徐朝露没头没脑地说着,毛豆和小钱有些害怕地看着他,毛豆问小钱:“他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小钱试着理清一下思路:“他是说这两个男死者和陆允初爸爸的车祸有关?说他钱包里钱太少了,啊,难道是在说这两个男的偷拿了死者钱包里的钱?”
徐朝露一拍桌子,继续说:“对了!能查到学校的记录,交钱的记录,都是当时破案太快了,一得到屠宰场的消息就确认捉人,根本没仔细查这两个人,他们可能和陆允初爸爸的车祸有关,不对,是肯定有关!”
徐朝露语速越来越快,毛豆和小钱让徐朝露先坐下,冷静一下慢慢说,徐朝露却坐不住,他还在翻照片,“有没有可疑的汇款记录?必须查清楚,他们可能路过那里,那条路太偏僻,没有监控,到现在都没有装监控。他们可能看到了这场车祸,觉得这个人死了,就拿走了钱,有可能是一起拿的,也有可能是一个人先拿,后一个路过,又拿了点。
“陆允初是报复性杀人,他是在给他爸报仇,他觉得那两个人是见死不救!不过他是怎么找到这两个人的?他去过现场发现了什么线索?他后来抓住第三个受害人,那才是愉悦犯罪的开始,他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我,就绑架了第三个受害人,他选择了弱势的女性,第三名受害者才是他变态杀人的真正开端!”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小钱忙往银行和学校打去电话,两方面都表示需要些时间才能给他们记录。徐朝露失魂落魄地坐下:“错了,当时就错了,我们都大错特错。”
小钱想安慰他几句,却什么也说不上来。毛豆把林笑的记录拿来了:“记录查到了,他还在厂里打工,除了过年的时候有买火车票回来的记录,就没了。”
工厂还给他们发了林笑的身份证照片过来,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笑得很健康。
徐朝露还沉浸在车祸的事情里:“不是他的血迹会是谁的……”
毛豆瞅着他:“徐队,你没事吧?”
徐朝露摆摆手:“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毛豆将信将疑地,小钱拉着他继续回座位上看监控录像带。
“小钱你负责查疗养院的监控?”徐朝露猛地回过神来,转了个身问道。小钱点点头:“出入疗养院的车不多,先把车牌都记下再比对。”
徐朝露说:“有可能是租车,可能不是一辆车,他很狡猾,一定是个异常狡猾的人。”
徐朝露咬着手指甲,这个林笑,他怀疑他,为妹妹复仇这个动机足以让人对他产生怀疑。
毫无疑问,他现在嫌疑最大。
徐朝露捂住了脸,这些残破的肢体在他脑海中被无限放大,他似乎能看到他们活在他的周围,他们活生生地被摆在他面前。
三只蝴蝶,一只鸟,一条鱼。
他们要飞去哪里,游去哪里?
是陆允初同化了凶手吗?凶手受了他的影响,才决定用这样的方式呈现他的作品?他们一定在疗养院的某处交流过对于美的见解,或许是在面对同一朵枯萎的花朵的时候,还是在面对同一只死在地上的鸟……
他们的眼神对上了,互相理解了彼此的心境。凶手心里有颗种子,被陆允初催发,它就生根发芽开出了花。
他和他说过什么,他们都怎么交流?疗养院里真的找不出蛛丝马迹吗?
徐朝露不信邪,他趁毛豆和小钱都不在的时候,打电话给阿如让她帮他订了张火车票,随后拉着毛豆一起去了疗养院。在门卫那儿登记的时候,徐朝露问他们:“进出你们这里一定得登记是吧?”
毛豆道:“这个小钱也在负责查,我们进去吧。”
汽车缓缓驶入疗养院,徐朝露直接去见了院长,院长听到他的来意,坚决表示他们的员工绝对不可能协助犯人逃脱。而且聘请的临时工也没有机会接触这些犯人。
“除了医护人员之外,真的没有人能够接触到犯人了吗?”徐朝露不相信,“书信上的往来呢,书信往来应该不断绝吧?”
“陆允初这名犯人比较特殊,当时他母亲要求见他,也被他拒绝,他不与人交流,不说话,也不看书,去散步也是走两步就坐下来不动了。”
“去哪里散步?”徐朝露看到院长办公室外的小花园,“是那里吗?”
