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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文《河床》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8:4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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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说:“我给你们说地上的事情你们都不相信,我给你们说天上的事情,你们怎么会相信呢?”

那年我三岁,这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我在那个冬天的傍晚,突然被无数的喊叫声惊醒。喊叫声是从远处、从一些我无法辨别的方向传来的。当我醒来时,我像是舒服地躺在摇篮里。我摇晃着脑袋,两只眼睛望着天空,和一群被落日染红了翅膀的白鹭。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是躺在一条大河里。这不是幻觉。从那个黄昏开始我对那条大河就记得很牢了,我可以忘了我多大了,但我忘不了差点要了我的命的河。

曾经多次,我都试图把自己生命的时间往前推,我不想让自己的一生留下三年的空白。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与我的初衷相反,它让我更加确信,我就是在这一天出生的。我降生于一条河上。

是林真老汉用他长长的竹竿把我从水里捞起来的。这个瘸腿的老汉,把我平放在河床上,手在我身上这里按一下,那里揪一下,我会发出不同的笑声,或哭声。他把我当作一件乐器了。当我呕下大量的黄水之后,他把我抛向了空中,又张开手臂把我接住,然后发出粗鲁的笑声。这个老土匪,显然是把我作为他平生最辉煌的成就展示给别人看。我不是别的,我是一条命,被他救了。而此刻,我的父亲母亲,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像两尊泥俑。直到我的哭声变得畅通无阻之后,他们又开始打嗝,仿佛我的哭声在他们心中激起的回响。

从这个黄昏开始,我的崭新身份得到了人们的普遍承认,那就是,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0此后差不多在一年的时间里,每天我干了些什么,都要被我父母在心里记录下来,然后去向林真老汉汇报,当然没忘了拎一只刚刚长大了的鸡,一篮鸡蛋,还有刚从地里摘回来的挂着露珠的新鲜菜蔬,去给老汉尝新。一年后的这一天,林真老汉摸着我的脑袋说,这孩子算是活过来了。我按照母亲的吩咐,表示要为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养老送终。

我还是喜欢在冬天翻过河坝,去看那条大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奇迹,一个三岁的小孩掉进了这样一条大河里居然还能活过来。冬天的河水,落在很深的河谷里,它流得很慢,很平静,把一条河谷拉得老长。水是浑黄色的,河床也是浑黄色的,河水涌上来,慢慢地渗入在河床里,几乎没有浪花溅起。潜人得太深了,恍然已人圆寂之境。当寂静笼罩了一切时,突然会蹿起一股巨大的水浪,水花嗖嗖地飞溅到半空中,回荡之声缥缈而又高远,好像天上还有一条大河。

每次水声响起,那一定是崩岸了。

我明白我是怎么掉下去的了,我是随着一整块河岸崩下去的。那个过程是无法看清楚的,就像你永远也无法看清大河深处无声涌动的那股暗藏的力量。只能感觉,缓慢地以一辈子的生命去感觉。

尽管每天都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河岸突然崩塌,又迅速地被大河吞没,但河床并没有缩小。从这里坍塌下去的土地,又会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河弯里重新生长出来,甚至连那些同河岸一起崩下去的树,也会重新生长出来。沿岸一带的护浪林,就这样被河流搬来搬去,这让人感到神奇,像是虚构。一棵树原来到底长在什么地方,很大的程度上也只能去猜测了。但很少有人会去猜测,谁会去关心一小片土地和一棵树的历史呢。

重要的是让这些树都好好活着,让它们长得枝繁叶茂了去抵挡一年一度的洪汛。林真老汉每天守护着这一大片水杨树。他举着竹筢,把那些枯枝残叶打下来,在雪里沤上一个冬天,开春时就变成了上等的肥料了。

这个活到了八十七岁的孤老,老而弥坚,依然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活力,让人觉得他还会活八十七岁。孤老一般都很长寿,他们全家人该活的岁数都加在他一个身上了。但林真老汉自己却从没把自己当孤老。他这辈子讨过好几个堂客,也先后生下十几个儿女,只是全都夭折了。活得最长的一个也只活到了七岁。他对这个活了七年的丫头还有点儿印象。他记得这丫头七岁时,他带她去放炮仗。那是过年,炮仗没放响。

后来林真老汉就老是想这个没放响的炮仗,倒很少去想那个丫头了,丫头长成什么样,他能想起来的也越来越少了。老汉说,丫头长得就像小菊的样子。小菊是我们村的一个小姑娘,她和我一样,也是掉在河里之后被林真老汉用竹筢搂上来的。老汉说的时候也并不见得有多么悲伤,还笑哩,大概是想起了小菊顽皮的样子吧。

老汉最难割舍的是防浪林。这片林子是老汉的命。每棵树都是他的命。谁要敢伤一根枝条,就像要砍他的手指头、卸他的胳膊。老汉说,河坝要没这片林子护着,早被浪掀翻几百次了。老汉这话,村里人都信。村里人说,要不是这么个性情倔强的老头护着林子,林子也不知毁成个啥样子了。

每年冬天,树林掉光了叶子,露出了满身的树疙瘩。风在这时显得特别大。站在河坝上,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河面上起来的风。林真老汉被风吹得团团转,走几步,他又抱住一棵树,像一团破布在一棵树和一棵树之间跳跃着。没看清他是在转个什么。河坝上的人都被风吹进屋里去了。

风停后,人们走进树林子,看见很多树都支上了撑柱。树没一根折断的,只地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枯枝落叶。林真老汉的帽子挂在树杈上,另一边扔着他的破棉袄。老汉呢?有些人慌了,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老汉……老汉抡着他的斧子在敲敲打打呢,棉裤的屁股后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斧子嚓嚓有声。寂静显得更加幽深。

这个连脚底也长满了皱纹的老怪物,走动时像只大猩猩。一片树林里有了这么个老人,显得更加深沉静谧。林子中的各种小兽,也都奇异地安静。很难发现野猪藏身的洞穴,但一转眼,一只野猪就会变成两只,天知道是从哪个土洞里钻出来的。林真老汉用竹筢扒拉长得太深的野草时,有时会扒拉出一个土洞,土洞里露出圆滚滚的一个脏屁股。那是一只躲藏着的野猪。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屁股上那根灵活扭动的尾巴却暴露了目标。老汉冲我做了一个鬼脸,示意我别吭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用手在那野猪屁股上一拍,野猪的屁股已长得圆圆滚滚的,拍下去清脆响亮,就像男人打女人的屁股。野猪尖叫一声,屁股不见了,脑袋却从另一个土洞里钻出来,它屁股后面竟然跟着七八只小猪崽儿,嘴里还衔着一只,魂飞魄散地惊叫着逃走了。

林真老汉乐坏了,整片林子里都是他腾空而起的笑声。但他从不伤害野猪。他这样干,完全是为了好玩。老汉有时就像个孩子,也有一种小孩子天性顽皮的心情。只有一次,他实在太气愤了,一群野猪拱倒了一大片树林。老汉捉到了一只半大的野猪,把猪脑袋摁在河水里,野猪在水里呼哧呼哧吸气,林真老汉露出一嘴的坏牙,一脸的坏笑。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这瘸腿老汉的力量和他的残忍。

草长得太深时,有些人家的猪羊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到了秋天,草木开始枯萎稀疏时,又能看到这些丢失的家畜了。家猪混在野猪群里四处游荡,狗已变得像狼一样凶狠,但没有看见过野人,人一丢失就再也找不到了。

蓼头叶是河床上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它总是在一场雨后便开始贪婪地疯长。这种离了水就不能活的植物,看上去极绿,是那种多汁的绿。仔细地看,仍然很绿。转过身去看别的什么,都绿了。要不是经常有人走,河床上根本就没有路。我一闪身就可藏进草丛里,童年的一半时间是躺在河床上做着梦睡过去的。做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绿茵茵的,感觉身体在梦中徐徐舒展,一节一节地生长。我离我长大的时候似乎还很遥远。

醒了,我就跟着林真老汉在树林里来回溜达。

老汉头上系一条破旧的毛巾,毛巾伸出一只角,老汉用它擦汗。年深日久,毛巾已被汗渍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老汉的脸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老汉在树林里走着时,才会显出一些颜色,他满头的白发、白胡子,和他壮实挺拔的躯干,都抹上了一层树荫的苍绿,瘦削鼻梁两侧都流淌着绿晕。老汉站在那里,也像一棵树,这林子中最老最结实的一棵树。站久了,会有小鸟飞到他头顶上,叫。鸟叫声也是绿的。

倘若没有这些鸟儿的飞翔,倘若没有这些野猪、角麂和黄鼠狼、野兔子、尖嘴狐狸的奔跑,河床就不会显得这样无边无际地广大了。我时常看见那些在烂泥里打滚的小野猪崽儿,它们似乎很乐意把自己搞得黑不溜秋的,一见烂泥就滚。它们还不知道怕人,见人就直摇小尾巴。我突然感到这些脏兮兮的小家伙们很可爱。它们很丑,叫声也不好听,但很快乐,听起来也觉得快乐,比那些小白羊咩咩的叫声,别有一种韵味。小白羊是忧伤的,惹人怜爱的,小野猪崽儿是快乐的,天真无邪的。可怕的是那些长大了的野猪,它要看见人了,就不会把目光移开,眼神里有一股十分坚决的力量,好像要让你明白,等着你的是什么。你可得小心点儿。我觉得,野猪虽然长着锋利无比的獠牙,但最可怕的还是它的眼神。野猪脸上又有着古怪的聪明神色。当它发现你并无恶意时,就会把脸转过去,用尖嘴把土拱开,去找草根吃。它很少主动攻击人,更不会吃人。它就是把你咬死了,也不会吃你。

野猪被逼急了会自杀。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但逼得一头野猪自杀的不是林真老汉,而是村里的几个背着火铳的汉子。其中就有我爹。人类的猎杀会给野兽带来悲剧般的激昂情绪,那头被包围了的野猪,鼻孔使劲翕动着,上嘴唇翘起,龇出像匕首般的獠牙,可它没向人类进攻,而是用脑袋去撞护岸的石头。它不是想夺路而逃,它知道石头上没有路。它一连撞了十几下,那声音强劲有力,似有什么东西被震碎了,发出阵阵破裂的声音。林真老汉紧紧攥住我的手,不让我走过去。但我感到他的手也在颤抖。砰地一声枪响,我和老汉几乎是同时捂紧了胸口,那一刻我们都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接着便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但我们走过去时,并没有看见野猪,只看见了石头上的一摊鲜血,我爹的枪口还在冒烟,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原来那头野猪在挨了一枪之后,竟然跳进了大河里。

我茫然地看着大河,只看见了几道刺眼的反光。林真老汉告诉我,野猪不会泅水,它是跳河自杀了。野猪不是树,在一个地方掉下去后还可以在另一个地方生长出来。野猪也不是人,没有人会救它的。但我却固执地相信那头野猪还活着。我和林真老汉坐在野猪撞头的那块石头上,血渍消失得很慢,当血渍终于消失之后又长出了一块暗红色的苔藓。

一头野猪的自杀,使我和林真老汉都迅速地变了模样。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而林真老汉就像一下子就老了。我喜欢他老了的样子,喜欢他长长的寿眉和对一切无不怀着满腔爱怜的神情。但他越来越容易喝醉了,喝醉了就哭,像个泪流满面的孩子。

野猪也会杀人的啊,河也会杀人的啊,老天也会杀人的啊!老汉哭来喊去的就这么几句。很委屈。

每次老汉哭的时候,那头野猪就开始在我的脑子里叫。这时河水就会依次分开,一头皮毛如绸缎般光滑的野猪,就会在大河深处游出来。它发出一片低沉的呼吸声,如同熟睡的声音一般。我低声告诉老汉,那头野猪,它还活着呢。

老汉立刻就停止哭泣。但他很快就把头摇了一下,说,那不是野猪,那是江猪子。

江猪子一来,春汛就要来了。

一夜之间河里涨满了风帆,遮得几乎看不见河了,江猪子可能就是被这些船赶来的。它长得像猪一样,却又生着鱼一样的翅,尾巴也是鱼尾。林真老汉扯着嗓子喊起来,花儿,大头,苕,这是他给江猪子起的名字。这些江猪子每年都来,老汉把它们一个个都认熟了,他喊一声,就有一只江猪子从水里蹿起来。老汉数了数那些江猪子,一共有七只。

老汉垂下头伤心地说,又少了一只,花儿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说话,他把酒倒了一点到河里。春天的河流散发出腥甜的气味,这一点儿酒倒进去,一下子就被大河的气味淹没了。我大口地呼吸,没嗅出谷酒的香味,也没看见那些江猪子游过来。它们反倒游得更远了。老汉眼泪汪汪的,我想他一定是伤心伤得糊涂了。他望着游得越来越远的江猪子对我说,春仔啊,等你活到我这么大岁数,怕是见不到一只江猪子了。

