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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在路上行走的鱼》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8:4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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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的肚挺得锅一样大了。

何青草将这个消息丢给杨把子,杨把子的脸顿时成了白菜帮子,绿透了。何青草靠在门框上,嘴角一撇一撇的,像牙缝里卡了刺,横竖拽不出来。何青草总是随身带一把麻籽,边嗑边走,和人说话,仍不住地往嘴里扔麻籽,麻籽壳和话一块儿往外吐,飞飞扬扬的。麻籽都是杨把子买的,她嗑着杨把子的麻籽,杨把子的心就落到肚子里。她虽然没嫁给他,可总归被他预订了,那一亩三分地迟早要让他耕种。如果哪天她没嗑麻籽,肯定是生杨把子的气了,杨把子就不敢惹她。她今天上门,嘴唇干干净净的,往那儿一靠,杨把子就乱了方寸。这个消息对杨把子不亚于一枚炸弹,炸弹还能躲开,消息能躲开吗?不能!

杨把子醒不过神儿似的,定定地望着何青草。何青草咦了一声,你嗓子塞东西了?杨把子慌慌地说,不……不会吧?何青草更加生气了,连我的话也不信了?何青草的话就是杨把子的圣旨,是最高指示,杨把子知道自己必须表态了,于是恶狠狠地说,这个贱货,我劈了她。何青草又一撇嘴,杨把子,你倒挺会装啊,这出戏是你和她合伙演给我的吧。杨把子急了,一急脸就涨得猪下水一样,水红水红的。没有,我杨把子啥时骗过你。杨把子四处搜寻着,想找个什么物件,来表现他对何青草是多么痴心。何青草没给他这个机会。何青草说你们家的事与我屁相干,扭着胯走了。她扭一下,杨把子的心就嘎巴一声脆响。

杨把子提把镰刀,躁躁地往王庄赶。何青草说梅子嫁的地方叫王庄。杨把子要把她领回来,她敢说个不字,他就一刀砍了她。这个贱货,杨把子牙齿都要咬碎了。

梅子是杨把子的女儿。梅子不到六岁,梅子娘就病故了,梅子是杨把子一手拉扯大的。杨把子有几次续弦的机会,可由于梅子,都黄了。梅子从小多病,又瘦又黄,像一棵早稻草。她的药钱都是杨把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样一个家,哪个女人敢进来?杨把子也就死了那条心。这一熬就是十多年,梅子的病渐渐好了,而且出落得水灵灵的。杨把子再续的念头又冒出来,很有点儿活蹦乱跳的意思。杨把子的目标是何青草。几年前,何青草男人在矿上被砸死了,她一直没改嫁。何青草能说会道,是村里有名的呱呱嘴。杨把子喜欢听她说话,他巴不得有个女人常在耳边唠叨。一次,杨把子路过何青草门口,她和儿子大宝正在为种甜菜还是萝卜争执。何青草要种萝卜,大宝要种甜菜。何青草讲,天上下雨地上流,你的耳朵咋灌不进油?大宝说甜菜能卖好价钱。何青草说价钱高,产量低,要是没人收,烂在手里喂毛驴吧,毛驴也不吃。大宝说萝卜就有人收了?何青草说萝卜营养高,城里人喜欢嚼,延年益寿呢,谁不想多活几年?杨把子听了一会儿,嘿嘿笑了。把这个女人娶回家,等于天天听山西梆子。杨把子向何青草传递了心思,何青草一口答应,但有个条件,让梅子嫁给大宝。这是个绳索,一下就把杨把子绊住了。大宝不聋不哑,心眼儿蛮活泛,谁家电视机收音机有个毛病,他弄几下就好了,可就是个儿矮,也就一米五多点儿,比梅子矮一大截呢。杨把子不知道咋和梅子说,这不成换亲了?何青草就做杨把子工作,金砖配银砖,驼背椽子配犁弯,咱对路呢,你为梅子受了半辈子苦,她该报答你了。大宝个儿矮点儿,可心灵手巧,她嫁过来,这个家就她说了算,她往东大宝不敢往西,她要苹果大宝不敢给梨。个儿大有啥用,个儿大没瓤,一肚黄汤。再说了,我又是婆婆又是娘,掏心掏肺。梅子不同意,你就得给大宝娶媳妇,我一个大活人,咋也不能白跟你吧?你瞧瞧你,一脸皱纹跟树杈子没两样,说是四十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六十四呢。我岁数比你小,脸面比你嫩,要金要银都不过分。杨把子当然没能力给大宝娶媳妇,可他又想娶何青草。杨把子把这个意思跟梅子说了,梅子犹犹豫豫的。杨把子说你要实在看不上大宝,那就算了。杨把子自有一把算盘,梅子不同意,找别的人家得要份彩礼吧,那份彩礼也能给大宝娶房媳妇。梅子答应了。杨把子和何青草皆大欢喜,俩人紧锣密鼓地张罗着给梅子和大宝办事,梅子却突然失踪了。杨把子找了梅子半年多,光鞋就磨破了好几双。他以为梅子被拐卖了,好几夜眼睛都哭红了。要不是何青草打听到信儿,他还蒙在鼓里呢。梅子和王庄一个后生过上了,而且“肚挺得锅一样大了”。他养了她二十多年,她嫁人连个招呼也不打,杨把子怎能不生气?

杨把子眼睛鼓胀胀的,他摸了一把,生怕眼珠蹦出来0这一摸,手便湿漉漉的了。

杨把子回到村里已是黄昏。他没牵回梅于,倒是牵回一头牛。是头黄牛,牙口不大,脑门上有片白,挺像戏文里的潘仁美。它似乎不大情愿离开王庄,一路上不是尿,就是屙,走走停停。杨把子抽一棍子,它就快走几步,他一将棍子放下,它就耍赖皮。杨把子的胳膊酸困酸困的,抽一棍子,骂一句,不长记性的东西!杨把子也只能对它撒火了。

杨把子按照村民的指点找到王小声家。何青草打听得清清楚楚,和梅子过在一块的后生叫王小声。杨把子抱了一丝侥幸,盼望有人告诉他村里没有叫王小声的,那样,他就能向何青草交代了。可人们根本没看他手上的镰刀,热情地说,有呀,那后生能干,一分钱没花就领回个媳妇,喏,往前走,门口有树的那家。杨把子腿一软,差点摔倒。院子倒是挺大,可一看那三间土房就知道是下等户,填饱肚子就算不错。梅子偷偷摸摸找了这样一户人家?杨把子不敢相信。一进院子,他迎头撞上了梅子。梅子正端着畚箕出来倒东西,看见杨把子,畚箕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半晌方怯怯地叫声爹。何青草说得没错,梅子的肚果然锅一样挺着。杨把子心里骂,羞煞人呢,脸就抽搐成一团。梅子嫁的那个王小声,一看就是个瓜秧子,有皮没馅的东西。他要拦杨把子,杨把子狠狠把他拨到一边。杨把子拽不走梅子,就举起了镰刀。梅子出奇地平静,王家母子脸都白了,她竟面不改色。她迎视着杨把子说,砍吧,你生气就砍吧。杨把子痛心地想,完了,闺女彻底成外人了。杨把子没再拽梅子,拽回去她还要跑出来的,杨把子也没砍她,那是气话,他能砍自己闺女?可杨把子不能白跑一趟,梅子既然跟了王小声,那就让王小声出点儿血。杨把子冲进屋,想抄些值钱的东西。搜寻了半天,竟找不出一样值得带走的。后来,他就牵了这头牛。杨把子以为他们会拦的,但他们只是愣愣地望着他。梅子说,爹,牛你牵走,咋也得吃了饭。杨把子懒得理她,气哼哼地往外走。杨把子走出老远,王小声夹个包袱追上来,说是梅子给他买的衣服。杨把子远远地扔出去,恶狠狠地说,我没这样的闺女。

杨把子牵着唯一的战利品,在乡间的土路上飘飘摇摇。杨把子的气并没消掉。他在梅子身上耗费了那么多心血,她竟这么生分。那次为凑给梅子治病的钱,他到草原深处挖药材,险些让狼吃了。有一年春节,杨把子穷得连割一斤肉的钱都没有,他不忍看梅子馋嘴的样子,去邻村偷了一只鸡。那是杨把子第一次偷东西,他被狗追出老远,又崴了脚,半个月下不了炕。可她一长大就把杨把子踢开了。现在,杨把子牵她一头牛,说啥也不过分。

如果杨把子知道这头牛会给他带来那么多麻烦,打死他也不会牵的。

走到村口,杨把子腿软得舌头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卷回去。他一天没吃饭了,又赶了一百多里路。可杨把子咬着牙,一步也不敢停下。他怕撞见人,问起来,他不知该说啥。左躲右躲的,还是碰见两个。一个问,杨把子,从哪儿偷的牛?膘好着呢,少说也下四百斤肉。杨把子答,牙都没了,还想着吃。另一个问,发财了?怎么不弄头奶牛?白天干活,晚上你还能解决一下。杨把子回骂一句,勾着头,溜得更快了。

院里没有拴牛桩,杨把子就将牛拴在窗棂上。他扑进屋,先灌了一缸子冷水,然后翻出吃剩下的荞面锅饼,卷了两根咸菜一阵猛嚼。吃了几口,他坐到门槛上,盯着那头牛。那牛见他吃东西,就哞哞叫,同时抻着缰绳。狗日的“潘仁美”,也肚饥了。杨把子骂,谁让你不听话,饿死你。杨把子没工夫也没心思饲养它,他琢磨怎么向何青草交代。那一亩三分地他怕是没机会耕了,可他要让何青草相信,他没和梅子合伙骗她。要不,他能牵回梅子的牛?

