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邪,非邪?
立而望之,
偏何姗姗其来迟。
——《李夫人歌》西汉刘彻
壹
日落西山时,热闹的周口镇来了支出殡队,一行人白衣白裤,吹吹打打,抬着口元宝头黑漆棺材,一路向着镇子最热闹的四方街缓缓而来。
路人见状纷纷避开0有躲之不及被漫天的纸钱撒到的,连说晦气,用力跺着脚。天色也好像因此一下子阴了下来,本还有烫金色的夕阳在山那头斜挂着,转眼被一片片低压的浓云所遮盖,稍停又听巷子里忽地起了风,风吹得相面铺子上的书法纸张哗啦啦一阵响,有人喊了声:“收铺子啦!”眼看着当头一片雨星子瞬间飞洒了下来,不一会儿,原本热闹拥挤的四方街一下子人去道空,只剩那支出殡队伍仍不紧不慢朝前走着,在头顶急落下来的雨珠里抛洒着手里的纸钱。
有好管闲事的在一阵忙乱后躲到屋檐下避雨,一边探头朝那支队伍张望,见到有趣处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拍着窗户招呼屋里人朝外看:“喂,刘二爷,快过来瞧个稀罕!”
什么稀罕?
原来黑漆棺材上绑着一只毛色赤金的大公鸡。
雄纠纠气昂昂,一张脸像被灌足了烧刀子似的憋得通红,匐在棺盖上随着棺材晃动的节奏不停地东张西望,时不时地翻上两下白眼。
“哟,这是怕诈尸呢还是怎的?”窗里人见状嘀咕。
“谁知道。瞧这方向该是往西边去的吧,莫不是又去找阎先生的?”
“哦……难怪不往坟墩地儿走,我说怎么抬棺用的红绡带呢……敢情是出的活殡……”
雨声很大,尽管如此,四下里那些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仍能清楚传到吴青黍的耳朵里。他掸掸袍子上的水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一旁的随从,然后径直往前面一处隐在槐树荫下的宅子前走去。
宅子普普通通,一个同样普通的十五六岁小姑娘在门口的廊檐下坐着,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喂着一只半瞎的癞皮狗。听见声音癞皮狗忽地站起来冲着吴青黍吠了一声,吴青黍慌忙止步,小姑娘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谁家出殡这么不吉利,不走阳关道偏走西方路,还把棺材停在别人家门口。”
说来也怪,本是普普通通的样貌,一笑两眼弯如新月,倒是分外地好看。看得吴青黍一时有些发愣。半晌才回过神,恭恭敬敬递了张名片过去:“失礼了,在下吴青黍,受刘大人的引荐,前来拜会阎先生。”
“先生不在,公子请回吧。”小姑娘起身拍拍衣服。
正要转身往门里进去,见吴青黍上前一步递来的一粒金锞子,她眼睛亮了亮,嘻嘻一笑接过收好了,拍了把癞皮狗的脑袋示意它进屋,随后脆生生地对吴青黍道:“公子稍等,清桐去屋里找找看先生在不在。”
贰
自西汉时起,出了一派手工艺人,原说是些修道的,后以制作皮影为生,终年浪迹江湖,为人做各式各样的皮影。
但他们所做的皮影并非以牛羊皮所制,而是人皮。
死去后不久的新鲜人皮,制成人形模样,惟妙惟肖,又因内里有死去者的魂魄存在,所以观之同真人毫无差异,疑是能让死者借此死而复生,因此亦被人称作死影师。据说,汉武帝时的李夫人,死后便是被她所寻到的这类艺人制成了皮影,谓以招魂,实则以彷如真人般的影像引得汉武帝对她无限怀恋,并为她写下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传说是真是假,今已不得而知,但阎先生却是实实在在的。
阎先生是个死影师。
吴青黍的表兄刘西山说,他曾在某地亲眼见过这位先生的手段。说他能将死人的皮做成皮影,让它看来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一颦一笑都是真的,甚至连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只是因材料的关系,存有诸多忌讳,也就不会逢人给钱便替他们做,因此特意写了名片交予吴青黍,让他寻到此地来碰碰运气。
此时阎先生就在吴青黍的面前坐着。
他坐在一张吱嘎作响的竹榻上,手里拈着支烟,细长的烟杆翡翠的烟头,在窗外叮叮当当的风铃声中轻轻敲打着桌上一副泛黄的骨牌。
淡白色烟雾袅袅婷婷,随着敲打的节奏顺着烟头往外游移,移到他身上和脸上,令他那张清瘦的脸看来氤氲一片,只依稀观得一副年轻人的样貌。比吴青黍原想的年轻许多,精致的线条隐隐约约勾勒出一对新月般的眼,一双薄而润泽的唇,在烟色缭绕间微微扬着,仿佛是在微笑,说出的话音却淡淡的,如同一道冰冷的金属:“公子此行为什么而来?”
吴青黍原正望着他的容貌发呆,听他问起,忙醒了醒神,恭敬道:“听表兄刘西山刘大人说起,先生做皮影的手艺卓绝,且能留住死者魂魄,一慰亲友思念之苦,所以,在下特地前来,想请先生为在下一位新近亡故的好友制作一个。”
“上好的皮影需上好的皮,非头七之内不能用。你这朋友去世多久了?”
“过了今夜,刚好七日。”
“时间有些紧了。”
“是,先生。吾弟原是去世在山西,千里迢迢运至此地,已是尽了在下最大的所能了。”
“不知先生好友的生辰八字又是几时?”
“庚午年,戊寅月,戊成日,寅时。”
“咦,跟清桐刚好是同一天呐……”阎先生还未开口,站在他身旁那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姑娘叽叽喳喳说了一声。话音未落,便听见阎先生手中烟杆在骨牌上击出声咔的轻响,她立时止声,朝看向她的吴青黍做了个鬼脸。
“庚午年,戊寅月,戊戌日,寅时。”阎先生将那时间重复了一遍,站起身将烟杆递于清桐,转头对吴青黍道,“公子,尸身可否先行一看?”