江猪子好吃吗?我瞥了一下那些再也看不见的江猪子,问。

我的肚子老是咕噜噜地叫,见了什么都想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老汉骂我,说我跟我爹一样,老汉说,你那狗娘养的爹,只差没吃过人了。

每天傍晚,总有许多女人从自家的后门走出来,站到河坝上。她们茫然的目光瞅着同一个方向。那目光是慵懒的,无力的,像晚霞一样涣散又多少透出些温暖。炊烟在她们蓬乱的头发上升起,散发出烟火人家庸常质朴的气息。几乎每个人都挺起了肚子,显得令人吃惊的突兀。吃惊的其实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总觉得那里边装着一个隐秘的、骇人的意图。

大人们早就习惯了,有的女人早已生下好几个孩子,孩子们现在就在河床上嬉戏玩耍,像成群的青蛙一样满地乱蹦,嘴里发出嘹亮的呱呱声。这个季节的风在全身各处荡漾,摸上去就像丝绸。风是绿的,甩着尾巴的牛犊子是黑的。那草,比翠绿还要鲜灵的草。我们都蹬掉了鞋子,露出了顽皮的脚丫。女人们站在河坝上看,不是为了看河床,更不是为了看更远处的那条河,她们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也捂着肚子,好像看她一年之后的孩子。一年之后她肚里的孩子也会在草甸子上满地乱爬了。

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些孩子都不是生出来的,是偶然的奇迹变成的。

河床一年换一次血。

给它源源不断地注人生机的不是阳光,不是雨露,好像是别的什么。拨开茂盛的草丛,会看见很深的臀印,甚至是一个丰满女人完整的形状。大人们有时候会像动物那样有趣,就在这野地里把种给播了。河床就是这样子的,能让你一时兴起,能让你随时随地把生命本能发动。没有人会憋着自己,一腔热血涌上来,趁热就会把一个娘儿们摁在地上给干了。他们就是靠这种植物生长的本能,靠厂种蓬勃生命的欢欣,去制造欢乐。他们带着原始的活力大声呼唤,却不曾意识到自己正变成某种巨大链条上的一环。河床也就永远都处在一种神奇的怀胎孕育中。每年春天的气息仿佛都是从子宫里开始弥漫的。

自然,也与阳光和雨水有关。江南充沛的雨水,江南水汽充盈的阳光,轮番制造着河床与女人。远离河流的女人,没有水边女子这样强大的母性本能。一轮一轮的怀孕与生育,就像季风带来的暴风雨,一阵接着一阵,不可遏止地泛滥与漫漶,变成洪水淹没了河床,充满了大河。沿岸的女人会把孕育过孩子的血水一盆一盆地泼进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就是河水猛涨的原因。

北方那些虚线一样的河流有时会断流,这让南方人觉得不可思议。在我们这个地方,水多得可以用来刷洗整座房子,甚至整个村庄。我七岁这年的春天,父亲又开始为他的第五个孩子降生作准备了。这个准备就是洗刷房间,我们家突然变成了池塘,我和三个妹妹在房间里相互泼水,大门紧闭着,水还在不断地上涨,房间里所有的垃圾和我们都快要浮起来时,父亲突然抽掉丁门闩,水就席卷着垃圾冲了出去,我最小的妹妹被冲出了大门,又冲下了台阶,她还在一个劲儿地笑呢。没事,这样一点儿水是淹不死人的。

女人们头顶着头凑成了一堆就是谈论生孩子、怀孩子,一说到孩子她们都会容光焕发,似乎只有这些事,才会使她们的一生具有意义。

我母亲是村里个子最矮小的女人,可在生育方面要远远胜出许多个子比她高大得多的女人,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在生下我之后她一口气又生下三个丫头,她还不到三十岁,就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女人。会生孩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才会备受尊敬。在孩子们玩耍时,她拿着一根竹篙,像赶鸭子似的把我和妹妹们赶到河床上,去采蕨菜,割猪草,我则在大河的浅滩上摸螺蛳、河蚌。她个儿那么矮,但挺着大肚子,充满了一个母亲强大而自信的神态。这么多孩子生下来,居然没把她压垮,反而让她更加精神抖擞,那众多的孩子,仿佛无限地延长了她的生命。村里许多孩子少的女人或是没生过孩子的女人,看见她这神气儿就忍不住眼红。

然而同样是这个女人,又一生都在诉说她的不幸。她把我们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倾听她没完没了的诉说。我深信她的骄傲是真实的,她的痛苦也同样真实,换句话说,她用身为女人痛苦换来了作为女人的全部光荣和骄傲。

也是在我三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怎样把一个孩子生下来。父亲坐在一条板凳上,母亲赤裸着下身坐在父亲的腿上,叉开自己的两条腿,把一个流血的母腹完全袒露出来了。多少年后我很喜欢用流血的母腹来比喻一切事物即将诞生前的那种状态,一个流血的母腹,使我终于有了最能贴近母性本能的笔触。我看见了血,其实只有很少的血,像从岩缝里流出的一线被压迫了很久的山泉。也不鲜艳,是一种生了锈般的暗红色。我知道她很痛,可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死死咬住疼痛的声音。谁也没有办法代替她来痛,但你可以体会到那一缕暗红色的血线从身体内流出来的痛,疼得极其缓慢。缓慢,是一切疼痛的本质,真正的疼痛甚至连伤口也没有。我也曾见过另一种流血的场面,血流得就像一次河坝崩溃决口,血水一盆一盆地泼出去,但并不能使人产生疼痛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很痛快。我母亲一生的十几次生育,包括早损,也不觉得如何如何疼痛。疼痛是在一个生命诞生之前开始的,它穿过我母亲的整个身体,似乎要将她一点一点地撕碎。孩子一离开她的肚子,疼痛就结束了。也许还会有哪一个地方痛,但已与生命的诞生无关,它已转化为漫长的苦难。

儿多母苦。她的肚子里从来没有空过,她的背上也从来没有空过,肚里怀着一个,背上驮着一个,裤子上的膝盖处在垄沟里磨破了,太阳晒得她低下了头,这就是她,我的母亲。在密如蛛网的江南水系中,许多家族就是我母亲这样的女人不断地制造出来的,她们制造和喂养着一个个卑微却又十分顽强的生命。我无法预料,如果没有一种力量来阻挡我母亲强大的母性本能,她还会给我生下多少个弟弟妹妹,或许像我曾奶奶、奶奶们那样又会生下一个村庄。

我母亲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这个矮小的开过三次刀的女人,好像只在我快要死了那一回哭过,但我不知道,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我看见的母亲很少笑,也很少哭,脸上永远都是一副默默地承受着什么的坚毅表情。

母亲第一次开刀是我六七岁时,她肚子里长了瘤子,因为家里穷,她忍着,一直不说,疼得受不了,就把那种大颗粒的粗盐在锅里炒热了敷在肚子上,那半边肚子后来敷得黄糊糊的,像是一张又薄又脆的黄裱纸。她是不要命了。大夫从她的肚子里割出一个几斤重的瘤子说,你不要命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治?你疼也会疼死的呀!

第二次刀,我母亲又切掉了半叶肺,半叶被柴烟熏得黑糊糊的肺。

开了两次刀,我母亲还是拼命的干活,她在生产队里拿的工分,是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十分。但我们家还是年年超支,她和我爹的力气加在一起,也养不了这个家,还不了她两次开刀欠下的债。队长叶四海带了人到我家里来逼债,我爹躲在房子里不敢吭声,我娘出来了,她弯着腰,给叶四海说好话,一声声地哀求,你就看在我开了两次刀的分儿上吧,队长啊,你就看在我开了两次刀还是一个壮劳力的分上吧,队长啊……

叶四海扭过头去,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人说,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快牵猪啊!

我们家那里穷得连猪栏也盖不起了,一头瘦得只剩下个架子的猪,就系在堂屋里。几个人牵猪时,我娘什么也不说了,她突然冲进灶屋里摸了一把刀出来。

叶四海吓了一跳,你想,想要干什么?

我看见母亲握紧了菜刀一步一步地逼向连连后退的叶四海,那一刻她真像一个英雄般的母亲。叶四海的后背已经抵着茅壁了,没有退路了,我母亲却把刀往他的手里一塞,又指着我们这些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的孩子说,你把他们都杀了吧。

孩子,成了一个母亲保护这个家庭最后的盾牌。

叶四海看了我们一眼,果然悻悻地退走了。

但我母亲也不是永远都不走运的,她第三次开刀时,医生在她的肚子里取出了一小块像牛黄一样的东西。那时的大夫还不像后来那样贪婪,他在无影灯下把那块像牛黄一样的东西端详了一会儿,对我母亲说,这东西很值钱呢。

我母亲用她肚子长出来的东西,偿还了三次开刀欠下的债务。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刀了,她一生都很想再开一次刀,看肚子里长没有长出那种像牛黄一样的东西。

一个生养了七个儿女的乡下女人,几乎没有哭过,却总是在不停地诉说,她没有讲她生孩子如何痛,也没有讲她开刀如何痛,每日里却不停地诉说着她是怎样在辛酸而阴暗的童年里度过的,意思是她小时候比我们更苦,而我们应该对今天的幸福生活深感幸福。她痛不欲生的诉说,在我们听来却是那样抽象,当岁月把疼痛的感觉抽去了之后,每一次诉说中的疼痛,已经很难打动我们,也许我们能把母亲说的内容背下来,但这种牢记并非是痛疼在我们心灵上打下的烙印,而是因为她反反复复的灌输。她在苦难中诉说自己的苦难,而我们看见的是她正在经历的苦难,我甚至不相信她还会有比我亲眼看见的更不幸的生活。

我们这个村庄叫谷花洲。说它是个村庄,不如说它是我曾祖父和一群来历不明的女人共同制造的一个大家庭。村里只有十来户外姓人口,都是后来陆续迁来的。但林真老汉来得比较早。他自称见过我曾祖父,还给我曾祖父的那条大船背过纤。十几个纤夫,都脱得精光条条的,踩着一夜无人行走的积雪,喊着号子,就这么拉啊,拿手去抹脸上的汗,掉下来的都是冰凌渣子。我曾祖父站在船头,穿一身棉袍还套了一件绸缎马褂儿,不时吸一口水烟。他身边有个女人,替他捧着水烟袋。

林真老汉说,那是个性情倔强的老头儿,长着一把山羊胡子。

这时候我就会入迷地去看林真老汉。这不就是他自己的模样吗?他就是个性情倔强长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汉,只是穿得很破。从曾祖父到我,谷花洲不过经历了四代人,如此短暂的历史已恍如一段梦幻性质的传说。我不可能对那个曾祖父有任何印象。我对他的全部印象就是通过林真老汉的描述和林真老汉自己的模样儿。但林真老汉和我曾祖父没一点儿血缘关系,他们怎么会长得如此相像呢?

人一老大概都差不多吧,我只能这样解释。

一条大船,被一群江猪子领着,又被一长溜纤夫拉着,沿着早春正在化冰的河谷,逆水而上,轰轰烈烈地开到谷花洲来了。我问林真老汉,那船上都载着什么啊?老汉喝酒喝得满面红光了。他兴奋地做了个下流动作,说,还能是什么呢,一船的女人。

这也太荒唐了,我能听出里面有许多虚假的东西,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头儿装一船女人来干什么呢?

