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换个地方,重新体验人生
这自然是一场寻找我们下半生生活的旅行,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一次直抵我们内心的跋涉。
7月阳光下的海边早餐>>>
7月里一个周六的清晨,我们早早地来到阿尔贝罗尼大坝上,寻找着可以放下早餐的地方。绕过杆子、水桶、路灯和簇拥在渔民身旁的流浪猫大军,费尔南多静静地开口了: “你还记得咱们说过的卖房那事吗?我想现在应该是时候了。等到装修完工后,它肯定会非常漂亮,而且冈巴拉也说了,咱们花在公寓改造上面的投资,肯定能让这房子卖上一个好价钱。”冈巴拉是利亚尔托的一名房产中介,我们最终还是去找了他几次,他也来看过了那套尚未完工的公寓。同冈巴拉的会面,让卖房的念头逐渐清晰了起来,我们已经在细节和价格方面达成了一定的共识——只要条件合适,我们便悄然离开。难道时机已经到了?费尔南多总是将我当成一个不安分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典型的无政府主义者。
“咱们什么时候决定的这些事情?每一次当你顿悟的时候,我都在作壁上观么?”我问道。我此时想做的,不过是喝上一杯卡布奇诺,坐在阳光下的岩石上,吃完手上的这块杏仁饼。 “你确定自己真的想要那样的生活吗?”我问。
“百分之百确定。”他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想过卖房之后,你想去找一间什么样的房子吗?”我在努力着。
“不是太清楚。”他说道。
“我觉得咱们得去找一处付得起钱的住处,但愿能找到咱们喜欢的地方吧。要不试试堪那来吉奥和卡斯泰洛,你觉得怎么样?”我问他,同样说得斩钉截铁。
“还记得我当初说过的话吗?我说过,要是咱们卖了房,我想搬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去。”
“当然记得。威尼斯就和林多完全不一样,而且咱们可以找一栋带小花园的房子,这样一来你可以种一些玫瑰了,而且咱们还要一扇大大的落地窗,让屋里洒满阳光,让窗外的美景尽收眼底,不用再看阿尔巴尼家的卫星接收器和山精的那辆破菲亚特了。还有,咱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花上半辈子在水上来回穿梭了。相信我,威尼斯真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我说得飞快,就像是这些话能够阻止他再次开口一般——我真的不想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了。
“我想要离开银行。”
这话比我预料中的还要糟糕。兴许,是更好?不,是更糟。
“咱们两人之间,说不定有谁什么时候就去了,或是患上大病什么的。我不知道这些事什么时候会降临到咱俩的头上,但只想所有的时间都和你在一起。你到哪儿,我就想去哪儿。我没有时间了,在这份工作上,再也耗不起十年、十二年或是十五年了。”此时的他,平静得有些出人意料。
“那你想要做什么?”我问。
“一些可以在一起做的事。到目前为止,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他说。
“那你不想跳槽到另外一家银行看看吗?”我问。
“另外一家银行?为什么?我这可不是在寻求另外一个版本的生活。换一家银行有什么用?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并不是说我明天就要辞职,我会等到时机成熟,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再离开。不过,当我告诉你我想走的时候,请你理解我。”他说。
“可是,卖房不是最后一件事么?我的意思是,要是咱们先将房子给卖了,那咱们去哪儿呀?”我很是好奇。
“想要将那套公寓给卖出去,说不定得等上好几年呢。冈巴拉说过,市场反应是很慢的。你知道的,在这儿,所有事情都慢得要命。”他用安慰的口吻说道。一切都慢得要命,唯独你例外,我暗想。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而心跳却加快了,悬到了嗓子眼。思绪飞快地闪回到了公寓,又回到了圣路易斯。我甚至回想起了加利福尼亚。我不是才刚到这儿吗?威尼斯难道不是我的家吗?
“你为什么想要离开威尼斯?”我低声问道。
“其实,我更想找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威尼斯将永远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部分,但我们的生活不应该局限在一个地方,一套房子或是一个工作上面。这些全都是从你那儿学来的。我喜欢你那个‘一切总是从头开始’的想法,而现在,我也想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他告诉我道。费尔南多从来就没有真正搬过家,所以我怀疑他是否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精神上的迁徙,我的意思是。莫非是我把那些事给展现得太简单了?确实是。我总是在烹饪,在笑,在暴风雨中盘起我的头发。过去的我,一直都是那种即便是陷在山洞中,也能吹出欢快口哨的人,一个在绝境中依然抱着希望的求生者。难道是我的盲目乐观,让他以为我还可以去做一个大胆的孩童?用一块大手帕包上几个苹果、几块曲奇和奶酪,便能去篷车中过上一夜?去一个卖柠檬水的摊子前,将别人开张时用的红绸给偷偷剪断?