“那他平时看书吗?”毛豆问了句。
“没见过他看书。”
徐朝露走到窗前,指着外面说:“他大概都坐哪里?”
“就进去的那里,每次走到那里他就不走了,能坐一个下午。”
徐朝露听了院长的话就说要去花园走走,院长陪他一块儿过去,毛豆也跟着,三人走到花园入口的长凳边,徐朝露先坐下,毛豆也坐下,还嘟囔了句:“没什么特别的啊。”
这里能看到的风景没什么特别的,这里的风,这里的阳光,这张椅子舒适的程度都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是陆允初很懒吗,懒得动,走两步就不肯走了?
“没那么简单。”徐朝露说,他开始摸这张长椅,细细地抚摸,将它表面每一寸都摸遍,又伸手去摸椅子底下。毛豆也学着他的样子摸,两人都摸到了些口香糖,他手上的还有粘性,徐朝露手上的却已经不黏了。
“真恶心。”毛豆皱起眉,“院长,你们这儿下面都不清理的吗?”
“这个……确实是死角。”
“普通人谁会摸椅子下面。”徐朝露说道,他问毛豆,“那张纸条呢,‘后会有期’的纸条,在局里?”
“嗯,在姜队那儿。”
徐朝露在裤子上搓了搓手指,他问起院长那个吴满军的孙女联系上了没有。
“哦你说吴心啊,电话是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她男朋友,说她去外地出差了,还要两天才能回来,她每周都和男朋友一起来看她爷爷,周末应该就会来了。”
徐朝露没继续问下去,他从疗养院出来,叮嘱毛豆说:“你回去拍张纸条的照片给我,正面背面都要,我还有事,姜队回来了你让他直接打电话给我。”
“有事?徐队您去哪儿啊?”
“家里的事,去火车站接个人,没什么。”
徐朝露到了火车站还不忘提醒毛豆:“有个姓冯的女记者,挺难缠,记得别和她说太多,她要采访你们,你就说等姜队回来了再做采访。”
毛豆眨了眨眼睛:“好,知道了,徐队那我先走了。”
徐朝露看了下时间,还有十分钟检票,时间正好。他在火车站上了个厕所,用冷水洗了把脸,在超市买了本本子和一支笔就跳上了火车。火车一开动他就拿出本子在上面涂涂画画。他试图理清这几起案件的人物关系,尤其是那两起车祸之间的关系。他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致命的联系。
如果像他猜想的那样,陆允初杀那两个男人是为了报他们对父亲见死不救的仇,而杀第三个人则是因为自己的残忍本性已经觉醒,那么他为什么要将前两个“罪人”弄成他最喜欢的蝴蝶的姿势?这太奇怪了,让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有罪之人玷污,他到底是怀抱着怎么的心态?
徐朝露曾经以为他了解陆允初这样的犯人,了解他们的病态追求,可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对三年前的案子其实一无所知,他只是运气够好,让他那么快就查到那间员工被全部解雇的屠宰场,他也实在运气够差,因为这桩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的案件,赔了他妹妹的命。
他想到他妈听到他妹妹的死讯时的眼神,还有他父亲中风再次发作昏迷过去的情景。
他突然觉得很难受,三年前能用来安慰自己的说辞:起码还抓住了犯人,破了案,如今已经起不了什么安抚的作用。他根本就没破案,这件案子一直在持续。杀戮从未结束。
从第一个男人死掉,不对,从那辆汽车撞飞那个少女时,这场杀戮就已经悄然开始。
徐朝露全身一震。他有了灵感,他隐约觉得他抓住了什么。血迹,陆允初父亲车上那奇怪的血迹,他想他或许知道它们属于谁了。
“如果是这样……”
徐朝露在本子上“陆父”的名字上多画出了一条线,与“17岁车祸死者”连在了一起。又打上了几个大大的问号。
要断定他们是否有关系,得看颜家父母车祸时,车头的损坏状况,这辆车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徐朝露在嫌疑最大的“林笑”的名字上画了好几个圈。如果他真是为了妹妹报仇,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以致敬陆允初的方式来犯案?