我曾去问过父亲,结果遭来一顿暴打。父亲把我拖到河边上,把我的脑袋摁在水底下,就像林真老汉摁那头野猪。他要我在水里给那位死去多年的老爷爷认罪。老爷爷的坟原来就埋在河床上,后来随河岸一起崩走了。所以他才把我摁在水底下认罪。父亲或许和我一样,认为老爷爷的幽灵和那头野猪一样在水底下游弋吧。他放掉我后,自己也跪下来给大河磕头。当他光秃秃的脑袋慢慢浸入河水时,河水一片表示敬意的静默。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这条大河是真正有灵魂的。

后来,我曾翻过奶奶压在樟木柜底下的一本家谱,谱上记载我曾祖户以上的先祖世代舟居,他们其实是被明太祖朱元璋打人人类另册的蛋民的一部分。谱上说,明太祖灭陈友谅,俘其子孙九族贬人舟居,贱乐户,不与齐民齿。这是陈姓家族史上最悲惨的一页,其全部原因只是因为有一个叫陈友谅的人和朱元璋分庭抗礼争夺天下,致使其后世子孙遭到朱元璋的残酷报复。蛋民即是贱民,堕民,被编人丐户,只能在水上操舟为业,不得上岸。这一种难言的屈辱已经化入骨血,至今江南一带的陈姓子孙仍然很少有与朱姓人家通婚的。只不过,如此绵延无期的仇恨,演变成了一种风俗,它不再是具体的情感,但它却与人的命运更加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就是蛋民,也未必就世世代代穷困潦倒。我奶奶常说,哪怕一片树叶落在地上了,也有被风吹得翻过来的时候。至少在我曾祖父手上,是翻过来了,不管那船上装的是什么,就凭他拥有的一条大船,还有那么多任他驱使的纤夫,他已经稳稳当当做上老爷了。没必要深究他为什么要离开那条大船来到谷花洲,重要的是,他给谷花洲带来了女人和种子。

我曾祖父大约在清末民初开始了他在谷花洲的开垦,谁又能知道,他究竟感受了多少宿命的力量。

一切都充满了初创时期的气氛。那时还没有谷花洲,也没有河坝,只有在漫长时间里被河流裹挟而来的淤泥,沉积在这里。这条河是长江。但至今我们仍然习惯叫它大河。沿河淤积的大片沼泽,长满了芦苇、野蒿子和蓼头叶一类的湿地植物。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土地露在水外面,但一到春夏之交的汛期,它又会沉入水底。泥水错杂相伴,野猪和鱼轮番出没。大河那时比现在要宽得多,直把一大片浑黄色的浊浪蔓延到离谷花洲十五里之外的张家山。山是天然的河坝。但河水会沿着山沟一直延伸到山的尽头,水不再流,寂静为一个个深潭。这些深潭有的留下来了,很深的寂静,水里不时漂过白絮一般的东西,或是云,或是炊烟。

我曾祖父并没有进山,他在山外那无边的荒原上围堰开垦。他戴着竹笠,浑身混合着土壤的颜色,高高地举起尖嘴的锄头,一锄一锄地用力挖下去。他张开了所有的神经,整个生命像受到了神灵指引。他那条大船和船上的那些姑娘呢,没人知道,或许根本就没有过,或许是从岁月的某条裂缝里掉下去了,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掉下去的。这并不奇怪。其实我们身边每天都有些什么会忽然掉下去。就说我自己,如果不是林真老汉用他的竹筢把我搂上岸,我早就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遮无拦的河水一次次地在我曾祖父开垦的土地上荡涤而过,这使大河里总是漂满了人类的各种杂物,刚种下的庄稼,一整座茅屋,被连根拔起的树,甚至还有来不及把脑袋伸出来就被洪水席卷而去的牛羊,这一切都在浑浊的河水中瓦解着下沉。不沉的是我的曾祖父,他站在齐腰深的烂泥中,像是打下去的一个桩子。

人和大河的这种拉锯战,其实也就是长江中下游平原拓荒史上极小的一部分。

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原本都是河床,都是荒原,都是由没有土地的农民一锄头一锄头开垦出来的。只不过,谷花洲的历史要短暂得多,但对我曾祖父而言,他开垦出了一个小小的谷花洲,也算是开创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神话。他成了谷花洲的一个始祖。

我相信我描述的这个曾祖父,更接近真实,一个艰辛惨淡的农人的形象。这一点,我在我祖父、父亲和众多的伯父身上也看见了。他们的身影依次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展开,一个紧接着一个,就像无声电影转过的胶片。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在深黑色的泥里用锄头刨出来的,不是别的什么,是一个个可以跟在他后面的人。而紧随其后的那个,则在前边那个人挖出的土坑里,又信手把他那流尽了血汗,最终变得像死鱼一样苍白的身体掩埋了。在埋下去了许多的东西之后,土地才变得如此深厚而肥沃。

一个农人,平时或许不会想起这地底下埋着的一切,就是想起来,也觉得那沤了几十年上百年的东西,早该沤烂了。可到了一年中某个固定的日子,他们的感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神秘起来,好像这地底下的一切东西又活转来了。

正月十五,清明,七月十五,除夕,一年中的这些日子父亲就会像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他们的祖宗,自然也是我们的祖宗。他浩浩荡荡地率领我们,去给祖坟培土,掌灯。

这些坟都埋在河床上,朝着大河。

通往坟地的路,平时很少有人走,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夜雾茫茫,荒草蔓延,走在这样的路上,奇怪地会有一种脱离地面后头昏眼花魂魄幽冥的感觉。听见四周嘈杂的人声,村子里传来的牛哞声,狗吠声,才觉得生活还在继续。

父亲把纸糊的灯笼点燃了。他站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中,用力凝住眼珠,像一个鬼那样,看着我和弟妹们,又缓慢地转过目光,面对那些坟,深深呼吸.列祖列宗啊,我带娃儿来看你们了,他低低地呼唤一声,突然又朝我们威严地喊叫,跪下,叩头!

每次往那坟堆里一跪,我立即感觉到一股气场向我涌过来。这些坟墓或许能挽救一个家族的记忆,我感到自己终于通过了某种幽深而阴暗的潜意识,置身于祖宗们生活的边缘,他们离我原来这么近,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些从未见过面但是非常亲的亲人。我想象着那些死去已久的人在日暮时分的河床上走来走去,或望着落日,或暗自沉默。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

沧海桑田,由于河岸的不断崩塌,一些离岸太近了的坟还得迁走,但并不迁远,还是埋在河床上。迁了一次,再迁一次。我亲眼看见父亲挖出来的一个头盖骨,已在地下埋得太久了,形状怪异,而且特别大。那时我看到的最恶心的一个东西。可父亲一点也不觉得脏,他弯着腰,撅着屁股,跪在腐朽得几乎看不见了的棺材边上,小小心心地剥掉头盖骨上的泥土,还嘬起嘴唇轻轻地把上面的细尘吹干净,然后用白大布裹好,埋进一个新挖好的墓坑,筑起巨大的坟头。一切都干完了之后,他不知怎么突然悲伤起来,额头使劲地抵着坟丘,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

这一幕不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甚至是一种不可名状又难以忍受的刺激。许多年后,在我和父亲这样大的年岁之后,我下决心把父亲母亲接进了城里。尽管我一直痛恨这个把我打得遍体鳞伤的男人,但我更痛恨那些坟墓,那个死人的头盖骨。我想离那些东西远一点,也想让他离那些东西远一点。

自然,这已是后话。

当我们沿着血缘传承的脉络,一代一代地往上追溯,那些抽象地被我们称为祖先的人,无一不是男人。而把这些男人生下来的女人们,无不像影子一样走过,脚步悄然无声。同一脉相传的父系血统相比,延伸至我们的另一条血脉却显得混乱不堪。这使我觉得,我的生命至少有一半是虚假的,它没有来龙去脉,母亲的出现总是令人感到十分偶然。

饶有趣味的是,我曾祖父当年播下第一粒谷籽时,并没有忘记种上棉花。棉花可能是捎带种上的,只有不愁吃了,才开始考虑不愁穿。就像先有了男人,然后捎带上个女人。这个捎带上的女人也就一辈子干着捎带上的活。

一直到我十七岁那年离开家乡时,那里的女人还在纺纱织布。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昨夜里的事。女人们在秋天的夜晚纺纱,那是一景。每家屋里的女人都把新上过桐油的纺车搬到了月光下,神清气爽,又省灯油。纺车沿河坝一溜儿排开,几里路长。棉花都在太阳下晒得热烘烘的了。女人们都很快乐。一个地方有了粮食和棉花,不悉吃不愁穿的,还愁个啥呢。谷花洲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我祖母在八十高龄时还能纺纱。她老得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了,却能准确地上线,准确地把断了的线头接上来,接得看不出那根线是断了后又重新接上的。每有不会纺纱的新媳妇来向她讨教时,她就绷起满脸皱纹的脸孔说,你眼睛长在哪里?你得长个心眼儿啊。

这让我感到无限神秘,原来奶奶的眼睛是长在心里的,怪不得她什么都能看见。我长久地看着纺车在奶奶的手里一轮一轮地转悠着,奶奶说她七岁就会纺纱了,这辆转了七十多年的纺车,也已经很老了,却仍在不绝如缕地抽出白纱,像是奶奶的全部生命都涌了出来。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活着的,脸下、皮肤上都闪烁出月亮一样的光芒,一双老眼里也开始闪出一点亮光。奶奶是个苦命女人,苦得近乎离奇。七岁时她娘到河边去洗衣服,被一个浪卷走了。奶奶的父亲驾着船去河里捞那具尸体,另一个浪头又掀翻了他的小木船,他也淹死了。奶奶在同一天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成了孤儿。奶奶讲她那天怎样哭啊哭啊,讲着讲着她自己却笑出了声。

奶奶笑着说,要不我就不会到谷花洲来做你们老陈家的童养媳了。

你们老陈家?!我惊诧不已。奶奶七岁来到谷花洲,一辆纺车纺过她一生,生下了众多的儿女,到现在一张脸皱得像满脸的干核桃皮了,她竟然还没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人。不光是奶奶,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觉得谷花洲是男人的,而女人一直到死都是外人。而我的那位曾祖母,不光是外人,似乎根本就没在这块土地上存在过。女人们像一只只蜘蛛,没完没了地从手里放出长线,线儿叫唤着,那声音又尖又细。她们一边不停地纺纱一边叹息,以表示她们心情复杂。这叹息声就像传染似的,一声接一声地传开去。谁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叹息,月光下却开始弥漫出十分不祥的气息了。

一个女人突然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满脸的柔情。她儿子来了。那个小家伙已经三岁了,还朝他妈的怀里拱,要吃奶。河边的女人的奶水充足,有的小孩吃奶一直要吃到七八岁,都快订下媳妇了。女人在月光下给孩子喂奶,有一种超然而又带有神秘意味的梦幻情调。即便这些叽叽喳喳像母鸡一样的乡下女人,在她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乳房时,也会变得奇异的安静。这是乡下女人生命中最饱满多汁的一部分,她们的全部生命好像只有这一块还是干净洁白的。

最让我害怕的还是那些生孩子的女人。她们在那一刻会变得丑陋狰狞又没有羞耻。女人们纺着纱,好好地纺着纱,突然就有一个女人发了性。我的故乡把女人临盆叫着发性,我觉得这种表述很真切。从她们在床上发出最初的快乐的叫唤,到她们生孩子时发出痛苦的呼唤,就有了一种遥相呼应的脉络。

而我的奶奶,总是在女人的惨叫声中变得兴奋而又活跃。她迈着两只小脚,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那尖叫的声音,居然一次都没有跌倒过。奶奶以她生下了十七个孩子的丰富经验,无师自通地成了谷花洲首屈一指的接生婆。

快,躺倒!奶奶冲那发了性的女人说。这是她发惯了的命令,坚实有力又充满了自信。女人就在自己的惨叫声中躺倒了,不一定是在床上,可能是在河床上,可能是在庄稼地里,也可能是在一台纺车的轮下。谷花洲这片土地上印满了一个个母亲躺倒的身影,孩子们也可能在每一块土地上降生。没有谁会提前告知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她的预产期快要到了,这全靠她们自己的摸索和本能的预感。即便预感到了,她们也不可能躺在床上等着孩子生下来,她们还得干这样那样一辈子都干不完的事。她们也就只能随时随地的躺倒了。

女人的裤子很快就被扒掉了,她的肚子突然蹿得很高,映衬在暮色中格外耀眼。但更加刺眼的还是她张开两条腿后绽开的一个地方,那个隐秘的地方,被一团火焰般的光芒映得通亮,还在不断地蹿出一股股火焰。奶奶尖利地瞥了那地方一眼,一点也不像个半瞎的老人,手也没抖,就猛地扑上去了。我把脸背转过去,女人惨叫的声浪更加高涨起来,好像不是一个女人生孩子,好像是成千上万的女人在生孩子。

忽然又寂静下来,一切就像阵风般远去了。

许久,我奶奶吁了一口气,低声说,埋了吧。

一个刚才还在纺纱的女人,转眼间就会被抬到乱葬岗上去埋掉。这种事在谷花洲每年都会发生。谁也不会抱怨我奶奶,只抱怨那个生不下孩子的女人,怨她命太硬,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克死了。尤其是女人们,对难产而死的女人充满了深仇大恨。这种难产而死的女人会变成月母鬼,披头散发,嘴唇血红,而且还非常风流淫荡。她们是妇女的天敌。很多妇女怀不上孩子,是因为男人的精血被月母鬼盗走了。她们能够在男人进入梦乡后飘然而至,在一番云雨之后,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精气了。女人的早产,也是月母鬼做的手脚,她最爱吃还未长成人形的婴儿。当然,最可怕的还是她能嗅到孕妇即将临产时的气息,让你难产。这也是一个女人难产时要用鞭子抽打的原因。在我奶奶的指挥下,那些难产女人的丈夫抡直了牛鞭,在女人身上使劲地抽打,嗖地一下抡下去,女人赤裸的身体就会绽开一道血痕。