叁
棺材停放在阎宅西厢的堂屋内,上面那只公鸡许是久没有喂食,饿得叽叽咕咕啄着棺材板。见状引得清桐一阵嘻笑,被阎先生用烟杆轻轻敲了下头,便拉长了脸安安静静立到一边。
“公鸡属阳,为死于非命之人落葬前压解煞气之用,公子的这位朋友,莫非死于非常?”命人将鸡从棺材上取下时,阎先生看着那只鸡问道。
吴青黍点点头:“闲时游湖,不慎落水,但吾弟本不熟水性,因此等救上来时就已经……”说着眼圈一红,将头别到一边,似是不忍看那口棺材。阎先生便独自上前,在那几名家丁将棺材盖用力撬开之后,朝里头看了一眼。
清桐也好奇跟了过去。
及至见到尸身,她有些惊讶地吸了口气:“呀,好年轻的和尚。”
棺材里躺着个身着青色僧衣的和尚。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面如冠玉,眉眼若画,静静躺在里头好像睡着了似的,只是一双嘴唇微微张开着,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露出里头一点莹白的牙齿和酱紫的舌尖,这副情形给他睡容般的尸体平添了一份幽幽的死气。
又待细看,阎先生长袖在棺材上方轻轻一拂,挡住了清桐的视线。
随后抬头对吴青黍道:“尸身保存得甚是完好。”
“因天气较热,我怕他提早腐烂,所以让人做了些保全。”
阎先生点点头,俯下身用手指在棺材内的石灰粉上轻轻划了一圈,再往下一伸,把尸体的手臂抬了起来。
那条手臂很软,在阎先生手里微微弯着,指骨伸缩自如。他用指尖将它们一根根挑起,在光亮处细细观看,片刻轻轻放下,从怀里摸出团红线,取出一头将尸体双手的中指合拢到一起,系牢,再将红线的尾端掷于清桐,目光一转,朝吴青黍笑了笑:“二万三千两纹银,公子觉得可否接受。”
吴青黍一怔。
死影师要价之高,之前虽有所耳闻,但真的听他亲口说出,仍是让他心下一阵搁楞。
不过犹豫半响,还是点了点头。
“公子果然重情重义。”阎先生站了起来,用棺材上悬挂的红绸擦去手上的石灰末,走到一旁取出纸笔,边研墨,边道,“这两万三千两纹银,听着虽贵,但笔笔自有其用处,公子无须担心。人皮不同于牲畜皮肤,所用解割刀具非铁非铜,以精钢萃取精华,又按尸身皮肤的特性开模定制,所以光那刀具,便要白银一万。其余种种,不复赘言,此后自有我那丫鬟为你详细列来。”话音落,手中宣纸轻轻一抖,一份契约已是拟定。展平在桌上,推至吴青黍的面前,“公子如无异议,请附上印章,三日过后,便可来取。”
吴青黍接过看了几眼,未见有何不妥,于是盖了章按下手印,这笔交易就算是完成了。
直至从阎先生家中走出,他仍觉得仿佛是在做梦一般,因他那昔日同窗、在平遥任职的知县刘伯仁,于他临行前曾数次说起过,阎先生做生意甚为挑剔,一般不与人轻易交易。而整整两万三干两雪花银,也在一来二去中从自己手中消失得简简单单,若到时出来的东西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方觉那契约上似乎很多都没有提及,想要回头再去询问,见阎府的门已关上,敲了阵门始终无人来应,只能半是疑惑,半是忐忑,在头顶纷扬而落的雨丝中上马离去。
“先生为何轻易应允了他?”
待到门外脚步声渐远,清桐揉着手里的线团,似有些不解地望向阎先生。
他没有回答,只朝清桐伸出一只手,她便乖乖搭在他掌心,由他将自己领到堂屋的中心处,此时手中红线变得紧绷,被阎先生接过,拿在手中轻轻一抖,那线头倏的声从尸体手指上应声而脱,蛇似的游进他掌心,被他缓缓绕在了自己的左腕上:“念他对自己朋友一片赤诚,自是要应允的。”
“真是如此?”清桐眼里闪过一丝不信,“我倒不知先生是这样一个乐善好施的善心之人。”
“你这丫头,日日将你养在这宅中,莫不是为了让你多嘴来的?”
话一出口,见清桐脸色微变,头朝下沉了沉。便放缓了语气对她道,“开棺时尸有异香,且面如常色,这属不正常。而吴青黍此人,区区一介书生,年不过三十,却懂得活殡,并以金翎鸡镇棺,此亦属不正常。”
听他这样一说,清桐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所谓出活殡,就是头七之内,为了让去世在异乡的死者魂魄不至于流落在外,于是用红绸运棺,引魂魄跟随尸体一路返回家乡,再得以超度和安葬。
但这本是少数地区上了年纪的人才懂的东西,吴青黍能懂这一套,自然是有些奇怪的。
“不过,更有意思的则是他的这片赤诚之心。”
听阎先生这么说,清桐立即追问:“为什么?”
“素来只见过至亲或夫妻间有这样一片痴心,几时见过友人之间会有这份试图打破阴阳间隔的友情?”