杨把子疲困的目光在牛的三花脸上咂摸着,那个主意便慢慢悠悠晃出来。

何青草是两个小时后进来的。她依旧靠在门框上,嘴唇干干净净的,连半粒麻籽壳也寻不见。杨把子赶忙搬过个凳子,讨好地说,坐呀,坐下。何青草说,不敢呀,谁知你凳子上安钉子没,我屁股没肉,禁不住扎。吃饭剩一口,办事留一手,你这种人不好对付。杨把子赔着小心,这哪儿和哪儿挂上了?何青草说,你还怕挂呀?你不就想挂个女人吗?杨把子掀开柜,想找点儿吃的,可惜什么也没有。何青草问,去过了?杨把子点点头。何青草又问,我骗你了?杨把子长叹一声,不要脸的东西,气死我了。何青草冷笑,你还怨她呀。杨把子说,我当真是一点儿不知道。何青草说,一根苗结不出两头蒜,你别日哄我了。杨把子满脸皱纹一下拉长了,我不是那种人,我对你一百个真心。何青草乜着杨把子,你一万个真心有啥用?我不能让大宝打光棍。杨把子赶紧汇报,我拉回一头牛——何青草打断他,女人是缺货,我比不上黄花闺女,嫁一回人,不要个三金三响,要两三万彩礼还行吧?提亲的踢破门槛了,我赶都赶不走。我一个没应,为啥?等着靠你这棵树。你说你哪点好?就是个人实在,我也是冲你的实诚去的。两家并一家多好,可……现在好了,鸡飞了,蛋打了。我就是想嫁你,也得征得大宝同意吧?杨把子趁她喘气的空儿,忙又强调,我牵回一头牛。何青草撇撇嘴,一头牛抵啥?蚂蚁拽秤砣,差着远呢。杨把子说,这头牛咋也卖四千块钱,给大宝找个媳妇,先把亲订了。我胳膊腿都硬朗,挖药材,套野鸡,一年也挣不少。啥时候大宝的媳妇过门,再说咱俩的事。何青草说,你倒会盘算,你挣不上,大宝就等着打光棍?杨把子说,到时候就是卖血,我也凑上这笔钱。何青草撇撇嘴,别说这杠杠话,我逼你卖血,我成啥了?话虽然这么说,何青草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杨把子趁机说,卖了牛,先订亲,我要是弄不上钱,你爱咋着咋着,卖牛钱就算我送给大宝的礼了。青草,你得给我一个机会哇。何青草仔细看了杨把子一会儿,坐在凳子上了。她说,把子,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是苦命对苦命,可咋说我也不能丢开大宝不管呀。杨把子兴奋得直搓手,对,对,你说得对。

杨把子太感谢这头牛了,它挽救了他和何青草还未开始的婚姻。杨把子确实不怪何青草,哪个当娘的不疼儿?何青草不生气的时候还是蛮温柔的,问杨把子累不累,吃了饭没。何青草临出门,杨把子去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何青草打开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迟早是你的。杨把子的心顿时热乎乎的,他嘿嘿暗笑一阵,猛然想起牛还饿着,提了镰刀就往草地奔。

杨把子在县城牛市上站了整整两天。两天共有六个人问杨把子的牛多少钱,一听杨把子要四千块,连讨价还价都没有。一个汉子说,膘不好,出不了多少肉。牛没卖出去,倒上了二十块钱税。第一天上了十块,杨把子老老实实交了。第二天,那个羊鼻梁又要杨把子缴税。杨把子说还是昨天那头,今天还上?见羊鼻梁不耐烦,又提醒道,它长得像“潘仁美”,你忘了?羊鼻梁正眼也不瞧他,你哄谁?你这号人我见多了。没等杨把子分辩,就撕了一张税单。杨把子怎么也掏不出那十块钱,手抖得有点儿控制不住。最后羊鼻梁替他牵了牛,他两只手一齐上,才拱出一张散着汗味的票子。

第三天一早,杨把子牵着牛回来了。他不敢再等了,不然,羊鼻梁还要上十块钱的税。他打算放一阵儿,让牛攒攒膘。

到了营盘镇,刚过正午。离村还有十多里,杨把子不那么急了。他准备到黄石那儿买两个麻饼,再买二斤麻籽。黄石和杨把子是一个村的,几年前在水泥厂砸断了腿,得了一笔钱,他用这笔钱在镇上开了家食品店,杨把子的麻籽都是从他那儿买的。

“潘仁美”大概也饿了,突然站住不走了。任杨把子怎么牵,它一步也不肯挪。杨把子抽它,它还是不走,倒是屙了一堆。街上的人瞅着稀罕,笑成一片。杨把子不知怎么办了,这家伙似乎成心出他洋相。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瞅了一眼,于是,他看到了吴主任。

吴主任正从对面走来,嘴里叼着烟,目光嗖嗖乱窜,不知寻什么东西。吴主任是镇政府管食堂的,不算什么官,可大家习惯称他吴主任。一到年根儿,吴主任就找杨把子买野鸡,说是给上边送礼。去年,他还找杨把子买了两只乌鸡。村里只有杨把子养乌鸡,那是预备给梅子做药引子用的。杨把子从他和村长的话里得知,镇长女人好像得了什么病。他办的哪件事都和镇长有关系,杨把子断定他是镇长手底的红人。从村长对吴主任的态度也瞧得出来,那些副镇长下乡,村长不过杀只鸡,或宰两只兔,吴主任下来,村长必定要买副猪排骨。

吴主任到了近前,才认出杨把子。吴主任看一眼杨把子,再看一眼牛,拿过杨把子手里的棍子,冲牛的胯沟捅了一下,牛立刻撒起欢来,杨把子拽都拽不住。

牛终于停住了。杨把子没想到吴主任会跟上来,他擦着头上的汗,冲吴主任笑笑。吴主任抛给杨把子一支烟,围着牛转了一圈。吴主任上身长,下身短,给人一种笨拙的印象。那是假象,杨把子知道吴主任欢实得很,抓鸡时比杨把子还利索。

吴主任问,你的?

杨把子点点头,就将卖牛的事说了。

吴主任咧嘴笑了,像有气泡咕咕从水壶里冒出来。他说,这点儿事,咋不找我?

杨把子忙问,你能帮我?

