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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红《风过江湖不留痕》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8:4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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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红先生是台湾武侠界屈指可数的名家,本土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有《九龙灯》、《第七把飞刀》、《一剑染红长白雪》、《武林第一圣街》、《冷血十三鹰》等,皆深受华人边界的广大侠友喜爱。《风过江湖不留痕》作风保持着秦红作品的鲜明特点:文笔清新流畅,雅俗共赏,情节环环紧扣,波波相连,尤其长于写少年男女初涉江湖的情怀,故事惊心动魄,出人意料之外,令人不忍释卷。

一、怪事连连

石臼上屋。石狮上树。

猫儿摔死。金鱼挖目。

这是半个月来发生在云府的四桩怪事。云府是几世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坐落于风景幽丽的莫干山麓,依山傍水,四周尽是参天老树,朱漆的大门外有一对石狮子,门上的紫铜吞口也擦拭得闪闪发亮,只是大门经常不开,宅中之人很少露面,附近居民仅知他们姓云,家有老少几十来口人,别的一概不知。所以,当这些怪事发生时,附近居民没有一人知道,而云府中知道这些怪事的也只有一老一少。老的,是被云府聘为西席的高老夫子。少的,是云府的少爷云镜。

云镜是云府中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小伙子性情坚韧,好学上进,每天天未亮即起床,去听高老夫子授课,讲习经书,学习梵文,然后习武,然后才吃早饭,五年来天天如此。那一天,也是天尚未亮的时候,他在卧房盥洗一毕,开门而出,在走向高老夫子的书斋之际,赫然发现原来是摆在院上的一个石臼,竟然跑到了花厅的屋顶上!那石臼少说也有七八百斤重,是谁把它搬到屋顶上去的?云镜大为震惊,赶紧奔入书斋告诉高老夫子。

高老夫子年近七旬,外表斯斯文文,一派儒者气度,云府上下除了云镜之外,没有一人知道他身怀绝技0他听了云镜的话,立刻随云镜来到花厅前,一看屋顶上那个倒盖着的石臼,二话不说,一提长衫,飞身上了屋顶,双手提起石臼,一跃落地,将石臼放回原位,然后拉着云镜匆匆回到书斋。他的脸色异常凝重,注视云镜好半晌,才开口道:“镜儿,为师到府上执教已有五年之久,从来没有问过你们云家的任何事情,现在为师要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

云镜从来不曾见过高老夫子神情这般严肃,不禁面容一懔道:“是,师父请问便是。”

高老夫子道:“云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么?”

云镜一怔道:“当然是啊!您老人家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高老夫子敛眉沉思良久,才面色严厉地说道:“好了,你只当为师没有问你这句话,关于那石臼之事,你也只当没那回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现在打开书本,听为师讲课吧!”

云镜打开了书本,可是他已听不进高老夫子的讲授,师父一向和蔼可亲,今天却满脸阴沉。他满腹疑云,记忆回到了五年前自己才十四岁的时候……

十四岁那年,有一天他脱光了衣服在莫干山下一条溪中戏水,有个老人从溪边经过,停足看着他,看了老半天,忽然跳入溪中将他拉上岸,指着云镜臀上小时便有的一条新月状的伤痕,神色严厉地盘问他的年龄,他为什么会有伤痕等等,而后老人忽然笑了,一拍云镜的屁股道:“这么大了还光着屁股,不害臊。”随即扬长而去。但过了两天,老人忽然以“云府西席”的身份出现于云镜面前,除了教云镜念书,还暗中传授武功,如此这般一晃已过五年之久。

过了四天,也是天尚未亮的时候,云镜从卧房出来,发现两面围墙边的一棵老树上似有东西,他趋前一看,赫然是一个石狮,被人搁在了粗壮的枝丫上。石狮,是大门外那两只一千多斤重的石狮中的一只!他又赶紧飞报高老夫子。高老夫子又上去把石狮搬下来,悄悄地移回大门前,叮嘱云镜不要说出去,免得惊扰家人。

又过了三天,另一桩怪事发生了。云府的一只花猫死在一处檐下,头部破裂,好像是失足摔死的,但云镜知道猫不可能摔死,它无论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都会安然无恙。他把死猫提去见高老夫子,老人摸了摸死猫的头,只说了句:“把它埋了吧!”

但云镜再也忍不住了,道:“这是怎么回事?您老人家应该知道才对。”

高老夫子瞪了他一眼道:“为师凭什么应该知道?你当为师是神?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好好念书习武,别的事少管!”

又过了四天,云镜在花园里练完一趟“百变迷踪步”后回房,经过一个鱼池时,发现养在池中的七条金鱼全死了。是被人挖下眼睛而死的。他们云府中没有小孩,大人当然不会干出这种缺德事,他断定此事与前几桩怪事有关联,但高老夫子仍然面无表情,还是同样一句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不过,高老夫子这一天一反常规,督导他将过去所练的各种武功重新练习一番,到薄暮时分,又塞给云镜一封密函,说道:“这东西给你,将来有事,拆阅即知。”

这夜,云镜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越想越觉师父的言行反常。师父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教自己读书,教自己武功,还教自己那些难懂之极的梵文?师父对那四桩怪事不理不睬,又对自己全日督导习武,以及后来交给自己一封密函,这是否暗示他即将离开云府?他按纳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性,立刻起床点灯,拆开了密函在灯下细阅——

“镜儿吾徒,石臼上屋,石狮上树,以及猫儿、金鱼之死,实系为师昔年一位仇家所为,此人武功非常厉害,此番找上门来,一场生死恶斗已不可避免,惟恐累及府上,只好弃馆而别。函中另附一函,你可持之前往黄山谒见千松岭卧松老人,当另有奇遇。他若问起为师名讳,汝只答‘江湖蜉蝣客’即可,行走江湖期间,汝须隐瞒实际年龄,千万勿被人看见你臀上之刀疤。五载相聚,临别依依,倘若缘分未尽,为师与你自有再见之日,你初涉江湖,当知风波险恶,应事事小心……”

密函中另有一函,写着“黄山千松岭卧松老人亲启”十一个字。

云镜披衣冲入书斋,大叫道:“师父!师父!”但书斋中已无老人踪影。

数日后,云镜禀明父母,称欲出门游历山川,增长阅历,云镜父母都是慈爱通达之人,也欣然同意。云镜便带着老仆云顺离开了家,越过天目山脉,进入安徽地界,准备上黄山。

这一天,主仆俩在一家酒楼打尖。时当正午,酒楼上下均已客满,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座头,刚刚点过酒菜,蓦听得楼梯“噔噔”作响,好像上来了两头牛似的。所有客人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上楼来的是两个体型特别高大的黑脸大汉。这两人一上楼,好像来了两个凶神恶煞:他们穿着同样的黑布劲衣,腰上各悬一刀,惟一不同的是那张脸,一个是圆圆的西瓜脸,一个是长长的马脸。一边一个中年客人喝了一口酒,靠近云镜耳边,低声道:“那两个是长江帮的小头目,长江帮如今势力喧赫,在地方上横行惯了,老弟是读书人,别理他们罢了。”云镜点点头。

不久,双方酒菜上了桌,云镜主仆默默饮食,那两个长江帮的小头目则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时而拍桌子破口大骂,时而仰头纵声大笑,嚣张极了。

只听那姓冯的汉子道:“听说帮主正四处悬赏捉拿一个小子。试想既不知那小子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仅知道他今年十九岁,屁股上有个刀疤,这要到哪里去找人?总不能见到十九岁的青年就要他脱下裤子来看,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今年十九岁的青年?”

云镜听了心弦一震,暗忖道:“今年十九岁?屁股上有个刀疤?这不是说我么?”

云顺自然知道,心中紧张起来,便向云镜低声道:“少爷,咱们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快些吃了好上路。”

云镜对他挤眼一笑道:“不急,反正今天也赶不了几十里路,多歇一会不妨。”

姓简的大汉道:“听说找到此人可赏银五百两,五百两银子算什么?前一阵子,总坛下了一道令谕,说帮中兄弟如有人懂得梵文,可立刻前往总坛报到,一经录用,赏千两黄金,可惜别说是梵文,我们俩大字也不识得几箩筐……”

云镜听那二人讲话,一时心中大奇,真不知这长江帮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二人所讲之事,竟和他都有关连?

当下主仆吃完饭,云顺回了客栈,云镜却信步走到十字路口,忽见有一群人围聚在街边,便也上前观看。原来,那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上面写着:

“本堡诚征精通梵文人才一位,年籍不拘,男女均可,一经录取,酬劳千两黄金。又:如有人知悉上项人才热心推荐,酬谢纹银一百两。铁堡敬启。”

云镜看了布告上的文字,心中又涌起阵阵疑云,正在沉思默想,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云镜回头一看,正是酒楼上所见的那姓冯的大汉,他问道:“这位公子,看样子你是读书人,懂不懂梵文啊?”

云镜顺口答道:“懂得一些。”

那人大喜道:“公子请在此处等候,千万不要走开!”说完,拔步飞奔而去。

云镜站在布告下等候。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却不知忽然发现了什么,人人面色一变,一个个低头走开,转眼间溜个精光!五匹快马拥着一辆华丽马车从街尾风驰电掣而至,在街边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灰衣老者,长须拂胸,面如重枣,神态异常威严,头上系着一条打成蝴蝶形状的白巾。

转眼间,灰衣老者已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说道:“老弟贵姓?听说你精通梵文?老夫查麟,乃长江帮铁堡堡主,请移驾敝堡一叙如何?”

查麟招来那辆华丽马车,亲自拉开车门,请云镜上车。云镜当即上车,叫他们通知云顺一声。查麟随后上车,在云镜身边坐下,马车立刻开动,向郊外驶去。路上,查麟笑道:“公子练过武功么?贵庚多少?”

云镜道:“一点粗浅功夫,贻笑方家。今年刚好二十。”

他不敢实报,怕被这位长江帮的堡主脱了裤子看屁股。查麟又问起云镜的家世,明似关注,隐含盘诘,云镜只隐瞒跟随高老夫子习武一节,余者据实回答。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来到一座巨堡门外。六骑一车隆隆驰过吊桥,直入堡门,沿着一条细砂车道向左一转,迎面是一座宏伟高楼,马车驶到楼前停住,查麟陪着云镜并肩进入楼中。

查麟陪云镜吃过晚饭,正在谈关于梵文的话题,堡门上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三长一短,连续敲了三遍。一名武士快步奔入厅来,向查堡主躬身禀道:“总坛慧姑娘到。”

查麟一怔,只听蹄声急如骤雨,三匹骏马已直冲厅外石阶前,齐齐顿住,一个银铃般的清脆声音道:“怎么啦?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是不是?”

查麟慌忙哈哈大笑迎了出去,亲自接了马缰,道:“请还请不到呢!今晚是什么风把咱们的慧姑娘吹来的?”

马上飞絮般飘下三个少女,最前面一位身着朱红色剑衣,大约十六七岁,鹅蛋脸儿,雪白肌肤,颊上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那女孩娇小玲珑,艳光照人,丽质天生,她悄悄地瞟了云镜一下,微微一怔,拿手掠了掠被风吹乱的鬓角,嫣然道:“查叔叔,咱们是特为聘人之事来的。”

查麟一愕,一名黄衣少女却“嗤”的掩口轻笑道:“查堡主别信姑娘诓你,总坛离这里有多远?咱们就是会飞,一天之内,也飞不到这里呀!”

红慧姑娘娇憨一笑,一面款款移步入厅,显得仪态端庄,雍容大方,云镜忙不迭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那慧姑娘微笑着摇手道:“小妹名叫柳千慧,这两个丫头是小春、小香,都是我的贴身侍女,咱们野惯了,公子别见笑。”

查麟满面谄笑接口道:“慧姑娘是敝帮帮主惟一的爱徒,最得帮主宠爱,有个雅号,叫作‘小彩蝶’……”

柳千慧粉脸微红,闪着一双大眼,向云镜上下打量了一遍,云镜正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乍见这般美貌的女子,不惯顽笑,登时俊脸绯红,低头不敢仰视。

柳千慧笑道:“云公子可知道梵文‘鲁巴达’是什么意思么?”

云镜沉吟半晌,恨不得在脑海中将高老夫子教下的梵文寻搜一空,但也是茫然不知此词是何意,他心性要强,又不想令这娇美的姑娘看低自己,急得不住抓头搔脑,反复念着:“鲁巴达……鲁巴达……这倒没听说过……”

柳千慧突然笑弯了腰,道:“告诉你,‘鲁巴达’是我养的一只花猫的名字,难怪你没听说过了。”

这话一出,云镜如逢大赦般长长吁了口气,查麟哈哈大笑不止,云镜暗忖道:“这位柳姑娘美丽可人,却又如此狡黠刁蛮,以后倒要对她特别留意一些才好。”

铁堡堡主显然对柳千慧十分奉承,急急吩咐重整筵席,添设席位,柳千慧却执意要连夜送云镜到总坛。

云镜问道:“贵帮总坛离此多远?”

柳千慧道:“乘车大约要走四五天。”

云镜面现难色道:“在下原以为译书之事就在此地,如果太远了……”

柳千慧抢着道:“四五天路程哪算太远,君子一诺千金,云公子既然答应,说不得只好请你辛苦一趟了。”

云镜倒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本来对长江帮寻人和译书两件事也想追根究底,又隐隐不想让这个小姑娘失望,当下笑道:“既然如此,只好从命一行,不过在下并非贪图酬金,假如那部书并非益世之作,在下应该有权拒绝,这一点,尚希堡主和柳姑娘谅解。”

查麟听了这话,颇有不悦之意,柳千慧却向他暗暗递了个眼色。

说话间,酒席已整好,铁堡主极力挽留,大家又饮了数杯,夜色已深,柳千慧推却不过,只好答应住上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查麟特命套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铁堡。在鄂城渡过长江,车马忽然折向东南。一路上,云镜暗中留意,发觉车马似在绕行于大别山南麓,正向皖、鄂、赣交界处前进,他本想找个机会探探柳千慧口气,又觉得这个小姑娘太伶俐,让她起疑反而不好,既然只有四五天时间,索性忍耐几日,所以终未开口。

当日傍晚,车队抵达浠水附近一处小镇,柳千慧突然下令投店,包租下客店整个院落,车马都驶入后院,四名武士奉命分班巡守,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后院,连店家伙计也不例外,戒备之严密,如临大敌。

云镜不解,在晚餐席上问起缘故。柳千慧只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咱们被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暗中盯上了。”

云镜不便再问,心里却在盘算寻思,这一路他见长江帮组织庞大,各地都设有分坛,帮中武士又跋扈骄横,显然绝非名门正派,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搜索一个无论年纪和身上疤痕都跟他相同的少年?那一部急待译出的梵文书册,又是什么样的呢?他忽然生出一种恍如探险的感觉,心想此行或许会探查出一桩惊人的秘密,但说不定正一步步走向陷阱,偶一不慎,就将招至横祸。

想到这儿,心里一阵惊悸,又有无限兴奋,不禁摸了摸怀中那只羊皮封套,默祷道:“师父,您老人家请放心,只等从长江帮回来,镜儿一定会赶到黄山千松岭去的……”

一夜无事,第二天醒来,已是红日当空。云镜翻身下床,正匆匆着衣,忽然瞥见枕下露出一方纸角,伸手抽出,展开一看,竟是一纸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为了天下武林之生机,吾等不得不严厉警告你:长江帮邪恶凶残,野心勃勃,你应立即辞去为虎作伥的译述工作,及早逃生,否则你将悔恨终生。”

云镜大骇,字条分明是有人趁夜偷偷放在枕下的,而自己居然毫无知觉,假如来人真要存心加害岂非易如反掌?再说,客店里外已由铁堡武士严密戒备,此人来去自如,一身武功显然十分惊人了。他没有声张,只把字条向怀里一塞,泰然盥洗整装,领着老仆云顺开门出来,大伙儿已在早餐桌边等候了。

云镜一边吃饭,一边将纸条一事讲给柳千慧听,柳千慧柳眉紧锁,然后安慰云镜道:“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武林中争斗时有,彼此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本帮雄峙于大江南北,难免遭人忌恨,译书一事关系重大,不免有本帮顽敌一旁虎视,小妹既承担护送责任,一定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总坛。”

二、总坛疑影

第三天午后,车队抵达潜山县城,柳千慧突然打发车夫驾着空车回去,被留下来的四名铁堡武士人人难掩欣喜之色,就像已经到了家似的。云镜诧异地问起,柳千慧淡淡一笑,答道:“再往前去,车辆已无法使用了,必须换乘马匹,比较方便。”

早餐刚毕,忽见武士飞报道:“总坛毛统领亲率六名一品武士到了。”

未几,便有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带着六条彪形大汉含笑走了进来。毛统领大约四十岁出头,身材瘦削,个儿又特别高,乍看就像一支竹竿,两眼开阖之际,神光灼灼,太阳穴坟起如卵,腰悬长剑,面容冷峻,令人望而生畏。后面六名大汉都穿着黑色劲装,无论体形、神态、服饰,都显得远非铁堡那些武士所能比拟。

毛统领向柳千慧拱拱手:“柳姑娘路上辛苦了。”

柳千慧欠身道:“为‘老龙头’做点事,谈不上辛苦,倒是毛统领来得真快。”

毛统领恭敬地道:“‘老龙头’十分高兴,特命毛某连夜赶来迎接。”

柳千慧一摆纤手,向云镜引介道:“这位是本帮一品护卫统领毛长安,职司总坛警戒安全,将来彼此交往的机会正多呢。”

那毛统领转过身来,一对精目缓缓扫过云镜,目光锐如冷电,使人不期然心里冒起一阵寒意。

一行人鱼贯步出客店,门外已系着十余匹健马,马蹄上都扎了草垫蹄套,果然是准备行走山路。

出城不久,便入山区,四围青山莽莽,毛长安从怀中取出两幅黑布缝制的套子,向云镜与云顺道:“请两位先戴上头罩。”

云镜不解问道:“戴这东西干嘛?”

毛长安笑道:“这是本帮的规定,凡帮外来宾,都必须戴上头罩才能进入总坛,以免总坛所在地被人知道泄密。”

云镜默然良久,才无可奈何地戴上了黑布头罩。

云镜登时眼前一片漆黑,目不能视,全凭马匹进行速度来估计行程,只觉所经之处尽是崎岖山路,良久又觉有枝叶拂身,好像正通过一片树林。又过了好一会,前进的速度突然加快,马蹄踏在地上,平稳而轻盈,想来是走上了大道,左侧遥闻水流之声,似在沿着一条河流前进。

整整一上午,云镜一行都是沿河流上行,直到近午时分,人马才向右折入一片阴冷茂密的林子里去,渐渐远离河岸,水声也越来越远,终至渺不可闻。这样又走了顿饭工夫,前面突然停顿下来,好像有人现身盘查,毛长安正在高声与人交谈,语气十分客气。接着,十余骑排成单行,缓缓登上一列高约数百级的石阶,大伙儿纷纷下马,小春忙替云镜解去了头罩。云镜揉了揉眼睛,好半天才适应刺目的阳光,他发现置身于一座山峰的腰上,山峰笔立如削,又在群山的环绕之中。眼前虽有几幢石屋,却只住着二十余名一品护卫和一位五旬左右的蓝袍老人。

柳千慧替他引介那蓝袍老人道:“这位是本帮护法公西老前辈。”

那蓝袍老人摆了摆手,好像不大喜欢理人的样子。柳千慧忙向云镜解释道:“他是我们‘老龙头’从高丽国带回来的三大高手之一,名叫公西舟,另外还有两位,一名朴正,一名李承欢,都任帮中护法,日夜随侍于‘老龙头’左右……”

云镜闻言不觉多看那公西舟两眼,只见他一脸冷漠,一只狮鼻伏在脸中央,占去了大半边脸,神情阴鸷可怕,身矮而壮,一望便知是个冷酷寡情而勇猛有力的粗人。

云镜听她提及“老龙头”,乘机问道:“常听姑娘提到‘老龙头’,大约是贵帮帮主了?”

云镜举目四顾,又问道:“这儿就是总坛所在了?”

柳千慧道:“此处只是通往总坛的第一道关隘,距离总坛还有一段路程,到了这儿,如非获得本帮允准,纵然背生双翅也莫想飞出去了。”

云镜问道:“为什么?”

毛长安招招手,领着云镜走到一排铁栏边,笑道:“云公子请向下看。”

云镜凭栏下望,但见峰下峭壁如镜,离地高达百丈,壁上寸草不生,无处可供攀登,纵目远眺,密林如涌,都远在数十丈外,不禁惊叹道:“奇险天成,飞鸟不渡,确是绝堑之势,但是刚才咱们又是怎么上来的呢?那些石级都到哪里去了?”

毛长安得意地一笑道:“何曾有什么石级!那是特制的盘旋钢梯,由峰上机枢控制操纵,使用之后,已被绞盘收入山腹,峰上峰下便无路可通了。”转身一指峰后,又道:“云公子再看后面。”

云镜回头一望,只见这块峰腰上的平地约有十余丈宽,三面绝壁,只有靠山的一面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乃是惟一通往总坛的道路,洞口不仅有一品护卫把守,而且设置了粗大坚固栅栏,铁栅一闭,内外隔绝,任何人也无法通过。

看了这些,云镜从心底冒起阵阵寒意,暗忖道:“长江帮占此绝地,防守之严密,胜过铜墙铁壁,我一时意气,混进来容易,以后想出去恐怕比登天还难了。”正想着,一名一品护卫来说酒菜已经齐备,众人来到一栋较大的石屋。屋内高悬着十余盏巨大的八角琉璃灯,照耀得纤亮毕现,正中一张圆桌,酒菜罗列满席,公西舟已经坐在主位上,抓起酒杯连干了三大杯,一声不响地推席而起,自顾往屋后去了。

毛长安松了一口气,云镜诧异道:“那位公西护法为什么只喝酒不吃菜?”

小香轻笑道:“公子最好别问这个,说出来连咱们也要吃不下菜了。”

云镜更加好奇,追问道:“为什么?”

柳千慧低声道:“他不喜熟食,每餐要生啖五斤牛肉、两只肥兔和五六只鸡鸭,另外还要喝一大盆生血,所以总是独自进食,今天因为知道你是帮中贵宾,才破例敬了咱们三杯酒。”

云镜骇然,心想长江帮用这种兽性未泯的人把守总坛出入关隘,不能不说高明,公西舟汉语生硬,冷酷寡情,加上勇猛有力,武功精绝,当然不会发生徇情纵私之事,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饭后休息片刻,上马继续前行,经过铁栅的时候,公西舟已等候在洞口,仅将铁栅启开一半,所有通过铁栅的人,必须一个一个缴验号牌,连毛长安、柳千慧等也不例外。通过铁栅,大家才吁了一口闷气,催马进入石洞。这石洞笔直向前延伸,大约有百余丈长,洞中平坦而宽大,足可容三四骑并驰,每隔数丈,壁上就嵌着一粒巨大的夜明珠,一片青蒙蒙光华,足堪照明行走。

不觉隧道已尽,眼前豁然开朗,又呈现出另一片景象。只见群山环拥中,竟有偌大一片平地,远处一瀑临空飞泻而下,水流无处可泄,竟在山凹中汇聚成一个广逾千顷的大湖,粼粼波光映着峰峦,山岭苍翠,倒影幢幢,简直就是一幅绝美图画。沿湖沃野无数,一畦畦的水田,绿油油的稻禾,成群的牛羊马匹,林木扶疏,闪露出点点茅舍,恰似人间美境,世外桃源。湖水中央,成品字形耸立着三座小岛,岛上高墙峻垛,飞檐朱阁,隐约可见巡守戒备的一品武士执戈往来,俨若城堡,不用说,岛上就是长江帮总坛所在了。

隧道内口另有几栋石屋,也有锦衣护卫驻守,为首的是个满面红光的七旬老人,身穿蓝衣,神态与公西舟相反,十分和气,客客气气地道:“帮主已经命号台催问过两次了,各位请勿耽搁,准备渡湖吧!”说着,一摆手,石屋后一根木杆上,立刻升起三面色彩鲜明的旗帜。对面城堡下迅速掠出一艘小船,怒矢般向岸边驶来,云镜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竟未看出那艘小船是怎样出现的。不多久,小船抵岸,一行人鱼贯而上,小船立刻掉头向湖中驶去。

云镜回望,那红面老人笑嘻嘻负手立于屋前相送。

柳千慧笑道:“说起这个人,确是武林中出数拔萃的人物,但是要我在他和公西舟之间选一位做朋友,我宁愿选公西舟也不愿选他。”

云镜讶然道:“这是何意?”

柳千慧道:“别看他脸上一团和气,其实却是最有名的笑面虎,心狠手辣,毫无人情,半点感情也没有,他是武林十三绝中的人物,‘天南三煞’之一,姓张名大口,外号‘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你没听说过吧?”

云镜道:“武林十三绝?天南三煞?笑面虎张大口?”

柳千慧惊奇道:“奇怪,你连‘武林十三绝’也没听说过?武林十三绝的歌诀,连三岁小孩都会唱,那就是‘儒释道闺丐,神仙妖魔煞’——你当真不知道?”

云镜腼腆地笑了笑道:“的确不知。”

柳千慧叹了一口气,正待继续说下去,小船已驶抵岛边,乃笑道:“时日方长,慢慢你就会知道了。”

小船减缓速度,径向堡墙靠去,待到了近处,云镜才看出原来墙脚下有个水道出入口,凿石引水,形同运河,船船可以循水道直接驶入堡中,水道口设置有活动闸门,起落自如,里面却是一处别致而安全的泊靠港湾,其中停泊的船船竟不下二十艘之多。小船缓缓泊岸,岸上早已有一驾豪华马车和十名一品护卫在那里等候了。车行途中,柳千慧指点解说,原来堡内又分内外两部分,外城仅是钟楼号台和护卫居住的房舍,帮主和老龙头以及亲信侍女都住在内堡。

云镜左顾右盼,样样都觉得新奇,忍不住问道:“那外来客人都住在什么地方?”

柳千慧道:“外来客人并不多,咱们已另在两座副岛上设有‘迷宫’和‘幻宫’,那是专为待客而准备的。”

云镜听了心中一动,再问道:“听说贵帮有一处名叫‘快活宫’的地方,可有这回事?”

柳千慧一怔,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云镜道:“一路上无意中听见铁堡两位武士提起的。”

柳千慧突然粉脸微红,一哼道:“这些家伙,成天只知道乱嚼舌头,要是被帮主知道了,看他们怎么死!”

云镜见她神情异常,甚感奇怪道:“听姑娘口气,敢情那快活宫不是个好地方?”

柳千慧白了他一眼,半晌才沉着脸道:“公子是读书人,不应该打听这些地方。”

正说话间,马车突然停止,抵达一处花木掩映的庭园,迎面一座大殿,但见它巨石为柱,白玉为阶,蟠龙飞凤,金碧辉煌,门外昂然肃立着十二名一品护卫,分执金戈钺斧,气势不亚帝王禁宫。

柳千慧色喜,向云镜轻语道:“家师待人最和气,你不要害怕,大着胆子跟我进去便了!”

云镜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跟随走入。进门不远,转过一道绿玉屏风,整座水晶宫大殿呈现眼前,只见殿中彩壁环绕,雕梁画栋,全系用珍珠玛瑙嵌饰而成,地上铺着大红地毯,一对对锦衣护卫由殿内直排到神坛前,气氛肃穆,全殿鸦雀无声。十余丈外的神坛两侧,各有一只纯金铸成的巨大香炉,烟雾缭绕之下,隐约可以窥见坛上宝座和八名轻摇羽扇的黄衣侍女。

云镜正容垂目走去,心里却在猜想:这位野心勃勃意图吞并武林的长江帮帮主,大约必是个身躯魁梧、气宇轩昂的威猛人物了?走到神坛前站定,长揖一礼,朗声道:“在下云镜拜见帮主!”

谁知坛上却传来一阵柔和而清脆的声音,道:“别客气,慧儿替云公子看座吧!”

云镜一怔,抬目望去,顿时眼睛一亮,原来宝座上竟是一位红衣丽人,年约三十五六岁,头束金冠,身披红绫罗衫,凤目如水,柳腮似雪,朱唇瑶鼻,云鬟雾髻,美得像一朵出水红莲,令人不敢逼视,真似天上下来的绝色仙女!

帮主也在打量云镜,脸上颇有惊讶之色,含笑对云镜道:“听说云公子家学渊博,受教名师,本帮将要借重大才,公子且安心休息几天,千万不必拘礼,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才好。”又转对柳千慧道:“晚间代师父设宴替云公子洗尘,你们年轻人谈得来,好好接待云公子啊?”柳千慧问道:“师父打算让云公子住在哪儿?”红衣丽人想了一下,道:“暂时先住‘观月轩’吧。”

柳千慧似乎甚感意外,帮主纤手微抬,殿前玉磬三响,八名黄衣侍女便簇拥着她袅袅转入殿后去了。

马车驶动,云镜忍不住赞叹道:“令师竟是这般年轻貌美,待人又谦和可亲,在下始料未及……”柳千慧面无笑容道:“我也想不到老人家会这样安排!”云镜讶然道:“怎么呢?”柳千慧幽幽一叹道:“你那里知道,‘观月轩’在内堡西面,距离我住的‘翠楼’甚远。”她忽然住口,盯了云镜一眼,竟低下了头,同时颊上飞涌两朵红云,那不胜娇羞的小儿女情态,没成想竟出现在这爽朗干练的小姑娘脸上。

云镜心弦震荡,自然体会得出那未尽之言,心头只觉无限甜蜜。他自知此行祸患四伏,这个小姑娘竟对自己有惺惺相惜之意,心里顿觉平安了许多。他不由窘笑道:“关山隔万里,灵犀一点通,姑娘又何必——”

柳千慧却低头道:“云公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

两车沿着细沙车道,驶上一处小坡,最后停在一排幽静的木屋前。云镜见这观月轩倚山而建,小桥流水,竹篱朱门,清幽雅致,颇富乡村情趣,心里早已满意。柳千慧陪他入屋,吩咐车辆和护卫们退去。木屋共五间,三明两暗,布置雅洁,门前一湾小溪,横架竹桥,这情景竟跟云镜故乡依稀相似,卧房中,一切应用物品都很齐全,另有一间书房,藏着满橱古籍。

云镜忽然发觉柳千慧痴立窗前,敛眉凝思,似有无限心思。他跟她相处虽仅短短几天,已深知这位“小蝶儿”性格爽直不亚须眉,但为什么她在获知自己要住入观月轩后,竟似完全变了一个人,处处显出愁思恹恹之状?正自不解,那柳千慧突然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地道:“这间木屋先后住过三个饱学宿儒,他们都精通梵文,是被咱们长江帮重金礼聘来译解那部梵文秘本的,可是就在他们将要开始译述时,却都莫名其妙地暴猝而死——”

云镜骇然一惊道:“此地戒备森严,他们是怎么死的?”

柳千慧道:“一位死在床上,全身找不到任何伤痕;一位吊在屋后梨树上,看起来好像是自杀的;还有一位倒插在小溪烂泥里,被人割断了喉管。”

云镜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骇然道:“好毒辣的手段——”

一语未毕,窗外突然出现一条人影,柳千慧扬目娇叱道:“什么人?”

说着拉着云镜跃出门外。观月轩自成院落,竹篱之外,有一座人工堆砌而成的假山,山下则是一片花圃,繁华似锦,散发着阵阵幽香。那人影伫立在假山顶上,斜阳余晖恰好将他修长的影子投映在木屋窗前——那是一个瘦削的少年,大约十七岁不到,一身红衣,眉目英俊,只是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得甚是冷峻。

柳千慧看清来人,透了一口气,扬手招呼道:“原来是师兄,吓了我一大跳!”谁知话未说完,那红衣少年忽然一撩衣角,冷漠地转身走下假山,扬长而去。

云镜问道:“这人是——”

柳千慧颇感难堪地道:“他是家师的独生子,叫漆雕玉郎,就住在隔院的‘千竹山庄’……”

云镜道:“看他神情,好像不太欢迎我?”

柳千慧忙道:“不,他生性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如何高兴得起来?”

云镜讶然道:“没有父亲?也不问问?”

柳千慧道:“问也没有用,家师总是支吾其辞,好像有难言之隐。每当问起,老龙头就总会把漆雕玉郎骂上一顿,并且严厉地警告:‘以后不许再提那丧德败行的人,他在你出世之前,就已遭报应死了。’”

云镜又问道:“那么令师兄的姓氏何来?”

柳千慧道:“他随母姓,家师名叫漆雕阿良。”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小春领着云顺也到了观月轩,备好酒筵,就在木屋中替云镜主仆洗尘。席终人散,云镜独自负手踱出木屋,缓步在庭园踯躅绕行,审度地形,默察进出途径。云镜倦意渐浓,遂回房安歇,这一夜,他眼睁睁直到起更时分,眼前净是那柳千慧的身影,心里阵阵甜蜜,恨不得天立刻就亮起来,他便好和她相见。云镜已到知慕少艾的年纪,他不知在这乱山中的长江帮,那女子已在他的心里种下了情根。

第二天一早,柳千慧又来到观月轩,说帮主的意思,要带他到堡内各处玩几天。云镜越逛越觉得心情沉重,因为全岛戒备森严固然不用说,而城堡孤悬湖中,惟一可供使用的船只,全部集中看管,任何人欲乘船离岛,都必须向帮主请示领取通行铜牌,平时河口铁闸紧闭,与外隔绝,简直插翅难飞。云镜好在天天有柳千慧相伴,两人谈得投机,也就管不上这如囚鸟一般的处境了。

这天,至日暮兴尽而归,云镜送走柳千慧,往床上一倒,整个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不料刚睡不久,忽被一阵急促的钟声惊醒。片刻之后,全堡乱钟齐鸣,人声沸腾,观月轩庭园里忽然出现大批锦衣护卫,弓上弦,刀出鞘,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竟将木屋团团围住了。云镜吃了一惊,连忙披衣起身,屋外是“砰砰”连声,喝令开门。

那老家人云顺揉着睡眼启开大门,只见火光下并肩站着两人,一个是毛长安,另一个却是个浓眉大汉,也是一名护卫锦衣。云镜惊愕道:“诸位深夜光临,敢问有何事故?”

