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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松《达达的长征》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8:4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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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第一眼看见她,便意识到,她就是达达。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70年前的达达。

达达冲我微笑着。

我朝她走过去。

——创作手记

电话铃声像一束耀眼的阳光,骤然刺人梦境0

龙卓先是浑然不觉。朦胧中,他似乎跋涉在一片泥泞的沼泽里。周围没有一丝声息,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地。远处,有一些连绵起伏的山丘,像草地涌起又被凝固住的波纹。一条河流若隐若现地从草地深处伸延过来,旋了一个很优美的弧度,又向远处伸展去。龙卓从飘浮的气息里闻到一些熟悉。他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里,却又实在想不起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发现眼前有一个浅蓝色的水洼,积水清澈见底,一团枯枝和青草的缝隙里,正有一串气泡咕咕地冒出来,在水面上漂浮着,移动着,闪烁着晶莹的五颜六色的光泽。他从这气泡上看到映出的蓝天,白云,还有一只鸟儿在飞……接着,他又坐到录播室里,面对着摄像机的镜头翻来覆去地说着主持人的台词。这些台词都很长,如果要将一个完整的句子说下来几乎没有喘息的缝隙,而且有的地方似乎模糊不清,甚至词不达意,不知为什么还总是来回地重复,不断地重复,一段话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又绕回来。龙卓被搞得疲惫不堪。他有些烦躁起来,渐渐感到胸闷,气促,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就在这时,他眼前一亮,就听到了床头的电话铃声。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标准普通话,有些陌生。

你是,龙卓?

您哪位?

我是,嗯……

请问,您有什么事?

是……有一些事情。

请说。

这……

好吧,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

龙卓含混地说一句,就准备挂电话了。

以往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观众在电视上看了哪一期节目,不知从哪里搞到电话号码就打过来。这种电话一般没什么正经事,有的人干脆只问一句,你就是龙卓吗?你……真的是龙卓吗?似乎只为验明正身,然后就赶紧将电话挂断了。但是,这一次的电话并没有匆忙挂断。对方似乎在考虑,应该如何将要说的话说出来。

你,恐怕不认识我。

我当然不认识你。

龙卓开始不耐烦了。他觉得对方莫名其妙。

请问……你……今天上午有事吗?

当然有事,我的时间已排得很满。

我们……能见一下吗?

为什么?

也许,也许……

对方只说了两个也许,就又停住了。

龙卓已睡意全消。他觉得很好笑。

我可以问一下吗,你究竟有什么事?

我,的确……想问你一些事情。

沉了一下,对方又说,如果有可能,最好,请你来一下。

然后,对方又说了见面地点在师范大学的宜园,道一声再见,就将电话挂断了。

龙卓拿着电话听筒,愣了一阵,才伸手放回到电话机上。他隐约感觉到,这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观众电话,也不像熟人开玩笑,当然,龙卓在这个城市里也还没有能开这种玩笑的朋友。他突然想起来,欠身看一看电话机上的液晶显示屏,显示的是是个8位数的固定电话号码。他试着又拨回去,对方果然是师范大学,理学院。龙卓立刻明白了,刚才这个操着标准普通话的陌生女人是有意使用固定电话打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增加可信度,而倘若使用手机就难说了,在今天,手机是最可疑的通讯工具。

龙卓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去师大宜园看一看。

龙卓没有想到,坐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个很时尚的女孩。

这女孩化妆很淡,一头染成紫色的直发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泽。宜园是师大校园里一个很精致的园林,种满葱茏的树木,还有各种花卉。上午的阳光照在月季、芍药和牡丹花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苦涩气息。周围只有几个正在读书的学生,显得很安静。女孩坐在一张长椅上。她告诉龙卓,她叫夏雪,在师大理学院读硕士。

龙卓点点头,觉得没必要再做自我介绍。他直截了当问,究竟有什么事。

夏雪沉了沉,似乎在考虑应该怎样说。

昨天,在电视上,我看了你主持的节目。

龙卓在心里一笑,到底又是一个电视观众。

哦,他说,请多提意见。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夏雪看看他,忽然问。

中央民族大学,怎么?

哦,难怪呢。

难怪?

夏雪一笑,我是说,这就不奇怪了。

龙卓看看她,不知她究竟要说什么。

你在这期节目里,请了一个老红军?

对,这个节目,是谈长征的事。

你好像提到,你的老家在泽吉?

对,我就是泽吉人。

扎摩梭的……泽吉?

扎摩梭的泽吉。

扎摩梭……泽吉……

夏雪喃喃自语着,忽然又问,是川西的扎摩梭吗?

龙卓笑了笑,说,在这世界上,应该只有一个扎摩梭,也只有一个泽吉。

夏雪将眼垂下去,似乎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说,谢谢……你能来。

龙卓有些意外。他看看夏雪向自己伸过来的手,又看看她的脸。他想问,难道你把我叫来,就是要问这些吗?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只在那只手上轻轻握了一下,然后说,我很早就从泽吉出来,一直在外面上学,所以,过去的事,都是当年听奶奶讲的。

你……奶奶?