不管是在那套即将变得四壁光鲜的公寓中,还是在其他屋檐下,我的沉着平静,都不会有丝毫的变化。我甚至觉得,我们都是水鸟,栖息在柱子之上,离那奔涌的大海,不过是咫尺之间的距离。这个想法,在让我惊恐的同时,也同样在令我为之兴奋。我很想知道我的这份平静,到底有多少正在呼啸旋转,不在四壁之间,便是在这片大海和潟湖之上;有多少走进了这片薄而绚烂的晨曦,又有多少依然悬停在这片东方迷雾之中。此时此刻,我只是有些不明白。或许我明白?我能再次带着它们上路吗?整个威尼斯都能够成为我家里的又一个房间吗?
此外,我还有着另外一种恐惧,一种对于迎接下一个时代,进入另外一种生活,选择另外一个谋生之道的恐惧。我心里的那个小马达-直都没有令我失望。我依然可以吗?就算我可以,他能行吗?
终于找到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他将汗衫铺在上面,我们一起坐了下来。在7月的阳光下,我打了一个寒战。气息奄奄的阳光,感觉起来竟像是在4月。海天一色,他的眼,同样也浸透着一片湛蓝。我竟然也脆弱了起来。我想起了那场婚礼,以及他为了今天所做出的种种努力。 “这样对你也好。”我颤抖着说道。就像别人能在你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出你衰老时的模样一般,此时的我,同样在费尔南多那张苍老的脸上看出他年轻时的容颜。相见恨晚,要是那时见到这张脸,我又该如何爱他?我想起了祖孙四人,祖母、女儿、孙女、重孙女一起走过那座桥,前去参加安康圣母节时的样子——年轻的面孔重叠着苍老的面孔,苍老的面孔隐藏在稚气未脱的面孔之中。要是我们真的鼓起勇气去看,那我们还能发现些什么?
“还有十二年才能领养老金呢。”他这话,我自然清楚。“这不过是一个想法罢了。”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做的事情。就在今天。”
我们静静地坐在那块岩石上,不再言语。没有了言语的静坐,实在是令人困乏,于是我们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当天下午和傍晚,我们将时间都花在了酒店和工地之间的五十个来回之上——似乎,我们突然间茫然了起来,不知道哪个地方才更加适合我们思考了。有时,我们也说话,但更多时候是在沉默着。他的沉默,让我明白他早已说服了自己,觉得我们应该彻底离开威尼斯。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自己逼迫至此。我们的遇见,彻底改变了各自原先的方向,不像是在互相接近,倒像是有一条河,将我俩给隔了起来,而我俩,分别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河里,朝着对方所在的那片树林游了过去。多么具有欧·亨利小说的意味啊。我,一个流浪者,一个饱含泪水和麦片碎屑的浪子,变成了一个定居者;而他,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则变成了一块停不下来的礌石。他说不对,说我们并没有分站在河的两岸,而是手牵手跳进了河中,还说这么久以来,都是我为他捧起一轮明月,照亮了他的方向,我只是累了。 “现在。我觉得咱俩越来越像是一个人了,疲惫治愈了,棱角磨平了,你要是耐心些,你便会明白的。”他悄然说道。
“那好吧。”我告诉他。我说咱们得深思熟虑,小心应对,开关门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吵醒了命运。
“耐心。”这是我们对彼此的承诺。
走出去,享受广阔苍穹>>>
9月的最后一天,在给我们留下了九个月的建筑垃圾和一间漂亮的全新公寓之后,工人终于开始往外搬他们的工具和设备了。我们又是铲又是扫又是擦,很快,这个小小的地方便容光焕发了起来。麦特斯科过来将窗帘给挂上了,而我们,也一件件地将家具给摆放到了合适的位置。
尽管还没有正式挂牌出售,但此刻,这个家俨然又成为了圣路易斯那个家的翻版,不过是一个等待着离开的地方。
