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以来,我发现一件很让我困扰的事。”
这个,从说话女人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来。女人看了对面的浅孝医生一眼,对方显然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这鼓励性的眼神给了她一种动力。
女人微微仰起头来,那张白皙清秀的文雅脸孔,此刻却露出那种困惑又茫然的神情:“是这样的。我发现,我似乎遗忘了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可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甚至没有任何证据去证明它们曾经发生过……”
浅孝医生微微皱眉:“京子,有时候人会因为睡眠不好、营养不良、作息不规律等等一些原因,导致神经衰弱,出现臆想……”
叫京子的女子一下子激动起来:“浅孝医生也在怀疑我是臆想,也不肯相信我吗!”
医生仍然镇定:“京子也说了,是没有办法证明发生过的事情。通常没有存在感的事物,我们可以将其忽略不计。”
“感觉不到的事情,就一定不存在吗?譬如现在距离我两百里外的一辆火车,我感觉不到它,也可以说它是不存在吗?浅孝医生也是这样唯心和自欺欺人吗?所有的心理医生都是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和病人还有所有人生活在自我的谎言中吗?”
浅孝医生苦笑了一下,但是明显已经习惯和适应了对方随时可能发生的激烈情绪,只是轻轻抬手示意京子冷静下来。
京子果然平静下来:“浅孝医生,对不起……”
浅孝轻轻说:“不必道歉,我都可以了解。但是京子,关于那些不会对我们生活造成任何影响的事情,何必在乎它的存在?譬如那辆两百里外的火车,也许你这一生都不会碰到它,不会跟它有任何交集。那么它的存在与否,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关系。
“心理医生并非万能,很多时候,我们为了让我们的病人感到安全和正常,需要制造谎言和骗局,只要那是没有伤害性和违法性的。”
京子脸上现出颓唐和沮丧来,慢慢地把身子靠在椅子上,发出非常无力的声音:“但是浅孝,你如何知道,那些事情对于我没有任何影响?我可以感觉得到,那些失去的记忆都是我生活和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浅孝医生依然温和地回应她:“京子,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你不会想不起来,你根本就不会忘记它。”
京子脸上那种彷徨无依的神色,简直叫任何一个看到的人都为之心酸:“不是的,浅孝。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是关于良介的事情啊……我却再也想不起来……”
千口京子的男友,广田良介,是个优秀而有作为的人,高大英俊,同时还深爱着京子。任何人都会说两人是一对再恩爱合适不过的情侣。他们甚至已经决定下来,将在8月份举行婚礼。浅孝医生当然记得,上一次京子造访,还特地戴上了订婚戒指,脸上也充满了即将为人妻子的喜悦和激动。
但是这一切的幸福,却随着良介的死亡,成为了一场泡影。
广田良介,在一个深夜里不为人知地死去。甚至连一整夜睡在他身旁的京子,都没有发觉死神冰冷的唇何时吻上了自己深爱的人。
而一觉醒来,却发现良介的呼吸已经停止,身体早已冰冷。
后来经检查,良介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而这时距离京子和良介原本订好的婚期,仅23天。
这件事带来的悲痛和恐惧,对京子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无论是未婚夫的死亡,还是他在自己身旁发病而自己却没能及时发现所带来的懊悔自责,都是让人难以承受的。京子因此住进疗养院,一直在那里呆了两个多月。
想来她所说的,关于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应该也是对良介的死耿耿于怀,因而潜意识里引发的,类似强迫症的幻觉。
但是不管如何,浅孝医生不会放任京子的痛苦而坐视不管的。
一方面,这是出于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而另一方面,浅孝也时常会问自己:这样做,是否因为对方是京子呢?
认识京子,是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宾客众多,热闹非凡,有很多自己不认识的人,也要礼节性地敷衍。浅孝难以适应,甚至做好了早早退席的打算。
但是却看到窗边那个身影,举着一杯红酒,像是临水的白天鹅,优雅孤寂,就连投在她身上的暗影也散发着不同寻常的美丽。
浅孝因此再也没有挪动离开的脚步。
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交谈起来才发现,两个人的性格居然也很投缘。特别是京子听到浅孝的职业后:“居然是心理医生啊,好神奇的职业。通常医生只能照料病人身上的伤口,却无法避免很多自杀之类的悲剧,而心理医生却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这正是一直我所敬佩的呢!”
京子纯洁的眼神让浅孝觉得一阵痉挛似的紧张:“其实哪有想象中那样神奇。不要把我们的能力太过夸大。很多时候,我们也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呢。”
一脸崇拜的京子,对浅孝的辩解却完全不管不顾:“我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吧?那么至少我的问题,你会全力帮我解决,是这样吗?”