夏雪突然睁大眼。

龙卓点点头,微笑一下,就向夏雪告辞了。

龙卓直到从师大校园里出来,仍在想着夏雪刚才的神情。他可以断定,夏雪绝不是仅仅看了这期节目,因为有什么感想或像以往别的小女生对他的主持风格感兴趣才想要见他的。应该还有别的原因。他想,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但是,龙卓又想不明白,自己的家乡,扎摩梭的泽吉是在川西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像夏雪这种生活在都市里的女孩,应该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而她看了这期电视节目,怎么会如此感兴趣?尤其当自己提到奶奶,她又是那样一种奇怪的表情。这个夏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只有一种可能,龙卓在心里推测,应该只有一种可能。

无论通过什么途径,或许在影视作品里,或许在哪一本书上,她曾经看到过关于扎摩梭的泽吉的介绍,至少了解一些背景。这也并不奇怪,龙卓想,扎摩梭的泽吉虽然是在川西偏远的深山里,但这些年,因为红军长征,也偶尔被人提起。

其实龙卓在主持这期节目时,也是随口提到扎摩梭的。

这是一个新开的电视栏目。栏目定位只有两点:红军,长征。当初选择主持人时,台里采取了竞聘制,龙卓由于特定的家庭背景,又对这段历史有着特殊的感情,在众多的候选人中脱颖而出。他也很珍惜这个机会,在每期节目录制前都要先做大量的案头工作。这一期节目是谈红军长征时期的几个重要会议,当那位专门请来做嘉宾的老红军讲起当年著名的“会理会议”、“芦花会议”和“毛儿盖会议”,龙卓随口插话说,自己的家乡是在川西扎摩梭的泽吉,当年,那里也曾有长征的红军经过,而且,听老辈人讲,也曾经发生过许多故事。但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这位老红军竟然对扎摩梭的泽吉一无所知。他努力回忆一阵,还是想不起来,最后只好说,他当年参加红军时年龄还很小,只有十多岁。

时间……太久了,有些事……已经记不清了。

老红军摇摇头,感慨地说。

龙卓想,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这些年,奶奶每向他说起当年的事,也总是这样感叹。

大概也正由于此,龙卓发现,奶奶每次向他讲述的细节都会有一些出入,甚至还有一些相互矛盾之处。比如时间,奶奶有一次说,那应该是在1935年的8月,正是扎摩梭山上开满黄色的珍珠菊和白色的杜鹃花的季节。但又有一次,奶奶却十分肯定地说,那是发生在1936年5月的事情,奶奶甚至很具体地说,扎摩梭的5月已开始温暖起来,太阳不再绕着山顶转,而是高高地升上天空。龙卓想,几十年的时间的确很漫长,而漫长的时间就像流水,往往会将一些事情冲刷得模糊不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是在冬季,因为奶奶清楚记得,在红军沿着山前的茶马古道开进寨子的那天夜里,正下着大雨。

奶奶每说到这里就会眯起两眼,声音从喉咙里潺潺地流出来,似乎已流经几十年。

她说,那场大雨好大啊,山上的云杉树林发出一片震耳的沙沙声。由于山洪倾泻而下,扎摩梭河也暴涨起来,湍急的河水卷着浑浊的浪头冲得木桥摇摇欲坠。但是,当寨子里的人们听说红军开过来,还是纷纷冒雨跑过木桥,逃到对面的扎摩梭山上去了。

奶奶说,在那个雨夜,她没有和人们一起逃走。因为她没有裤子。家里唯一的一块稍微完整的麻布片也被姐姐围去了。所以,当寨子已空无一人时,只有她还独自躲在木楼里,蜷缩在吊炉的火塘旁边。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那声音在雨中杂沓而沉重,似乎有无数双脚践踏在泥水里。奶奶听了一阵,来到门边,轻轻打开一条缝隙朝外张望。就这样,她第一次亲眼看见了那些被叫做红军的队伍。当时奶奶真的很意外,她发现这不过是一些很普通的人,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一个个生着红头发,绿皮肤。他们看上去都很疲惫,有的显然体弱多病,已步履艰难,还有的则被抬在担架上。借着微弱的夜色,奶奶依稀看出,这竟然是一支很年轻的队伍,其中有的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

那时候,奶奶也不过十几岁。

奶奶想,他们还这样小,怎么就离开了家呢?

奶奶这样想着,就将木楼的门缝轻轻拉得大了一些。就在她伸出头,想将这支队伍看得更清楚些时,突然发现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的红军。奶奶每说起这个年轻的红军,声音就会变得幽细下来。她说,当时他的灰军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在黑暗中泛着僵硬的颜色。他一定是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趔趔趄趄地来到木楼前,双手扶着木梯,慢慢仰起头,一下一下地朝上张望着。冰冷的雨水仍然不停地泼洒下来,落到他的帽檐上,又像瀑布一样冲刷到他的脸上,再顺着脸颊汹涌地流进他的衣领。他的衣领已拧得很歪,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干瘦的脖颈上几根筋骨挑着湿漉漉的皮肤,从里面嶙峋地伸出来。

也就在这时,奶奶的目光刚好与他碰到一起。

每当奶奶说到这里,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奶奶说,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她仍还记得那个目光,那是一种饥饿的目光啊,因此非常的亮,在黑暗中几乎亮得有些耀眼。当时,这个年轻的红军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流水声,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清楚。总之,奶奶看到他的双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又翕动了一下。

奶奶盯住他看了看,突然转身扑向木楼的深处。

奶奶在吊炉的火塘里翻弄一阵,扒出两个土豆,用一块布片包了,又来到木楼门口。她原本打算从木梯下去,但门刚打开,一阵狂风夹着雨水卷进来,将奶奶围在身上的麻布片刮掉了。奶奶连忙又躲进木楼,趴在门口,伸手将土豆朝那个饥寒交迫的年轻红军递下去,嘴里一边大声喊着,给你——拿好啊!