“嗯……也许是因为先生从未有过友人。”
“丫头,你又多嘴了。”
“清桐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说着,弯起一双月牙似的笑眼,笑嘻嘻看向那一脸冷峻的男人,而他似乎并未见到她这如花般的笑容,只将身子一侧,对着边上空旷处伸手轻轻一抖,抖出手腕上的红线,凌空勾勒出一个人形的模样。
随后径自朝里屋走去,而那人形模样的红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里面走了进去。
肆
再次来到阎宅时,时至子时,遵照阎先生的嘱咐,吴青黍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站在宅门外,对着门上白苍苍一对随风摇曳的纸灯笼,莫名有些不安。
过了片刻门开,没见清桐姑娘那张俏生生的笑脸,只看到一个身躯佝偻的老奴,提着只黄纸灯笼从门内探出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后把手往里一招,示意他进去,吴青黍提了袍角正要往里走,一眼见到里头的情形,不由脚步滞了滞。
奇怪,明明外面星月朗朗,夜色清透,为什么阎家院子里好像大雾天似的白茫茫一片,三尺开外似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叫他犹疑了阵,回头问老奴道:“老人家,院子里怎的雾气这样浓重?”
老奴张嘴咿咿呀呀了两声,原来是个哑巴。见吴青黍面色迟疑,他笑了笑,走到前边用灯笼把路照亮了,模模糊糊显出里面景色熟悉的院落,然后带头朝里走了进去。他朝里一个呼哨,就见前些日见过的那只癞皮狗一路打着哈哈跑到吴青黍面前,左左右右地绕着,仿佛是在引路。
这样沿路走了阵,随即听见前面环佩叮铃的声响,人还没到面前,清桐脆生生的笑声已穿过雾霾到了近前:“老哑刘,又在使唤阿莱了么?”
老奴啊啊了两声,见到清桐走至跟前,垂首退到一边,似年龄虽大,但在这宅里地位要比这丫头低了许多。清桐从他身边蹦跳而过,径自到了吴青黍跟前,拍拍他脚边的狗,对他笑道:“先生要你此时来,你怎的就这副样子巴巴地跑来,这一身的尘土,可是不知道接倌儿之前,先要香汤沐浴,把身上弄干净的么?”
“接倌儿”,是死影师对他们制造好的皮影的一种称呼。谓之不将它们视作物件,而是视作真正的人。
吴青黍点头道:“倒确实不知,那先生此时在哪里?”
“先生刚刚制好皮,正在为它穿衣和点晴。”
“哦……那既然还未曾香汤沐浴,该如何是好。”
清桐笑了笑,朝边上长廊内微一闪身,对他招手道:“公子跟我来,清桐这就带公子先去香汤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吴青黍自是立即答应。一路随着清桐朝长廊深处走,小丫头煞是伶俐,陪着说说笑笑,很快来到尽头一处厢房。吴青黍认出是三天前他同阎先生签下契约的那间屋,此时里头灯火通明,一眼可望见那副棺材依旧摆在厅堂内,不过里头空着,尸体不知被移去了哪里,只留一个微凹的人形仍在棺底的被褥上烙着,乍一见,让吴青黍不由搓了搓自己的手背。
“公子这是冷么?”清桐见状忙问,一边立即手脚麻利地将门窗关上,随后到边上停放浴盆处,把老哑刘提来的热水灌了进去,又兑了凉水,细细的手指伸进去探了探,觉着温度适宜,才起身请吴青黍沐浴。
当真是得体又贴心的一个丫鬟。望着她伺候完毕离去的身影,吴青黍暗道。
他掀开帘子踏进了浴盆,里头水的温度果然不凉不烫,刚刚妥帖。一旁还冉冉熏着香,不知是什么味道,又甜又柔,不禁叫吴青黍忘了外头那口棺材带给他的短暂不适,舒舒服服滑进浴盆,在里头仔细梳洗了起来。
洗了一阵忽听帘外隐隐有人走动,以为是那老奴过来续水,便道:“老人家,水够热,在下也已经洗得差不多,不用再来续水。”
外头脚步声因此而停下,但过了阵仍轻轻走动起来,吴青黍不疑有它,只一心搓着身上的老泥,然后用水淋了,便起身抽起干布准备抹干净,却听帘外脚步声踏踏的慢慢朝这方向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脚不灵便般拖沓着。
吴青黍心下奇怪,想起那老奴虽然又老又哑,但之前一路走来,步子倒还利索,哪会走得这么吃力。当即匆匆把身子抹了抹,随手披上外衣正要跨出浴盆,忽见面前那道帘子上影影绰绰现出一道人影。
人影似离帘子有一尺来远,身躯瘦长,单单薄薄,仿佛风一吹便会被吹走似的。
“青委兄,几日不见。可安好?”就在吴青黍手搭到帘子上想要掀开细看时,那人影晃了晃轻轻对他道。
他一惊。几乎跌回身下的浴盆里去。
外头那人影似乎知他被惊到,便沉默下来,一动不动在帘子对面站着,嘴里轻轻一声叹息。
“贤……贤弟……是你么……”定了定神吴青黍对着人影问。
人影不语。
“慧明贤弟……是你么……”他再问。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阵风,将他面前那道帘子轻轻吹起,露出外头站着的一名青衣僧人,在一片飘渺的雾霾里静静站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下,仿佛一抹单薄的影子。
伍
再细看,吴青黍突然胃里一阵翻搅,险些把夜里吃的东西全给呕吐了出来。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身体能薄成这样。
单薄得跟片纸似的,风一吹隐隐晃动,于是脚下的靴子被拖得踏踏作响。原来,之前那一路走一路脚不灵便般的拖沓声,便是由此而起的。但他五官和身形皆跟真人一样,所以从正面看去,同活生生的慧明和尚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连望着自己的眼神也是一样的,若有所思,仿佛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皮影人么……
得多好的手艺才能做得这么惟妙惟肖,如不是自己亲自去请了人制作,真会以为他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想到这里喉咙里不由发出一阵哽咽,吴青黍爬起身壮着胆又叫了他一声:“慧明贤弟……”
慧明依旧不语。只随风轻轻在屋里晃动着,一路到了桌子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个篮子:“数日不见,对兄长甚是惦念得紧,特备下水酒菜蔬,你我一醉方休。”说罢,打开篮子,从中取出两盘蔬菜两杯酒,依着他活着时的习惯在桌上工工整整摆好了,随后在左手处坐下,往右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竟然连说话声音也跟慧明一模一样,这还真是奇了。
皮影,自古只知如木偶一般,虽然用动物的真皮制成,投在影幕上也同活物一样惟妙惟肖,但总得要靠活人在幕后用东西支撑去驱使它们动作。所以直至听说死影师这职业之前,吴青黍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工匠能将皮影做得栩栩如生之外,还能让皮影自己行动,甚至还能令其开口的。
即便投下那样大一笔钱,说老实话,若非亲眼见到慧明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吴青黍始终对死影师这一职业持着怀疑。他不信这世上真有谁能依靠死人的皮做成皮影。然后唤回那个死者的魂魄。甚至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魂魄存在。
直至现在慧明真如活着时坐在他面前,为他斟着酒,用活着时的目光望着他。
除开身体薄得像张纸,有谁会怀疑眼前此人不是活生生的……
想着,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吴青黍不顾自己身上还未擦干,披上衣服便走到慧明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随后从他薄得透明的手中接过水酒,慢慢一口饮干。
随即趁着对方低头夹莱时,悄悄用手巾捂了嘴,将那口酒吐了出来。“贤弟,这些天可还好?”然后他问那和尚。
慧明朝他看了看。然后将目光慢慢拾起,似乎在努力想些什么,但过了片刻,眼神有些茫然地重新望向吴青黍,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那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吴青黍再度试探着问。
慧明再次想了想,道:“好像一直在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要走到哪里去,就那样一直走,一直走……后来便听见有人在叫我。”
“是谁?”