浅孝点头,完全不加思索。
“那么假如我有什么问题拜托你,你可一定要帮我解除困扰哦。”
浅孝一直把京子所说的关于有问题要他解决的话,当作是一时的玩笑。或者,在心里暗暗希望那只是个玩笑。真的不希望单纯的京子,也会有不快乐到需要他的帮助的时候。
虽然,真的很想再见到京子。
直到有一天,京子前来找他。
那个时候,京子和良介之间出了一些问题。其实只是任何一对情侣都会发生的小小争吵,根本不需要浅孝的帮助和劝导,也一样可以解决掉。因此浅孝的三言两语,很快使原本满面阴霾的京子恢复了笑靥。
但是浅孝的心底,却是痛苦的:原来京子,已经有了深爱的人了。而且感情那么真挚深切,那么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有机会了吧。
也就是这个时候,浅孝才发觉,原来京子并不是如外表看来的那样开朗快活。她是一个过于敏感纤细的女孩,即使是很小的事情,一旦关系到良介,就会使她坐立不安。
因此就不时需要浅孝的帮助。两人的友情,也因此而日渐深刻。
虽然,对于浅孝来说,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为了别的男人而痛苦伤心,自己就要承受更大的痛苦伤心。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京子她就这样独自痛苦下去啊。
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爱吧。浅孝这样安慰自己,并且把对京子的开导持续下去。
“那么京子,就请你详细叙述一下具体情况吧。”
那种恍惚的神色仍未能从脸上褪去,但是浅孝的转变,明显已被京子视作对自己想法的认可。因此她也平静许多。
“良介的事发生后,我一直住在疗养院,每天只是痛哭、嚎叫,要求见到良介,不相信他已经死去。固执的心里,只存在着一个念头,要见到他,重新拥抱他,亲吻他。后来,不得不接受治疗。”京子垂下头去,大概不想面对当时的回忆,“浅孝是这方面的专家,应该明白对付我当时的情况,需要采取什么样的方法。
“每天我被强制性地喂下药物,还要接受一些物理刺激的疗法以及心理开导。当然不是像浅孝这样细致体贴。”京子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只是让自己的神情更加痛苦。
“好在那些方法也不是没有用处。终于,后来我可以接受良介已死的事实……”泪水已无声地从她白皙的面孔上滑下,“于是我得到准许,可以离开疗养院回到家中。
“但是我已经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良介的死亡,等于是将我的人生一同终结。任何一件事,一点声音,或是清晨天空里的一片云,一束光线,都会让我想起他……让我一再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而让自己不再回想他,是多么的困难。我为此所做的努力,全部以失败而告终。
“也许注定我是要代替良介而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吧。
“于是我不再努力压抑自己的回忆。而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回忆,努力回想那些与他有关的岁月里,我们是如何爱……”
浅孝静静地聆听京子的独白。
“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啊。忘记了,就等于忘掉了良介,这怎么可以呢?所以要把所有的事情,像学生时候的功课一样,都一遍遍仔细复习。
“最后却发现,无论如何我都想不起来——就是良介死去的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仍然记得我们相识的场景。他穿什么颜色的衬衣,骑什么款式的单车,手表是哪一种样式。每一天他生活的步骤,何时他的衬衣脱了一粒纽。所有的细节都那么清楚。可是关于他死的那天,所有的事情,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京子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医生。
“起先是因为不愿意面对,不愿意回想。而当后来我努力试着去想关于那天的情形,却完全想不起来。我记忆里根本就找不到答案。似乎那一天被人用刀平滑顺畅地砍去,所以无迹可寻。
“这无论如何都是不正常的。所以我才会来找浅孝。”
静静地听完京子的叙述,浅孝终于发言:“我明白京子所说的情况。
“医学上有一个词叫做选择性遗忘。
“发生重大的事对心理造成巨大刺激,或者头脑受到重击、身体受到伤害等等原因。会使人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记得一些,遗忘某些。这种失忆症的人的大脑会像滤纸一样,自动地将他们不愿意再记起来的事情过滤掉,只记住他们愿意记住的东西。你可以将它视为一种心理疾病,因为它是自我心理暗示下产生的结果。但这其实是一种很正常的人体自我保护功能。只有一些被大脑自动选择的记忆会消失,导致当事人都不知道这种记忆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这样可以避免受到不堪记忆的再度刺激。就是说,京子确实存在着失忆的情况,而且是出于自己的选择……”
他的话被京子打断:“那么,这些记忆能否恢复?如何恢复?”
浅孝吃惊地看着京子:“京子,那是你刻意遗忘的事情啊!为何要再度回想?忘了吧,这是你自己当初的选择。而且,是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
京子坚决地摇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遗忘得这么彻底,但是可以感觉到,那并非我本意。至少现在,我是希望可以记起来的。”
浅孝苦笑着说:“可是,京子大概不知道,这种现象的失忆,要恢复起来,可不是像开关水龙头那样简单,不是说忘就忘说想起就能想起的。
“而且,好不容易忘掉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再度记起,让自己重新沦落到那种痛苦中去呢?”浅孝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变得很低。
“正因为如此,才找浅孝帮忙。我也想到这会是很有难度的事,可是以浅孝的能力,不见得做不到吧。良介已经离去,如果我连记得他都做不到,那我如何敢声称自己深爱着他!我可以自己打听调查那一晚的情况,也可以直接问浅孝。可是那样的话,记忆仍然不属于我。我已经无法再拥有良介了,却仍然自私地想要占有和他有关的记忆。浅孝如果也这样爱过一个人……刻骨铭心地爱,就会明白我的感受,就一定不会拒绝我。”京子眼里闪现出那种宗教崇拜似的狂热。
这叫浅孝怎么拒绝呢。
关于京子的失忆,浅孝了解得越深,就越发现,京子的描述完全属实——她是根本完全忘记了那天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那24小时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连自己那天做过什么,从头到尾都记不得。彻底的遗忘。这样的病例,实在少见。
一开始只是采取一些简单的措施,即引导性回忆。由浅孝医生逐步启发,以一些京子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细节,来逐步引起那段消失的回忆。
京子当然是全力配合。但是渐渐地,发现完全是徒劳无功,最后索性单刀直入地提出一项请求:“浅孝,我们来做催眠吧。听说人在催眠的状态下可以激发潜能,做出许多平时不可能的事情,对其他很多方面也有帮助,其中就有恢复记忆。所以我想,催眠的方法或许能让我想起那些事情。”
医生只是看她一眼,轻声问:“京子确定,非这样做不可吗?”
执意要求进行催眠,京子也是有自己的原因的:“最近为了恢复记忆,去查过很多东西。想不到却有意外发现。
“医生说良介他是死于心脏病猝发。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病。浅孝也见过良介,他身体好得很,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良介的母亲,也证实了这点。
“而且浅孝也告诉我,当时良介死去的时候,我是在完全睡熟的情况下,没有任何察觉。
“这怎么可能呢?良介死去的时间,是午夜两点左右,到记录中早上八点我发现他的死而呼叫医生,中间隔了6个多小时。正常人的尸身,在死亡后都会有一个逐渐冰冷僵硬的过程。这5个多小时内,已经足以发生。试问睡在他身边的我,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发觉?
“而且在良介死去之前,因为神经衰弱的原因,我已经很久不能得到良好的睡眠。浅孝也知道这点。那么那天晚上,怎么突然会睡得像死去一样?
“加上我的突然失忆,所遗忘的,也仅仅只是那一晚上的内容。浅孝不觉得其中巧合太多,很是可疑吗?我开始觉得,我的失忆并不像最初以为的那样,是因为对良介死亡的悲痛引起的。一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或者阴谋。
“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良介的死亡是一场正常的意外。一定是场谋杀!”