然后,又大声喊,吃吧——拿去吃吧!

那个年轻的红军先是没有动。他站在那里,就那样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奶奶。奶奶又朝他打了一个手势,将手里的土豆挥了挥。突然,那个年轻的红军后退一步,又朝下一蹲,身体朝上一跃就高高地跳起来。奶奶没有想到他竟然能跳那样高,细瘦的身体在风雨中几乎被吹得飘忽了一下。就在他跳到最高点时,两只手也同时伸过来,将那两个土豆准确地拿过去了。奶奶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那天夜里,她第一次知道,人在饿急了的时候竟然还可以那样吃东西。奶奶说,这个年轻红军的两脚刚一落地,那两只土豆连同包裹的布片只在他嘴边一闪就不见了,黑暗中,她只隐约听到“呜——”地一声。

龙卓曾无数次想,那个年轻的红军究竟是什么样子?

奶奶的讲述,使他对他充满各种各样的想象。但奶奶所讲述的似乎并不固定,每一次都会又添加一些新的内容,这就需要龙卓自己归纳,重新整理,从中寻找出新的有价值的情节或细节。比如又有一次,奶奶就似乎已忘记曾经讲过的内容。

还是那个年轻的红军。还是那样一个雨夜。奶奶说,当时寨子里的人们都已睡下了,但一听说红军就要开来的消息,立刻纷纷冒雨逃到扎摩梭山上去丁。其实当时已有些迟了,而且,那条通往扎摩梭山的小路要经过寨口,因此在当时,人们是应该与红军的队伍相遇的。但是那天夜里,有一段茶马古道被山洪冲断了,红军前进受到阻碍。因此,待他们将路修好,再沿着扎摩梭河一路开过来时,就只剩了一座空空的寨子。

在那个雨夜,奶奶也跟随人们一起跑到山上。

但是,她很快就改变主意,想回寨子去了。

还是因为裤子的问题。奶奶没有裤子,连围在下身的布片也已破烂不堪。那时她已是十几岁的大姑娘,这样站在寨子里的人们面前,她实在感到难为情。她想,她宁愿冒着危险回去躲到木楼上,也不能再这样待在山上了。于是,在那个雨夜,奶奶就从山上下来,又悄悄地回到了寨子。就这样,她就看到了那些刚刚开进寨子的红军队伍。

奶奶说,她刚刚看到他们时,真觉得这是一群很奇怪的人。她搞不清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而且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深夜冒着大雨来到扎摩梭的泽吉。他们就那样横七竖八地歪在街上,坐在雨里,身上的灰军服已和泥水浑然一色。但是,他们的规矩似乎极为严明,街边就有许多木楼,由于人们逃得匆忙,有的人家连木楼的门也没来得及关,却没有一个人闯进去躲雨。当然,也没有谁发出一丝声响。就在对面山上,还驻守着国民党军队,与这边相隔仅二十几里山路。从山下看去,几乎隐约可见山顶微弱的灯光。奶奶说,她后来才听那个年轻的红军说,在这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如果山上的胡宗南军队得知红军开到这里,又趁他们立足未稳从山上杀下来,后果就难以设想了。

奶奶绕过这些红军队伍,来到自己家的木楼跟前。

正当奶奶要爬上木梯时,忽听柱脚有些声响。她循声望去,就发现了那个年轻的红军。这一次奶奶看得很清楚,因此,在描述他的样子时,也就说得很具体。奶奶说,他的样子实在太瘦了,两腮深深塌陷下去,因此显得眼睛很大,但他的前额非常宽阔,鼻梁高挺,如果不是面黄肌瘦,奶奶肯定地说,他应该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

当时奶奶看见他,立刻下意识地将身上的布片裹一裹紧。

你怎么,在这里?

她有些惊愕地问。

你……怎么了?

她又问。

这个年轻的红军显然已饿得说不出话。奶奶发现,他的嘴里正在咀嚼着几片树叶,一缕暗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和雨水一起淌下来,滴落到军服上。在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花椒树枝,成串的树叶在黑暗中闪烁着湿漉漉的光泽。奶奶又看看他,没再说话就爬上木楼。

奶奶迅速地从吊炉的火塘里扒出两个土豆,给这年轻的红军送下来。

但就在这时,奶奶说,却发生了一件让她非常难为情的事情。直到几十年后,奶奶再说起这件事时,满是皱褶的脸上仍然浮起一片久久消褪不尽的红晕。奶奶说,就在她从木梯上下来时,突然刮来一阵风,就将她围在身上的麻布片吹掉了,她连忙伸手去抓,却没有抓住。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尽管夜色漆黑,但奶奶泛白的两腿仍然清晰可见。奶奶一下僵在了木梯上。就那样僵了一瞬,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于是,她赶紧将手里的土豆朝那年轻红军的手里一塞,连看也没顾上再看他一眼,就赶紧返身爬回木楼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在龙卓的记忆里,关于几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奶奶还说过许多版本。这些版本之间似乎都有一些关联,却又有相互矛盾之处,给人的感觉是,如果单独听哪一个版本都很真实。龙卓曾经很认真地分析过,却一直吃不准究竟应该相信哪一种版本。

但龙卓也发现,其中有几个关键性的细节是永远一致的,比如那个深夜下着大雨,又比如那个已被冻饿得没有一点气力的年轻红军,再比如那两个从吊炉的火塘里扒出的土豆,还有围在奶奶身上的那块破烂不堪的麻布片被风雨卷得不翼而飞。

龙卓曾问奶奶,当时是在夜里,又下着那样大的雨,有些事怎么可能看得清呢?