他怔了怔。低头思忖半天,道:“仿佛是个陌生的男子,在一片雾气重重中向我招手,我也走得有些乏了,便朝着他走了过去。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到了这里。”
“是么,那这些菜和酒……”
这话令慧明再次怔了怔。与此同时,身体险些因风吹而在椅子上滑倒,他坐了坐正,讷讷道:“是啊……奇怪,这些酒和莱究竟从何而来……莫非……”
“莫非什么?”吴青黍追问。但见慧明忽然间好似头痛般用力按了按额头,随后轻抽了口气,痛苦道,“有什么阻着我,青黍兄……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阻着我……”
“是什么东西?”
再追问,却见慧明一头朝桌子上倒了下去,露出脑后淡黄色一片人皮,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揪动着似的,一下一下朝上跳动。
见状吴青黍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及至看清提着那层人皮的东西原来是枚细得几乎不可见的银针,方始定了定神,立即起身朝那针尾处仔细看去,才发现针尾上隐隐系着根线,不知究竟是棉还是丝,比头发还细,似有若无地系在针尾上,一扯一扯,扯得慧明脑后的头皮一下一下朝上跳动。
遂站起身继续顺着线头处往前寻,便见那根线的源头通向边上的长窗。
他记得窗原本是被清桐关牢的,此时却朝外斜开着,放进了外头冰冷的风,也让那根拴在慧明脑后的细线径直通了进来。
“谁!”当即他状着胆子朝外喊。
过了片刻窗外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入,随后一张俏生生的笑脸从窗外那棵老槐树后探了出来,见到吴青黍脸上几平紧张到扭曲的神情,再次咯咯嬉笑:“公子莫怕,是我,清桐。”
吴青黍松了口气。
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幸而身后便是桌子,被他牢牢靠稳了方始没有出丑,随后羞愧地笑笑,道:“姑娘见笑了……”
“公子莫介怀,相比过往客人,公子算得上是大胆了,只是险些把皮影弄坏,若需修补,则又要过些时日才能交予公子了。”说着,清桐到他身边将他身体轻轻从桌边推开,随后把被他手不慎压在桌上的皮影小心扶起,如同纸一般卷拢了,再将维系在自己手上的丝线取下,套到吴青黍手腕上,“这是引魂索,先生交代,公子在今日丑时将自己一滴血染在线上,这皮影的魂便会跟着先生,陪伴先生,且言行如他在世时一模一样。此后。待公子同他叙完了旧,诉完了思念之情,只需将线连同银针从他皮上取出,丢入火中烧毁,即可放他魂魄自由。”
“哦……在下明白了……真是多谢姑娘。”
“噗……”清桐闻言一笑,“谢我作甚,皮影是先生做的,话是先生交代的,清桐只是当个传声的而已。”
吴青黍点点头,左右望了望,问:“那先生此时在哪里,待我亲自前去谢过。”
“先生已入睡了,公子尽管带着他离开便可。日后,公子若对这‘倌儿’还满意,先生自会高兴。”
“如此……青黍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
更敲三声,看店的老王头熄灭烟头套了双布鞋踢踢踏踏到店门口,用竹竿把门上悬挂的灯笼摘了下来。
待要吹灭,就听隔壁老张家养的那条大黄狗突然汪汪吠叫起来,吵得整条巷子里一阵回音。他皱眉咕哝着咒骂了声,狠狠把灯吹熄了,转身进店正要把门板竖上,忽见一个灰衣书生牵着头骡子急急忙忙从巷子外跑来,扬手招了招对他道:
“店家等等!店家等等!还有没有空房?在下想要投宿!”
老王头瞅着他急吼吼的样子噗地笑出了声,把门板搁一边示意他进来,随后拈着烟杆朝他身后那骑在骡子身上的人影扫了一眼,对这书生道:“空房倒还有一间,不过只剩下最贵的东厢房,两位公子可愿意住下不?”