我们仔细地梳理着刊登着商业信息的周刊和地产出版物,晚饭后将它们都摆出来,念给对方听上一遍,然后剪下,装订,收集,排列,筛选,然后将精选出来的再给对方念上一遍。费尔南多最后决定我们应该去找一家小屋来参观,一栋有着十几个房间的乡村小屋,一个我们既可以生活又可以工作的地方。 “不过你真的能够想象得到咱们开一家小旅馆时的样子吗?”我一边抚弄着那张刊登着详细餐饮信息的报纸,一边问他。
“当然,我当然能想到。咱们一人说英语,一人说意大利语,这会是咱们最大的优势。你连这套公寓都能改造好,那不管遇到多破的房子,你都能将它们变成舒适、好客、浪漫而又宾至如归的地方的。我知道,开始时肯定会很难,因为一切都得咱们亲自动手,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他告诉我。
我想给他看一条我在餐饮周刊上发现的条目,我开始发现他已经对食物产生出了隐约的兴趣。在餐馆中,他点菜的勇气越来越足;在一些清晨,他会从银行走到利亚尔托,同我一起去集市上买晚餐时要用的菜,然后再坐在我们那小小的厨房中,看着我做他选出来的那些白色茄子;当我将一捧金黄的蘑菇倒进煎锅中,在黄油那甜丝丝的芳香和菜农刚从布兰塔河畔挖出来的野洋葱那刺鼻的味道中煎得嗞嗞有声时,他会从身后将头搁在我的肩上,细细地看着。费尔南多说那蘑菇带着森林的味道,说小时候,他经常和爷爷一同去那样的森林中散步。他买了迷迭香叶,捧在手心,那样子,温柔得像是在呵护刚出生的婴儿。不过,我还是有些害怕,不想这么快就带着我的汤锅,去那油腻腻的金刚砂上,磨我的维斯特霍夫刀具⒈。我更加节制了起来。 “要是咱们给客人提供一个是否用餐的选项的话,肯定会很不错,你觉得呢?”我试探着问道。⒈德国知名刀具品牌,商标为三叉戟,因此俗称三叉刀。
不过这不速之客竟然没听到我说什么。沉浸在上路的梦想之中,他正在地图上测量着距离。第一个指关节至第二个指关节之间的长度,在地图上便是一百公里的距离。 “我每周五都请假,这样咱们每个月便会有四个三天的超长周末,可以出去旅行啦。‘”
“那怎么可能?”我有些诧异。
“他们能拿我怎么样?开除我?要是去北方,咱们用不了十个小时便能到达任何目的地。”他一边说,一边屈起手指,在意大利地图上犹如棋子一般来回滑动着。
我们从报上得知,在弗留利毗邻奥地利边境线的地方,有一个名叫科梅良斯的穷乡僻壤,那儿有一家小旅馆要出售。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只要是在罗马的北部地区就行,于是我们驱车沿着卡尼亚那孤寂的十字路,走了足足三千英里。那个鬼地方,8月正午时的气温,依然只有三十七华氏度。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旁,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各种写着柴火出售的牌子。我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2月。我们迷路了,于是只好停下来,想要打听一下道路。对方不但是烟草商,还是日杂店店主、芝士加工师傅和酿酒师——现在正从一卷又硬又臭的卡尼亚芝士上往下切着芝士块。只见他用手中那标枪似的工具在我们头间指了指,说道:“往前直走。”在指路方面,也算是意大利不同民族间有不可多得的一个共性:所有人都一致觉得,只要往前直走,那不论你想去哪儿,都一定能顺利到达。此时的我,已经开始想念起大海了。
那间木石结构,颇具山中小屋风格的旅店中,有着二十间卧室和八个浴室,在屋子的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吧台,另外一侧则立着一架硕大的壁炉,又矮又圓,套着一个无遮无拦的铁炉——这便是弗留利方言中称之为“弗格拉”的东西。炉中的火早已熄了,但昨晚所留下的烟熏火燎气息,依然在迎接着我们。