我奶奶手舞足蹈地大喊,打啊,使劲打,使劲……

这当然不是为了打那个生不下孩子的可怜女人,而是在抽打附在那女人身上的鬼。

几年后的一个秋夜,当我听见那些纺纱的女人悄声议论,说小菊怀上了,我当时感觉就像被谁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整个身体一下子扭曲了。

我父亲是个鲁莽汉子,像是父系社会的酋长。他有一副晒成赤铜色的健壮身躯,除了冬天一年里几乎都打着赤膊,走路时双腿岔开,赤脚板甩得很响,胸脯上永远精力充沛地挂满了油亮的汗珠。

这是一个真正的只有在大河里才能生长出来的男人。他打老婆,打孩子,又拼命为他们挣回吃的。在地里,他无疑是最壮的劳力,挣最高的工分。可他挣回来的口粮,永远盖不住那口米箱子的底儿,有时甚至还没来得及倒进米箱,便被我们狼吞虎咽地填进了肚子。但我父亲从来不抱怨老婆给他生下了这么多娃儿,也好像从不为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发愁,他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了信心,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在他三十五岁成为七个娃的爹后,他又有了下一个目标,那就是在四十五岁之前抱上孙子。谷花洲男人最伟大的梦,就是在自己还健在时,看见自己的曾孙,看见由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四世同堂甚至五世同堂的大家族。

听说,我曾祖父还不到四十就抱上了孙子,他的长孙比我祖父还要大两岁。在谷花洲,婆婆和媳妇同时坐月于是常事,媳妇坐月子,还得服侍同时坐月子的婆婆。如果婆婆奶水不够,媳妇还得给她的小叔子喂奶。我祖父就吃过他大嫂的奶。

我母亲在生下第七个孩子后,两只乳房仍然鼓在那里。看那样子再生七八个也不是什么难事。每天傍晚她都会背着一大捆柴回来,柴捆的绳子深深地勒出她两个结实的肩头,也勒得她更加满腔满膛的饱满。她把柴捆放下了。顷刻间,大量的汗水隔着布衫涌出来,一下子充满了她的全身。她把她的布衫扒了,还有水流下来。母亲引燃了灶膛的柴火,就这样打着赤膊,挺着两只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大奶子,把柴火一把一把地填进灶膛。我们一家十来口的饭菜,都在那只大铁锅里煮着了。只要锅里有煮的,人就能活出一些味道来。对于母亲这样一个乡下女人,值得她一辈子去面对的东西,就只有这口大锅。

男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每天去给这只大锅找来各种可以煮的东西。我父亲一生好勇斗狠,四处出击,河床上的野猪、獾、角麂,乱葬岗里出没的毒蛇、獾狗,都是他的宿敌。整个世界好像都是他的宿敌。他不停地制造和改进杀戮工具,可以连发的火铳,暗设机关的铁夹,还有那种能够把大小鱼虾一网打尽的迷魂阵,放置于逆流之中的倒挂流钩,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除了牲口和人类是我父亲不想捕获的,一切都在他密布的天罗地网之内。

每当吃完夜饭,父亲把他的火铳或别的什么杀戳工具拿出来反复擦拭时,我们就知道他又要去狩猎了,母亲又要一晚上睡不着觉了。但父亲管不得这么多,他以一股奇怪的炫耀劲儿,嚓嚓地擦着铳管,他举起火铳,瞄着门外的夜色,那黝黑的手臂上健壮的肌肉便一下子绷紧了,被油灯一照,更加通红放光。但他并未扣动扳机,他从不浪费一颗子弹,手起枪落,必定会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每次听到铳声,我就会产生心理反应,一种长大成熟后才会体会到的快感。甚至在看到一只天上飞过的大雁、野鸭以及一切野兽我都会产生这样的快感,这些天地间的生灵在我眼里全成了食物,全成了太阳下晒着的腊兔子、腊野猪肉、腊雁、腊野鸭,都用竹篾穿好了挂在晒衣的竹篙上,晒得金黄油亮的。那腌腊的香味多少年后还撩拨着我的神经,我有好长时间没吃过这样的野味了,还真的有些馋了。

父亲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之后,我母亲赶紧把大门关上了。没人知道她这一夜是怎么挨过来的。我们几个孩子都无忧无虑睡得跟小猪似的。午夜里我醒了,不是被惊醒的,是被尿胀醒的。我的尿几次被河坝那边传来的不可名状的响声打断,声音不大,但比喊声震天的肉搏更可怕。我挺着身子不动了。然后我就看见黑暗深处燃着三点香火,微弱的亮光下浮现出母亲长久地跪着的背影。一个俯首听命的影子。她在祈求,向那遥远而无形的命运祈求,而她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命运,就是我的父亲。但她从不干涉父亲去冒险,连问也很少问。在我父亲突然消失又奇迹般地出现的过程中,她的一生都战战兢兢。

但每天天快亮时,父亲都平安地回来了,一直活到现在还没死。同样也没人知道,他那些神出鬼没的夜晚是怎样惊心动魄地度过的。在他老了之后,偶尔,也会像老牛反嚼似的,给我嚼上一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或许也不全是回忆,还加上了他故意夸大了的一些想象。这个农人,一辈子都有些牛皮哄哄的。他讲起他在漆黑的夜晚扒开草丛,在磷火闪烁的坟地里寻找着一种叫獾狗的野兽。每有一星磷火飘过来,他就向那些被惊动了的鬼魂解释,我只是来给你们赶走这些獾狗,你们睡吧,你们好好地睡吧。据说,一个人快要死了,磷火会飘到你的衣服上来,而一个离死还很远的人,磷火也会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熄灭。我父亲欣喜地发现,每在他解释过后,那些磷火就会离他远了一些。

讲到这里,老年父亲还搂起裤腿给我看,看他腿上被獾狗咬出来的牙印。其实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咬的了。但我还是慢慢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和猫差不多大小的动物,牙齿和爪子都很尖利,很适合在墓穴里生活,它们常常在墓穴里发出像人一样的咳嗽声,你听见了,还以为是鬼。獾狗咬人,但咬起来一点也不痛,也不会留下很深的伤口,只有几个小小的牙齿印,过几天就好了。我爹一意孤行,在这些犬类面前是不会望而却步的,即使受点儿伤,破点儿皮,流点儿血,然而同他满载而归的战利品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有时候会捉到活着的獾狗和野猪。野猪肉好吃,獾狗皮毛暖和。剥下来的獾狗皮,被我娘缝成小棉袄,穿在我们这些小孩身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挤在窝里的一堆獾狗。

父亲力气很大,一人捉住一头野猪,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握着尖刀去捅野猪脖子,捅得看不见刀柄了,野猪还在喘气,但还不会流血。血在尖刀嗖地一声拔出来时,才如滔滔流水般涌出。父亲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叹,随即就把胡子拉碴的大嘴凑在那流血的咽喉上,大口大口地痛饮。人在这个时候会现出原形,现出人类最初的那种尖嘴长牙的狰狞。父亲甚至喝过他自己的血。那是在一次醉酒之后,他一刀捅偏,捅进了自己的大腿。这个醉鬼竟然没一点感觉,把嘴凑在那个血窟窿上猛灌了一气。

同样是挨刀,獾狗和野猪完全不同,这区别在它们咽气之前看你的最后一眼。獾狗是忧伤的,无奈的,就像一个杀人犯,挨枪子儿了,心有不甘但也认了。野猪则是无辜的,充满了仇恨。我总觉得这些野猪什么时候会来报仇。

寒冬将尽的一个夜晚,野猪还真的找上门来了。半夜里我起来撒尿,站在门口撒了一半,我突然发现黑暗中一双双绿幽幽发亮的眼睛盯着我,吓得我连裤子都没提就赶紧跑进了屋里,惊恐万状地叫我母亲,娘,娘!母亲醒了。母亲听见房屋四周闷闷地传来许多可疑的声音,低沉而嘈杂,整个房子都在它的震动范围之内,像是被洪水包围了。母亲开始也以为是洪水,她睡眼惺忪地朝窗子外面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见几百头野猪,拥挤在我家的屋坪上,一大片涌动的背脊上,泛出青白的光,仿佛沉默地涌动的大河。那天父亲不在家,不知又去哪儿打猎去了。母亲伏在床上,像母鸡似的张开翅膀,把她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搂在臂弯下,就像要把我们搂回出生时的地方。她浑身发抖,但没吓得昏过去,她得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孩子。女人是最有动物性的。我觉得,动物性要远远高于人性。那些野猪后来掀开我们家的大门进来了,却没伤害母亲和我们,只在屋里拉下了大量的屎尿,就一阵风似的撤了。

也就是从那个夜晚之后,河床上的野猪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往后就很少再看到野猪。

父亲又开始捕蛇,在野猪遁去之后。

蛇是最难以捕获的凶险动物,为此我父亲发明了一种带牙齿的竹夹子。捕蛇不能用铁夹子,蛇一沾上铁锈,毒性极重,乱葬岗里有一种神出鬼没的棋盘蛇,蛇身黑白错杂相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据说这种蛇煮得骨肉分离之后,就是一副完整的黑白棋子,而那张蛇皮抻开了就是棋盘。我爹自称亲眼见过这种蛇,但从来没有捉到过。他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是降伏了一条虎皮蟒。

那条虎皮蟒是他去河里担水时发现的。他把两桶水灌满了,一弯腰正要担起来,背后突然一凛。两只水桶翻进了河里,很快就漂走了。我父亲没有去追他的水桶,他转过身,看到了一道某种巨型爬行动物滑过的痕迹,散发出又腥又浓的气味。我父亲立刻就明白那是什么了。他横操着扁担,蹑手蹑脚地沿着这道痕迹往前走,走到一个石矶上时,那蜿蜒的痕迹消失了,但腥臭味更加浓烈。我父亲在这弥漫不散的气味里闷闷地转着圈子,忽然一脚踏空,大半个身子掉在了一个深洞里,幸亏那根扁担是横拿着的,他才从洞窟中挣扎出来。我父亲胆子真够大的,他居然没有逃走,还敢朝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窟里看。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很圆地睁大,静悄悄的。我父亲笑了笑,似乎就更加明白了。

父亲回到家里,吩咐我母亲宰了那只打鸣的公鸡。这让我母亲显出万般的娇羞与惊讶,她以为……公鸡在我们那里充满了性的意味。父亲却没有给她渴望的那种暗示,只拿了一把篾刀,去池塘边砍了一根水竹回来。他开始剖这根竹子,竹节在他湍急的刀缝里发出一声声热烈的爆响,竹黄溅得他满脸都是。开始竹子还硬撑着,终于没能抵抗住我父亲和篾刀的锋利。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又要做一件什么工具,但我们对他制造工具的能力是绝对不会怀疑的。

母亲把鸡炖好了,孩子们全都围到了锅边上。这时父亲已把竹子剖成了锋芒无比的竹片,他走进灶房,拿起筷子,给每张咧开的小嘴里,喂了一块鸡肉,连我母亲的嘴里也喂了一块,然后把一锅鸡肉连汤带水地倒进了一只瓦罐。他拎着瓦罐抱着那一大堆竹片出门了,我母亲追出去喊,他爹,去哪儿啊?父亲头也不回地说,早点关门,睡吧。

父亲降伏那条虎皮蟒的过程,后来成了谷花洲的一段传奇,一直到今天都还在讲,其实谁也没有看见。年代越是久远,那个夜晚的寒气似乎就更加彻骨逼人。每次重提往事,我的农民父亲自然也免不了一番小小的吹嘘。不过大致的情形还是可以猜测到的,那条巨蟒闻到了鸡汤的香味,肯定馋涎欲滴了。我父亲则把一根根锋利的竹片绑到了身上,连自己的手脚也绑住了,他无法坐下来,只能站着。那条虎皮蟒毕竟修炼多年,很能沉住气,它让我父亲在凛冽的河风中站了半夜,才从洞里缓慢地爬了出来。它饿了,想喝那罐鸡汤。鸡汤焐在我父亲的怀里,一定还是热的吧。虎皮蟒抬起尾巴,像卷席一样把我父亲层层卷起来。一场厮杀也就开始了。我父亲往地上一倒,就开始沿着石矶的斜坡往下翻滚,缠在他身上的蟒蛇被反拧过来,被我父亲身上锋利的竹片剐得鳞片纷飞腥血四溅。

当村里的男人扛着锄头扁担奔向河边时,我父亲和那条虎皮蟒都不能动了,但还保持着那肉搏的姿势。村里人一开始还以为是发生了械斗,等到他们发现是一条蟒蛇时,突然全都傻掉了,全都被他的英雄气概震撼了。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神话,我父亲竟凭自己的自然力量,战胜了人类根本不可能战胜的东西。那条蟒蛇还活着,还在低沉而疲倦地喘息。但它很快就被村里人一顿乱棒打死。我父亲也挨了林真老汉一扁担,老汉用一种嗄哑而粗暴的怪声骂,你不要命了啊,你这狗日的!