吴主任似乎不太高兴,这算啥呀,食堂处理不就完了?说个价吧。

杨把子搓搓手,狠狠心要了四千二。余头是幌子,能卖四千就不错了。

吴主任嘿嘿笑,杨把子心里发虚,怕自己要得太狠了,把吴主任吓住,正想说个活口,吴主任噗地将烟头吐掉,也就是碰上我了,别人不会给你这个价。

杨把子的目光跳了几跳,明白自己撞运了,褐红色的脸泛起一片亮光。

杨把子牵着牛随吴主任走进镇政府后院。吴主任让杨把子帮着把牛杀了。杨把子心里轻松,干得很卖劲。吴主任从街上喊来一个人,对杨把子说是专门杀牛的,然后哼着小曲出去了。那人刀头果然准,一刀下去,牛就挣扎不动了。不知怎么回事,杨把子不敢看牛的眼睛,可最后还是忍不住瞧了一眼。牛眼睛里已经没有光泽了,杨把子心中还是硌了一下。杨把子想早点儿回去,便找吴主任拿钱。

吴主任跷着腿,正举着一瓶啤酒吹喇叭,桌上丢着猪肘子和散开的花生米。吴主任说中午没顾上吃饭,叫杨把子陪他喝一瓶。杨把子早就饿了,半推牛就地坐下,吴主任打开一瓶啤酒。吴主任很热情,让杨把子,喝啊,吃啊。杨把子第一次和镇干部坐在一起喝酒,很是局促,屁股几乎半悬在凳子上。杨把子没酒量,一瓶啤酒下去,脑袋晕晕乎乎的。吴主任让他再喝一瓶,杨把子说啥也不喝了,他让吴主任把钱开出来。吴主任哦了一声,很随意地说,现在没钱,过两三天吧。杨把子僵了一下,说,那……杨把子并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吴主任眯着眼说,咋,信不过我?杨把子不敢得罪吴主任,忙说,没有,没有。吴主任给杨把子打了张欠条。杨把子虽然忐忑,可转念一想,吴主任买过他不少东西,那钱一分不少都给了。于是拧出半脸笑,做出感激不尽的样子。

杨把子去黄石的食品店买了二斤麻籽、两包点心、两袋奶粉、两斤花生米、几包方便面。想想,又买了几根火腿肠。杨把子让黄石先记上账,要了牛钱就还。黄石笑着说,四千块钱在那儿搁着,我还怕你欠下呀。

一个人走路轻快多了,杨把子边走边哼着《纤夫的爱》。杨把子很喜欢这首歌,尤其喜欢那句“让你亲个够”。现在,他又有盼头了,到那天,他一定要把何青草亲个够。他和何青草没有过实质性接触,他摸几下,何青草还行,越过一定的界线,何青草就会打开他。何青草的原则是上半部可以动,下半部不能碰。而杨把子的心思还就在下半部,她的胯实在是勾人……杨把子顿时躁烘烘的。

天黑透了。杨把子没回家,径直去了何青草那儿。何青草问卖了?杨把子说卖了,卖给了镇食堂,过两三天就能拿钱。何青草问靠实不靠实,杨把子说没问题,吴主任很仗义,还请他喝了酒。何青草也信了,她翻着杨把子那些东西,说,你真是不攒二两膘,这得多少钱?虽是责备的语气,神色却是温和的。杨把子嘿嘿笑,问大宝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大宝。何青草听出杨把子的意思,用很特别的目光戳杨把子一下,说,孙悟空斗如来,贼心不死呀你?何青草没恼,似乎有鼓励的意思。杨把子突然将何青草抱住了。何青草挣扎,干吗干吗,你个醉鬼。杨把子没松开,他摸了两下就去解何青草的裤子。全凭了吴主任那瓶啤酒,不然杨把子没这么大胆子。何青草抗拒着,但并不是真用力。看着就要得手了,院里传来大宝的咳嗽声。杨把子乱作一团,倒是何青草显得镇静,低声道,别慌。

大宝进屋,杨把子和何青草已整理好。杨把子想等大宝再次出去,他和何青草接着进行节目,可大宝坐下就没动窝儿。杨把子那个念头花瓣一样枯萎了。

杨把子在院外积肥,黝黑的脸上浮了一层汗,竟然晶莹剔透。村里很少有人用土肥了,杨把子买不起化肥,只好用农家肥。听见自行车的声响,他抬起头,梅子和王小声已到了近前。梅子胸前抱着他先前扔了的那个包袱,显得更加臃肿。杨把子突然一慌,想他俩肯定是索要那头牛来了,铁锨顿时变得沉甸甸的。梅子叫声爹,王小声抢过铁锨,说我来吧。也就是慌了那么片刻,杨把子的恼怒就上来了。他不过牵了一头牛,他俩竟然追上门了。杨把子闷闷进屋,梅子跟在身后,似乎要说什么,几次张口,均被杨把子的黑脸堵了回去。

杨把子没在屋里待,他躲出去了。他生梅子的气不假,另一个原因,也是害怕梅子问起那头牛的去处。

杨把子绕了一整天,傍晚,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去。他想好了怎么回答梅子,一下子就噎住她。看样子,她和王小声要住几天了。他决定不给俩人好脸色,那样他们就不会赖着不走了。杨把子没想到梅子和王小声已经走了。土肥已经积完了,堆得像个山包。院里的铁丝上晾满了洗过的衣服。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也被磨得亮晶晶的。杨把子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又揭开锅瞧了瞧,知道梅子和王小声没吃饭。

那一夜,杨把子有些难过,有些自责。就算梅子来要牛,他也不该让她饿着肚子走啊。杨把子不像原先那么生气了,想的全是梅子的好处。梅子其实很孝顺,吃什么东西都想着他,就是一粒糖也要给他留一半。那次,他崴脚下不了炕,全是梅子伺候的,她个小体弱,险些被开水烫伤。还有一次,杨把子被老鹰啄得满脸开花,梅子哭得背过了气。就说她和王小声的事,也不完全怪她。她肯定是不喜欢大宝,可杨把子那么求她,她又不忍伤他的心。梅子从小疾病缠身,没人和她玩,她的性格有些孤僻,做事常常出人意料。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王小声是不怎么样,但总归她喜欢。做父亲的不能老记女儿的仇。这么一想,杨把子的眼睛就潮了。要出牛钱,一定给她买些东西,或干脆给她留几百块钱。等他手头宽裕了,再还她一头牛。

第三天一大早,杨把子就去了镇上。吴主任的屋拉着窗帘,门掩得死死的。杨把子不敢惊动,悄悄蹲在门口。对面是一片蒿子草,蓬蓬勃勃的。一条黄狗鬼鬼祟祟地在草丛里嗅着,之后叼起一块骨头,迅速逃离了。肯定是吴主任丢的,黄狗也算惯偷了。杨把子觉得有趣,嘿嘿笑出声。猛地,他捂住嘴,朝吴主任的门上瞅了一眼,长吁出一口气。

镇里开早饭了,杨把子瞅着镇干部走进食堂,又瞅着他们从食堂出来。已过了吃饭时间,吴主任屋里依然没动静。吴主任要么熬了夜,要么喝醉了酒。村长黄四就是这样,如果夜里打了麻将,第二天会睡到半上午,黄四女人都不敢轻易叫他。一次,一个村民家的猪被砍伤,他喊起酣睡的黄四,黄四不但没给他做主,反狠狠训了他一顿:谁让你把猪放出来的?放出来也罢了,谁让它往地里跑的?往地里跑也罢了,谁让它乱啃的?

太阳爬得老高了。吴主任还没出来。杨把子有些心焦,他贴着玻璃听听,啥动静也没有。再听,还是没有。杨把子嘴唇凝了一层紫色,如腊肉被烤煳了。他终于耐不住,找厨师大耳朵询问。大耳朵说吴主任昨天晚上就没回来。杨把子问去了哪里,大耳朵说我哪儿晓得,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白白等了这么半天。杨把子瞅瞅前后没人,狠狠往吴主任门上踹了一脚。

杨把子走出镇政府大院,在街上溜达。他的目光一根根飞出来,在一个个角落里掘着,似乎吴主任就藏在某个地方。杨把子转了几个来回,没扫见吴主任的影子。他又挨个儿进店铺、饭馆、理发店。商铺的人热情得让人难受,待知道他是找人的,脸即刻就结了一层厚霜。杨把子撞进一家性用品商店,满脸雀斑的老板竖在门口,硬向杨把子推销那套假阴具,还让杨把子试试,说比真的还舒服。杨把子几乎是逃出来的,拼了一身汗。但他没放过一个小店,他不知吴主任来不来这种地方,寻找总有一线希望。

中午,杨把子在黄石那儿吃了两个麻饼。黄石问还没找见,杨把子说没有。黄石说他们忙得很,恐怕你得多跑几趟。杨把子说没啥,咱这腿就是走路的。黄石说这么热的天,喝瓶啤酒吧。杨把子舔舔嘴唇,随即道,我喝不惯,像马尿。杨把子夜里没睡好,又起得早,此时甚觉疲累,趴在柜台上困了一会儿。

下午,杨把子走进镇政府,恰好碰见大耳朵。大耳朵说吴主任回来了,但又出去理发了。杨把子恨得脸都青了,找了整条街,咋就不到镇政府再瞧瞧呢?还困觉,杨把子恨不得扇自己个嘴巴子。

镇上有七八家发廊,杨把子没怎么费事就找见了吴主任。吴主任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由那个黄头发女孩在他额头、耳朵捏来捏去的。女孩问杨把子理发还是洗头,杨把子摆摆手,指指吴主任。女孩对吴主任说,找你的。吴主任拉开眼,杨把子啊,怎么找到这儿啦?