店主是一名太太,之所以想将这家旅馆给卖掉,是因为70年代末,国家路建设基金被取消,从那以后,从托尔梅佐、乌迪内和波代诺内过来的工人,就绝了踪迹,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去旅馆那二十张床上睡觉,或是围坐在那个“弗格拉”周围,喝上几杯了。那些人。一晚可是能够吃掉十公斤香肠,还能吃下十块牛排和一大锅玉米粥哩。想当初,那些粥可是旅馆太太用雪白的玉蜀黍粉熬好了,热气腾腾地架在火塘边一块厚木板上的呢。她说她会将她制作羊肠调料和红酒的秘方都给我,还说它们要是配上玉米粥,可真是美味至极。费尔南多问她当地的旅游业状况,她说,人们大多留在了托尔梅佐周边或是弗留利的圣丹尼尔,科梅良斯已经没什么可以吸引游客的东西了,但只要多点耐心,工人们会回来的。 “你们会看到那一天的。”我们在车里朝她挥手道别时,她说道。
因为听说在塞滕布雷大街十一号有一家八个房间的小旅馆要出售,因此我们在维罗纳逗留了一会儿。在宝缇嘉酒吧,透过盛着瑞西欧托的酒杯,一名身穿威士忌颜色小羊皮的男子映入了眼帘。他听到了我们俩那南腔北调的谈话,做起了自我介绍,说正打算邀请一些美国朋友去家里吃饭,邀我们同去。要是在纽约,这样的行为会显得有些粗暴和无礼,而他也会被当成一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不过,在考虑另外一杯酒的时间,又花了半小时攀谈了各自的经历之后,我们感激地婉言谢绝了他,并交換了名片。他离开后,酒吧服务生告诉我说那人是一名伯爵、农民绅士和马术冠军,他的寨子就在伦巴第区的索尔费里诺山上。我们说了一句“真有意思”,随即起身前往阿尔卡米尔品尝马肉糊——一道将熏制的马肉加上西红柿和红酒一起炖制而成的菜。回到威尼斯,那名伯爵依旧给我们留下了口信。
他邀请我们下个周末去他的农场上度假,我们答应了。他有一栋18世纪时期的别墅,一共有六栋小屋。那儿曾经是宫扎格的领地,在那片如丝般柔滑的土地上,他还有着一个小型围场和许多马厩。伯爵一次又一次地催促我们,让我们找一个周末过去骑马、打猎、做饭,要是我们乐意,也可以去集市,见芝士商人和红酒商,准备一场持续四天的宴会。我看了看费尔南多,没料到他的果断居然吓了我和伯爵一跳: “干吗不去?”
伯爵的客人大多是英国人,剩下的便是一对德国夫妇和两名苏格兰人。系了围裙,洗干净双手之后,费尔南多同我一起将面团揉好,擀成了杯托大小的面皮,蘸上烤南瓜汁,撒上酥脆的杏仁饼干碎和用芥末油泡过的果肉;我们将牛肉塞进一只旧瓦罐之中,用阿马罗内酒浸泡了起来;又按照传统的农场做法,用荞麦面和鹌鹑熬了粥,做成了意大利汤饭。每天中午,我们都畅饮着法兰恰阔尔达起泡酒,就着戈尔贡佐拉干酪,品尝着伯爵的野生蜂蜜。
客人们吃喝玩乐骑马打猎。到第三天时,除了那两个苏格兰人,其他人都不再骑马,而是放心地睡大觉去了,只等着我们做好饭后唤醒他们。整件事真是美妙极了。当伯爵想要给我们提供一个家以及两份收入颇丰的工作时,我们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告诉他说我们想要的是一份真正属于我们的冒险,而不是成为他这儿的一分子。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似乎又给了费尔南多全新的力量。他已经开始谈论起了切菜时的刀功,询问起了真正的戈尔员佐拉干酪以及那些用铜线伪造出绿线的假冒戈尔贡佐拉干酪之间的区别。他似乎大受鼓舞。
每周,我们都会花上三天——有时也会是四天的时间,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呼啸,在盘山公路上逶迤而行,为的不过是去葡萄园外走马观花地看上一眼,或是越过橄榄林、烟草种植园和羊栏、向日葵,朝着下一座城市,下一处山村小镇,或是下一处中世纪时期的村落进发。我们驾车领略了波提切利、莱奥纳多·达·芬奇和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笔下的托斯卡纳山野,见识了那些以黑柏作纽扣的红色山丘,看过了新翻待播的锡耶纳红色土地和灰蒙蒙的光亮,欣赏到了一带犹如水墨画一般的山峦,缀满了桑葚、无花果和葡萄藤的倩影。要是哪一天看不到大海了,那我便来同他们相守。令人扼腕长叹的是,我们在托斯卡纳还没有可以蜗居的地方。