他其实是想嫁祸给陆允初?可又为什么要牵连到颜家兄妹?祸不及子女,到底要多冷血才能对无辜的人下手。
这一切都很奇怪,从作案手法到抛尸地点到嫌疑人再到作案动机。徐朝露还没想到一个能完全解释得通这几起案件的说法。
五个小时后他到了林笑打工的城市,他打车去了他们的工厂,打着警察的幌子找到了他们的负责人,负责人和他说话时看上去有点紧张,听说他要找林笑就带他去了生产线。
“林笑正好在班上。”
“他最近有请假吗?”
“没有,这小伙子干活可卖力了,还经常要求加班。他们家条件不是很好,爸没了,妈瘫着,平时……”
徐朝露打断他:“你说林笑家里是怎么了?”
“他爸工地上出了意外,他妈……”
“林笑和你说的?”徐朝露觉得不对劲,负责人指了个大概的方向,“是啊,那个就是林笑了。”
林笑正低着头干活,徐朝露看到他的脸,与身份证上的脸一模一样。两人走近过去,负责人拍了下林笑的肩,道:“林笑啊,这位徐警官想找你了解下情况。”
林笑一听是警官,脸色一僵,不过还是配合地站了起来。
“那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谈谈?”徐朝露示意林笑跟他走。林笑笑着说:“好好好,跟着警官走。”
他点头哈腰地,被负责人和徐朝露夹在中间。
“还想问下警官想找我了解什么案子?”
负责人说:“说是你老家的绑架案。”
“绑架案?找我?”
“嗯,被绑架的是你们邻居的小孩儿。”
“难不成是给人拐卖了?”林笑眨巴着眼睛,眼瞅着要走到厂房外面了,负责人忽然接了个电话,说要回去生产线看看。
“那行,您忙,我问完他就让他回去工作。”
送走负责人,徐朝露便问林笑:“你妹妹最近怎么样?”
“我妹妹?警官,您……”林笑本来还笑眯眯的,突然却不说话了,他鼻尖往外冒汗,神色紧张了起来,徐朝露还没说第二句话他就拔腿往外跑。
3
徐朝露赶紧追上去,林笑一开始跑得还挺快,跑到工厂外面就没了力气,被徐朝露从后面赶上,一把压到了地上。
“我问你妹妹你跑什么?”徐朝露大声质问他。林笑可怜兮兮地要哭了:“警察叔叔,我没妹妹,我都招,我都招。身份证是我买来的,我还没到年龄,警察叔叔,我这要判刑吗?要判多久?我带您去捣毁那个办假证的能给个缓刑吗?”
徐朝露看着他哭笑不得,他起身拍了下林笑:“起来吧,不抓你也不给你判刑,你说你身份证是买来的,怎么买的?”
“网上,我看到网上小广告,说只要我的照片就能给我弄张假证,说工厂也是走个过场,不查的。”
“过年回老家了吧?用自己身份证买的票?”
“嗯回去了,拿自己身份证买的票。”
徐朝露拉着这个假林笑往回走,到了工厂见了负责人,负责人看假林笑灰头土脸的,抹了把汗说:“这怎么搞的?”
徐朝露让他也别装蒜了:“我今天不来查你们雇佣未成年人的事,我就来问问之前厂里是不是也有个叫林笑的。”
“同名同姓的人挺多,我见过三个。”
徐朝露要来了这三个人的登记资料,有个和假林笑身份证号一样的林笑,上个月离厂了,不干了。
“这个林笑平时有熟悉的人吗?”
“这个人挺孤僻的,不怎么和人来往,我们安排住宿他也没去宿舍住,不太清楚啊警官。”负责人又抹了把汗,“这个是我们工作上疏漏,弄了两个身份证号一样的出来,哈哈,警官你别放心上啊,我保证其他人肯定都已经满……”
“行了行了你别说话了。”
徐朝露根据资料上林笑的手机号打了过去,这个号码却已经是空号的状态。他说他想见一见和林笑同期的工人,负责人给他喊了几个过来,这几个人听说他是来找林笑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他们都说林笑这个人有点怪。
“吃饭的时候吧,他就看书,搞得文化很高的样子,谁不知道他也就高中毕业。”
“和他说话他都不爱搭理,听说自己租了个房子住,一个月工资也就这么多还自己租一套房子,你说他是不是钱多的闲得慌。”
“他还有点洁癖,吃完饭都要刷牙,好多时候都在嚼口香糖。”
徐朝露听完就给毛豆打电话:“你重新查一下林笑,我给你个身份证号,查到了,就给我发张他的图片过来。”
他从工厂出来,买了第二天最早的回去的班车,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家招待所凑合了一晚。这一晚上徐朝露都没睡着,他盯着毛豆后来给他的林笑的照片看了一整晚。
他见过这个林笑,他的脸一点都不陌生,他在出售颜老师作品的画廊见过他。
他是那个扎着长马尾微笑的友善年轻人。
徐朝露回到市里第一件事就是打车去公安局,老姜带队回来了,他也才刚到,陆母那儿一无所获,她的态度很强硬,表示就算陆允初回来找她,她也会立即把他移交给公安机关。徐朝露把林笑的事和他说了,还拿出手机给他看照片。老姜看到林笑就说:“这不是那个发现尸体的人吗?”