杨把子笑笑,恭维,吴主任一脸福相啊。

吴主任的声音没一丁点儿水分,有事吗?

杨把子说,我来看看那钱——

吴主任说,你去镇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杨把子退出来,他没去镇政府,而是躲在暗处。过了一会儿,瞧吴主任离开发廊,向镇政府走去。杨把子尾随其后,远远地跟着。

杨把子以为回到吴主任办公室就能拿到钱了,没料吴主任说现在没钱,还得等几天。

杨把子急丁,我的钱可有用处呀。

吴主任笑了,谁的钱没用处?

杨把子手心出汗了。他一紧张,手心就冒汗。

吴主任说,放心吧,这钱欠不下你的,几千块钱,算个啥?

杨把子的目光一缕一缕挤到吴主任脸上,你想想办法,凑一凑。

吴主任说,别逼我,有钱我能不给你?

杨把子看出吴主任不高兴了,他不敢再坚持,问哪天来拿钱。

吴主任说,过一阵儿吧。

杨把子想不出一阵儿是多少天,欲再问,见吴主任拿起了电话,就将后面的话打断了。

杨把子从黄石那儿赊了些东西,又向黄石借了二百块钱,他强调,要出牛钱就还。黄石说,没问题,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呀。

杨把子挺沮丧,他原打算揣着钱回去的。当然,他并不担心,偌大个镇政府,不会短下他那几千块钱。况且,他手里攥着欠条。杨把子只是不知咋向何青草交代。杨把子把那些东西分出一半,提着去了何青草那儿。何青草问要上了?杨把子说没钱,还得再等等。何青草说,我看这几个钱,得跑断你的腿。杨把子故作轻松状,跑就跑呗,反正力气也没处使。何青草在杨把子额头戳了一下,你说你,人蔫巴,贼心大,做事往后退,处处想着占便宜。杨把子嘿嘿笑着,大宝虽然不在家,杨把子并没有动手动脚,怕不慎惹恼了何青草。

次日,杨把子提着剩下的东西,揣着二百块钱去看梅子。杨把子本不想在梅子那儿吃饭,生怕不小心说出卖牛的事。可梅子泪汪汪的,杨把子就心软了。杨把子想问问梅子咋就看上了王小声,因她一直绷着脸,那话最终也没说出口。

杨把子再去镇政府,是一个星期后。主任让他过一阵子,一个星期已经够长了。那几日他使劲撑着,两嘴角都憋出泡了。

吴主任正和人下棋,两眼死死盯着棋盘,窒息的样子。杨把子进屋,吴主任头都没抬。杨把子不敢打扰,悄悄坐在一边。对手得意地说,无路可逃了吧,这几天你夜里消耗大,耗出油了。吴主任闷了半晌,骂声妈的。一盘棋下完了,吴主任没看杨把子一眼。下第二盘时,杨把子捏了一把汗,他怕吴主任再输了,输了棋是不会有好脾气的。杨把子身子前倾,恨不得将所有的力气挤出来,帮吴主任一把。可吴主任还是输了,他连连说不下了不下了。对方说,请我吃饭!吴主任说没问题,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不但请你,今天让你吃活的。此时,吴主任的目光才移到杨把子身上,道,怎么又来了?没钱!

杨把子的脑袋一下涨大了。吴主任说得太干脆了,杨把子还没要呢。杨把子说,吴主任逗我玩呢。他赔着笑,那笑悬浮着,一抖就会落到地上。

吴主任说,我哪有心思逗你玩?

杨把子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生怕惊了吴主任,我等钱急用呢。

吴主任的脸色很难看,在家老实儿等着,有了我通知你。

杨把子试图拦住吴主任,那牛是我的全部家当。

吴主任说,咋这么哕唆,这么大个镇,能欠下你那几个钱?说着就出去了。杨把子想跟着,吴主任戳他一眼,他就站定了。

杨把子几乎要哭了,没想到吴主任是这个态度。不像他欠了杨把子的钱,倒像杨把子欠了他的钱。杨把子强忍着没掉出泪,他一个汉子,哭巴巴的让人笑话。就这么憋着,便憋出一股恶气来,吴主任也太不是东西了,既然没钱,凭啥宰他的牛?如果牛还在,杨把子死也不卖给他,可现在连牛毛怕都寻不见一根了。杨把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找人拼命的样子。过了没一会儿,气就消了。他怎么敢和吴主任翻脸呢,也就是想想罢了。

杨把子没有立马回去,刚才吴主任输了棋,情绪不好。如果他心情好,也许就给杨把子钱了,果然,吴主任喝酒回来,态度好多了,语气也温和了一些,他说确实没钱,如果有,他能赖着不给吗?他还拍着杨把子的肩说,咱俩也是老交情了,你容我缓缓。后来,倒弄得杨把子不好意思了,好像他硬往绝路上逼吴主任。杨把子动情地说,吴主任要想办法替我解决啊。吴主任打着嗝说,没问……题。

过了两天,杨把子又去了。他没找见吴主任,据说吴主任陪镇长考察去了。这一耽搁就是十天。第十一天头上,杨把子总算逮住了吴主任,吴主任和颜悦色,可还是两个字:没钱。杨把子小心地赔着笑,他不能将吴主任生吞活剥了,他能做的就是一趟趟地跑。

那天,他和黄石说起此事,黄石说这么要不行,得换换别的法子,别太死心眼了。杨把子向黄石讨主意。黄石说,喂喂他呗。杨把子倒也不笨,从黄石那儿拿了两瓶好酒,咬咬牙,又加了一条烟。

夜色浓厚了,杨把子提着烟酒溜进镇政府大院。杨把子的心扑通扑通响,生怕碰见人。他沿着墙根摸到吴主任门口,敲了两下,屋内有应答,便推门进去。

杨把子没料除了吴主任,屋里还有一个女人。看上去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坐在吴主任对面,目光在杨把子提的东西上瞅了一下,就收了回去。杨把子僵在那儿,突然不知怎么办了。

吴主任咦了一声,这么晚了,你还来?

杨把子说,我来看看吴主任。

吴主任大方地说,来就来吧,提什么东西?

杨把子反应过来,忙把东西搁在墙角。

吴主任说,你趁早提回去,有钱我能不给你吗?没钱,你提多少东西,我也没法给你。

杨把子说,和那没关系。

吴主任说,你要体谅我呀。

杨把子说,那是,那是。

杨把子怕吴主任当真让他提走,借口赶路逃出来。回到黄石那儿,黄石说他要了你的东西,肯定会尽力。说得杨把子满脸开花,好像已经把钱攥在手里似的。

杨把子回到家,已经半夜了。他睡得极其香甜,如果不是何青草叫他,没准会睡到中午。杨把子急忙坐起来,见何青草嘴边沾着麻籽壳,又款款躺下了。他说,我困死了。何青草说,你不起我就走了。杨把子叫,别,别,麻利地穿上衣服。何青草问起要账的事,杨把子胸有成竹地说过几天就能拿。何青草瞄着他说,我看你这人是高高山上一根棍儿,骗一会儿是一会儿。杨把子说,我要成心骗,早把你骗到手上了。何青草撇撇嘴,这不和骗到手一样了?你净给我拴套套。何青草只是佯装生气,杨把子指着柜上的东西说,你提走吧,我不过去了。何青草说,这几天大宝老和我生闷气,我都不知道咋跟他说了。这是给杨把子念紧箍咒呢。杨把子讪笑道,心却一阵阵往紧抽。

几天后,杨把子再次去找吴主任。他想,这回吴主任总该给他了吧。果然,吴主任和善了许多,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杨把子死死盯着吴主任的嘴唇,恨不得把他肚里的话全掏出来。吴主任绕了半天,说那钱他倒是给杨把子准备上了,没想到镇长签了条子,让另一个要账的拿走了。杨把子胸内一声巨响,整个人要崩开似的,脸色紫着,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吴主任说,你别急,我找个地方借借。杨把子腿麻得站不起来,却硬是挤出半脸巴结,就靠吴主任了。吴主任说你等着,起身出去了。

杨把子竖直了身子。他来回走了几步,想想不妥,又坐在那儿。他引颈张望,像一株被踩断腰的狗尾巴草。他担心吴主任哄他,他已不像过去那么相信吴主任了。虽然坐着,倒比站着还累。吴主任在镇上是有面子的,他借钱还能借不出来?这么一想,杨把子出气顺了些。他照脖子上拍了一掌,仿佛惩罚自己对吴主任的猜疑。