我们同所能找到的一切房产代理以及旅游公司攀谈,向一路上遇见的水果商贩、面包师和酒保打听,但又蹑手蹑脚地躲着那些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好消息的人。我们朝着拖拉机上的农民和正在开动马达磨面的人们挥手,被他们指向了一处偏远的废墟。等到我们又累又饿,就快要哭出声时,却在一条黑魆魃的横跨一片麦田的碎石小径边上,找到了一家小酒馆,受到了一名女士的款待,她给我们端来一大盘乱七八糟的金黄色面条。而这位女士,一天会卖两次这样的面条,早已卖了半个世纪。
我们并没有找到房子,但却找到了一块手写的牌子,上面写着“今日供应野猪肉”。我们循着牌子而去,到了一处修葺一新的马厩之中,一位农民大嫂将我们引到了木凳上,开始架上橄榄树枝,用大蒜、西红柿和白葡萄酒,炖起了一块野猪腰窝肉。我同一些从未去过罗马或是威尼斯,一辈子都生活在出生地的人们坐在一起,吃着,喝着;我们并没有找到房子,但我们却找到了一座掩映在栗子林中的磨坊,一架木制的明轮,正在溪流的带动下,以乳齿象时期的方式,不停地转动着;我们找到了一名种植葡萄的农民,至今仍然用点着火把在葡萄藤下吃饭的方式,庆祝着丰收;我们还找到了一名橄榄种植者,至今仍然在徒手摘取着那些绿中泛紫、透着黑色的成熟果实,并将它们放到古老的碾子之上,驾起骡子,碾压了起来。绿色的橄榄果,带着青草一般的颜色,泛着细碎而又刺鼻的气泡,闻起来像是烤榛子的味道。不过,当橄榄油最终流出,并被抹到用木炭烤制的面包上,同海盐一起窃窃私语时,那味道,顿时让世界上的所有美味,都黯然失色了。
我们一路跋山涉水,不避寒暑,在路上不停地走着,一周又一周,不知不觉间,一年便已过去了。不过,我们仍然没找到合适的小旅馆和农场小屋,依然没有地方可以工作,可以栖身。平安夜,完成一次旅行之后,我们正走在返回威尼斯的路上。这时,费尔南多突然将车子转向另外一条道路。 “你觉得咱们去奥地利过圣诞节怎么样?”他说着,便伸手去取他那本足足有六百页的地图册。
“咱们六点时就能赶到萨尔茨堡。”我们准备得倒是很充分,后备箱中一直备有一条睡袋。可是我们的礼物,我们的意大利饺子还有那只填了胡桃的火鸡怎么办?它们可全都等在威尼斯的家中呢。他说我们要过上一周的圣诞节。好在我出门时穿了一双新靴子,还戴了一顶绿色的天鹅绒帽子。他告诉我说那边指定在下雪,不过他话还没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咱们走。”等我们到达威瑟斯罗斯酒店时,马路对面的一家幼儿园刚好传来一首弦乐四重奏——《寂静的夜》。果然下雪了。
费尔南多说得没错——午夜狂欢后,回酒店的路上,我暗想。这自然是一场寻找我们下半生生活的旅行,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一次直抵我们内心的跋涉。我们已结婚两年有余,我试图想起那些没有他的日子。就像去想象一场我自认为看过但却从未看过的老电影一般。我问他咱们没有在年轻时碰到对方他后不后悔,他说他年轻时从未曾意识到还有我这样的人存在。还有,他说,他这人是少白头,年轻时就已经够沧桑的了。
“我也是。”我告诉他,心底里记起了我那些同样苍老的岁月。
“缺心眼”也是会传染的>>>
我们决定去纽约看我的两个孩子,同时拜访老友。离开前一天,在利亚尔托散步时,费尔南多说道: “咱们在冈巴拉那儿停一下,让他将咱们的房子直接挂牌出售吧。兴许,咱们应该换一个方式了。”于是,我们签了委托销售协议,回家收拾好了行囊。
收拾行囊和打开行囊,成为了我们的全部。我们成为一对漂泊的搭档。我有一个从容应对旅途的法子,那就是把不能扔的衣服全都穿在身上。更何况,此时正值春寒料峭时节,这一项工作自然也就容易了许多。我先是穿了一条皮裤,又套上一条宽松的小山羊皮裙子,裙子之上是一件丝质衬衫,衬衫外套了两件开士米羊毛衫,最后又套了一件斜纹软呢背心。我正忙着往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套衣服时,冈巴拉打电话过来,说十一点时他会带一位潜在的买主过来,是一位米兰人,名叫金卡罗·米亚托,想要为他退休的老父亲买一处海滩上的房子。我告诉他说十一点时我们早已在第勒尼安海上空了,他让我们把钥匙留在山精那儿,让我们第二天从纽约打电话过来。