“如果是凶杀的话,为什么在他身旁的你却安然无恙?”浅孝冷静地抛出疑问。
“我没有办法回答。毕竟现在只是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想。良介的死亡已经被定论为意外。唯一能找出真相的,就是我那天晚上的记忆了。而这件事情,也只有浅孝可以帮我。”京子低下头去郑重地向浅孝鞠躬。已经没有了起初的激烈的痛苦,而今的京子无比沉着冷静,甚至看不到悲伤的表情。
浅孝发觉,面前的京子,是那样的陌生。曾经深深陷入狂热无望爱情中的脸孔,已经空洞到没有任何表情。
但是心里面,一定是充满仇恨的吧。当一步步调查,忽然发现良介的死亡背后隐藏了另一个真相,以她往常的脆弱,尚能保持如此冷静,实属不易。
唯一能支撑她的,就是对良介的无法释怀的爱吧。
不把真相调查出来,她是不会罢休的。浅孝医生太了解京子了。
完全放松的京子,躺在治疗室里。淡雅的房间布置,柔和的灯光和音乐,还有耳边浅孝的低语,真的是很能催人进入梦乡。
京子忽然感到到从心底升上来的疲倦。长久以来,良介的死亡像是一个危险的泥沼,她已经完全陷身其中,无力自拔。而在这里,在催眠的状态下,京子终于得到完全的放松和解脱。呼吸平稳,心脏的跳动似乎也暗合了某种节拍。
浅孝把声音尽可能地放平,语调舒缓。催眠这种事情,根据催眠师的水准不同,取得的效果也千差万别。好在浅孝在这方面,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专家了。
“现在很放松很安静是吗?就这样,接下来,会更舒适。来,京子要配合我。视力开始模糊,看不清楚。
“闭上眼睛吧……身体也开始沉重、难以支撑了。那就放下来吧,慢慢地让自己入睡,放心,这里很安全,没有什么好让京子担心的……慢慢地,就像把身体慢慢浸泡在温泉里。可以感受到那种温暖了吗?
“现在睡眠已经降临到你的全身,你已经开始睡着……”
而此刻对于京子来说,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没有悲伤和痛苦,那样似乎也不错呢。闭上眼睛,在浅孝的低喃里,渐渐沉入梦乡。
好像是又回到那个晚上。工作到身心劳累,迷迷糊糊地坐在回去的电车上,却没有任何对于回到家里的渴望。甚至,希望这段路途可以拉长一点。这样就不用那么早回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家里不是有良介吗?为什么连良介都不想见到呢?为什么一想到他,不再是那种甜蜜的心悸和温暖,而是焦躁和疲倦呢?发生了什么,是又吵架了吗?哦,是这样的。是因为什么原因?最近以来,一直是这个样子,虽是订婚了,可是关系却越发的不稳定。像是这次,吵架的起因,竟然只是因为打破了一只杯子。良介过来说了几句责怪的话。他的语气,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心疼和体贴,而是不耐烦。随后沉默地把碎片收拾起来扔出去,转身走回卧室,留给京子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没有看到背后京子的眼中已经涌出泪水。爱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结婚就是这样子吗?为什么明明是在爱着,却都感觉到心冷呢?
要是那天晚上,两个人又开始了争吵。良介毫不留情地指责京子不可理喻的胡思乱想。这只是让京子更加伤心。
电车停下来,打断了京子的回想。尽管不情愿地,还是一步步走回家去。有些事情总该是要面对的,而且对方是自己深爱的良介,以后是要做一辈子的夫妻的。也许,会有好转也说不定,毕竟自己确实想得太多。也许良介已经原谅自己了也说不定。
抱着这样想法回家的京子,却遭遇了更大的失望。
先一步回到家中的良介,依然是一张冰冷而疲倦的面孔。即使是看到京子回来,也没有更多的表示。
毕竟都有工作,难免会很累还有不顺心。可是京子也是一样的辛苦啊。
昨夜的委屈,又一次涌上心头。
加上一天的劳累,还有连日来得不到好好休息,京子实在疲倦已极。连晚饭都不想准备。躺到沙发上想休息一下。
听到良介低沉的不怎么愉快的声音说:“要不一起出去吃晚餐吧。”
是因为疲惫还是心里的抵触,总之京子没有回应他。
却还是感觉到良介轻轻地拿过毛毯盖到自己身上。
“京子,京子,醒醒!”
京子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浅孝医生焦急紧张的脸,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京子,怎么样了?我在给你催眠,想不到你竟然真的睡着了。”看到京子茫然的脸孔,医生不放心地连连追问,“有没有异常啊?是不是不舒服?”要知道病人在催眠过程中睡着,还是很少见的。
好在京子的表情渐转正常,像是逐渐清醒过来。只是那种许久不见的深刻哀伤,此刻又在她脸上显露出来。
“浅孝,我刚才……又看到良介了。可是似乎,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也不怎么愉快,甚至还有争吵和冷落……”
医生只是耐心地在旁倾听,并适时给予慰藉:“京子啊,这些本来就很正常的不是吗?情侣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即使有误会,爱情也不会因此减灭。何况而今广田君已去,希望京子你,能记住的只是那些好的事情,只是广田君关心你疼爱你的情形。”
向医生投去感激的一瞥,京子明显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了:“其实也很不错呢,又回忆起很多从前想不起来的事情。浅孝的水平真的已经非常高超了。”
浅孝对此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帮助京子。”
不知何故,这话让京子黯然地低下头去:“我实在亏欠浅孝太多,大约到来生都偿还不了。”
浅孝打断这番话:“京子如果也认为我还是朋友的话,就请不要跟我这么客气。而且京子对良介的感情,换做任何一个人,也都要感动,都要施以援手。京子不必太介怀。”
话是如此说,但心中怎能真正如止水无波。只是有些话,已经无法说出口。浅孝只能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
考虑到京子的身体和心理并不算十分稳定,因此商定把催眠的日期定为每周一次。就是说,此后每周浅孝将为京子催眠,直到京子完全恢复那一晚的记忆。
下一周,约定的时间内,京子准时到达浅孝的诊所。
催眠再度开始。一切如同上次一样,安静的治疗室内,灯光已经过特殊布置,音乐也是特别挑选的,能使人精神上完全放松。
京子忽然感到一阵惊慌,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可是她却觉得害怕和惶恐。良介真正的死因还能够揭开吗,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是真的有谁谋害了良介吗?再触及那个悲伤的夜晚,要如何承受再一次的疼痛。
不容她多想,浅孝的低语已经响起在耳边,不由自主地,京子又陷入了梦境一样的回忆中。这样的情形,真的像是睡着了以后看到的梦呢。
就要见到良介了,如果现实中也一样该多好。那时一定要拥抱他,请求他原谅自己的任性和猜疑,要告诉他自己仍然深爱着他,一刻也不曾放下。
然而,不等京子与良介的会面开始。意外提前一步发生了。
浅孝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声音急促尖锐,像是提示着有十分重要和紧急的情况发生。而在京子尚未完全催眠也并不清醒的头脑听来,那声音格外刺耳,让人头脑都痛起来。京子忍不住呻吟起来。
浅孝惊骇至极,顾不得接电话,直接摁掉。将京子从催眠中唤醒:“京子,请说话,让我知道你没有事!”