“有房便好,请店家带路吧。”
深夜投宿总难免挨宰,吴青黍对此心中早有准备,反正这一阵钱已花销得厉害,早已不管这些零碎的花费,只求能在这种时间寻得一处休憩之地就好,免得夜深人静他同身边那张活人般的人皮待在一起,孤零零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心里煞是忐忑。
这一路日夜兼程,总算又回到了晋中平遥,中间的劳累辛苦自不用说,又因身边带着慧明的人皮,不好将随从一同带在身边,所以这一路事事自己操心,当真又是疲惫又是心慌。
心慌着身边那个薄如纸张的皮影人,他整个人罩在吴青黍的斗篷里,看起来好像真是个活生生的人似的。有时候,在他边上走着,吴青黍会感到一双目光从那帽檐下朝自己望过来,每每这种时候,吴青黍总会浑身不自在。若是白天烈日当空时倒还好,夜里行走至人迹罕至的地方,只剩下他同他,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当真无法用话语言明。
“客官,这便是小店里最好的厢房,一两银子一夜,不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没?”走到一间客房前推开门,老王头转身对吴青黍笑着道,一边将手朝他面前伸了伸。吴青黍自是领会,忙从袋子里取了一两纹银,又抓了几个小钱一同向老王头手里递了过去:“多谢店家,没旁的事了,只需下两碗面,等下搁在门前便可。”
老王头接过银子乐呵呵离去,吴青黍立即引着慧明进门,随后将门栓牢了,又查了遍周围的窗,见都关紧着,才小心走到慧明边上,将斗篷从他身上取下来。
要说也奇怪,明明跟纸一样薄的人,但那么厚重的斗篷套在他身上,倒也不会将他压垮,若不是亲眼见清桐那丫头把他卷起来,真以为里面撑了什么坚实的支撑架子。所以每回看,每回都不由对那死影师的手艺惊叹一番,随后吴青黍的手朝椅子处指了指,那皮影人就径自走过去坐下,跟慧明活着时一样,轻轻撩起一片衣角,在腿边掸了掸。
见状吴青黍扯了张凳子在他边上坐了下来,又觉得太近让他有些不安,便把凳子朝后挪了挪,这才看向慧明那张薄薄的脸,问他:“贤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慧明抬头四下一阵打量,道:“客栈。”
“我知是客栈。你还记得是哪家客栈?”
慧明眉头蹙了蹙,摇摇头。
“你我初到平遥,入住的便是这家客栈。”
“是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因为你病了一场,把先前的琐事忘得七七八八。”
“那为何我还记得你?”
“正如你当日所言,或许这就叫缘分。”
“缘分。”慧明讷讷重复了遍,再次抬头朝四周打量,片刻若有所思道,“你这一说我倒好像有些记了起来,这地方看着确实有些眼熟。”
“那贤弟还记得当日到平遥是所为何事么?”
“不记得了……”
“也罢,”吴青黍笑笑,“那明日为兄带你在附近走走,兴许可想起什么来。”
“那事很重要么?”
“贤弟为什么这么问?”
“如不重要,青黍兄为什么希望为弟能想起来?”
吴青黍沉吟了下,道:“当日你曾说,来此取一物件,要送往贤弟所侍奉的大昭寺,所以我猜,可能那物件颇为重要,万一贤弟无法想起,会不会耽搁正事。”
“兄长说得是。不过……原来我是从大昭寺而来的么……”
“正是。”
“但我对它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说着,眉头再次蹙起,他一把按住自己额头忽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对吴青黍道,“兄长,不知怎的我头痛难忍……”话还没说完便一头朝地上倒了下去。见状吴青黍慌忙起身,将手腕上的引魂索暂时扯了,随后急急从包裹里取出一盒香,从中取出一片,放在碟里摆到慧明脸侧,取了火折子将它引燃了,片刻就见一团青烟冉冉而起,不偏不倚朝慧明鼻中慢慢渗了进去。
过了刻把钟,听见他鼻子里嘶的声轻响,那双原本一动不动的眼睛忽闪了下,重新朝吴青黍望了过来:
“青黍兄,你背上驮着什么,重不重?”
吴青黍愣了愣,下意识回头看,突见身后一片灰影随着烛光微微摇晃,不由吓出一头冷汗。再仔细瞧,却原来是自己的影子,躬身弯着被烛光投在身后的墙壁上,乍一看还真像背上驮着团什么东西。
当下笑了笑,也不回答,匆匆将地上的引魂索拾起,小心套回到了自己手腕上。
柒
次日清晨,吴青黍从床角里醒来时发觉不见了慧明的踪影。
原本他几乎一宿没睡,因慧明这皮影人虽在他示意下安坐着,却总似乎在用他那双画出来的眼睛朝吴青黍瞧。也不是真瞧,因为挨近了可看出他的眼神根本就没对着自己,所以吴青黍总是犹犹疑疑的,一方面觉得只是个错觉而已,一方面又觉得有点不安。
所以他睁大了双眼在床上怎都睡不着,直至天光快亮,才钻在角落里慢慢睡了过去。
又很快被梦给惊醒了,梦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所以一下子睁开眼,却发觉慧明没在桌边坐着,也不在屋子的任何地方,不知道一个人去了哪里。他有些紧张,幸而手腕上引魂索还在,当即将它扯了扯,过了片刻,就见门开,慧明披着他那件斗篷从外头走了进来,到原处坐正了,缓缓开口道:“外头金连子开了一地,曾听说那是佛祖走过的脚印,兄长有兴趣跟为弟一起去瞧噍么?”
吴青黍呆了一呆,因为他还记得,慧明落水出事的那天早晨,他跟慧明约好出门踏青,就是因了他说的这句话。
每一个宇都是一模一样的……莫非他记忆恢复了?