毛长安游目向屋中扫了一眼,随口应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刚才堡中突然发现奸细,咱们耽心云公子受惊,所以特来看看,一会儿就走。那奸细在外城河口偷启铁闸,意图盗取船只,被人发现,竟返身奔入内堡,有人看见他是向这方向逃来。”

云镜骇然道:“那么,各位快请搜查,若有奸细藏匿此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十余名锦衣护卫一拥而入,高举火炬,开始搜索各屋。搜了半天,一天所获,毛长安只好向云镜连道打扰,领着众人匆匆而去。

一晃又过了两天。这一晚,云镜午夜梦回,心中烦躁,怎样也睡不着,披衣坐起,便想点灯看几页书,谁知燃亮火石,却发现灯油已快燃干了,于是呼唤云顺取油,叫了几次不闻回应,心里暗诧:“云顺年迈体衰,夜里常常不能熟睡,平时总是一叫就醒,怎的今夜会睡得这般沉?”

他轻轻着鞋下床,穿过外间客室,推开云顺卧房一看,榻上空空,竟不见老人家的影子!云镜微微一怔,也就在这时候,忽然远处警钟又起——钟声跟前两天一样,起自外堡,片刻之后全堡警钟齐鸣,人声鼎沸,整个长江总坛都被惊动了。云镜藏身房门后,目不转眼注视云顺的卧榻,突然眼睛一花,只见一条人影闪电般穿窗而入,匆匆解衣,钻进被褥。那人影迅若奔雷掣电,身法轻灵,行动不带丝毫声息,无论机智武功身法,都堪称武林第一流高手——但云镜躲在门外,却清清楚楚看见他竟是自己的老家人云顺!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差点惊呼出声,怎么可能?云顺是家中几十年的老仆,一向忠厚木讷,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木屋外早已人影纷乱,大批锦衣护卫又蜂拥追到了。

云镜心头狂跳,又想到这云顺不管是谁,究竟也是为与长江帮作对,也该助他一臂之力才是,急急退回自己卧室,然后故作刚被惊醒,高叫云顺亮灯开门。云顺揉着“惺忪”睡眼,一面穿衣,一面应门,大门开处,毛长安满脸阴笑昂然而入,向云镜拱手道:“连番惊扰,情非得已,但这一次是绝对不会错了,毛某亲眼看见人影掠入观月轩,量他插翅也逃不出去。”

不待云镜回答,毛长安面容一沉喝道:“搜!”护卫们立即展开行动,翻床倒柜,忙乱了一阵,最后仍然空手而返。毛长安脸色连变,沉吟半晌,目光忽然落在云顺脸上。云顺还是那副懵懂神情,时而揉眼,时而呵欠,十足一副好梦初醒的慵懒模样。

毛长安干笑两声,目注云顺问道:“请问公子这位老仆,在府上已有多久了?”

云镜心头暗震,表面却平静如故,缓缓答道:“他从十余岁时到舍下为仆,前后大约有三十年之久了。”

毛统领默然颔首,想了想,又道:“既然是多年老仆,令尊又特别命他随侍公子,想必是很干练忠心的了?”

云镜深知毛长安狡诈,必须谨慎对付,当下点头答道:“倒是甚得家父信任。”

毛长安阴阴一笑道:“他十余岁入府,迄今年逾半百,不知可曾替他成家?”

云镜微微一怔道:“这个……”

不料云顺竟咧嘴一笑抢着回答道:“老汉的儿子,都有毛统领这样大了。”

旁边几名锦衣护卫差点笑出来。毛长安脸色一沉,追问道:“也许不需多久,毛某会有更令公子感到意外的消息奉告,打扰甚久,毛某告辞了。”

毛长安一挥手,领着手下退出木屋,顷刻散尽。

云镜亲手掩上大门,缓缓转过头,目如冷电直瞪着云顺,沉声道:“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云顺一愣,随即笑道:“公子,怎的连老奴都不认识了?老奴是云顺呀!”

云镜冷笑道:“云顺至今独身,还不快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云顺被你怎样了?”

那云顺两眼一翻,忽然笑道:“公子放心,云顺现在早已平安回府,不曾伤他一肌一发。”声落,大袖一抖,五指箕张,其快无比地暴探一掌,猛向云镜当胸抓到!

云镜大怒,迅速沉腕下拔,指尖半屈半伸,凭空一绕,疾扣对方脉门。不想“云顺”只看见他起手招势,脸上已涌现一抹惊喜之色,急问道:“你的‘擒拿手’和‘真元一气指’是谁传授的?”

云镜见他一口气道出“真元一气指”五个字,心里不觉暗惊,扬眉道:“自然是师父传授的。”

“云顺”又问道:“令师如何称呼?”

云镜道:“江湖蜉蝣客!”

“云顺”长吁一声,一晃火石,重新又点亮了桌上油灯。室中灯火复明,“云顺”已换了一副容貌,断眉、白发,双目神光湛湛,看年纪更在云顺之上,但满脸红润,宛如婴儿!

云镜张大眼睛惊问道:“你是谁?”

老人吃吃轻笑道:“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老夫跟你那老学究师父是多年至交,舞文弄墨,我不如他,炖狗肉喝老酒,他却比不上我,你既然得他真传,应该听说过我老人家的名字。听说过‘武林十三绝’吗?”

云镜道:“你若是指的‘儒释道闺丐,神仙妖魔煞’那句话,听虽听说过,但不知其详。”

白发老人点头道:“这十个字,统括了武林中十三位武功最高的奇人,这些人各有一身精湛武学,四十年中,号称天下绝顶高手……”

云镜问道:“只有十个字,怎么却代表十三个人呢?”

白发老人道:“其中的‘妖’字,指的是‘东海双妖’,他们是夫妇两人;‘煞’字则指的是‘天南三煞’,故加起来共是十三人。所谓‘释’,是指虚云禅师;‘道’是黄山卧松道人;‘闺’是个女人,指的是散花剑冉彩霞;其余‘神’字代表雷神百里豪;‘仙’是千里眼罗自然;‘妖’是东海双妖夫妇;‘魔’是吃人魔阴百胜;‘煞’是天南三煞,笑面虎张大口、九指无常独孤无忌和独臂掏心白见红……‘儒’者,就是你那老学究师父江湖蜉蝣客孔书龙,至于‘丐’嘛,嘿嘿!正是我老要饭的千面怪丐洪通。”

云镜听了,又惊又喜,连忙恭敬施礼道:“原来老前辈和家师都是名列十三绝的高人,晚辈的确不知,真是太失敬了。”

千面怪丐怪眼一翻道:“失敬?哼哼,你知道老要饭的为什么煞费苦心,不惜假冒仆人混到长江帮来?”

云镜道:“晚辈不知。”

千面怪丐冷哼一声道:“老要饭的是来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刚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侧耳倾听片刻,脸上杀机陡现,低声道:“不要出声,屋后有人掩伏,而且功力极高。哼!老要饭的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匆匆抖开一付薄膜面具套在脸上,又扮成云顺的容貌,弹指打灭油灯,悄悄闪入屋角隐僻之处,屏息以待。

过了不到半盏茶光景,屋后小门附近果然起了“沙沙”轻响,一条黑影已鬼魅般出现在通往后厅堂门口,这人身材瘦长,穿一件宽大的灰袍,连头带脸,都用一只黑布头罩密密套住,好像对这座木屋相当熟悉,进入内厅这后,毫不犹豫便转身直向云镜卧室走来。卧室的门本就半启着,灰衣人略一侧身,已跨进房内,却又突然迅捷地从房中飞掠而出。云镜脑中灵光一闪,急忙低喝道:“朋友站住!”话声中,长身扑出,右臂疾探,一招“赤手擒龙”向那人肩头抓去。灰衣人头也没回,腰身猛挫,缩肩,滑步,侧移半尺,反手一掌猛拍了过来。云镜来不及撤招变式,连忙旋转半圈,右臂甫出,正准备发出另一招“云龙现爪”之际,突觉灰衣人掌力强得出人意外,胸腹险被对方余劲扫中。恰在这时候,千面怪丐已悄然冲了过来,挥掌一记硬接!

黑暗中,暴起一声沉闷声响,千面怪丐身形一顿,云镜却被两人掌上激荡之力震得踉跄倒退出三四步,方才拿桩站稳。灰衣人借势腾身,快得像一缕轻烟,急急掠出窗外而去。

三、迷幻二宫

千面怪丐随后追去,竟已不见灰衣人影踪,不便放手追寻,只得怏怏而回。云镜道:“这人武功极高,未携兵刃,又用黑布遮住头脸,入屋径奔卧室,已经令人生疑,及至发现床上无人,立即惊惶欲走,晚辈才想起他一定就是那连续杀害三名译书人的凶手,他杀人的目的,不外是为了阻止长江帮得到译本,手段虽然过狠,也是出于维护武林的一番善意,可惜咱们未能截住他。”

千面怪丐听了,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沉,道:“老要饭的易容之术虽不敢自诩天下无双,争得‘千面’二字却不易,多年来想混入此处尚且苦无机会,要是那么简单,老要饭的也犯不上替你做这许多天的仆人了。”

云镜也觉他所说有理,点点头道:“此人目的既然在阻止译书,咱们一天不离开此处,他一定不肯罢休,下次再来务必截住他,或许反可成为咱们一个好帮手——老前辈刚才说到要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是谁?”

一提起这件事,千面怪丐又现出愤愤之色,冷哼一声道:“黄山千松岭卧松道人!听说那无耻老匹夫已被长江帮尊为上宾,正在‘迷宫’中享受无边风月,可恨老要饭的一连两次盗取船只,竟都败露失手,否则,哼——”

云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暗摸了一下怀中那封密函,又觉脑际一片混乱,片刻沉吟,云镜终于忍耐着没有把密函的事说出来,只淡淡一笑道:“传闻系片面之辞,老前辈不可深信,这件事且容晚辈向柳姑娘打听确实,最好亲去‘迷宫’一次,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晚辈深为前辈的安危担心,毛长安已起疑心,他只须用飞鸽传书,下令‘铁堡’派人到舍下一问,前辈的身份便不揭自穿了。”

千面怪丐一怔道:“就算他明天发出飞鸽,铁堡再派人查证,一去一返,至少也需三天,等到信鸽回报,前后应该有五六天时间……”语至此突然目露杀机,毅然道:“有五天时间已经足够,既然身形败露,老要饭的也会设法让你逃出此处,然后放手一拼,谅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未几,天色已明,小春和小香驱车来接云镜。云镜低头跨进车厢,却发现柳千慧已坐在里面!他刚一怔,柳千慧已探腕将他拉了进去,小春紧跟着关上车门。柳千慧神色紧张,呼吸短促,低声吩咐道:“尽量走得慢一些。”小春应了声,和小香攀上车辕,皮缰轻抖,马车便缓缓前驰。

车厢内十分幽暗,云镜讶异莫名,只觉柳千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纤纤玉指一片冰冷,掌心淌汗,似乎还有些微微颤抖。他心头砰砰狂跳,侧目望去,恰好柳千慧一双清澈秀丽的眸子也正望着自己,四目相触,他的心更跳得厉害了。柳千慧握住他的手一直没有放松,低声问道:“你真的会不会梵文?”云镜剑眉微皱道:“姑娘为什么再问起这话?在下如未修习梵文,怎敢冒昧应聘来贵帮译书?”

柳千慧忧郁地道:“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师父和老龙头都对你起了疑心,昨天夜里,听说你住的观月轩又闹奸细,我正在师父那儿练剑,没有办法分身到观月轩,一直心惊眼跳,总似有不祥预感,果然没过多久,毛统领就深夜赶到水晶宫求见师父,据他对师父报告说奸细就是云顺,连你也有嫌疑。”

云镜冷笑道:“他怎无凭无据地诬陷好人?”

柳千慧幽幽道:“师父本来不信,当场叱责毛长安必须证据明确,不可仅凭臆测。后来这件事被老龙头知道了,才决定连夜发出急令,要铁堡分坛查证你们的底细,现在又命我送你前往水晶宫,准备当面试你真假……老龙头脾气不大好,你应答之际,务必要多多谨慎……唉!我心里真是乱得很,越想越害怕……我说不出什么原因,心里一直慌乱无主,就像快要跟你分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话未说完,一串泪珠已滴在云镜手背上。云镜只觉手背一片冰凉,也不禁一阵鼻酸心悸,低声道:“小慧,你哭了?”

柳千慧情难自禁,香肩耸动,唏嘘出声。云镜探臂轻轻揽住她的香肩,轻问道:“小慧,你……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柳千慧柔顺地伏靠在云镜怀中饮泣道:“我也说不出来,这好像是命里注定,偏偏那天会凑巧去了铁堡,第一眼见到你就……早知如此,原不该叫你到这地方来,可是你要是不来,我不认得你,又不甘心,我想着这些,心里就乱极啦。”

这时,马车忽然一顿而止,前面车辕上传来了小香的低呼:“姑娘,到了。”

柳千慧急忙推开云镜,举袖抹去脸上泪痕,定了定神下车。他们已置身于一座静谧的花园中,园中奇花异草,姹紫嫣红,暗香疏影景色如画,一列覆盖疏璃瓦的粉墙,圈着数座巍峨宫殿。这儿是水晶宫的侧门,一行四人绕过回廊,连进三处月洞门,来到一座精舍外,门前却挺立着一高一矮两名年约五旬的蓝袍老人。

柳千慧在门前停步,秀目低垂,轻声说道:“这两位是朴护法和李护法。”云镜拱手道:“在下云镜,拜见二位护法。”那两名蓝袍老人并未还礼,也不开口,冷冷跨前一步,那高个子的双掌疾出,扣住了云镜的一双手臂,矮个子则由胁向下搜身,迅速在他身上搜了一遍。然后,高个子松了手,向柳千慧点点头,两人相偕转身,径自退入室内。

柳千慧亲手启开门帘,导引云镜低头而入——出人意外的,房中只有帮主漆雕阿良一个人独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身边没有一个丫环侍女。

长江帮主问完了客套话,含笑道:“云公子来了这几天,咱们还一直没有请教过公子,本帮现有一份秘本,是用梵文书写的,今日特烦公子代为鉴别一下。”

说完,从衣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纸页递了过来,道:“公子先看看这上面是什么?”

云镜双手接过,展视之下,却是一页羊皮薄纸,纸侧留有小孔,显系由一整本书册上拆取下来的封皮,纸上仅八个梵文单字。云镜看了看,心中微微有些惊异,遂笑着交还帮主,说道:“如译为汉文,乃是‘荣峰手录抢珠九式’。从字义看,可能是一部有关武学的著作。‘荣峰’似是指录述者姓名。”

漆雕阿良眼中登时射出一缕惊异欣喜的光芒,连声赞道:“公子年纪虽轻,胸罗奇才,果然不凡,能得公子相助,本帮真是侥天之幸。”

说完向柳千慧点头示意,柳千慧接过那张羊皮纸页,轻移莲步,转入拱门之内。只见纱幔后人影晃动,隐约传出一二声低语,不多会柳千慧款款重入房中,手里已经换了另一张羊皮纸。

漆雕阿良掩不住内心兴奋之情,又将这张纸页递给云镜,笑道:“公子请再看看这一张上面又写着什么?”

云镜略一展阅,答道:“纸中文义是说:抢珠九式剑诀,融汇天下剑术精萃,名虽九式,实则包罗万象,化繁入简,去芜存菁,招势变化无穷,如非上智之人,最好不要单独习练全部九招剑式,否则心志纷扰,易成痴狂,未见其利,反遭其害。故册中分上下二部,可由两人分别修习,一旦剑术练成,必须双剑合璧,才能发挥这门剑法的全部威力,修习者不可不慎……”

纱幔之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咳!漆雕阿良飘然转入内室,拱门内纱幔荡漾,人影也一齐消失不见了。

柳千慧这才长长透了一口气,向云镜嫣然一笑,这一笑,包含无限窃喜、欣慰、夸赞、娇羞……她遥向内室指了一指,然后微撩翠袖,轻舒皓腕,倚案磨起墨来。

云镜情不自禁捉住她一双柔荑,故意大声道:“不敢劳驾姑娘,还是在下自己来吧!”

柳千慧粉颊立时飞上两朵红云,轻轻在他臂上拧了一下,同时以指代笔在桌面上写道:“不要只顾显露才华,何妨故作疑难,译得越慢越好。”

云镜照柳千慧的示意,执笔沉吟,写得十分缓慢,柳千慧随侍在旁,为他磨墨,他心里也觉十分高兴,甚至是胡思乱想,觉得幸亏师父教了他梵文,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劳驾心上人为他磨墨的机会。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近午时候,他将一页梵文译录完毕。

帮主细细看了一遍,留云镜用过酒筵,道:“公子不须客气,今天难得老龙头这般高兴,饭后叫慧儿再陪你去湖里划划船,舒散一下,译书从明天正式开始,每天晚上做。”

云镜却半喜半惊,喜的是帮主赐给游湖,机会难得,只要能说服柳千慧,或许能借此一探“迷宫”,看看卧松道人是不是真正投靠了长江帮?惊的是译书改在夜晚,这一来,势必妨碍千面怪丐洪通的逃走计划,五天时间一过,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关夺船杀出长江帮总坛?

当下柳千慧喜孜孜向帮主领了铜牌,两人相偕出宫。途中云镜又低声道:“游湖划船,船儿要小,人儿要少……”

柳千慧“扑哧”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你会有这鬼主意。铜牌交给你,大船小船随你自己去挑。”

闸口外面,碧波千顷,长空如洗,轻舟荡漾湖面,山光水色交映,令人心境顿时豁然开朗。两人荡舟出了闸口,柳千慧说了几个地方,云镜都只摇头。一指湖心远处的两座小岛,说道:“既然游湖,自要先赏湖中景物,那两座小岛上也有房舍,但我还没去过,咱们就先去那岛上看看如何?”

柳千慧俏脸一沉道:“不行,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反正不能去就是了。”

云镜不理,双桨齐翻,一拨船头,就要向小岛驶去。柳千慧急急将舵一推,小船在水面上一沉一腾,险些翻了过去,只见她粉颊涨得通红,又气又急道:“告诉你真不能去,迷幻二宫是本帮接待武林贵宾的地方,也就是你上次提到过的‘快活宫’和‘消魂宫’,那儿酒色荒淫,不堪入目,师父一再告诫不许我们女孩子去,现在你明白了吧?”

云镜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那么咱们只好去看瀑布罗。”

柳千慧这才转嗔为喜。划了一阵,船渐渐慢下来,柳千慧娇嗔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来撑舵,让我来划桨吧!”

云镜跟柳千慧换座位,她人一立起,小舟连晃,云镜见机不可失,故作慌乱失手,用力一扳舵柄,大叫道:“快坐下,船要翻了……”

话未毕,小舟一震而翻,两个人登时跌入湖中!柳千慧失声惊呼,一把没有抓住云镜。数丈外云镜冒出头来,举手挥舞了几下,又沉入水中。柳千慧娇躯一弹,哪里知道云镜从小就是潜水摸鱼的能手,正焦急间,云镜又在六七丈外冒出头来——这次距离小岛更近了。柳千慧奋力抡臂泅水,急急游到近前,刚想伸手去拉云镜,冷不防却被云镜紧紧一把抱住了纤腰。

柳千慧不以为怪,一手划水,当然这时候只能把云镜拖到小岛岸边用力压水。柳千慧吃惊不小,一张脸都变白了,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双玉手按在云镜的肚子上拼命挤压,可怜云镜无水可吐,受了好半天活罪。

这时候,岛上有四五条人影向沙滩扑来,那为首的虬髯老人身躯高大,面如锅底,眼似铜铃,双唇外翻,相貌十分凶恶,他一见柳千慧,咧开一张血盆似的大嘴笑道:“哈哈,今天什么风将柳姑娘吹到这儿来了?”

柳千慧苦笑道:“独孤老前辈还说什么笑话,你没看见咱们翻船落水?这位公子就是应聘来总坛译书的云公子。”

虬髯老人眼中异光闪烁,笑道:“帮中贵宾,理应招待。”

柳千慧拦住急道:“独孤老前辈且慢,他是个读书人,又不会武功,找件干衣替他换换就行了,千万别‘招待’他……”

虬髯老人仰天大笑,道:“放心,姑娘衣衫也湿了,一并屈驾休息片刻,也叫她们选件干衣服给姑娘更换一下。云公子孱弱,别感染了风寒,还是快进宫里歇息要紧,姑娘若嫌那些女孩子肮脏,老夫命人‘清场’,不准她们乱闯好了。”

柳千慧只得答应。一行人径向内岛行去,云镜不由心中暗暗得意。这小岛地势西面高东面低,两头大中间小,形如一支横浮在水上的葫芦,西面是个天然山谷,一片削壁上,刻着“快活宫”三个斗大隶字。那虬髯老人亲自带路,穿花拂柳而行,左折右转,使人直觉出岛上花草布置也蕴藏了奇门奥秘,决不是平常人能够随意出入的。

锦衣护卫们都在一座精舍的楼下停步,只由那虬髯老人陪伴柳千慧和云镜登楼,楼口早有一名中年美妇手捧衣物,笑盈盈等候在楼上。柳千慧高声叮嘱道:“独孤老前辈,不许带云公子去那些肮脏地方,换好衣服就到这儿来,我等他一块儿回去。”

虬髯老人笑应了,同云镜一起上楼,边转过脸对云镜挤挤眼,低声道:“这小丫头可对公子有些意思啦,女孩子的通病……”

云镜含笑问道:“尚未请教老前辈大号?”

虬髯老人道:“老夫独孤无忌,现掌本帮迷宫总管。”

云镜发现他左手仅有四只指头,这才惊悟他竟是“天南三煞”中的九指无常独孤无忌。

云镜连忙笑道:“久仰老前辈盛名,不知能让在下瞻仰一番迷宫奥秘么?”

独孤无忌诡秘一笑道:“老夫就知道老弟会有此一请,食色性也,老弟又年轻又英俊,自是风流种子。老弟只管尽情观赏,不过千万记住别让慧姑娘知道就行了。”语毕,大笑不已。

云镜怀着忐忑之心,换了一身干衣,更衣时暗暗检视口袋中那封羊皮封套,幸喜尚未被水浸透,仍然贴身藏妥。独孤无忌亲自伴送他来到一间帏幕低垂的房间里,从壁间取下一柄小小银槌,在一口金钟上轻敲了三下。钟声甫扬,帏幕冉冉启开,一阵香风袭人,飘入两名绝色少女,上前左右挽住云镜,美眸斜睨,云镜被簇拥着进了彩帏。帏后是一间敞厅,顶嵌七彩琉璃瓦,四支盘龙巨柱上,分镶着无数明珠,壁间青铜为镜,玛瑙为框,雕栏玉砌,纱幔低垂,整个大厅四面都是门户,门前飘着彩纱,人入其中,目迷五色,缤纷变幻,立刻会忘记自己是从哪一扇门走进来的。厅中央一座形如鸡心的水池,香雾氲氤,池中一尊裸女像,手捧金瓶,瓶口一股橙黄色液汁穿破香雾倾入池内,全厅更散溢着清冽的酒香。

池边尽是绣榻锦凳围绕,地面铺着厚厚毛毯,厅中温暖如春,约有十六七名身披轻纱的美女,或坐或卧地在池畔嬉戏,钗光鬓影,软玉温香,使人目眩神驰,几疑身在梦中。他行经池畔,一名叫玉环的女子轻舒皓腕,用一只小金杯掬起一杯池水,递给云镜道:“公子尝尝这儿的‘百花露’滋味如何?”云镜浅啜一口,只觉醇香扑鼻,竟是一种稀有美酒。

玉环指点道:“这儿名叫‘天香院’,是宫中宴会的地方,殿后另有‘鸳鸯池’和‘温柔乡’,既可温泉洗尘,又可真个消魂,此外还有‘快活宫’,那儿享受虽与此相同,却没有此地自由自在了。”

云镜才恍然领悟,原来所谓“迷宫”和“幻宫”,穷奢极欲,酒池肉林,名为优遇,实则形同软禁,不过是依照入帮的武林中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分别困在孤岛上,享以醇酒美女,诱使沉迷糜烂,等到溺陷已深,壮志消沉,除了俯首甘心替长江帮效命外,就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假如卧松道人当真投靠了长江帮,以他十三绝的地位,肯定会住在此地。

正沉吟间,玉环又在耳边呢喃道:“公子既不喜欢歌舞,咱们陪您去‘鸳鸯池’玩玩好不好?”

云镜尚未回答,忽听一阵大笑,殿后七宝珠帘一掀,由一扇垂纱门中摇摇晃晃走进三个人。当中是个瘦削老人,最少已有七十多岁,头上银发歪歪挽了个发髻,两手却各搂着一个妙龄美女,口里哼哼唧唧,脚下踉踉跄跄,满脸邪笑,一身酒气。厅中十余名侍姬一见老道人,突然嘻嘻哈哈一拥上前,有的捋胡须,有的扯衣服,放荡形骸,肆无忌惮,登时把道人围在肉屏风里。道人毫不为忤,反哈哈笑道:“再让爷爷亲一亲……”

云镜大感厌恶,低声问道:“这老道人是谁?偌大年纪,竟如此不知羞耻?”

玉环掩口笑道:“他是这儿最有名的老风流,日日离不开美酒,夜夜少不得女人,姊妹们都跟他疯惯了,提起他的名号,会吓你一大跳……公子别看他一副老色鬼的样子,当年却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只不过,现在已成了本帮护法长老罢了。”

云镜听得全身冷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师父要自己千里投奔的人,竟是这样一位晚节不保的老色鬼。他心弦激荡间,却见卧松道人已被侍姬们拥到一张绣榻上,脱靴的脱靴,捶背的捶背,闹成一片。卧松道人当即高歌,一面解下一名侍姬的绣鞋,在池中掬酒而歌,丑恶之态,难以描述。

云镜突然推开几个美女,大步走了过去,寒脸问道:“请问老前辈就是黄山千松岭卧松道人么?”

道人眯着眼向他打量了一下,嘻嘻笑道:“不敢当,老夫正是,小朋友何事见教,坐下来谈谈!”

云镜竭力压抑住怒火,拱手道:“晚辈云镜有事面陈,能不能请老前辈暂歇歌舞,赐予片刻时间?”

道人搔头道:“那倒不必,声色之娱,足以陶冶性情,增长寿命……”

云镜满心厌恶,冷冷道:“老前辈乃是武林耆宿,名高望重,受天下同道敬仰,想不到竟自甘堕落,沉缅酒色,如果传扬出去,不怕被人耻笑么?”

卧松道人仰面饮了鞋中美酒,举袖一抹嘴唇,笑道:“年轻人,你不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一个人活在世上,千万不要被虚名所误,长江帮礼贤下士,尊老敬贤,不惜卑辞厚礼,曲意结纳,聘我担任帮中首席护法,礼遇之隆,不亚于刘备之于诸葛,大丈夫感恩图报,舍命以酬知遇。这是何等难得的机会,你居然……”

云镜越听越气,冷哼了两声道:“好一个感恩图报,晚辈有眼无珠,总算认清了老前辈的英雄面目,只怕抱恨的是老前辈一位昔年旧友!”说着,从怀中取出羊皮封套,用力掷在地上。

卧松道人连看也不看,大笑道:“出家人断亲绝戚,哪来什么旧友?”

旁边的玉环急忙俯身拾了起来,一层层拆开,内中仅有一张素笺,笺上并无字迹,只是一幅简陋的图画:画中有一株虬枝盘绕的孤松,空际飘浮着几片云朵,地上一粒松子,刚茁长出新芽,另外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正执壶向新芽上浇水。卧松道人冷冷扫了一眼,伸手接过,两把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不屑地道:“谁知道是什么鬼画符!取酒来,咱们喝酒才是正经!”

云镜羞愤交集,起身冲出了“天香院”……

黄昏归来,舟行途中,云镜想到千方百计换得的迷宫之行,却落得满怀气愤和屈辱而返,心中懊恼烦闷不已,默默运桨,很少开口,怪的是柳千慧坐在船尾把舵,竟也黛眉深锁,痴痴凝视湖水,不言不语,似有心事。

云镜忍不住问道:“好好的,干吗又不高兴了?是不是怪我弄翻了船,去了一趟迷宫?”

柳千慧浮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别瞎猜,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不会胡来。我只是在想刚才我见到的一人像是玉姑姑的丫环,玉姑姑是我师父的同门师妹,老龙头一生就只收了两个徒弟,师父做了帮主,玉姑姑本来是副帮主,五年前,忽然奉老龙头密令离开总坛,从此就没再回来。”

云镜“哦”了一声,心里暗忖道:“这又是一件可疑事,堂堂副帮主一去五年不返,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小舟已驶抵河口铁闸外。两人舍舟登岸,交还了小船,柳千慧低声道:“晚上再派马车来接你去译书。”一边满怀心事地走了。

云镜回到观月轩,他推开房门一看,房中坐候的竟是那位神情古怪的少帮主漆雕玉郎。漆雕玉郎在看书,见书镜入房,含笑站了起来。云镜暗暗奇怪,漆雕玉郎乃是孤僻成性的人,平时不苟言笑,今天怎会大异常态,变得如此开朗?

云镜道:“少帮主大驾光临,想必有所赐教?”

漆雕玉郎忽然神色激动地握住云镜双手,说道:“云兄,古人有言: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咱们从现在起,能否坦诚论交……”

云镜笑道:“固所原也,只是在下一介书生……”

漆雕玉郎举手拦住,很诚恳地道:“既属朋友,就不必再说客套话,说穿了,小弟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十七年孤僻独处,披着这一身锦衣绣袍,就好像装扮的木偶,表面上养尊处优,实则……这十七年来,我没有朋友,也不愿有朋友,因为我只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漆雕玉郎眼中突然闪现一抹泪光,喃喃道:“人皆有父,何我独无?我虽没见过父亲的容颜,他老人家的影子,却清晰地存在我脑海里,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材和相貌,但我知道他就是我日夜里思念的父亲,纵然那只是个影子,却值得我思念一生一世……我娘私下告诉我,据说那害死我父亲的仇人已从武林中销声匿迹,将近二十年未现影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云镜道:“这么说来,你的父仇……岂非永远没有雪恨的机会了?”

漆雕玉郎一抿嘴唇道:“不!父仇不共戴天,就算他真的死了,还有他的妻儿!这些年来,长江帮从未放松追查,曾经密令天下各分坛,务必要找到那个今年十九岁,臀上有一道刀疤的家伙……十七年前,当我父亲被害的消息传来,我娘和玉姑姑曾经亲率高手,千里寻仇,那时候长江帮还没有开坛创帮,高手不多,仇人武功又高,最后竟被他突围逃脱,但是混战之际,他的儿子臀上曾中一刀,假如他没有死,必然留下刀痕。”

云镜越听越心惊,也越想越糊涂,这个小孩莫非就是他自己?可自己的父母俱在,亦非武林中人……云镜一再安慰、劝解漆雕玉郎,两人一直谈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告辞,临去时,漆雕玉郎含着激动的泪光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愿能不负今夜之晤才好!”

云镜送走了漆雕玉郎,连晚饭也顾不得吃,便迫不及待将午间应召入宫以后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千面怪丐洪通。洪通听了,神色连变,追问道:“你没有看错?那部秘册叫做《抢珠九式》?”

云镜道:“这样的大事,怎会看错,他们虽然将书页拆开,但晚辈敢断定那是一部极其深奥的剑谱秘笈。”

千面怪丐顿时陷入沉思之中,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奇怪,那东西怎会落在长江帮手里?如此说来,事已急迫,只好暂时便宜那老混账,让他多过几天荒淫无耻的生活了。”

云镜面露忧虑道:“毛长安已入宫告密,柳千慧告诉我鸽书昨夜已经发出,现在他们又逼我译书,事到如今无法推却,这该如何是好?”

