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在远方旅行的父亲:
我很想你,但说不出是哪种想念。山东的菊花大概已经开了,我还想全家人再去看一次。母亲经过几个月的休整,也逐渐恢复了容色,只是越来越大的压力,还在为难她。我们都不怪你,我们知道你也不想的。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几个月的营养液灌输入你的身体里一定很不好受,普通人只能撑一个月的时间,你因为还念着我们,撑了三个多月。可是我也像母亲一样不明白,为什么好人没好报。
幼时的印象中,你是一位高大带着些许文艺青年风范的父亲。你和母亲为了维持生计,每天在工厂中起早贪黑,抽不出太多的时间陪我。即使有出去玩的时间,也总凑不到一块去。唯一一次的一家人出游,是去山东青岛的一个大公园。我已记不得公园的名字,但如果还能再去一次,我肯定能找到。
秋高气爽,公园里的菊花千姿百态,为这萧瑟的季节平添了几分活力。因为我的生肖是马,为了讨个好的寓意,我们去了马像旁照相。你把我托坐在宽厚的肩膀上,我嫩小的手紧紧抓住你长满厚茧的一根手指,我们手中的纹理,不住地缠绕在一起。我们走了很多路,拍了很多照。从前的每一天都不如今天快乐,以后的每一天也不像今天。我的手拉着我的全世界,急匆匆地追赶秋天的脚步。
进入青春期的我,与你的关系日远日疏。更多的时候,我们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一周也聊不了几次天,亲昵的呼喊也没有几声。我们同是早出晚归,同是匆忙的脚步。你走后我才明白他们说的那种有些事不体会一遍是不会明白的滋味了,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世上也不会卖后悔药。
除了尖酸刻薄的调味料,我是吃什么都不挑的嘴巴。但我现在想要的,却是一碗你做的蛋炒饭。那天你和母亲到家已经是深夜了,第二天你们还要早起继续赶工。这天你起的格外早,为我炒了一碗蛋炒饭。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这几天睡得并不安稳。我草草解决完早饭,穿上鞋准备出门。电视上还在播放早间新闻,天还没有全亮,厨房飘来蛋炒饭余留的香气,你蜷缩在沙发上浅眠着。我想,我为什么不好好品尝一下呢。
我总觉得是梦一场。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跌宕起伏的剧情,在我们家拉开了帷幕。我记得那是条长长的走廊,再柔软的脚步踩在上面,都会听到厚重的回声。疾病就是这里的规则和身份,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聚集在这里。你刚从家中冰冷的瓷砖上被抬过来,一直没睁开眼。在你稳定的几天后,我进入了重症监护室这个神秘又悲哀的地方。
房间一片明亮,明亮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缓慢往里走,四个病床边的机器滴滴发出声响,我在靠近墙边的一张床上看见了你。另一个病床边围着医生和护士,他们时不时摇摇头,护士手上的笔便动了起来。你全身瘫软在病床上,几个像触角的东西粘在你的身上。你粗粗地呼吸,每一声都有力地敲打在我的心上,发出沉闷而混沌的响声。我耳边静的只有滴滴声,心脏一阵紧缩,有什么东西快要夺出眼眶。从里面出来,我陪着母亲坐在那排简单餐厅常有的塑料椅上,硬得我全身发疼。
你不再假装坚强。不同于前几天红里透白的面色,如今已是一片死灰。你的脚趾奇怪地张着,难看的咧着嘴。身形像被放掉气的气球,被疾病抽出了精气,迅速地干瘪下去。母亲许久未帮你修理的头发和胡渣,已被剃匠整理得一干二净。接下来,你将被送到你曾经生活过的土地里,永久地沉睡。亲戚朋友都知道你生前爱干净,所以走后也得体体面面的,便让我把你半眯着的右眼合上了。
我知道,你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守护我们,那里没有痛苦,也没有繁杂。我一直想你过得不那么劳累些的心愿,也终于有了结果。我会照顾好母亲,你放心。她比我晚到家的时候,我都会提醒她开车回家要注意安全。我帮母亲分担了家务,也学着做许多事,在许多事情上,我都听她的,很少跟她吵架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我,她,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啊。
每当看见有小朋友坐在他们父亲宽厚的肩膀上时,我心头涌上的心酸和温暖,满是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