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黑,红烛红。屋子里摇晃的烛光同黑夜咬着架儿,烛光短了一寸,夜就长了一寸。
夏至,半夜里去你叔洞房的墙根下闪个影儿,走个场子。娘咬着夏至的耳朵,悄声说。
听房是大河古传的风俗。
夏至懂娘的心思,叔都老大不小了,花大钱才买来个媳妇,男娃崽去听个房,讨个喜,好让叔早当爹,将夏家这房血脉传下去。
那个大眼的姑娘哭哭啼啼做了叔的新嫁娘,被送入洞房。一想起那个大眼的姑娘,夏至的心上就像团了把茅草。
墙上糊的泥巴年头深了,经的事也多了,坎坎坷坷脱得七零八落的,墙上细小的缝儿透着烛光。夏至贴着墙根儿,一心捉着洞房里的动静。
叔在一心扯着鼾声0今儿是大喜之日,叔心里头得劲,早喝蒙了。
大眼姑娘呢?咋不见一点动静!她真的安下心,认了命?
几天来大眼姑娘闹翻了天,要死要活的不做叔的媳妇。她说她是被人贩子拐骗来的,在老家都定了亲,求叔放她一条生路。
娘一路好言说,妹子,都走到路中间了,怕是回不了头了。俺也是本分人家。你都瞧见了,俺叔子身强力壮的,脾气好人又勤快,农活儿样样拿手,不会亏了你的。难道是娘的话让大眼姑娘安了心?
夏至突然听到几声啜泣声,像细小的针密匝匝地扎在夏至心上。
洞房的门是娘亲手落的锁。那把黑漆漆的大锁,挂在堂厅的墙上,闲了好多年,大眼姑娘来了,才派上用场。
大眼姑娘进门后,娘和爹都没安生过。大眼姑娘哭过闹过,寻过死,闹得叔心一揪一揪的。娘狠了心,说俺家叔子,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儿?这村过了,怕就没那店了。这女人就像河边的柳条,插在哪儿活在哪儿,闹腾一通后,这心就安生了,认命了。
大眼姑娘从门缝里看到夏至,像逮着救命草,说,小弟弟,你是懂事理的好孩子。姐是被人贩子拐骗来的,你就帮姐给家里捎个信儿……
夏至心惶惶的,摇摇头又点点头。大眼姑娘那种生离死别的痛刺着夏至的心,趁娘睡着时,夏至偷来了钥匙,手忙脚乱开了锁。
夏至抓起大眼姑娘的手,急躁躁地说,姐,趁人都睡熟了,快走!我送你出山……
二人摸索着出了村子,夏至才喘了口气,心刚落下来,身后的呐喊声就追上来。爹娘发疯似的领着村人沿着山道追上来——他们不能让到手的媳妇跑了。
夏至泄了心气,眼见爹娘追上来,他拉着大眼姑娘藏到荆棘丛中。
夏至,你个连里外都不分的死鬼!你放跑了婶子,你叔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夏至,你要是放跑了你婶,你就不要再回家了,大江大河没有盖盖儿,俺养崽都养出了二百五,你死了俺保证一滴泪也不流……娘的骂声一声盖过一声。
大眼姑娘突然扯着夏至现了身。大眼姑娘说,是我让夏至帮我逃的,这事怪不得夏至。嫂子,我不走了,我认命啦,在这儿安心啦。
夏至没想到,大眼姑娘真的安了心,落了根。
夏至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一直到大,常被人当成嘲笑对象,说夏至没长心眼儿,里外人不分,差点放跑婶子,让叔打一辈子光棍儿。
大眼姑娘安心当了夏至的婶子。婶子对夏至好,对夏至亲。
夏至的弟弟都娶了媳妇当了爹,夏至的亲事还没有眉目。这大山里的姑娘没人看得上夏至,说夏至心眼儿实,跟了他怕是没好日子过。
婶子心里一直内疚难过,觉得是她害了夏至。
娘走时一口气不断,一直不肯合眼。婶子也是女人,晓得夏至娘惦念着夏至的亲事。婶子噙泪说嫂子,你放心吧,夏至的亲事搁在我身上,夏至这房血脉会传下去。
娘合上眼,放心地走了。
夏至的婚事是婶子一手操办的。婶子尽心尽力,舍了血本,从人贩子手里挑了个模样周正又透着灵气的姑娘。那姑娘跟当年的婶子一样,在老家有了心上人,定了亲,出来打工被人贩子拐骗了。
夏至让婶子把人放了,给姑娘一条生路。婶子说,你个死心眼儿,要不是婶子张罗,这辈子你都得打光棍儿。夏至,你在心里头也想想婶子的难处,你一日娶不上媳妇,婶子心里一日不安生。当年你都错了一次,还能再错一次?夏至,这女人的命就像河边的柳条,插在哪儿活在哪儿,闹腾一通后,心就安生了,也就认命了。
夏至闹不明白,婶子咋变得和当年的娘一模一样?
夏至被婶子搀进洞房。夏至第一次喝蒙了,醉得不分东西。他身子软塌塌的,粘在婶子身上。婶子用身子撑着夏至,她懂得夏至心头的苦处,轻声说,夏至,婶子不会看走眼,海欣这姑娘人好心善。待她安了心落了根,你和她的日子就上了道,越过越溜。
夏至不说话,醉了,但心里头明白。婶子的话一字字砸在他心底,夏至的心一直在疼。
脆生生的一声响,惊了夜,也惊了人心。
还是当年那把黑漆漆的大锁,挂在厅堂的墙上,又闲了好多年,海欣来了,才派上用场。
洞房的门是婶子亲手落的锁。婶子安心地回屋了。婶!夏至一下子惊了心,他放声痛哭,婶,你落了锁,我咋带你逃啊……
选自《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