真够倒霉的,两次催眠都有意外,先是京子无缘故地睡着,这次居然会是浅孝突然来电话。京子看起来的确不怎么好,脸色呈现一种苍白的死灰色,神情呆滞地看着浅孝,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陌生的物体。一刹那浅孝回想起在精神病院见过的许多病人,因为长期服用药物大脑受到极大伤害,看人时就是用那样一种眼神。
“京子,你怎么样?请一定不要有事啊。”惊慌失措的浅孝,已经忘了作为医生必备的基本常识,只是无助地望着京子,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是过了很久以后,京子才像是终于清醒过来,脸上那种如梦初醒的表情,不知为何,让浅孝觉得看起来非常不舒服。
嗓音更是非常怪异地,对浅孝说:“浅孝君,我没有事。我很好。谢谢你。”要知道,作为好朋友的两个人之间,很少会有这样客气得拘礼的言语。而京子的语言和表情,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正常的样子。浅孝已经肯定她是由于催眠过程中突然惊醒而导致精神受到一定伤害。
京子说了一声:“我先回去了。”就抓起包冲了出去。甚至没有正式地道别。
看着京子离去的背影,浅孝的眼里多了浓浓的担忧,似乎,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京子回去之后,没有再和浅孝联系。
每天来做咨询的病人也多。这个社会,大家都在忙些什么想些什么,让自己的心理变得这样脆弱不堪一击,非要需要别人的帮助不可。作为心理医生,浅孝当然不应该有这样的抱怨。可是还是忍不住会有感慨。
也就没有时间去想京子的事情。
按照约定的时间,京子应该在一周后过来进行下一次诊疗。虽然上一次出了那样的事情,可是只要稍加调理,也就应无大碍。
浅孝医生甚至特地推掉了几个约见,只专心等待京子的出现,希望这次,无论如何可以通过催眠给京子一个最终结果。然而空等了一整天,却始终没有看到京子的身影。这是很不正常的。
也不可能是忘记了。难道是上次失败的催眠留下什么可怕的后遗症?想到这里,浅孝医生一阵坐立不安。
于是打电话给她。然而电话响了许久,传来的却只是无人接听的提示音。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浅孝医生惯常的下班时间已经到了。
看样子,京子是不会出现了。浅孝决定去京子的住处去探望她——浅孝甚至知道京子的地址并且拜访过很多次了。
出来转身刚想把门锁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锁了,请浅孝把门打开。我们进去谈谈吧。”
是京子的声音,但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柔软甜美,那声音听起来冰冷得像是从地底幽狱发出来一样。
浅孝却顾不上这么多,只是终于见到京子,可以放下一直悬着的心。而且看起来,京子也很正常,不像是因为上次的催眠失败而受到损伤的样子。浅孝又高兴起来:“啊,京子,是你呀。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为什么今天没有来接受催眠呢。”
因为此时有一点淡淡的月光,京子的脸色看起来也很冰冷,依然用同样的语调说:“那我现在来了,可以吗?”
“这样啊。”浅孝有些为难,毕竟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是看到京子的神色,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这样也没有什么问题。虽然有些晚了。但是我可以送京子回去。”想到可以和京子一起漫步在晚上的街头,看来这件事不算坏呢。浅孝不由得高兴起来。
重又打开门请京子进去。
“虽然已经很晚了,可是催眠的话还是可以的。或者可以把时间放短一些。京子不用着急的,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慢慢来。”递一杯水给京子,浅孝继续喋喋不休,“京子居然可以通过催眠获得这样大的改善,老实说真是不可思议。连作为心理医生的我,都觉得很神奇呢。说到底,可能因为京子的决心和意志有够坚定吧。对了,京子还没有说今天为什么会迟到这么多。”
手里握着水杯,却没有丝毫喝下去的意思。而且从进来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即使对医生一反常态的罗嗦,也没有丝毫反应。直到此刻,面对医生直接的提问,京子才终于开口:“之所以推迟到现在才来见浅孝医生,是因为,有些事情还不能确定,需要仔细地思考和回忆之后,才能做出结论和决定。就耽搁到现在。”
“喔,是这样啊。”浅孝立刻又回过神来,“那么,是什么事情呢?”
一动不动地盯着医生,那表情似乎要将他一眼看穿,让浅孝感到浑身不自在。这看起来,真的很不像京子呢。
京子终于开口,却是说道:“浅孝医生今天看起来,很不寻常呢。”
有些尴尬地,因为看到对方的神情,知道不会是在夸赞或者担心自己,浅孝笑得很不自然:“是吗?有什么不寻常的?”
“浅孝医生平时都是很冷静的人,可是今天见面,却像是非常兴奋非常紧张,以至于让人觉得怎么都不正常。”京子投过来的视线无比锐利,似乎在对扫描中的对象进行透视。
恐怕是因为你的反常,才会使我也这样吧。当然这话是无法说出口的,即使是玩笑。只是置身在京子的目光中,浅孝的确觉得如坐针毡,呐呐地说到:“我哪里有什么不正常啊。倒是京子,你……和平时很不一样呢。”
没有回应医生的话,京子只是自顾说下去:“是不是因为以前做过什么坏事,忽然觉得有被发现的可能,所以才会这样坐立不安?”
这样的语言已经是很无礼了,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和诧异,浅孝努力平静地问:“京子这话从何说起呢?认识这么久了,京子对于我的人品也是相当了解……”
“我发现我并不了解浅孝君,否则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引狼入室以至于伤害到良介的事情!”京子斩钉截铁一般的强硬话语打断了浅孝的剖白。双眼似乎可以喷出火来,那种仇恨,太明显不过。
处在视线中心的浅孝感到毛骨悚然,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辩解:“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和广田君仅仅有数面之交,并无任何仇恨。我怎么会去杀了他呢?”