不过不管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们都没有给他打电话。来到纽约后的第三天,我们在乐凯尔西酒店大吃特吃,不光吃了几大盘油封鸭,还吃到了用鸭油块炸出来的金黄土豆,一瓶陈年卡奥尔酒,也随时恭候在一旁。费尔南多说没有打电话他有些过意不去,立刻便想去打电话,丝毫不管此时的威尼斯,才刚清晨七点半。我完全沉浸在美味的鸭肉和好酒之中,只是半闭着双眼,挥手让他尽管去打他的电话。等到他回来时,我的手上、脸上早已被鸭油蹭得油光锃亮。只听他说道: “金卡罗·米亚托买了。”我将面前的空盘子推到他面前,将他那还依然装着鸭肉的盘子给拿了过来。 “你在干吗?咱们已经无家可归了,你怎么还吃得下去?”他发起了牢骚。
“我活在当下,”我告诉他, “兴许我是没地方可住了,但现在我还有这鸭肉呀,而且趁着你还没打算把它给卖掉,我得赶紧把它给吃到肚里去。”此时的我,双唇上点了两个红点,挂着两撇喝卡奥尔酒赢来的小胡子。善变先生又回来了。难不成他就一直这样变幻无常么?
在我们刚到纽约的第一个周末,出价,还价,再次出价以及再次讨价还价便已完成了。我们残忍地开出了天价,米亚托最终的还价,并没有少多少。因为他清楚我们现在还没到非卖不可的地步,而且冈巴拉也告诉费尔南多,让他尽管漫天要价,费尔南多照做了。回到威尼斯后,我们同冈巴拉见了一面,他告诉我们说米亚托希望能在六十天内完成交易,但我们要了九十天,米亚托同意了。最迟7月15日,我们就得离开了。至于去哪儿嘛,天知道。我们告诉自己得勤奋点,得继续寻找。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找一个地方,把东西存起来,然后再去租一处带家具的房子,权且住上一段时间再说。话虽如此,费尔南多还是一副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的样子,到了他应该回银行上班的那个早晨,他让我陪他搭乘船,再陪他走到银行。
我们径直从银行门前走了过去,他像是忘了地方一般,而当我们在外面碰见一名出纳时,他将安全钥匙扔了过去,说道: “我马上就来。”
我们走出了圣巴尔托洛梅奥,走过邮局,走过奥利奥桥,他依然一言不发。3月的清晨美极了,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公主,在面纱后面窥视着这个世界。我问他这天美不美,他没有听到。在萨农,我们买了一杯浓咖啡,随即又急匆匆地过了圣乔瓦尼克里索斯托莫桥,走得就像是他丝毫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去银行的方向一样。此时,我们几乎跑了起来,沿着多尔芬大碍 街,又过了一座桥,进入了阿波斯托利圣地广场,越过了一群叫喊着上学的孩童,来到了圣索菲娅广场,上了新闻大道。直到我们到了那条通向黄金宫的小巷时,他才开了口,不过说出来的不过是: “咱们回去吧。”我们坐了船,银行就在下一站,但我们并没有下船,于是我以为我们这是要回家了。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我们在圣母百合站下船了。他说: “咱们去戈列特喝咖啡。”
来到酒吧,他并没有同我一起坐下来,而是将一包尚未开封的香烟和打火机砰的一声放在了小桌上,然后让服务生上一杯科涅克白兰地。 “就一杯吗,先生?”酒保问道。
“对,就一杯,”他依然站着,对我温柔地说道, “抽这个,喝这个,就在这儿等我。”兴许,他忘了,我不会抽烟,而且一般都在晚饭后喝科涅克,而不是早晨九点半!他急匆匆地走了。可是去哪儿?难道去打电话叫冈巴拉终止房屋交易去了?就算他想那么干,他能如愿么?