约摸一刻钟,吴主任被人追赶着似的窜进来。

杨把子直跳起来。

吴主任扫杨把子一眼,急急地说,镇长小舅子出车祸了,我得过去。

杨把子说,那——

吴主任打断他,我顾不上了,老杨,改天吧。

没等杨把子再说什么,吴主任一阵风似的走了。杨把子寒着脸,好像尿湿了裤子。镇长的小舅子不是个东西,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车祸,这是给杨把子心上下霜呢。

那天,杨把子耗到很晚才回去。他不是等吴主任,而是怕回早了没法向何青草交代。踏上那条路,他就憷头,看着两边的杨树,他就羞愧。他还不如一棵树,树用不着挪窝,他的腿越跑越细。杨把子本来就瘦,这些日子简直成竹竿了。

月影轻飘飘的,杨把子的影子也轻飘飘的。可脚落下去,却是咔嚓一声,像踩在冰面上。

那声响一路伴着杨把子。

夏日被杨把子踩在脚底,薄烟般隐没了踪迹。

秋天也渐渐远去了。落叶铺满了小路,风一刮,直往脸上扑。

杨把子依然往返于那条小路上。吴主任的态度忽好忽坏——那得看杨把子去的是不是时候,好也罢坏也罢,总归是两个字:没钱。杨把子不再轻易被吴主任打发走了,如蜜蜂般在吴主任耳边嗡嗡地响。这也是黄石出的主意,杨把子又是借钱又是赊东西,黄石和杨把子一样着急。后来,吴主任见了杨把子就躲,有时连着几趟都逮不住他的影儿。

村里的人都知道镇里欠了杨把子四千多块钱,见了杨把子总要问,要钱去呀?或要上没?杨把子先前还大声回答,那些钱虽说没攥到手里,却为他撑腰呢,渐渐地,他的底气不足了,声音渐次小下去,不等有人问,他先逃了。杨把子早出晚归,尽量避免见人。可何青草是躲不掉的,就算他不去主动汇报,何青草也会讨伐上门。杨把子买东西哄劝何青草的办法已然失灵,她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言语一次比一次刻薄。她说杨把子是碌碡掉进泥窝越陷越深,脑袋拎在裤裆里自个儿都不懂得羞了,耗子精和土地爷做买卖打错了算盘。她数落,杨把子就那几句话,说笑话了吧?镇里能欠下个人的?现在周转不开。杨把子不怨何青草,他着实该骂。有时,何青草情绪好,也帮杨把子出出主意,她说的都是杨把子用过的,杨把子依然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样。可何青草不是好哄的,说话总是点到要害处。杨把子为减少与何青草见面,走得一次比一次早,回来得一次比一次晚。

梅子坐月子了,王小声带来的这个消息越发让杨把子心焦。他从黄石那儿赊了些东西,去看了梅子一趟。梅子没娘,伺候她坐月子自然是王小声母亲的事。杨把子帮不上忙,又不知说什么好,屁股没坐热就告辞了。

那天,他从镇政府出来,折到黄石那儿。黄石瞧他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陪着叹了会儿气。后黄石出主意,这事请黄四出面周旋周旋,他和吴主任关系非同一般。杨把子脑袋一亮,满脸的皱纹像被风吹着,摆出一幅生动的图案。黄四和吴主任确实好着呢,黄四搞二冬子女人,二冬子要点黄四的房,最后还是吴主任摆平的;黄四的小姨子没考上学校,吴主任帮她在中学找了份差事。杨把子说,我咋就没想起来呢?黄石说,我为这事也费脑筋了。杨把子明白他的意思,忙说,一要出来,我先把你的钱还上。

杨把子从黄石那儿赊了两瓶蒙古王,当日晚上就敲开了黄四的门。黄四女人瞄一眼杨把子手上的东西,说,他打电话呢,你在院里等一会儿。她一点没客气,关门进去了。作为村里的第一夫人,她的姿色原本不错,想必吃喝不忌口,渐渐胖得没了人样,走路困难不说,眼睛被肉挤成了一条缝,脾气也见长。杨把子站在院里,竟然感慨万分。也不知黄四打什么重要电话,好半天,黄四女人才喊他进去。

黄四倒是比女人热情,他丢了支烟给杨把子,说,我早就等着你了。杨把子吓了一跳,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黄四说,你是为了要钱的事吧。杨把子道,黄村长怎么知道?黄四说,你干的事,哪一样我不晓得?杨把子想自己是找对了,忙说软话,我请黄村长帮忙来了。黄四的表情便冷硬了,你早说,吴主任不会不给我面子,你拉拽了这么长时间,这就难说了。杨把子知黄四嫌他求得晚了,腰就躬了几分,黄村长要帮我这个忙呀。黄四说,我又不是镇长,吴主任的眼珠是朝天安着的。杨把子偷窥黄四女人一眼,指望她从中说个话,可她死死地盯着电视,像一具塑料。杨把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黄村长,好歹帮帮这个忙。黄四打着哈欠说,我试试吧,你们成天拿这些烂事烦我!

改天,黄四出面,在醉仙楼请吴主任喝酒。杨把子担心吴主任不好意思,可吴主任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和黄四嘻嘻哈哈的。杨把子暗想,黄四的脸面确实大,这顿饭不会白请。杨把子抓着酒瓶,不住地给吴主任和黄四倒酒,俩人的酒量都不小,一瓶白酒很快喝光了,然后又上啤酒。杨把子等黄四提钱的事,可黄四像是忘了,和吴主任扯些不着边际的话。杨把子就使劲看黄四,黄四看杨把子的眼神却是空洞的。杨把子正要自己提出来,醉仙楼的老板娘挑帘进来了,吴主任的眼睛便绽出灿烂的桃花。杨把子想起这个女人就是他在吴主任屋里见到的那位。老板娘陪吴主任和黄四各饮了两杯,她让黄四多多关照。黄四说我能关照啥呀,有吴主任就够了。吴主任说我是我,你是你,不一样。黄四嘿嘿笑,说当然不一样,一样就麻烦了。吴主任笑骂黄四烂舌头。

吴主任喝醉了。杨把子暗暗着急,这么半天,还没说到正事呢。他欲再提,吴主任一巴掌拍到他肩上,老杨,那钱不是我不给,镇里实在没钱。黄四说,你从别处挪借一下。吴主任抽回手,冲着黄四说,今天喝了酒,我对你说个实话吧,镇里早就是满身窟窿,补都补不住了。原本就没钱,又让水泥厂拽了个跟头。厂子一垮,要债的天天上门,尤其年底,镇长连屋都不敢进。从别处捣腾点儿,还不够发工资的。工资能不发吗?不发官帽就没了。我夹在中间,也是有苦难言,每天镇里的客人不断,我能不给人家吃饭?我找镇长,镇长让我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使劲赊呗。这个差事不好干,可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杨把子听得浑身发冷,眼巴巴地望着黄四。黄四说,吴主任办法多,你再想想。

吴主任嘿嘿一笑,难处是有,不过倒不是铁板一块,每年都要还些债,还谁还多少,得镇长说了算。

黄四问,这么点钱也得镇长批?

吴主任道,一支笔嘛,这还用问?村里开支五块钱,不也得你点头。

黄四说,明白了。

黄四让杨把子给吴主任拿条烟,杨把子不敢说已经给过吴主任了,硬着头皮拿了一条。一结账,三百多块钱,杨把子脸都绿了,他只向黄石借了一百,他以为三个人吃顿饭,几十块钱就够了。杨把子怕算错,重新加了一遍,脑门已汗漉漉一片。半晌,他结结巴巴地问能不能先记上,待要上钱再还。老板娘看看吴主任给杨把子打的欠条,说反正有黄村长,欠着吧。

吴主任似乎走不动路了,杨把子要背他,黄四拽他一把,说,让吴主任在这儿歇着吧。杨把子说,合适吗?黄四说,操心你自个儿的事吧。黄四还说过几日他找找邱镇长,替杨把子说一声。杨把子不明白吴主任打的欠条,为什么要找邱镇长,可又不敢较这个真儿,只对黄四说些感激不尽的话。

过了几日,黄四告诉杨把子,他已找过邱镇长,邱镇长答应付钱。未了,随意地说,他请邱镇长在醉仙楼吃了顿饭,他签了个字。杨把子像被人钻了个洞,抖了几抖。又怕黄四看出来,拼出浑身力气说,我记着。

杨把子没敢耽搁,后晌就去找邱镇长。杨把子认识邱镇长,黄四当选村长,邱镇长坐过阵呢。当然,杨把子只是远远看着而已,他是没胆子走到镇长身边的。现在,他不得不去找邱镇长要钱,没敲门先慌出一身大汗。

邱镇长正忙着找什么东西,目光在杨把子脸上拂了拂,便落到一边,同时问,找谁?