他又问,那个年轻的红军战士,真的接受了那两个土豆吗?

奶奶听了,只是摇摇头,嘴里发出“唉——”地一声。

奶奶说,那时的事,你们现在是想象不出来的。

这以后的事情,奶奶就记得很清楚了。三天以后。奶奶每次讲起这件事时,都会十分肯定地说,那是在三天以后。在那个三天以后的早晨,奶奶从木楼的板缝里看到一束透射进来的阳光。这阳光似乎已被雨水冲洗干净,看上去鲜活而又明亮。但是,奶奶仍然不敢走出木楼。寨子里的人们还躲在对面的扎摩梭山上,奶奶虽然已经发现,这些红军真的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到处杀人放火,他们只是紧张地忙碌着,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但奶奶还是摸不透,这些沿着茶马古道突然而至的穿着灰色衣服的军队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这里又究竟要干什么事情。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裤子问题。当时躲在木楼里的奶奶不要说裤子,就连那块仅有的围在身上的麻布片也已在那个下着大雨的深夜被一阵风卷走了。在那几天里,奶奶实际是光着身子躲在木楼上的,奶奶说,她当时除去害怕,已没有任何办法。她甚至开始有些后悔,她想,也许自己在那个雨夜里真应该听从母亲和姐姐的劝阻留在山上,那样和寨子里的人们守在一起,心里总会踏实一些。奶奶一边这样想着,就忍不住独自哭泣起来。

但就在这时,她无意中从木楼的板缝里看到外面的情形。

她看到了一团耀眼的灰色。那是一种铁灰,已经有些发白,而且,上面还有一些斑斑驳驳的褐色,似乎是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在奶奶的记忆里,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颜色,她搞不清那外面的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于是,她轻轻来到墙板跟前,扒着缝隙朝外张望。

奶奶终于看清了,那竟然是一条灰色的裤子!

它被挑在一根细细的杉篙上,正像一面旗帜在阳光下随风飘扬。

奶奶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这裤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睁大两眼,目不转睛地朝外看着。这时,就见一个年轻的红军走过来,又将一件灰色的军服上衣也挂在杉篙上。奶奶的脸上立刻发起烧来。当时,她的脸一定像扎摩梭山坡上的野玫瑰一样红。她已认出来,这个年轻的红军正是在那个雨夜里曾经见过的人。她是从他那双眼睛认出来的,她想,一定是他,他的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明亮,而且,还有了一股英武的精神。直到这时奶奶才看清楚,这个年轻的红军的确很英俊,虽然长期缺乏营养,皮肤泛出一些菜色,却仍然遮盖不住他那年轻面庞上的俊朗。这时,他踮起两脚,将那件灰色的军服上衣也挂到杉篙上之后,又冲木楼这边看了看。他似乎知道奶奶正在木楼里扒着板缝向外偷看,于是还冲这边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和阳光融在一起,是那样的灿烂。

给你的!

他大声说。

你试一试,应该合身!

他用手指了指,又很大声地说。

他说话明显是山外的口音。但奶奶能听懂。

奶奶觉得,他的声音洪亮极了,真的是很好听。

奶奶每次说到这里,就会闭起两眼,停下来静静地沉默一会儿。而这时,她那满是皱褶的眼角也就会有一些晶亮的泪滴渗出来。龙卓看着这些泪滴,觉得它们仿佛是来自几十年前,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这些泪滴还带着几十年前的气息。

奶奶说,那身衣服,真好看啊。

穿到身上……很舒服呢。

龙卓渐渐感觉到,做这档电视节目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还不仅仅是制作周期,每周一期确实很紧张,工作量也很大,但更关键的还是心理。不知为什么,龙卓感觉自己的心里越来越沉重。一连几天,他都在等待。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这天上午,夏雪终于又打来电话。

夏雪这一次是用手机打的,而且打到了龙卓的手机上。龙卓刚刚录完节目,从录播室里走出来一边摘下身上的无线麦克,就感觉兜里的手机又在震动。刚才在录制过程中,手机就一直在不停地震。他凭直觉已经猜到,应该是夏雪。

果然,他打开电话一听,真的是她。

我想,你应该来电话了。他笑笑说。

夏雪在电话里问,你怎么知道?

感觉,龙卓说,只是一种感觉。

那这半天,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录节目,刚从棚里出来。

好吧,我还在宜园等你。

要不……换个地方吧。龙卓支吾一下,他想告诉夏雪,他很想放松一下,找个闲适的地方聊一聊天,但再想,又觉得自己跟夏雪并不是这种关系,就把话咽回去。

想去哪里?