然而话一出口,他立刻自悔失言,几乎想要捂住嘴去堵住已说出口的话。但是毕竟是太迟了。京子冷笑地看着他,悲愤欲绝:“我只是说浅孝医生伤害到良介,却没有直接说明浅孝杀了良介。”
医生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脸上充满了罪行暴露后的惊惶和颓唐,喃喃地像是在问京子,又像是在自语:“你都知道了,都想起来了?”
“是。我终于全部都想起来了。这,说起来还要感谢浅孝的催眠和上次那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一样的浅孝的称呼,然而时隔不远,这一声称谓的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了。京子开始了痛苦的回忆。
再回到事情发生的那个晚上,也即,广田良介死去的那一晚。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京子从疲倦的睡眠中醒来,一眼看到的,是身上良介不知何时为她盖上的毛毯。
至少良介还是关心着她的。
回想起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良介说过:“一起出去吃晚餐吧。”于是决定,陪同良介一起出去好好吃一顿,算是和解。两个人一起吃饭,也能够维护和增进感情。毕竟最近都太忙了,没有时间和机会好好交流,才会产生诸多误解。
轻轻起身,去寻找良介。
客厅和卧室里都漆黑一片,到处都看不见任何东西。难道良介出去了?京子呼唤:“良介,良介!你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开灯?”
从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响动,不是很大,但是在黑暗和寂静中,格外刺耳。镜子连忙摸索着走过去,打开厨房的壁灯。眼前看到的景象让她吓了一跳。
良介坐在厨房的地板上,身边零乱扔了满地的酒瓶,已经都空了。而他凌乱的头发和衣服,发红的双眼和茫然的神情,也说明他实在喝得不少了。
心疼地跪下来抱住他,京子忍不住一阵难过:“良介啊,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这样伤害自己?是在生我的气吗?我们不要这样了好吗?请原谅我。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餐吧。良介好像也都没有吃东西呢,应该饿了吧。”
抬起头来看着京子,良介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半醉半醒间:“已经没有必要了。”
“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钟表,已经接近午夜了,是太晚了。京子仍然耐心地劝说着良介,“可是晚饭的话,还是可以找到地方吃的。要不我来做吧。虽然晚了点,但是总比不吃好啊。”站起身就准备开始做迟来的晚餐。
“不用了。”这一次,良介的声音无比清晰,“我是说,我们以后都没有必要一起吃饭了。”
一时尚且不能反应过来,京子迟疑地问:“良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京子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广田良介,想要和京子分手了。”良介的脸上,也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京子啊,我是一直,一直爱着你的啊。可是为什么,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经觉得太累了,无力支撑。不是京子的错。只是我,看不到任何希望,而想要放弃了。以后,希望我们仍是好朋友。我会仍然爱着京子。但是是以一种和平安宁的方式相处。
“这样对我们都好吧。京子以后一定要幸福噢。”
良介的脸上,因为那种悲伤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就苍老。
京子已经站立不稳,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悲哀地连连摇头,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是事实。
但是明明白白毫无疑义的是良介已经说出口,而且看起来,不会更改。毕竟两人只是订婚而已。这年头离婚率都这样高,取消婚约更不算什么。
对于京子来说,爱情既然已失去,那么人生的意义也不剩下了。
所谓的心如死灰,大概正好可以形容她那时的心境吧。
流着眼泪,默默地和衣躺到床上。良介迟迟没有上来,仍然是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喝酒吧。也许,是因为实在厌倦了,再也不希望和自己有任何的接触了。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睡在这张床上了。
心碎的京子根本连让自己的痛苦平息下来都做不到,更不用说睡着了。那种滋味,实在叫人难受啊。
甚至冒出了去死的念头。
这可不是第一次了。京子一向是个勇敢的女孩,为了爱情,是可以放弃生命的。而如今,爱情已经没有了,那么生命也就不再可贵。
绝望地躺在黑暗中。忽然想到,给浅孝拨一个电话。
就像有些人失眠会依赖上药物,一段时间以来,京子已经习惯了向浅孝寻求帮助。每当出现什么问题,都会找浅孝倾诉。当然,那些问题通常是因为和良介的关系。
电话拨通后,那端很快传来了医生略带疲倦而紧张的声音。毕竟已经是深夜了,这样的时间打电话过来,应该是有什么紧急情况才对。
“京子啊,怎么了,这么晚都没有睡吗?”
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京子连喘吸都困难,痛哭失声:“浅孝,良介他要与我分手啊……我觉得活不下去了。没有他我会死的。可是现在,他要与我分手了……”泣不成声地诉说着方才的事情,京子已经觉得呼吸困难了。最近一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医生给开了药,也经常忘记吃。
浅孝勉力维持着镇定,他也听出了情况的严重。于是安抚京子:“京子请先振作一下。像恋人间的这种争吵很常见的不是吗?京子和良介以前也经常有呢,怎么可以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说到生死呢?”
“这次不一样的。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有谈过分手。这次已经无可挽回了……”
稍微思索了一下,浅孝说:“这样吧,如果不嫌打扰的话,那么我马上赶过去,去劝说良介,也看看京子的情况。也许事情可以有转机也说不定。”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是有,当时两个人也想不出来。于是决定由浅孝赶往京子和良介的住所。
很快地,浅孝就出现在京子的门前。
一脸担忧地看着面色苍白的京子,浅孝医生开口说:“京子,你看起来情况很差。要先休息一下。”
京子轻轻摇头,落泪的样子楚楚可怜:“这件事情,已经足以摧毁我。怕是这样的休息也不够。”
浅孝皱眉:“良介他人在何处?”