邱镇长一张国字脸,脑门有片伤疤掉后的印痕,像一弯月牙,让人觉出一丝寒意。杨把子的舌头突然冻住了,竟然咬不出一句话,他的脖子涨红了,汗气咝咝响成一片。

邱镇长的声音提高了,办公室在东边。

杨把子终于咬出“邱镇长”三个字。

邱镇长又扫他一眼。

杨把子说,我是杨——

邱镇长打断他,有事吗?

杨把子谦卑地说,我叫杨把子,黄村长让我来的。

邱镇长停下手中的活计,细细打量一番,说,要钱哦,多少?

杨把子忙掏出吴主任打的欠条,双手递上去。

邱镇长瞄了瞄,又还给杨把子,不悦地说,吃的时候一个不少,要钱的时候都躲了。

杨把子紧张得都站不住了,担心地想,难道邱镇长没吃牛肉?

邱镇长揉着太阳穴说,年底吧,年底记住找我。

杨把子的脖子往长抻了抻,邱镇长,我有急用呢。

邱镇长说,我的话你也不信?我说年底,年底一定给你。你从别处借借,到时再还。我体谅你的难处,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邱镇长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

杨把子怕惹恼邱镇长,不敢再提。可又想撑一撑,就努力做出难看的表情。

邱镇长问,要不要我给你作保证?

杨把子连声说,不用,不用。

杨把子回去对黄四讲了,黄四说邱镇长就这脾性,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年底就一定能给。杨把子一琢磨,离年底也就一两个月,索性就耐着性子等等。

杨把子前脚进家,何青草后脚就上门了。她像报告梅子怀孕的消息那样,靠在门框上,拿眼睃着杨把子。杨把子看见她这个架势就慌,腿也不争气,快支撑不住那小身板了,竟连着打了几个颤。他让何青草进屋,何青草依旧用针样的目光刺着他,似乎要戳几个窟窿眼儿出来。杨把子往前探探头,天凉了,进屋吧。何青草撇撇嘴,你门槛高,我怕绊倒。杨把子嘿嘿干笑,何青草说,你今天咋不躲了?没想到我来吧,我见你比见皇上还难。杨把子解释,我不是忙着要钱嘛。何青草讥诮,你是忙大事的,我也就值二斤麻籽。杨把子讨好地说,我成天惦记着你呢。何青草再撇嘴,钱呢?要回来了?杨把子来了精神,就将找邱镇长的过程讲了。并强调,他还握了我的手,那手全是肉。其实,邱镇长碰都没碰他。何青草说,难怪呢,和镇长挂上钩了。杨把子道,我挂钩就是你挂钩。何青草的话忽然透出些伤感,你这光,我怕是沾不上了。杨把子顿时紧张起来。何青草轻轻将目光移开,又有人给我提亲了,说是要给大宝娶媳妇。杨把子问,你应下了?何青草反问,你说我该不该应?杨把子僵了僵,慢慢蹲下去,目光凋谢了,一瓣瓣落在地上。何青草说,抓不住苹果逮个梨,我也是没办法,大宝眼看就要打光棍了。想起你,我难过得眼珠子都发黑。杨把子一字一顿地说,就这几个月,也不等了?何青草叹口气,你是榆木脑袋秤砣心,给个棒槌就认真(针),当官的说话,没个准气儿。啥时是年底?十一月是,十二月是,一月也是。你和镇长挂钩,镇长就和你挂钩了?傻老婆等汉子,没个头儿。杨把子的脸便映出一片青色,何青草戳到了他的软骨,他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何青草说,咋不吭气儿?杨把子缩着头,似乎要缩进肚里,可脖子太长了,缩不回去,索性扬起来,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要是……你就另作打算。何青草幽幽叹口气,能等一天我就等一天,等不到也别怪我狠心,我是大肚老婆上树,逼出来的。杨把子冲何青草虚虚一笑,鼻尖上沁出几滴汗粒。

杨把子撑了几日,撑不住了。何青草的话像鞭子,每天抽着他的耳根子。等到年底,别落个猪咬尿泡空欢喜。何青草逼他,也对呢。

一个阴风凄惶的日子,杨把子来到镇上。他穿得挺厚,冷风却从领子、袖口钻进去,狠狠地咬。杨把子想,见了邱镇长他就下跪,他就哇哇地哭,邱镇长不给钱,他就不起来。包文正为啥铡陈世美,就是因为秦香莲跪着不起,号啕大哭。杨把子想这个法子有点儿对不住邱镇长,可他没办法,如何青草所言,大肚老婆上树,逼出来的。

杨把子没跪下去。他的腿僵硬如木,突然不能打弯了。整个人倒下去,就会砸在邱镇长身上。也没哭出来,脸被寒风浸木了,眼睛硬得没法活动。杨把子更笑不出来,他戳在那儿,样子很古怪。

邱镇长生气了,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等到年底吗?

杨把子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

邱镇长说,信不过我,谁打欠条跟谁要去。

杨把子的嘴巴终于能动了,他叫声邱镇长,正要跪下去,一个胖汉推门进来,大声叫,邱镇长,终于把你逮住了。杨把子就迟在那儿,他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下跪。

邱镇长立刻漾出一脸笑,老王啊,坐坐。邱镇长对来人很热情,杨把子听出来,胖汉子也是要账的。杨把子想等胖汉子走了再作打算,可过了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蒜鼻头,也是要账的。邱镇长对他们说的,和对杨把子说的一样,也是等到年底。胖汉子和蒜鼻头没有杨把子那么好打发,他们说镇里不给,就住在镇上不走。邱镇长笑得很难看,和我做个伴也好。杨把子默不作声,听着邱镇长和两个人来回拉锯。杨把子替邱镇长捏了把汗,邱镇长是走不脱了。孰料邱镇长中间上了趟厕所,就没再回来。

胖汉子说,眼看着让他溜了。

蒜鼻头说,一条泥鳅。

三个人等到中午,邱镇长也没露面。吴主任喊他们吃饭,安顿好,他也没了踪影儿。

胖汉子知道杨把子也是要账的,就问多少钱。听杨把子说四千二,胖汉子似乎很意外,就这么点儿?欠我好几万呢。蒜鼻头也说,我也好几万呢。看他们的表情,仿佛杨把子不该要似的。

胖汉子和蒜鼻头讲了好些别人要账的诀窍。如某某要账时绑了个炸药包,很痛快就要出来了;某某靠打官司;某某绑架欠账人的儿女;某某则专靠揭隐私。胖汉子对蒜鼻头讲,邱镇长在外面养着女人呢,逮他一次,就能诈他一下。蒜鼻头不屑道,这么冷的天,我不会亲自干。

杨把子没参言,却牢牢记住了俩人讲的那些事。他们说,不耍点儿手段,这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那几日,杨把子往返于村庄和营盘镇之间。杨把子没进镇政府。邱镇长那样说了,再去只会惹他讨厌。所以一到镇口,他就折回来了。他也不进村,闻到村庄的气息,他立刻又返出去。邱镇长对谁都讲要等到年底,杨把子等下去,显然是竹篮打水。杨把子就不停地走,一天跑好几个来回。杨把子不知怎么办,他烦躁得胸脯都要烂了,走起来还好受些。当然,杨把子的路也没完全白走。他一直琢磨胖汉子和蒜鼻头讲的那些诀窍。不耍点儿手段不行了,他想。要么绑个炸药包,要么绑架邱镇长的妻儿老小……杨把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邱镇长面前,邱镇长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老杨……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不就是四千块钱嘛……我给,现在就给。杨把子厉声道,那就快点!别怪我,我也是被逼出来的。邱镇长就哆哆嗦嗦地数钱,杨把子兴奋得气都喘不上了。可杨把子碰在一棵树上,幻影消失了,结结实实的疼痛让杨把子意识到,这两个办法是行不通的。万一炸药包吓不住邱镇长,他该不该拉线?黄四说邱镇长答应给北滩修路呢,炸死了邱镇长不知多少人要戳杨把子脊梁骨,要是邱镇长身边还有人,麻烦就更大了。再说,杨把子也不知去哪儿弄个炸药包。绑架也不成,就算邱镇长的家人跟他走,他领他们上哪儿去?他自己都没地方去了。当然,杨把子也并不是彻底放弃,逼到绝路上,他杨把子也会鱼死网破的。