我开车去接你,见面再说。

算了,我一会儿,还有课。

那,好吧。

龙卓说罢,就挂断电话。

自从那一次见面后,夏雪又来过几次电话,但每次话都不多,似乎也没什么事,给龙卓的感觉是,她来电话的目的只是为了通一个电话,或者说,是为了保持这样一种联系。不过龙卓还是对她有了一点初步的了解,她正在读应用数学研究方向的硕士生,后面还准备修工程力学。她在电话里对龙卓说,她正在考虑,将来究竟是搞研究还是去搞应用。龙卓觉得,与这个女孩保持这样一种联系也挺有意思。他虽然已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将近十年,又在电视台这种特殊部门工作,却仍然觉得这里如同一潭深水,而自己就像一滴油,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使自己溶解其中。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又怀念起扎摩梭的泽吉。

他觉得,还是扎摩梭的泽吉好,那里的阳光都很纯净。

龙卓开车来到师大宜园时,看见夏雪仍坐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张长椅上。但这一次,她的装束明显朴素起来,披肩的长发束向脑后,下身穿一条棕色牛仔款长裤,上面是蓝灰色的水洗布衫衣,看上去仍然不失时尚,却又多了几分英武气。

她一见龙卓就笑了。

龙卓问,你笑什么?

刚才录制的,又是关于红军的事?

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背上,还记着1936年10月。

龙卓低头看了看,脸一下红起来。

夏雪说,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红军会师的日子。

龙卓点点头,说,这是一个系列节目,还要做几期。

夏雪看着他,忽然说,我去给你们当嘉宾,可以吗?

龙卓笑了,为什么,你也参加过长征吗?

我当然没有,夏雪正色说,可是,我爷爷参加过。

你……爷爷?

更确切地说,是我的祖爷爷。夏雪说着,突然把脸转向龙卓,盯住他看了一阵,我曾听他说过,当年,他参加长征时,去过川西的扎摩梭,好像,也到过泽吉。

龙卓从师大校园出来时,觉得自己的汽车就像一条鱼,无声地游在水里。阳光落到前面的路面上,从风挡玻璃看出去,有一些刺眼的热线在轻柔地飘动着。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夏雪的女孩,龙卓就已意识到,她应该与扎摩梭的泽吉有什么关联。但这关联究竟是什么,他却一直想不出来。如果从夏雪听她曾祖父说的时间推断,他当年跟随红军到达扎摩梭应该就是在1935年。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从1935年到1936年,去过扎摩梭的红军队伍有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曾到过泽吉,不过他们仅仅是路过,只驻扎几天就又继续北上了。从这一点看,即使夏雪的曾祖父到过泽吉,或许也只是那些红军中的一个。然而,不知为什么,夏雪的讲述总让龙卓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曾祖父并不陌生,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来,那应该是一个很瘦很高的老人。

龙卓想,如果从年龄推算,夏雪的曾祖父在那时应该还是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在当时,20岁左右就已是大人了,那时部队里还有许多十几岁的孩子。夏雪说,她的曾祖父曾对她说过这样一件事,当年,在他们走过松潘草地时,有一个12岁的小战士,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但他一直不说一句话,只是拄着一根柳棍走啊走啊,后来,就在已看到草地边缘的山丘时,他实在走不动了,就那样跪在了沼泽里,渐渐地,和手里的柳棍一起深陷下去,直到最后,草地上只还剩下一根直立的柳棍……夏雪说,很多年后,她的曾祖父又去过那个地方,他发现那个小战士手里的柳棍竟已长成了一棵茂盛的大树。那棵大树非常奇特,枝条都是垂直向上生长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双双手,充满渴望地伸向蓝天。但是,夏雪说,她的曾祖父却从没有告诉过她,那一次,他究竟是为什么又去了那片松潘草地,他只是在那一带转了很久,嘴里喃喃地说着,变了……都变了……当年的很多地方,都已找不到了。

龙卓想,在离松潘草地不远的地方,就应该是扎摩梭的泽吉。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没将这个细节告诉夏雪。

龙卓直到很晚才回家。

电话又在响。是夏雪。

你下午,不在家?

嗯,开车出去转了转。

我打过几次电话。

哦,有事吗。

夏雪没回答。听筒里只有沙沙的声音。

龙卓忽然打破沉默,要不,你再给我讲一讲吧。

讲什么?

关于,你曾祖父的事。也许,你不相信。

什么?

当年的事,他说得很少。

为什么,他不愿说吗?

不知道。

夏雪沉了一下,忽然又说,问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你从民族大学毕业,怎么会当电视主持人?

龙卓笑笑,偶然应聘,就考上了。

夏雪没再说话,就将电话挂断了。

龙卓躺到床上,无意中又在自己的手背上看到“1936年10月”这几个字。字是用蓝色水笔写的,仍然清晰可见。这是红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胜利会师的时间,也被认为是红军长征取得最后胜利的纪念日。龙卓上午录节目时怕忘记,就随手用水笔记在了自己的手背上。1936年,龙卓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那一年,奶奶应该18岁。

他怎么也想象不出,18岁的奶奶是什么样子。

电话又响起来。龙卓拿起听筒,还是夏雪。

还想……问你一件事。

嗯,问吧。

我在电视里,看了你讲的关于你奶奶的事。

都是这些年,她断断续续给我讲的。

她当年,是不是叫达达?

对,她叫达达。

夏雪哦一声,沉了一下。

我知道她的名字,你不觉得奇怪吗?