蟒肉鲜美无比,那是我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美味。开始,男人们还想把那条巨蟒搬过河坝,抬到屋场里去,但很快就发现根本不可能。它不像别的动物,一死就浑身僵硬了,那就可以像抬一棵大树似的抬走了。它死而不僵,你一动它又活了过来,而且眼睛也没有闭上,噗噗地放着亮光。,最后还是叶四海拿了主意,说不用搬了,就在这里造吧。

曾经当过壮丁后来又当过志愿军炊事班长的生产队长叶四海在那晚的后半夜里大显身手,他用从朝鲜战场带来的一把美式军用匕首挑开蟒蛇的头皮,蟒皮很光滑,顺着他的刀锋流利地分开。比剥猪皮容易多了。一张皮一下子就没有了,只见叶四海用刀尖最后轻轻一挑,整张蟒皮腾地一下就摊开了,像一朵瑰丽奇诡的大花。这张蟒皮就归我们家所有了。父亲用它蒙住了我们家经常漏雨的屋顶,一年又一年地覆盖着我们。我们家的屋顶再没有漏过雨。只是每次下雨时,那屋顶上发出的悲哀而低沉的淅沥声,听起来就像哭泣的声音,很让人害怕。

蟒肉被全村人分食了。见者有份。那晚天亮时,整个谷花洲已经变成了一个节日。男人们在河床上挖出了十几孔土灶,又从家里搬来了一口口大铁锅,锅里盛满了河水。鲜美的蟒肉,是不用加入任何佐料的,只需加点盐。也不用洗。叶四海此时像整个谷花洲的大家长,他用刀剁下来一块,鲜血淋漓地往哪口锅里一扔,那口锅边立刻就围满了人,但并不抢,而是秩序井然地吃。这时候是分不出你家我家的,都成一家人了,欣欣向荣的一大家人,肩膀挨着肩膀,伸长了筷子在一口大锅里捞食。林真老汉在十来口大锅之间穿梭,他喊着让大家小心一点,别挤进锅里把自己给煮了。这话一出口,就有人开心地大笑起来。一个人在锅里煮着时,不知是个啥居样呢。

我母亲是最后一个来的。她也吃,也笑,吃着笑着泪珠子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我母亲的眼泪没人看见,何况她流泪也并没有什么不快乐的,只是想流泪而已。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抢那条蟒蛇吃,除了在锅里热浪翻滚的血肉,什么也看不见了。白漫漫的热气已经弥漫了整个河床,模糊了人们眼中的一切。那条巨蟒在一个早晨被吃了个精光,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了。它就这样消失了,从雾中最后生长出来的是一棵大树,其实是那虎皮蟒的骨架。队长叶四海正在吃力地把它竖起来。他大概是喝多了,也可能是骨架太大,在一阵吃力的摇摇打晃之后,大树轰地一声倒下了,摔成一大堆七零八落的碎片。

林真老汉说,埋了吧。他这口气很像我奶奶。

人是河床上唯一的谜,他们让所有的动物都难以理喻。它们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片河床上,是灾难性的,连那些刚孵出来的小蛇,仅凭最初的直觉也会远远绕开人类。就连那些才学会走路的小孩子,看见了蛇就打,看见了青蛙就捉。大人们不但不会制止,反而会鼓励他们去捉,教他们怎样捉。谷花洲上上下下,谁都充满了喝血的欲望,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当然,数来数去,最残忍的还是我父亲,但他却被人当英雄一样敬着。

父亲也很想让我成为这样的英雄。他每抓到一条蛇,就会用锋利的竹刺挑开蛇腹取出一枚血丝裹住的蛇胆,张口吞下。他还逼着我生吞蛇胆,我大约在五岁时吞下第一枚蛇胆,我仰着脖子怎么也吞不下去。他就使劲地摇晃我的脑袋,把我的脖子扭得跟麻花似的。后来终于是吞下去了,但我开始拼命呕吐,呕出了一汪墨绿色的胆汁。父亲一耳光把我掴得翻倒在地上,那条没了胆的蛇,还在他手里吱吱呀呀地扭动。父亲犹不解恨地抡直了那条蛇,对我一顿猛抽。蛇死了,我也愣愣地僵在那里,像是死了。

像我这样的男孩子,是很没出息的,很有可能成为谷花洲最被人瞧不起的男人,只能吃煮熟了的死鸡子。我父亲就骂我是一只死鸡子,一只瘟鸡,杀不出一点血来。血和酒甚至被仪式化了,一个男孩子才生下来刚满月,他爹就会用筷子沾上血酒来喂他。等他长到十八岁,他的成人典礼就是当着众多的长辈喝干一碗血酒。好像这碗血酒里,愣生生地能变出一个男人来。一个个面孔苍白的少年,也的确是这样变成男人的。哪怕是再僵死的一张脸,一碗血酒灌下肚,脸也会变得血气勃勃了。关键是你得有勇气喝下这碗酒。后来在我一天天地接近这个日子时,我父亲开始忧伤地看着我。我喝酒皮肤过敏,而且还有血晕症。为了不至于让我在那一天丢丑,我还很小时他就逼着我学会怎样杀死动物,手把手地教我,教我怎样运用那把尖刀,准确地打开一个生命的缺口。这些我都会,也并没有太复杂的技术。关键是我很怕那个放血的过程,血一流出来,我就开始号叫,好像是我自己的咽喉上被谁捅了一刀。我不敢杀死一只动物,但恨不得一刀把这个凶残的男人捅了。但也只是想想,一想手就哆嗦得更厉害,刀都拿不住了。

父亲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我脸上。从小我就是挨父亲打最多的一个。父亲想用自己的手段来制造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但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货。我甚至还很阴险。每次,一看见父亲脸特别黑,我就知道他要动粗了,这时我会主动摘下挂在墙上的牛鞭,递到他手里。那一刻他感到很失败。他需要的是激烈对抗,或者逃跑,我却是这样的一条鼻涕虫。父亲越来越不喜欢我,连打也懒得打我了。我在他眼里无疑已是一个废物,六七岁时,我像废物一样被他送给了大伯大娘,大伯大娘没有儿女,我成了他们的过继儿子。但父亲送我去大伯家的路上,我几次想挣脱他跑回来。我不是不想离开这个家,我也真想离这个残酷的男人远一点。可我还是想跑回来,或许,在我幼稚的心灵里,已隐约感到了一种被人当成废物的深深的屈辱感。

我的成长,始终伴随着对成熟男人那种强大勇猛的力量的向往。我渴望获得像他们一样的力量,长出我父亲那种很威风的粗壮身坯。在我成了大伯的儿子之后,我爹似乎还没忘记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每次,一看见我那有点发呆的目光,他就悲哀地皱起眉头说,你看你像个什么玩意儿?我立刻身不由己地矮下去半截。在一个真正的谷花洲男人面前,我感到深深的自卑。

那条巨蟒被谷花洲人吃掉之后,河床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还有很浓的血腥味。不下一场透雨这血腥味儿不会走。林真老汉说,他常常听见那条虎皮蟒在哭。他有点厌恶那哭声。可我看见他皱起眉头时鼻子却一阵发酸。他急忙撩起那条破毛巾堵住嘴,没让哭声冲出喉咙。老汉不想让我看见他哭,于是就更加拼命地喝酒。除了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儿,这时候全村的男人都活跃得不行,就像被那条巨蟒撑的。他们把一身没使完的劲,都使在女人身上了。夜里那床叫得古怪而奇特,歙乃欸乃的,像是船在叫,像是有人在船上荡桨摇橹。

大河边上的人,每家都有一条船,但很小,比传说中的我曾祖父的那条大船不知小多少,可也是船。洪水来了,村里人可坐在这些船里逃命,平时用来捕鱼。我父亲除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爬的,也不放过水里游的。这船模样古怪,两头尖,中间深而大,还有个洞,用来插桅杆。这样的船无疑充满了性的意味。只有逐水而居的人,才会把他们对生殖繁衍的生命本能制造成这样一个具体的形状。河边的小孩子对船的迷恋是一种天性,船可以把他们载向想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船的敏感灵活和它的戏水与放浪,都是最接近人的天性的,它本来也就是由天性中产生的。当一条船划过水面,那条河就如切开了的动脉,再去看那条河,就像看着鲜血奔涌而出。

通过一条船,我们这些生长在河边的孩子,感受到了那种最初的性的蠢动。

我第一次尝试成为一个男人,就是像我父亲那样背着一把桨,大摇大摆地穿过整个河床,去驾我们家的那条小船。这件事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每一个河边的男孩,仿佛就是从他背起木桨走向大河的那一刻突然长大的。我打着赤膊,光着两只脚丫子,心怦怦地跳动。

我很希望自己的这个样子能被朱小菊看见。

她很顽皮,总爱欺负那些比她更弱小的动物,一路上把那些小白羊撵得咩咩惊叫。林真老汉坐在河岸的石头上喝酒时,她会突然从蓼头叶丛里钻出来,哧溜一声就爬到了老汉的光背上,两只脚丫子从老汉的脖子上挂下来,快要伸进老汉的酒碗里了。老汉总要吓个一大跳,但我很快就看出来他是假装的。

老汉叫我,春仔,打,打小菊的屁股蛋子!

我们那时都还穿着开裆裤呢。朱小菊鲜红的屁股蛋子没羞没耻地撅在老汉的背上,我却很害羞。我那时才多大呢,居然对男女之间的奥妙有一点察觉了。我虽是个乡下小子,打小还有点诗人气质,很忧郁。我很忧郁地把两只小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老汉看见我这样子就更加开心了,他问我,春仔,把小菊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朱小菊呢,这小不要脸的居然也摇头晃脑地问我,要不要嘛?

小姑娘眉眼很黑,长得像个小男孩,却又有着像羊一般湿润的眼睛。她盯着一个人看,就一直盯着,你感觉不像被人盯着,就像被一只好奇的小野猪盯上了。很有几年我最害怕见到的人就是朱小菊。每次一看见我她就追了上来,你是我男人,你是我男人!她大声喊。突然有一天她就不喊了,脸色通红的,见了我只羞涩地一笑,又把头一勾就加快了脚步,走了。我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我的变化是胆子忽然变大了。看见了她我就想捉住她,想要狠狠地报复她。现在轮到我追着她喊了,小菊,你是我媳妇儿,你是我媳妇儿!我一喊她就伸长了脖子四下里张望。

你小点声!她匆匆地看了我一眼,声音有些发抖。

还有一回,我想要捉住她,她抓起一根树枝像荡秋千那样一荡,就从我头顶上飞走了。树丛一阵摇晃,我背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从来没有捉住过朱小菊,她又溜又滑,像一条泥鳅。

那天早晨,我背着两把木桨在河床上东张西望,四下里捕捉朱小菊的身影。我早就想好了一套花言巧语,打算把她骗上我的船。在谷花洲,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这样的一条小船,就泊在靠近矶头的一个洄水湾里,看上去就像浮满丁水湾的黑色瓢虫。洄水是一种奇怪的水流,它总是流向岸边。那些在河心里漂泊的东西,只要遇上了洄流,就会漂过来,拥挤到岸边,再也不会漂走了。就是不系缆,泊在洄水里的船,也很少有漂走的。

沿着一弯月牙形的洄水,是河床上长得最茂盛最鲜嫩的一大片水草。牛羊最爱吃了。我知道朱小菊就在这里放羊。有时候她为了躲着我,就藏在草丛里。我屏息看着,看见草尖上伸出一对羊角,还以为是只羊呢,走近了,却是一对羊角辫子。我偷偷伸过手去,像捉蜻蜓似的,还没挨着她,朱小菊就尖叫了一声,逃走了。逃走的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小姑娘。

无拘无束的头上插满了野花的小姑娘们撒满了河床,脚踩到哪里,哪里便印上了一个湿漉漉的水印。她们的光脚丫子,总是沾满了近岸浅水里的浮萍。每家屋里的牛羊、鸭子都是由她们放牧。等她们再长大一点,就得像我姑姑那样,下地去干一些女人干的手脚活儿。现在她们都和自己的小牛小羊一起成长着,这可能是河边上的女孩子最快乐自由的一段时光。她们是在河床上一天天变得美丽的,然后她们就会在地里、在灶门前、在纺纱时、在床上开始另一种变化,变成我姑姑那样子,又变成我母亲和大娘的样子,最终变得像我奶奶那样,又老又丑,但谁都会说她很有福气。

天气好时,我奶奶也会上河床来。她没事可干,洗衣服家里人怕她掉进河里淹死。一个小姑娘死了倒没什么可惜的,像我奶奶都活得这么老了,若是淹死了反倒要让人扼腕叹息。奶奶下河坝时走得小小心心的,她迈着谷花洲的最后一双小脚,好像生怕损坏了文物似的。她很喜欢和那些小姑娘们一起玩。小姑娘们把手架在额头上学小羊咩咩地叫,我奶奶也把手架在额头上学小羊咩咩地叫。林真老汉笑得喷出一大口酒,他骂,你看这个老不死的!

