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the second chance
墨尔本的雨季刚刚过去,下城区日常的空气也变得有些骚动起来。路边停靠着一排排的出租车,印度司机们靠在车门上用别人听不懂的英文小声聊着天,顺道打量着路过的漂亮姑娘。
萨拉对此深恶痛绝,又毫无办法——她的呢子大衣太短了,完全没法把线条优美的小腿遮住。她必须这样每天穿着短短的制服裙,穿过肮脏的街道去搭公车,然后在喧闹的酒吧街里消磨掉整个夏天。
司机们的口哨声在身后响起,她不安地撩着头发,试图将提包往手肘内部靠一点,脚步尽量放轻,急匆匆地穿过小巷,一边出神地想:要是那个男人还在的话,一切一定要好上许多。最起码,她准能得到一个安安稳稳可以穿长裙的工作。
这个时候,她忽然瞧见了前面巷口那个奇怪的垃圾袋。
它很大,比普通日用的垃圾袋要大上许多,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垃圾桶,只零零散散堆放了几只纸箱,所以摆在那里显得特别突兀0
她心不在焉地走过去,想要绕开,但鞋跟太高了,她走得又有点急,所以不小心在垃圾袋的边缘部位踩了一脚。
然后这姑娘再也没能往前多走一步。
脚下软绵绵的。
她想,她刚才踩到的,好像是一个人的手指。
2003 爱丁堡
for the time is at hand
克拉克本来特别不喜欢那个叫做迪兰的男孩儿,他觉得他世故、矫情,脸上常年带着虚假的笑容,装作和每个人的关系都非常要好。
可不见得真是这么回事儿——克拉克的母亲是社区唱诗班的义工,从修女那里听说,迪兰的父亲是个牧师,将出轨的母亲打死之后就吞弹自杀了,迪兰六岁就和弟弟分开,独自被寄养到了姑妈家。
这么个家伙,在和你说说笑笑的时候,那双漂亮得不得了的蓝眼睛总好像蒙了薄薄的一层雾,那雾气的后面,也不知道是嘲讽呢,还是蔑视?
不论如何,总之那是当时的克拉克相当讨厌的一种东西。
话虽这么说,那件事之前,两个小家伙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接触机会。
转折点是打架高手克拉克不慎落了单,被马赛区的一帮吉普赛小混混堵在了学校后门。抱着一叠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出门的迪兰看见了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根棒球棍,将对方砸了个头破血流。
两个半大小孩和一帮小混混厮打了半个小时,收获是乱糟糟的头发、撕破的校服,浑身上下的乌青块,外加一个小小的zippo。
那个年头小孩子偷偷抽烟的不少,不过这么银光闪闪的打火机还算得上是个稀罕货。
为了表示友好,一向不记仇的克拉克大方地把战利品让了出来。
满面虚伪笑容的好学生迪兰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放进口袋里,轻声哼哼着说:“等玩儿厌了就给你玩。”
克拉克靠在墙上,踢了他一脚,说:“得了吧,要是玩到死都没厌怎么办?”
“那就死了以后再给你,”年轻的男孩儿真诚地回答,“留着呐,当我的遗物。”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the time rebuke thee
萨拉很惊恐。
垃圾袋里是个很年轻的男人,高大,英俊,昏迷不醒,流血不止,还有微弱的呼吸。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把上班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花了很大的力气把男人弄上出租,送到街区另一边的小诊所里面,并且垫付了医药费。
男人受的伤不重,右腿有一点点跛,是旧伤。
他醒过来的时候,萨拉正抱着自己的手提包,坐在窗口发呆。
意识到男人睁开了那双蔚蓝色的、极其迷人的眼睛之后,她赶紧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说:“嗨,先生,这么问也许不那么礼貌,但是他们需要在入院纪录里上写您的名字,您方便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男人仔仔细细瞧了面前的小个子女人一会儿,从她浓密的黑发,小巧的嘴唇,到抱着手提包的、略微苍白的双手,以及双手握着的,一个小小的装饰用挂饰。
那是一个精美却陈旧的小枪套,皮质的,上面刻了个花体的大写字母:D。
他那英俊的五官,从面无表情,到绽放笑容,前后不过用了一秒钟:“迪兰,迪兰达尔。”
2003 爱丁堡
they have gone in the way of Cain
克拉克和迪兰成了好哥们。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那些贵公子哥儿们都愿意和迪兰交朋友,因为他英俊、聪明、幽默,会打扮自己,并且还很会说话。
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杂货店里走出来的、莽撞爱打架的坏小子呢?
感觉简直糟透了。
说到感觉,克拉克本人的感觉可能更糟糕。
自从和迪兰成为“一起打过一次架的兄弟”以后,迪兰到哪里都喜欢拉上他,并且持续地絮絮叨叨。
“克拉克,这种颜色的皮夹克可一点儿不适合你,像个老头子,嘿,你真该听听我的,庞斯大街后面有家裁缝店,价格很公道,三百块足够做一件很体面的西装了,我觉得你该去试试。”
“你闭嘴,我要穿着西装去打工吗?”
迪兰摆弄着袖子上的银袖扣,装作遗憾地说:“啊,我忘记说了吗?科尔周末邀请大家去‘蓝色梦幻’开派对,我已经替你sign up了。”
棕色头发的男孩闻言震惊地抬起头来,咆哮着:“你问都没有问过我!”
迪兰眨了眨眼。
对于一个男孩来说,他的睫毛显然有些过长了,但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他神秘地笑了一笑,说:“放轻松,克拉克,我们去那儿是有活儿干的,你难道就不想赚点零花钱吗?”
在几个同行的少年开始浑身发热,并且异常兴奋之后,克拉克才搞明白迪兰装在鞋子里又偷偷拿出来的那些冰蓝色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他把迪兰拉到角落里,摁倒在墙上,恶狠狠地说:“这就是你说的活儿吗?”
迪兰不慌不忙地握住了伙伴的手,小声说:“这玩意儿劲道不大,没什么危害,何况,有我们盯着呢,真出了什么事情,还可以赶紧送医院嘛。”
克拉克冷笑:“送医院?不是应该先顾着自己逃跑吗?”
迪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瞧,伙计,你看,我就知道你适合干这个,想想丽娅,还有你的妈妈,你们有多久没吃过新鲜的牛肉了?”