千面怪丐目闪精芒,沉声道:“只要能把书弄到手,老要饭的自有办法逃离此处。”

云镜摇头道:“他们只一页一页地出示给我,没有这个把握……”

千面怪丐道:“老要饭的不信邪,明天晚上你看我的……”

第二天午后,千面怪丐拿出一只药囊,又从怀中取出那两副薄膜制成的面具,开始忙碌起来。那两副薄膜面具制作异常精巧,膜色与人体肤色极其相似,各有两个小孔,膜上涂以易容油膏,可以变幻成各种不同形貌的脸谱,如非“行家”,很难辨识真伪。千面怪丐先将一副铁堡堡主查麟的面具用药水洗净,再涂抹上易容油膏,不到顿饭光景,面具上的脸型眉目,竟变得跟云镜一模一样了。

云镜不以为然道:“老前辈莫非想化装成晚辈模样?这太危险了,万一败露……”千面怪丐却似胸有成竹,又找出一页羊皮纸,逼着云镜用梵文伪造假剑谱,云镜无奈,执笔一通胡写,千面怪丐又放在灯火上烘烤,烤完洒些水,洒湿了再烤干,反复几遍,直到云镜也认为跟昨天见过的剑谱同样陈旧了,这才贴身藏好。

整整一下午,老少俩都在忙着准备,吃过晚饭,千面怪丐又开始替云镜细心化装,将他改扮成“云顺”模样,自己却扮成云镜,两人身份互换,居然惟妙惟肖。一切准备妥善,千面怪丐搬来一张椅子,向厅中一坐,专等柳千慧来接,可怜云镜苦在心里,既无法劝阻,又想不出第二条可行之计,只得把“水晶宫”中的规矩和情势一一解说,希望千成怪丐不致临事失措,露出了马脚。

酉时过半,观月轩外果然传来辚辚车声,不旋踵间,花径响起小春小香的笑语——她们接人来了!片刻之后,车声渐渐远去。空荡的“观月轩”中,只剩下云镜一人,木屋缝隙中透进来阵阵冷风,使他打心底冒出一缕寒意,千面怪丐太自负了,此去万一被人识破,后果真不堪设想……

夜凉透衣,云镜却是汗水遍体,他一忽儿绕室踱步,一忽儿又到园中凝视倾听,远处剑楼传来的更鼓声,一下下直叩在他的心弦上。时间,在焦急中缓缓流逝,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半时辰,刚松了一口气,蓦听得一阵急迫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云镜心头大震,猜想一定是事情败露,赶紧一口吹灭灯火,闪身掩到门后,深吸一口真气,双掌提聚十二成功力——他不甘束手被擒,万不得已时,准备拼死一战。

顷刻工夫,纷乱的脚步声已越过院落,随后有人急急拍门叫道:“云顺!快开门!”云镜听出竟是柳千慧的口音,越发心慌,只得走出应声道:“是哪一位?这样夜深了,有什么事么?”门外,柳千慧的声音焦急地道:“你快开门,公子病了,咱们是送他回来休息的。”

四、夜闯总坛

病了?千面怪丐居然生病了?!云镜一阵迷惑,连忙点亮油灯,启开大门,一望之下,只见柳千慧和小春小香满脸愁容,两名锦衣护卫左右挽扶着那位冒牌的“云公子”,另外两名护卫高举孔明灯,大群人簇拥着“云公子”进入木屋。

再看那千面怪丐,却紧紧闭着眼睛,两手捧着肚子,口里呻吟不绝,好像患了急症一般。锦衣护卫小心翼翼扶着千面怪丐进入卧室,轻轻将他安顿在床上,云镜一直紧跟在后,这时顺手掀过被褥,连头带脸把他一齐掩住,这才回头对柳千慧道:“咱们公子从小就有肚子疼的毛病,出了一身汗就没事了,更深夜静,亏得姑娘亲自送公子回来,老汉去烧壶茶给各位解解寒……”

柳千慧拦住道:“不用了,咱们就要走的。”说着,走出房门,向云镜招招手,低声道:“云顺,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告诉你。”

云镜依言跟到外厅,柳千慧又屏退锦衣护卫,这才低声道:“我知道,你家公子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我不在这儿惹他心烦,等他病好了些,你要劝劝他,叫他别把今天的话放在心上——唉!真没想到他竟是个死心眼儿!”说完,又情不自禁地推开房门,望了床上的“云公子”一眼,才带着小春小香怅然而去。

云镜躬身相送,心里为柳千慧怅怅的离去觉得空落落的。直到马车去远,才急急掩门奔回卧房,这时千面怪丐早已病容全消,坐在床上发愣。

云镜抱怨道:“您老人家怎么忽然装起病来了?晚辈只当出了意外,险些贸然出手呢!”

千面怪丐哼哼两声,道:“本来就出了意外,要不是老要饭的情急生智,今夜就全都砸了。”

云镜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千面怪丐从怀中取出一页折摺的素色香笺,掷给云镜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云镜展开一看,只见笺上写着:“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观月’……”

云镜看罢不禁笑“噫”一声道:“这是半阕乐府,原文应为‘愿随春风寄燕然’,其中‘燕然’二字地名,却被改成‘观月’——这张素笺是柳姑娘给您的?”

千面怪丐道:“哼,碰到这个,你的脑筋倒是转得快,诗词歌赋这些酸溜溜的玩意儿,老要饭的一窍不通,‘燕然’也罢,‘观月’也罢,今夜大事全被它耽误了。本来老要饭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帮主婆娘刚把一页剑谱取出,临时有事离去,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要饭正要掉包,谁知这个姑娘偏在这时候闯了进来,悄悄塞给我要饭的这张香喷喷的玩意儿,又问我:‘我俩的事该怎么办?’”

云镜心下一惊,知道那柳千慧定将乔装的千面怪丐当成了他自己,想将心里一直在琢磨的事讲给他听,跌足道:“您老人家怎么回答?”

千面怪丐两眼一翻,道:“我能怎么回来?信看不懂,话也听不懂,只好老老实实说:‘我不懂!’那丫头听了这句话,登时眼泪汪汪,一跺脚道:‘好!你又是这句话,不懂!不懂!我知道你根本就是装傻,虚情假意,全在骗我!’一边气呼呼又道:‘就是一条牛也会懂,算我白抛一片心,把东西还给我!’说着便来抢这张纸头。”

云镜不觉双手紧捏香笺,道:“不!不能还给她!”

千面怪丐叹口气道:“老要饭的也是这个主意,谁知一时忙乱,竟将那张准备‘掉包’用的梵文纸页掉落地上,被那丫头一把抢了过去。”

云镜大惊道:“这下糟了?”

千面怪丐缓缓吐口气道:“还好!那丫头并未细看,一口气撕了个粉碎,又把碎纸塞进怀里,我老人家一急,只好装肚子疼了。”

云镜瞠目道:“盗书失败,脱身无望,还有什么办法?”

千面怪丐笑而不答,先替云镜除去化装,自己也恢复了“云顺”的身份,然后推窗仰望天色,口里喃喃说道:“现在子时刚过,距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唔……现在正是时候!咱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着,挥掌打灭了灯火,一闪身,竟掠出了木屋。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云镜才见千面怪丐匆匆返回木屋,手里挟着一个小包裹,向桌上一掼,立刻催道:“快些,收拾随身携带的东西,咱们现在就走!”云镜解开那包裹,见里面竟是一套锦袍,袖口绣着一朵星状金花,不觉失声道:“咦,不是毛长安的统领制服么?”千面怪丐得意地笑道:“谁说不是?”提起锦袍一抖,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从袍中滚落一面闪闪发光的小牌!

云镜双手捧起,既惊又喜道:“连通行牌都有了,您老是怎么弄来的?”

千面怪丐耸肩道:“哈,老要饭的是什么人物,这偷鸡摸狗的事,原是我们丐帮的看家本领呀!”接着,压低嗓门吃吃怪笑道:“老要饭的请那位大统领嗅了一支‘鸡鸣五鼓返魂香’,他就乖乖把东西借给我们了。”

未等云镜开口,千面怪丐忽然脸色一沉,又接着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到处宣扬,老要饭的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要是被人知道用这种下五门的手段,对我老人家的声誉可大有影响,你记住了?!”

两人相视一笑,熄灭灯火,掩闭屋门,便大步离开了“观月轩”。可是,他们绝未料到,两人这一切行动,早已落入一个人的“冷眼”之中!这人身着灰袍,头罩黑布,正远远藏在距离木屋二十丈外的一株茂密的大树阴影中,遥遥监视屋中的情形,已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了。当他看见千面怪丐易容装扮成毛长安,领着云镜潜离观月轩时,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不禁现出惊异之色,略一沉吟,迅即闪身隐去……

夜色苍茫,月影惨淡。长江帮总坛的巍峨城堡,像一头巨兽静静地卧伏着,显得极其阴森可怖。刁斗初歇,时间刚在丑时,两名看守河口铁闸门的锦衣护卫在岸边巡逻了一会,打着呵欠坐下来聊天,这时,化装成毛长安的千面怪丐带着云镜过来,把他们训斥了一顿,示出铜牌,要了一艘小船,快速地划向对岸。

船桨分开水面,黑暗中水声哗哗作响,云镜回望长江帮总坛中的层层房宇,心里一阵黯然,他想起柳千慧,回忆与她数日相处,一颦一笑历历如在眼前,而今宵一别,说不定永无再见之日了。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打算,说不定她也愿意和他一起逃出这个鬼地方,和他一道到外面的江湖闯荡,可是时间紧迫,连和她告别都来不及了……

船到湖心,千面怪丐手起掌落,闭住那名操桨的锦衣护卫的穴道,顺手抛到湖中,亲自操桨,嘻嘻笑道:“没想到竟是这般容易,小子,你现在不能不佩服老要饭了吧?”千面怪丐又精目连闪,沉声道:“无论任何变故,你牢记两件事:第一,装作被点哑穴不开口,而且不准出手;第二,情况危急时,你尽管先走,只要能脱出险地,就算长江帮有千军万马,老要饭的也不放在心上了。”正说着,黑沉沉的湖面上,忽然射来一道强光,有人厉声喝问道:“什么人深夜行舟?”千面怪丐急向云镜递了个眼色,然后凝声答道:“护卫统领毛长安。”千面怪丐确有过人之能,说话中俨然就是毛长安的音容嗓音,他双桨略一用力,小船箭一般向岸边射去。

岸边上的石屋前,一字排开站着十余名锦衣护卫,手中高擎火炬,火焰伸缩,猎猎作声,但见火光下挺立着一个魁梧老人,蓝衣,红面,正是笑面虎张大口。

云镜心头狂跳,千面怪丐却镇静如故,探手一挽云镜,纵身登岸,含笑向张大口拱手道:“夜这么深了,张护法还没睡?”

张大口也是满面笑容,颔首为礼,两道精芒迸射的眸子,慢慢在二人面上来回扫视一遍,问道:“毛统领和这位云公子深夜行舟,欲去何处?”

千面怪丐笑道:“奉帮主密令,护送云公子外出公干,不想竟惊扰了张护法的好梦。”

张大口眉头一皱道:“难道就不能天亮以后再走么?”

千面怪丐笑道:“这个……连毛某也不悉究竟,只知道云公子夜间奉召前往水晶宫译书,好像碰上无法解决的疑难,必须亲自回去取一件极重要的查考之物,经帮主禀明老龙头,才奉准连夜……”

张大口“喔”了一声,又看了千面怪丐递过来的铜牌,面色顿霁,回头道:“传令旗台用灯号通知第八分队,立刻派人来取船。”一面将通行铜牌还给老叫化,千面怪丐匆匆将铜牌揣进怀里,抱拳一拱,抓着云镜转身便走。不料,刚走出数步,又听张大口沉声道:“且慢!”

千面怪丐一惊,猛提真气,霍然转身,问道:“张护法还有什么吩咐?”

张大口摇摇头道:“你也太性急了,连马匹都不要啦?”

千面怪丐假作恍然道:“正是!若非张护法提醒,咱们可真是要徒步上路了,毛某倒不要紧,云公子却怎能支持?”

千面怪丐接过马缰,便和云镜急急扳鞍上马,扬鞭驰向山腹隧道。隧道中空无一人,只有蒙蒙珠光,映着阴森石壁,蹄声入耳,四壁回应,响如闷雷。千面怪丐低喝道:“如遇变故,千万不可迟疑,如能脱险,记住往岭南五羊城去寻雷神百里豪,就说是老要饭的叫你去的。”

不久,赶抵出口铁栅前,千面怪丐手持铜牌,连声叫道:“开门!开门!”

栅外值夜护卫闻声而至,隔着栅门问道:“统领深夜出山,欲往何处?”

千面怪丐怒目叫道:“你瞎了狗眼,没看见通行铜牌么?”

值夜护卫接过铜牌应声如飞而去,片刻之后,那生性古怪冷峻的公西舟领着十余名护卫大步来到铁栅门外。

公西舟先将通行牌反复看验,好一会,才冷冷问道:“何事出山?”

千面怪丐答道:“奉帮主密令,未便奉告,请公西护法凭牌放行便是。”

公西舟用手一指云镜,又问道:“谁人奉命?是你?还是他?”

千面怪丐猛然记起来时一张牌放一个人的情形,心知要糟,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在下和云公子两人。”

公西舟果然冷漠地摇摇头,道:“一块牌,一个人,你们两个人一块牌,不行!”

千面怪丐心中焦急,只得赔笑道:“这是老龙头亲颁的急令,在下受命陪这位云公子出山取一件重要的东西,事属紧急,公西老护法能不能破例通融一次?”

公西舟木然如故,一口回绝道:“不行。”

千面怪丐看出多说无益,把心一横道:“既然这样,就请公西老护法先让这位云公子出去吧!”

公西舟这才点了点头,接去通行铜牌,从怀里掏出钥匙,正要启锁开栅,蓦闻后山警钟急鸣,空中一连射起三道火旗花雨,照得满天银霞。十余名锦衣护卫惊呼后退,齐撤兵刃,叫道:“总坛传警,各关封闭,追捕奸细!”

公西舟目光一凝,手掌一翻,“嗒”的一声,放落栅锁。千面怪丐怪知事已败露,一声暴喝,双臂齐抡,奋力一掌向铁栅上猛劈过去……

这一掌,千面怪丐洪通用足了十成功力,但闻轰然一声震耳巨响,那粗逾儿臂的铁栅门,竟被震飞出数丈以外。刹那间,洞中落石如雨,尘土滚滚,栅外十余丈范围内,火炬全被劲风扫灭!

千面怪丐心中一喜,刷刷连加两鞭,冒着飞尘碎石,催马疾冲而出。不料才出隧道口,却见公西舟如铁塔般拦住去路,双掌猛探,一把抓住辔口,嘿然吐气开声,两匹奔行中的骏马,竟吃他一齐勒住,空自扬蹄嘶鸣,半点也动弹不得。千面怪丐抡起马鞭,兜头便砸,正抽在公西舟头额上,只打得他乱发飞舞,但这个高丽蛮子好似铁打的一般,仍然昂首屹立毫无损伤,还翻了翻眼睛,冷冷道:“奸细,你走不了!”

千面怪丐吃了一惊,自忖一鞭之力,少说也有八九百斤,便是一尊石人,也早被砸碎了,难道这家伙是天生的铜头铁骨?千面怪丐急于脱困,杀机飚涌,鞭交左手,右掌斜挂,一式“拨草寻珠”,挟着十成真力,对准公西舟前胸猛劈过去。公西舟不避不闪,“蓬”的一声暴震,公西舟又“噔噔噔”倒退了三大步,非但没有受伤,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他连挨两记重手,毫不在意,突然俯身抓住两匹马的前蹄,双臂一抡,那两匹骏马竟被他硬生生地举了起来。

千面怪丐大骇,忙不迭地丢镫跃离马背,探手抄住云镜,飘然落地。公西舟一手攀着一匹马,在头上抡舞一圈,猛然脱手向山壁上摔去,“蓬蓬”两声巨响,山壁上哗啦啦撞落大片石屑,那两匹健马已被摔成了两堆烂肉!千面怪丐已从腰际贴身处抽出一条乌光闪闪的软竹杖。这竹杖大约只有小指粗细,通体乌斑,乃是南荒特产“钢竹”再经药水浸制而成,不仅可刚可柔,两端的精钢勾扣,更是专破护身罡气和横练气功的利器。自他成名以来,几乎已整整四十年未曾使用。千面怪丐一时豪情杀机俱起,仰天一声长啸,钢竹软杖抖处,那十余名冲扑上来的锦衣护卫顿如积雪遇火,剑飞、人仰、肢断、血溅,转眼间便死伤了七八名之多!有人认出钢竹软杖,惊呼道:“我的天,这人是十三绝中的千面怪丐呀!”这话一出,众人登时纷纷退避。

千面怪丐摘下面具,露出了满头苍发和本来面目。公西舟不禁大吃一惊,一招手,四名大汉抬出一具长约四尺的沉重革囊。公西舟拆开囊口,探手从里面抽出两件奇特的兵器,竟是两尊独脚铜人。那两尊铜人约有十二三岁小孩般大,通体乌黑,看上去最少也有百斤之重,但公西舟信手提起,双手一合,“铛”的一声震耳巨鸣,两尊铜人登时上下飞舞,遮天匝地般攻了过来。千面怪丐情知不拼命不行,把心一横,手中钢竹软杖迎面抖起,杖影挟着风雷之声攻出。

两人身形乍合即分,十余招甫毕,千面怪丐一杖点中公西舟肋下,将他戳得连翻三四个筋斗,当场昏死过去,千面怪丐则被一尊铜人撞中胸腹,踉跄后退七八步,张口“哇”地喷出一股鲜血,洒得满身满地!

云镜和锦衣护卫们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人人目瞪口呆,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得说不出话来。山风拂面,透体生寒,这块前临断壁的空地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只见千面怪丐倚杖而立,脸上一片苍白,皓发舞风,神情吓人,过了好半晌,才见他缓缓收回钢竹软杖,举袖拭去嘴角血渍,挽着云镜一步一步向盘梯口走去。老少俩走到梯口,一望之下,两颗心不觉同时一沉,原来那架特制的盘梯还紧锁在崖边,并未放落。

千面怪丐眼中神光电射,驻足瞑目定了定神,走上前竹杖一抬挑开公西舟的衣衫,果然搜到一串钥匙。两人快步奔入石屋,找到机钮控制铁盒,用钥匙启开,只见盒中共有两支钢环,分别注明“起”、“落”字样。千面怪丐握住“落”字钢环,用力一拉,哪知竟然毫无反应,再拉“起”字环,也不见动静,不觉怒骂道:“那些混蛋,竟敢欺骗老要饭——”

话声未毕,石屋外传来一阵阴恻恻的冷笑:“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洪兄,谁叫洪兄太性急,忘了先将梯上锁扣解开,难怪机关会失效了。”千面怪丐一惊,急忙抄起钢竹软杖,沉喝道:“什么人?”那阴恻恻的声音答道:“洪兄真是连小弟张大口的声音也记不起来了?”千面怪丐和云镜一听之下,不禁面面相觑,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笑面虎张大口为天南三煞之一,也是十三绝中的人物,一身武功并不比千面怪丐逊色多少。

千面怪丐心念电转,即向云镜附耳道:“事已紧急,只有破釜沉舟冒险硬闯,你躲在屋中别出声,由老要饭的出去与他拼死一战,运气好能够冲到崖边斩断锁扣,但听老要饭的以啸音为号,尽快放落盘梯,夺路脱身,径去九羊城见雷神百里豪……”云镜不禁热泪盈眶道:“不!您老人家不走,晚辈不愿独自逃离!”千面怪丐怒道:“老要饭的即使落在他们手中,量他们还不敢把我怎样,但是你如不逃离此处,他们便会逼你译述那部《抢珠九式》,武林中势将永无宁日——”一言未毕,屋外又是一阵怪笑道:“洪老哥,你干嘛犹豫不决,让老朋友在这里久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千面怪丐面色遽变,长叹一声道:“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啦!”云镜问道:“谁?”千面怪丐道:“卧松道人!”千面怪丐怒气狂涌,“哇”地又喷出一大口鲜血,忽然竹杖伸缩,封闭了云镜的穴道,右臂一抄,将他挟在胁下,大步跨出石屋。屋外火炬通明,空地上密密麻麻围立着五十名锦衣护卫,个个长剑出鞘,严阵以待,门前并肩站着四名蓝袍老人,除了卧松道人和张大口,另外两名一直没有开口的,赫然竟是九指无常独孤无忌和独臂掏心白见红。

千面怪丐横杖而立,仰天大笑道:“幸会!幸会!想不到长江帮吃不完的残肴剩饭,居然能豢养这许多高人!”卧松道人含笑稽首道:“多年未见,洪老哥还是这般嘴巴不饶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长江帮礼贤下士,求才若渴,只要老哥点个头,总护法的宝座早已虚席以待……”千面怪丐没等他说完,照准他脸上“呸”的就是一口浓痰吐去,骂道:“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老东西,也配跟老要饭的称兄道弟,老要饭的只恨时运不济,没能将你抽筋剥皮,你居然还有脸站在这儿放屁!老要饭的临死之前,少不得先杀了这姓云的,这样你们就休想解透《抢珠九式》!”他内伤极重,此刻面对四名强敌,自知已不堪一战,担心失手之后,祸及云镜,才故意这般做作,用意是要长江帮相信云镜的出走乃是被他所迫,并非出于自愿。果然话一出口,卧松道人和天南三煞神色一怔,他们四人便缓步散开,暗自对千面怪丐形成包抄之势,准备动手抢人。

千面怪丐故作未见,冷笑道:“一命换一命,老要饭的并不吃亏!”话声甫落,倒提竹杖向崖边退去。他这里身形才动,九指无常独孤无忌猱身而上,曲指如钩,猛地一式“鬼王探爪”抓向千面怪丐肩头,张大口和白见红也同时发动,三人齐向千面怪丐攻去。

千面怪丐奋起神威,一声大喝,手中钢竹软杖向后反拖,扭身半转,竹杖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旋扫而去。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七十年英雄岁月中的最后一战,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

独孤无忌一直绕场游走,见千面怪丐身形摇晃,追魂爪已闪电般破空点出。千面怪丐霍然张目,一声暴叱,钢竹软杖疾翻,奋起全身余力,一杖向右猛砸了过去!杖爪相击,势如二牛互撞,只听独孤无忌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六七步,千面怪丐心头如被撕裂,两眼金星冒射,鲜血喷泉似的冲口狂吐而出!千面怪丐猛力以杖插地,仰天纵声大笑!狂笑声中,倾金山,倒玉柱,砰然摔跌在血渍斑斑的泥地上!

月落星沉,夜寒似水,伫立一边观战的卧松道人默默扶起云镜,顺手将一粒药丸投入这位倔强的老叫化口中……

五、山腹怪人

金猊香息,冷月窥窗。观月轩中景物依旧,一盏荧荧孤灯,映着一个落寞的人影。再度回到木屋的云镜,满怀愁绪无由排遣,一连三天,终日借酒浇愁,对月浩叹,瞻顾茫茫,意冷心灰。

夜尽更残,酒意阑珊,小春轻轻推开房门,一把按住他的手,娇嗔地道:“不能再喝了,这三天来,您一直在喝闷酒,姑娘骂我不该给你酒喝,您就算不体恤婢子,也该想想姑娘待你的一番情意呀!”

云镜问道:“那老叫化伤重失手被擒,帮主把他怎样处置了?”

小春耸耸肩道:“听说他是当今武林十三绝中的高人,老龙头十分敬重他,已经将他安置在迷宫疗伤,准备说服他入帮,并没折磨他哩!”

云镜又问道:“这话当真?”

小春道:“是啊!老龙头对十三绝早有悉数网罗之心,假如老叫化答应入帮,本帮中就有五位十三绝中的高人了。”

云镜道:“那老叫化子狂傲倔强,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只怕不是一定肯入帮吧?”

小春嫣然道:“依婢子看,他迟早会答应的。本帮的迷宫和幻宫,是特别为这些武林高人而设的,任他是铁打或铜浇的罗汉,只要进入迷幻二宫住上些时候,最后总是服服帖帖,从来没有例外……”

云镜听了这话,心情更加郁闷,默默起身推门走了出去。正在这时候,忽见四五名锦衣护卫高举火炬,簇拥着一辆马车由远而近,转入隔院的千竹山庄。马车在园中停下来,但见车门启处,下来的是少帮主漆雕玉郎。

漆雕玉郎一提衣角,飘然越过竹篱,两人转回木屋,小春连忙挑灯送茶,准备饮食之物。

两人刚坐定,漆雕玉郎立刻神色一正道:“有件事,小弟百念不得其解。云兄大约已经知道三天前那个妄想劫持你逃离本帮的人,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千面怪丐洪通?”

云镜点头道:“不错,他怎么样?”

漆雕玉郎道:“我娘和老龙头敬重他是武林高人,有意延揽他加入长江帮,是以并未丝毫为难他,反将他送往迷宫疗伤款待,悉心照料,尊如上宾……云兄一定想不到,那老叫化竟是个桀傲不驯之人,伤势一愈,立时翻脸,不但不肯应允入帮,反而大闹迷宫,宫中陈设被他砸得七零八落,侍姬和守卫重伤将近百名,几乎无人能制得住他。那老叫化顽强不肯归顺,没成想今夜我娘带我同往迷宫查究,也不知我娘对他说了些什么话,那老叫化竟出乎意外地安静下来,凝目把我仔细看了许久,又用手轻轻抚摸我的面庞,最后竟含着两眶热泪,喃喃说道:‘罢了!罢了!’——居然点头答应入盟长江帮,做了本帮护法……”

云镜头脑中只觉轰然一响,顿时酒意上涌,也不管漆雕玉郎尚在,倒头便睡。一醉醒来,漆雕玉郎不知何时早已离去,房中洒满金黄的夕阳,床边坐一人,正漫不经心玩弄着手中一方丝绢,她竟是柳千慧。云镜动了一下身子,想撑坐起来,忽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手一软,又倒落枕上。柳千慧螓首微扬,幽怨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顺手从床头小几上取过一条湿巾,替他覆盖在额头上。湿巾用山泉浸过,带给他一阵清凉,云镜感觉过意不去,讪讪一笑道:“你来多久了?”

柳千慧淡然道:“不久,才一天一夜。”

云镜甚窘,又挣扎着想起身下床,无奈全身乏力,有如虚脱一般,几次爬起,又几次躺下,口干舌焦,疲备已极。

柳千丰眼眶一红,幽幽说道:“哼,何苦做给我看呢?要是嫌我碍眼,我立刻就走……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说着说着,两行晶莹泪珠已夺眶而出。

云镜惭愧交集,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耿耿此心,惟天可鉴,我在此险境,你越待我好,越令我不安,我……实在不值得你……”

柳千慧伸手掩住他的嘴,泪下如雨道:“好了,不许说这种话,我不怪你酗酒,我也知道你心情烦闷,但是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肯对我吐露,难道我对你的一番心,你一点都不明白?”

云镜叹道:“慧儿,有些事,我无法对你细说,说出来也是枉然。”语声微顿,然后又道:“我这次应聘到这儿来译书,注定有一天译书完成,便是生命了结之期,却偏偏又碰到你,深溺情网难以自拔,上天如此作弄,教人怎能不烦!我是一个帮外之人,不仅洞悉贵帮秘密,而且是惟一目睹过《抢珠九式》之人,老龙头肯放我离去么?”

柳千慧脱口道:“帮外之人可以入帮,老龙头不会反对的。”

云镜轻揽她的娇躯,长叹一声道:“人各有志,无法勉强,我有不愿入帮的理由,可惜现在不能告诉你。”

柳千慧低首饮泣道:“难道你就不能为我委屈一些?”

云镜道:“匹夫不可夺其志,千慧,你别逼我好不好?”

柳千慧越发伤心,道:“好,我不强迫你入帮,也不问你原因,但能相聚一天,我尽情欢乐一天,哪怕过了今天咱们一块死,我也心甘情愿!”云镜不禁为之鼻酸,忙道:“千慧,快别说傻话……”

两人正相依相偎,难舍难分之际,房门突然“呀”的一声被人推开了,丫头小春匆匆忙忙闯了进来,叫道:“姑娘——”及至一见房中情景,小春忙不迭又缩退回去。

柳千慧悚然一惊,急急推开云镜,喝问道:“什么事?”

小春站在门口低头答道:“帮主已经派人来过两次,问公子是不是——”

柳千慧黛眉一皱,截口答道:“知道了,你告诉他们:云公子宿酒未醒,身子还很虚弱,无力起身。”

云镜却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此事推也推不掉,拖延只有增加苦恼,你去叫他们备车,我立刻就去。”

夜半,水晶宫后殿精室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长江帮帮主漆雕阿良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柳千慧则斜依书案房,轻轻地磨着墨,云镜手中捧着一张羊皮,怔怔出神。他已经反复苦思了将近半个时辰,那张摊在案上的白纸,仍然一片空白,没有写下一个字。

那张羊皮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梵文,乃是简述《抢珠九式》剑法起首第一式“出水探爪”中所包含的九种变化,文意精深,讲述十分详尽。云镜虽然没有练过剑法,却看得出那些招式极其精奥,变化诡异,是一部旷古绝今的奇学,一旦译成是福是祸,自己都要负起道义的责任,绝世武学,正如神兵利器,一旦所授匪人,必将掀起无穷祸患,自己岂非成了罪魁祸首?这长江帮机关重重,诡秘异常,事多淫邪,显然不是名门正派,他想到在应聘来此途中所遭受的攻击,观月轩三位译书人的惨死,还有千面怪丐为救自己而冒死闯关等等,只觉手里这一张薄薄的羊皮,竟似有千斤之重。自己一个小小书生,凭着一点好奇之心来到这里,一时竟担当起天下武林的莫大干系,如果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岂不留下骂名一世!

长江帮主亲切地笑道:“云公子有话尽管直言,是不是对书中梵文有什么疑难不解的地方?”

云镜迟疑了一下,说道:“在下对梵文尚有自信,但是这一页剑谱的内容却令在下困惑不解。”

长江帮主注目问道:“云公子能否再说得明白些?”

云镜道:“在下发觉书中剑法招式,好像有很多颠倒及残缺的地方,注解往往无法贯通,文义也不甚明显,不知道究竟是原录述之人记忆不全有所遗漏,抑或这门剑法本身有其缺点?如照原文一字不易直译出来,恐怕很难得完整,所以迟迟无法下笔。”

长江帮主听了这话,脸上笑容顿失,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取过那张梵文,端详良久,眉峰一皱道:“云公子先别顾虑文义字句,先照一字一句直译出来,本座自有办法定夺的。”

云镜点头答应,当即摊开羊皮,提笔醮墨,略一凝神精思,随即走笔如飞,伏案疾书起来。他已成竹在胸,行文间或将招式先后颠倒,或使口诀顺序错乱,遇到重要的地方,索性少译一句或多添几个字,不消盏茶光景,一篇“急就章”已告译成。柳千慧在一边看着他挥毫铺纸,速度之快,也觉得又是惊奇,又是爱怜,又是担心。

长江帮主看过译文之后,眉头锁得更紧,匆匆出房而去。柳千慧听她去远,忍不住泪水纷落,道:“我看你振笔疾书,心都快要碎了,你每写下一个字,咱们的相聚就少了片刻。”

云镜上前轻轻搭住她的香肩,安慰道:“慧儿,人生悲欢离合全由天定,我们能在这乱山中相遇相知,已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你我纵然相偕而亡,也不过在此地多添二缕冤魂,于事何补?于情何堪?”正说着,外面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千慧连忙拭去泪痕,问道:“什么人?”

门窗掀处,一个满脸傻气的胖丫头,手里抱着一只鸽子闯了进来,一面四处张望,一面结结巴巴问道:“帮……帮主,在……在不在?”

柳千慧不耐烦地道:“捉到信鸽,就该送回鸽笼里去,半夜三更抱到这儿来干吗?”

阿花一急之下,越发结巴难言,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道:“刚刚刚飞回来哩!脚……脚上还有有……有信哩!”

柳千慧道:“交给我好了。”

阿花把那只鸽子递给柳千慧,却咬着嘴唇吃吃傻笑。阿花走后,柳千慧低头检视锡管上的火漆封印,竟是“铁堡密函”四个字。她心头一动,急忙拆开,匆匆看完密函后,脸色突然大变!

云镜正待开口,蓦闻一声轻咳,帮主已步入房中,她手里捧着一只玉盒,才进门,便沉声吩咐道:“慧儿,你去房外戒备,任何人都不准近这精室十丈以内。”

柳千慧见师父神色严厉,不禁心弦一震,却不敢多问,偷偷望了云镜一眼,应声退了出去。

长江帮主亲自放下窗帘,掩闭房门,然后才肃容对云镜说道:“云公子见解果然精辟,译文经老龙头亲自披阅,的确有很多可疑之处,如今老龙头允许将全部秘本请云公子过目,看看其中是否真有残缺遗漏的地方。不过,在云公子未看全书之前,有几句话不能不先向云公子说明一下……”她语声微顿,又道:“这部秘册,本帮得来匪易,老龙头更是视如珍宝,迄今为止,除了老龙头之外,公子乃是获得看完全书的第一个人。”

云镜忙道:“在下能得帮主和老龙头的信任,至感荣幸。”

长江帮主神情凝重,又道:“老龙头本欲将全书拆散,然后由云公子译成汉文,如此云公子每次所见仅为一鳞半爪,难窥全豹,可不虑书中奇学泄漏于外人,如今既将全书给云公子过目,情形就大不相同,今后言语稍有差错,便将招来杀身之祸,这一点必须提醒云公子特别谨慎。”

云镜正色道:“在下决不敢泄漏书中内容,帮主放心便是。”

长江帮主满意地点点头,面色稍霁,才打开玉盒,取出一本羊皮册书,交给云镜。

那羊皮秘本共有二十多页,除去封面和第一页‘序言’,全书仅有九式剑法,前半部是单人练习的方法口诀,后半部则是两人练的方法说明,每一式剑法又含有九种变化,总共九九八十一招,莫不深奥玄妙,引人入胜。云镜怀着激动的心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挑灯屏息掀开书页,从头细读这部关系着整个武林命运的奇书。他天赋本佳,不知不觉沉迷在那九式旷古绝今的神奇剑法中,不久便心与神会,物我两忘。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不觉东方天际已泛起一片鱼肚色。云镜反复将全书看了两遍,书中精萃要义,尽都记熟,最后长嘘一口气,掩上秘册,双手还给了帮主。帮主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

云镜摇头道:“在下竭尽心智全力,也只能照原文一字一句译成汉文,至于书中文义,在下仍然不甚了解。”

长江帮主面现忧虑之色道:“这么说,剑法中果真有残缺遗漏的地方?”