也许,不奇怪。

好吧,再见。

夏雪说罢,就又将电话挂断了。

夏雪知道奶奶当年的名字,龙卓真的并不感到奇怪。

在扎摩梭的泽吉,至今仍有许多女孩叫达达。达达在扎摩梭就像今天都市里的“芳芳”、“园园”、“珍珍”或“兰兰”,是一种对女孩的普遍称谓。但是,龙卓又想,既然夏雪这样问自己,就说明她的曾祖父当年在扎摩梭的泽吉应该也认识一个叫达达的女孩。龙卓在心里猜测着,那个夏雪的曾祖父认识的达达,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她与奶奶的年龄相仿?或许,还要大或小一些?但夏雪告诉他,关于这件事,也许永远是一个谜了。

夏雪说,她的曾祖父,在两年前已经去世了。

龙卓说,达达也已去世,而且,也是两年前。

其实这些年,龙卓从不把奶奶叫奶奶,他更喜欢叫她达达。每当他这样叫时,达达脸上的皱纹就会像山坡上的杜鹃花一样绽放起来,然后哎地答应一声。龙卓觉得,在他与达达之间,永远是那么愉快而且轻松默契,似乎几十年的年龄差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但是,龙卓也一直感到遗憾。关于那个年轻的红军,他总想知道得更多一些。可是自从他出来读书,每次探家回泽吉,一旦他试探着向达达问及此事,她却总是闪烁其辞,似乎已不愿再提起这些往事。更多的时候,她会静静地沉默下来,接着,那满是皱褶的眼角就又会淌出一些泪水。龙卓发现,随着达达苍老,她的那些泪水也已不再透明,淌在脸上就像扎摩梭的河水一样浑浊。达达的背驼了,个子也变矮了,不戴包头时,白发已稀疏得露出头顶。寨子里的人们无不摇头叹息。一些老人说,达达啊,她当年是那样的苗条哟,她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像扎摩梭河水一样,在咱们这里可是远近闻名呢!

但是这些年,达达还是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往事。

龙卓决定,要凭记忆将达达讲述的这些往事拼凑起来。他相信,这样也许能大致勾勒出当年的轮廓。龙卓想,尽管达达每一次的讲述都有所不同,但如果认真分析起来,还是可以推定,她与那个年轻红军的相识,应该就是从那两个烤土豆开始的。在那个寒冷的雨夜,那个年轻的红军吃了两个还有些温热的土豆,年轻的身体立刻又有了一些气力。因此,他一定对衣不蔽体的达达充满感激。尽管当时正在下着大雨,天色也很黑,他还是应该牢牢记住了达达的面孔。而达达呢,也是一样,她也会记住这个年轻的红军。

所以,在那个雨过天晴的上午,当达达躲在木楼上,扒着板缝偷偷向外张望时,一下就认出了那个年轻的红军。接着,她就看到了那身灰色的军服。那身灰军服被挑在细细的杉篙上,像旗帜一样地随风飘扬着,在蓝天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鲜艳。那个年轻的红军做完这一切,又朝木楼这边看一看,还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就朝寨子里走去。

达达一下看呆了,她觉得这个年轻红军敬礼的动作真是帅气极了,将右手的五指并拢,放到眉梢上轻轻一碰,再配上那身发白的灰军服,看上去真是威武啊。达达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进一片树林不见了,才轻轻打开木楼的门,从木梯上飞快地下来,摘下那身衣服又跑回到木楼上。她将这身衣服捧在手里。衣服是用粗布缝制的,虽然有些厚,却很柔软,但摸上去的感觉又似乎隐隐地还有一些浆硬。达达抖开看了看,就迫不及待地穿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穿这种衣服。她觉得这种衣服的式样真是很新奇,裤子非常合体,而上衣的衣襟上竟然还缀有那样多的纽扣。她感觉到,这衣服与自己光滑的皮肤摩挲着,舒服极了。当然,那时还没有镜子,但达达将这身衣服穿起来时,真想端一盆清水来照一照。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前后不停地看着,就觉得自己也像了那个年轻的红军。她回想着那个年轻红军刚才的样子,也试着举起右手,打了一个军礼,脸一热就忍不住笑起来。

龙卓在脑海里设想着,70年前,在那个小木楼里,达达第一次穿起那身灰军服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当时阳光从窗洞投射进来,落到达达的身上,她是那样一个苗条的身材,细长的脖颈,一头乌黑的秀发再配上那身灰色的军服,一定映得木楼里也亮起来。

达达在那个上午穿着军服走下木楼,在寨子里转了一遭,竟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时的街上,到处都是穿着这种灰色军服的红军,当然,也有很多年轻的女兵,达达与她们相比只是头上还缺一顶八角帽。达达觉得那种八角帽的式样真是别致,比寨子里女人们的花包头还要好看,而且,在那帽子前面正中间的地方还缀有一颗红星星一样的花朵,灰色的帽子再配上那颗红星,看上去就更加漂亮。当时达达看着她们,心里羡慕极了。

龙卓知道,后来,达达终于也拥有了一顶这样的八角帽。但她从没说出过这顶帽子的来历。龙卓曾见过这顶帽子,它一直被达达放在自己衣阁的最底层,只有在夜深入静时,她才偶尔拿出来看一看。这顶八角帽虽然已经破旧,但颜色并没有褪尽,那些棱角看上去也还依然坚挺。后来,在达达去世时,这顶帽子按着她的意愿还是戴到了她的头上。

将近90岁的达达,戴着这顶帽子躺在那里,真是漂亮极了。

达达又一次见到那个年轻的红军,应该是在几天以后。

那应该是一个下午。当时,这个年轻的红军正斜背着一只挎包迎面走来,他和别人打招呼说,要去扎摩梭河里捉鱼。他一见达达就笑起来,上下看看她,连连称赞说,哎呀,你穿上这身军装真好看!然后又说,干脆,你跟我们去当红军吧!