“那个上晚班的人?”徐朝露用力抓头发,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姜,“真是他?你确定?肯定是他?”
老姜又仔细看了看:“没错,就是他!”
徐朝露冷静地坐下,老姜大手一挥,叫上队上的人要去逮林笑。
“你去哪里抓他?那个小区?那个他说他住的小区?”徐朝露问道,老姜愣了下:“两天没睡我都糊涂了,都坐下,都坐下,毛豆去林笑家,小涛你们两个去画廊,其余人先回去休息。”
老姜下完指示,在徐朝露边上坐下,两人点烟抽,徐朝露的手压在那些照片上,他道:“没有固定职业,最可能接触到筱晨歌和颜淑仪。”
“你说车祸时候的车还能找到吗?”徐朝露问。
“危险,试试吧,你觉得是陆允初的爸爸撞死了林笑的妹妹?”
“不一定撞死,说不定只是撞飞,然后他爸吓得失魂落魄,开出去五百米撞树上了。不巧颜家父母两人开车回家,那条路上又没路灯,压过了女孩儿的身体,说不定这才是致死的原因。”
“他是想报复两家人?那他可能不是协助陆允初,他是……”
“绑架。”徐朝露猛吸了口烟,说。
他拿出毛豆拍给他看的“后会有期”的纸条。老姜见到了,就把它翻了出来,它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徐朝露指着纸条的背面说:“这张纸有被折过的痕迹,你看这里有一些黑色的痕迹,我在陆允初常坐的椅子下面摸到了口香糖,不是一点,是很多,这张纸可能是黏在那下面给陆允初的,黑色的痕迹是因为放置时黏到了灰尘,他们或许就是靠这样来交流……”
“等一下,陆允初是不允许接触笔这样尖锐的东西的。”
“是,所以是单方面的交流,可能是写一些崇拜他的话或者怎么样,反正他们两个达成了共识,帮助陆允初逃脱的共识。”
“也就是说,陆允初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复仇的对象,他可能还以为自己是被崇拜者救了?”
“非常有可能,就算是我们,也在一开始就下意识地判定凶手是陆允初的追随者,甚至认为他是模仿犯,我们都大错特错。”徐朝露声音沙哑地说,“我大错特错。”
“姜队,姜队!找到了!”
老姜和徐朝露正沉默之际,小钱忽然在电脑面前跳了起来,他指着屏幕兴奋地手舞足蹈。
“找到那辆车了!在筱晨歌的小区出现过,在疗养院也出现过!”
老姜和徐朝露忙跑过去看,尽管定格下来的图片非常模糊,但是还是能看出开车的是名年轻女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名年轻男子。无论在哪个镜头里他都在微笑,对着镜头微笑。对着徐朝露微笑。毫无疑问,他就是林笑。
“女的?!”老姜不解地看着监控画面。在他印象里陆允初既没女朋友也没任何亲密的女性友人,小钱根据车牌查到了从疗养院那儿复印来的访客资料。
“是去看望6540号的病人,这个病人叫……吴满君,就是那个吴满军啊!他有轻微的老年痴呆,每周他们都会来看他……”
“吴心,这个女的叫吴心。”徐朝露想到了疗养院院长的话,“查下她最近有没处出市的记录,还有把这张照片给那个院长看,问他这个男的是不是她男友,每周都要陪吴心来看她爷爷。”
小钱啪嗒啪嗒地打键盘,老姜给院长打电话,一阵忙活后,得到了院长的证实,这个男的,也就是林笑,确实就是每周陪吴心来疗养院看吴满军的男人。而小钱那里也查到了,吴心最近一个月都没有离开过市区,她很有可能没有去任何地方出差,不过是林笑找的规避警察问讯的借口。
吴心会是另外一个协助者吗?
