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双手颤一抖地拿起那张报纸,走进隔壁房间。她站在前窗亮光地地方接着看,一种恐怖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死了,”这是她当时所能想到的仅有一句话,而当她还 未能消化这则消息时,隔壁房里巴斯对葛哈德报告这桩事情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来。“是的,他死了,”她再次听他这么说,她想把这件事在脑中重新整理一下。然而她却觉得一片空白。
过一会儿,葛婆子也到那间房里去了。她已经听见巴斯的报告,同时也看见珍妮走出房来,同时想起珍妮跟她父亲为了那参议员发生争吵,所以强忍着不把感情流露出来。她当时对于事情的真相原是不大清楚的,只是想知道珍妮对于她自己的希望这样突然的破灭会有怎样的想法。
“真倒霉!”她语气的悲哀说,“你想他这么碰巧,刚在他准备帮助你——帮助咱们大家——的时候死了。”
她停住话头,想等珍妮说出同意的话,可是珍妮失了常态似地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
“可是我也难过极了,”葛婆子继续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他本来对我们一片好心,可是你也不必想它了。事情已经如此,这是没有法儿的,你应该清楚。”
她又停住话头,而珍妮仍旧不说一句话。葛婆子看看自己的话不起一点作用,以为珍妮不愿意跟人在一起,就走出去了。
珍妮依然呆立在那儿,但这时候那消息的真正意义已经让她不安,她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可怜和绝望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坐在一床一沿,就看见镜子里出现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她心神恍惚地看着那张脸;这真的是自己吗?“我看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了,”她想到这里,就凭那点仅乘的勇气而到一个可以收容她的地方。
这个时候,外面叫吃晚饭了,她因要遮掩自己的心事,竟走出房去跟大家一块儿吃;但是她想要在举止行动上表现自然是很难的。葛哈德已经看穿她那强作镇静的神情,却还 没猜到她那隐情的深处。巴斯呢,只顾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去特别关注别人的事。
此后的几天里,珍妮一直在想她处境的困难,结果还 是想不出一个办法来,钱她有,可没有朋友,没有经验,没有地方可投靠。她是一向都跟家里人一起住的。她开始觉得一精一神慢慢颓废下去;莫名的恐惧要来包围她,纠缠她。有一天她早晨起来,不由自主地只想哭,此后这种感情就常常不合时机地侵袭她。葛婆子是开始注意到她这种神情,有一天下午就决定要去向女儿问清楚。
“你现在必须告诉我有什么心事,”她心平气和地说,“珍妮,你不管什么事情都别瞒一妈一妈一。”
而珍妮,叫她自己吐出来本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但经不得她母亲这么关切的追问,最后不得不把可怕的实情吐露出来了。葛婆子得知真相,直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
“啊!”她末了叫出这声时,一阵自责的感情使她浑身受震撼。“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失于检点。可是我们总要想办法。”说着,她忍不住大声呜咽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去洗衣服,弯腰在洗衣盆上一面洗擦一面哭。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落进肥皂水里去。她一次次放下衣服,用围裙擦干眼睛,可是一面才擦去,一面又充满了泪水。
及到第一阵的震惊过去之后,对于目前危险的意识鲜明起来了。葛哈德知道了怎么办呢?他过去常说,如果他知道他的女儿当中有像他听别人说过的那些女子的行为,他就会赶她出去。“不许她呆在我家里!”他以前这样叫嚷过。
“我很害怕你的父亲,”这个期间葛婆子时常要对珍妮说,“我不知道他想干嘛。”
“可能我走会更好些,”珍妮提议说。“不,”她说,“他暂时是不会知道的。先等一等再说。”
但在她的心的深处,知道灾难已经不远了。
有一天,她知道事太紧迫,自己也觉得有些按捺不住,就把珍妮和孩子们都打发到外面去,希望趁空儿对丈夫说出实情。那天早上,她来来回回地觉得非常不安,生怕说话的时机到来,最后一句口都没有开,还 是让丈夫回房里去打瞌睡。那天下午,她没有出去工作,因为她要尽这责任虽然很痛心,可也不能不尽。葛哈德四点钟睡醒起来,她虽明知珍妮过一会儿就要回家,不免要把这特地安排好的机会错过,却仍旧犹豫不决。假如不是她的丈夫先说起珍妮最近脸色难看,那她一定没有勇气开口的。
“她近来脸色不对,”他说,“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哦,”葛婆子看来在和她的恐惧斗争着,并且决定无论如何不再耽误了,才这样开始说话。“珍妮情况不妙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恰巧葛哈德刚把一把门锁旋开来预备维修,一听见这话,就猛地抬起头来。“此话怎讲?”他问。葛婆子正好手里拿着围裙,急得把它不停地一搓一揉一。
她想要鼓起十足的勇气来解释她这句话,可是她完全被恐惧淹没了;她只是把围裙揿在眼睛上,开始哭泣。
葛哈德注视她,站起身来。他天生生着一张落泪的脸,但是他老了,又常在风雨之中工作,肤色已经变成灰黄色。每当害怕或生气的时候,眼睛里要瘦长又威严冒出火星来。心里一有忧愁,他就要把头发猛力地往后面捋,两脚狂跑。现在呢,他很机警而且可怕的。“你说什么?”他用德语问,他的语调已经变得生硬。“吓人——有什么人——”说到这里他又急忙停住,把手一挥。“你怎么不早说?”他追问。
“我真没想到,”虽然惊惶却还 不至于语无伦次的葛婆子接着说。“她会有这种事的。她是多么好的女孩子啊。哦!”她最后说,“想不到他会毁了珍妮的!”