达达立刻红起脸,看着这个年轻的红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年轻的红军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达达。

达达?

达达红着脸,点点头。

嘿,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

年轻的红军立刻又赞叹说。

达达也想问一问他的名字,但没好意思问出口。

年轻的红军将肩上的挎包朝后背了一下,说,我要去河里捉鱼。然后又说,达达,你和我一起去吧,这一段河水太急,鱼很少,你带我找一个水流平缓的地方。

达达笑一下,点点头。

就这样,达达在前面引路,带着这个年轻的红军来到下游一个山坳。

河水流到山坳里渐渐变宽,泛白的浪花也细碎起来,水流不再有声响,只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年轻的红军看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就蹲下来从背包里取出捉鱼的工具。

达达忽然笑了,说捉鱼也不用费这样大的事呀。

达达告诉年轻的红军,扎摩梭人是不大吃鱼的,但捉鱼却很有办法,只要将树枝编成一张大大的网筚,拦在河水湍急的地方,鱼儿顶着水流游到这里,过不去,一着急自然就会跳上岸来。达达这样说着,就去附近找来一些细嫩的柳枝,灵巧的双手很快就编成一张很大的网筚。然后,来到一个河床狭窄水流湍急的地方,将网筚横着拦到水里。

果然,时间不大,就不停地有一些花鳞鱼跳上岸来。这些鱼都很健壮,在岸上耀眼地蹦跳着,闪烁着鲜美肥硕的银光。年轻的红军兴奋得像个孩子,在岸边扑来扑去地捉住这些鱼,又穿到一根细细的柳条上,嘴里不停地说着好了,这下好了,大家要有鱼吃了!

达达在一旁看着,忽然冲他叫了一声。

哎——

她不知该叫他什么,所以,只有叫哎。

年轻的红军抬起头,看看她。

你刚才说,我穿这身衣服好看?

你的样子,真像个女红军!

你……说话算数?

什么?

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想!

达达脸上一热,就转身朝寨子里跑去。

龙卓想,那场著名的战役应该是在几天以后打响的。

那是一个黄昏。在战斗打响前,达达还一无所知。她在那个下午又像往常一样来到扎摩梭河边,等待着那个年轻的红军。她这时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事实上,她也不想再问,她觉得他叫什么已无关紧要,她只要叫他哎就可以。在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每当她这样叫他,他就会回一句:达——达!他总是故意将两个达字之间拖得很长,再用那样一种浓重的山外口音,听上去不仅可笑,还有一些笨拙。

这时,山坳里一片寂静,远处偶尔响起一两声山鸡的呜叫,再有就是哗哗的流水声。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下午,达达一直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看见那个年轻红军的身影。达达为了消磨时间,就去附近捡来许多柳枝,编了一张很大的网筚。她想,她这一次要让他捉到更多的鱼。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将捉到的鱼弄回去,给大家用盐水煮了,那味道真是鲜美极了。达达对他说,如果再从树上摘一些青花椒,连同野山椒一起放进去煮,味道会更好。可是,在这个下午,达达直到将这张网筚的边牢牢锁好,还是不见那个年轻的红军。

达达有些生气了。

她想,他一定是把来河边的事忘记了。

达达决定再等一小会儿,到太阳落到扎摩梭山顶时,如果他再不来,她就要回寨子去了。但就在这时,突然轰隆一响,接着,对面的山坡上就响起猛烈的枪炮声。

那真是一场残酷的战役啊,直到很多年后,寨子里那些在战役打响前陆续从山上回到家里的人们说起来仍然为之色变。据说当时驻扎在寨子里的所有红军都投入了这场战斗,他们的目标就是要攻下对面山上胡宗南军队的碉堡,以此来打通这条茶马古道,扫平红军大部队北上的道路。但是,这条路也一直是国民党军队的粮道,他们自然不肯轻易放弃。他们在山上修筑的那些碉堡实在太坚固了,而且地处关隘,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而山上军队的武器也比红军占有明显的优势。

因此,这一场战斗也就打得异常激烈。

到深夜时,山坡上几乎被炮火映得如同白昼。

这场战役一连打了三天三夜。没有人知道红军的队伍究竟死了多少人。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尸体,断崖边,树梢上,到处是血肉模糊的断臂残肢。

在这三天里,达达也一直等在那个山坳。她牢牢地坐在扎摩梭河的岸边,一动不动。她相信,那个年轻的红军等打完这一仗就会来河边找她的,因为她和他已经说好,他们有一个约定。达达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山上,直到枪炮声渐渐停息下来。