小钱找到了更多的资料,这个吴心不是别人,正是出售颜老师画作的画廊主人,她还资助过两个连环杀手出版他们的自传,显然她不是个内心安分的人,她的心中有渴望,甚至可能有崇拜。
那么她和林笑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笑在利用她?她在利用林笑?
徐朝露的大脑飞速旋转了起来,他不得不坐下,好让自己喘口气。
连环杀手,报仇,成为被报仇的对象,被引诱,被蒙蔽,被骗,甚至可能已经被绑架。
徐朝露想到更远的地方,他想到,要是林笑拿刀顶着陆允初的脖子,出现在他面前,他该救他还是袖手旁观。
他是杀了他妹妹的人啊,他爸因此离世,他们整个家都被他毁了。可他却因为精神异常躲过了死刑的裁决,他就该这样被放过吗?
徐朝露甚至不觉得他精神有多异常,他冷静地杀人,具备判断能力,甚至聪明。
他曾经也想过,在听到判决下来的那一刻。
这个人为什么不去死?
他怎么能不去死?
杀人偿命!
徐朝露咬着手背,老姜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老姜推了下他:“你才是怎么了,叫你好几声?想什么呢?”
“接到电话,找到那辆车祸的红车了,颜老师父母那辆。”
徐朝露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说:“走,去看看。”
他们在处理车废旧车的现场看到了那辆红色轿车,它的前端只有些细微的擦伤,和一处凹陷。
“大概是撞到桥栏杆撞出来的。”老姜手里拿着当年拍下的照片说,徐朝露却感叹:“隔了这么久还能找出来,实在不容易啊。”
现场一个伙计搭腔:“之前招了个临时工,不知怎么特别卖力找这辆车,要不是他,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老姜眉心一紧,他和徐朝露说:“你的猜想或许没错,两起车祸,四人身亡,这其中都有关联。”
银行和大学也打来电话,说四十三岁的那个打工男死前确实往家里汇了两千块钱,而那个大学生也是补交了学费。
那个夜晚,一个少女走在归家的路上,却被喝酒的老板撞飞,她的身体飞到了边上的车道,老板意识到自己撞了人,借着酒劲跑了,却越来越后怕,失去了方向,撞到了树上。接着一个背负养家糊口的贫穷男人路过了车祸现场,他看到了老板鼓鼓的钱包,他动了邪念,然后又有一个学生路过,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反正人都已经死了,这些钱他也用不到了。
或许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吧。
他们拿了钱,却没拿空。
他们是如何被陆允初找到的?实在引人遐想。无论如何,他复仇了,还从死罪中逃脱。
那名被撞飞的少女,她的身体被另外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碾压而过,她的死状凄惨,肚子破了,胃和肠都掉了出来。她的哥哥决定给她复仇,他在不同的地方辗转,寻找真凶,伺机报复,他成功了吗?陆允初是否已经死了,仇人的死亡是不是就是复仇的极端?
死亡就是终结吗?
徐朝露有些累,他决定回家洗个热水澡,吃顿热饭。追捕林笑的事就交给真正的警察来做吧。他母亲在家里等他,他回家的时候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母亲做了两个人的饭。
徐朝露吃完饭睡了个午觉,他醒来时阿如打电话给他,说是一个姓颜的老师来事务所找他。
“他现在人还在吗?”
“在,我给你留住了,老板你现在过来?”
徐朝露一口答应,穿了衣服就跑去了事务所。颜老师比之前见时更消瘦了,他看到徐朝露,笑着和他打了招呼:“吃完午饭想出来转转,好久没出门了,也想不到去什么地方,在网上查到你这边的地址,就来了。”
他手里拿着墨镜口罩和帽子,阿如和徐朝露讲悄悄话,说颜老师来的时候和大明星似的,全副武装。徐朝露问他:“一定是被一个女记者骚扰的最厉害吧?”
颜老师眨了眨眼睛:“这你都知道?”