半个小时,兴许三十五分钟之后,他再次现身了,一脸的茫然,看起来像是哭过。 “我做到了。我直接走到了三月二十二大街,走进了主办公室,沿着楼梯爬了上去,来到了主管办公室,然后我走了进去,坐了下来,告诉他说我要辞职。”他细细地数着自己的每一个步骤,借此来证明自己真的做到了。一直以来,他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体面”,但现在,在这间小酒吧之中,在酒保、酒店前台人员和三名喝着啤酒的男子以及一名抽着一支大雪茄的厨子的注视下,他完全失态了。他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 “你知道那位德·安吉拉托尼奥先生都对我说什么了吗?他说: ‘你是想现在就在这儿写辞职信呢,还是明天再给我带过来?你做主。’‘你做主’,这便是二十六年之后,他用来打发我的话。好吧,那我就索性做一回主好了。”他告诉我,他坐在了一台手动奥利维提面前,当场将他的辞职信一字一句地敲了出来,然后再从打印机滚筒上撕下,叠成三折,要了一个信封,写上了德·安吉拉托尼奥的名字——而那家伙,此时就站在几码开外的一张桌子后面。
我知道,此刻他内心的澎湃根本就算不上是澎湃,只是在长时间地沸腾之后,闪现出来的最后一道闪电罢了。费尔南多过去所走过的路,通常沉默而又隐秘。我能理解这一切,但他还是让我惊诧不已。我端起了那杯尚未动过的科湼克,试图将心底里那些纷繁复杂的头绪给厘清。我想故事应该是这样的:我来到了威尼斯,遇见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在银行工作,住在大海边。那名不速之客爱上了我,请求我离开自己的房子和工作,来亚得里亚海裙裾旁的一个小岛上,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而我,也爱上了他,于是就同意了。那名不速之客成为了我的丈夫,而此时的他,既不打算再在这个小岛上住下去,也不打算再在银行工作了,所以,现在,他和我都没有房子没有了工作,一切都得从头来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厘清了这一切之后,我竟然放松了下来。唯一的遗憾,便是他拨动那根弦时,稍微猛烈了一些。说好的耐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整个故事中,又有谁曾谨小慎微过?
我喝了一杯十点时分的科涅克,又是哭又是笑。罢了,就算是一切都重新来过,又能怎样?给我十分钟,我便能回过神来。不过我仍然问他: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之前没同我提起过?”
“这就是我的方式。”他说道。狡辩,含糊其词,自私自利,我暗想。费尔南多是一名威尼斯人,是王族的后代,不管是哪一种身份,荒唐和勇敢,在他们的脸上看起来都没什么两样——在这样的清晨,在这样细密的阳光下,这一特征,更是鲜活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
睡李>>>
做面包剩下的生面团所带来的意外收获。在弗留利时,我看到一名面包师将这些东西收集起来,做成了蛋糕,给家人当早餐吃。用来做底料的土豆粉生面团,即便是不添加任何水果,烤起来也很好吃。这是一道慈悲的美食,就算是那些不常做面包或甜点的厨师,也一样能做。即便是将水果换成带硬核的种类(如油桃、桃、杏等),其味道也丝毫不逊色。这道甜点最终成为了费尔南多晚餐时的首选,特别是当他感觉不适的时候——不是身体上的不适,而是因为工作或是吃食上的原因,心情不佳,需要抚慰的时候。向银行递交辞职信的那天晚上,他吃的便是这道菜。现如今,我们依然用那口从圣路易斯跟着我到了威尼斯,然后又辗转来到了托斯卡纳的有些憔悴的煎锅,做着这道菜。
12盎司土豆粉生面团,未经发酵(后文详细说明)
8~10个洋李,一切两半,去核
1杯焦糖
3茶匙凉黄油,不加盐,切末
三分之二杯重力稀奶油,混以四分之一杯格拉巴酒
将一口9寸蛋糕锅抹上黄油,圆形或方形皆可,将生面团放入。将洋李切面朝上,压入面团,撒上白糖和黄油,倒入奶油格拉巴混合液,400摄氏度烤制20~25分钟,直至面包成棕色,洋李流汁,奶油和白糖结成一层金黄色的硬壳。
分量:6人/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