但是,达达仍然没有等来那个年轻的红军。

这时候,寨子里的人们已从扎摩梭山上下来。他们不能让那些残破的尸体留在山上。他们要将它们弄下来。但尸体实在太多了,多得就像山坡上的石头一样到处都是。在一个山路的隘口,有一道十几丈长的掩体工事,大约有半人高,这工事竟然全是用红军的尸体垒砌起来的,那些年轻的尸体就像一块块坚硬的山石,牢固地相互叠在一起,就那样形成一堵坚实的矮墙。为了尽快将这些尸体运下山来,不得不采用伐木的办法,寻找到一个平缓的山坡,将尸体一具一具滑下来。这些年轻的尸体在山石间滑行着,身上的灰军服与石头和野草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渐渐地,这些尸体竟在山坡上磨出一道深深的满是血肉的沟壑。夜深了,山风吹起来,空气中飘散着呛人的血腥气味。寨子里的许多人都忍不住哭泣起来。他们还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他们将滑到山脚下的尸体收拢起来,又一具一具抬到扎摩梭河边。8月的青稞还没有收割,这时是不能焚化尸体的,否则会给寨子带来厄运。人们只好将这些尸体轻轻放进湍急的扎摩梭河。扎摩梭河水渐渐地将这些血肉模糊的尸体冲洗干净了,露出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这些面孔都仰望着蓝天。

他们在湍急的漩涡里沉浮着,打着转,久久不肯离去。

达达站在河边。她身上的灰军服让寨子里的人们感到惊讶。大家搞不懂,为什么达达竟也会穿起这样一身衣服。达达并不去管人们的目光,每搬过一具尸体,她都要扑上去很认真地看一看。她甚至用双手掬起扎摩梭的河水来洗净那些尸体满是血污的面孔,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人们不知达达在寻找什么人。但他们告诉她,这支在那个雨夜开来的年轻队伍,在这场战斗中绝大多数都已战死了,只剩下极少的人,在打赢这场仗后,也跟着后续的大部队向北开走了。但是,达达不肯相信,她不相信那个年轻的红军会被打死,更不相信他不跟自己说一声,就这样跟着部队向北开去。她喃喃着却很自信地说,他答应过我的。

她说,他不会死的。

她说,他更不会就这样走的。

从这以后,寨子里的人们就经常看见,达达从早到晚沿着扎摩梭河边不停地来回走着,就这样从上游走到下游,又从下游走到上游。那些红军的尸体实在太多了,漂到河床狭窄的地方,就经常会造成一些拥堵。这时,达达就会手持杉篙走过来,待看清那些尸体的每一张面孔,确信没有那个年轻的红军,就将尸体轻轻拨开,让他们顺畅地朝着下游继续漂去,一直漂向大山的深处。达达就这样天复一天地干着,直到扎摩梭山上的野草枯萎,漫山遍野的珍珠菊和杜鹃花凋谢,茂密的云杉树林被大雪覆盖起来……

十一

龙卓没想到,自己仅用了几天时间,就将达达当年的事情梳理清楚。虽然其中还存在一些似是而非之处,有一些细节也尚待进一步核实,或者注定已无从核实,但是,他想,发生在70年前的达达与那个年轻红军的故事,大致轮廓已经有了。

而且,龙卓相信,这轮廓与当年的往事应该非常接近。

龙卓经过认真考虑,找到这档电视节目的制片人,跟他很认真地谈了一次。他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首先,他将当年达达和那个年轻红军的故事讲给了制片人听,然后,他说,他当然不认为这是一个多么新鲜的故事,但他觉得,这个故事应该让今天更多的年轻人知道,尤其是那个年轻的红军,龙卓说,我们今天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今后也永远无从知道,而在当时,这样年轻的红军战士还有很多。龙卓很动情地说,所以,他认为,有必要单独拿出一期节目的时间,不请嘉宾,不要客座主持,只由自己将这个故事从头至尾地讲述一遍。龙卓说,他为此已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有把握将这期节目做好。

让龙卓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谈话竟然很顺利。

制片人说,他也相信,这期节目会有影响。

节目就这样制作出来。播出后,果然产生了很大影响。一些电视观众用手机给栏目组发来短信,还有人干脆直接打来电话,表达了观看后的感动心情。但是,龙卓一直等待的电话却迟迟没有打来。他在心里猜测着,也许,夏雪最近在学校里的事情较多,没顾上看电视,也许已经看了,但一直抽不出时间,所以才没打来电话。

直到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夏雪的电话才打过来。

龙卓正在开车,街边的霓虹灯不时在风挡玻璃上放射出鲜艳的色彩。CD机里正在播放着《两只蝴蝶》,庞龙的嗓音听上去干净而轻柔。龙卓立刻将音响的声音调小了。

这期电视节目,我看了。夏雪在电话里说。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龙卓笑了笑,你这几天很忙?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只是,想把这件事……认真想一想。夏雪沉了一下,才又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许……她忽然在电话里笑了一下,等以后见面再详细谈吧。

什么时候?

我想一想,想好了会告诉你。

龙卓合上电话,又将CD机的声音调大。

庞龙似乎一下来了情绪,又大声地唱起来……

作者简介

王松,男,原籍北京。1982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系,做过教师、记者、编辑、导演等。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四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春天不谈爱》、《如飞》,小说集《阳光如烟》等。中篇小说《红汞》曾获《中国作家》大红鹰优秀小说奖,2004年获天津市第二后青年优秀创作奖。现在天津市作家协会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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