我看见朱小菊了,但我把怎样骗她的一番话突然全忘了。是朱小菊先看见我,她看见我在解系在树桩上的船缆。她眨巴着眼睛,好像很惊讶地问,你这是去哪啊,春仔?我说去河心里看江猪子。她点了点头,好像很相信我的话,看见我已经上船了,她惹人怜爱地说,像是哀求,春仔,把我带去吧,我也想去看江猪子。

我的血一下子就热了,真想把她抱上船。船很小,往大河里一划就更小了。田地开垦得越来越大,船就越造越小了。没谁再靠船去讨生活了。更没谁想要驾一条船远走高飞。这样一条船,农闲时去河里撒撒网,捞点鱼虾足够了。它实际上已经成了玩具。它也小得真像是大人们的玩具。

两个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把船划到了河心,那里是我们从未到达过的地方。朱小菊安安静静地坐在船舷上,把两条腿挂在河流上,用脚尖去勾那些浪花。浪花异常敏感,她的脚尖一触到哪里,哪里的浪花就会支棱起来,叭地一朵,叭地又一朵,一朵一朵地挨着绽放。

小菊惊喜地叫了一声,鱼!

我扑上去,捉住那条鱼,鱼在我手里一挣,我心头一阵惊恐,就像自己要被抓住一样,赶紧把手松了。那条鱼飞快地游走了。我看见的是它抛下的一条影子。但我刚才那一扑,却让小船摇晃起来,一时浪花四溅,朱小菊又开始尖叫了,紧紧地抓住船舷。这让我感到刺激,我故意把船摇晃得更加波澜起伏。她开始哭。她越哭我越能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报复她,一直就等着这么一天。直到朱小菊一身是水的柔软身体拱进我的怀里时,我才好像突然找到了一种感觉,我感觉到了令人销魂的颤动。我开始在她身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上乱摸,我摸到一个地方,就听见一声唉哟,她叫,像火烫着了一般。后来她全身都像着了火,她的手指使劲抠进了我的背脊,我咬牙忍着那像火一般的灼痛。她开始叫我的名字了,春仔,春仔,春仔,在这一连串的呼唤声中,我感到自己正在变成她的声音。

许多水乡少男少女的调情游戏,大多就是这样开始的。当一声歙乃响起时,我和朱小菊搂成一团,已经躺倒在船舱里了。船在一瞬间不动了。

这个瞬间往往能决定两个人的一生。一个男孩如果把哪个女孩睡了,那你就得搂着她睡一辈子。这是我故乡的规矩。你睡了一个姑娘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但你睡了她却不肯一生搂着她睡,麻烦就大了。那姑娘的家人,会找上门来放你的血。这样的事我小时候曾经见过一次。那是真正的放血,那个不负责任的熊包男人被捆在树上,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被柳叶刀一划,就有细细的一条血线流出来。这个男人不会死,也不会影响他生儿育女。但没有哪个女人敢嫁给他了。他身上做了一个看不见的记号。放血还是便宜了他的,最激烈时,甚至会引发一个村庄同另一个村庄大规模的械斗。乡下人以死相拼,并不是为了维护女儿的贞操,而是为了让一个男人活得像一个男人。

那次我没有做掉朱小菊。我和她那时都还太小了,还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该怎样睡。但我们的衣服都被扒光了,都不知是谁扒光的,怎么扒光的,我看到了一个最让我震惊的朱小菊,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两条腿惊恐不安地张开着。这样子就像一个马上要生小孩的女人。我吓坏了。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长出粗糙的皮质和男人粗壮的骨骼,夜里,听着玉米稞子拔节的声音,我甚至能听见自己长高的声音。每天我都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仿佛受到某种神奇力量的催发。

朱小菊也越长越漂亮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害羞。这个小女人的乳房已开始长得小巧挺拔,摸上去跟青果子似的,我知道她还在长,这种不知会长多大的感觉让我怦然心动。每次我们在一起时,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异而甜蜜气息,就像我小时候吮过的那朵棉花的花蕊。或许就是这样的气味,加速了我的成长吧。我总是亲她,吮她,但始终只在她的身体外围转来转去,最终也没有找到一种进入她生命的方式。

我很怕看见她光着身子的样子。更准确地说,我对女人生孩子怀有极大的恐惧,那种恐惧感让我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什么。

朱小菊走的那一天异香扑鼻,她的脸上长出了两朵花。

她已经十六岁了。

河边的女子发育得早,十六岁的朱小菊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眼看着她一天长得比一天红润丰满,我却像永远留在少年时代了。这两年里我们少有往来。她一看见我就笑,带两个小酒窝的甜笑。在她眼里,我这老长不大的样子一定挺好笑吧。

很快我就发现,她的笑,是因为她脸上长出了两朵花。这两朵花让人觉得她老是在笑。

女人们说,脸上长花的女子,那一定是怀上了。朱小菊走过来时,女人们全都不吭声了。朱小菊一走过去,她们又都说开了。朱小菊头也没回,却又异常敏感。几个小孩子张着眼看她,她突然抻手一指,呃,看啥呢,看啥呢,还不赶快滚,小兔崽子!

走到一条岔道口,她停顿了一下。她开始的方向是朝着林真老汉的那个方向,她听见老汉在树林子里呵斥着谁,大概是一只什么畜生吧。她突然把身子一偏,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脚尖便朝着河边的石矶了。

她已经走到了另一条路上,她越走越快,变成了小跑,我想追她也追不上。

我看见朱小菊仰起脸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春天早晨芳香四溢的空气。恰逢蓼头叶开花的时候,俏丽花容的深处,少女亭亭玉立。我看见她脸上荡漾着开心的笑意。然后我看见朱小菊把她的衣服迅速地扒光了,一个白白的背影奋力一跃,我感到她正从这边的世界里顺利地往下落,然后带着整个河流奔腾起来。

这是那个春天里最有感染力的形象。

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哭声。然而朱小菊再也听不见这样的哭声了。她的耳畔终日响彻着刺耳的骂声。她爹骂她,她娘骂她,她的兄弟姊妹都在骂她,谁都在骂她,臭婊子。全部的原因就是她脸上长出的两朵花。那是蝴蝶斑,蝴蝶斑就是妊娠斑,这是我们那里的逻辑。其实我们那里是很开放的,一个女孩未婚先孕也并不是什么丑事,但得有个男人认账。问朱小菊是哪个男人干的,朱小菊说谁也没干,她只是夜里做梦想着要生一大帮孩子,醒了就长出了两块蝴蝶斑。朱小菊最终没有指认出一个男人来。她爹说,莫哭了小菊,屋里有绳,河里有水,你看你还缺啥呢?

就缺一口白木匣子了,朱小菊心里有数。

她还远远没有活到可以睡一口黑漆棺材的年岁。她只能睡在这种用白木板临时钉起来的匣子里。她被人从水里捞起来时还光着身子。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了才跳进水里,就是为了让人们看清楚她的女儿身吧。那天谁都看清楚了,朱小菊还是女儿身。她金黄色的胸脯高高地耸立起来,小腹却平坦而光滑,就像水的反光一样清澈明朗。你没有见过从水里捞起来的女子,就无法相信那种安宁、圣洁甚至隐含着某种启示色彩的表情。我原以为一个人在水里淹死了的样子会很惨,眼睛和嘴一定是惊恐地大张着。我没想到死了的朱小菊这样美,她真美,一个鲜明水灵的胴体,几乎是以一种完美的姿态展示在河床上,微微睁开眼,宛如一个魅力四射的水神。

哗地一下,一幅新纺的白大布抖开了,把这一切都遮蔽了。小菊爹挥舞着手里的铁锨,在空中劈着,砍着,顿时满天骄阳闪烁。天啊,天啊,他一声追赶着一声地喊叫,那悲怆的声音,在我遥远的少年时代响起经久不息的回声。

哭得最伤心的还是小菊妈。老妇人把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仰起来,仰起来,她张开嘴拖得那么长,似乎不会发出哭声了,又轰地一下栽下去,脸就贴在覆盖在小菊身上的大白布了,这才听见哭声了,不是她在哭,像是那床大白布在哭。

你啥也不缺啊,你就缺个心眼儿啊,小菊……

白大布哭得皱成一团了。

几个男人开始在朱小菊不远的地方挖墓穴,一镐一镐地掘下去,每一镐都像是在确定另一个世界的深度。我没想到埋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要把墓穴挖得那么深。被翻开的泥土正慢慢地散发出热气,又混进了许多阳光的气味。这时我奶奶手里拄一根比身体高了许多的竹篙儿,又迈着一双小脚赶来了。她听见小菊妈的尖声哭叫,还以为谁又生了。她已经老得一片模糊了,眼睛鼻子都裹在一团蛛网般的皱纹里,只把一对长长的招风耳颤巍巍地探出来,虽然看啥都一片混沌,但耳朵还一点没聋,还能听见从几十年的一个月夜里传来的蛙鸣了。经她的手接下来的孩子也不知有多少,一个村子都是她在血泊中接下来又洗得干干净净的。她给他们剪掉脐带,埋了胞衣,又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结婚生子,慢慢变老,又一个个地走掉。世上很少有人能把一个人的一生从头看到尾的,年长的只看见晚辈出生,年轻的只看见老者逝去。她却把两头都看到了。远远的,她就高兴得咳嗽起来。都老成这样了,那喊声还如此尖锐:

谁生了?啊,谁生了?

很快就没人记得朱小菊,她被这条大河淹死了那不过是一件小事,很快忘啦。

女人甚至可以为一件很小的事去死。

我母亲也曾试图走进这条大河,那是因为她烧煳了一锅饭,被我父亲掴了一耳光。母亲寻死时我还小,我记得,那天母亲从箱子底下翻出了一套新衣服,那是她做新嫁娘时穿过的,这样的衣服乡下女人一生一世只穿一次。但我母亲又穿上了。然后她又在头发上抹了几滴香油,绾了一个青勃勃的髻。我看惯了母亲蓬头垢面的样子,突然看见一个这样漂亮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挺了挺胸脯,像是根本没听见我在哭。她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打开家里的后门,一闪就不见了。我没有追她。我知道我阻挡不住她那双一往无前的脚步。我只一个劲儿地哭。不知哭了多久,那扇打开了的后门一响,母亲又匆匆地回来了。她气急败坏地踢了我一脚,接着她自己也哭了。她搂紧了我,绝望地冲我喊叫,你耽误了我一辈子啊,你这狗日的!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能够把一个女人的生命紧紧揪住不放的,唯有她自己孕育出来的生命。这是河边女人永远怀有的一个坚实信念。很多女人走到了河边又打转身,都是因为有了像我这样揪心的哭声。或许她的孩子根本就没哭,但她也听见了。她听见了她那些还没长大的儿女们的哭声,她就很难下沉。

大河对女人的神经永远都是一种考验。尽管很多女人最终都像我母亲一样从那条河边上回来了,但还是有很多女人死在河里。那些从河流上游漂来的女尸,一律光着身子。这倒不是她们下水时就没穿衣服。她们的衣服是被河流慢慢扒掉的。林真老汉长长的竹筢,捞起来的不仅只有生命,更多的还是死亡。

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死在水里,河流会把她们的灵魂送往各处。

又是春天了。河床上再也看不到朱小菊的身影,连座坟丘也没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是不能留坟的。青草很快就会长起来。羊会来这里吃草。哪怕是一棵草根,也能嚼出新鲜感,嚼出生命中所蕴含的那些无法解释的秘密。岁月河床呈现出来的依然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那个也曾在世间匆匆走过一小段路的美丽女子,是没有人会放在心上的。我也不知道那座坟埋在哪里了。但我心里保存着一座更深的坟墓。

河床上的人,对于死亡是那样坦然,那样能沉得住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与一条大河朝夕相处时应有的气度。这条河太大太长,死一两个人没什么,翻一条船也没什么。船翻了,你不能怪这条河。你只能怪自己没把船驾好。往深处再想一想,那也只能怪自己的命。河流率领层出不穷的人从时间中奔驰而过,没有人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一个尽头奔去。等到明白过来时,好多人都不见了。