想想不会那么容易,因他清楚记得临走时清桐那丫头交代过,魂魄重新附在皮子上,虽能勾起他生前的言行,记忆却很难再拼凑回来,毕竟黄泉路上走过,早破碎了的。
所以,应只是巧合而已,毕竟是同一人的魂魄,喜好总归是没法变的。
当即欣然应允,一番梳洗后,随着那和尚一同出了门。
到门外,被风一吹,吴青黍忽然感到身上隐隐酸痛。
也不知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还是天气阴沉引发了关节的旧症复发。他抬头看看头顶那片锅灰色的天,寻思是否该等到天气晴朗些再出门,但想想又作罢。
眼前这一片地上果真如慧明所说,开满了金连子,沿着脚下的路一直延伸至东城门外,一片黄澄澄的。连绵不见尽头。这种景象有些罕见,一方面天阴得好像棺材上的盖子,一方面这些花又旺盛得热闹非凡,两种极不相称的东西交相辉映着,真让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艳。遂想起上回跟慧明两个一路踏青,所见的景象远没有这么震慑人心,细想也不过是十来天前的事,一晃眼,竞好像是半辈子之前发生的。他望着慧明走在前方那道瘦削的身影,轻轻吸了口气。
风里飘来慧明身上抹了药油的味道。
它是用来防止皮腐烂的,透着股烧焦木头的气味,同昨晚给他熏的香片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吴青黍的脑子有点发沉。他记得在阎宅里洗澡时,他们家客堂点的香也是这种味道,很浓很甜腻,依稀又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淡淡的熟悉感让吴青黍一直有些不太舒服,于是绕开了些,他避着风直接吹到的位置,同慧明并排走到了一起。
“大昭寺六月庆典,似要些金连子在佛祖前供着。”走到一处凉亭边,慧明转头对吴青黍道,“青黍兄你看,前阵这里还长得稀疏,今天正如一片火焰似的,堪称奇观了。”
吴青黍略略一怔。听慧明提到大昭寺六月庆典,完全不像是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跟闲聊似的,莫非他记忆真的恢复了?于是他试探道:“贤弟,上回你说要去慈相寺操办请佛事宜,不知进行得怎样了?”
“什么请佛事宜……”慧明一脸茫然。
随后也不等吴青黍回答,径自又朝亭边走去,在不远处一条涓涓流动的河流边站定了,自言自语般道: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条河,河上面很多人走过,他们说,它叫黄泉。”随后回头朝欲言又止的吴青黍看了一眼,“青黍兄,我究竟得了什么病,怎的会丢失那么多记忆?”
“游历时染了风寒,几乎因此丢了性命,所以贤弟真可谓是从黄泉路上刚走过一遭。”
“原来如此。或许等我回到大昭寺,脑中的记忆便可以恢复些。”
“应会如此的。贤弟,这边风大,不如到亭里休息阵,为兄带了点上好的状元红,你且等我热了,我俩慢慢饮上几杯。”
“兄长费心了。”
说着话,依旧在河边站着,似乎仍在对那条河若有所思。吴青黍转身先行回到凉亭,一边将随身带着的酒壶杯子从提篮中一一取出,正要寻个地方,忽见慧明站在凉亭边,一动不动望着他道:“青黍兄,你怎的整日背着它,重不重?”
吴青黍一呆。
手里的酒壶几乎脱手,急急忙忙回头去瞧,但后背上什么也没有。
也没有昨夜慧明说着相似的话时,那投在墙上的影子。所以吴青黍不由奇怪,慧明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他在他背上见到什么了?
“慧明,你见我背着什么了?”当下疑惑著问了句。
“慈相寺的金身韦陀。青黍兄难道忘了么?”
“金身韦陀?”吴青黍想,慈相寺只藏着尊金身观音,堪称镇寺之宝,又哪来的什么金身韦陀……看来并非是慧明恢复了记忆,而是有时恢复一些,却又因此陷入记忆的混乱。当下,也不知究竟是有点安心,还是有点失望,他看着那个皮影人轻叹了口气:“贤弟,进来吧,酒很快便能热好。”
慧明没有进凉亭,只抬头朝天空看了眼,静静道:“下雨了。”
捌
慧明出事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
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密密麻麻的把天地间蒙上一层阴冷的水雾,或许正因为此,使得河堤旁泥地湿滑,让不善水性的慧明一头滑进了河里,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吴青黍想着,一边将从亭子外飘进的雨丝从桌上抹去,斟了杯热酒到慧明的杯子里,看他跟活人一般用他薄薄的手指将杯子捻起,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几口凉气,随后一饮而尽。
不过酒自然没能被他真的喝进肚里去,毕竟是画出来的嘴,所以酒全顺着他嘴角滑到了身上和地上,他倒并未注意这一点,只朝外看着雨雾里那片金灿灿的花,好像在想些什么。
这真的很诡异。
尤其当斗篷的帽子将慧明那张脸彻底遮住的时候,会有一种他正活生生坐在此地的错觉,所以吴青黍忍不住多喝了两杯,喝得身上热乎乎的,风雨和慧明带给他的那种阴冷感也就不那么清晰了。放下酒杯眯眼朝他看了看,吴青黍思忖,自己花了那么大一笔钱,做了这样一档子事,究竟值不值。眼下看来慧明似乎真的很难将。过往记忆恢复了,尤其是那些比较重要的东西。
于是忍不住再次轻叹了口气,他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忽听慧明开口道:“青黍兄,能陪我到那处看看么?”
他所指的方向是一片被金连子包围着的空地。
离河岸很近,所以周围的金连子长得特别旺盛,但惟独那一块地方却连一朵都没有,只有一片枯草蔫巴巴斜在那儿,地面也是枯黑的,好像刚刚被一把火灼烧过。
吴青黍有些奇怪,他记得慧明出事那天,这地方还长着密密的金连子,怎的突然间就少了一片。不及细想,慧明已径直朝那方向走了过去,边走边道:“金连子是佛祖的脚印,但长势如此密集,却是有煞气的表现,又在河畔呈现‘百密一疏’之相……”说到这里,他霍地回头望向吴青黍,怔怔道,“青黍,莫非这里曾有过命案?”