云镜道:“在下有几句话,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长江帮主道:“云公子尽管问,只要有助于译书工作,本座知无不言。”

云镜沉吟半晌,道:“在下想知道,贵帮这部秘册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长江帮主脸色一变,似乎对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默然良久,才毅然道:“不瞒云公子,这部书是本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一位武林高人手中获得的。他是中原人,现已不在人世。”

云镜再追问道:“他就是那位名叫‘荣峰’的人么?这‘荣峰’二字似非天竺人的姓名,为什么不用汉文抄录这部奇书,却偏要使用梵文,其中必有缘故……惟一的理由,是梵文中有些字义,无法用汉文作十分恰当的表达,尤其是对于深奥玄妙的剑术,一字之差,可能谬以千里,为了‘存真’故用梵文抄录……”

长江帮主赞许道:“云公子不愧才智敏捷,思虑周详,此事大有可能。”

云镜淡淡一笑道:“果真如此,只要寻到那位名叫‘荣峰’的高人,书中疑难……”

长江帮主表情先是一喜,但随又颦眉,道:“本座倒不怕寻不到他,而是寻到他时,他未必愿意替本座解释书中疑难。那人也是嗜武若命,失去奇书已够恼怒,岂肯再为他人效劳。”

云镜心中忽然一动,答道:“这倒不须顾虑,只要能见到那人,在下绝口不提《抢珠九式》这件事,仅以研讨梵文的态度向他讨教,慢慢试探,一定可以从他口中获得需要的解答。”

帮主目中异光陡现,灼灼逼视着云镜,过了许久,才点点头道:“这件事且让我再仔细想一想,时间不早,劳累一整夜,你回去休息吧。”

云镜有些失望,只好起身告辞。

回返观月轩途中,柳千慧一直愁眉不展,而云镜心情纷乱,也默默的没有开口。“荣峰”!这名字分明是陌生的,却又好像有一点印象,有几分熟悉,似曾在什么地方听人家说过?

他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观月轩,洗漱一毕,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枕边柔发拂面,脂香扑鼻,却是柳千慧倚靠在床头,原来千慧清晨就来到观月轩,不忍打扰云镜的清梦,就伏在他枕旁痴痴看他。云镜翻身坐起,忽然发觉柳千慧满脸泪痕,正痴痴凝视着房顶发愣。

“千慧!”他低唤了一声,拉过她的玉腕,轻轻摩挲着,含笑道:“我已经给了老龙头一道难题,也许他三五个月也不能解决,咱们还可以相聚一段很长的时候……”

柳千慧没等他把话说完,眼泪更泉涌而出,掩面抽泣道:“不!你必须立刻就走,越快越好!”

云镜诧异道:“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柳千慧用力摇着头,顺手塞给他一张揉得皱皱的纸条。云镜展开纸条一看,脸色顿变,原来那正是柳千慧昨天从胖丫头阿花那里取得的信鸽密函,上面赫然写着:“寻经详查云宅,老家人云顺已返,随行者显系冒充;另云镜虽确有其人,惟年仅十九岁,曾习梵文,并据云宅侍女吐露,云镜自幼臀上留有刀痕。此次匿报年岁,混入本帮,用心可疑,拟请速捕。铁堡查麟敬复。”

云镜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整个人都呆了。柳千慧满眼是泪道:“天幸这封密函被我取得,若是落在师父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现在别无选择,惟一生路,只有赶快逃出此处,今晚上我冒死也要去替你窃取一块通行铜牌。”

云镜反而镇静下来,问道:“漆雕玉郎的杀父仇人是武林中人,据说已多年不知其生死下落,而我却父母健在,双亲更非武林中人,若说漆雕玉郎的父亲是被家父杀害的,那是天大的笑话!天底下十九岁的少年何止千百万,身上留下伤痕的人,为数也一定不少,难道长江帮要把这些人统统杀光不成?”

柳千慧道:“详情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你的秘密若被查到,必然吉少凶多,不如趁早逃走的好!”

云镜笑道:“我来此的目的,正是要弄明白此事,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我不想离开。”

柳千慧急得跺脚道:“你——你这个人真急死人了,此事——”下面未尽的话,被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车声打断,她隔窗一望,又见毛长安领着两名护卫疾步向观月轩奔来。毛长安见到柳千慧亦在,颇感意外,抱拳一礼,说道:“帮主要请云公子立刻进宫谈话。”

云镜神色从容地道:“毛统领来得正好,在下刚醒不久,且容梳洗后即可同往谒见。”

柳千慧趁云镜入房梳洗之际,紧跟到房里,低声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要顶撞师父和老龙头,少时我会随后赶去。”

云镜笑道:“千慧,别这样疑神疑鬼,据我看即使有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只管放心好了。”他匆匆用完点心,登上马车,径赴水晶宫。

才进后殿围墙,云镜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园中停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和四五匹骏马,几名全身劲装的锦衣护卫肃立在精室走廊前,一个个神情严肃,分明有重大事情发生了。最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漆雕玉阿良也伫立廊下,朝他挥手道:“快上车,不要再耽搁了。”云镜一怔,也就坦然跟她上车。毛长安掩上车门,锦衣护卫们一齐扳鞍上马,马车随即驶动。

车厢中本甚宽敞,云镜却感局促不安,并手并足同坐车厢一角,垂目不敢仰视,耳中听到的是纷乱的车辆和马蹄声,鼻中嗅到的是一阵淡淡的幽香,只觉心神动荡,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这漆雕阿良帮主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呢?云镜迷惑了。

蹄声得得,砂尘飞扬。车马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向西南方向疾驶,不久多出了内堡,忽又折向西北,绕过一处山坡,眼前展现一片茂密树林。入林渐深,阳光全被枝叶遮断,浓荫掩蔽了视线,显得阴森可怖,马车却在阴暗的乱林中左转右拐,最后抵达一座石壁前。

毛长安勒马约住车轮,面对石壁高声道:“碧山拥凤城,长江淹武林。”吟声甫落,突闻有人回应道:“红尘无近戚,幽冥有远亲。”接着喝问:“何人欲入地府?”毛长安朗声道:“帮主凤驾亲至,请速启关迎驾。”石壁一阵“轧轧”机盘声响,那片毫无破绽可寻的天生石壁,竟慢慢裂开,向两旁退去,露出一条黑暗而幽深的山腹甬道。

马车再度驶动,由锦衣护卫簇拥着进入山腹甬道,车马驶入,石壁又复自动关闭,仍然看不出缝隙。甬道尽端是一块五六丈方圆的空地,地面平滑如镜,黑黝黝关着乌光,马蹄踏过,击出叮叮金铁相击的清脆之声,原来整个五丈宽的空地,竟系生铁铸成!车马驰入空地,突然“吱”一声怪响,铁板托着人马车辆一齐向下沉落,直入地底。

云镜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头跳出来,正惊诧间,铁板已静止不动,眼前呈现一间石室,一名年约六旬的蓝袍老人,正率领着二十余名彪形大汉在车旁躬身迎候。那蓝袍老人身材和四肢都是出奇的细长,脸色苍白,鹤颈猴腮,乍看之下,活像一只大螳螂,其余短衣大汉一个个肌肉虬实,肤色黝黑,一望而知全是勇猛有力之辈。蓝袍老人抢前一步,启开车门,脸上满是讨好巴结的谄笑,躬身道:“属下地府执事总管简丕信参见帮主。”

长江帮主一挥手道:“免礼,带路。”

石室约有十丈方圆,四壁遍插火炬,室中早已安放好交椅和圆凳,地下也经过特别清扫,一条红绒地毯显然是临是加铺的,跟粗糙阴森的石壁极不调和。

长江帮主在交椅上落座,冷冷问道:“特字第一号房准备好了没有?”

简丕信连忙躬身道:“早已准备妥当,设有传音简,可以听见各房中谈话的声音,就和帮主亲去毫无差别。”

长江帮主转目望了云镜一眼,忽然微笑道:“云公子就请委屈进入地牢,见你想见之人,至于应该跟他谈些什么,等你们见面以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云镜心中虽然纳闷,却已不便再问,随简丕信跨进铁栅门,门内是一道盘旋石梯,盘旋而直入地下,从梯口望下去,深不见底,盘梯蜿蜒,每隔百级悬着一盏昏黄黯淡的皮灯笼,灯下都有一扇低矮的铁门,隐约可闻锁链镣铐拖动的声响。底层共有六扇相对的铁栅门,门上皮灯改涂为绿色编号,由“特一”至“特六”,每道铁门内都有短衣大汉持械把守,戒备远较从上而下途中所见“普通囚房”森严得多。简丕信取钥打开了特一号铁栅门,门内短衣大汉一阵哗啦声响,拉开五道卫栅。云镜尴尬地点点头,心头狂跳,举步走了进去,说不出什么原因,双腿竟有些颤抖……

身后传来掩锁铁栅的声音,继闻一名短衣大汉高声道:“特一号,恭喜你有个伴儿啦!”云镜惴惴不安地跨进最后一道铁栅,来到一间阴寒袭人的石室门前——石牢中,充斥着浓重的潮霉气味,除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全室只有两件陈设,那就是壁角一张铺满稻草的木榻和门侧一只便溺用的木桶。木榻上,盘坐着一个满头乱发的人,全身紧紧裹着一条破旧的毛毯,正瞪着两只失神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云镜。

云镜站在门边,不禁疑云丛生,心里反复忖度:这就是我“渴望一见”的人?长江帮主要我跟他“攀谈”些什么?他迟疑半晌,才拱手道:“老先生您好?”

老人不言不动,只是目不转睛注视着云镜,好像并未听见。云镜以为他耳聋,提高声音又道:“这位老先生,你能听见在下的话么?”

老人忽然叹息一声,嘴角慢慢抽动,从喉中迸出一缕沙哑的声音道:“孩子,坐下来吧!在这种地方,人跟畜牲一样,用不着礼貌,不用多礼。”

云镜举目四望,牢中除了那那木榻,连一只矮凳也没有,只好走过去挨着榻边坐下,问道:“老丈贵姓大名。”

老人苦笑道:“十七年不见天日,姓氏早就忘了。孩子,你还记得自己的姓名么?”

云镜微愕道:“在下云镜,白云的云,明镜的镜。”

老人微微颔首,又问道:“你年纪青青,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云镜讷讷道:“在下本是应聘到长江帮译书来的,因为——”

老人突然岔口道:“且慢,你说应聘来译书,译的是什么书?”

云镜迟疑了一下,道:“一部与武功有关的梵文秘本。”

老人神色一震,脱口道:“是不是《抢珠九式》?”

云镜讶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抢珠九式》?”

老人不答,又急问道:“译出来了没有?”

云镜道:“还没有……”

老人注目道:“为什么?”

云镜道:“在下虽然学过三年梵文,但因不谙武功,书中有些疑难文字始终解悟不透,所以至今没有译出来。”

老人长嘘了一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十七年暗无天日的灾难,总算没有白捱……整整十七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都因那部秘册而起。”

云镜问道:“是否因为你老人家不愿替长江帮译书之故?”

老人无限感慨地道:“不,那书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云镜大吃一惊,这才明白长江帮主的苦心,那么这老人必然就是那抄录秘册的“荣峰”了!他当初以“书中疑难”作借口,要求见一见“荣峰”,原是一时拖延之计,想不到长江帮主却当了真,更想不到“荣峰”已经被囚了十七年,如今遽然面对这位可怜的老人,不禁惊喜交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老人苦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被送到这里来,从此在地牢中过一辈子,那长江帮主也未免太狠了。”

云镜冲口道:“不!我不是……”

忽然想到长江帮主正在“枢机室”中窃听,便赶紧住口。

老人以怜惜的眼光望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到这儿来的,而是因为没有完成译书工作,其实这是你的幸运,牢狱虽苦,总比做一个千古罪人好些。”

云镜满腹羞惭无法启口,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故意长叹道:“在下并不怨天尤人,只觉得有些不甘心,苦学三年梵文,竟连一部剑谱也译不出来,实在惭愧。”一面说着,一面频频以手指耳,又向牢门外努努嘴。

老人见他怪异举动,一时没能领会,面呈迷惑道:“据我所知,《抢珠九式》的剑法固然深奥,文字上并没有特别难解的地方,你既学过三年梵文,应该足够——”

云镜大声道:“在下因这缘故才感到惭愧,书中文义并不难解,但一旦动笔译述,总觉得辞不达意,譬如书中第三页第三后……”

语至此,突然改用梵语道:“晚辈并非囚犯,乃是被逼伪装入狱,藉此探问剑法秘奥,我们的谈话有人窃听,请老前辈警惕,重要的地方,务必改用梵语交谈。”

那老人神色骇然,惊望他片刻,终于领悟,当下哈哈一笑道:“孩子,你的梵语十分流利,怎会连这浅显的俚语也不懂,照天竺俗语的意思是说……”

他也改用梵语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么这儿来?”

云镜故作惊喜之状,提高声音道:“原来如此,经您老人家这么一解释,在下终于明白什么叫学无止境了,但书中第七页有一段的字义也很难译解,在下记得原文是——”又改用梵语道:“晚辈原奉家师江湖蜉蝣客之命欲往黄山找卧松道人投书,途经江汉,恰遇长江帮悬赏重金征求梵文人才,一时好奇,才应征进入长江帮总坛的。晚辈尚未到达黄山,却在这总坛中见到那位卧松道人,他现在已是长江帮的护法了。”

老人惊道:“卧松道人为人正派,他怎么会投靠长江帮?不,卧松道人决不是这种人……也许令师信中言语过激了些……”

云镜道:“那封信上没有一个字,只是一幅画,图中是一棵松树,天际飘着浮云,地上有一粒刚发芽的松籽,一名老农正用水浇洒……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老人面上闪现一抹震骇之色,两只深陷的眼珠陡露异光,紧紧逼视着云镜,轻轻说道:“一幅没有字的图画?一棵孤松?一名老农?天际飘着浮云?地下埋着松籽……”呢喃至此,突然身躯一阵颤抖,急问道:“快告诉我,你今年是不是十九岁,臀上是不是有一条刀伤疤痕?”

云镜心中十分震惊,反问道:“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

老人热泪滚落,神情激动地道:“孩子,你不姓云……”刚说到“云”字,蓦闻哗啦一声,牢门突然被拉开,简丕信领着两名牢卒闯了进来。

简丕信一脸寒霜,冷冷向两人扫视一遍,一哼道:“你们在谈些什么?地府规例,囚犯是不准使用暗语交谈的——来人呀!把这小囚犯押到别的牢房去!”

两名短衣大汉上前将云镜拖了出去。云镜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问,回头一望,但见老人含泪向自己颔首示意,好像是说:孩子,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

出了铁栅门,云镜用力挣脱扶持,怒目喝问道:“简总管,你这是什么意思?”

简丕信诡笑道:“公子别生气,帮主在枢机室倾听你们的谈话,后来不知何故连连皱眉,便吩咐老朽立刻请公子上去。”

云镜顿觉心虚,不再抗议,默然拾级而上,跨出地道口,长江帮主已经端坐在石室中等候,目光如刀,冷冷望着他,问道:“刚才公子跟他谈了些什么?”

云镜道:“帮主不是在枢机室听见了么?在下正与他讨论梵文译述方面的一些疑难。”

长江帮主又问道:“谈得怎么样了?”

云镜表示惋惜道:“他对在下并无戒心,正津津有味地解释梵文典故,可惜却被简总管中途打断……”

长江帮主转对云镜笑道:“事出误会,公子也别放在心上。本座听见公子一直跟他用梵语谈了许久,以目前所领悟的,不知对译书能有多少裨益?”

云镜总算把马脚暂时掩饰过去,于是趁机下台,恭恭敬敬答道:“前半部书,已经没有困难,九式中大约可以解出四式了。”

长江帮主点点头道:“这样也算有些收获了,咱们先回去将上半部书译出来,以后还有时间,慢慢再安排吧!”

毛长安一挥手,大声道:“帮主起辇回宫呐!”

长江帮主伸出皓腕,亲切地拉着云镜,缓步走出石室,简丕信率领地牢牢卒恭送到马车门前。车马仍循升降口转出山腹甬道,甫出地府,石门复闭,云镜转头回顾,只见一脉山麓,林木苍翠,那石门已渺不可辨矣!半日“地府之行”,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但那地牢铁栅等等却无一不真,尤其那位老人那一句“孩子,你不姓云——”令云镜百思不解……老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奇怪的话来?他又怎知道自己的年龄和臀上有一条刀伤疤痕?这些跟师父寄给卧松老人的信函又有什么关系?他那一条刀疤里难道藏有秘密?江湖蜉蝣客、长江帮、还有这荣峰,都对此大有兴趣,难道……他到底是谁?他越想越糊涂,直到车身一顿而止,才猛然从迷茫中惊醒,敢情马车已经回到“水晶宫”后园了。

精室四周,锦衣护卫林立森严,柳千慧正满面焦急在石阶前引颈伫望,马车停妥,她已从石阶上飞奔而至,一把拉开车门,急急问道:“师父,你们哪儿去了?”

长江帮主轻喝道:“慧儿,不许这样卤莽,叫护卫们看见了像什么话!”

柳千慧讪讪地垂下手,低头扭弄衣角,嘟着小嘴道:“人家心里急嘛!问过许多人,都说不知道你老人家去了何处,老龙头还在房里等着哩。”

长江帮主讶道:“老龙头来‘水晶宫’何事?”

柳千慧道:“听说玉姑有信回来了。另外,前山守关的朴老前辈也一连发回三四次紧急讯号,大约出了什么事……”

长江帮主微微一怔,转对云镜道:“那么,云公子先回观月轩,今晚再——”

柳千慧打岔道:“老龙头已经吩咐过,叫公子也留下来,暂时不用回去了。”

见帮主匆匆走了,柳千慧眼眶一红,却强忍住没让泪水流下来,向云镜问道:“刚才师父把你带去什么地方了?”

云镜低声道:“现在不能详谈,慢慢再告诉你。你不是说那位玉姑姑已经离开总坛五年没有回来么?怎么忽然又有信函捎送回来了呢?”

柳千慧道:“玉姑姑人没回来过总坛,但常常用飞鸽带信回来,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正说着,突见毛长安从精室疾步奔去,沉声传令道:“帮主要亲赴前山,随行护卫一律加带暗器备用!”

那些锦衣护卫立刻纷纷束扎镖囊袖箭,气氛变得很紧张,片刻之后,长江帮主才神情凝重地步出精室,向云镜说道:“有件事必须借重大才,云公子再辛苦一趟吧!”

云镜问道:“帮主的意思是要在下同往前山?”

长江帮主点点头,登上马车,眼角一扫柳千慧,见她正可怜兮兮望着自己,便轻叱道:“要想跟去,就快些上车,别站在那儿发呆!”

柳千慧大喜过望,一头钻进长江帮主怀里,大撒其娇道:“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长江帮主连忙推开喝道:“丫头,你疯啦!”口里叱责,怜爱之情溢于言表。目睹她们师徒挚情,云镜也不期想起了督课自己三年的师父,他老人家不辞而别,至今音讯杳然,心中不由黯然。

路上,长江帮主才正色告诉云镜道:“今天午后,前山突然来了老少两名怪客,那老的奇装异服,碧眼金发,相貌不似汉人,满口番语,无人能懂,年轻的一个勉强会说几句汉语,自称是师徒二人,远自天竺来到中原,有要事求见本座。守关护法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肯放下盘梯,那年轻怪客竟出言不逊,嘲笑本帮没有人才,老龙头闻报十分不悦,所以叫本座带云公子同去会他一面。”

云镜听完,大感兴趣,问道:“这地方连中原人都不知道,他们既是远从天竺而来,怎会找到此处呢?”

长江帮主摇头道:“本座也正觉奇怪,本座总坛一向极为隐密,周围十里设有明桩暗卡,自从创帮迄今,从无外客登门拜山,这两名怪客突然出现前山,事前竟毫无警讯,所以守关护法不敢放下盘梯,老龙头才嘱本座亲去一趟。”

这时,前山空地上早已戒备森严,长江帮主点点头,飘身下马,领着云镜柳千慧缓步走近梯口,纵目望去,果见峰下挺立着两名红衣人,其中一个年约七旬,身披大氅,满头金发,高鼻深目,头上系一条红色丝带,两边各挂一枚金光闪闪的大铜铃,左手拄着一支似铁铸的木鱼。另一个青年年纪只有二十五六岁,一身红衣上密密缀着无数金片,对襟长袂,脚下穿一双白麻草鞋,面目五官跟汉人一般无二。两人的装束打扮,僧不僧,俗不俗,既不似喇嘛,也不像道士,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两人正遥指峰腰平台,大声喧笑,态度极为狂傲。

长江帮主在盘梯口出现时,两名怪客笑声立敛,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那碧眼老者举起拐杖向峰上连指,口里一阵叽叽哇哇,年轻人接着扬声道:“我师父要问,哪一位是长江帮的帮主阁下?”

长江帮主吩咐道:“毛统领回他的话。”

毛长安躬身应诺,大步走近梯口,朗声道:“本帮帮主凤驾在此,来人何事求见?”

那碧眼老者怪眼连翻,口中又是一阵叽哩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年轻红衣人翻译道:“我的师父说,你们长江帮连一位会讲梵语的人才也没有,那里配称中原武林第一大派?”

碧眼老者纵声狂笑,项下铜铃撞碰,发出一阵叮叮铛铛的声响,那模样很滑稽。

毛长安大怒,正待发作,只听长江帮主沉声道:“云公子,你用梵语问他来历和来意。”

云镜乃上前用梵语向峰下大声问道:“本帮帮主问你们二人从何处来?有何贵干?”

那碧眼老者笑声立敛,面上露出一丝惊异之色,然后大叫道:“纳多希柯柯里木一塔,郎可喜,郎可喜!”

长江帮主急问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云镜道:“在下也听不懂,他好像说的不是梵语。”

长江帮主讶然道:“不是梵语?”

云镜道:“在下再问问他。”

又用梵语问道:“二位不是要会讲梵语的人么?为什么不用梵语回答?”

碧眼老人先点头,后摇头,道:“阿无尼陀毕幸提,有喜难莫尼……”

云镜啼笑皆非,耸耸肩头道:“他说的不是梵语,在下一句也听不懂。”

众人尽皆愕然,正感为难,崖下红衣青年翻译道:“我的师父说,你小青年怎会梵语?是不是天竺人?”

云镜微微一怔,摇头道:“不,我是中原人。”

红衣人又道:“我的师父问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到过天竺?”

云镜道:“在下姓云,名叫云镜,没有去过天竺,听不懂令师的话……”

碧眼老者又抢着叽叽哇哇怪叫一阵,又跟红衣人比手划脚,样子好像十分焦急,红衣青年连连点头,师徒二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

云镜问道:“令师说些什么?”

红衣青年道:“我的师父说:你学的梵语是西天竺官话,我们说的是东天竺方言,所以你听不懂,不过天竺语言虽有不同,文字却是一样,现在我师父愿意把要说的写在木鱼上,请你看了转告长江帮的帮主阁下,这些话十分重要,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请你们放下梯子,让我们上去吧。”他汉语并不流利,结结巴巴说完这一大段话,已累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长江帮主心头一动,低声告诉云镜道:“这办法倒值得一试,云公子就答应他们上山,但先要那老的把话写在木鱼上,由他徒弟上来,让我们看过之后,再接他师父上山。”云镜把这些话转告红衣青年,红衣青年转告碧眼老者,师徒二人又交头接耳谈了一会,那碧眼老者才点头同意,将拐杖插在地上,翻转木鱼,运指如飞,在铁铸木鱼底写了几行字,然后交给了红衣青年。峰上众人见他居然以指代笔在生铁铸成的木鱼上刻字,均不禁大吃一惊。

长江帮主面色一懔,立刻下令加强戒备,由替换公西舟的守关护法朴正坐镇石屋,其余锦衣护法扼守山腹甬道,她则带着柳千慧和云镜退回空地上,背山面崖,先占地势,以防突生变故。一切布置停当,朴正才拉动机钮,那架纯钢特制的长梯便缓缓向下降落,约莫离地两丈,忽然停止,二十名箭手人人搭箭引弦,蓄势严阵以待。那红衣青年手托铁木鱼,身形一长,飘然飞上盘梯,身法轻灵矫捷,显见功夫已有相当火候。

毛长安突然沉声道:“且慢!你那木鱼是铁铸的不是?”

红衣青年一怔,点头道:“是啊!”

毛长安道:“木鱼内装的什么东西?”

红衣青年笑道:“木鱼本是空的,那有东西?”

毛长安冷冷道:“你用手指敲三下试试!”

红衣青年依言屈指连叩三下,只听“咚咚咚”三响脆音,其音脆而不浊,显见其中并无藏物。毛长安这才招手道:“好,你可以上来了。”

等到红衣青年行抵梯口,朴正立即拉动机钮,收起盘梯,并且在梯上加锁,隔断了上下通路。毛长安暗暗松了一口气,将红衣青年押到距长江帮主三丈以外站住,喝道:“跪下拜见帮主!”

红衣青年抱着铁木鱼一躬身道:“我们天竺人只跪佛祖和师父,不跪异教之人。”

毛长安脸色一沉,冷叱道:“到了这儿,只怕由不得你放肆!”话落,一腿飞出,猛然扫向红衣青年腿弯,红衣青年霍地跨前一步,身躯疾转半圈,手中铁木鱼反撞而出,怒声道:“干什么?”毛长安一腿扫空,左掌倏翻,一式“推窗望月”拍上那生铁铸成的木鱼,竟在木鱼上留下一只浅浅的掌印!

这时,那些锦衣护卫齐声呐喊,便欲一拥而上——“住手!”长江帮主喝住家人,沉声道:“毛统领,不必勉强他,叫他把木鱼呈上来便是!”毛长安应了一声,转对红衣青年冷笑道:“小子,算你运气,我们帮主吩咐把木鱼呈上来。”红衣青年搔头道:“不行,你不会梵文,这东西要交给会梵文的人。”毛长安又怒,云镜连忙迎上前去,笑道:“这儿只有我会梵文,你把木鱼交给我如何?”红衣青年举目四顾,然后点头道:“木鱼很重,你要小心啊。”说着,翻转铁木鱼,送到云镜面前。云镜正准备伸手去接,忽见木鱼底下刻着一行汉字:“请向前行五步,低头向下看。”云镜心中愕然,再看那红衣青年,却见他手捧铁木鱼侧身肃立,脸色一派凝重。

云镜心中好奇,依言向前走了五步,走到悬崖边缘那排栏杆边上,探头下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深逾百丈的峭壁下,此时正有四名灰衣大汉,合力扯开一张大网,在崖下翘首以待。云镜心念甫动,立闻身后一声暴叱,那红衣青年忽然抡起铁木鱼,猛向毛长安飞掷了过去,同时探臂抱住云镜,两人一道飞身冲出悬崖,直向百丈的峭壁跳下去!

六、奇书现世

长江帮虽然防范严密,但谁也没料到那红衣青年会抱着云镜从百丈悬崖跃落。毛长安挥掌拨落木鱼,厉声道:“放箭,用暗青子招呼!”几十名箭手和锦衣护卫应声拥到崖边,镖、箭及各种暗器,如蝗虫蔽空,纷纷出手。那红衣青年紧紧抱住云镜,两人似星丸般向下坠落,红衣青年因在上无法闪避,登时被暗器箭矢射得满背满肩,就像一只红色的刺猬!

柳千慧失声尖叫道:“快住手,你们这样会伤了云公子!”毛长安探头向崖下一看,见对方已作了万全的安排,气得连连跺脚,转身向众护卫喝道:“你们还挤在这儿,还不快追!”锦衣护卫一窝蜂冲向梯口,无奈盘梯已经收起,于是呼叫喝骂,开锁放梯,闹了个手忙脚乱。

长江帮主倒很沉着,检视木鱼上的字迹之后,脸色一变,沉声道:“来人武功甚高,而且早有预谋,毛统领多带人手和朴护法一起追下去,一旦追上格杀勿论,本座立即呈告老龙头,另飞柬天下分舵协助,再调动迷宫几位功力高强的护法随后驰援,倾全帮之力,非得把他们抓回来不可……”这些话,柳千慧半句也没听见,她只是紧紧抓住崖边栏杆,俯身探望,一颗心随着云镜向下飞坠……而云镜的影子越去越远,终于坠入那张大网中。柳千慧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时间说不出是悲,是喜,是哀,是愁。她曾经希望云镜能永远留在总坛,但也曾催促他逃走,现在他真的离开长江帮总坛了,却又使她感到了无限的落寞怅惘……

云镜落入大网之后,那碧眼老者已腾身掠上大网,飞快地抓起云镜,问道:“小伙子,没事吧!”说的竟是一口纯正的汉语!云镜摇头道:“在下还好,但是这位——”碧眼老者笑道:“他是老夫的徒弟。”说着拍开红衣青年的双臂,红衣青年满身箭簇,早已气绝。碧眼老者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顺手将尸体掷落在地,一手提拐,一手拉住云镜,竟然仰天大笑道:“人家都说长江帮有如龙潭虎穴,原来也不过如此!孩子们,走啊!”拐杖一点,身形已冲空掠起。

那四名大汉抛掉绳网,随后穿林疾行,奔了约有盏茶光景,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碧眼老者举拐向旁边一名灰衣大汉一指,道:“你留下来,挡他们一阵。”那灰衣大汉点点头,探手掣出一柄长刀,转身横立以待。

碧眼老者领着云镜和其余三名灰衣大汉继续前奔,不到半里路,后面已响起那灰衣大汉凄厉的惨叫。

碧眼老者一怔,轻叹一声道:“好家伙,敢情有些扎手。”转向另一名灰衣大汉吩咐道:“你再挡一阵,别像你师弟那样脓包。”那灰衣大汉毫不犹豫,立刻翻腕抽刀,留在原地,准备拼死阻敌。

一行人又奔行数里,渐渐脱离密林,已来到一条河边。这条河的河面并不宽,但水势湍急,其声如雷。云镜记得由潜山县城初入长江帮总坛的时候,沿途曾藉河水声音辨记方向,现在想起来了,正是这条河流。

那两名灰衣人从河边草丛里拖出一艘羊皮筏子,碧眼老者立即带着云镜一跃而上,两名灰衣人正要上筏,林中蹄声又起——显然第二名灰衣大汉也完了。碧眼老者满面杀机,冷冷向最后两名灰衣人问道:“你们两人联手,大约能支撑多久?”两名灰衣人同时答道:“弟子自信尚可支撑半个时辰。”碧眼老者点头断然道:“好,不要给师父丢脸,去吧!”那两名灰衣人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一齐抱拳躬身,向林中如飞奔去。

碧眼老者这才松开云镜的手肘,掀去红氅,扯落金发,露出满头银丝和一身黑袍,他抡杖猛点河岸,羊皮筏子在水面打了个转,随即顺流急下,不多久已经把那片密林远远抛在了后面。

云镜引颈回顾,不禁感慨万千:原只说长江帮总坛天险地绝,插翅难飞,没想到自己居然幸运脱身了。旋即想到忍辱负重的千面怪丐,以及情深义重的柳千慧,还有那被囚禁在地府石牢中的老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心里又不禁黯然。

正感慨间,碧眼老者忽然挥动拐杖,将羊皮筏子撑入一条小河岔口,接着移舟泊岸,说道:“小伙子,下来吧!”云镜不解,问道:“这儿还没有远离山区,仍是长江帮的势力范围,老前辈为何停下来?”碧眼老者微微一笑,道:“你不用多问,老夫自有安排。”云镜只得依言上岸,碧眼老者在泥地上挖了一个坑,捅破皮筏,埋入坑内,然后一声诡笑,便领着云镜向左侧一块数丈高的大石走去。

小河边长满了芦苇,遍地泥泞,十分难行,但那碧眼老者脚下竟不沾一点水渍,身躯过处,周围三尺内的芦苇都被他护身罡气逼得向两侧倾倒。绕过大石,石后有一个外窄内宽的洞穴,洞外草木繁茂,极为隐蔽。进入石洞,地上铺着细砂,一张简陋的石桌上,摆置着丰盛的酒肉干粮,看样子老者早有准备。

终于安顿下来,云镜施了一礼,很恭敬地道:“晚辈一介书生,今日何幸,竟得老前辈义施援手,得以逃离魔窟,尚不知前辈高姓?”

碧眼老者含笑道:“神目看天下,千里江山一瞬游——老夫罗自然。”

云镜听了“罗自然”三个字,想起千面怪丐洪通曾说过的“武林十三绝”,连忙施礼道:“原来是罗前辈,晚辈云镜敬谢援手之恩!”

罗自然哈哈大笑道:“你可知道我们为何救你出来?”

云镜想了想道:“是不是为了译书之事?”

罗自然神色一正,接着问道:“听说长江帮要你译述的那本书,名叫《抢珠九式》,书中记载着一门极其神妙的剑法,此事当真?”