克拉克知道自己应该发火的,但想到家里的小妹妹和独自一个人辛苦经营着杂货店的母亲,他又觉得浑身的火都被浇灭了。
“怎么干?”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迪兰松开他的手,笑着揽过他的肩膀,说:“按时间算,你帮我卖一个小时一百,怎么样?这可比你那些傻乎乎的兼职快递什么的要轻松多啦。”
克拉克沉默了。
“我是为了母亲和妹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那么你呢?据我所知,你并不缺钱。”
迪兰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在黑暗之中显得有些模糊,但目光是明亮的,就好像黑夜中的星星一样:“大概是因为我也有很重要的人存在吧。”
克拉克想要追问,但迪兰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人群中去了。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What I do thou knowest not now
两天后,整个街区都知道后酒吧街的萨拉拣了个英俊得要命的男人回来,浅金色的头发,蓝色眼睛,不论什么时候,脸上都带着迷人的微笑,除了腿有点跛之外,简直就是女人心目中完美的对象。
迪兰被发现的时候身上除了一个垃圾袋,一套衣服和一只手机之外什么都没有,萨拉安排他住进了隔壁汉克先生的房子里——汉克先生是个年纪挺大的新移民,从最北部的赛摩萨特来,那房子的年龄大概比汉克先生的老舅妈还要老一些,家具也破旧,再加上周围治安不好,一直都没有租出去过。
萨拉用很合算的价格就搞定了老汉克,说服他让小伙子一直住到找到新的住处为止。
然后萨拉很快发现,她的这种操心显得有些多余——迪兰的适应能力与他的长相一样出色,出院的那天下午,他迅速在萨拉工作的酒吧里找到了一份侍应生的工作,并且从老板那里争取到了不错的薪资。
然后,他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萨拉的护花使者,每天接送她上下班。
萨拉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接送开始的第三天,迪兰和几个黑人打了起来,起因是有个黑人朝着萨拉吹了口哨,并且喊了一句:“嘿,小妞,一个钟头多少钱?”
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迪兰好像一颗陈年的闷弹,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烧着了火星。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一拳把比他高了半个头的黑人打了个踉跄。
剩下的几个黑人骂骂咧咧地围了上去。
萨拉在旁边吓得脸色发白,当看到其中一个人掏出一把枪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了起来,拔腿就跑,一直跑到附近的小巷子里才停下来,不停地喘息。
她想要哭,但却哭不出来,只能紧紧抓住手提包上的那个挂饰:那是一个非常陈旧的空枪套,上头用花体字母刻了一个小小的“D”。
她双手手指紧紧绞着枪套,好像那就是她的十字架,是救赎她的神一样。
尽管,她的神早已不在了。
2003 爱丁堡
Mercy unto you,and peace,and love,be multiplied.
这一年圣诞节,丽娅得到了一只盼望已久的泰迪熊公仔,妈妈的礼物则是一条真丝长裙。
克拉克坐在火炉边看着她们,他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脸上正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
祝祷完毕之后,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衣着光鲜的迪兰。
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崭新的跑车上,正微笑着向这边招手。
“妈妈,圣诞节快乐,”克拉克回头说,“抱歉,我得出去一下。”
他从温暖的家里跑出来,搓搓冰凉的手,快速地跳上车,伸手拍了拍车前灯,兴奋地问:“哪里搞来的?”
迪兰熟练地发动车子:“盖斯先生给我的酬劳,这车归我开上三天呢!对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克拉克来了兴趣,说:“哈哈,你认识的人里还有我不认识的吗?”
迪兰沉默不语。一路上克拉克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撬开他的嘴,但迪兰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朝郊外开,一直开出很久,公路旁边有一栋小小的房子。
迪兰把车子停在路边,熄火的时候很小心,油门轻轻地放,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两个人下了车,偷偷绕过院子,走到房子的后门外面。
屋子里亮着灯,一家三口正围着桌子吃烤饼,电视放得很大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坐在当中的那个男孩笑得很灿烂。
克拉克看了看那男孩的脸,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迪兰,不可置信地说:“啊……这该不会是……”
迪兰连眼角都是笑意:“是啊,是我的弟弟。你妈妈跟你提过我家里的事情吧?我父母死了以后,姑妈只肯收留一个孩子,所以弟弟就被送去了孤儿院……那会儿我可没办法说不,幸好现在,我已经找到收养他的家了。”
两个大男孩一起上去敲了敲门,女主人站起了身,给他们开门。
屋子里面的小男孩一眼就瞧见了门后面的迪兰,一阵风一样地冲了出来,紧紧抱住了他。
“嘿,伙计,”小男孩儿抱怨说,“你怎么才来?我们都把烤饼吃完啦。”
克拉克听见迪兰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回答:“抱歉,我去给你准备圣诞礼物了——你现在想要看一看吗?”
小家伙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有着浅金色的头发,与迪兰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迪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礼品袋,男孩儿兴奋地拆开了。
一把小小的仿真枪躺在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配着一个牛皮做的小枪套。
小男孩对此爱不释手,天真地说:“这可是件独一无二的宝贝!我要请手工课的艾瑞老师帮我在枪套上绣上我名字的缩写!这样就不会和别人的搞错啦。”
迪兰在旁边呵呵呵地傻笑。
克拉克觉得自己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尴尬地陪着笑了两声。
小男孩儿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陌生的少年,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迪兰,我从没见过你的朋友,这是你的朋友吗?”
迪兰笑了,拍了拍好哥们的肩膀,说:“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可以叫他克拉克。”
男孩儿捶了一下克拉克的胸口,眨了眨眼睛,小声说:“我猜他一定很难相处吧?”
克拉克正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男孩儿笑了,朝他伸出手来,爽朗地说:“开玩笑的!你好,我叫瑞恩,初次见面,克拉克。”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I greet thee,with silence and tears
萨拉没有等来枪声。
小巷子里还能听见外面嘈杂的叫骂声、踢打声,她的手抖得厉害,不敢睁眼,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感觉到外面渐渐安静了,有人慢慢走近,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萨拉,”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宝贝儿,别怕。”
萨拉没法儿不害怕,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又变成了当年在大街上乞讨为生的那个小女孩,顶着寒风露着肩膀,那样的孤苦无依。
她睁开眼睛,瞧见了迪兰蔚蓝色的眼睛。
他也受了点伤,所幸并不大严重,只是衣服被撕破了几个口子,他的手里还握着个黑黑的、长方形的东西。
“别担心,瞧,我把弹夹卸了,没弹夹他们可没法开火,对吧?”