吴青黍也不由为之一怔。
不知怎的这和尚返魂却会突然看出这样一种天相,他一时有些怔忡,半响讪笑了下,道:“这种荒野之地,又近河,难免会有人在此亡故。或者意外,或者暴毙,贤弟不必为此困扰。”
“倒也不是困扰,只是忽然脑中想起些什么,但总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说着低下头,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伸手朝脑后摸了摸。
吴青黍见状,唯恐他摸到了脑后的银针和引魂索,忙道:“贤弟,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不像会收敛的样子,不如及早回去,让店家为我们烫壶热酒,我们在客栈内听雨饮酒,可好?”
“甚好。”慧明答应着,正要随着吴青黍暗地拉扯的那根引魂索过来,忽然脚步一顿,蹙眉往后退了一步,“奇怪……”
“怎么了,贤弟?”吴青黍被他看得不由自主背上一寒。
“我之前一直以为兄长背上驮着尊佛,但现在才看清,原来是个人……”
一句话说得吴青黍感到仿佛自己背上真的压了什么东西似的,忙扭头去看,但同前两回一样,什么也没有。
但和尚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的样子。所以吴青黍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是该继续叫他一同回去,还是就那么在原地呆站着,直到他再次开口。
“慧明贤弟……”最终还是吴青黍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实在无法再继续忍受那个皮影人的眼神,“你确定我背上驮着个人么?”
“是的,一个男人。他还在同我说话。”
“说什么?”
“他说他很难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他还说……”
“还说什么?”
“青黍兄……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为何?”
“因为他看来跟我一样是个和尚……他好像认识你。”
“是么……”
“是的。他说他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了,所以只能这样驮在你身上,想等你带他回旅店请个大夫看看,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却把他给……”
话还没说完,吴青黍猛地将手腕上的引魂索用力一扯,扯得慧明的头几乎整个儿朝上皱了起来,随后一声不响跌倒在地上,不再说话,也不再用他那双画出来的眼睛奇怪地盯着吴青黍看。
吴青黍长出一口气。
匆匆将引魂索从自己手腕上解了下来,随后跑到皮影人身边,将他从斗篷里拨出,不顾他身上还沾着水,飞快地将他卷了起来。再用力塞进随身所带的提篮,用布遮牢,这时他才缓缓松了口气,四下看看无人经过,便转身朝着东边的冀郭村方向走去。
玖
慈相寺位于距离平遥县城10公里处的冀郭村东北隅,始建于唐代,鼎盛时僧众上千,算得上当地一座赫赫有名的大庙。庙里供奉着最早的寺庙住持无名祖师所化的舍利,听说自宋庆历年开始,便被用金佛所封,安置在寺内的麓台塔下,直至半个月前被开塔请出,因有大昭寺僧人远道而来,专程迎接舍利至大昭寺,以在大昭寺六月庆典那日给各地而来的僧众顶礼膜拜。
慧明便是那位从大昭寺赶来迎接舍利的和尚。
他在平遥城内散心时偶遇同来此地散心的吴青黍,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遂结伴一同游离,并成八拜之交。但当吴青黍得知慧明来到平遥的目的,并亲眼见到了慧明所带着的那尊藏着舍利的金身观音像后,起了贪心。那金身观音虽只巴掌大小,却是沉甸甸的实金,腹腔中所藏舍利,更是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两件宝贝就这样简简单单被一个小小和尚带在身边,连个保护随从都没有,怎不叫人心生邪念。便趁两人在野外踏青之际,借着饮酒,用自制的药毒倒了慧明。
那种毒药取自蚀骨草,又以艾草提炼,无色无味,吃后能令人骨头酥软,遂不能动。
原想着只是将慧明药倒,一旦他回到两人同住的客栈里找到金像和舍利,就立即远走高飞。没想到那两样宝贝都不在客栈,它们被行事谨慎的慧明放了起来,却不知究竟被放在了哪里。眼看着药性所维持的时间一刻刻过去,吴青黍唯恐慧明醒来后会报官,从此断了自己的仕途,只得重新返回河边,将躺在那儿淋了一宿雨的慧明抛进了河里,亲眼看着他淹死,再返回旅店,谎称他是失足落水而亡。
之后,本打算将慧明就地安葬,但从恰任地方知县的当年同窗好友刘伯仁那里,他得知了关于死影师的传说,了解到死影师不仅能制出同死者生前一般无二的皮影,还能令其同亲友交谈,甚至还可唤回部分生前的记忆,便动了心。于是抱着试试的心,吴青黍带着慧明的尸身连夜赶往周口镇,找到了隐居在那里的死影师阎先生,又带着阎先生制好的皮影人慧明匆匆赶回平遥,试图借着他回魂在皮影里的机会,探听出金佛和舍利的下落。
他记得清桐说过:“魂魄重新附在皮子上,虽能勾起他生前的言行,记忆却很难再拼凑回来,毕竟黄泉路上走过,早破碎了的。”
他同样也记得清桐说,“但若一定要令他想起某段遗忘了的过往,那么就带他到那段过往发生之地,慢慢走一遭,兴许一切就能想起来了。”
为了制作人皮影,吴青黍将自己全部家当都押了进去,所以一路上纵使面对慧明的皮影胆战心惊,仍是下定了决心要从他口中探得关于金佛和舍利的藏身地。
未料慧明虽然如他所愿恢复了部分记忆,但并没有按他预想,恢复他所期望的那些记忆。