云镜点点头道:“不错。”

罗自然又问道:“你有没有替他们译出来?”

云镜道:“晚辈只译出一小部分,后来发觉情况不对,就藉口拖延,未予译全……”

罗自然一掌拍在大腿上,道:“好极了!那门剑法旷古绝今,神妙莫测,如果被长江帮悟透,天下武林将无人能敌,祸患无穷,那时候你可就变成千古罪人了!”

云镜肃容道:“所幸晚辈见机得早,前辈您来得也正是时候。”

罗自然道:“不过,你虽然逃离魔窟,那部剑谱却仍在长江帮手中,他们迟早还是会设法把它译出来。老夫几经考虑,才把你带到这儿来,不知你愿不愿意为天下武林同道出点力?”

云镜点头道:“稍尽绵薄,裨益天下,晚辈岂有不愿之理。”

罗自然欣然道:“老夫知道你是个血性少年,不枉咱们辛苦一趟。老夫想了一个笨办法:与其任长江帮独拥绝技,威逼武林,不如将那套剑法公诸于天下,让各大剑派都练会了‘抢珠九式’,就不怕受长江帮的威胁了。”

这番话,说得恳切在理,云镜心中激动不已:武林之所以派别林立,兴替无常,其病就在于敝帚自珍,持技自秘,如果大家都愿意将“独门绝技”公诸天下,必可使中原武学发扬光大,大放异彩。他想到这里,顿时意兴飞扬,热血沸腾,接过罗自然从一只包袱中取出的纸墨笔砚,略一凝思,便开始提笔录述。云镜天赋奇才,早已把《抢珠九式》中的精萃要诀熟记脑中,因此下笔极快,半个时辰之内,已录完了九式剑法中的五式。

云镜刚想歇息一下,洞外突然有人阴恻恻一笑,罗自然神色一变,大袖一拂,卷起一股强猛的罡风,竟把石桌上的几页剑谱全部卷入手中,揣进怀里,两眼一翻,冷冷问道:“外面是什么人?”洞外飘进一阵吃吃笑声:“英名凌霄汉,神功驻容颜。”罗自然悄声对云镜说:“来的是‘东海双妖’黑心秀士季奎和白骨夫人巴雪娥,这两个老怪物十分难缠……”外面笑声又起:“罗老哥好大的架子,多年老友重晤,连一个‘请’字也没有,咱们夫妻只好厚着脸皮入洞求见了。”声落,人现,施施然走进一男一女。

这双妖一现身,把云镜看得目瞪口呆。在他想像中,“东海双妖”必是跟罗自然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谁知进来的竟是两个身不满五六尺的男童女童。那男童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红通通一张嫩脸,满面笑容,身穿一袭薄绸儒衫,头戴方巾,手摇羽扇,一身文士打扮。女童更年轻,顶多十三四岁,头梳双髻,身着银袄,大裤脚,绣花鞋,肩后斜插双剑,剑鞘竟是用两根人腿骨镂刻而成,直拖到腰股以下。这两人衣着各异,表情也各不相同,男的笑容可掬,女的却面罩寒霜,惟一相同的就是都有满身邪气!云镜惊讶不已,假如不是听罗自然亲口说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两人就是成名数十年的十三绝中人物。

黑心秀士季奎手中折扇开阖不停,刷刷有声,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罗老哥真不简单,想出这么个法子骗得了《抢珠九式》,现在你称雄天下有指望了。”白骨夫人巴雪娥也吃吃脆笑道:“罗老儿出了名的诡计多端,肯定是满口道义才骗得这小子把剑谱给他,真是好不要脸!”罗自然表情冷峻已极,嘿嘿冷笑道:“贤伉俪也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也觊觎好长时间了。阔别多年,彼此印证一下,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巴雪娥肩头一耸,“呛”的一声,两柄长剑竟自动离鞘飞出,被她一翻双掌接住,向洞口指了指,道:“外面宽敞些,巴雪娥恭候了。”话落,人已一闪出了石洞。

季奎笑道:“罗老哥,大家都是老朋友,何必翻脸呢?把剑谱拿出来都看一看不好吗?”话犹未毕,突然闪电般欺身上前,折扇一探,疾点罗自然下腹,同时右手五指箕张,竟向云镜手腕疾扣过去。此人不愧“黑心”之名,笑谈中突施杀手,既快又狠,仗着身形矮小,一出手就抢近内圈,罗自然的拐杖是长兵器,一时施展不开,险些被他一扇点中丹田要害。

幸亏罗自然洞烛先机,早有防备,一声暴喝,拐杖平推,杖尾疾转,反扫季奎的面门,又就势飞起左足,一式“魁星踢斗”踹了过去。扇拐相触,当然一声震耳巨响,火星四射!

黑心秀士一招落空,心知已不可能再施奇招,阴恻恻一声诡笑,缩臂曲身,矮小的身子已经一掠出洞。罗自然低声向云镜道:“双妖出手狠毒,老夫虽然不惧,但这一动手势必会把长江帮的追骑引来,此地已不能再留,现在老夫出去将双妖引开,你尽快脱身,余下四招一定要写给我,不要告诉别人!”说完探手拉住云镜,钻出石洞。

这时候,荒山沉沉,夜色正浓,云镜被罗自然塞了一个包袱在手里,又得他大力一推,人已在几丈开外。罗自然已缠住了双妖夫妇,云镜只得向前飞奔,穿林绕树,跨涧越溪,不知路程,也不辨方向,盘绕在他心中的全是惊疑和惶恐——想到千面怪丐洪通对罗自然并不高的评价,想到罗自然对手下弟子生命的淡然及双妖夫妇所言,他隐隐觉出罗自然满口的武林道义,其实不过是为了骗取《抢珠九式》而已,想不到自己一时失察,竟然上了当,要不是双妖现身,自己还真以为做了一件造福武林的“功德”呢!

他越想越悔,但事已如此,悔恨无益,惟一赎罪补过的机会,只有等再与罗自然见面时,设法把剑谱夺回毁去……

行行重行行,第二天太阳西沉时分,云镜抵达一处名叫高河埠的大镇,此地虽非县治所在,但因地当要衢,北通桐城,东连金陵,商贾往来颇多,市面上甚是热闹,酒楼茶肆有七八家之多。他找了一家酒楼,坐下吃饭,听见邻桌两个江湖打扮的大汉的谈话,得知长江帮已发出最厉害的“天字一号令”,追缉一个碧眼老者和一个青年公子,《抢珠九式》已名动江湖,许多嗜武之士正赶往这里。云镜大惊,从此乔装打扮,晓宿夜行,仍是遇到几次追杀,六日后到达金陵。他决定要干一件轰动天下武林的大事……

金陵,山灵水秀,六朝古都之地,尤其是秦淮河的弦歌,经骚人墨客笔下渲染,更为金陵城披上了一袭香艳的外衣,也替金陵城平添了几分书卷气。是以沿河一带,除了燕巢莺居红粉勾栏之外,搜求艳词名句刻版印书的书坊,也应市而生。

河西有一条文英巷,宽不过五尺,却有二十余家书坊,专营字画裱糊和印书刻版买卖。这一天,午时刚过,巷子里静悄悄的,书坊学徒都半掩店门,躲在柜台后面打盹,就在这时,巷口忽然走进一位身着宝蓝儒衫的英俊公子,他就是云镜。

云镜一路游目张顾,从巷口走到巷尾,又从巷尾走回到巷口,徘徊良久,才停在一间挂着“吟雪斋”招牌的书坊门前。

吟雪斋是文英巷中规模较大的书坊,独占四间店面,沿墙全是书橱。

一名身穿黑衣短褂,年约五十余岁的瘦削老人,正在柜台内吸烟,他见到云镜,颔首招呼道:“这位公子要买什么字画书籍?”

云镜没有回答,反问道:“老丈可是本店店东?”

老人道:“敝店主人不在店里,此地大小事务都由老汉作主,公子有何要求,告诉我也一样。”

云镜目光一凝,迟疑了一下,道:“我想刻一本书。”

老人笑道:“这容易,敝店人工齐备,刻版细致,取费低廉,不知公子要刻印什么书?”

云镜道:“我要刻印的书,十分急迫,贵店能不能全力赶制,在明晨卯时之前,如期交货?”

老人微怔道:“这么急?”

云镜道:“是的,因为这本书太重要,在全书没有印妥之前,我不希望被人知道,所以必须尽快赶印完毕,费用多寡不计。”

老人沉吟片刻,问道:“公子那本书,共有多少页多少本?”

云镜道:“不多,仅十余页一千本而已。”

老人皱眉道:“一夜之间,刻印千本,这可不容易……”

云镜打开罗自然给他的包袱,取出十张金叶,放在柜台上,低声道:“只要能办到,资费先付,如果不足,还可以再加。”

那瘦削老人一见金叶,登时眼中一亮,精神大振,笑道:“公子实在精明,不是敝店夸口,这种活金陵城中除了我们吟雪斋,谁也办不到!”

云镜展颜一笑道:“老丈尊姓大名?”

老人笑道:“不敢当,敝姓孔,公子呢?”

云镜却没有说出姓名,正色道:“既蒙允诺承印,不能不奉告一事:这本书关系重大,刻版之时,最好多雇些人手,分工赶制,付梓之后,原版必须焚毁,千万不可对外宣扬。”

孔师傅微笑道:“公子放心,代客守秘,是生意人的规矩。公子原稿可曾带来?”

云镜道:“已在心中,请为我准备静室及纸笔。”

孔师傅将金叶纳入银柜锁好,领着他直入店后。转过内间门,眼前是一片小巧花园,花园对面有间敞厅,一条朱漆雕栏长廊,跨接着前后两进房舍,廊下悬挂着五六个鸟笼,围中散溢着淡淡花香,这吟雪斋后院居然雅致宜人,毫无商贾市侩之气。云镜暗暗点头称赞,随孔师傅穿过长廊,进入敞厅右侧一间静室。静室不大,但几案陈设俱考究,八仙桌上,摆着一盆水仙,满室幽芳,纤尘不染。

云镜环顾一遍,道:“请孔师傅两个时辰后来取书。”

云镜天纵奇才,加上这些日子一直琢磨着《抢珠九式》,当下运笔如飞,两个时辰不到,把一沓纸卷交给了孔师傅。孔师傅接过看了一眼,脸上霎时变色,连忙又合了起来。

云镜讶然道:“您怎不详细看看书中内容?”

孔师傅干咳了一声,笑道:“不瞒公子说,老汉识字不多,看了也不懂,公子请留下尊址,以便明晨按时送书交货就行了。”

云镜摇头道:“不必了,我想亲等刻版取书。”

孔师傅沉思有顷,道:“也好,公子请坐一会,老汉这就去安排。”说毕,收起纸卷,入厅而去。

不久,敞厅屏风后传来一阵步履声,孔师傅领着一位灰发老人从屏风后面转出。云镜一见那灰发老人,吓了一跳,敢情那老人生得奇丑无比——残眉断鼻,兔唇猴腮,颚骨高耸,耳轮招风,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而且挤在一起,脸颊上还有斑斑点点的麻坑。总之,老人五官面貌无一端正,丑得令人心悸,却有一点奇怪,两只大小不一的斗鸡眼中,竟充满湛湛神光,一袭古铜色儒衫,居然隐含着慑人风仪,举止一派潇洒,跟面貌简直无法相配。

孔师傅抢先一步,含笑介绍道:“公子,这位就是敝店店东刀老员外。”云镜拱手道:“小可琐务登门,有扰清静,老员外多多见谅。”丑老人哈哈笑道:“老朽刀吟雪,浊世鄙俗之人,蝇营狗苟之辈,公子不必客气。”寒暄几句,宾主归座,云镜暗暗皱了一下眉头,因为刀吟雪神采奕奕,谈吐不俗,分明不是普通商贾,而孔师傅一直显得过分恭敬,侍立身后,连坐也不敢坐,这情形太不合东家与师席的礼数了。

刀吟雪从袖中取出那束纸卷,丑脸上笑意渐敛,十分诚挚地道:“敝店是生意商家,公子乃是主顾,论理说,生意上门,老朽奉迎惟恐不及,实不该多作赘语。但是,适才拜读了公子这部书稿,却有个不情之请,想与公子竭诚一谈,悖理之处,公子幸勿见罪。”

云镜淡淡一笑道:“愿闻老员外高见。”

刀吟雪正色道:“这本书中,注明‘云镜译录’,请问这人跟公子是什么关系?”

云镜不假思索道:“云镜正是在下。”

刀吟雪和孔师傅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全身一震。刀吟雪兔唇微翻,笑了笑道:“此书既由云公子亲笔译录,想必知道它的内容和重要性了?”

云镜点头道:“不错,这是一本武林人视如瑰宝的旷世秘籍。”

刀吟雪目露精光,接着问道:“那么,云公子竟将一本旷世奇书刻版付梓,而且要印千册之多,目的何在?”

云镜道:“小可准备将它公诸天下。”

刀吟雪骇然道:“这岂不是大悖常理?老朽是否有幸一闻内情?”

云镜微笑道:“老员外一眼就认出此书不是凡品,自非常人,奇书入手又无贪婪之念,更足见志节高超,胸无俗物,如能赐告来历,小可也愿掬诚奉告。”

刀吟雪笑道:“实不相瞒,老朽昔年也是武林中人,不过久已不在江湖上走动,退而从商,以度余年,云公子大可不必猜疑。”

云镜对孔师傅道:“这位——”

刀吟雪道:“他叫孔必成,昔号‘长臂神猿’,跟随老朽已有三十多年,公子更无须顾忌。”

云镜见那孔必成身材瘦削,双臂过膝,果有几分似猿猴,当下确信不假,这才将自己的师承来历和受聘进入长江帮总坛译述《抢珠九式》,以及被罗自然骗去剑谱,黑白两道追击抢夺等等经历,详细说了一遍。

刀吟雪和孔必成一直凝神细听,当云镜提及罗自然时,刀吟雪只微笑颔首,那长臂神猿孔必成却哼了一声,脸上颇有鄙夷之色。

云镜述毕,刀吟雪竟瞑目陷入沉思,久久才道:“公子就为了不耐纠缠,一气之下,才欲将一本绝世剑谱刻印成书,公诸天下?”

云镜道:“不!《抢珠九式》虽然珍贵,如所授匪人,势将为武林带来血腥大祸,既然错已铸成,无法弥补,只有让奇技普传天下,人人都熟练‘抢珠九式’,罗自然和长江帮就不能仗恃其技了。晚辈亦知奇学难求,此举似嫌鲁莽,无奈情势所迫,舍此而外,别无善策。”

刀吟雪耸然动容,将书稿交给孔必成,肃容道:“照云公子的吩咐,谨慎督印,不可延误。”

孔必成双手接过,躬身告退,刀吟雪又道:“叫厨下准备酒菜,老朽陪云公子作尽夜之饮,坐候成书。”

云镜长揖拜谢,心甚欣慰,想不到此老貌虽丑陋,却有一颗善良热诚之心。

不多时,四名青衣丫鬟把酒菜送来,摆箸安席,云镜也不推辞,欣然就坐。酒过三巡,刀吟雪叹道:“老朽久已不闻江湖中事,对长江帮所知极少,但罗自然名列十三绝,其人奸诈狡狯,心机深沉,公子不可不防。”

云镜道:“晚辈倒不怕他加害,只怕他太早练成‘抢珠九式’,武林同道措手不及,被他欺凌而已。”

刀吟雪道:“这一点倒不必担心,他虽骗去剑谱,未必真能参透其中奥秘,就算参悟,也不一定能够发挥‘抢珠九式’的全部威力。”

云镜诧道:“为什么?”

刀吟雪笑道:“公子是江湖蜉蝣客的传人,难道不知当年巫山神女峰那场盛会?”

云镜道:“晚辈受塾之时,尚不知家师名讳。”

刀吟雪道:“这就难怪了。说起来,十三绝成名虽早,对武林的影响却不甚大,几位正直之士,大都孤芳自赏,只知独善其身,不肯仗剑江湖,余者独霸一方,逞勇好斗,杀孽重重,论名声竟不如三十年前的‘竹剑双英’受人推崇。”

云镜问道:“‘竹剑双英’何许人?”

刀吟雪干了一杯酒,道:“双英乃是两位结义少年剑客,年少英俊,剑术卓绝,天生侠肝义胆,联袂行走江湖,仗剑除恶,三十年前崛起武林,短短十年,侠名远播,几乎驾凌十三绝之上,有好事之徒编了几句歌词,说什么‘十三老不如二英少’。这消息传到了雷神百里豪耳中,百里老儿性情暴躁,大感不服,于是发‘雷神帖’,邀约十三绝聚会巫山神女峰,欲跟双英兄弟较技争名……到了会期那一天,除了‘释’、‘闺’二位没有到场,其余十一人都应邀赶到,竹剑双英虽然也如期到了神女峰,可是他们很谦虚,不愿上场。百里老儿性烈如火,哪里肯听,加上吃人魔阴百胜和双妖三煞极力怂恿,定要逼人动手,后来令师看不过去,劝阻几句,竟当场跟吃人魔翻脸。竹剑双英感愤之下,挺身应战,果然剑术神妙绝伦,一连两阵,‘双妖’、‘三煞’相继落败,罗自然接第三场,也在一百招后知难而退,百里豪这才知道人家并非浪得虚名,的确可说是世间罕见……”

云镜道:“假如换了家师或千面怪丐洪老前辈,能不能战胜双英?”

刀吟雪道:“千面怪丐的武功不足论,至于令师的‘真元一气指’无坚不摧,或许能在千招以上,拼个两败俱伤。”

云镜心头一震道:“双英是用什么剑术,竟然这般了得?”

刀吟雪道:“抢珠九式。”

云镜一声轻呼,恍然道:“难怪书中说如非天赋绝顶聪明之人,不可单独习练九式剑招,必须二人分练配合,才能发挥全部威力。”

接着又问道:“竹剑双英叫什么名字?”

刀吟雪道:“义兄姓唐名明煌,义弟则是花石堡堡主郭青。”

云镜沉吟道;“这样惊天动地的人物,为何现在再没有人提起呢?”

刀吟雪轻叹道:“这一对青年侠士,恰如昙花之一现,彗星之曳空,就在巫山神女峰会后不久,竟然相继殒去!”

云镜惊问道:“什么原因?”

刀吟雪摇头黯然道:“详情谁也不知道,只听说花石堡堡主郭青突然暴卒,唐明煌亦告失踪,将近二十年没有再现江湖,唐、郭两家,家破人散,一蹶不振。”

云镜忽然心中一动,问道:“老前辈知不知道武林中有一位名叫‘荣峰’之人?”

“荣峰?”刀吟雪好像被这两个字重重刺了一下,惊问道:“你从何处听来这名字?”

云镜道:“晚辈在长江帮时,看见《抢珠九式》封面上有‘荣峰手录’四个字,后来又在地牢中遇见一位被长江帮囚禁了十多年的老人,他精通梵文,据晚辈猜测,那老人很可能就是‘荣峰’……”

刀吟雪一听此言,突然一把抓住云镜的手,神色凝重地问道:“他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云镜道:“看年纪大约在五旬以上,至于面貌,很难描述,因为他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已有十多年,须发蓬松,容貌枯槁,瘦得就像一把枯柴,但是他那对眼睛却仍具威仪。”

刀吟雪脸色连变,低头皱眉,喃喃自语道:“奇怪,难道他没有死?不,不可能……”

云镜惘然道:“莫非老前辈知道牢中老人是谁?”

刀吟雪肃容答道:“要是你所言属实,那牢中之人可能就是竹剑双英之一的花石堡堡主郭青。”

云镜大吃一惊,失声道:“老前辈不是说花石堡堡主已经……”

刀吟雪道:“但‘荣峰’二字,却是郭青的别号,而且他也的确曾抄录过《抢珠九式》……”

正说到这里,前面店房忽然传来一片喧哗和打门声,随见一个小学徒气急败坏地奔进来,叫嚷道:“老爷子,外面来了许多客人,要买字画哩。”

刀吟雪作色道:“你不会说本店今天休业,请他们明天再来?”

小学徒道:“说过了,可是那些客人不听,一个个都像凶神恶煞一般,一定要进来。”

刀吟雪微微一怔,叫来孔必成道:“你去看看是什么人如此横蛮?”

孔必成去不多时,就听见前面一连传来几声暴叱和闷哼,之后便静寂无声。

云镜脸色微变,一按桌面,便想挺身而起,刀吟雪却摇手笑道:“别理会,咱们只管喝酒,几个跳梁小丑,有孔师傅去已经足够了。”

云镜想到两个月来他所识见的江湖险恶,骇然道:“不好,这些人都是冲着晚辈来的,不知他们怎会追踪到此?”

刀吟雪淡淡一笑道:“黑道中人的眼线最多,这也算不了什么,也许只是来探探虚实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转对刚走进来的孔必成问道:“你怎么打发了他们?”

孔必成道:“我先是好言相劝,不料那卜五娘竟欲恃强闯入后院,属下迫不得已赏了她一记‘天罡印’,剑阁五豹还想妄动,只好也叫他们尝了点苦头,不过属下谨记老爷子的告诫,只用了五分力,所以伤都不太重。”

云镜大感惶愧,连忙起身告罪。

刀吟雪一哼道:“刀某虽然退出武林数十年,却不是怕事惜命之人,难得咱们投缘,你若诚心交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必拘泥客气,否则我也不敢勉强,手稿奉还,悉听尊便。”

云镜忙道:“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刀吟雪道:“不是就好,武林中人最重义气,老朽敬你胸襟磊落大智大勇,连一部旷世绝学尚且不屑自珍私秘,我又何惜这间破屋!就凭那些妖魔小丑,我刀吟雪还没放在眼里。”语至此,对孔必成道:“传话下去,印书务必在天亮以前完成,琐事交给别的师父料理,今夜你要多辛苦些,不能让几个黑道屑小扰了老夫的酒兴。”

孔必成应声退去。刀吟雪举杯笑道:“来,喝酒,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云镜见他豪气干云,也不再客气,一笑落座,举杯相碰,一饮而尽。刀吟雪哈哈大笑,又斟满了一杯,然后接上先前未尽的话题:“竹剑双英殒命的消息是由花石堡传出江湖的,郭青出殡那天,武林知名之士,全都到场,显然不是虚假。如今却另有一位名号‘荣峰’的人被囚禁在长江帮地牢中,以时日计算,那人被囚又恰好跟郭青暴卒的时间吻合,难道其中竟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云镜沉吟道:“如果花石堡主郭青真的已死,那部《抢珠九式》剑谱又怎会落在长江帮手中呢?晚辈猜想花石堡主根本没死,而是被长江帮连同剑谱一起掳去,然后假传死讯,故布疑阵,企图掩人耳目。”

刀吟雪摇头道:“此事可能性不大,因为死讯并非来自长江帮,而且郭青还遗有妻女,其妻叶若青,人称‘潇湘女侠’,美慧精明,是位巾帼英雄,不可能轻易受人蒙骗。”

云镜道:“晚辈明日办妥剑谱之事后,立刻赶往花石堡一探虚实,老前辈以为如何?”

刀吟雪想了想,点头道:“这倒值得一试,但只怕你不易进入花石堡——潇湘女侠叶若青个性刚烈不亚须眉,自从丧夫之后,已下令关闭了花石堡,严禁堡中人外出,也不接待任何客人,你贸然前去求见,只怕难获允准。”

云镜心想,郭青去世已十七年,尸骨已寒,而自己一个陌生少年,硬说郭青尚在人间,叶若青肯定不会相信。想了一想,忽然问道:“要是晚辈称是奉您刀老前辈之命求见,能不能获得接见?”

刀吟雪一听,笑容忽敛,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块紫色玉符,慎重地道:“难为你想到这个主意,也算你我有缘,这块紫玉符就是老夫信物,或许也是惟一能助你进入花石堡的东西,但有一点你须记住,假如那潇湘女侠问起你与老夫的关系,你要承认是老夫的衣钵传人,不然会很麻烦。”

云镜推辞不受,道:“这个……晚辈既非您老门下,怎可冒充衣钵传人?”

刀吟雪微笑道:“这是权宜之计,好在你资质绝佳,心地光明正大,老夫亦无真正可传之人,只要你不嫌委屈就好了。”

云镜见刀吟雪神情,这才双手接过,低头一看,不禁色变,原来那块玉符色呈暗紫,其中浮现着一条碧绿色的龙形图案,探爪踏云,作凌空飞舞之状,图案下方,赫然镂着“潜龙门掌门之符”七个篆字。云镜心头狂跳,肃容道:“晚辈深知一派信符,不宜轻易授予外人,尤其是掌门的信物,无异继承一派门户,这如何使得?晚辈与老前辈仅是萍水相逢,何况晚辈已有授业恩师——”

刀吟雪截口道:“武林门规各不相同,潜龙门传人只重资质心性,不拘泥于形式与传统,只要资质绝佳,心性善良,都能练习本门武功。同样的,任何门派弟子,也都可以接掌本门门户,老夫以玉符相赠,并无要你弃师另投之意。”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见云镜还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又接着道:“再说得明白一些,潜龙门仅以武功传世,并无一名弟子,所谓掌门人,其实只是一位精神之主,要不然,老夫以一派掌门之尊,竟隐居数十年不出,如是换了其他门派,岂不是分崩瓦解了么?你如不愿意接受掌门之位,不妨暂代老夫保管玉符,潜龙门远离江湖,实感愧对祖师,老夫以此符托付,谅不致见拒吧。”

云镜恭敬地道:“晚辈当遵命暂代保管玉符,待花石堡之行后,原璧奉还。”这才将紫玉符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两人又饮了几杯,云镜发现刀吟雪虽然谈笑风生,眉宇间却隐含忧愁,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既为一派掌门人,为什么又弃世退隐呢?”

刀吟雪全身一震,但随又恢复常态,笑道:“茫茫红尘,何堪留恋?老夫老矣,自然也就看透了一切。”

云镜道:“可是三十年前,老前辈正当壮年,其实并没有老呀?”

刀吟雪怔了怔,目中闪现一抹泪光,却被他一侧头掩饰了过去,强笑道:“当时年纪虽未老,怎奈心已老矣!”

云镜等了片刻,见他未再往下说,又忍不住追问道:“莫非是情感上的烦恼?”话一出口,立觉失言,急忙欠身道:“对不起,晚辈太放肆了。天下惟至情至性之人,最易受情感之困扰,也惟情感上的困扰,才能使壮志消沉,英雄断肠……”

刀吟雪眼泪掉了下来,仰头饮干了杯中酒,长叹一声道:“想不到三十年隐衷,竟被你一语道破。不错,那是一段情殇,时至今日仍在,你如愿意听,老夫就告诉你吧——我幼失怙恃,又天生貌丑,自知福薄,对‘情’字本就未敢奢望,但能一世庸碌,娶个村妇俗女终老此生,也就了无遗憾,谁知上天偏偏使我巧得奇缘,练就一身不俗武功。闯得一点虚名,难免心高气傲,非绝代红妆不娶,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其实,我何尝不知这是自欺欺人,想不到居然有一天……三十年前的一个初春之夜,我途经菡湖一座大庄院后园,无意间发现园中绣楼上犹有灯光,临窗坐着一位女子。我并非轻薄之徒,但她那如花玉貌和高贵雍容的气质使我竟不能自已,那一夜,尽管楼头灯灭窗闭,我仍在墙外痴痴站了一整夜,第二天薄暮时分,又不由自主去那后园外面,一连站了三个通宵……也不觉疲倦,就像着了魔一般。

“第四夜,我伫望到半夜,那楼上灯火仍未熄灭,正觉诧异,园门忽然打开,一名青衣丫鬟缓步而出,向我含笑一福,说道:‘小姐有请刀大侠入园一叙。’我大惊欲走,那丫鬟又笑道:‘刀大侠在园外已经站了三夜,小姐才特命相请,怎么倒不愿意了呢?’我骇然问道:‘你怎知我站了三夜?又怎知我姓刀?’那丫鬟笑道:‘刀大侠何不当面去问我家小姐?’我既惊又奇,便跟那丫鬟进入园中,楼上女子落落大方置酒相待,晤谈之下,才知道她竟是一位武林侠女……”

云镜不觉打岔道:“她是谁?”

刀吟雪摇摇头道:“她的姓氏,恕我不能说出来。”

他继续道:“自那夜相识之后,我们谈得很投机,彼此倾慕,我更是志得意满,只道夙愿得偿,今后可与她厮守终生,并肩行走江湖,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我壮着胆邀她同游洞庭,她也欣然应允,那一次结伴遨游,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回忆,也带给了我莫大的痛苦和难堪,那是我们第一次同游,也是最后一次,洞庭归来,怅然而别,从此再未相见……”

云镜愕然道:“为什么?”

刀吟雪满脸凄色,苦笑道:“你该想像得到,当一个世上最丑的男人陪伴着一位世上最美的女子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她所接触到的异样目光,所听到的讥笑嘲语……”

云镜问道:“那位女侠应该不会有这种肤浅的想法吧?”

刀吟雪道:“她自然不致如此庸俗,而且假如当时我厚颜向她示爱求婚,也许她会毫不迟疑地应允,可是,我不敢,我一再自问,我能给她什么?又怎能使圣洁无瑕的她,因我而遭受羞辱?所以,我苦思再三,终于黯然离去,从此绝迹江湖,更希望因为我的离去,使她能够找一位堪与匹配的伴侣。然而三十年来……她不仅没有出嫁,现在仍在四处打听我的消息……”

云镜大喜道:“既然如此,老前辈还迟疑什么呢?”

刀吟雪苦笑道:“三十年前,我尚且自惭形秽,如今更是老丑,而她的容颜却更胜当年了!”

云镜一怔道:“老前辈又见过她了?”

刀吟雪脸上微微一红,点头道:“三天以前,她曾在金陵城中出现过一次,不过她没有看见我。”

云镜正色道:“老前辈差矣!常言说‘海枯石烂,矢志不移’,可见‘情’字绝非容貌美丑或时日久暂所能左右。事隔数十年,她既然守身不嫁,仍在探询前辈的消息,足证怀念之深,旧情犹在,而老前辈遁世迄今,其实一样未能忘却往事,与其矫情回避,何不坦然相见?”

刀吟雪忽然笑了起来,摇摇头道:“老夫并非矫情,只是觉得她也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突然出现,其中缘故,能不令人生疑?”

正说着,孔必成领着一个学徒疾步而入,两人手上都捧着一叠书册。孔必成含笑道:“老爷,坊间虽在尽快赶印,仍然只装成了五百五十册,先请云公子过目。”云镜取书检视一遍,并无错误遗漏之处,见天色已将明,便起身致谢告辞。

刀吟雪关注地问道:“这些书你准备如何处置呢?”云镜道:“晚辈想在天亮之前,将二百五十册送往城中通衢之处,任由行人自取,其余三百册,则委请酒肆客店代为赠送往来旅客,务使于最短时间内遍传全城,广布天下。”

刀吟雪哈哈大笑,亲自把臂相送,直到云镜的影子消失在巷口转角,才轻轻赞叹道:“惟大智者,才能行大勇之事,此子秉赋奇佳,胸襟之大迥异常人,不出十载,必可笑傲武林。”语至此,回头向孔必成吩咐道:“立刻厚遣店伙,从现在起吟雪斋正式歇业。”

孔必成神色一动,惊喜道:“老爷决定重出江湖了?”刀吟雪慨然一叹道:“武林巨变将生,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七、寒林别院

果然,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当年“竹剑双英”威震天下的《抢珠九式》剑谱,一日之间,忽然在金陵城中出现了数百册之多,全城轰动,远近争传,路人皆知!于是武林各门各派高手,三山五岳奇人,莫不昼夜赶赴金陵,偌大一座金陵城,顿时为之沸腾,“云镜”之名,也随着《抢珠九式》剑谱不胫而走,成了人们争论猜测的对象。有人说他是天竺来的高僧;有人说他是长江帮逃亡的叛徒;更有人传说他是“竹剑双英”的后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惊叹钦佩之情,却毫无二致。

正当大街小巷、酒楼茶肆争相谈论着“云镜”这个人的时候,一艘双桅客船悄然从城外草鞋峡附近扬帆溯江而上,缓缓向西驰去。云镜就在这艘船上,他把自己关在舱中,拿出一册《抢珠九式》细细研读,屡有所获。

第三天午时,船抵安庆府,连日船上都是粗蔬淡食,云镜跟船老板言语了一声,下船去吃东西,没想到一上岸就见到了东海双妖夫妇。好不容易甩掉的东海双妖,卜五娘、龟蛇二怪、阴阳相公等一些江湖人物又追了上来。

这一日到了赣境一处桔林,云镜疲倦已极,而卜五娘一伙人又拦住了去路,他已作势一拼,这时却见到十六名妙龄少女,簇拥着一乘绿呢黄帘的软轿走了过来。那十六名少女衣分四色,四名身穿翠绿衫裙的徒手抬轿,其余十二人全都劲装疾服,肩背长剑,四名红衣少女开道,四名蓝衣少女护后,另外四名黄衣少女分别簇拥在软轿左右,一眼望去,真个五彩缤纷,花团锦簇,十分鲜艳夺目!