“好吧,好吧!”葛哈德暴跳如雷地大嚷道,“我早算到的!白兰德!嘿!那是你们的好人!让她三更半夜到处乱跑,赶车,溜弯儿,都是那么闯的祸。我早料到的。我的老天爷!——”
他突然停止这种戏剧的状态,开始在那狭小房间中来回走起来,像是笼中的野兽。
“毁了,”他叫道,“毁了!嘿!他居然毁了她了,不是吗?”
他突然停步,像个玩一偶被线牵住了一般。然后一直走到葛婆子面前,其实她已经退到靠墙的桌边,吓得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
“他已经死了!”他嚷道,好像他才晓得这桩事似的。“他是死的了!”他把两只手一齐揿住太一陽一穴一,像怕脑髓要迸出来一般,站在那里对她瞪着,似乎这种挖苦人的情景在他脑子里燃一烧了起来。
“死了!”他重复一遍,把个葛婆子吓得真往后退,她当时的机智是专门用来对付面前那个人演的悲剧,而不是用来对付他那悲哀的实质的。
“他是真心讨她的,”她惊慌地辩解说。“他如果活着,已经要娶她去了。”
“已经要!”葛哈德听到她的话,突然像从睡梦中醒过来一般嚷道。“已经要!听起来多么可笑。已经要!无一耻的东西!他的灵魂定要拿到地狱里去烧——那只狗!啊,上帝,我希望——我希望——假如我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他握紧了拳头,他那满肚子的愤怒使他浑身发一抖得如同一片叶子一般。
葛婆子哭起来了,她丈夫扭头不管,因为他自己的感情非常强烈,不允许他对她发生怜悯。他来回地走着,他那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板。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原来他又想到这桩骇**事的一个新方面。“这件事情是几点发生的?”他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吓得不敢说真话的葛婆子回答道。“我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你骗人!”他激动地嚷道。“你老是替她掩饰。她现在搞到这种地步,都是你的错。你如果按我的办法,就不会有今天了。”
“好下场,”他又对自己说,“真是好下场。儿子坐牢;女儿满街跑,让别人谈论;邻居家都公开到我面前来说我孩子的坏话;现在这个流一氓又把她糟踏了。我的老天爷,到底我的儿女造了什么孽啊!”
“我真是搞不懂这个道理,”他不自觉地对自己怜悯起来,继续说道。“我是尽心的!我是尽心的!我每天晚上都祈求天主叫我做好事,可是没有用。我是可以一直工作下去的。我的这双手——你看吧——都做糙了。我一辈子都竭力要做一个老实人。可是现在——现在——”他的声音中断了,一时竟像熬不住要哭出来。但他突然又转向他的妻子,因为愤怒的情绪又占了上风。
“你是这事的祸根,”他嚷道,“你是唯一的祸根。你当初如果肯听我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你以为她是非出去不可的!非出去不可的!非出去不可的!她已经做了婊一子了,还 不是个婊一子吗!她已经准备下地狱了。让她去吧。我从今往后再也不管这件事。这就够我受的了。”
他转身离开,似乎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的样子,但他刚到门口,就又回来了。
“我要叫她滚出去,”他像通过电似的说,“我不允许她呆在我家里。今天晚上!现在就滚!从此不许再进我的门。我要叫她知道,敢不敢再羞辱我!”