但这条大河还在,它依然供千万人畅饮。

尤其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河流对于女人的那种难以抵御的诱惑。很多女人都渴望能把自己的生命变成河流,或者像朱小菊那样变成河床的一部分。女人是感性的,情绪化的,宿命色彩更为强烈。一看见河她们就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在这条大河边,几乎每一个女人都有过走向这条大河的经历。她们能不能回来,往往就看她们在一瞬间觉悟到了什么。

我甚至相信可能有某种神示。

寻死觅活的男人也有,但肯定是最被人瞧不起的男人。

谁也没想到林真老汉会去投水。这样一个老汉,还硬朗得像一把镢头,却不想活了。他是真的想死,特地选了矶头下面的一个漩涡,扑通一声跳下去了,又重,又响,不像是一个老头儿跳下去了,像是一头笨重的老牛。还真有牛卷进过漩涡里。牛会泅水,可牛泅不出漩涡。牛会在漩涡里转很久,累得筋疲力尽了,才能沉下去。老汉也沉不下去。几个挑水的男人听见矶头那边的漩涡里传过来一阵阵猛兽般的怒吼,还以为是一条巨蟒呢。赶过来一看,却是林真老汉。汉子们手搭着手,都是会水的汉子,像猴子捞月亮,去捞老汉。老汉使劲往水里沉,白头发根根朝上。可不一会儿又浮起来了。老头儿站在水里,十几个汉子怎么也捞不起来。这让人恐惧不安,一个老头儿怎么会有这样重呢?水底下像有一双双手,拼命地拽着老汉的腿。汉子们手抖得厉害,不敢使劲,怕一使劲会拽出一长串的人来。有一条牛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站着,脖子上还架着轭头,它也吃惊地看着在水里挣扎的林真老汉,眼睛都不眨。我爹不怕鬼,去卸了那头轭头下来,枷住老汉的脖子,咕嘟一声,如石破天惊,愣是把老汉给拔出来了。不像是在水里拔出来的,像是从烂泥里。老汉呼呼地喘粗气,他腰上捆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拴着铁锅、茶壶、柴刀、斧子、镢头……

几个汉子都笑得滚在草甸子上爬不起来了。这老鬼,存心找死,却没忘了带上他吃饭的全部家伙。又都感到奇怪,老汉身上拴了这么多笨重东西,怎么就沉不下去呢?

死原来是这么不容易。

老汉被救上来了,还要往河里扑。几个汉子用牛绳把他牢牢地绑在一棵树上,就走了。都忙得很哩,谁有工夫留下来守着他。老汉又哭又喊,我不想活了啊,我没脸活了啊。村里人后来谈起这件事就哈哈大笑。是我给老汉解开的绳子。绳子解开了,老汉那个想死的念头好像也解开了。他自己也笑个不停,问我,你说我干吗要死呢?他又骂我父亲,你那婊子养的爹,他把我当牲口对付呢,他狠呢。老汉骂了一阵,就没多少怒气了,像是骂着好玩。

他又好像什么都看开了,继续喝酒。他的动作比以前更迟缓了,紧绷在骨头上的皮肤没有皱纹,但硬邦邦的,透过皮肤甚至可以看见他光滑硬朗的骨头。老汉自己虽然不会去寻死了,可他仍然祈盼着冥冥中有个什么来把他接走。每次喝得醉眼蒙眬时,他两眼会忽然一亮,说他看见仙鹤了。他问我看见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只看见了一只白鹤。这东西在河边上多的是。它们喜欢吊着一条腿,单腿立在浅滩上,把长喙插在翅膀里睡觉。老汉十分固执,说那不是白鹤,是仙鹤。老天爷啊,你终于要来接我了。

我时常看到老汉背靠着一棵大树,躺在那里晒太阳,像一堆晒干了的木头散发出奇异的古色古香。人老成了这个样子,已不像是活着,而是挣扎着去挨自己的生命。这段时间他突然对四周的一切变得高度警觉了。一听见有什么响动他就把眼睛捻开。眼珠子落下去很深,露出两个空空的眼洞。

看见是我,老汉突然问,你知道小菊是怎么死的吗?

我诧异地愣了一下。

老汉说,是有人把她推了一把,她捞起来时我看见了,她背上还有一只手印呢。

我感到自己的胸口猛烈地跳了起来。

老汉指了一下,手冷得直打哆嗦,说,她站在我跟前,她整天都站在我跟前!

但我只看见了骄阳下老汉的影子。还有我的影子。我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突然看见了什么。一连好几天,我明明是看见了光天化召之下很真实的一个人,也会吓得一跳。一切忽然都变得不真实了。就连我自己也像离这个世界很远很远。

后来我渐渐明白,老汉并不是老糊涂了。老汉一直到死都因为没能把朱小菊救起来而深感自责。那天我大声喊救命,老汉又是第一个赶来的。他离这条大河最近。他离死神也最近。但他没能把朱小菊的生命第二次捞起来。那会儿小菊早就被激流冲走了。林真老汉一提起这事就号啕大哭,用拳头直擂自己的脑门,擂得很响,像坚硬的石头上发出的声音。

我捞她不起了啊,她长得太大了啊。老汉绝望地喊。

林真老汉很早就做着一个美梦,那就是希望我和朱小菊成个家,一起给他养老送终。我们是他救起来的两条命。但那时我们的确太小,我们竭尽全力也只玩了一出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过了一段时间,老汉像是把小菊忘了,听见脚步声便高喊一声,要发大水了啊!

那时他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了,不肯再住在房子里,一到夜里就爬到一棵树上去睡觉。他很会爬树。他在树上筑了一个很大的巢。开始我父亲还拿着绳子去捆他来我家里睡,一到半夜他就解开绳子跑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又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巢里,异常熟练地把他的鸟巢不断地加大,加高。但他的这种古怪行为,并没有多少人当一回事,全村人一致认为这老汉疯了。何况,那会儿已经交秋了。这年的汛期很短,水不大,连河床的边缘也没打湿,就匆匆退走了。接下来就是一连数日的天干,河床都干得裂开了口。这时大人们已很少上河床来,都着火般地忙着收秋呢。这里管收秋不叫收秋,叫抢秋。真的是在抢咽。放干了水的稻田里,一片喳喳飞镰割谷的快乐响声。女人割谷,男人扳禾,老头儿赶着牛车把新谷一箩一箩地拖到村里的晒谷坪上去。连老婆婆和小孩子都在田里赶鸟。我想,这样的情景正是我那死去多年的曾祖父所期待的。在他播下种子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着,等待他成群结队浩荡而来的子孙,来割稻子,来摘棉花。

天气奇热,谁都盼着下一场透雨。后来雨真的下了起来,连我父亲也会光着脑袋冲进大雨里,大喊大叫,下吧,下吧,使劲下吧。一道白沫挂在他的嘴角上,就像牯牛嘴边的唾沫。连我那眼快要瞎了的老奶奶,也站在廊檐下看雨。她老眼昏花,看着硕大的水珠子从天上掉下来,就像看见谷子从天上哗哗地掉下来。谁都没想到这场大雨会给谷花洲带来灭顶之灾,在人们放松了对洪水的警惕后,谷花洲暴发了前所未有的秋汛。

河坝决口时,水声其实不大响,嗡嗡嗡的,在无垠的黑暗中,谷花洲这世界上渺小的一角,忽然出现了好些黑点,像是比夜色更黑的成群苍蝇,在屋场周围打转儿。幸亏我爹那夜还穿着蓑衣在河里撒网捕鱼,下雨天,鱼都涌上来了,伸出头来呼吸。他站在船上,发现自己离天空越来越近,这是河水在上涨,但他并没有注意,他也看到了那些小黑点,也以为是苍蝇,伸手一抓,那黑点儿似的东西竟是泥点儿。天哪,怎么从天上落了这么多泥点儿下来了?他暗自惊叹,那泥雨却越落越密,掉在他的光脑壳上,脸上,钻进眼睛里。伸手一抓,就是满把的湿泥。他这才慌了神,弃了船,朝河坝上跑,整个河坝似乎都在蠕动着,挣扎着,像是复活了的古动物的骨骼,又像那条被他杀死的虎皮蟒又活过来了。我爹听见了,那低沉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已经开始隆隆作响了,河坝斜坡上的石块,都在往下掉,有的摔碎了,石头滚动着,猛烈地扫着他奔跑的腿。我爹扑通一声,脚踩一个空,要不是有股干巴劲,死死地搂住了裂缝的边缘,他可能就掉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缝隙。那成群的小黑点,正是从河坝的裂缝里进溅出来的。我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来回奔跑,一边用他粗大的嗓门儿吼叫,发大水了啊,发大水了啊!

那嘶哑的嗓门儿,竟像是林真老汉在喊。

河坝还在炸,炸开一条裂缝,又炸开一条,泥雨下得越来越大,像要把这个叫谷花洲的村庄彻底埋葬掉。河水已经淹没了坝外的河床,沿着堤脚软软地展开来,软软的,一条大河全都软成了水,实在看不出有多大的力量,可大坝却在吱哑吱吱哑地摇晃,平时看上去多么强大的河坝,其实又很脆弱,在软软的河水跟前,甚至有万般无奈之感。

我父亲嘶哑的嗓门儿终于叫醒了睡梦中的第一个人,我奶奶。这个瞎了眼的老太婆,奇迹般醒了过来,摇摇晃晃的,用手里的拐杖捅开了一扇门,又捅开了一扇门。我奶奶朝大坝瞅一眼,小声说,水来了。看那神秘的样子,就像说出了一个秘密。

队长叶四海也被噼噼拍拍的开门声惊醒了,披着件褪了色的黄军装,朝那些慌乱的人群看了一眼,神气活像一条公牛。

出什么事了?他厉声问。

一村的人都还没有彻底醒过来,还停留在似睡似醒的半昏沉神智之间。

我奶奶突然无比亢奋地喊了一声,快跑啊!

轰地一声巨响,大坝炸开了,一整条大河的水,都从那决口里冲了出来,这时的水不再是软软的了,如排山倒海纵横决荡,刚才还拥挤在一堆的人,瞬间全被惊涛骇浪打散,那么小,那么弱,成了一片片在水中翻过来覆过去的树叶了。只有有经验的人,才会从这场大洪水里逃生。跑水不能在洪水前面跑,任你跑得有多快,两条腿的人类也跑不过没有腿的洪水。跑水得对着洪水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跑,那才有救。我奶奶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洪水,她比那些青壮劳力跑得还快,一村的男女老少都跟在这瘦小的老太婆身后跑。

跑出来了的人,站在断成了几截、已经像是孤岛一样被水围困的河坝上,看着那些在栏里关着或用绳子拴着的牛羊猪狗,它们都在洪水中挣扎,它们全都跑不掉了,人类只顾自己的性命,却忘了给它们打开门,解开绳索或铁链。死亡,把这些无辜又无助的生命拴在原地,那没有语言几近荒蛮的绝望叫声,在洪水淹没它们之时引起阵阵回声。

跑不出来的还有房子。那些干打垒的小土院,被洪水一泡,脚就软了。村里倒下的第一座房子是我们家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房子倒了,我爹砸脑袋,突然暴发出一阵号啕哇哇的大哭,绝望得恨不得重新跳进洪水里去淹死。那哭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像是野猪和獾狗在叫。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啊!

紧接着又倒下了一座,那家的主人也惨叫一声,号啕哇哇地大哭起来,像我爹那样砸脑袋。

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

每塌掉一座房子就跟冒了浑浊的水泡似的。有人跑下水,很快又跑上来,上蹿下跳,那个慌张,就像世界末日来了。洪水荡涤着一切,将人类用血汗和泥土垒起来的栖身之地一一摧毁,连叶四海家那幢全村唯一的瓦楼也没放过。但这会儿早已听不见哭号了,还在村里的房子倒了一半之后,就有人开始笑,开始数数,开始把巴掌拍得呼啦啦响,啊,又倒了一座,啊,又一座……

那声音无疑是兴奋的,甚至充满了惊喜,奶奶的,我们家的屋塌了,你们家的屋也塌了,奶奶的全塌光了,全都一样了,老天爷可真公平呀!