龟蛇二怪等人也看出那乘软轿气派不凡,忖度轿中必非寻常人物,当即纷纷闪开正路,暗中戒备,环围着云镜,等候软轿通过。这时候,那乘软轿已抵近处,轿前四名开道的红衣少女冷冷打量了卜五娘等人一眼。卜五娘心头不快,道:“什么人,弄得跟村姑出嫁一般!”听得此言,四红衣少女和四蓝衣少女同时迅速拔剑,龙吟声中,八柄长剑一齐出鞘,指向卜五娘等人。同时,轿中一声低喝:“卷帘!”呼的一声,四面鹅黄色轿帘一齐向上卷起。群邪只觉眼前一亮,好像见到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不觉同时驻足,不敢逼近。软轿中,端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黑衣丽人,头挽宫髻,黛眉含烟,双瞳似水,一身黑衣更衬得凝肤赛雪,艳光逼人。

云镜出身富家,见过的美女也自不少,却从未像这黑衣丽人这样令他心弦震动,美得让人绝望。那黑衣丽人冷冷扫了群邪一眼,然后向云镜微微颔首道:“你过来!”云镜心弦一紧,应声走到轿前,躬身一礼道:“在下云镜,拜见小姐。”黑衣丽人似乎一惊,讶然道:“哦,你就是把《抢珠九式》译印成书的那个云镜?”云镜点头道:“正是。”黑衣丽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展颜微笑道:“难怪他们放不过你了。不过有我在,你放心便是。”说完忽然轻舒玉腕,轻轻搭住云镜的手脉,一惊道:“你会‘真元一气指’,江湖蜉蝣客孔书龙是你什么人?”云镜肃容答道:“是家师。”黑衣丽人轻“啊”了一声,嫣然一笑道:“原来是老友的高足,那就更不是外人了。”云镜方自一怔间,黑衣丽人竟将他拉进了轿内,娇躯挪移少许,让云镜和她并肩坐下,随即冷冷地道:“垂帘,起轿……牡丹和三婢开道,有敢阻路者,格杀勿论。”

“是!”众婢齐声呼应,轿帘立垂,软轿离地而起。

这时候,群邪才如梦初醒,阴阳相公一抖铁扇,叱道:“哪里走——”卜五娘赶紧一把拉住他,悄声道:“且慢,我看她很像一个人……”阴阳相公愕然道:“像谁?”卜五娘不答,对着软轿扬声道:“轿中高人,请示尊号?”轿中的黑衣丽人吟道:“天与妖娆缀作花,更于枝上散余霞!……”刚刚吟到这里,群邪已尽皆变色,骇然失声道:“散花剑冉彩霞!”阴阳相公好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道:“幸亏有此一问,不然后果可真不堪设想……”龟叟却有些怀疑,目视蛇叟道:“散花剑冉彩霞列名于十三绝,成名已数十年之久,哪会这样年轻?”卜五娘面无表情道:“阁下若是见到‘东海双妖’,只怕会更惊讶,他们虽已七十多岁,可是看上去还像两个小娃儿哩!”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牯岭瑰丽,庐山巍峨,冠绝江南。从西南登庐山,有一条岔道可达东林寺,就在距东林寺不远的一片寒林掩蔽下,建着一座精致幽静的庄院。庄院并不宏大,但背倚青山俯望大江,气势颇为雄伟。院落中白石为墙,拥着一线清泉,终日流水潺潺,轻涛盈耳,令人顿兴出尘之感。庄门前,朱扉铜环,绿茵鲜苔,门上悬一方匾,刻着“寒林别院”四个瘦硬端庄的颜体金字。

这天黄昏时分,当一抹夕阳的余晖洒满庭院之际,临西一间雅致客室的房门缓缓启开,从里面出来了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是云镜,跟在后面的黄衣少女是散花剑冉彩霞的侍婢牡丹。云镜缓步跨落石阶,仰望西天瑰丽的晚霞,忽然剑眉微皱,轻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又是一日落霞照归鸦,日子过得真快,今天是第十天了……”牡丹一声轻笑,接口道:“云公子是感叹岁月虚度?或是嫌我们小姐款待不周?”云镜摇头道:“都不是,在下的确急欲前往花石堡,虽承冉老前辈盛情挽留,总觉叨扰太久,于心不安。”牡丹眸子一转,抿嘴一笑道:“公子这么说,我明白啦!我们小姐想挽留公子多住几日,指点婢子们研习‘抢珠九式’,公子若是嫌我们愚笨不堪教诲,耽误了公子的大事,对不对?”云镜说不过口齿伶俐的牡丹,只得答应到后院教她练剑,两人顺着青石花径绕过屋角,刚穿越一个月洞门,蓦听得空中传来一阵“呜——呜——”的尖锐鸣声。云镜愕然止步,仰头眺望,只见一点灰影由远而近,凌空盘旋数匝,忽然剑翅一敛,落入冉彩霞所居住的小楼里面——原来是一只信鸽!

牡丹闻声回头,也看见那双飞鸽,神色一动道:“云公子请先等一会儿,婢子去去就来。”说完,匆匆往小楼而去。

云镜暗忖道:“冉彩霞出身大家闺秀,一向远离江湖,怎会畜养信鸽?”

不多久,牡丹急急返回,十分歉疚地赔礼道:“真是不巧,小姐吩咐有事,咱们改天再练可好?”

牡丹伴送云镜出园,两人行经月洞门时,云镜随口问道:“冉老前辈怎么养了信鸽?”话音未落,牡丹的神色大变。不过,她很快又恢复常态,摇头笑道:“那只鸽子……那不是我们这儿的,有一天,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几个丫头瞧着好玩,就偷偷用笼子关起来,被我们小姐知道,挨了一顿骂,放虽放了,谁知那鸽子却不肯飞走,公子刚才看见的,八成就是那只鸽子!”

云镜笑道:“原来如此!”

这一夜,云镜失眠了。他对散花剑冉彩霞本是十二分的崇敬,但牡丹这日的怪异举止和闪烁其辞,却使他疑窦丛生:那只信鸽分明是久经训练的鸽子,飞落的地方,正是冉彩霞居住的绣楼,若说仅是侍女们私下养着好玩的野鸽,这话殊难令人置信,武林中人飞鸽传讯,本极平常,牡丹为什么矢口否认呢?还有,以冉彩霞堂堂十三绝的身份,竟一再挽留自己,要自己将‘抢珠九式’传授四名黄衣侍婢,更是有悖常情。难道她也像其他人一样,觊觎剑谱,暗存诡谋?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天将破晓,才迷迷糊糊睡去。

朦胧间,云镜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睁眼一看,已是红日当空,园子里人声喧嚷,往来不绝,显得十分忙碌。他急忙披衣起身,启开房门,但见牡丹已伫候在门外,外间桌上盥洗之物都齐备,她敛衽问安,云镜尴尬一笑道:“昨夜睡晚了些——外面什么事这样忙乱?”牡丹道:“今天有客人上山,她们正在打扫房屋园子准备待客。”云镜诧问道:“什么客人这样隆重?”牡丹笑道:“自然是很重要的客人,还想把公子移到后园住呢。公子别再耽误了,快些梳洗,小姐叫我陪你去逛逛庐山,不知公子可有兴致?”云镜道:“只是又烦劳牡丹姑娘了。”牡丹道:“怕什么?快吃了饭我们出去玩!”饭后,牡丹换了一身轻便短装,手里挽了个小藤篮,放些干粮饮水,兴高采烈地陪着云镜出了寒林别院。两人由庄后小径穿林而上,先游东林寺,然后折向东行,逛莲花洞、观音岩,再经小天池,越含鄱口,一路入山,直到栖贤寺,遍游马头、白鹿洞等各处名胜。

牡丹沿途一一为云镜指点风景,可云镜却对大好风光毫无兴致,他心里一直在思索:那位贵客是谁?冉彩霞为什么要我迁往后园她和丫鬟的起居之处?是为了那只信鸽?或是不愿我见到那位贵客?

牡丹不知他心有所系,兴冲冲道:“云公子,咱们别走大路,从汉阳峰绕莲花峰下山,顺西麓再经铁船峰回东林寺,把全山逛个够,你说好不好?”云镜漫声道:“那要多少时间?”牡丹道:“一天够了,我们用轻功可以节约时间。”云镜摇摇头道:“算了,在下不会轻功……”牡丹讶然道:“公子的内功剑术一流,怎说不会轻功?这也不难,咱们练武之人,就怕内功根基不足,只要内功深厚,其余都是诀窍问题,所谓‘气浊则体沉,气清则身轻’,纵跃飞腾,全凭一口真气,公子只须提足真气,一学就会了。”她见不远处有棵大树,树枝横伸丈余,粗逾儿臂,距地面约三丈左右,便向云镜招招手道:“我先做个样儿给你看。”语毕,莲足轻点,冲天掠升而上,凌空一式“巧燕翻云”,柳腰微折,飘然落在树枝尖端,那树枝仅仅颤动了一下,连残叶也没有抖落一片。

云镜拍手称赞道:“姑娘身轻如燕,真不愧是名家嫡传。”牡丹很是得意,笑道:“公子会爬树么?先爬上来。”云镜经不住她一再催促,只好撩起衫角,攀爬上去,站在横枝根部问道:“现在又该怎样……”牡丹连连招手道:“现在顺着横枝走过来,记住落脚要稳,尤其要提住真气,心无旁骛,要是怕摔下去,就闭住眼睛不要向下看……”云镜照她的话一步一步往前踏过去,初时尚能镇定,但接近树枝外端时,顿感枝身颤抖,忽沉忽升,吓得他再不敢向前了。

牡丹连声道:“别慌,别怕,提住真气,注意落脚的位置,对了!就是这样,现在大胆举步,反正只有三丈高,摔下去也不要紧啊!”云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走完那半丈多长的树枝,居然没失足摔下去,但立身树枝尖端,脚下细枝已不逾寸,枝身下沉将及丈余,还不时发出“格格”轻响,就像快要断了似的,使他全身直冒冷汗。牡丹道:“不错,纵跃飞掠,蹑空蹈虚,现在你再练习一遍,走回去再走过来,记住每当提步的时候,要将真气汇集腰后志堂穴,攀左足,则气注右腰,攀右足,则气凝左腰,如此就能领略到其中要诀了。”云镜真是练武奇才,只练了两三个时辰,只要深深吸一口气,双足微顿,就能破空而起,竟达二丈多高,飘然落在树枝尖端,树枝不沉,身子不晃,气定神闲,儒衫飘飘,宛如玉树临风,金童降世。

看着云镜轻功小成,牡丹笑得很开心,突然又很严肃地对云镜道:“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小姐。”

云镜诧异道:“为什么?冉老前辈知道此事会不高兴么?”

牡丹神情变得很慌乱,语无伦次道:“不,不不……我们小姐……这是我们小姐的独门心法,严禁传授外人,婢子一时忘情,小姐若知此事,定会重罚……”

云镜摇头,故作冷漠道:“冉老前辈侠名卓著,素受武林景仰,断不致秘技自珍,你这话如不是有难言之隐,就是对冉老前辈侠名的一种侮辱,如此大事,当然要弄个明白不可。”

牡丹泫然泪落,惨然道:“这么说,婢子一番挚诚,反惹祸端了。”

云镜心颇不忍,但仍然装冷漠道:“除非你把真话说出来,否则我非告诉冉老前辈不可!”

牡丹道:“公子要婢子说出什么真话?”

云镜冷笑道:“那么,我问你,昨天那只信鸽,分明是人豢养的,你为什么骗我说是赶不走的野鸽子?”

牡丹娇躯一震,神色大变。

云镜又道:“还有,庄中今天要来的客人是谁?你们为什么要藉口把我支开,又将我迁入后园,不愿让我和来客有见面的机会?”

牡丹又急得哭了,道:“这件事根本不是什么秘密,那位客人是咱们小姐当年一位闺中旧友,小姐盼与他见面已经多年了,此番难得重晤,自有许多不便让人听见的体己话要说,所以才请公子迁居后园,并无其他用意或恶意。”

云镜道:“既是冉老前辈的闺中旧友,就该请她住在后园才对啊。”

牡丹道:“不能,因为他是一位男士。”

云镜哦道:“原来如此,但是……冉老前辈已许多年未与他晤面,怎知他今天一定会到庐山来?是昨天那只信鸽带来的消息?”

牡丹支吾道:“这个……云公子千万不可造次,万一被我们小姐知道了……婢子只送给公子一句肺腑之言:公子最好……最好……”牡丹转头四望,目露惊恐之色,几次欲言又止,好像话一出口就有大祸临头似的,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公子最好快走!火速离开庐山寒林别院,越快越好!”

话犹未毕,突闻一声冷哼,从左侧林中闪出一条人影,冷叱道:“牡丹,你在瞎说什么?”

来人是个满头斑发的独眼老妇!牡丹一见之下,登时面色惨白,颤声道:“墨大娘——”

那墨大娘一身黑衣,手中拄着一根乌光闪闪的拐杖,双目精光灼灼,面含邪恶冷笑,一望就知是个武功精湛的高手。

云镜不知来者底细,怕她伤害牡丹,连忙横跨一步,挡在前面,沉声道:“站住,你是谁?”

墨大娘身形一停,脸上露出一副怪异的笑容,说道:“云哥儿,你也许不认识我老婆子,我老婆子却认识你。我们小姐知道牡丹这丫头最会搬弄是非,怕她乱嚼舌头,才叫老婆子——”

牡丹一只手暗中紧紧拉住云镜的长衫后摆,颤声道:“她是小姐的乳娘墨大娘,公子千万别放过她,否则咱们都活不成了……”

墨大娘一听大怒,脸色一寒,厉叱道:“牡丹,你好大胆子,小姐待你不薄,你竟忘恩负义,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完,手中拐杖一顿,猛欺而上,举杖欲劈。云镜左掌一翻,横护胸前,右手骈指如戟,作势欲隔空点出,同时喝道:“慢着,我有话问你。”

墨大娘一惊,不敢出手,笑道:“小哥儿有什么话要问?”

云镜道:“大娘今年高寿?”

墨大娘一怔道:“老婆子今年五十六岁了。”

云镜冷笑一声道:“你真是冉前辈的乳娘?”

墨大娘点头道:“是啊!这还能假冒不成?”

云镜道:“我只知道冉老前辈三十年前即已名满江湖,如今少说也有五十岁了——你难道打五六岁就当乳娘了?”

墨大娘神色一呆,喋喋怪笑了几声道:“小哥儿,你出身名门,休要被小贱人的美色所迷,快跟老婆子回庄去,我们小姐正等着呢!”她口里说着话,手上一根精钢铸成的拐杖呼呼生风,急如骤雨,一路向云镜和牡丹卷了过来。

云镜展开“九转迷踪步”,进退腾挪,翩若蝴蝶,只避招而不反击,因为他考虑到就凭冉彩霞在武林中的威望,在事情尚未查清之前,不宜失礼成仇。牡丹见他尚存疑虑,急得大叫道:“云公子,这老太婆心狠手辣,功力甚高,你再不还手——”墨大娘怒极,突然一旋身躯,迅若怒矢扑向牡丹,双手一扬,狠狠砸落!牡丹慌忙斜身掠开,钢拐擦肩而下,竟将地上击出一个深坑。墨大娘一击未中,再一招“风卷落叶”扫向她下盘,牡丹顿足跃起,不料墨大娘忽然中途变招,拐身一抖一弹,杖头突如长蛇昂首,正点在牡丹小腹上!牡丹一声惨叫,连翻两个筋斗,摔了下来。墨大娘狞笑一声,抡拐又至。说时迟,那时快,蓦听得云镜一声暴喝,身后劲气破空,墨大娘骇然一震,来不及回头,左脚疾伸,右膝跪地,身子向前一倾——“嘶!”一道劲风掠顶而过,丈余外那棵大树上,轻烟一闪,洞穿一孔,正是无坚不摧的“真元一气指”!墨大娘举手一摸,摸下了一撮断发,不禁打个寒噤,忙不迭地仰身倒跃,拖着拐杖如飞逃去。

云镜跃到牡丹身边,牡丹两手紧紧按住小腹,面色如纸,冷汗涔涔,却强咬贝齿,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你快……快截住她,千万不能让她逃回庄去!否则一切都完了,快追啊!”云镜看她的神情,隐隐感觉到放墨大娘逃回去是很严重的错误,忙道:“姑娘暂时忍耐些,我这就去追那婆子!”语毕,飞步穿林追去。他刚刚学会的轻功正好派上用场,一路飞掠追赶,宛如星丸下泻,跨溪越涧,竟然毫无阻滞。不久,果然发现前面一片树林边缘,有一条人影一闪即逝。他精神一振,当即飞掠而下,三五个起落便到林边,哪知林尽头竟是一处悬崖,下临千仞,势如斧劈,根本无路可攀。但是,就在崖边不远的一块大石上,有个黑衣斑发老人正在向崖下张望,似因欲行无路,颇感踟蹰。

云镜大喜,一闪身截住退路,力贯指尖,沉喝道:“老婆子,看你还往哪里逃!”那黑衣人霍地转过身来,两人四目一触,顿时都愣住了,原来那人虽然也是一身黑衣,也有一头花白斑发,却是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身材短小,铜铃眼,鹰钩鼻,尖尖的一张雷公嘴上,蓄着一撮疏朗的短须,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尤其左右太阳穴鼓如鸽卵,一望便知是个内功修为已达极高境界的武林高人。

云镜自觉孟浪,连忙抱拳道:“对不起,惊扰老前辈,在下认错人了。”矮老头铜铃眼一翻,冷冷道:“就这样一句‘对不起’就算了?不跪下磕头,这件事决难罢休!”云镜急着追赶墨大娘,知道这老头存心刁难,惟恐耽误时间铸成大错,但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下跪磕头?乃又一揖,倒跃而起,落在两丈开外。不料刚转身欲奔,忽听那老头一声断喝:“回来!”蓦觉儒衫后头已被一把抓住,身不由己倒飞回去,那老头道:“好!我老人家不愿不教而诛,且叫你先看个榜样。”一面施施然转过身子,向悬崖边走去。

云镜想再溜,又觉好奇,只见那老头蹲在悬崖边,探手俯身,从大石后拔起一根乌光闪闪的精钢拐杖——可不就是墨大娘使用的那一根钢拐?那拐头上系着一条长藤,笔直垂入悬崖下,老头手提钢拐一扬,藤下绑吊的东西应势而起,砰然摔落在大石上,正是那墨大娘。这时候,墨大娘已被吊得面色惨白,耳鼻口都渗出血水,已是奄奄一息。

那老头顺手将钢拐向石上一插,一踢墨大娘,见墨大娘悠悠醒转,道:“你现在可服了么?”墨大娘连连点头,呻吟着:“老婆子服了,只求前辈开恩。”那老头笑道:“算了,就算言不由衷,只要嘴上服气,我老人家也不再为难你,错开今天,随时可去九羊城找我报仇。”墨大娘惊道:“前辈是——”那老头笑吟道:“天雷惊寰宇,霹雳泣鬼神——老夫雷神百里豪!”墨大娘全身一阵震颤,独眼一翻,竟吓得当场昏厥过去。

云镜一听他是雷神百里豪,惊喜交集,连忙上前屈膝跪倒,恭声道:“晚辈云镜,拜见百里豪老前辈。”

百里豪哈哈笑道:“你倒会见风使舵!”

云镜道:“晚辈受千面怪丐洪老前辈嘱咐,早欲前往九羊城拜谒您老,却因故耽延,一直未能如愿,想不到今日会在此处跟老前辈相遇……”

百里豪一怔,催云镜快讲,云镜于是把几个月的经历详细地讲了一遍。雷神百里豪十分激动,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黄山卧松老道和洪老叫化是我深交数十年的知己,他们怎会轻易就投靠了长江帮?”

云镜道:“晚辈初亦不信,但后来晚辈在长江帮迷宫中,曾亲见卧松道长的荒淫无耻。”

百里豪注目问道:“你说老叫化是见到那少帮主才屈服的?那位少帮主多大年纪?生得什么模样?”

云镜道:“年约十七岁,模样晚辈说不上来,只觉他忧悒寡欢,不喜多话,而且身世如谜。据说他尚未出世,父亲就被仇家害死了。”

百里豪急问道:“仇家是谁?”

云镜摇头道:“不知道。此事都是长江帮主私下断断续续告诉他的,长江帮主当然知道他的生父和仇家,但被帮中老龙头告诫,不许透露出来。”

百里豪目光炯炯道:“那长江帮主是不是长得很美?大约三十五六岁,眉心有一粒红痣?笑起来左颊上有个深深的酒窝?”

云镜愕然道:“正是,老前辈怎么知道?”

百里豪没有回答,忽然轻叹一声,凝目仰望天际,喃喃自语道:“难怪老叫化要找上九羊城……这么说,那件事竟是千真万确的了?”

沉默了半晌,百里豪突然道:“走,老夫跟你同走一趟花石堡!”

云镜道:“现在不能去。”又将巧遇冉彩霞的经过,以及发现寒林别院隐藏的种种诡秘可疑之事说了一遍。

百里豪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啊!武林十三绝有的厚颜屈膝甘为鹰犬,有的奸诈阴险欺世盗名,如今竟连冉彩霞也干出令人不齿的勾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云镜忙道:“晚辈仅是发现可疑,或许冉老前辈受门下蒙蔽,可这个墨大娘,她凶残暴虐,自称是冉老前辈的乳娘,不知是真是假。”

百里豪望望昏厥未醒的墨大娘,面露疑色道:“老夫与冉彩霞论交数十年,倒是第一次听见她有个年轻乳娘,这婆子八成是假货,咱们带她去当面问问冉彩霞!”

云镜说山上还有一个被墨大娘打伤的牡丹姑娘,百里豪抓起墨大娘向胁下一挟,两人展开身法,飞步登山,不消半个时辰,重又返抵那片林中,但已遍寻不着牡丹的人影,在她曾倒卧的地方,野草被滚压了一大片,草中血污斑斑,由峰顶一直延伸到崖边,而崖边一块青石下,压着半幅罗衫,罗衫上猩红点点,竟是几个字:“勿忘后楼地窖……”字迹至此而断,其意竟未完全,可能是她拼力写到这里,已无力支持,滚落崖下去了。云镜探首向崖下张望,但见一片云雾,绝崖深不见底,哪里还有牡丹的影儿?他心头一阵酸楚,热泪夺眶而出。

百里豪目视血书,沉吟道:“此事确实有些古怪,看来非得去‘后楼地窖’看看不可了。”

云镜道:“老前辈与她是同辈旧识,怎好当面问她后楼地窖的隐私?咱们不如趁夜从后庄潜入,设法一探地窖秘密。”

百里豪仍用长藤将墨大娘束缚,再悬空坠于崖外,云镜伸手拍开了她的穴道。

百里豪讶然道:“你不怕她跑了?”

云镜道:“这老婆子生性凶残狠毒,本应诛除,但如今已是奄奄一息,晚辈不愿处死这样的人,故将她悬吊崖外而不闭其穴道,生死全凭她自己的造化,以她目前受伤的情形,纵能攀崖逃得性命,也将耗费许多时间,不至于妨碍咱们探庄。”

百里豪点点头,暗忖道:“这孩子胸襟磊落,恩怨分明,不欺困危,不畏强梁,这么一个百年难遇的好徒弟,竟被孔书龙抢了先……”

八、地窖幽魂

云镜和百里豪一路绕行荒径,从铁船峰而下,越过东林寺,已听见寺中响起初更之钟,等到抵达寒林别院后庄,时已二鼓,但一眼望去,庄中仍然处处亮着灯光。

云镜悄声道:“前辈多年未与冉老前辈见面,偷偷进去被她撞见也不好,不如我先进去,您在外接应。”百里豪点点头,云镜双臂一张,身形倒纵而起,轻飘飘越过了后庄围墙,纵目望去,小楼灯火辉煌,人影憧憧,显然冉彩霞和丫鬟们均未就寝。

他等候了半个时辰之久,只见楼上灯光依旧,竟无熄灯就寝的迹象,怕百里豪久等,只好把心一横,悄然欺近绣楼,接近小厅门外,侧耳倾听,楼上似有人声,好像有人正在啜泣。

就在这时,冉彩霞的声音忽在里面响起:“怎么连牡丹和墨大娘都不见回来?你们派人去找过没有?”

一个侍女答道:“芙蓉她们去找了,大约快回来啦!”

冉彩霞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丫头真笨……好了,叫人备马,先送柳姑娘离庄吧!”

云镜一听“柳姑娘”三字,心头一震,惊忖道:“难道是她?”

一念未已,又听见那饮泣的女子道:“不!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这声音,云镜太熟悉了,果然正是柳千慧!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柳千慧怎会突然出现在寒林别院?正骇异间,只见冉彩霞的声音又起:“慧儿,由不得你任性,要是他发现你在此,必然会起疑心,再要擒他就不容易了。”

柳千慧道:“我躲在楼上,不让他看见就是了。”

冉彩霞冷冷道:“不行!你先离庄,等押解云镜返回总坛的时候,你们仍可见面——这已很破例了,你要知道,照密令的指示,是要先押送你回总坛的。”

柳千慧哽咽道:“我只求能见他一面,哪怕回去就死也甘心。”

冉彩霞怒道:“别多说了,趁他还没回来,你现在立刻离开!茉莉、水仙,送柳姑娘出庄!”

两名侍女答应着,楼梯上随即传下脚步声。

云镜惊惶四顾,小厅中无处藏身,情急之下,只得推开左侧那道门,匆匆闪了进去。他不知道这道门通往何处,一脚跨进去,才发现里面竟是间浴厕兼用的小房,除了浴盆和便桶之外,壁上还挂着丫鬟们换下的衣物,一座镜台上罗列着脂粉盒,这使他大为尴尬,但此时已别无藏身之处,只好红着脸侧立门后,悄悄拉开一线缝隙,向厅中窥望,但见楼梯上走下来的正是待自己情深义重的柳千慧!云镜一颗心扑扑狂跳,自离长江帮,只道今生今世已无法再见到她,不想竟会在此时此地相见,要不是冉彩霞跟在她后面,他真想冲出去。

冉彩霞挽着柳千慧下楼,一边走一边安慰道:“你别怪姑姑无情,我知道你为他不惜冒叛帮罪名,连夜赶来庐山当然是怕他被捉回去受罚,可是你也应该替姑姑想一想,五年辛苦,咱们为的什么?”

柳千慧忽然驻足,含泪道:“姑姑要的东西,不是已经得到了么?”

冉彩霞浅浅一笑道:“不错,那东西我已经得到了,并且刚才还杀了那丑鬼,五年辛苦总算有了代价,也替长江帮除去了一名大敌,但是我们也不能放过云镜,他是惟一知悉总坛隐秘的外人,又把《抢珠九式》公诸天下,使我们遭受莫大的损失……”

柳千慧道:“不!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有意跟长江帮作对,他只是个文弱书生……”

冉彩霞道:“你错了,云镜身怀抢珠九式剑法和江湖蜉蝣客孔书龙的真传,已经不是个文弱书生,而且他天赋惊人,将来必为本帮大敌……”

柳千慧道:“姑姑一向奖掖后辈,现在秘籍已经到手,足可弥补抢珠九式的损失,何苦定要把云镜押解回去送死?”

冉彩霞含笑道:“我当然也会替你和云镜向老龙头求情,只要你听姑姑的话,不使情况发生变化,回到总坛,姑姑一定尽力为你们开脱便是。”

柳千慧珠泪滂沱,仍站着不肯去。冉彩霞叹息一声,又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到山麓莲花洞等候,等云镜一回来,我立刻带他去和你见面,现在姑姑先送你出庄。”柳千慧只得在两个丫鬟的半搀半扶之下走了。

云镜心弦激荡,惊愕万分,这时候他才恍然明白所谓“散花剑冉彩霞”原来是长江帮那位离帮五年、下落不明的副帮主玉姑姑假冒的。但是,一个人可以假冒别人的名字,又怎敢以假作真,公然行走江湖?真正的冉彩霞到哪儿去了?牡丹传授轻功,已由雷神证实确系冉彩霞的独门身法,如此看来,牡丹的确是冉彩霞的门下,寒林别院也确属冉彩霞的产业,世上岂有假冒别人的人,竟能指使原主的门下,而且占用原主产业?

云镜满腹疑云,决定暂时不救柳千慧,先探牡丹所说“地窖”。正想行动,突见厅外人影一闪,飞掠进一名黄衣少女,正是外出寻找云镜他们的芙蓉。只见她手里提着墨大娘那支钢拐,神情十分慌张,看见楼梯边上的风灯已被摘去,连忙大叫道:“玉兰!玉兰!”楼上应声奔下一名绿衣少女,埋怨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找到墨大娘她们了?”芙蓉吐了口气道:“别提了……焚庄用的东西,都准备妥了没有?”玉兰点头道:“早备妥了,小姐吩咐等擒住云公子便可动手……”芙蓉截口问道:“小姐有没有吩咐地窖何时搬迁?”玉兰道:“没有——”谁知一语未毕,芙蓉突然一挺手中钢拐,拐头正中玉兰心窝,玉兰叫都没叫一声,登时仰身栽倒,口中鲜血狂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得藏身门后偷窥的云镜大吃一惊。芙蓉猝然出手击毙了玉兰,立即上前从玉兰裙腰上解下一串铜钥匙,然后把尸体拖至楼梯下角落里,低声道:“若非顾全小姐性命,我也不会忍耐到今天了,我要让你们这些长江帮的贱人知道冉彩霞门下也有不受威逼利诱的人。”说完,身形一转,竟然推开云镜藏身的浴室房门,闪身而入。云镜大吃一惊,险些被她撞个满怀,情急生智,“九转迷踪步”应变迅速,慌忙随着房门一闪身躯,退缩到门后。

芙蓉入房之后,径奔那梳妆用的镜台,伸手一按镜框,铜镜应手转开,原来竟是一处精巧的暗门。她低头跨进暗门,铜镜恢复原状。云镜又惊又喜,心想,这下面必是地窖,于是轻轻掩上房门,走到铜镜前,举手一按镜框,也应手启开,里面确是一条蜿蜒下伸的石级,他轻步走下石级,大约走下百级之多才到尽头,转过一道石壁,迎面是一间丈余见方的石室。室前铁栅已被芙蓉打开,室内除了简陋的一床一椅之外,别无他设。

这时候,芙蓉正跪在木床前面哀哀而泣,床上盘膝坐着一个满头斑发的枯瘦黑衣女子,手足均系着长长的铁链。那黑衣女子虽然形容枯槁,身上却十分整洁,只是双眸呆滞无光,好像已经失明,从五官上看,竟和那假冒“散花剑”的玉姑姑有几分相似。云镜看得心头一震,暗忖道:“莫非这个被囚禁于地窖中的才是真正的散花剑冉彩霞?一代侠女,竟落得双目失明地窖成囚?”

这时,芙蓉一面用铜钥匙替冉彩霞启开锁链,一面哀求道:“小姐,婢子冒死而来,宁愿舍命救出小姐,小姐为什么不肯走?”

那黑衣女子表情十分平静,说道:“傻丫头,你怎么还听不懂我的话,我有目难见,形同废人,纵能脱险又有何用?我一身武功,只传了你们几个丫头,你能不忘师徒情分,早早脱出魔掌,寻一处隐秘的地方,潜心研习武功,将来能为师父报仇固好,不能的话,我的独门武功也不至绝传,这样也算报答了我的授艺之恩,岂不比冒险救我出去更佳?”

芙蓉流泪道:“婢子恨不能粉身碎骨报答小姐,小姐要是不走,婢子也只好留下了。”

黑衣女子面露一丝苦笑道:“又说傻话了,时间紧迫,那贱人手段狠毒,你带着我绝难脱身,咱们师徒一起死,于事何益?”

芙蓉以坚定的语气道:“只要小姐能脱出魔掌,所有同门姊妹都不会再受那贱人的指使,一定可以生擒那贱人,替小姐报仇。”

黑衣女子摇头道:“你太小觑她了,论武功机智,那贱人都不在我之下,何况是你们?快走吧!”

芙蓉又跪下去,垂首悲泣道:“婢子心意已决,宁愿同死,不求独生!”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忽然长叹一声道:“你真是个不懂事的丫头,这不是救我,而是要我英名毁尽之后,还要再受屈辱难堪……我其实早该解脱了,所以捱到现在,是因为心愿未了,才苟且偷生……”

她幽幽地说着,深陷的眼眶中,缓缓淌流下两行清泪。

芙蓉惶然道:“小姐,你苦苦盼了许久,好不容易盼到他来了,难道不想去见他一面?”

黑衣女子凄然道:“我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何况这双眼睛……”语至此,忽然神色一动,急问道:“你说他今天才到的?那贱人有没有下手伤害他?”

芙蓉摇头道:“婢子傍晚被派出之前,还没有见贱人下手,估计她是打算先对付云公子,再去对付刀老前辈。”

黑衣女子面上略现喜色,道:“他没看出那贱人是假的么?把实情告诉他,叫他带你走!”

芙蓉苦笑道:“小姐,你俩已经三十年不曾见面,他对她纵然有些怀疑,一时也无法辨别真假,只有小姐亲自跟他见面……”

黑衣女子突然淡淡一笑,颔首道:“你看那边屋角上有一堆稻草是么?下面有个小布囊,你去替我找出来,然后咱们就走!”

芙蓉依言转去那草堆,谁知就在这时,那黑衣女子忽然一翻手肘,从床褥下抽出一柄锋利匕首,猛可往自己心窝戳去!不过,她行动虽快,却因腕上系着铁链,带起一阵“哗啦”声响,芙蓉骇然失声,急忙返身扑回。千钧一发间,外面的云镜一步跨过铁栅栏,扬手一指,疾点了过去。指风过处,正中那柄匕首,匕首立告落地。黑衣女子神色大变,颤声道:“真元一气指——你是孔书龙?”