女孩儿呜咽了一会儿,一把抱住了蹲在她面前的高大男人。
迪兰环抱着怀里女孩娇小的身躯,低声问:“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太寻常,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萨拉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吸了吸鼻子,说:“抱歉,大概是瞧见枪,让我想起了从前的男朋友……总之是些不大好的事情啦。”她想了想,又补充说,“其实在这种地方长大,那些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以后别为这个打架了好么?”
迪兰温柔地点头,目光在那个精美的枪套上停留了很久,忽而问:“你说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你的那个男朋友哪里去了?”
萨拉被问得怔住了。
她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回答,那声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那么遥远,又那么模糊。
“他叫瑞恩,瑞恩纳特,不过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了——他已经死了。”
2003 爱丁堡
In secret we met,in silence I grieve
瑞恩的养父母是一对非常通情达理的夫妻,他们同意瑞恩每两周和迪兰出去玩一次。
克拉克觉得,在瑞恩面前,迪兰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
这种生物大概叫做:满脑子只有弟弟的笨蛋哥哥。
从来和娱乐设施绝缘的迪兰,破天荒地同意和弟弟去游乐园,临行还拖上了同样被妹妹缠得没有办法的克拉克。
于是两个哥哥带着弟弟妹妹,开始了游乐园一日游。
瑞恩是个开朗的男孩,同迪兰不同,他是真正的开朗,并且无忧无虑。
他一眼就瞧见了游乐园正中的摩天轮,兴奋地对迪兰大喊:“这简直是太棒了!我们得去坐坐看这个,这玩意儿有四百英尺那么高!快比帝国大厦还要高啦!”
游乐场里的设施都很新,像摩天轮这样老掉牙的东西,已经很少有人感兴趣了,他们甚至没有排队就坐了上去。
50个吊车位,三三两两的乘客。
克拉克和妹妹坐在一起,瑞恩和迪兰坐上了另一个。
耳边都是风声,听不清说话声。
克拉克看着前面吊车里的俩兄弟,一样的金色头发,一样耀眼的笑容,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这一瞬间,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远很远,快要够不到了。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Pale grew thy cheek and cold,Colder thy kiss
为了给萨拉压惊,迪兰提出了个建议。
“你最近太紧张了,”他说,“附近有个游乐园,我们该去玩一次,放松一下。”
他们坐上了摩天轮。
轮盘慢慢转动,夏天的风格外暖和,吹得人熏然欲醉。
迪兰瞧着她从不离身的D字枪套,问:“为什么里面是空的呢?”
萨拉低头看看手里的枪套,撇了撇嘴:“我也想知道呢。”
迪兰“哦”了一声:“我觉得有点可惜,它看上去相当漂亮——找不到了?是掉了吗?”
“嗯,”萨拉轻轻地说,“拿了三百万跑了。”
他意识到她是在说人不是说枪:“你提起过他,那个叫瑞恩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萨拉想了想,回答说:“这么一想,他是个很难用几句话形容清楚的人呢——我是在七年前认识他的,那是零六年,还是零七年?他那会儿还很年轻,刚刚来澳大利亚,我们合作干过几票。他的身体状况好像一直不太好,但是枪法很准,脑筋灵活,胆子也大,所以很多人都愿意找他合伙干大生意。对了,说起来他那会儿在警察眼里还是个大人物呢!有个专案组,某个警察千里迢迢从英国追到了澳大利亚,为的就是要亲手抓住他,厉害吧?”她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瞧着迪兰,“你害怕了吗?我有个做银行劫匪的前男友,而且我自己也是个女强盗,虽然已经很多年没干了。”
迪兰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回答:“萨拉,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萨拉笑了,也眨了眨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然后默契地互相拥抱。
迪兰把脑袋靠在萨拉的头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银行抢那三百万?”
“这个嘛,他说过到手以后就会告诉我原因。”她回答,“但是到最后,他都没有讲。”
“最后?”
“嗯,”萨拉提起枪套,轻轻敲了敲他的头,“在抢到了三百万后,他把我推下了车,一个人逃走了。”
迪兰直直地看着她。
“哈,其实具体的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指指自己的头部,“摔下来的时候情况有点糟糕,很长一段时间内说不出话来,但我的确有印象是他推我,”想了想,她又说,“他笑着,一手抓着那三百万,一手将我推下车——这事儿出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敢干了,甚至看到有人打架都会觉得受不了,想要躲开。”
迪兰没有说话。
他抓住她在敲他头的手,斟酌了半天:“别难过了,说不定他还是很喜欢你的。”
“……这个不是重点吧……”
“怎么样做你才能不难过呢?”
“你什么都不必要做啦……”
“我会替他给你三百万的。”
摩天轮不知道转到第几圈,离地四百英尺的高空,她彻底被一个算不上太熟悉的男人吓坏,几乎落荒而逃。
窗户外面,北风呼呼地吹,没有人再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
其实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喜欢摩天轮?
所有人都离你这样远的时候,只有我离你最近。
四百英尺。
是我今生唯一能接近你的高度。
2004 爱丁堡
The dew of the morning Sunk chill on my brow
迪兰受了枪伤。
克拉克把他背到私人诊所里面,在旁边一直等着,看医生做完手术,整理工具,退出房间。
不知道第几支烟抽完,克拉克站了起来,说:“听着,迪兰,我们不能再继续了。”
迪兰没有说话。
克拉克忍不住吼道:“瞧瞧你的腿!听见医生说的话了吗?会有很多后遗症!以后一下雨,你这条腿就连走路都走不好。这么下去迟早得把命也送掉。”
迪兰笑了笑,说:“你已经赚了足够的钱了,克拉克,你可以选择退出,我没逼你非得和我一起干。你有妹妹,希望干正行,这我理解。”
克拉克咬着牙,说:“那你呢?准备就这样一直到死吗?”
迪兰轻声说:“不,你不会明白的。”
克拉克直直地瞧着他,良久,才从牙缝里面挤出了几个字:“随你便吧,我退出。”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hear thy name spoken,And share in its shame.