打官司虽然撕破脸,倒不失一个稳妥的办法。邱镇长那张脸金贵着呢,他不会不顾忌。杨把子下了决心,天已黑得不见五指了。杨把子匆匆回去找二扁头。二扁头曾是村里的红人,说书看相啥都会,后来买电视的人家多了,二扁头就失业了。但杨把子还是佩服他。杨把子说明来意。二扁头叫起来,告镇政府?你是不是疯了?杨把子让他小声点儿,二扁头压低声音说,蚂蚁×大象,你不掂掂自个儿的分量。杨把子让他说得直发毛,带着哭腔说,我也是没办法呀。二扁头同情地拍拍杨把子,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得找律师,他们就是靠打官司吃饭的,啥都懂。杨把子告辞时,特意嘱咐二扁头,可不能对外讲啊。二扁头说,放心吧,我这嘴撬也撬不开。

杨把子坐车去了县里。倒是没费周折,县里有好几个律师事务所。杨把子随便找了一家,一个白面书生接待了他。白面书生说现在是法制社会,别说是镇政府,就是县政府市政府也可以告。杨把子问告得赢吗?白面书生说有理就告得赢,你这种事当然有理。可面皮书生接下来的一番话,使杨把子退却了。打官司要交代理费,赢了官司律师还要提成,杨把子那几个钱还不够打官司的。白面书生说打官司有时也并不是为了钱,只为争口气。杨把子不认可他的观点,他只要钱,没钱还争什么气?

杨把子白跑一趟,很是沮丧。看来,他只能逮邱镇长的私处了。

杨把子一回村就碰见了会计。会计说,这不是杨把子吗?黄村长找你一整天了。杨把子慌了,问黄村长找他做啥。会计说你赶紧去吧,去了就知道了。杨把子忐忑不安地去了黄四家。

黄四瞄杨把子一眼,放下手中的遥控器。

杨把子软软地打招呼,黄村长,你找我?

黄四问,回来了?

杨把子虚虚地哎了一声。

黄四问,去县里了?

杨把子吃了一惊,为掩饰自己的慌张,抬袖子抹抹脸,没……有,我去看看梅子。

黄四说,你别使障眼法,听说你要告邱镇长?

杨把子脸色大变,没有!绝对没有!!

黄四不悦道,我为你的事没少费唾沫,你倒给我捅乱子。

杨把子的腰弯成了一张弓,真的没有。

黄四说,没有就好,你趁早别玩花花肠子,你的事我再和邱镇长打个招呼。

杨把子不知是怎么退出黄四家的。他的脑袋又闷又涨,冷风一吹,才清醒了些。他想起二扁头那张葫芦脸,恨恨地骂声娘。

杨把子没料到他打官司的事邱镇长也知道了。那天,他去探听消息,并没进邱镇长的屋,可是邱镇长从窗户看见他,喊他进去。邱镇长脸上是挂着笑的,杨把子受宠若惊。

邱镇长破天荒地给杨把子倒了杯水,问,怎么不进屋?

杨把子搓着手说,不敢打扰邱镇长。

邱镇长笑笑,突然变了脸,听说你要告我?

杨把子没提防,傻了一样,半晌才说,没……有……

邱镇长审视着杨把子,谁给你出的主意?

杨把子想找个东西靠靠,可他离沙发足有一米远,他迈不过去,便死死地咬着说没有。

邱镇长说,你没这个胆量,肯定是有人给你出了主意。你说吧,我替你保密。不说?那就是还要告我。告吧,我不怕。在营盘镇,还没人能扳倒我。邱镇长脑门上的月牙疤闪着寒光。

杨把子苦巴巴地说,借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告邱镇长啊。

邱镇长盯杨把子一会儿,表情突然温和了,似笑非笑的样子。他说,别慌,我不过诈诈你,你这么老实的人,干不出这种事。那钱,年底一定给你,你耐心等等,别让人利用了。

邱镇长的话玄得很,但有一点儿杨把子听清了,邱镇长和前几日讲的意思是一样的。从邱镇长屋里出来,杨把子衣服都湿了。邱镇长已经怀疑他了,他还能要出钱吗?杨把子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折到了吴主任那儿。牛是他宰的,欠条是他打的,他不能丢开不管。吴主任见了杨把子就是一顿数落,你以为我撒手不管了?我也催邱镇长呢,邱镇长本来答应年底兑现,听说你要告他,非常恼火。吴主任竟然也知道了。杨把子忙着为自己辩解,他没做对不起邱镇长和吴主任的事。吴主任说没有就好,你脑袋可别犯浑。杨把子问,那钱的事……吴主任说,邱镇长是大肚量,他不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记仇。我也惦记着呢,镇里一有钱,我马上通知你。

杨把子已经不相信吴主任了,出了镇政府,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

从那天起,杨把子就盯梢邱镇长了。镇政府对面是个商店,商店旁边是药店,门口有摆摊卖水果蔬菜的,钉鞋修自行车的。杨把子守在角落里,倒也不显眼。他不敢离开,站一会儿,蹲一会儿。白天还好说,到了夜晚,极是难熬。天已经很冷了,杨把子常常冻得鼻涕眼泪一齐流。店铺关门了,摆摊的早就撤了,街道冷冷清清。杨把子又怕错过了邱镇长,又怕被邱镇长发现,就猫在垃圾箱旁边。每天不过午夜,杨把子不敢离开。据说邱镇长养了好几个女人,杨把子相信自己会碰上的。寂寞难耐时,他就想梅子,想何青草。梅子已经满月了,他还没去看过。他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日子没见何青草了,也不知又有多少提亲的上门。何青草也难啊,他却帮不上她。一想到这些,杨把子就砸自己的脑袋。

杨把子守了半个月,共守住两次。一次邱镇长去了歌厅,是陪人一块儿去的。杨把子尾随他到歌厅门口,几个小时后,邱镇长又回到了镇政府。另一次很晚了,杨把子正要离开,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后来看清是邱镇长。杨把子没看见邱镇长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邱镇长走到镇政府门口,哇哇吐了几口,就歪倒了。杨把子等了一会儿,邱镇长依然没动静。这么躺下去,邱镇长会冻死的。杨把子走过去摇了摇,邱镇长只是哼哼。杨把子就将邱镇长背进去。邱镇长醉得不省人事,肯定想不到背他的是杨把子。

杨把子没有泄气。虽然没捉住邱镇长的私处,可他背了邱镇长,如果不是这么守着,他能背邱镇长?要是邱镇长冻死了,那钱更没希望了。

杨把子是二十天头上再次守住邱镇长的。邱镇长先往西走,然后又往东走,在一座院落前停下来。里面的人似乎知道邱镇长要来,邱镇长的手刚举起来,门就开了,邱镇长闪进去,大铁门又合上了。

杨把子心都要蹦出来了,又是兴奋又是害怕。门关得死死的,杨把子什么也听不见。红砖院墙几乎有俩人高,杨把子攀不上去。他在周围转了转,捡了几块石头垒在一起,终于爬了上去。

屋内亮着灯,但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清。

杨把子正琢磨怎么跳进去,灯忽地灭了。杨把子一惊,重心落到一只手上,那只手想拖住砖,没想到闪脱了,呼的一声,整个人栽下去。

杨把子惨叫一声,失去了知觉。

杨把子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镇卫生所的床上。一个小眉小眼的护士正张罗着给杨把子输液。杨把子急了,喊,我不输,我不输!他想跳起来,发现一只胳膊不能动弹了。钻心般的疼痛迅速漫过全身。杨把子意识到什么,眼球突然凝固了,扑出一抹死灰。小眼护士不满地瞪他一眼,跳呀,怎么不跳?杨把子颤声问,我的胳膊……断了?那两个字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来。小眼护士不客气地说,断不断你自己还不知道?不输液,等着发炎啊。杨把子无望地说,我没钱。小眼护士说,现在没跟你要,急啥?杨把子疑惑地想,卫生院有这么好心?里面不定有什么鬼呢。前年,李二旺女人被四轮车撞了,卫生院硬是在李二旺交了押金后才让他女人住院的。李二旺还掐过白院长脖子,白院长挺蛮的,只咬住一句话,开了这个头,卫生院就得关门。杨把子既没掐白院长脖子,又没揪白院长领子,医院咋就给他输液了呢?