京子伸手指向厨房。
良介半躺在地板上,已经醉得不醒人事。看起来他也为此被受煎熬和折磨。唉,说起来,两个人明明相爱,何苦要让彼此这样伤心为难。但是面对感情的疑难杂症,作为资深心理医生的浅孝,也只能叹息一声而束手无策。
没有想到良介会醉成这样样子,所谓的劝导,这倒是从何说起呢。浅孝也只有走过去扶起良介,轻声唤他:“广田君。”
听到声音的良介,从醉梦中睁开眼睛:“哈,是你啊。”
浅孝回应道:“是我,浅孝忠行。广田君怎么样了。”
“我好得很哪。话说回来,你如何会突然出现在我家中?”虽然语气明显不够和善,但是看来良介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于是浅孝也就觉得,仍然是可以好好商量。
“我是为广田君和京子的事情而来。”斟酌着用词,浅孝说,“京子深夜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广田君突然提出分手。京子她因此而十分难过,简直痛不欲生。作为她的心理医生和朋友,我特地来探视情况。也希望可以劝阻广田君不要做这样的决定。这对你和京子来说,都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良介就颇为无礼地说:“于是,你就深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吗?浅孝医生不觉得有些关心过度吗?我可以告你擅自侵犯他人住处喔。”
至此,浅孝都仍很有耐心:“我只是想安慰京子一下,好让她不要过于伤心难过以至于伤害到身体。同时也想劝说良介,这样做是不必要也不应该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京子她又是这样地深爱着你啊。”
良介只是不耐烦地说:“这些事我还用你来说吗?什么时候,我和京子的事情轮到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了吗?难道浅孝医生以为我和京子分手了,就有机会可以乘虚而入了吗?是喔,据我观察,浅孝医生好像的确对京子很有好感呢。那么京子呢,也是很喜欢浅孝忠行吧,难怪对我变得这样冷淡。”喝醉了的良介根本不顾两个人的想法,只是胡言乱语,并且为此洋洋自得,甚至没有看到站在一旁的京子面上已经失去血色。
然而这话对于浅孝来说,却是无法容忍的:“广田君,请注意说话的用词和方式。我和京子之间,只存在着纯洁的友谊。请不要污蔑京子。”
良介抱以冷笑:“是吗?只是朋友的话,犯得着这样维护她吗?大半夜的跑来充当调解?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京子她为什么那么频繁地去你的诊所。哪里有那么多的病,不过是想要见你罢了。”原来良介的心里,对此早有怨言。只是隐而不发。京子找浅孝过来这个决定,实在是大大的错误。然而后悔也晚了,被酒精冲昏头脑的良介,甚至上来将未及防备的浅孝推倒在地。
这下战争爆发了。两个男人拼着一身的血气来回厮打着。场面混乱不堪。无助的京子只能惊恐地叫着:“住手啊!请不要再打了!”
然而这混乱的场面岂是她可以叫停的。京子只得冲上前去,勇敢地拉住良介。
而头脑发昏的良介,竟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那响亮的一声,让所有人都暂时停了下来。京子流着眼泪捂住肿起来的面孔,伤心地说不出话来。
良介大概也有些清醒。但是这种情况下,怎么可以道歉或者表示后悔呢。他倔强地冲着京子喊:“都是因为你爱上别的人,才会导致今天这个局面。”
浅孝的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原来良介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对待京子的。原来所有的恩爱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京子她,到底是受了多少委屈,才会每天向我倾诉那么多的痛苦。我还一直以为是她的过分敏感。我不会放过你的。为了京子,我要向你复仇。”
而此时的京子,已经痛苦地奔向卧室了。
甚至连眼泪都无法流出来。脸上的肿痛虽然很严重,但是心里的痛,岂不是更严重一百万倍。已经彻底无可挽回了。就这样吧。终于彻底结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京子终于决定,走出去向良介摊牌,两人分手。
总比两个人在一起互相猜疑争吵好吧。
京子艰难地走出房去,准备面对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大吃一惊:
良介无力地瘫软在地上,眼睛紧闭,脸色无比苍白,身体也静止了。而浅孝,正呆呆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只空了的注射针管。
京子慌忙冲过去,扶起良介:“良介,你怎么样?良介,说话啊。”
然而良介已经无法做出回应。他死了。呼吸心跳都已经停止。
如果说,从前的冷战和刚才的争执让京子的心碎了的话,那么此刻,京子完全体会到了心被掏空的感觉。
良介死了,带走了她的爱情,和生命的全部意义。一刹那,京子几乎想要陪同良介一同死去。
或者,代替他死去也可以。只是不要这样,绝望地抱着爱人冰冷的身体,不能呼吸。
京子抬起头来,看着浅孝:“这是怎么一回事?良介他怎么了?”
浅孝已经从狂暴的激动中醒过神来,现在只剩下虚脱和紧张。身体都在颤抖,额上的冷汗仍在不断滑下:“他死了。是我杀的。因为不想看到京子忍受痛苦和折磨,所以我杀了他。”
在京子离开之后,被冲动和愤怒支配的浅孝,看着重新醉倒人事不知的良介,居然萌生了杀意。
只是一种常用的镇静药剂,甚至是京子在情绪不稳的情况下,也会依靠它。但是如果把浓度加到很高,注射进人体,就会导致心脏猝死。看起来同一般情况下的心脏病发死亡没有两样。作为心理医生的浅孝,当然深知它的用途和危害。而手边,恰好就有这种药。
就这样,浅孝制造了良介的死亡。
“请京子节哀。毕竟是良介他先对不起京子伤害京子的。我这样做,只是想为京子报仇,摆脱痛苦。”
难以置信这样无情的现实,京子颤抖着问:“浅孝,这不可能是真的。你怎么会杀了良介呢?”
浅孝垂着头:“京子是一时很难接受吧。可是他那样对你,在我看来就是无可饶恕的罪过,即使死上一万次也是罪有应得。
“而且京子放心吧,没有人会发现良介是死于他杀。他们会以为,他是因为心脏病突发导致的死亡。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和京子的。京子以后可以安心度日。”忽然换了一副认真深情的样子,“事实上,我也确实是为了京子才这样做的啊。认识京子这么久了,我心中的爱慕之情与日俱增。可是京子,却爱着良介。也许我的心里,本来就存在着对良介的怨恨吧。我本来以为,只要京子能够幸福,那我是可以不计较的。可是今天,却亲眼看到良介竟然对京子进行那样的折磨。我再也无法忍受了。现在,构成我和京子之间阻碍的良介,已经不在了。那么京子可以考虑接受我吗?