从摩天轮回来的时候淋了雨,萨拉感冒了,当天没有去上班,而是请了假在家里休息。
迪兰没法再请假,临走的时候却不太放心,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那个手机,留给了萨拉,嘱咐她有事情就用手机打酒吧的电话,他可以很快赶回来。
萨拉抱着手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音乐,觉得有些无聊,就翻了翻迪兰的手机通讯录。
除了酒吧老板和老汉克,没有任何联系人。
但他的语音备忘录却是满的。
她有点好奇,这么个连基本社交都没有的家伙,还有什么值得备忘的呢?
她打开那个文件夹。
里头一个一个录音文件整齐排列,全部都是城市的名字:费城、多伦多、达卡、耶路撒冷,最后一条标注的时间是七年前,在新加坡……她放大音量,打开其中的一条,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录音里什么都没有。
她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了许久,才听见那好像背景音一样的,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她一条一条地点下去,各种各样的雨声。听着听着,她觉得好似从那雨声里分辨出了什么不同的东西:轻柔的、滂沱的、欢快的、忧伤的。
好像它们也会说话一样呢。
这可真神奇,她躺在柔软的床上,慢慢地睡着了。
迪兰下班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他买了宵夜回来,但萨拉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轻轻地退出房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来。
走廊里老汉克正坐在那里抽烟,瞧见他也出来,顺手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打火机,丢了过来。
迪兰单手接住,点着了烟。
老汉克在那头深深吸了一口,忽然抬起了头:“嘿,你叫迪兰……迪兰——戴恩?”
迪兰微笑着纠正:“迪兰达尔。”
老汉克想是想起了什么,轻声说:“萨拉是个挺好的姑娘,心地很善良,你得对她好一点。”
迪兰说:“我明白。”
老汉克叹了口气,说:“她以前……哎,总之有些不大好的遭遇——不过现在挺好,你来了以后,她几乎没哭过。”
迪兰笑了笑。
他把玩着老汉克的那个打火机。银色的zippo,表面已经磨损了,但是款式非常古朴漂亮。
“我觉得你好像特别关照她?”他说,“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老汉克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她和我女儿的年纪差不多吧,我的女儿现在一个人在赛摩萨特念书,看到萨拉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我的女儿,所以也就想多照顾她一些。”
迪兰点了点头,真诚地说:“谢谢你。”
2004 爱丁堡
They name thee before me,A knell to mine ear
那次吵架之后很久,克拉克和迪兰才恢复联系。
起因是瑞恩跑到了克拉克家里敲门。
克拉克打开门,看到门口的半大小子,狠狠吃了一惊。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赶紧抓住瑞恩的肩膀,低声训斥,“你哥哥呢?你养父母知道你跑出来吗?”
瑞恩拍了拍他的手掌,轻声笑了:“嗨,克拉克,放轻松,你该冷静点。”
这语气该死的像极了他的哥哥。
克拉克觉得脑子都快要炸开来了。
瑞恩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俩吵架了,也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儿,其实你们可以不必瞒着我的,瞧,我已经长得够大了,你们明白的我都能明白。”
克拉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明白个屁。”
瑞恩笑着说:“我明白的可不止是个屁,我还明白你是迪兰最好的朋友,他不能失去你,他受不了。”
他说得很真诚,克拉克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红。
瑞恩牵起了他的手,轻声说:“走,我们一起去买点番茄,让迪兰给我们做番茄汤——他最近又受了伤,该补补血。喝完了番茄汤,你们就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克拉克想反驳,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男孩的表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Thy vows are all broken,And light is thy fame
11月,澳洲南部的雨季来了。
迪兰撑着伞,萨拉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在雨下慢慢地走回家。
“你的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刚刚受伤的时候似乎没有好好地治疗,现在还会觉得难受吗?”
迪兰温和地回答:“小时候有很多不大好的榜样,故意模仿别人,还觉得这些伤口很酷,受了伤也不去治疗,现在挺后悔的,每次下雨的时候都会觉得有点不舒服。”
萨拉转过头来,眼神晶亮晶亮的:“你去过很多地方……你好像很喜欢下雨?”
迪兰摸了摸她的头发:“为什么这么说呢?”
萨拉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那天我看了你的手机,里面录了好多雨声,我觉得真好听——我猜你一定特别喜欢下雨。”
迪兰想了一想,才说:“本来是想告诉一个人我在哪儿……啊,算了,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录过了。”
萨拉轻声道:“你有很想念的人吗?”
迪兰笑了,轻轻回答:“有的。”
萨拉瞧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可真奇怪,一般很想一个人的话,有很多方法呀,可以随身带一张照片,但我看你好像也没有什么照片?”
迪兰说:“我不需要照片,也可以很好地怀念他。”
萨拉饶有兴趣地问:“怎么怀念呀?在脑子里空想吗?”
迪兰笑了。
“当然不是,”他轻轻擦去萨拉肩膀上的水珠,温柔地回答,“我有更好的办法。”
2004 爱丁堡
Those smiles unto the moodiest mind
克拉克和迪兰很快和好了。
迪兰听了克拉克的劝告,开始重拾丢下已久的学业,预备去考考大学,找找别的出路。
瑞恩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吵着要两个人带他去吃大餐。
吃饱喝足,回城的时候,他们路过一家叫做Ragnarok的手工首饰店,阳光十分的温暖,门面显得十分光鲜可爱。
小活宝瑞恩紧紧盯住橱窗里的一枚戒指,大大的立体切割钻体,有些炫目,但色泽沉稳,颜色鲜亮。
见多识广的迪兰瞥了一眼,温和地解释:“The Pumpkin diamond,世界上最大的橙色宝石,你的眼光不错,虽然只是仿制品。”
瑞恩依旧直直站定。
“哎,你不会是真的想要吧?”克拉克在旁边鄙视地说,“这种东西要来有什么用?”
“不,”迪兰坚持,“我可以把他送给最重要的人。”
克拉克嘲笑地说:“你以后就会发现这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不,我就是喜欢,要送就送这个。”
好哥哥迪兰停了下来,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轻声问:“你真的那么想要?”