慧明险些把吴青黍亲手杀了他的那段记忆恢复了。
所幸因着记忆混乱,他只在吴青黍身上看到了过往的模糊影子。而他之前在河边所说的那句话倒是提醒了吴青黍——他问吴青黍背上为什么会驮着慈相寺的金身韦陀。
众所周知,慈相寺是没有金身韦陀的,只有那尊封存着舍利的金身观音。
但是慈相寺的正殿里却供着一尊巨大的漆金韦陀像。
也许慧明所见,并不是韦陀像驮在他吴青黍身上,而是潜意识地看到了他当初为了在临走前确保金像和舍利的安全,而将它们存于慈相寺韦陀像下的一段过往。
明白到这点,吴青黍立刻收了慧明的皮影,以后恐怕再也不需要他活转过来了。随后匆匆赶到冀郭村,待到天色变暗,慈相寺的和尚全都进入了寺里念经打坐,他才悄悄潜进寺内。直挨到和尚们的功课做完全部离开大雄宝殿,方始悄悄进入殿内的韦陀像下,在那尊大佛面无表情的目光下,开始寻找起藏匿宝物的机关。
凭着直觉,他估摸机关应是设在佛像的背后,果不出所料,没等三更天到,他就在大佛的莲花台第三层台基下找到了一处机关,忙喜滋滋地伸手过去探了探,见并无什么特殊的锁具在,便正要过去推。
不料手还没碰到机关的按钮,忽然背后有人轻轻一声叹息。
随后身上阴测测湿漉漉地一阵发冷,吴青黍一惊,刚要回头去看,却感到后背上有什么东西一阵耸动。继而沉得他连头颈都扭动不了了,片刻,便见半张黑糊糊的身体慢慢从他那酸胀了一整天的脖子处滑了下来,带着股淡淡香片的气味,和河底淤泥散之不去的腥臭,轻轻对他道:
“青黍兄,河边一别,你真叫我好找……”
吴青黍的眼睛一瞬间瞪得很大。
因为他想起这香片的气味,正同他当日药倒慧明。又将他淹死后,从他溺毙的尸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而随着这味道逐渐从他鼻端进入体内,他的身体便如同当日慧明中了蚀骨香的毒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拾
连下几天雨后,天终于晴了起来,夜里明晃晃一轮弯月上了树梢,清桐躺在床上朝那月光看着,出了会儿神,随后用力咬了口手里的萝卜。
忽然睡在一旁的癞皮狗阿莱跳起身朝窗外低低吠了两声,被清桐伸手拍了拍,安静下来重新钻进了被窝里,留一双慌张的眼睛朝外瞅着,片刻,窗外一阵阴风掠过,一道黑影慢慢显现在了月光照不见的槐树下:
“姑娘,受惊了。”
清桐笑了笑,坐起身:“你还认得路回来么,小和尚。”
窗外立着的那道黑影正是慧明。
见已被认出,便从树荫下走了出来,到窗边站定,用他那双笔墨所绘的眼睛朝她看了看:“这么晚,姑娘还未入睡么?”
“天天总有客访,今天难得清闲,倒是睡不着了。你呢,怎会深夜到此,是要见先生么?”
“先生身旁有戾气,我接近不得……”
清桐闻言笑笑,低头朝阿莱头上抚摸了阵,抬头道:“你大仇可报了?”
“已报。但不知……姑娘是怎知我身藏仇恨。”
“不是我知,是阎先生知。”她咬了口萝卜,“阎先生说,此人尸身面色如生,又以金鸡镇棺的方式把你抬了来,必有蹊跷。而且割开你的皮囊,见你体内骸骨竟已脆了,见风便化,还生出一股药香味,所以,,必然不是如吴青黍所说,单纯地死于溺水。”
“所以。你们便让我不仅复生,还恢复了记忆……”
“错。是吴青黍让你恢复了记忆。我只是忘了告诉他,如你这样的横死之人,最好还是不要恢复记忆,来得安全一些。”
“呵……那要多谢姑娘了……”
“勿用谢我,我跟先生一样,只认银两,银两既已到手,总得把一切操办妥当才成。所以慧明和尚,阎先生便在我身后那间屋里,你可进去见他了。”
话说完,见慧明在月光下站着不动,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了,小和尚,还不舍得离去么?”
“我只是想再感觉一下活着时的滋味。”他幽幽道。
“早些见到先生,你早些得到解脱,既已身死,便不要再留恋活着时的滋味。”
“姑娘话虽如此,但你未经死后又再还魂,自是不知我心中所想……”
“那么你究竟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
后面说了句什么,清桐没有听清,正觉得有些不妥想站起身时,阿莱一下子从被中钻出。再次朝着窗外大声吠了起来。
但没吠两声蓦地没了声音,因为窗外突地吹进一团黑气,所过之处,那癞皮狗全身一下子瘫软了,一头朝着床底跌了下去,留清桐紧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瞪大了眼慌乱地看着窗口那一瞬间近在咫尺的人影:“我在想,姑娘可否借我一世延续……”
说罢,又一股黑风骤起,猛地自窗外朝清桐身上扑了过去!
眼见便要将那吓呆了的少女整个儿罩住,恰在此时一道红光闪过,在黑风裹住清桐的一瞬间嗤的一声自它中间穿透而过,径直刺向窗外,随后一声闷哼,清桐身上的黑风倏地散了,而窗外那近在咫尺的人影,也啪地跌倒在了树下,被过往夜风轻轻一吹,啪啪一阵颤抖,兀自合拢了起来。
“让你少同它们交谈,你偏爱多嘴。”伸手往窗口轻轻一招,外头那卷皮便噗地飞进窗内,到了那正从门外走入的男人手中。
清桐的脸已恢复了常色,一边嘴里嘟嘟哝哝,一边将阿莱从地上抱了起来,拍去它身上的黑灰:“先生只知训斥清桐,却不想那些人原本的可怜之处。”
“过于感情用事,会要了你的命。”
“有阎先生在,谁能要得了清桐的小命?”说罢清桐重又笑了起来,两只眼弯得跟月牙儿似的,因那昏睡的癞皮狗终于在她手中睁开了眼,随后咕噜一翻身朝着阎先生身旁蹭了过去,欢叫几声,早已不将那笑嘻嘻的少女放在眼里。
“狗眼看人低……”见状清桐蹙眉道。
她忽而又将笑容绽开了,跟那癞皮狗一样,欢欢喜喜朝那如夜色般安静的男人身旁蹭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