“我也是深爱着京子的啊。”
大概是头脑还停留在刚刚杀过人之后的亢奋中,浅孝竟勇敢地做出了这番表白。然而对于京子来说,仅仅是方才短短一段时间的离开,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自己一向引为好友和知己的人,竟然杀害了自己最深爱的人。原因竟然是因为对自己的爱慕。而如果当时不打那个电话给浅孝,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良介也不会死。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加上一晚上情绪的急剧波动起伏,京子终于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醒来一次,看到的是刺眼的灯光下,浅孝立在身边的床前,手里握着的似乎是手机,末端的金属圆形吊坠有规律地振荡着,摆出长长的弧度。浅孝喃喃默念:“京子,慢慢放松,开始进入沉睡吧……”
看着那小小圆球的振荡,京子终于再一次陷入昏睡。
“是那时候,浅孝医生对我进行了催眠,试图让我忘记当时发生的一切。所以后来,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关的场景。”
此时的浅孝,一脸颓唐,哪里有半点曾经那个温文尔雅满脸自信的医生形象。低声地对京子说:“你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也的确,只有浅孝会做出这样的事:不露痕迹地杀死良介而后催眠京子。这也是对于何以浅孝突然死亡而京子却没有知觉并且安然无恙的最合理解释。
“说起来,还要多谢上次失败的催眠呢。”脸上浮起讽刺性的微笑,京子慢慢地说,“虽然浅孝是不可能让我通过催眠发现真相的。就算催眠会一直进行下去,浅孝也只会一直误导我走向错误的方向,或者根本不给我任何结果。当然,通过催眠植入一段虚假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吧。
“可是,上次的催眠,刚刚开始就被那个电话突然打断。倒使浅孝原本的计划没有办法实施吧。
“但更重要的,是那个电话让我想起了,事发当晚,我打给浅孝的那个电话。”这就是为什么,那天的催眠突然中断后,京子醒来时,呈现的是那样一种表情。并不是催眠突然中断导致的后果,而是她当时就已经想起了一些事情。
“然后,我回去之后,借着这一开端,慢慢回忆,终于想起了那一晚上的全部内容。也终于,发现了良介的死因。”京子终于没有控制住,再次泪流满面,“浅孝能够想到我当时的感受吗?痛苦得像要发狂。为什么,是浅孝杀了良介!我情愿杀他的人是我,然后我们一起奔赴黄泉之旅。这样也好过让我发现杀害良介的人是浅孝!”
根本无法抬起头直视那一张失望伤心中的脸孔,浅孝只能喃喃地说:“我,是为了京子啊。”
“可是我根本不需要。”伤心得连连摇头。“我不会因为这个说法就原谅浅孝的。不可能!”
这是一场几近对峙的相持。
浅孝问京子:“京子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我不会让良介白白死去的。”冰冷的枪管,在说话的时刻已经抵上了浅孝的额头。原来京子早就是有备而来,“浅孝已经承认了杀害良介的事实。我已经把刚才的谈话全部录音,交给警方。就让浅孝,为良介的死,付出同样的代价吧。”
这在当时,也实在算是一件轰动性的事件。死因无任何疑点的男人,在死去几个月后,却被未婚妻发现死亡的真相,而一向受人尊敬的心理医生,竟然是杀人凶手,用隐秘不为人知的手段偷偷杀死了被害人。这实在是离奇诡异让人难以想象。京子的勇敢和对于爱情的忠贞,也成了小报评论的话题。一时间,倒成了绝好的新闻素材。也导致了很多人因此甚至不敢去看心理医生。
原来一直为别人解决心中疑惑和痛苦的人,心里竟然有那样深重的阴影。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浅孝很快交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同京子的回忆并没有差别。浅孝就此认罪。
但是,没有等判决结果出来,某天清晨,狱警巡视的时候却发现了浅孝的尸体。死因是用眼镜的碎片割破手腕,引起的流血过多而导致死亡。属于自杀。
于是这件杀人案,也就可以告以段落。
浅孝留有遗嘱,要将家里的一本藏书,1968年版的《巴黎圣母院》送给京子。
这个要求,说起来还算合理。于是那本书,被送到京子手上。
残缺而丑陋的敲钟人卡利摩多被巴黎圣母院的神父克罗德收养,外貌正经的克罗德神父自从遇见美丽的吉普赛少女爱斯梅拉达后,被其美色所诱而神魂颠倒,指使卡利摩多强行掳走爱斯梅拉达,途中被非必斯骑兵上尉队长所救,爱斯梅拉达因而爱上了非必斯。但非必斯生性风流,被怀恨在心的克罗德刺杀。并嫁祸于爱斯梅拉达,令她被判死刑,行刑时,卡利摩多将爱斯梅拉达救走并藏身于圣母院中。爱斯梅拉达被由克罗德带领的军队冲入圣母院所杀,最后卡利摩多愤然将克罗德从教堂顶楼摔落地下。卡利摩多抚着爱斯梅拉达的尸体殉情。
这古老而忧伤的故事,即使读过一千遍,也一样让人黯然落泪。
不只是京子这样多愁善感的女性。就连冷静镇定近于无情的浅孝,其实也曾无数次被这故事感动吧。
在扉页上,留有他的题词:如果是她在召唤我,那么我可以随时奉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字迹还很新,似乎是刚写上去不久的样子。
在浅孝的心里,是爱着京子的吧。
但是,这远远无法使他得到京子的原谅。
怎么可以原谅呢。有些事情,是死亡都无法终结的。比如京子对良介的爱,和对浅孝的恨。都是不能够的。就交给时间来处置吧。
虽然还有疑点。
浅孝杀死良介的药物,是哪里来的呢?并不是外科医生,浅孝出门是不可能随身带着药物的,更不会有那种药。
以他的性格看来,失恋虽然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也不至于深夜提出拜访。按照他一贯的做法,是会耐心劝说,然后让京子第二天早早去诊所做开导。
而且总觉得想起来仍是不够清楚,模模糊糊像一篇漏洞百出的文章。
可能是因为记忆曾经丧失过的原因吧。京子这样安慰自己。
渐渐地,也就不再去想太多。毕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记忆。而是让自己痛彻心扉的刻骨回忆。
就这样过去了四五个月。京子的生活,看起来也已经恢复了正常。
有一天,一位朋友,叫做由利子的,来拜访京子。
由利子和京子,曾经是很多年的同学和朋友,两人关系一直很好的。由利子已经结婚生子,平时要照料家庭,因此很少能够出来见面。故而这次逗留得格外久些。
两人就叙说起一些闲话,从前现在的种种景况之类。这时,由利子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尖利刺耳,直把京子吓了一大跳。
这声音,和第二次催眠时浅孝的电话铃声一样呢。
抱歉地掏出手机,由利子却没有接电话,而是直接摁掉。
京子不由得有些好奇:“为什么不接呢?”