云镜上前屈膝答道:“不,晚辈是孔书龙的传人云镜。”

芙蓉忙向云镜解释道:“云公子,这位才是咱们真正的冉小姐!”

云镜微笑道:“现在时机急迫,请恕在下失礼放肆了。”

话声中,骈指疾出,点了散花剑冉彩霞的软麻穴,接着替冉彩霞打断铁链。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道:“对了,刚才听姑娘提到一位刀老前辈,是否就是今天抵庄的客人?”

芙蓉点头轻叹一声道:“他与咱们小姐本是多年前的一对侠侣,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失去音讯,小姐因思念他终日饮泣,不幸双目失明了。就在那时,那贱人假意投靠,小姐未加细察就将她收为侍婢,后来那贱人在我们小姐的食物中暗施药物,小姐丧失一身功力,终于被她鸠占鹊巢,反冒小姐四处招摇,诱骗刀老前辈……是想从刀老前辈身上夺取一部武学秘籍《神仙谱》。那《神仙谱》上记载一门武林最高深的武功,那是一个特殊的门派,名叫做‘潜龙门’……”

云镜顿足道:“糟了!”想起他金陵印书,在吟雪斋所见到的那位相貌奇丑的老人,听他一夜倾谈当年的哀艳故事,登时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刀吟雪所说的“旧日伴侣”,竟是散花剑冉彩霞!云镜心情激动已极,目视床上形容枯槁双目失明的一代侠女冉彩霞,不觉为之热泪盈眶。

芙蓉诧异道:“云公子,你怎么了?”

云镜黯然阖目,摇头叹息道:“一切都太迟了,刀老前辈只怕已遭毒手,那部《神仙谱》也被玉姑娘得去了!”

当下拭去泪水,把冉彩霞背负在背上,两人一先一后走出地窖,不料刚刚跨出镜框秘门,便听外面小厅中响起一片惊呼,几个绿衫丫鬟围了上来,她们都是玉姑娘后来收的弟子。云镜和芙蓉很快将她们击退,飞身出墙。百里豪正等得着急,他见云镜背着一个女人,不禁一怔,云镜把大略情形匆匆说了一遍,百里豪急了,就要冲进去杀玉姑娘。就在这时,只见前庄浓烟弥漫,火光四起,雷神一声大喝,身形陡射而起,当先扑向前庄,云镜只好提剑紧随其后,老少俩刚冲过月门,前庄房舍已陷入一片火海,但见整个院落只有几名惊惶失措的仆妇,却不见那玉姑娘和丫鬟们的踪影。百里豪顺手抓住一名仆妇,得知玉姑娘一行到莲花洞去了,人也如箭射去。

云镜在他身后急急喊道:“老前辈请留意,那些随行丫鬟原是冉老前辈门下,另外一位姓柳的姑娘也不能伤她!”

百里豪远去之后,云镜忽然想起今日来拜庄之人正是刀吟雪,忙问那些仆妇,得知刀吟雪正在那间熊熊燃烧的小屋里,忙丢下长剑,取一块布用水浸湿,连头一齐裹住,向客室中扑去。整个小屋中浓烟弥漫,目不能见,窗槛门扉都变成焦木。好在云镜在这儿住过,记得室中陈设方位,他一面挥掌拒挡扑面烟火,一面移步摸索走向屋角木榻。熊熊大火灼烫着他的肌肤,阵阵浓烟窒息着他的口鼻,他屏住呼吸,忍住灼痛,一步一步靠近,手终于触到了床头,挥臂向床上摸索,床上却空空的并无尸体。大股浓烟挟着火舌猛卷过来,云镜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在这时,他的膝盖忽然碰到一堆软软的东西,顺手一摸,好像是个人,于是一把抱了起来,从床上扯过一叠被褥裹在身上,顿足腾身,穿窗而出,人落院中,身上儒衫已然着火!

他放下那人,扑熄了余火,不顾发焦肤裂,急急掀起被褥,那人正是秦淮河畔的书肆主人刀吟雪。同样是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孔,同样是那袭古铜色儒衫和斑白须发,容貌依旧,身体虽然尚有余温,但已气息断绝。

云镜很是伤心,默默抱起尸体,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月洞门,登上后园小楼。楼中空无人迹,残烛犹在,绣榻和妆台依然散发着芳香,这间楼房曾被玉姑娘住过一阵子,却是冉彩霞当年的闺房,不知多少个午夜和多少次黄昏,她孤零零地倚栏翘首,盼望着意中人的音讯。而如今,她泪干眼盲,昔日情人虽然来了,却已变成一缕幽魂……

云镜感慨万千,轻轻地把刀吟雪的尸体移到绣榻上,然后从楼下抱上冉彩霞,也让她依在床头,再挑亮了纱灯,移近榻侧。然后退出室外,顺手掩上了房门。

月色溶溶,雷神百里豪追敌未返,不知道是否遇到意外,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柳千慧。云镜正忧心忡忡,突然听到一声极微弱的呻吟传了过来。他心弦一震,推开卧室房门,目光一触榻上,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刀吟雪的尸体分明是仰卧着,现在怎会变成侧卧了?连忙伸手去探刀吟雪的鼻息,只觉他气息全无,却又蓦闻他的腹中发出“咕”的一声轻响,接着尸体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竟然缓缓地翻了半个身,变成俯卧的姿态!云镜睁大眼睛看着,发现刀吟雪尸体转动之际,衣底仿佛有一条蠕蠕而动的蛇,正从腰部志堂穴游向右面腰腹下的章门穴,然后又经幽门回到左腰后侧的志堂穴。他忍不住伸手揭开刀吟雪衣襟,这才发现那条“蛇”,原来竟是一股鼓动不息的“气”!当下挥掌起落,连拍刀吟雪七坎、巨阙、鸠尾、华盖、天突等五处大穴,然后双掌紧压在他“圣络三焦穴”上。原来,他从师修习内功心法时,曾经学过一种“返璞归真”的内功心法,每当练到“回气入穴”的关头,内腑真气鼓动,也有同样“气凸如蛇”的现象,据其师孔书龙解释:这是类似“龟息大法”的一种奇奥内功心法,运功时可以屏绝呼吸,将躯体从“圣络三焦”分断为上下两部分,一旦气运上部,虽腿脚折断不觉其苦,气转下部时,虽心止气绝亦不至送命,尤其是如不慎被敌人制住穴道时,可以轻易地运气解穴,或遇到时间紧促无法睡眠休息时,用“回气入穴”之法,只需盏茶时光,即可调息完毕。一个人如将“返璞归真”内功心法练到十分火候,无论行走坐卧都等于在练功,一日进境,抵得他人三四日苦修,妙用无穷。

云镜想刀吟雪内腹既有“余气”,而且犹在鼓动,管它有效无效,死马当做活马医,试试总不要紧,于是把双掌紧按在“圣络三焦穴”上,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刀吟雪的体内,逼使那股“余气”通肺腑,冲咽喉!一连三次运功催力,刀吟雪腹中突起低鸣,然后“咕咚”一声,一股真气穿透静止的心脏,由咽喉冲了出来——肺脏开始缓缓搏动有了呼吸!

云镜欣喜若狂,继续奋力催气不停。过了顿炊时间,刀吟雪终于悠悠醒转,睁开了眼睛。他仍然很虚弱,嘴唇动了动,发出轻如蚊蚋的声音道:“孩子,别浪费力气,我不行……”云镜道:“不,晚辈拼着耗尽元气,也要把老前辈救活过来!”当下,又全力运功,真气宛如怒潮,源源输入他体内。

刀吟雪脸上惨白如故,苦涩一笑道:“你一定不肯死心的话,可在将台穴上助我一指,但要用真元一气指。”云镜虽已疲惫不堪,仍然毫不迟疑,扬手发出一指,指风正中刀吟雪左胸将台穴,只听刀吟雪轻哼一声,双目一闭非但无伤,脸色竟然变得红润起来。等到他再睁开眼睛,目中已恢复了光辉。云镜却已气喘如牛,疲惫不堪了。

刀吟雪长叹一声道:“孩子,我知道你耗力过甚,已难支持,我借你真元一气指力,激发最后一点力气,但也只能多活片刻而已,我要说的话很多,你若是太困倦,不妨闭上眼睛,一面调息一面听……”

云镜依言闭上眼睛,默默运功调息。

刀吟雪继续道:“我昧于旧情,终坠圈套,一切咎由自取,纵死亦无遗憾,我死之后,你就是潜门龙的掌门人——由不得推辞了。”语声一顿,又道:“咱们潜龙门的武学博大精深,全部心法都记载在一部秘籍中,那就是妖女煞费心机夺走的《神仙谱》。谱中记录有拳、掌、轻功、剑术、指法、内功等六种绝技,其中《剑术》一篇,正是震撼天下的《抢珠九式》……”

云镜骇然道:“哦,抢珠九式竟是潜龙门的武功?”

刀吟雪道:“一点也不错,我曾经告诉过你,潜龙门只传功而不立派,武林中许多出类拔萃的高人,他们的武功多渊源于潜龙门,当年的‘竹剑双英’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再说得明白些:‘武林十三绝’中的几位人物,包括令师的‘返璞归真’内功心法和‘真元一气指’,莫不皆属《神仙谱》上的武功。”

云镜越听越惊,暗忖道:“难怪他气绝多时,竟能存蓄一线生机,分明正是‘回气入穴’神功的妙用。”

刀吟雪喘了一口气,又道:“此外,如散花剑冉彩霞、虚云禅师和卧松道人,他们的成名绝技,也都不脱神仙谱。如此一部奇书,其重要不知超过《抢珠九式》多少倍,所以长江帮才不惜煞费苦心,设陷阱诱我……”

云镜问道:“那么,《神仙谱》真的被那玉姑娘夺去了?”

刀吟雪道:“是的,昨日傍晚,她在酒中混入散功药粉,被我发觉,她就猝下毒手,破去我的护身罡气,夺去我身上的《神仙谱》。”说到这里,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云镜一惊,只见刀吟雪吐气如丝,断断续续道:“孩子……你……再……助我一指……”

云镜当即竭尽毕身功力,又一指点在他的将台穴上。刀吟雪长吁一声,苍白的脸上,又恢复了红晕,精神又振奋起来,微笑道:“孩子,我内腑已碎,血气早绝,任何灵丹妙药对我都已无用,我要你以‘真元一气指’激发我即将溃散的真气,是因为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云镜黯然道:“不!无论如何,晚辈都要设法治愈您老人家,您老不能死,为了潜龙门,还有冉老前辈——”

刀吟雪凄然一笑道:“我能在临终之前见到她,三十载痴情一朝得偿,已经了无遗憾,使我不能瞑目的,是那部关系重大的《神仙谱》!”

云镜道:“晚辈拼了命也要把它抢回来!”

刀吟雪道:“不必拼命,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头一件,我死后一年之内,你携带我给你的掌门玉符到梵净山玉皇峰上一处古洞中,取一件遗物,并且遵照洞中石壁所刻事项去做,你愿意么?”

云镜点头道:“愿意。”

刀吟雪欣慰地道:“第二件,我死后尸体只宜停厝,不可掩埋,当你去梵净山时,如果我的肉身已腐,也要把骸骨带去玉皇峰……”他说到这里,目光缓缓移注身侧的冉彩霞,口中喃喃轻唤道:“彩霞!彩霞!卿本佳人,奈何薄命?是苍天无眼,还是我刀吟雪无福?”语声悲怆,泪下如雨。

云镜道:“冉老前辈忧情伤怀,双目已盲,晚辈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了,所以不敢解开她的穴道……”刀吟雪没有回答,又喃喃吟道:“昨夜梦醒时,窗外雨如丝,风从窗下过,疑是……疑是……”吟未毕,双目一直,溘然而逝。云镜想再输内力,没想体力原已耗尽,遽见刀吟雪咽了气,一惊之下,刹时天旋地转,竟因此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镜再度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另一间小小的卧室中,身上覆盖锦被,床前站着一名仆妇,不远处一只锦凳上,盘膝坐着雷神百里豪。百里豪似在瞑目调息,窗外曙光透纸,大约已是第二天了。

云镜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刚一扬头,只觉全身骨节像散了架似的,竟无力起身。百里豪霍然睁目,喝道:“小子,你要还不想死,就给我乖乖躺着!”

云镜却不管,又努力动了一动,问道:“冉老前辈呢?”

百里豪道:“她就在前楼,穴道已解,睡得正酣。”

云镜惦着刀吟雪的遗体,正要再问,百里豪已先开口道:“那具尸体,我已叫人抬出去了。”

云镜大惊道:“使不得——”

百里豪一瞪眼道:“怎么使不得?难道要让一具死尸永远停放在姑娘家的床上?我老人家虽不知他是谁,但猜想必是你的朋友,弄一具棺木盛殓,难道错了?”

云镜说了一阵子话,又头眩脑涨,不敢再说,瞑目运了两个时辰的功,睁开眼,见百里豪正立于床前,手上托着一粒龙眼般大小的丸药,云镜刚吃下去,就觉一股微带苦涩的汁液,直透肺腑,顿时遍体生暖,精神大振,试着撑起身子,功力竟已恢复了三成,欣喜之下,连道谢也忘了,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前辈可曾追上那妖女,有没有见到那位柳姑娘?”

百里豪双眼一翻道:“追是追上了,那几个丫头朝我死缠乱打,叫我给伤了,长江帮的那个什么玉……婆娘也被我打伤了,正要擒回,却被你那红粉知己救去,若非老夫怕伤了你的心,早不一拳打死她才怪!”

云镜呆了半晌,忽然笑道:“这太好了!”

百里豪一歪头道:“你说什么?”

云镜连忙解释道:“柳姑娘天性温厚,由长江帮主抚养长大,那玉姑娘是她的师姑,难免总存着师门情谊,她又不认识老前辈,所以才会救走玉姑娘,晚辈正担心她被押回总坛会受到严厉处罚,这一来援救师长有功,足可将功赎罪,暂时不必再为她的安全担心了。”

过了一会儿,百里豪忽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中间有一封皱皱巴巴的发黄的信,笑笑说:“不过你的那个柳姑娘后来又返了回来,给我这个,让我转交给你,说是她在长江帮无意之中得到的,说说不定会给你什么帮助。”云镜看了看那信,是写给花石堡堡主郭青的,言辞甚是激烈,却又闪烁其辞。云镜很纳闷,就收了起来。

两人计划着先安排仆妇将冉彩霞送到九羊城百里豪老家,两人再去花石堡。云镜将刀吟雪遗体往东林寺暂厝,然后往九江雇船,联络丐帮弟子护送,一切安排就只瞒着冉彩霞一人。各事准备妥当,他们推测冉彩霞一定不肯答应离开寒林别院,不想到了冉彩霞卧房门外,只见冉彩霞早已穿戴整齐,坐在房中等候了。百里豪和云镜同时一愣,站在门外,竟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冉彩霞微微一笑,开口问道:“船只雇妥了?是不是现在动身?”云镜接口道:“长江帮已知此处,故不宜再住,老前辈最好暂时迁往岭南,等将来灭了长江帮,再迎老前辈回返故居。”冉彩霞轻轻叹了口气道:“性命尚且不保,何惜区区基业,你们要我到任何地方去,我都没有意见,但请让我先到刀相公墓前话别。”云镜忙道:“老前辈指的是哪一位……”冉彩霞苦笑道:“事到如今,你也不必瞒我了,刀吟雪为见我才来庐山,如今我要离开了,临别一拜孤坟……”语至此,哽咽不能言语。

于是,她被扶下楼,坐上软轿,由四名剑婢抬着,一行人绕出后庄,径奔东林寺,在停厝棺木的西厢房下轿。她走进厢房,忽然神情一震,沉声道:“为何停厝不葬?”云镜答道:“这是刀老前辈临终的遗嘱,方便日后运柩归葬。”百里豪向红花以眼色示意,要她们快些让她拜别,以便尽快上路,红花乃开口道:“小姐请节哀尽礼,时间不早了。”冉彩霞却充耳不闻,又向云镜问道:“他临终时,说了些什么?”云镜道:“刀老前辈曾吟过一首诗……昨夜梦醒时,窗外雨如丝,风从窗下过,疑是——只念到这里,他老人家就……”冉彩霞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道:“风从窗下过,疑是故人来——这是我当年胡诌的一首诗,他倒还记得……”说着,泪下如雨。

百里豪不禁叹息道:“冉姑娘,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冉彩霞点点头道:“是的,早死晚死,人总是要死……”云镜正在琢磨她的话,忽然被冉彩霞撞倒在地上。冉彩霞已挣脱那些剑婢的拥护,一头猛向棺木撞了过去。

“不可!”百里豪大喝一声,一拳击出,那具棺木下的凳子应声而倒,棺木塌落在地。冉彩霞因此撞了个空。百里豪立即凌空发指,先闭了她手足的穴道,沉声道:“快过去看看撞伤了没有?”二婢上前扶起冉彩霞,只见她双目紧闭,口唇微张,嘴角正汩汩渗出一缕殷红的血水,云镜一见大惊,急忙伸手紧捏她腮颚,但已迟了一步,冉彩霞的舌头已断,血如泉涌……

九、龙山客栈

花石堡,在晋西的白龙山麓,堡墙倚山围立,气象万千。二十年前,“竹剑双英”誉满武林时,这地方曾经被黑白两道视为“武林圣地”,每天高车驷马,宾朋盈门,连带山下的村落,也沾了不少好处,开设了四五家客栈,供各地英雄好汉饮食过夜。然而,自从花石堡堡主郭青英年暴卒,竹剑双英如陨星划空,忽归寂灭,曾几何时,花石堡已逐渐被人们淡忘了。如今,堡前马道上,野草漫生,村中的客栈纷纷歇业,最后只剩一家,由于店主是当地人,无处可去,只得把店面隔开,一半改作牛肉铺,一半还勉强挂着“龙山客栈”破烂的纸灯笼,但终年冷冷清清,几乎接不到几个旅客。

花石堡的女主人“潇湘女侠”叶若青自丈夫去世后,也心灰意冷,从此关闭堡门,禁止门下弟子再涉江湖,也不再接待武林同道的造访。郭青仅有一个遗腹女,闺名小婉,潇湘女侠缅怀亡夫,对这个女儿难免娇宠了些,以致早过了标梅之年,仍然留在身边,视若掌珠,舍不得许配人家,小婉姑娘也不愿意远离寡母,故青春消逝,岁月蹉跎,母女俩就这样相依为命。

这一天,原是冷冷清清的龙山客栈居然来了三位投店的客人。他们骑着骏马,身着锦衣,其中一个年约六旬,长髯拂胸,面如重枣,双目精光闪闪,神态十分威猛。另外两人,一色青衣劲装,鞍前挂着长长的革囊,都是剽悍的精壮大汉。

龙山客栈的掌柜李三麻子一路点头哈腰,把他们迎进店内,那锦衣老人大剌剌地坐了下来,要掌柜把五间房子都腾出来,他全包下,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又问:“最近这一两天中,有没有一老一少两个外地人从此经过?或是在你这儿住宿过?”

李二麻子答道:“没有,村里只有这一条街,凡有面生的人经过,小的没有看不见之理。”

锦衣老人点点头,向李二麻子挥挥手道:“你去准备房间,多备些酒肉食物,咱们还有几个朋友不久就要到了。”

午时刚过,村头上一阵马蹄响,又来了三骑骏马。锦衣老人亲自出店相迎,来的三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儿,另两个是七旬左右的老人。这两个老人中,一个虬髯黑面,相貌十分丑恶,左手仅有四个指头;另一个却身躯魁伟,满面红光,笑眯眯的显得十分和蔼可亲。锦衣老人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入店内,立即吩咐关上大门,摘去店外招牌,四人入席落座,布菜送酒。锦衣老人首先起身敬酒,含笑道:“托老龙头的洪福,咱们总算抢先一步,据适才打听到的消息,百里老儿和那姓云的小辈尚未抵达,现在两位护法和毛统领也准时赶到了,下一步应如何着手,查麟恭候指示。”张护法张大口道:“老龙头命令我和独孤护法赶来助阵,主要的任务是对付百里老儿,至于云镜,还得查兄和毛统领多费些心,那小子领悟了《抢珠九式》之后,武功已非吴下阿蒙。”毛长安点点头道:“张护法所见极是,老龙头的意思,宁可放过雷神,也不能放过云镜,但是咱们都曾跟他照过面,此事不管是设法取巧,还是硬干,总之无论如何不要让他们进入花石堡就对了。”天将黑的时候,终于听到一阵得得马蹄声从村头那边响过来了!两个打扮成店中伙计的武士精神陡振,互相一打眼色,没多久出现一辆单篷马车,穿过小街,笔直往龙山客栈驶来。临近一看,驾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大胖子,一袭灰袍,满脸油光,肥头大耳如富翁,既非年近古稀的百里豪,更不是潇洒的云镜,倒像个跑单帮的生意人。

他们大失所望,刚发出一声苦笑,马车却戛然在客店门前停了下来,胖子眯着一双小泡眼,向两人龇牙一笑,跳下车来,打开车门,从里面抱出一只沉重的麻袋,挺着肚子就向店里走。两名“伙计”没了主意,急急横身挡住,笑道:“您多包涵,实在没有房间啦!”胖子把麻袋轻轻放在地上,哈哈笑道:“你们二位大概是新来的,不认识我老赵,你们去问问李掌柜,没房有什么要紧,再挤也得让我老赵住一晚!”两名“伙计”望望柜台后的李二麻子,只见李二麻子也是一脸困惑,好像并不认识胖子。

店里客房总共五间,其中的四间房门上都挂着“有客”的水牌,只有最里一间门上空着,这就是特为云镜和百里豪准备的。胖子见到还有一间空房,登时发了火,两个“伙计”几欲动粗,这时张大口出来打了圆场,让李掌柜把他安排进去。赵胖子对张大口好生感激,拱手称谢道:“多承老人家仗义执言,小可赵通,做做珠宝生意,敢请老人家赏脸同饮一杯,聊表谢意。”张大口笑着婉拒道:“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赵掌柜不必客气了,早些休息,别耽误了明日花石堡的买卖。”赵通再三表示感激,将那只沉重的麻布袋抱进房里,吩咐切三斤牛肉,打四两高粱烧,便在房中自酌自饮起来。

张大口抽身来到外间柜台,向李二麻子问道:“你认不认识这姓赵的?他不是说年年都来么?”李二麻子摇头道:“小的实在记不起来了!”张大口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叫武士取了酒来,从贴身内袋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磁瓶,小心翼翼拔开瓶塞,轻轻弹了些许粉末在酒壶里,不禁吃吃阴笑道:“就算你是大罗神仙,这一撮‘毒蛾散’也够你消受了。”这“毒蛾散”,乃是天南三煞采集一百零八种奇毒飞蛾,取其翅上毒粉,精心调制而成,无色无味,入水即溶,一小撮就可毒毙百匹健马,即使内功修为精湛的武林高人,纵不致命也会功力大损,玉姑娘暗算冉彩霞就用的这种,只是冉彩霞喝的不多,不致毙命,却功力尽失。这一次张大口受命截击百里豪和云镜,自忖不是百里豪对手,故而布设这个陷阱,不想这姓赵的珠宝商早不来晚不来,正好拿他做一次试验。

李掌柜把酒送进他房中去后,听到他倒酒的声音,口里哼着小调:“姐在房里头梳手,忽听门外人咬狗……哇,这酒好辣……拾得狗来打石头,又怕砖头咬着狗的手……从来……从来不说颠倒话……哎哟!肚子疼……了不得!救命呀!”

“咕咚”一声,人似倒了下去。

躲在房外的“伙计”拉开房门一看,赵胖子已滚倒在地上,嘴角血水殷殷,四肢抽搐,眼看就要断气了。张大口、独孤无忌和查麟三人闻声而至,见此情景,哈哈笑道:“毒蛾散果然神效,哈哈!百里老儿,这就是你的榜样……”笑声未毕,突见那在店外守望的“伙计”仓皇奔了进来,叫道:“来了!那两人来了!”张大口四望一眼,诧问道:“毛统领哪里去了?”另一名“伙计”答道:“毛统领午间出店踩探村中形势,尚未回来。”张大口挥挥手道:“快把尸体移到毛统领的床上,等一会叫个人去寻毛统领,要他暂时不要回店,以免被姓云的小辈识破,误了大事。”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搬尸体,擦血迹,清理桌上残肴,整理完毕,各自回房藏匿。

这时,两匹健马已到店门口,马上是一老一少,老的铜铃眼,雷公嘴;小的儒衫飘逸,英气逼人。正是雷神百里豪和云镜。假扮伙计的武士含笑迎上去,云镜问道:“伙计,请问这儿离花石堡还有多远?”

“伙计”笑嘻嘻道:“二位若要去花石堡,要在小店住一宿,今天是不能去花石堡了。花石堡日落就关闭,再不准人进去,须得明日一早堡门才会再开。”云镜很着急,百里豪笑道:“小兄弟,你不知道叶若青的脾气,咱们这样冒冒失失的赶来,就算是白天,也不一定见得着她,要是夜里闯去,更别作指望了,不如住上一宿也好。”云镜叹了一口气,默然下马,“伙计”接去缰绳,老少二人并肩跨进店门,李二麻子把他们带到了刚才姓赵的珠宝商住过的房间。云镜向“伙计”问道:“房间还有没有?咱们有两个人。”

“伙计”赔笑道:“实在对不起,小店今儿偏巧又多来了几位客人,这间房子是小店惟一的一个双床客房,也是最干净的,二位客官委屈一夜吧。”

百里豪道:“也罢,咱们吃过晚饭,你不妨先休息,我老人家还得出去转一转。”回头吩咐“伙计”道:“去替咱们弄些酒菜,送到房里来。”

张大口一听百里豪要酒菜,悄悄潜入店后厨房,取了一大一小两把酒壶,先将小壶内的酒倾去少许,再将整瓶“毒蛾散”倒入较大的壶中,然后举壶摇匀,那“伙计”不解地问道:“张护法为什么准备两把酒壶?”

张大口笑道:“百里老儿是老江湖,对付他不能不谨慎,等一会你送酒去时,记住先送这壶无毒之酒给他,壶小酒少,百里老儿一定不过瘾,等他再叫添酒,再将有毒的这一壶酒送去,他薄醉微醺,不易察觉。”正说着,另一名奉命寻找毛长安的“伙计”匆匆回店,回报道:“村子里都找遍了,不见毛统领的人影。”

张大口冷笑道:“也好!眼看大功将成,他不在场,事后可以少一个分功领赏之人……”

百里豪和云镜两人毫无所觉,仍在房中商议着第二天拜访花石堡的细节。那“伙计”把酒送进客房,百里豪一眼瞥见那酒壶很小,登时不悦道:“小二,你是不是怕我们喝了酒不给钱?”

“伙计”忙道:“小的怕您老等不及,先送一小壶来,厨下正烫着一大壶,您老先喝,待会小的再给您老端来就是了。”

那“伙计”回到厨下,取了那壶有毒的酒,心里又不免迟疑,揭开壶闻了闻,但觉酒热气香,毫无异味,想尝一口又不敢,一会儿就送了进去。

百里豪微微一笑,倒出一嗅,再看看杯中酒的颜色,忽然一笑道:“这味正色纯,大约没有蒙汗药,可以放心喝。”

那“伙计”面色一变道:“您老别开玩笑,小店又不是黑店,岂敢使蒙汗药?”

百里豪大笑道:“出门在外,凡事总得当心一点,其实纵有迷药老夫也不怕,不过你们那位掌柜的神色不对,难免叫人生疑。”

“伙计”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强笑道:“客官错怪他了,咱们掌柜的不善言辞,是个道地的老实人。您老趁热喝吧,冷酒容易伤胃呢。”

百里豪点头道:“对,冷酒伤胃,热酒伤身——娃儿,咱们干一杯!”

两人刚举杯欲饮,忽听一声呻吟传来,继闻有人呼痛道:“唉哟,肚子好疼……”

云镜一怔,停杯惊诧道:“好像有人在呼痛,老前辈听见了没有?”

百里豪一嗯道:“不错!就在左边隔房——伙计,是不是有客人得了急病?”

那个“伙计”打个寒噤,左边客房,正是留给毛长安的那一间,那房中分明是空的,只有床上放着那赵珠宝商的尸体,难道他没死?他心念电转,正要转身出去,却听隔房的呻吟竟变成了小调,喝道:“好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迷真英豪,无义之财君莫取,有气不生怨自消……”沙哑的小调,分明正是赵胖子的声音。那“伙计”登时为之毛骨悚然,神色大变,只听赵胖子又唱道:“阵阵阴风滚黄尘,飘飘荡荡出店门,骂一声开黑店的心太狠,不该把毒酒害我命归阴,我在阎王殿上告一本,要和你阴曹地府对分明,五殿阎君把罪定,刀山戳你肉,油锅炸你身,管教你历尽苦刑,变牛变马变畜牲,千年万世永不超生……”

那“伙计”听得冷汗遍体,心胆俱裂,哪敢再留,转身便欲夺门而逃,不料身形甫动,右边的肩井穴已被百里豪一把扣住!“好小子,老夫请你喝上一杯!”

百里豪不由分说,一手取过酒杯,往那“伙计”的嘴里直灌。可怜那假扮“伙计”的武士一杯毒酒入肚,刹时内腑起火,肝肠寸断,发出凄厉的哀叫道:“救命啊!张护法——查堡主——你们快来救命啊!”可是,毒酒凶烈无比,他等不及那些人赶来救命,两腿一伸,双目一直,灵魂已飘飘荡荡到地府去了。

百里豪和云镜两人冲出客房时,外面一阵混乱,查麟和张大口、独孤无忌早已亮出兵刃,堵住了前后去路。百里豪怪眼一翻,哈哈大笑道:“老夫真是糊涂,没想天南三煞好歹也是名列十三绝的人物,居然卖身投靠长江帮,干出这等无耻的勾当,你们要不要脸呀?”查麟在一旁插嘴道:“兵不厌诈,这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只想抓回云镜,与你百里老儿无关,你要趟这浑水,咎由自取,怨不得谁来什么狗东西?大胆!”百里豪一声断喝,双眉陡扬,猛可抡拳直击而出。只听一声闷雷也似的暴响,刹时狂潮怒卷,暗劲四激,查麟如中巨杵,踉跄倒退五六步,内腑一阵翻涌,“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百里豪的拳风撞上墙壁,震得门窗簌簌摇动,整间房子好像要塌下来一般!