这就是谷花洲的人,是他们最真实的精神状态,他们可以面对灾难,但绝不可以面对不公平的命运。天灾人祸也好,受苦受难也好,都该扯平了,一起去承受一样地活着。

水终于退走了之后,谷花洲像被一把抹平了,只有那些水杨树还在泥沼中静静地伫立着。奇怪的是,除了那些人们养的牲口残留在泥水中渐渐化为腐尸,不见一具动物尸体。跑了,狐狸跑了,野兔跑了,獾狗跑了,河床上所有的野兽全跑了,灾难降临之前,仿佛有个神秘的东西在指挥它们。人类也侥幸又躲过了一场灾难,这得感谢我奶奶。我奶奶最后站定的那个地方,就是谷花洲后来重建的村庄。她不但是村里年岁最大而且是一个最受尊敬的老人,而且还让村里人觉得格外庆幸。一个村庄里有了这么个长寿老人,这个村子即使重新建过一遍,也会觉得岁月很深,并且感到格外祥和。

唯一没有躲过这场灾难的是林真老汉,他太相信那棵大树和自己筑起来的鸟巢了,可能根本就没跑。而且,在洪水退走之后人们好像把他忘了,后来还是人们在清点死了多少猪狗多少牛羊时才顺便想起了他。其实他隐藏得也不太深,只有眼睛亮一点,仔细一点,不用走进林子就能看见他,他的尸体从他筑在树上的巢里倒挂下来,像一只挂在树上的死猫。

林真老汉死了很久都没被人埋,他死得太古怪了,又与一场灾难紧密相连。何况那时大伙儿刚逃过一场浩劫,惊魂甫定,更不想挨近那不祥之物。过了几天,村里人都闻到了从林子里飘来的腐烂的气味,我那自称什么鬼都不怕的父亲拎着一面铜锣,麻着胆子走进树林里打算把老汉葬了。埋死人是得打铜锣的,这是谷花洲的风俗。可我父亲一走进树林就把铜锣扔了,打起飞脚来往家里跑,好像有一群鬼在后面追他。

半夜里那面铜锣自己响了。那夜很黑,还起了一阵大风,几乎每户人家都是老老少少搂在一块儿睡的。那是谷花洲有史以来最让人惊恐不安的一夜。连公鸡都忘了打鸣。早晨起来,就看见河床上兀地冒出了一座新坟。我奶奶说,那座坟是林真老汉自己埋的。是他的魂埋的。我奶奶亲眼看见,林真老汉的灵魂把自己的尸身背进墓穴里,埋了。奶奶还说,每隔七天,不管是天晴下雨,林真老汉就要从坟墓里钻出来,把那座坟加高一些。奶奶每次看见那个亡人在月光下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就要流泪。是我父亲看见奶奶手心里没洗净的泥土,头发上还沾了不少夜露。奶奶的秘密被揭穿之后,竟露出了一脸少女般娇羞的表情。

我爹拦着不让她去了,她突然怒不可遏地骂道,我不去谁去?谷花洲的男人都死绝了啊!

人在茫然的时候,最好是走到一条河边,你立刻就有了方向感。

现在我离开家乡已经二十余年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经历就是一个乡下人走进城市的历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忘了那片河床,和河床上的那个村庄。对我本人而言,谷花洲已经没有多少家园的意义,它早已留在了我荒草蔓延的记忆的尽头。但每隔三年两载,我也会抽时间回去看看,只是看看,那个在我的回忆中偶尔浮现出来的故乡,我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一个人沿着河坝走,和河流一个方向。

已经很少有人能认出我。又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他们死了。那些曾经追着野猪又喊又叫的狗们,已经没一条活着的。村中玩耍的小儿中,也会多出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在我往返于谷花洲的途中降生了,我还来不及认识他们,但大致也能猜出谁是谁家的孩子。村中像我这样四十出头的人,已经有不少都抱上了孙子。这让我每次回到谷花洲,都有一种突然老了的感觉。如果没有离去,或许我已经当爷爷了。

我的父母都快七十岁了,都很健旺。父亲还能下地干活儿,百多斤重的担子挑在肩上,腰不闪,腿肚子不打颤。如果动物也是人,我父亲背了一身命案。可现在几乎是一个慈祥老人了,他的光脑袋和孩童般的面孔,看上去就像一个乖孩子。闲时他也会把那杆火铳从墙上摘下来,坐在门口迎光的地方,用砂纸反反复复地打磨,又用沾了油的抹布揩得闪闪发光。他的眼睛在这时会放出奇异的亮光,我想他一定是看见了自己年轻时举枪瞄准的情景,面对这样一杆火铳,鸟兽永远都会感到绝望。我听见年老的父亲叹息了一声,现在连麻雀都很少见了,只剩下人了。

母亲很少再下地,自然不必再纺纱了。那辆吱嘎作响的纺车,终于是没纺过一个世纪。母亲把它拆了,用来作引火的烧柴。干了那么多年的竹子,一点就着,烧过后连灰都没有。她现在每日就在屋后的小院里莳弄她的葫芦。我娘是很会种葫芦的,那时我们家肚子里装着一半的东西,就是葫芦。但我娘现在种葫芦已经不是为了吃,这只是一个乡下女人的爱好,就像城里的女人爱养些花花草草一样。她把种子撒在土里,不久就惊喜地看见葫芦苗长出了一小片叶子。她惊喜地看见葫芦藤爬上了架子,开出了一朵小兰花。她惊喜地看见头上的葫芦一个个吊下来,一天长得比一天大了,这个时候就不用她管了,葫芦在架子上独自丰满,独自成熟,大大小小地吊满了我母亲一头。母亲始终是惊喜的,她一生受苦受累,却能随时发现这一点儿一点儿小小的惊喜。葫芦长大了,嫩的吃下肚去,老的做成水瓢,又把籽儿留下来,到了来年再种。一年自有一年的辛劳,一年也总有一年的收成。

母亲的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

在谷花洲葫芦也是被仪式化了的一种果实。结婚娶亲时,一个葫芦锯成两半,新人各执了一半,盛满了酒交臂而饮。我父亲母亲一辈子不知丢了多少东西,但他们结婚时的两把瓢,还挂在这家里的墙壁上。这样的风俗其实也与河流有关,葫芦的葫与浮谐音,守着这一对葫芦瓢了,他们这一生就不会沉下去。葫芦好种,易活,肯挂果。这使它和北方的枣子花生一样,又具有了繁衍的象征意义。谷花洲的女人每生下一个孩子,就要锯一把葫芦瓢,既能给这孩子带来幸福,又是做娘的死了用来喝血水的。女人每生一个孩子,就要喝一瓢血水,我娘一生生了九胎,有七个孩子活下来了。但她也得喝九瓢血水,长长短短都是一命呢,在娘的肚子里怀过的就是一条命呢。

娘每见我一次,就要说一次,说她就快要死了,说得那样坦然。可等我一走,她又特别怕死,她要活着,活着盼我下一次回来,当然也盼着我众多的弟妹。他们和我一样,也先后以各种方式离开了谷花洲,远离了这片河床和这条大河。这无穷无尽的期盼,似乎就是她活下去的理由。但我父母亲自己却不愿去城里。他们才是真正的谷花洲人,生老病死都要守着这里。我与故乡的最后一丝联系,是与这种血缘传承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他们死了,我还会回来吗?

我挑起水桶去大河里担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闷得慌,想干点什么。

水要翻过河坝,去大河里担。

我父亲年轻时每次都是傍晚去担水,顺便在河里洗个澡。他干净的被阳光晒成了古铜色的肌肤,总能让我后来的回忆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只要想起他,我第一个就想起他挑水的样子。我看见他向我走来,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绷一弛,从他身后望去,可以望见那条越来越浑浊的大河,和河面上升起的点点渔火。这让我感到奇怪。我总是通过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形象看到那条大河,而不是通过母亲。

女人们总是在大河出现之后才逐渐浮现出来。很多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服。杵衣声,欢笑声,衣服忽地一下抻开的声音,把河流搅得缤纷一片有声有色,可是她们自己却像是一个个映入水中的倒影,散漫在水里,飘摇在水里,化了。这让我感到女人同河流的联系可能更神秘更深远,更有迷惑性。

河床上又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分。蓼头叶长高了,水杨树也长高了。偌大的河床上这会儿还不见一个人影,只隐约传来零星的浪涛声。已是春夏之交,花早已开过了,晚开的几朵花,都把自己打开了,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整个河床似乎都刚从极度的亢奋中躺下来,很累了,想要睡了。我嗅到了一阵阵暗香,就像一个姑娘在熟睡中发出来的。一个人站在这广袤的河床上,瞬间会感到自己已置身于世界之外。你会看到一条伸向某种深度的小径,它包涵着深深的诡秘。你慢慢地走着,就像极其深邃的一次旅行。

太阳快要落水了,阳光涌进了整条河谷,落日并不是慢慢沉人大河的。太阳落水是刹那间的燃烧。我的目光朝水面移动,看见那条河又流过来了,从关山重重中流来这样一条大河是不可思议的。我知道它的上游全是山,是峡谷,流到我们这里却制造了大片大片的河床,而它自己也变得宽阔了,眼前满是涌动的浑黄色水流,使我伫立的这片河床充满了动感。脚下的一切都涨了起来,轻得一点分量也没有。这让我感到忐忑不安,我看着它,愣愣的一脸迷茫。天地间真的有这样的一条大河吗?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缥缈过。

但往大河里一走,一切又变得真实了。尽管被河流带走的东西很多,有些东西是不会随滔滔不绝的河水一同流逝的,比如说那些与河流有关的性格,它会永远留驻在你的生命里,孕育了河床上男人那种强悍又血气方刚的气质。河床上有很多这样的男人。一个河床上的汉子,活到八十岁,你仍然能在他皮肤上一掐一个血印子。

这样的男人是无法在河床之外找到的。

我突然明,白我的曾祖父为什么把那条大船驾临这个地方就再也不走了,我看见了,那个性情倔强的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他在晚霞密布的天空下扬起一只手臂,他的手陡然颤了一下。他看见这片河床。他老了,得把自己埋在土地上。这并非我脑子里忽然飘过的一个奇想。我看见许多沿河的坟墓前,都立着一块雕琢成船帆形的白色墓碑。那躺在青草与白帆之下的,肯定是一位在河上闯荡了一生的驾船人。他们就是长江中下游平原最初的开垦者,然而他们的血脉还是这条河,一条勇猛剽悍的河,不老的河。

我把两只水桶灌满了,往家里走。生命中多了股暗藏的力量,我走得就不再一摇一晃了,那是因为心里装着一条大河。但到了家,仍然感到陌生;怎么也感觉不到这是我的家。母亲也把我当客人了,不住地给我夹菜,一声一声地催我,吃啊,吃啊。我却不时停下筷子,出神地望着房梁上挂着的一条条熏肉和一串串晒干了的红辣椒。乡下人吃饭口重,碗碗菜里都是辣椒,一只饭碗扒光了,仍是血红的,这样的饭菜我已很难下咽了。母亲以为我心情不好,又想起谁来了,母亲叹了一声说,那些事都过去好多年了,莫要总是放在心上。

夜里我睡在朝阳的那间南房里,有张土坯垒的床,铺了一层干稻草,又弄张凉席垫上。稻草搂到阳光下晒过了,晒得火热火热的,有一些未脱尽的谷子居然长出了秧苗。江南依然显示出它无所不在的蓬勃生机,夜里能听见庄稼和孩子都在拔节的声音。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很黑,连窗户也不知开在哪里。但能听见风把窗叶推来推去,飘进来一股热烘烘的牛粪味儿。还有那些蟋蟀儿、虫儿,都在这寂静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里低低地唤着什么。这声音叫得我怦然心动,就像在心里叫。我久久不能人睡,老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上来了。我感到有一双眼睛凑近了窗口。她在偷窥我。我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水腥味,似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我身上流动。我真想低声对她说,别看了,这床上只躺着一个老大不小的陌生男人,你早就认不得了。

隐约传来一阵哭声,大概是谁家的汉子在打老婆。谷花洲的男人,永远还是这样啊,心里不痛快就拿女人撒气。打够了,又会扯掉女人的裤子,还要彻底灭灭那股邪火。那女人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听来又有一种莫名的悲欢交集。

醒了,打开门,却是一个异常寂静的早晨。我枕着枕头的那片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打湿了,这才猛然悟到,我是枕着那默默流动的浪涛声睡过一夜的。我起得很早,门外还不见一个人影。但我仍固执地相信,这天晚上有很多人来找过我。他们悄没声息地走近了我的窗户,又悄没声息地一个个走掉了。

又要走了。我踏上了河边上那条发白的土路,太阳晒得我长时间沉默不语。我看见我在走,然而那只是我倒映在水里的影子迈出的脚步。离别的忧伤因而就有了游戏的味道。又听见谁在喊我,是娘送别的声音。我慢慢转过身去,把目光洒向那片河床。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正在草甸子上打滚,白花花的一片光屁股,快乐无比地扭动着。它让我在一瞬间完全恢复了对昨日的记忆,那里面曾经有我。转过一道河湾,我再回头去看时,看见的已经是很多晃动的大人的身影,男人挑着水桶,女人们抱着装满了脏衣服的盆子,正静穆地走向那条大河。

作者简介

陈启文,男,1962年生,湖南临湘人。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三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初级阶段》,中篇小说《城市猫眼》、《颠覆》、《仿佛有风》、《白得耀眼的时间》等。其作曾多次获奖。本刊曾选发其小说《流逝人生》、《太平土》。现居岳阳,系自由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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