“啊,那个啊,并不是电话。而是我设定的闹铃。因为平时在家里照顾宝宝,到时间就要喂牛奶。我怕自己会忘记或者睡着,就特地设了这样一个闹铃来提醒自己,效果倒是很不错呢。今天来的时候忘记关掉了。所以打扰到谈话。”由利子很是抱歉,一边拿出手机给京子看。
由利子的手机,同浅孝的是完全一个型号呢。
“我以为是电话铃声呢。”
“喔,不是的。这个手机的闹钟铃声都是很简单嘹亮的乐曲,方便起到提醒功能。但并不适合做为电话铃声,会把听到的人吓一大跳呢。所以,电话铃声里,并没有这样一种声音。”
那么,那天浅孝的电话,其实也不过是事先设好的闹铃了?
但是京子是在惯常的时间抵达并开始催眠的,往常医生的手机,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时间里响过。这倒好像,是他故意做的。
京子陷入深深的疑虑中。
好在谈话又重新开始,打断了京子的沉思。
直到告别的时候,发生的另一件事,让京子再次感到怀疑。
由利子打电话给丈夫,要他下班后顺路过来接自己一起回家。
可能因为正在工作,由利子的丈夫并没有马上接电话,而是过了一会儿才接。
“啊,岂有此理,听到我的召唤,竟然有耽搁的道理?真是不像话啊。”由利子假作嗔怒地和丈夫开着玩笑。
而京子已经无心取笑他们了。
她的注意,已经完全被由利子所说的"召唤"一词所吸引。
仿佛这个词,有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但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晚上的时候,京子洗浴完,用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在床前坐下。
很自然地,视线落到床边的电话座机上。
“听到我的召唤,竟然有耽搁的道理?”白天里由利子的玩笑,再次浮现在大脑中。
还有浅孝写在《巴黎圣母院》的扉页:如果是她在召唤我,那么我可以随时奉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如果是京子的召唤,那么浅孝是无论如何不会耽搁的。所以那天晚上,事情发生以后,京子打电话给浅孝,也即,对浅孝发出召唤,他立刻就赶来了。
京子突然坐直了身体。
不是那样的。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原来记忆起来的,仍然是假的。
直到此刻,真相才被回忆起来。
关于良介出事的那天,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躺在床上,内心绝望到极点的京子,已经觉得人生丧失了全部意义。如果真的和浅孝分手,那么她就等于一无所有了。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值得眷恋的理由。
想死的念头,一旦产生,就有了付诸实施的冲动。
那药,其实是京子的。已经开始出现抑郁症的表现。医生为京子开了一种镇定类的药物,用于缓解突发性的情绪过激。但是这种药物一旦浓度过高,就会导致心脏的突然衰竭,足以致命。因此被严格限制。京子是在医生的偶然失误下,得到多余的剂量。不是很多,但已经足以致人于死地。
这才是药物的真正来源。
把那些药全部倒进水杯里。如果服下去,死亡很快就会降临了吧。至少以后可以安静地看着良介他是如何幸福地生活。
在黑暗中,安静地想起许多往事。一件件,都那么让人留恋,感动和流泪。而那个陪同自己经历这些的人,却已经不愿意走下去了。
京子竟然睡着了。
是被良介的挣扎吵醒的。
喝了太多酒的良介,感到很口渴。厨房里已经没有水。想起卧室里是有的。于是过来找水喝。打开灯刚好看见床前桌上搁着一杯水,端过来不假思索地一引而尽。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京子看到良介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身体的力量也逐渐流失。死亡终于降临。但是却不是在京子身上,而是良介。
无论京子怎样呼喊着流泪拥抱良介,他都不可能再醒过来了。
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京子,在这样的时刻,第一个想到的,是浅孝。于是立刻拨电话给浅孝,请他赶过来。
虽然速度已经很快,但是浅孝赶到的时候,能做的,也仅仅是确认了良介的死亡。
看着京子哭得昏过去几次。浅孝的心里,一定也充满了刀绞的疼痛。
最后醒来的时候,京子已经形同于一具行尸走肉。双眼空洞,脸色死灰。
“浅孝,请将我带去警察局吧。我害死了良介,就要承担责任。要陪他走上这条道路。不可以让他一个人孤单。”
浅孝觉得京子简直是受到的刺激太大而头脑发疯:“良介的死亡,看起来是很正常的,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良介已经死了,难道京子不愿意替代他而好好活下去吗?”
“可是我这一生,都将受到良心和孤独的谴责,与其那样,还不如早一点陪伴良介。没有了他,我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木然而坚定地,京子看起来,其实已经死去。只是留下空荡荡的躯壳供人凭吊而已。
“我不会那样做的。我绝不能做出亲手把京子送进监狱并了结京子性命的事情。请京子也忘了这回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以后重新开始吧。”
“我做不到的。”京子站起身来,“浅孝不愿意的话,就不用为难了。我会自己打电话报警。”京子把手伸向电话座机。
没有给她这样做的机会,浅孝情急之下利用手机上面的吊坠对她进行催眠,从而使京子遗忘了这一天的所有记忆。
第二天,京子醒过来,良介的尸体就躺在身边。京子却已经忘了前一天的事情,忘记了所有的起因。
如果遗忘真的可以这样彻底,那也很好。就当作良介是普通的死亡,不去追寻什么真相。那么至少,浅孝他不会死。
事实上,第一次在浅孝的诊所进行催眠的时候,京子无缘故的睡着,其实就是浅孝的深层催眠,趁这时,悄悄地置换了一段虚假的记忆。这就是后来京子叙说的所谓真相。其实只不过是他能够想到的最能保全京子的方式。他早已经做好了为京子牺牲的准备。
只有那一段告白是真的,那大概正是浅孝一直想对京子说而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利用这个机会,做最后的告白,不算过分吧。
所以才苦涩地加上这样一段。
而第二次的催眠中,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也不过是提前设定好的定时响起的闹铃,为的是以电话铃声作为引子,在半催眠状态下刺激京子头脑中那一段虚假记忆的复苏。
而后,当京子对突如其来的记忆信以为真,以为浅孝才是杀害良介的凶手。一切看起来似乎真相大白。但是为了不让疑点暴露出来,浅孝选择了死亡,从此守口如瓶,隐瞒了一切实情。只是为了京子的幸福啊。
于是,在某一个深夜里,在寂静和黑暗中,传来女子的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