瑞恩倔强地点了点头。
“好吧,等你找到了想送的人,我替你把它弄回来,”迪兰看了他半晌,柔声补充说,“我保证。”
瑞恩欢呼,一阵风一样跑到了两人前面,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重新跑回克拉克面前,十分好学地问:“你觉得这些漂亮的东西没有用?”
克拉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那你会送重要的人什么东西?”
克拉克想了想,说:“送东西什么的好麻烦,我的话,大概就是尽力保证他往正确的方向走,少折腾自己吧。”
瑞恩显然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回过头来,目光闪闪地问另一个人:“迪兰你呢?”
“我么?”迪兰在心里回忆那颗南瓜钻的璀璨光芒,“我大概会给他三百万。”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dark and bright meet,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萨拉和迪兰去电影院约会,回来的时候迪兰用从同事那里借来的摩托车载着萨拉在下城区兜了会儿风。
迪兰的车技不错,回家的时候一个漂亮地甩尾,把车停在楼下破旧的小院子里。
这一幕恰巧被老汉克看见了,他走过来特意叮嘱两人:“下雨天骑车不要骑这么快,太危险了。”
这句话反反复复大概说了有几十遍。迪兰和萨拉手牵着手,赶紧逃进了公寓。
迪兰问:“他怎么了?”
萨拉笑着说:“哦,你来得还不够久,没听过那个打火机的故事吗?”
迪兰问:“什么打火机?”
萨拉回答:“就是银色的那个,他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面,时不时要拿出来炫耀一下的。”
迪兰记起来了。
萨拉接着说:“这个故事我听了都快有几十遍……据说是几年前,也是一个雨天吧,他那会儿还住在北部的塞莫萨特呢,去超市回来的时候,经过一座人行天桥,有个年轻的巡逻警骑着机车撞破天桥的栏杆冲了下来,摔落到地上翻滚了十几米,当场就死了。那会儿旁边没有人,他就跑过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好拿——结果就捡到了这个zippo,那个死掉的倒霉家伙死之前紧紧地把它握在手里,老汉克抠了半天才抠出来呢。”
迪兰听得出了神。
萨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然后他逢人就说下雨天千万不要骑车,容易死掉。”
迪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头发,说:“放心吧,我会活得比他们都要久。”
2005 爱丁堡
Tis time the heart should be unmoved
好景不长。
六个月之后,IB考场上,迪兰接到了一个电话。
瑞恩和养父母在去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夫妻俩当场死亡,瑞恩被养母死死地抱在怀里,只有些轻微的擦伤。
他再也顾不得考试,从考场里冲出来,赶到医院。
克拉克赶到的时候,两兄弟靠在一起,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睡着了。
从那以后,克拉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迪兰,只知道他放弃了考试,开始找工作。
瑞恩的养父母都出生在很普通的家庭,没有什么积蓄,也没有什么亲戚,这么一来,他连自己的生活都没办法照料,更别说学费了。
克拉克几次试图帮忙,都被迪兰断然拒绝了。
“你还有妈妈和妹妹需要照顾,啊,对了,还有杂货店,”迪兰说,“而我只有一个弟弟,放心吧,我能把事情办好。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了,我会来联系你的。”
克拉克觉得自己真蠢。
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就是“我们还是不要联系了”,可是他当时却没有听懂,还傻乎乎地等着对方的电话。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等到。
等到他意识到问题的时候,迪兰已经从姑妈家搬走了,连瑞恩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懊悔不已,但对此没有任何的办法。
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每天走过同一片街区,同样的商店,看相同的几只猫打架,下班的时候就和同事去喝几杯,晚上回去吃妹妹做的热腾腾的饭菜。
而迪兰这个人,好像已经慢慢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直至某一日,那几年分销给他们毒品卖的盖斯先生死了,克拉克看到了追缉逃犯的新闻,在监控录像里又一次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好友。
他还是那样的英俊,衬衫上面都是血。对着镜头,好像还笑了一下,踉跄地走出了镜头。
他明白,他的老朋友,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又走回了那条崎岖之道。
2014 墨尔本
the hope,the fear,the jealous care
萨拉百无聊赖,竟然破格研究起男人的背影。
迪兰背对她躺着,肩膀略微有一点窄,背脊还算宽阔,脊椎痕迹很深,腰十分的细,马马虎虎盖着毯子,手摊在一边。
外头老汉克在走廊上抽着烟,浓郁的烟草味道飘到房间里面,带点暖意。
旧街区被遮蔽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下,月光始终不甚清晰,靠几盏装帧精致灯光却昏黄的路灯维持,那暧昧的颜色照进卧室里,可以清楚看见柔软的被榻陷下去的两个人影。
她看看迪兰的背影,他的肩头好像颤动了一下。
她的手在他手边不到五公分,等要伸出手去的时候,却犹豫了,背过身去,用被子裹紧自己。
其实她很想跟他说,谢谢你。
2006 爱丁堡
Those smiles unto the moodiest mind
迪兰不见了。
他带着从毒枭盖斯那里抢来的钱,从这个他长大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瑞恩是个坚强的孩子,他没有倒下,而是每天坚持去上学。
他的账户里,每个月都会存进一笔钱,几经辗转,根本无法查到来源。数目不大,但够生活与学费的支出。
克拉克有时候会去看看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总是不能像以前一样亲近,也许是因为迪兰不在了。
这一年暑假的时候,克拉克发现瑞恩偷偷跟人家飙车、学枪,打架还受了伤。他大发雷霆,将瑞恩揍了一顿。
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克拉克收到了一条匿名短消息。
“我拿走了那个枪套,告诉瑞恩,别来找我。”
他没有回复。
然后又收到了第二条。
“你也不要来。”
他还是没有回复。
第三条短信接着来了。
“戒烟吧,克拉克。”
他将这几条信息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一条一条地删除。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会把迪兰找回来,让他好好地活下去。
不管用什么方法。
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年的圣诞节,瑞恩失踪了,第二年春天,克拉克也离开了英国。
2014 墨尔本
the sword,the banner and the filed
听到新闻的时候,萨拉居然很平静,好像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迪兰从一所银行里抢走了一大笔钱。同七年前一样,被打劫的是commonwealth bank,上次在塞莫萨特,这次在最南面的墨尔本。
上次是前男友,这次是现男友。
新闻里反复播报着:“罪犯仅一名,已逃逸。”
暴雨肆虐,第三天的晚上,已经过了午夜,有人敲窗。
萨拉打开窗,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爬在台阶上,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个地址,已经模糊,所幸还能辨认。
萨拉问,谁叫你来的?