徐朝露对颜老师如今的境遇深有体会,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会儿。颜老师主动提起了筱晨歌:“那天想到一件事,也不知道该和谁说,之前筱晨歌在我家上课的时候,画廊里的人来拿画,那个年轻人好像误会我筱晨歌的关系了,那会儿她正和我哭诉家里的事,现在想起来那个年轻人的眼神挺奇怪的,我晚上做噩梦有时候都会梦到他的眼神,他就这么一直盯着我,笑眯眯地,像老虎一样。”
阿如打了个哆嗦:“颜老师,您要不要看看心理医生啊?”
颜老师看她正在吃盒饭:“你嘴这边吃到东西了。”
阿如在吃红烧大肠,嘴角沾上了辣椒,颜老师还说:“这个年轻人今天还来看我了,我其实没想到他会来,他说是画廊的主人关照他来看望我,他还给我带了点菜,说怕我被记者堵着也没法出去买菜,一直吃外卖也不好。”
“颜老师你还会做饭啊?”
“会啊,他给我带了点大肠也做了红烧大肠,他给我带的猪肚还挺好吃,家里还剩下点,下次带过来给你们尝尝?说起来他手还真巧,上次还送了我好些自己做的香薰蜡烛。”
“你是说你见到那个年轻人了,今天?”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激动和突兀,徐朝露克制地问颜老师。
“是啊,他还喊我晚上去他家里吃饭,说是和画廊的主人一块儿。”
“画廊的主人您认识吧?”
“认识啊,我大学时一个女同学,叫吴心。”
徐朝露走上前:“他给你地址了吧?”
“给了,怎么了?”颜老师看着徐朝露,“他们怎么了?”
徐朝露拉了张椅子在颜老师面前坐下,正想继续说下去,他的手机却响了,来电号码是串陌生的数字,他接了电话,试探地“喂”了声。对方笑了。
“您好啊徐先生。”对方说,声音轻细。
“您可能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但是我还是想问您,今晚有空来我们这里吃晚饭吗?和颜老师一起来,再叫几个你的其他朋友也没关系,我们这里好大的。”
徐朝露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一宗电话,他咽了口口水:“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去的,晚上几点?”
“五点半吧,我需要准备一下,到时候见。”
徐朝露挂了电话,颜老师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看他。直到徐朝露把他的“其他几个朋友”叫来,他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年轻人是他们锁定的连环杀人案件的嫌疑犯,画廊主人可能是帮凶,警察决定跟他们一起去地址上的那间郊外的工作室“赴约”。
4
晚上五点半,颜老师和徐朝露到了工作室门口。工作室很大,租用了一间厂房。老姜他们都来了,和其他警察一块儿潜伏在外面。
颜老师身上装了窃听器和耳麦,老姜远程操控。徐朝露什么都没带,他坚决不要,说他一个人能应付。
颜老师敲的门,徐朝露站在他身后,不一会儿就有人开门了。是个男的,笑起来友善可亲。他看了看颜老师,又看了看徐朝露,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两人引进屋。他没锁门,也没关门,只是将门虚掩。
他似乎已经做好了被捕的准备。徐朝露想不明白林笑的行径,他像是一团迷雾,一个谜。
确定林笑在里面后,徐朝露用手机发了个信号出去,抓捕行动正式开始。
林笑请颜老师和徐朝露在靠近门口的桌边坐下。工作室很大,也很暗,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是里面的气味有点糟,血腥味一阵一阵地从黑暗处飘过来。
厨房就在门口,林笑招呼他们坐下后就进厨房忙活了。他穿着围裙,从刀架上拿了把银光闪闪的菜刀出来。颜老师打了个哆嗦。徐朝露和林笑说话,试图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好暗啊这儿。”他说。
“对了,听说这个工作室是吴心的,你女朋友的?”