“不得了,房子要塌了!”忽然,一条人影从房中飞奔而出,正是那跑单帮的珠宝商赵胖子,只见他嘴角血迹犹在,披头散发,状如厉鬼,双手乱舞,一边叫喊,一边向店外夺路狂奔。张大口横身拦住去路,沉声喝道:“朋友,哪里走?”赵胖子惊叫道:“你别拦我,房子要塌了,人只能死一次,难道还要我再死一次不成?”口里说着,猛可呼呼两掌向张大口劈了过去。

张大口未料到他的掌力竟然不在百里豪之下,一时猝不及防,险些吃了大亏,一面急忙举拳护身,一面连施身法闪避,但已被逼得退在了一旁。赵胖子趁机逃出客栈,飞奔而去。

百里豪已知他非寻常人物,忙向云镜道:“小兄弟,快跟着他。”云镜应了一声,冲出客栈追了下去。张大口也尾随而去。

余下众人围住了百里豪,百里豪艺高胆大,傲然不惧,赤手空拳,连续出击,一声声霹雳巨响,由店内打到小街上,将独孤无忌和查麟逼得走马灯似的乱转,独孤无忌和查麟始终无法近身,只能苦苦纠缠,不使他突出包围。

那赵胖子出了店门,一路向西北奔去,眨眼间已出了村口,云镜倾尽全力,始终无法追近,而后面的张大口又紧追不舍,他一急之下,只得出声叫道:“前辈请留步。”赵胖子连连摆手:“你别追了,长江帮主转眼即到,你要是不想再被抓回去,千万别去花石堡,我是见不得人的,不走不行,保重保重!”说完,腾身射起,如飞而去。

云镜目送他远去,暗忖道:“这‘赵胖子’事先混入客店,临危示警,并协助突围,当然有其深意,他究竟是谁呢?”正苦苦思索间,蓦闻一声冷笑入耳,一条人影曳空而至,竟是张大口,他手提追魂爪,目视云镜阴笑道:“小子,老夫看你还能逃上天去?!”声落人动,追魂爪一式“厉鬼招魂”挟着刺耳锐风,当胸攻到。

云镜不敢轻敌,脚下疾转,展开“九转迷踪步”,一闪身到了对方左侧,扬手一指,疾点出去。张大口一声怪啸,追魂爪反抛而出,同时身如怒矢前冲两三丈,堪堪避开了云镜的真元一气指。

两人都不敢大意轻敌,张大口一手倒提追魂爪,另一掌斜护前胸,掌心微微摆动,一步一步迫近,每一举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深达寸许的脚印,显然已将毕生功力提聚到十二成以上。

云镜自忖内功修为不及对方深厚,只有以快招相搏,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主意,当下故示怯意,缓缓移步后退,退了六七步,脚下踏着一截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他假作失惊,低头察看,张大口果然趁他分神之际,拳爪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云镜一见他挥爪扑到,突然一拧虎腰,就地疾转,避开了追魂爪,右手竖掌代剑,闪电般攻出一招“怪龙戏珠”。这招“怪龙戏珠”本是“抢珠九式”中的变化之一,如是运剑而击,剑尖应向上凌空飞射,但他把招式换了方向,以掌代剑,变成了华山剑法中的“拨草寻蛇”。他之所以如此变换剑招,有两个原因:一是手掌不如长剑,罡气无法及远;二是张大口狡猾精明,不能不另藏后着,以备万一。果然张大口一击扑空,已知不妙,他未容云镜掌招近身,猛可身子凌空纵起,同时拍出一掌,以进为退,预阻云镜追击。

云镜早有成竹在胸,就在张大口腾身欲遁的一刹那,只听云镜一声大喝,双足定桩立稳,双臂却如翼拍动,霎时掌影翻动,发出了“抢珠九式”中的第二式“云龙抓珠”。这一招,他力贯五指,臂如锋镝,全力而发,再也不是虚招了。绝世剑法果非凡俗,掌锋过处,“砰”的一声,正中张大口左肩,顿时把威名赫赫的张大口劈出四丈开外,肩骨碎裂,摔落地上,登时面无人色,恨恨地爬起,忍痛拔步跑了。

云镜并不追赶,整了整衣衫,转回村中,准备接应百里豪,不料返回村口,却已听不到一丝搏斗的声音,整个村子一片寂静,他吃了一惊,暗忖道:“莫非长江帮主真的率领高手赶到,百里豪失手被擒了?”一急之下,立刻加快脚步,奔抵店门口,目光及处,他愣住了——独孤无忌和查麟不知去向,百里豪则呆坐在一张方桌前,两眼直勾勾望着桌上油灯发愣,他一身衣衫完整,毫无苦战或负伤的痕迹,好像换了一个人,慢慢抬起头来,对云镜淡淡一笑道:“人没追上?”云镜道:“追上了,可是他不肯吐露姓名,只劝晚辈不必再去花石堡,又说长江帮主正亲率高手赶来接应,要咱们赶快离开。”百里豪一耸肩道:“难为他一片苦心,可惜这话说得太晚了些。”云镜心中更为迷惑,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您怎么了?”百里豪慢吞吞道:“你先坐下来,折腾了大半夜,也该吃点东西了——喂!店家,别呆在那儿,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再把那些没下过毒的酒送上一坛来,咱们要痛痛快快喝几坛再去睡觉。”李二麻子畏畏缩缩地答应着,不一会果然端上菜肴和一整坛还没开过封泥的烈酒。百里豪百里豪抱起酒坛,展掌如刀,连封泥带坛颈一并削去,举坛就口,“咕噜咕噜”猛喝了半坛,这才横袖一抹嘴,把酒坛向云镜手上一塞,大笑道:“醉乡路稳宜频到,山外春寒不堪行……来!放量喝,醉死了反无烦恼。”云镜捧着酒坛,心里却诧异不已,又问道:“老前辈,这儿……发生过什么事?”百里豪百里豪仰天大笑道:“没事!没事!什么鸟事也没有,独孤无忌乃妖魔小丑,手下败将,那姓查的更不值得一提……喝酒!喝酒!”一坛已干,麻子又捧出来一坛,云镜有很多话要问,百里豪却醉了,倒在床上呼噜顿起。

天亮之后,两人略作盥洗,胡乱吃了些东西,随即乘骑上路。一路上,百里豪眉峰紧锁,一言不发,脸色愈发凝重沮丧。云镜心中纳闷,却不便启口探问。出村向北,行不数里,已抵白龙山麓,山脚下一溜红墙,围着一片房舍,便是当年名震武林的“花石堡”了。他们沿着大路直抵堡前,又见堡门紧闭,仅留一扇小侧门开着,偶尔有荷锄农夫进出,门边却挺立四名青衣劲装大汉,人人徒手,未佩兵刃。

百里豪忽然勒住坐骑,目中闪动泪光,向云镜笑道:“小兄弟,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地久天长,千万珍重!”云镜甚是诧异,问道:“到底是什么原因,竟使老前辈在一夜之间,忽然改变了初衷?”百里豪抬起头,脸上已是热泪纵横,长叹一声道:“老夫实在惭愧,但天意如此,你不要多问,就当此次没见过老夫。老夫此一次回九羊城,从此闭门谢客,不再过问江湖是非,将来你如去岭南,可去九羊城相见。”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皮封套,交给云镜,神色激动地道:“这是老夫的‘雷神帖’,你好好收着,作个纪念,等一会入堡求见时,如果潇湘女侠不肯接见,不妨把这东西拿出来,相信她多少会卖老夫最后一次情面。”云镜恭恭敬敬接了过来,滚鞍下马,深施一礼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重晤,请受晚辈一拜!”百里豪唏嘘不已,道:“相处近月,老夫也舍不得分手,临别依依,无物为赠,只希望你记住一个‘忍’字,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此去无论遭遇多大挫折,千万要忍、忍、忍!”说完一拂双袖,拨转马头,紧抽几鞭,飞驰绝尘而去。

十、竹剑双英

望着雷神百里豪绝尘而去,云镜心中一片惘然,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向一个堡丁求见郭夫人。堡丁摇头道:“花石堡隔绝武林已有十七八年,这中间前来求见的人少说也有近百了,咱们夫人还没破过一次例。”云镜从怀中取出潜龙玉符,递给那个堡丁,含笑道:“这件东西,烦你务必呈给郭夫人。”那堡丁虽不识玉符上的篆字,总算还有些见识,知道这块玉符必有来历,便入堡去了。

不多久,便听见一阵蹄声,旋见两骑健马由堡内飞驰出来。马上坐着一名灰袍老人和一位紫衣少女,老人年约六旬,头束青巾,两边太阳穴鼓如鸽卵,精目闪烁,一望而知是个内外兼修内功极具火候的高手,在堡中的地位也肯定不低。那紫衣少女只有十七八岁,眉目秀丽,粉肤赛雪,一双乌黑眸子又大又亮,纤腰削肩,体态轻盈,甚是漂亮。两匹健马驰出堡门,灰袍老人和紫衣少女同时滚鞍下马,灰袍老人抢先一步,抱拳道:“敢问少侠与潜龙门掌门刀老前辈如何称呼?”云镜答礼道:“在下云镜不才,承刀掌门人以衣钵相传。”灰袍老人立刻屈膝跪下,磕头道:“老奴郭福,拜见少侠!”那紫衣少女也盈盈一福道:“郭小婉谨代家母,恭迎云少侠入堡。”云镜扳鞍上马,三骑并辔进入堡门。花石堡占地极广,分成内堡和外堡两重,大家聚族而居,男耕女织,自成一个小世界。自从堡主郭青去世后,花石堡隔绝武林将近二十年,今天云镜是第一个入堡的贵宾,故而所经之处,男男女女争睹风采,途为之塞。小婉姑娘回头对郭福笑道:“我娘一定等急了,你陪着云少侠慢慢走,我先去告诉我娘!”一抖丝缰,当先驰去。

云镜在郭福伴同下,穿过外堡大街,按辔徐行,向内堡而来。所谓内堡,乃是堡主居所,就像内宅一样,闲杂人等是不准擅入的,潇湘女侠叶若青因系孀居,不便离开内堡,所以才在内堡正厅接见云镜。

二骑来到内堡门口下马,进门是一座宽敞的花园,园中有一栋精致的黄瓦明厅,厅前石阶上,郭小婉扶着母亲引颈等候。叶若青未逾四旬,却显得有些苍老憔悴,一身素色衣裙,未施脂粉,惟一饰物只有发角上的那朵白色的小花。

云镜鉴于潜龙门与花石堡的关系,未便行大礼,只抱拳一揖道:“在下云镜,见过夫人。”

叶若青敛衽还礼,含笑道:“先夫曾习潜龙门绝艺,算来也是潜龙门的弟子,云少侠不必多礼,且请入厅奉茶。”

进入正厅,宾主落座,她捧着潜龙玉符奉还云镜,无限感慨地道:“岁月匆匆,我未睹此符已有二十余年了,先夫在世之时,念念不忘刀老前辈的授艺之恩,可惜无缘一识云少侠,目睹同门英才,诚属憾事。”

云镜谦逊道:“夫人夸奖,愧不敢当,其实在下不过机缘凑巧,未识刀老前辈之前,在下曾师从江湖蜉蝣客,论理应该是晚辈。”

叶若青微微一惊道:“哦,原来云少侠是孔先生的高足?”

云镜便藉此机会从读家塾研习梵文说起,以及后来进入长江帮译书,在总坛地牢见到一位无名老人等等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谁料叶若青听完竟无惊讶之色,淡淡一笑道:“云少侠猜测,那无名老人是谁?”

云镜道:“在下正为此事而来,要是夫人不介意,在下想请教几件事。”

叶若青道:“云少侠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定当据实回答。”

云镜又问道:“当年郭堡主护传潜龙门绝学《抢珠九式》剑法,是否曾用梵文将该剑谱抄录了下来?”

叶若青又点头道:“有的。”

云镜道:“郭堡主去世后,那部梵文剑谱是不是遗失了?”

叶若青再度颔首道:“是的,唔……莫非云少侠怀疑那地牢中的无名老人是先夫?”

云镜道:“此事虽觉太玄,但细想起来并非绝无可能,那位老人精通梵文,又恰好被囚了十八年,除了郭堡主,还会是谁?”

谁知叶若青听完之后,脸上平静如常,只微微一笑道:“云少侠别忘了,先夫去世已多年了。”

云镜又问道:“郭堡主因何身故?”

叶若青迟疑了一下道:“他是……自戕而死的。这毫无疑问,因为当时郭福亲眼目睹了。”

云镜注目问道:“郭总管能否将当年的情形说一说?”

郭福面露迟疑望望叶若青,叶若青把小婉和几个丫鬟都摒了出去。云镜见她如此郑重,连女儿也不例外,心知郭青之死必然牵涉甚广,心中有些不安,忙道:“要是不方便,夫人可以不说,在下此来出于挚诚,并无他意。”

叶若青凄然一笑道:“先夫之死,关涉甚多,还望少侠守密。”

云镜懔然应允,郭福于是将一桩悬疑十八年之久,曾经震撼天下武林的奇案揭开了神秘的帷幕——

二十多年前,竹剑双英名满江湖,巫山神女峰上一场盛会,侠名之盛,驾凌“武林十三绝”之上,被誉为宇内两大奇才。他俩是结义兄弟,偏巧又娶了两位堂姐妹,大哥唐明煌藉隶湘北,早年娶妻叶转红,号“云裳仙子”,恰与“潇湘女侠”叶若青是远房姊妹,由于这层关系,促使连襟二人关系更深,乃联袂仗剑行道江湖,其后又同时获传“抢珠九式”,双剑合璧,传为佳话。兄弟二人虽然一居三湘,一住晋西,但因亲谊深厚,往来密切,每当双英行道江湖之际,这一对妯娌兼姊妹总是聚在一起切磋武艺,比论女红。不是叶若青到湘北看望姊姊,便是叶转红北上晋西探望妹妹,闺中亲密之情,比之双英毫无逊色。

那一年,湘北唐家先得梦熊之兆,次年产一麟儿,尚未满周岁,妹妹叶若青也有了身孕,彼此都不便出门,交往遂疏。偏偏就在这一年,发生了巨大变化。

原来双英每次行道江湖,都会预作安排,或唐明煌前往花石堡,或郭青南下湘北邀约,然后联袂出游,仗剑诛恶,济弱除奸。这一年也不例外,轮到在花石堡会齐出发,谁知就在期前三天,花石堡主郭青忽然接获一封怪信。信中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但郭青接信之后,却神色惨变,立即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整整三天,粒米未进。叶若青不放心,亲自到书房门外探问,郭青却在房中回答她说正在练习一门内家玄功,不许打扰。到了第三天,也就是约定会面的那一天,郭青忽然打开书房走了出来,神色委顿,有如大病初愈。很显然,三天以来,他决非闭门练功,而是在承受着一场可怕的精神折磨。

郭青出了书房,就没有再返回内室,径至园中正厅,吩咐排置酒席,等候大哥唐明煌会面。但是,从正午等到日暮,他两眼一直瞪着园门,半天过去都没有转动一下,厅中侍仆丫鬟见他神情大异往常,没有人敢上前问一句。天色渐暗,大厅内外一片死寂,随侍在侧的郭福总管终于鼓足了勇气,趋前问道:“堡主,天已黑了,酒菜也冷了,要不要掌灯?叫他们把酒菜拿下去热一热吧。”郭青未置可否,反问道:“什么时辰了?”郭福道:“已快酉时,唐大爷今天只怕不会来了。”一句话刚说完,郭青突然怒叱道:“胡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大爷爽约?”郭福惊得倒退了一大步,急忙垂首道:“小人是说唐大爷也可能要晚些才到,请堡主先进点饮食,不必如此苦候。”郭青摇摇头,喃喃说道:“不!我一定要等他,我要当面问他……他若还有结义情分,就不该避而不见。”谁想不一会儿郭青面白如纸,浑身颤抖不已,郭福正待叫人快去后院内室禀告夫人,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园门口那边有人高声道:“唐大爷到了!”郭青霍地站起,大步走往厅外。俄顷,蹄声止于园门口,一身儒衫的唐明煌含笑快步进了花园之门。

两兄弟一对面,唐明煌吃了一惊,失声道:“贤弟为何消瘦至此?”

郭青淡淡一笑道:“一言难尽,大哥先请入厅,咱们再作详谈!”

他的笑容颇不自然,唐明煌并未留意,很亲切地挽着义弟手臂,两人一起走进大厅坐下,唐明煌说明途中耽误,以致晚到的原因,从肩上取下一个小包裹,里面全是婴儿用的衣裤,他笑道:“算算日子,弟妇快要临盆了,你大嫂亲手做了这几件衣服,要愚兄带了来,过几天她再赶来跟弟妇做伴。”

郭青接了过去,看也没看,顺手放在桌上,没有一句感谢之辞,却将仆妇们喝退,只留郭福在门外等候,这才转对唐明煌道:“小弟恭候大哥已久,小弟有两件东西要请大哥过目。”唐明煌诧异道:“贤弟,你我情同手足,有话但说无妨,何必如此严肃?”郭青冷冷一笑,探手入怀,取出了两件东西,那是一只精制的小匣,和一封已经拆阅过的信函。他先将锦匣启开,问道:“大哥可认得匣中之物?”唐明煌注目一看,原来匣中襟底白绫上,插着一支长约三寸、通体碧蓝的小针,不禁一惊道:“这是有名的‘蓝色毒针’,贤弟从何处得来?”郭青反问道:“大哥识得此针的来历么?”唐明煌不假思索道:“蓝色毒针出自苗疆,据说是从前‘百毒门’炼制而成,毒性奇强,见血封喉,无药可救。”郭青点点头,随手拈起毒针把玩着,含笑道:“大哥不愧阅历丰富,但不知这种毒针若刺中一个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其功效是否也如传闻所说那么厉害?”话声一落,突然掉转针头,竟向自己左臂刺了进去。唐明煌连忙探掌一把向他肘间扣去,哪知手指尚未触及郭青,郭青突然长身向后缩退三尺,避开他的扣拿,仍将毒针刺入臂内,刹那间,但见他脸上一阵抽动,猛一咬牙,又把毒针拔了出来,掷在唐明煌面前桌上,颤声道:“大哥请看,针上有没有血?”唐明煌欲阻不及,顿时惊得变了颜色,震骇欲绝道:“贤弟,你这是为了什么?”郭青眼中泪光盈盈,激动地道:“咱们兄弟结义十年,我敬你有逾兄长,我固然酒后作孽,但是,没想到大哥你会这么穷追不舍……”唐明煌大惊道:“贤弟你说什么?”郭青突然厉声道:“我没有你这个兄长!我不配再和你称兄道弟!我是个无耻无行之人,你何必惺惺作态?”唐明煌满面惊愕,一时做声不得。一瞬间,郭青的面色由白泛青,两唇发黑,额角上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呼吸紧促,显然毒性已经发作了。

唐明煌急得不知所措道:“贤弟,任何事都可以说明白,愚兄如有亏负之处,甘愿受罚,你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郭青口中发出一阵鄙夷而激动的冷笑,一手扶桌,喘息道:“你不用再假仁假义了,希望你能放过漆雕姑娘,是我不对……十载情谊,我苦思三日三夜,终于决心毁了自己……”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如果你真是为了虚名,为了把剑谱留你唐家,你会永远内疚于心,一辈子遭受良心的谴责,你会活得很惭愧,活得很痛苦……”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似乎已将胸中积怨倾吐尽净,神志一懈,身子连晃了几晃,跌坐椅上。唐明煌好不容易才得到插口的机会,急忙问道:“贤弟,你说了半天,究竟因何而起?至少给愚兄一个明白的说法吧!”郭青伸出颤抖的手,从桌上抓起那封信函,用力掷在唐明煌面前,沉声道:“证据全在这里,你自己拿去看吧!”唐明煌拾起信函,展阅之下,顿时冷汗遍体,神色大变道:“贤弟,你中了人家的离间之计了,愚兄可以指天为誓,绝对没有——”一语未毕,发现郭青神情有异,急得大叫一声:“贤弟——”猛然欺身而上,扬指疾点郭青前胸华盖穴。不料指力尚未发出,郭青突然双目怒张,霍地挺身而起,厉声道:“不准碰我!退开!”郭青声出招出,遽然一掌,重重打在唐明煌心口上。唐明煌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四五步,两眼一黑,险些栽倒,他竭力压住内腑的血气,再扑上前去,双手齐出,一圈一收,分别捏住了郭青曲池穴和神门穴,但郭青的嘴角已流出一缕黑血,身躯已经站立不住,慢慢倒了下去……

花石堡总管郭福说完了事变经过,不禁老泪纵横,悲声道:“可惜没有人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云镜道:“那封信不是在唐大侠手中么?难道他后来没有说出内情?”郭福叹了一口气道:“没有,唐大爷不知怎的,趁家人忙乱之际,带着那封信悄然离开了花石堡,从此再也没有现身江湖,十七年音讯全无。”云镜骇然道:“莫非他真的做了愧对义弟的事?”叶若青摇头道:“不,十年深交,我敢说唐明煌绝对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他觉得误会未能冰释,无法对我交代,也许先夫临终前那一掌,使他受了严重的内伤……也许……也许那封信中果然隐藏着重大秘密,事关先夫声誉,他不愿让妾身知道……”云镜肃容道:“夫人也怀疑郭堡主生前有不可告人的罪行?”叶若青苦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妾身深信先夫纵有错失,也不至于严重到要自戕的地步。”云镜点点头道:“既然夫人如此说,在下便不再有顾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据说柳千慧在长江帮无意得到的信,双手递了过去。信封写的是“花石堡主亲收”六个字,信中写的是:

郭青堡主勋鉴:

阁下承父祖余荫,受万方景仰,负剑江湖,以侠士自居,然金玉其表,污垢其实,鄂州长江帮一游,丑态备露,见色而起淫心,羞恼而施暗箭,玷人清白,污人名节,春风一度,叶落花残,阁下不自惭怍,反拔剑灭口,心狠恶毒,辣手摧花,先逞禽兽之欲,复萌狼子之心,似此无耻无德之行,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余等听闻唐大侠传言,始得实情……侠士不耻,天下英雄人人弃之,羞与为伍,而今而后,花石堡休矣……

叶若青看完了信,骇然变色,急问道:“云少侠此信从何得来?”云镜道:“不瞒夫人说,这封信八成就是当年使郭堡主含恨自戕的那封怪信。”叶若青听了,怔忡良久,突然似想到了什么,身躯一震,失声道:“这样看来,那被囚在长江帮地牢中的人,很可能是唐大哥!”当下把郭青、唐明煌兄弟二人合心练习“抢珠九式”,剑谱失踪那年正由唐明煌保管之事说了一遍。云镜听了心情激动,凝声道:“果真如此,夫人何不亲往长江帮查证一下?”叶若青又叹息道:“师出无名,当年长江帮羽翼未丰,花石堡说话有分量,现在……”正说着,忽闻一阵蹄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快步奔进一名堡丁,手中拿着大红拜帖,在厅外躬身禀报道:“启禀夫人,长江帮帮主投帖拜堡。”厅中之人听得一愣,郭福疾步走出,从堡丁手上接过那张大红名帖,返回厅中,双手呈给了叶若青,叶若青一看,脸色微变,把名帖递给云镜过目。朱红拜帖上,赫然印着十一个金字:长江帮帮主漆雕阿良顿首。

叶若青双眉一挑,沉声道:“原帖退回,就说花石堡关闭已久,不再会见外客了。”云镜忙道:“不,长江帮主一向不轻易离开总坛,今天居然会到花石堡投帖求见,必有重大原因,夫人何不见见她,看她来意如何,同时也好为日后回拜铺路。”叶若青点点头,云镜起身由一名侍女引导转入厅后小园暂避。

厅后小园,僻静而幽雅,园中荷池朱桥,花台水榭,无不精巧怡人。云镜信步而行,看见一片盛开的梅林内,有一座朱栏黄瓦的小凉亭,便负手向亭中踱去,走近了才发现,亭子里坐着一个紫衣少女,正倚在亭栏上嘤嘤啜泣,竟是郭小婉。

云镜含笑而入,假作没看出她在哭泣,环顾亭外梅林,称赞道:“朱梅乃梅花上品,难得这儿竟有许多……”小婉停止哭泣,低头摆弄着裙带,没有开口,过了好久忽然抬头央求道:“云少侠,我……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云镜忙道:“姑娘别客气,只要力所能及,在下决不推辞。”小婉道:“答应我,带我一起去长江帮好么?”云镜一怔道:“原来姑娘都知道了?”小婉含泪道:“刚才我躲在大厅后面,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娘都不告诉我父亲的死因,现在才知道其中竟有许多隐情,所以请你帮忙说服我娘,也让我跟你们一起去长江帮,我要看看地牢中那人是不是我爹……”云镜眉头微皱,点点头道:“不错,令堂含辛茹苦,只有你一个女儿,她这样做自有其苦衷,其实此次进入长江帮,应无太多危险,在下替姑娘求求就是了。”语至此,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姑娘说刚才躲在厅后偷听我们的谈话,是在什么隐秘的地方,在下竟未发觉?”小婉明眸一转,立刻会意过来,微微一笑道:“你想听听那位长江帮主和我娘的谈话?”云镜点头道:“正是。”于是,两人出了凉亭,由小婉领路绕过梅林,悄悄来到大厅后面,但见厅后有一排花棚,架上摆满了盆景,小婉移开靠墙一盆水仙,便见底下有个墙洞。所谓“墙”,其实是石块砌成的大厅地基,因为大厅建在花园中,故垒石为基,比地面高出四五尺,于是底下就形成一间很大的地下室了。

小婉四顾无人,一低头当先钻进洞里,然后拉进云镜,樱唇凑近他耳边低语道:“你不要出声,跟着我走。”她吐气如兰,云镜感到一阵面热心跳,连忙点头。小婉拉着他的手,轻轻移步,摸索而行十余步,已到正厅之下,墙基和厅壁交接之处,空隙较高,勉强可以站直身躯,壁角恰好有一线隙缝,遥对着厅内那座云石屏风。

云镜凑近缝隙一看,只见靠左边一排椅子上,坐着长江帮主漆雕阿良和她的儿子漆雕玉郎,这时只听长江帮主长叹一声道:“小妹自知贸然造访十分失礼,但为了这苦命的孩子,不得不硬着头皮来了,夫人是聪明人,如今见这孩子,大约已经明白小妹的来意了。”潇湘女侠叶若青双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漆雕玉郎,听了这话,摇摇头道:“不,请明白告诉我,这孩子……他究竟是谁的?”长江帮主脸上浮现一抹苦笑,道:“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夫人还是不必追问的好,只怕知道了后,会承受不住严重的打击……”叶若青以坚定的语气道:“我承受的打击已太多了,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丧夫之痛更严重的打击?所以你尽管明说,任何打击我都能承受下来。”长江帮主沉吟片刻,幽幽一叹道:“事关重大,小妹不便当众启口,已将大略经过写在纸上,请夫人过目便是。”说着,从袖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纸笺递给叶若青。叶若青展阅之下,顿时神色连变,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藏在地下室的云镜见此情景,料想那纸上必然写着一桩惊人秘密,怎奈不知其内容,心中空自着急,过了许久,才听叶若青长叹了一口气,将那纸笺收入怀中,轻轻地问道:“这些……都是千真万确?”长江帮主肃容道:“小妹岂敢诓骗夫人。”叶若青含泪道:“既然如此,我就照你的意思办便了,只是这样太委屈了你们……”长江帮主敛衽道:“此事小妹已经隐忍了十九年之久,再等几年也不妨,今日能蒙夫人谅宥,我们母子已是感恩不尽了。”叶若青缓缓别过脸,深深注视了漆雕玉郎一眼,黯然一叹,回头唤过一名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侍女去后不久,手里捧着一本黄色书簿回来。叶若青接过簿子神情凝重地向漆雕玉郎道:“孩子,你过来。”漆雕玉郎茫然不解地望望长江帮主,神色有些犹豫,长江帮主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道:“快向夫人拜谢,要行大礼!”漆雕玉郎顺从地离座下拜,道:“多谢夫人……”叶若青热泪盈眶,连忙伸手扶起,亲切地把那书簿塞入他手里,含泪笑道:“好孩子,你拿着吧。”语声哽咽,竟不知是喜是悲。长江帮主起身道:“感谢夫人曲意成全,隆情高谊,小妹铭感五内,就此告辞了。”叶若青竟有些依依不舍,略带央求道:“何不多留半日,让小女跟你们母子见见面?”长江帮主道:“小妹尚有要务待办,不能多留,但请夫人对第二件事赐予指示,以凭遵行。”叶若青沉吟了一会,道:“这件事,我没有意见,不过孩子还小,文定则可,不必急于成礼,最好是再过几年……”长江帮主道:“小妹谨记此言,就此告别,夫人请留步。”叶若青转对侍女道:“去叫小姐出来,替我送客。”云镜听了这句话,连忙一缩身,拉着小婉急急退出厅下的地下室。小婉十分不乐意,嘟着小嘴,云镜正色道:“你娘要你去送,你就应该去送,那位长江帮主本性善良,她不过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傀儡罢了,那位少帮主更可怜,身世如谜,值得同情,他们都不坏……”小婉刚把花盆移回原位,一名侍女已寻了过来,这才怏怏而去。过了一会儿,云镜回到厅上,却不见叶若青,只有总管郭福一个人,他说夫人已返回内宅,请他略坐片刻。这时奉命送客的小婉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云镜心中虽甚诧异,却不便动问,郭福告退后,小婉立刻拉他坐下,嫣然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放落桌上。那东西是一面盾形铜牌,牌上镶浮着龙的图案和一个“令”字,反面有两行字,刻着:“凭牌入山,验明放行。”云镜眼中一亮,喜出望外道:“这是长江帮总坛的通行令牌,你怎么弄到手的?”小婉扑哧一笑道:“帮主送给我的。”云镜惊异道:“奇怪,她怎会送你通行令牌?”侍女们正好送来酒菜,她便与云镜对面坐下,然后说道:“刚才我送她们出堡时,那位长江帮主十分亲热,一路上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我心里不高兴,没理睬她,谁知她倒很有耐性,又跟我谈起许多事,她说她有一个徒弟,姓柳名千慧,年龄与我相仿……”云镜道:“她还告诉你什么?”小婉道:“她说,可惜带出来不方便,因为柳姑娘马上就要成亲了……”云镜呆了,脸上笑容顿失,急问道:“什么?”小婉道:“新郎就是那位少帮主漆雕玉郎。”云镜脑中“轰”然一声雷鸣,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喃喃道:“这……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婉诧异道:“这有什么不可能?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徒弟,从小一块长大,再合适也没有了。但说来也奇怪,那位少帮主在旁边听见了,脸上竟木然没有一丝喜色。我便故作惋惜地说:‘要是我能够参加他们的婚礼就好了。’我是顺口试探她一下,谁知她竟送了我这块通行令牌,还叫我务必去玩玩哩!你说,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么?”她未能注意到云镜已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这一瞬间,云镜的心已寸寸碎裂,他忆及长江帮总坛里的历险,以及柳千慧的情意,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如非深情所寄,她怎会冒叛帮背师罪名,帮助自己?而今消息由长江帮主亲口说出,当非虚假,漆雕玉郎与她仅有兄妹之谊,绝无男女之情,这一点长江帮主并非不知,她这样安排,究竟是在笼络爱子,还是惩罚柳千慧?他满怀惆怅,全身好像虚脱一般……

小婉突然见他神色有异,眼中泪光闪动,不禁吃了一惊道:“云少侠,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你跟柳姑娘要好……”云镜霍然清醒,连忙强露笑容道:“对不起,一粒砂子飞进我眼里……我在该帮总坛的时候,跟那位少帮主漆雕玉郎很投缘倒是真的,如今既知他佳期已近,只有替他高兴,怎会难过。”小婉道:“我不信,你骗我!”云镜道:“信不信由你……对了,令堂交给漆雕玉郎那本簿子,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小婉表情突现严肃道:“你不提起,我差点忘了,这件事我正想去问问我娘呢——那是我们郭家的家谱。”云镜心中骇异万分,正想追问,忽听有丫鬟传呼,叶若青缓步入厅,脸色一片凝重,与云镜叙礼落坐后,一眼触及桌上那面铜牌,身子突然震了一下,惊问道:“婉儿,这东西哪里来的?”小婉道:“是那位长江帮主临行送给我的,她还邀我去参加少帮主的订亲哩。”叶若青取过铜牌,神情愈发凝重,突然骈指如剪,“嚓”的一声,竟以内家真力将铜牌剪成两段,继之含泪摇头道:“不,咱们不去了。”云镜和小婉都惊住了。叶若青看看云镜,脸上浮起一抹惭愧之色,长叹一声道:“云少侠,请恕我食言,我希望从此终老此堡,永不踏出堡门一步,还望少侠原谅……”语声哽咽,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云镜心诧莫名,呆了片刻,才问道:“夫人的意思是说:无论那被囚禁地牢中的人是郭堡主还是唐大侠或他人……”小婉着急道:“娘,您老人家若是不想去,就由女儿跟云少侠一起去好了。”叶若青脸色一沉,喝道:“胡说什么!你要敢踏出花石堡一步,娘就只当没生过你这不孝的女儿!”小婉掩面痛哭,向厅后奔去。云镜见此情景,心甚不安,离座拱手道:“此事全因在下而起,在下深悔孟浪,致使夫人骨肉分离,就此腼颜告辞。”叶若青凄然道:“云少侠豪气干云,令人感佩,我无颜屈驾久留,只能佛前颂祷,愿菩萨保佑少侠降魔卫道,早偿夙愿。”语毕,起身相送,直到园门,才敛衽而别。郭福执缰陪送出堡,一再道歉,云镜仰天长叹道:“怪丐屈节,百里豪变志,如今叶女侠又是如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抖丝缰,他黯然离开了花石堡……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满腔热血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这打击够重的。云镜就此单人独骑,天涯飘零,渡黄河,穿函谷,迤逦千里,再回到江南时,已是草枯枫红的深秋了。

人失意,马垂鬃,饮马江边,望着那滚滚东去的江水,不禁令他兴起卷鸟归巢之感,壮志未酬,宏愿未了,他不甘心就此认命,但事实摆在眼前,长江帮气焰正盛,而正道侠士一个个含辱退隐,放眼江湖,群魔乱舞,他单枪匹马,又怎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他百感交集,信马来到大别山下,随意挑了一家简陋客栈,买酒痛饮,不觉酩酊大醉。午夜酒醒,窗外淅沥沥下起雨来。荒山小店,夜阑人静,那声声雨滴,如泣如诉,闻之令人断肠。他再难成眠,乃披衣推窗远眺,朦胧的夜色中,大别山连绵无尽的山影,显得那么朦胧迷离,但他知道,山的另一边,就是那神秘的总坛。

一月之期已近,这时候不知柳千慧睡了没有?她会不会被这恼人的夜雨惊醒,也在凭栏凝思,倾听着秋雨细诉?不,也许那里灯火正辉煌,红烛高烧,觥筹交错,正为了她与少帮主漆雕玉郎的文定佳礼而筵开不夜吧?漆雕玉郎虽然孤僻,但并非天性冷酷,也不是凶残暴虐之人,柳千慧下嫁于他,未必非福,何况帮中除了漆雕玉郎,长江帮中也没有第二人堪与匹配……他痴立窗前,只觉眼中景物越来越模糊,颊上泛起丝丝凉意……

迷惘间,耳边却响起雷神百里豪的临别赠言:“此去无论遭受多大挫折,千万要忍!”忍,应该是隐忍待机,先求冷静,再图作为,如今既然情丝已断,了无牵挂,自己还迟疑什么呢?

一念及此,豪气顿生,整衣收拾行囊,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从马厩牵扯出坐骑,连夜冒雨上了路。

下期提要:云镜接替潜龙门,屡获奇缘,先是携刀吟雪骨殖上玉皇峰习得潜龙门绝世奇学,又无意中得到群雄纷争的旷古神剑,再得“禅门三尼”之真达大喇嘛之传。当他回到故土,双亲已然不见,又被长江帮追杀,能否逃出重围?痴情女子柳千慧逃婚出山,是否再遇情郎?千里眼以漆雕少帮主及小婉要挟,云镜又将如保应对?请看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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