小孩擦擦鼻涕说,有个叔叔要请你吃糖。
萨拉拿着纸条怔了半晌。
那是附近一个废弃的工业区。
萨拉去见迪兰的那个晚上,迪兰坐在钢筋脚手架下,向萨拉伸出了双手。
他的右手紧紧抓住一个麻袋,居然没有湿掉。
青年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滴着水,然而他伸出手,怀抱十分温暖可靠,他想要给她看麻袋,还有麻袋里的三百万债券,手却被她死死按住。
萨拉完全顾不上别的,她搂着抢劫犯,咬着嘴唇不停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算镇定,问:“冷吗?”
女人摇头,手不肯放松。
他被抓紧的手微微颤抖,却依旧笑了,手指插进她浓密的黑发,竭力将她抱紧。
“我拿到了三百万,那个人许诺了你而没有办到的事情,我已经办到了。”他微微扬起脸,脸颊贴在女人的额头上,“你愿意忘记那个叫瑞恩的混蛋,和我走吗?”
萨拉抓着他的手,只有不停点头。
2014 墨尔本
the life-blood track its parent lake
有句俗话说,童话难以长久,绚烂归于平淡。
第二天他们便迅速定好了机票,收拾完行李,早饭是迪兰亲手做的番茄汤。
迪兰坐在桌子这一头,看那边的女人用勺子舀起番茄汤,吃一口,被烫着,然后皱起了眉头。
那眉间的微小的褶皱,代表着丰富的感情,他曾经坐在桌子的那一头,同样被烫着,同样孩子气地皱眉,现在却只能看着,然后羡慕个要死。
2014 墨尔本
why live?
凌晨的时候,他们偷偷溜出了这个街区。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除了老汉克。
老人显然知道了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珍藏已久的那个打火机,放在了迪兰的手里。
“一路顺风。”这大概就是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去机场的路上,萨拉有些兴奋,不停地在提问。
“纽约很大吗?”
“你没去过?”
“没有,”她语速很快,声音愉悦,“以前只待过萨默塞特,这个岛的最北边。”
迪兰想起来,2012年的萨默塞特发生了一起银行抢劫案,被劫的同样是commonwealth Bank。
罪犯杳无音信,消息轰动全球。
他当时在新加坡一家废旧的宾馆,脚伤正痛,不经意间看到了新闻。
萨拉正等着答案,他连忙回答:“那里十分漂亮,物欲横流。”
她笑了。
他也一起笑了。
开往机场的路上,风沙渐渐大起来,前面有一辆车迎面过来,迪兰想要避开,那车却横冲直撞,迪兰皱眉,狠狠打转向,最后险险避开。
对方车子停在一边,所幸双方都没有出事。
对方车主下了车,慌忙解释:“抱歉,赶飞机——”
迪兰奇怪:“飞机场不是在反方向么?”
车主是个年轻人,早已满头大汗,口气立刻变成了埋怨:“Tullamarine机场忽然全线封锁,赶不及只好想办法去维多利亚州转机,这年头,治安混乱啊。”
迪兰和萨拉同时惊到。
“封锁?”半晌,开车的男人微笑挑眉,“为什么?”
“听说是铺网抓捕银行劫匪,煞有其事,好像很有把握呢。”
“那很好呀,”驾驶座上的迪兰端正坐姿,笑道,“政府办事有力,我们也能省心很多。”
那车主笑笑:“哪里,你们也快回头吧,今天是飞不了的。”
迪兰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底下萨拉抓紧了他的手。
对方车子走远。
“怎么办?”
她忍了很久,脸色已经发青。
他伸手过来,理好她耳边的乱发。
“不要紧,”他柔声安慰,“我们调头去码头。”
“他们一定也会检查船只。”
“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死,也一定不会让你坐牢。”
她看着他,情绪奇迹般的平缓下来。
最后,才低声说,好的。
三百万债券装在旅行箱里,就躺在他们脚边,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他掉头,车子反方向开始行驶,他的车速很快,但却极稳。
萨拉看得出他仍旧镇定,打开音响,开始放歌。
她听了几句,顿感烦躁,伸手关掉。
他微微摇头,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们沉默了半天。最后迪兰在烟尘里面慢慢笑了,忽然侧过头:“萨拉,我有点头痛,能不能给我拿点药?”
她怔了一怔,想起来淋了几天的雨,他似乎有点发烧,连忙弯下身去前面的置物箱找。
就在这时,他的右手绕过她的背脊,轻巧地推开了一边的车门。
风倒灌而入,她被推下去前感觉到对方往她口袋里塞入了什么东西。
车子绝尘而去。
沙哑情信
from sarah with love
2014年5月3号,墨尔本。
喀斯特病院,澳大利亚最大的罪犯康复治疗中心。
上了年纪的男人终于脱下厚厚的夹克衫换上久违的制服,脸色苍白。
门口单拨守卫看到他肩上的勋章,肃然起敬。
他拿出证件,表情冷漠而语气平淡。
“汉克李维斯,”他转过头望着里面的人,低声说,“国际社安一组。”
国际社会安全科,和黑帮打交道的一线。
顿时周围人都矮了一截。这个部门里的家伙们是出了名的不要命。
老汉克步履沉稳地走进去。
不少人看清他的方向。
左转第三间房间,红色房门,写着大大的字母“PGAT”。
PAY GREAT ATTENTION TO。
他推开门进去,在观察窗前止步。
床上的女人黑发浓密,眼睑紧闭。
他笔直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去。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刚开出街区,档案局就来了电话。
“喂?”
“你好,我是负责三零四案的杰森,关于你上次要的资料……”
他不耐烦地打断对方:“批准了吗?”