“你不能够今天晚上就把她赶到街上去呀,”葛婆子辩护道,“她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今天晚上!”他重复说,“就这一刻儿。让她自己去找一个家吧。她已经不要这个家了。叫她立刻就滚。咱们再看看人家怎样看待她。”说完,他就走出房去了,坚定不移的决心已经固定在他那副险恶的面容上。
到五点半钟,葛婆子正在眼泪婆娑预备晚饭的时候,珍妮回来了。她母亲听见开门的声音,心里怦怦直跳,因为她知道可怕的风波又要再起。她父亲在门槛上跟她碰面了。
“不要让我看见你!”他粗一鲁地说。“我这家里不许你再呆一个钟头。我从今往后不要再见到你。滚吧!”
珍妮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微微颤一抖,一声不吭。跟她一起回来的孩子们都害怕得呆呆地挤做一一团一。味罗尼加和马大是跟她最亲的,就开始哭了。
“什么事?”乔其问,他害怕得大张着嘴。“我要她滚出去,”葛哈德反复的说,“我不要她在我家里。她如果要去当一妓一女,我也不管,只不许呆在这里。去把东西收拾了,”他眼睛盯着她加上这句。
珍妮无话可说,可是孩子们都大声痛哭。“你们不要吵,”葛哈德说,“都到厨房里去吧。”他把他们都赶开,自己也跟着进去了。珍妮静静地走进她的房间,随手捡起她的少数几件小东西,流着眼泪,开始放进她母亲拿给她的一个手提包里。她平时一点点积攒的那些女孩子的小饰物,她都没有拿。她并不是没有看见它们,只是想起了她的几个妹妹,所以都留下来不带走。马大和味罗尼加本来要去帮她整理东西,但是父亲不让他们去。六点钟的时候,巴斯回来了,他看见厨房里聚着那么慌乱的一群人,就问是什么原因。葛哈德面色狰狞地看了看他,而不回他的话。“发生什么事情?”巴斯追问道,“你们怎么都坐在这里?”
“他要把珍妮赶出去,”葛婆子流着眼泪低声说。“为什么?”巴斯吓得睁大眼睛问。“让我来告诉你缘由,”葛哈德仍旧用德语插一进来说,“她是一个婊一子,就是为了这个。她跑到外面去,给一个比她年纪大三十岁的男人糟了,给一个可以当她父亲的人糟踏了。我要她滚出去。不能让她再呆一分钟。”
巴斯向四周一看,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大家都清楚地觉得可怕的事发生了,而且连那几个小的也觉得了。可是除开巴斯没有人懂得。
“你难道一定要今天晚上就叫她走?”他问道,“这个时候不是赶女孩子到街上去的时候。她可不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走吗?”
“不行,”葛哈德说。“就是啊?不应该这么干的,”母亲插嘴说。“现在就得走,”葛哈德说,“她走了就了结这桩事儿了。”
“但能叫她到哪里去呢?”巴斯坚持着说。
“我真不知道,”葛婆子无力地插一进来说。巴斯四周看看,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葛婆子趁她丈夫眼睛注意她的当儿,暗示他向前门那边去。“进去!进去!”是她那手势中含概的意思。巴斯从厨房里走进屋子,葛婆子这才敢放下工作也跟了他进去。孩子们呆了一会,后来也一个个都溜进去了,只剩下葛哈德一个人在厨房里。他过很长的时间方才起身。
在这段时间,珍妮已经匆匆受她母亲的一番教导了。她叫珍妮去找一个私人宿舍先住下,然后把地址寄回来。又叫巴斯不要从门口送她出去,只要珍妮在一段路外等候他去送她。以后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就可以出去看女儿,或者女儿回来看母亲,都是可以的。其他的事,都等下次见面再商量。
这个讨论还 在进行的时候,葛哈德进来了。“她要走了吗?”他厉声地问。“是的,”葛婆子用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强硬语气说。巴斯说:“忙什么呢?”可是葛哈德的眉头皱得那么厉害,使他不敢再冒险提出其他异议。珍妮走进来,身上穿着她的一件好衣服,手里拎着她的手提包。她眼中装满了恐惧,因为她正在受一种严酷的刑罚,然而她毕竟已经不是处一女了。恋一爱一的经历她已经有了,忍耐的支撑和牺牲的甜蜜,她也都已具备了,默默地,她跟母亲一亲了吻,然而眼泪禁不住潮涌一出来。然后她转身出门,踏进她的新生活,而背后的门也就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