“你说吴心啊,”林笑转过身看他们,“她不是我女朋友,她是陆允初的女朋友,他们关系很好,都打算结婚了。”
“你觉得暗啊,那我开灯了。”林笑微笑着说。
他按下了开关,灯光慢慢亮起,一波波向远处延伸,逐渐照亮了远处的一张椅子和椅子上的一个人。
颜老师吓得跳了起来,林笑走过来按住他肩膀让他坐下。
那个被灯光照亮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尖锐的锥子,他面前是一张长桌,他看到徐朝露就大笑了起来,哈哈大笑。
徐朝露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笑和他的脸。他就是陆允初。林笑将手里的菜刀放到了桌上,他斜眼看徐朝露:“徐先生,您的其他几个朋友好像还没来,您好像还有时间。”
徐朝露看到了那把菜刀。
他还有时间,他还有机会,他可以亲手为自己的妹妹报仇,亲手了结那个变态。
徐朝露出汗了,有一瞬间他觉得他被一种感觉诱惑,一种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感觉诱惑。
“会上瘾。”林笑忽然说,“复仇是最好的药,可是也会上瘾。”
他冷静地说,就像他冷静地看着陆允初疯狂地用锥子刺他面前长桌上的东西,徐朝露看不清桌上是什么,他能看到的就是冲进工作室的警察,大门被踢开,所有人都冲了进来,老姜,毛豆,小钱,一个个熟悉的人都冲了进来。
徐朝露望着那把菜刀,他到最后都没碰它。
林笑已经被压在地上扣上了手铐,他还在笑。
厨房里的锅打翻了,里面是一锅古老肉。
有警察喊陆允初放下手里的武器,陆允初不听,有人开枪了,射中了他的手臂,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徐朝露跑上前看长桌上的东西。
那是一只“蝴蝶”,人体蝴蝶。
她的双臂展开,手臂周围还有两只胳膊,她的身体上满是伤痕,双脚被大大打开,她全身赤裸,脑袋和脖子分了家,她的头被黑布包裹。现在只能看到两个血窟窿。好像蝴蝶的眼睛。
陆允初躺在地上笑着说:“哈哈哈林笑说得对,这样就像眼睛了。”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徐朝露把他提起来,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这样残忍地对待另外一个人。
“我不知道,管我什么事,林笑给我的脑袋,不过是个女人的脑袋,徐警官你别生气啊,又不是你妹妹。”
徐朝露扒开了女死者脑袋上的黑布,他想让陆允初铭记她的死相,虽然他知道对于陆允初来说,任何死相都无法对他造成伤害,然而在女人脑袋上的黑布被揭下来的瞬间,他尖叫了起来,声音尖细地像个女人。
“啊啊啊啊啊啊,不可能,不可能,林笑!林笑!这不可能!吴心的身体呢?这不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呢!你把我老婆的身体还给我!”陆允初发了疯似地推开徐朝露,朝林笑跑了过去,他被警察压制住,他的脑袋被踩在地上,但他还在大喊大叫,他的手指抓着地,指甲都折断了出血了他还在大喊,“你把吴心的身体还给我!还给我!”
林笑大笑起来,他笑着说:“哦好啊,我帮你问问看颜老师,吴心的肠子和胃好不好吃啊。”
他的脸都笑得扭曲了,几乎笑出眼泪。
徐朝露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颜老师呆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吐。
死亡并不是终极,林笑的复仇远比死还要恐怖。
他妹妹的脏器被碾压了出来,他就让他们吃下,他妹妹死了,他就让他们心爱的女人去死。
吴心是陆允初这个变态杀手的仰慕者,这事是林笑在调查颜老师的时候发现的,他接近了吴心,骗她说他能让她追到陆允初,恰好吴心姓吴,于是他们就以吴满君孙女的名义每周都去疗养院看望陆允初。
他一步一步铺展他的计划,吴心的身体早就被他用在了他的第一作作品上。那只鸟。鸟的脑袋属于筱晨歌,鸟的身体属于吴心,只是因为它们一起被发现才没人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属于同一个人。
而那只蝴蝶,它的翅膀来自颜淑仪,躯体来自筱晨歌,脑袋来自吴心。
这是他的集大成之作。
他借此将他们彻底摧毁。
林笑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他不狡辩,也不精神失常,他平静地面对起诉,判决。他的判决下来后,徐朝露再没关注过这件事,那个冯记者又来骚扰了他好几次,都在他这里吃了闭门羹。颜老师据说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别的地方。媒体没有轻易放过他,他们追踪他,挖他的伤疤,消费他的痛苦。徐朝露三年前也过过这样的日子,他同情他,但是除了同情,他也做不了其他。
徐朝露后来又去看了一次陆允初。
他彻底疯了,整天拿脑撞墙,不停地吃纸,说这是他的药,是他老婆给他的药,吃了就能自由幸福。秘密的药。
或许它就叫复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