“两案已被证实关联,所有资料可以对你解锁。”
“好,”他皱眉,低头,快速地说,“我立刻来。”
车子上他翻出一盘磁带。
本应上缴,但他私自留了一份。
两年前,塞莫萨特,合作多年的搭档就死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很棒的英国小伙子,年轻,有干劲。
那天行动结束之后,大家都很兴奋。
他要去陪女儿过生日,而搭档的精神很好,说要去巡视一下。
那时候他们的职位已经很高,多年都没有骑摩托做过夜间巡逻,没想到这一去,他就出了意外。
3个小时后他赶到天桥下,那人已经血流满面,神智不清,没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救护车上他醒来过一次。
汉克哑着声音问,你怎么回事?
搭档回答,我拿右手点烟,不小心从天桥上摔下来了。
说完他挣扎着去摸口袋。
汉克拦住他的手问,你找什么?
搭档喘着气,用口型说,打火机。
他慌了,找遍了他全身的口袋都没有找到,反而沾了一手的血。
半天,才反映过来,皱眉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哪里来的打火机,你从来不抽烟。
搭档笑了,说,是啊,我不抽烟的。
他安静地躺着,不再说话,一开始睁着眼睛微笑,慢慢地就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汉克给他盖上了白布条,回到天桥下。
他从搭档摔下来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银光闪闪的打火机。
再然后,他就向上级申请了深入调查本案。
接着,他搬到了墨尔本。
汉克加大了油门。
23:10的时候,他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在资料室。
他接过档案袋,被告知可以在视听室里呆30分钟。
他走进屋子,坐下,戴起了耳机,拿起第一份资料。
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那盘磁带拿了出来,放进去,然后按下播放键。
声音响起,杂声依旧很大,监听带的弊端。
那只打火机里一直装有追踪器和窃听器。
那天早上他在房间里预先把电池换好,然后轻轻放到了迪兰的手里。
迪兰他们走了之后,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间监听迪兰的动向,同时给上头传简讯。
2点02分,有简讯回来,说一切已经准备好,预备收网。
然后,迪兰他们撞车。
再然后,萨拉的声音就消失了。
追踪器的信号忽然原地不动,窃听器里,迪兰年轻的声音清晰响起。
“汉克,是你么?”
当时他一定离窃听器很近。
“我想了好久才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他们是怎么知道要封锁机场的呢?除非他们知道我们准确的路线,整个街区里就你是看着我们走的,是吧?警官。”
过了一会儿,迪兰又笑道,“猜猜我在哪里?”
两人无法对话,只有青年的声音低声笑着述说。
汉克想象得出迪兰此刻的姿势,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着那个打火机,贴住脸。
风沙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想那一定是在郊外,但追踪器显然已被拆掉。
“不如我们来换个问题,猜猜那三百万在哪里?”
他当时曾经跳起来去打那人的手机,这边铃声在响,监听带里却没有。
那人的手机也不在车上,想要用定位系统是行不通了的。
他顿时觉得沮丧万分。
那边的青年笑声愉悦,故意压低了声音:“看在你租给我房子的份儿上,我还是告诉你吧,三百万就在我身边。还有,萨拉在耶利公路南段,我的手机在她身上,记得去接她,找不到就打我的电话,最好是政府免费提供治疗——她可是好市民,既不在案发现场,也没有和现行犯赃款在一起,她只是躺在路边而已,最多违反文明条例吧?对不对,警察先生?”
风声依旧很响。
而那人依然故我,声音懒散,仿佛就要睡去。
“你们的范围已经缩小,我不可能逃走,但是你们已经用了3天,还能不能再花3天时间,来找到我?汉克,我觉得你应该很了解我,我怎么可能去坐牢?”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风声里面那人声音忽远忽近。
“我们打个商量吧,”窃听器那头的人语音听不出情绪,浸满雾气湿气,仿佛虚浮不定,却又棱角分明地在笑,“我告诉你,哪里可以找到我。”
接着他吐出一个词语。
汉克猛然醒悟。
带子嘎然而止,一切走到了尽头。
迪兰在那头轻碰嘴唇,笑意阑珊,他说的那个词是:“南极海。”
他带着那三百万,义无反顾地冲入了大海里。
试听室里安静了很久。
过了二十分钟,老汉克终于平静下来,提起笔,在档案上开始写:
获罪人:瑞恩纳特,国籍英国,在澳大利亚曾用化名:迪兰达尔。
现行银行劫匪,涉案金额:三百万。
洋流期驾车冲入南极海,社会影响过大,一切资料不对公众宣布。
写完之后,他慢慢抽出了刚才领来的那卷老带子,那是两年前的纪录了,上面的标签上写着:2012年3月4日,编号525+,电话监控。
标签上的字虽然是用水笔写的,但颜色已经很淡,下面字迹潦草地签了一个名字:克拉克。
克拉克希尔,他死去的搭档。
他沉默了片刻,把带子换入。
带子的开头一片嘈杂,有巨大的车门关合的声音。
雨声淅沥,听起来却十分怪异,仿佛遥远万分。
接着一个优雅好听的男声轻声说了句。
“喂?”
话尾轻轻上挑。
沉默半晌,终于有人回答。
“是我。”
那声音年轻而温润,汉克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听过。
那是他搭档克拉克的声音。
他手指颤抖,而带子继续转动。
“喂?”
“是我。”
那头的人笑了:“啊,你好。”
“……你在哪里?”
“目前逃窜中。”
“……你还真敢承认。”
“这是事实。现在负责抓我的人是你吗?”
“抱歉。”
“啊,你真无情。”
克拉克的声音稳如泰山:“是你没挑好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跑去当了警察呢?嘿,说实话,你不会是为了抓到我才去当警察的吧?”
没有回答。
雨声依旧环绕,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过了半天,罪犯才忽然叹了口气。
“抱歉,我不会被你抓住的,我不想坐牢。”
“谁逼你去抢劫的?”
“话不能这么说的,”罪犯笑笑,“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克拉克几乎是在怒吼:“但你明明还有别的办法!”
带子里出现了几分钟的沉默。
良久,罪犯才轻声说:“不,我没有。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了,我得赶紧把要拿的东西拿到手,然后交给他。”
克拉克好像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过了很久,才说:“你那里是什么声音?好吵。”
“哈哈,是雨声。”
“……今天好像没有下雨。”
“不用套我的话,我这里也没下雨。”
“那这声音哪里来的?”
“有人发给我的,我还有很多这样的录音。”
两个人也许年轻时曾经默契,但现在是典型的话不投机。
又过了半晌,克拉克强调:“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明白。”同样年轻的罪犯笑道,“就像我也绝对不会去坐牢——我知道我们讲电话的功夫你已经基本锁定了我的位置,你部署得很周密,这次我逃不掉的,我发现是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我有办法可以让我不坐牢,同时让你完成任务。”
“迪兰,你少异想天开。”
“我很认真,你以后就会知道。”迪兰的声音稍稍一顿,微笑说,“我要挂了。”
“喂——”
罪犯打断了他。
“啊,对了,我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件东西,”他仍旧笑着说,“如果你找到了我,它就归你。留着呐,那是我给你的遗物。”
结尾是尖利的一声呼唤:“不,迪兰——”
带子到这里,嘟的一声,一片空白,应该是有一方先挂了电话。
汉克整整一分钟没有动,接着翻开档案的资料,双手冰冷。
获罪人一栏里写着,迪兰达尔,在澳大利亚曾用化名:瑞恩纳特,现行银行劫匪。涉案金额:三百万。
下面敲着红章,证明死亡。
备注里写着:洋流期驾车冲入北大西洋,社会影响过大,一切资料不对公众宣布。
他拿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忽然哑口无言。
笔迹仍旧属于死去的搭档。
他想起来抢劫犯迪兰那辆黑色的轿车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克拉克就站在一旁,微红着眼眶一个个对他们说辛苦了。
罪犯死了并不久,身体还没有肿胀,也没有变形,只是显得有些苍白,看上去仍旧如生前一样英俊。
克拉克仔细检查了尸体,将衣服抚平,好像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什么东西,然后紧紧攥在手里。
那时他以为搭档只是觉得累了。
原来并不是。
他当时也许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写完了这份报告,然后去巡夜。
也许他是真的苦闷,于是他说他想点一支烟,结果从天桥上摔了下来,临死前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只打火机。
录音带里,嘈杂声已经停止。
汉克以为带子已经完结,要取出来的时候,沉寂了很久的声音却又响起。
依旧是迪兰的声音,优雅低沉。
“喂?能否接通斯诺先生。”
“我就是。”
“抱歉,”罪犯笑着说,“我是瑞恩,我们上次有交谈过。”
“是的,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啊,我想,预定的钻石得取消了。”
“瑞恩先生,如果是价钱的问题——”
“不是价钱的问题,”罪犯说,“只是行程上出了点小问题。”
“嗯?”
“我可能没有办法再过去。”他笑,“不过那么好的钻石,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您真的不考虑了?它的收藏价值我想您一定明白。”
“不了,谢谢,”他说,“我想小孩子长大了,喜欢什么也一定希望自己买吧。”
“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多年没有去海滨度假,看到海会有点兴奋。”他语声模糊,开始有点答非所问。
“那么,再见了。”
整卷带子至此完全结束。
汉克想,真是讽刺。
七年前,迪兰把车头笔直向北,以为可以离瑞恩所在的位置近一点。七年后,瑞恩却把车子开进了南极海。
傍晚的时候,汉克走出来还带子,看着文员把那个资料夹放回去。
紧紧贴着的一本资料上,写着瑞恩纳特的名字。
迪兰达尔,瑞恩纳特。
紧挨着下面签名的地方,则写着克拉克希尔。
隔着一个文件袋,三个名字并排列在那里。
也许他们这辈子最接近的时候,就是现在。
2014,墨尔本。
过了两个星期,萨拉终于睁开眼。
她睡过去的时候是春天,醒来,却已经是初夏。
汉克远远站在外面,做了一个手势,意思应该是,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笑,想要坐起身来。
汉克和医生打了个招呼,推门进去,坐在病床旁边。
“我想你还不知道,你从前的那个男朋友,瑞恩,他的本名叫做迪兰达尔,而你所见到的迪兰,其实是迪兰被人收养的弟弟,本名是瑞恩纳特。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们遇见你的时候,用的正是对方的名字。”
萨拉闭上眼睛,大概在努力回忆那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想是因为他们都很明白有生之年很难再见了吧——每个人思念别人的方法都不同,每天能听到身边的人叫着那个名字,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不是吗?”
已经上了年纪的警察笑了:“我的老搭档克拉克和他们曾经是朋友,这也是我为什么执意盯着你的原因,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已经死了……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恨他们,啊,对了,还有我。”
萨拉慧黠地笑了笑:“为什么要恨呢?起码我现在还好好的活着呀。”
老汉克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一直挺纳闷,”他说,“迪兰或许是因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给弟弟留下点钱才铤而走险的,那么瑞恩又是为了什么呢?”
萨拉回想起那时“迪兰”看着自己D字枪套时候的表情。
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枪套,又听了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平静的深蓝色眼睛里深藏着的所有暗涌。
她想告诉他,那三百万并不是要给她的,而是给瑞恩自己的。
但是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老汉克还在等她的答案。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的确,有些事情,我们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再知道。
就像珠宝业日趋发达,市价一日三涨,有人永远不会知道2004年,pumpkin diamond净价300万,因而也不会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
就像有人为了另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事业,离开了母亲和妹妹,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死在异国他乡,但到最后,也没能让那人知道。
就像有人听多了雨声,只觉得惬意、好听,却始终不明含义。
人生有时候,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汉克走的时候,留了个小袋子给萨拉。
她打开来看,里面是她坠车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和一些随身物品。
她百无聊赖地翻动,看到熟悉的D字枪套,停住。
里面居然不再是空的,多了一把小小的仿真枪。
旁边还有那人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被塞到枪套里,皮革柔软,手机居然没有摔坏。
她开机,一切完好,里面没有任何短信。
她犹豫一下,打开录音记录。
录音标签整齐排列。
她低头,按下了播放键。
雨声慢慢响起,有时候很轻,有时候落地稍重,有时候清晰有时候略有杂音,有时候夹杂着浅浅的呼吸声。
她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2012年,萨墨赛特,她记忆的空白段里,真正的迪兰带她兜遍全城,都无法找到逃亡的路口。
最后,他把腰间的枪套给她带上,推她下车,一个人顶下所有的罪名,驶入了大海中。
而七年后,迪兰的弟弟瑞恩,用同样的方法保护了她。
2014年,萨拉在疗养院的最后一天,听着雨声入睡。
因为太过用力,所以声音沙哑。
今天下雨,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