杨把子坚决地说,我不输,好歹接住算了。

小眼护士耐不过杨把子,喊来了白院长。

白院长又高又瘦,谢顶的头又红又亮,进屋就训斥,咋,不要胳膊了?他语气严肃,杨把子不由发慌,赔着笑说,我没钱。白院长说,没钱赊上,钱要紧,胳膊要紧?杨把子问,你不怕我骗你?白院长说,骗?都成这样了,还想着骗?你们这些人也真没准,医院让骗过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不是有人打招呼,我才不留你呢!居然有人替他打招呼了,杨把子忙问是谁,白院长反问,谁?谁你还不清楚?杨把子怔了半晌,压低声音,邱镇长?是他把我送到这儿的?白院长不耐烦了,喊,小刘输液。杨把子没再抗拒,乖乖听小眼护士摆布。

那两个问题纠缠着杨把子,竟使他忘记了疼痛。他掉进院里,肯定要被邱镇长发现,那么把他送到卫生院的肯定是邱镇长了,和白院长打招呼的,也应该是邱镇长,除了他,哪个能管住白院长?他发现了邱镇长的秘密,邱镇长一定恼火透了,可邱镇长不但把他送进卫生院,还向医院打招呼,杨把子想不出这里面的道道。也许……也许……他害怕杨把子把秘密泄露出去?杨把子一阵狂喜,片刻之后,他又沮丧了。他捉住了什么?什么也没捉住。杨把子想自己真是没用,事没搞成,倒把胳膊跌断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杨把子正愁眉苦脸地琢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一个人推门进来。竟然是邱镇长。

杨把子一惊,叫,邱……镇长?

邱镇长点点头,神色温和地问,怎么样?接住了吧?

杨把子慌慌地哎了两声,极力躲避邱镇长的目光。

邱镇长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桌子上,坐在杨把子对面。他抽抽鼻子,显然嫌屋里的味道不好。

杨把子冲邱镇长嘿嘿一笑,没等他将目光拖开,便被邱镇长攥住了。邱镇长的眼里长出一把镰刀,随时要把杨把子的目光割断。但他的脸色依然温和。邱镇长割着杨把子,直到杨把子脑袋涨紫了,才问,知道是谁把你送到这儿的吗?

杨把子一寸一寸地往后缩着。

邱镇长说,我不管你,你就死定了。

杨把子哆嗦了一下。

邱镇长说,是谁让你跟踪我的?

杨把子嗫嚅着,邱镇长……

邱镇长的声音加重了,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杨把子说,没……没有……

邱镇长冷笑,你没这个胆量,告诉我,我不怪你。

杨把子觉得自己被邱镇长割断了,他说,没有人……是我自己。

邱镇长说,你嘴巴够硬的,别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杨把子几乎哭出来了,邱镇长,我对不住你。

邱镇长说,一个人难免犯点儿错误,再执迷不悟,那就是愚蠢了。

杨把子说,真的没人指使我啊。

邱镇长皱皱眉,但没和杨把子翻脸。他又追问了一会儿,说,你再想想,我的耐性是有限的,这点东西你留着吃吧。

邱镇长离开很长时间,杨把子依然懵懂着。他听不懂邱镇长的话,明明是他跟踪邱镇长的,邱镇长干吗非要让他编出是别人指使的?

几天后,邱镇长又来了。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客气,开口便道,两条路,你选吧。

杨把子的身子慢慢往紧缩,几乎变成一块床板了。

邱镇长审视着杨把子,第一,以盗窃罪把你交到派出所,你的嘴巴再严他们也能撬开,吃苦头不说,还要治你的罪。第二,你说出来,指使你的人是谁。杨把子痉挛了一下。邱镇长不是逗他玩的,邱镇长打个招呼,派出所就会把他拘走。谁让他偷进人家的院子呢?可他实在不知说什么。,他乞求着邱镇长,别……别……

邱镇长道,那你就别耍滑,只要你说了,我不但不怪你,还会把牛钱给了你。

杨把子绝望的眼睛里突然进出几许光亮。

邱镇长问,怎么样?你不就想要牛钱吗?

杨把子想他一定要编出一个人来,可说谁好呢?黄石?不行,杨把子不能昧了良心。蒜鼻头?杨把子和他不熟,邱镇长不会相信。黄四?更不行了。想来想去,只有何青草了。这么做对不住何青草,能要出钱,哪怕让何青草掴他耳刮子呢。

邱镇长失去了耐性,他站起来,不说就算了。

杨把子急声道,我说……那个人是何青草。

何青草?邱镇长愣了一下,问,何青草是谁?

杨把子说,她是我们村的寡妇。

邱镇长的脸滑过一片铁青,好你个杨把子,竟敢和我玩游戏,有人替你撑腰了不是?那你就等着瞧吧。杨把子紧喊慢喊,邱镇长还是气冲冲地走了。

杨把子瞪着眼,傻在那儿。

那一夜杨把子惶恐不安。门口有一点儿动静,他都要哆嗦半天,以为派出所来捉他了。可等了两天派出所也没来逮他,邱镇长也没露面,倒是黄四来了一趟。

黄四进门就数落杨把子,奔五十的人了,不长脑子,啥洋相都出,这么几天你就等不及了,这下好了,受罪不说,还得花钱。惹恼了邱镇长,你那钱几时能要上?你安的啥心?想陷害邱镇长?杨把子慌道,没有,我只为了要钱。黄四说料你也没这个胆儿,你想要钱不假,这主意你想不出,别人教你的吧。你真糊涂,在营盘镇谁敢和邱镇长作对?和邱镇长作对还有好果子吃?

杨把子听出黄四和邱镇长的意思是一样的,想从他嘴里套出些东西。杨把子毕竟不像怕邱镇长那么怕黄四,就把如何想出跟踪邱镇长的主意讲了一遍。

黄四问,就这?

杨把子恨不得把舌头咬破,黄村长,我哪敢哄你?

黄四松了口气,看着你老实,肚里的杂碎还不少。

杨把子问邱镇长会不会给牛钱了,黄四说,邱镇长生气归生气,不会和你计较,我再和他说说,这蠢事你可甭再干了。

杨把子感激涕零,见黄四要离开,终于问了憋在心中已久的那句话,何青草好吗?好长时间没见何青草了,杨把子想知道提亲的人是否还缠着她。

黄四咦了一声,你不知道她的事?

杨把子一阵紧张,她怎么了?

黄四淡淡一笑,她好着呢,好好养你的伤吧。

黄四话里含着什么,杨把子觉到了。难道何青草已经……杨把子脑袋嗡嗡地响起来,他跳下地,想回去瞅个踏实。走到门口又踌躇了,何青草怎么做他也管不住人家。况且,他两手空空,咋有脸见何青草?他像冬日里的一株枯蒿,摇摇摆摆地靠在那儿。

两天后,何青草来看杨把子了。何青草打扮得更俊了——至少在杨把子眼里是这样。她的脸不知搽了什么,那味香香的,直往杨把子鼻孔钻。她的头发梳得也很光滑,脑后绾着一个菱形的发髻。杨把子又惊又喜,当然更多的是紧张,何青草的嘴角干干净净的。不过,何青草并不是气冲冲的,她的神情十分温和。何青草看看杨把子的胳膊,问咋就这样了?杨把子掩饰过去。何青草说,你也不捎个信儿回去,我还以为你丢了呢。杨把子就傻笑。杨把子怕何青草问起牛钱的事,但何青草一个字也没提,说了些别的,她话题一转,说,大宝订婚了。杨把子一跌,紧紧地盯住她。何青草并不看他,我一根老柴棒,榨油也出不了几两,只要大宝打不了光棍,卖了也值。

正说着,一个老汉提了两手东西进来。

何青草说,这是老吕,在镇中学做饭呢。

老吕声音很亮地说,这是杨把子吧,好像见过面。他比杨把子大出十多岁,胡子茬儿都白了。

杨把子彻底明白了。他晕眩了一下,随即笑笑,笑得极其难看,像强行被人把脸划开了。

老吕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何青草依然陪着杨把子,她温柔极了,每句话都那么温润。

何青草说,人拼死拼活拼不过命,我认了。

哎,哎。

何青草说,大头蒿长不到山崖,葫芦成不了香瓜。

哎,哎。

何青草说,谁的心都是肉,你别怪我,都是逼出来的。

哎,哎。

何青草说,错过了臭烂香,没准摘朵金菊花。

杨把子一路哎哎,他没听清何青草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走的。直到小眼护士进来,杨把子才清醒了。杨把子不怪何青草,一点儿也不怨。再好的地,不耕种也会长杂草的。杨把子努力让自己笑出来,果真从嗓眼里漏出了声音,但不是笑,而是含混不清的。一声,又一声,最后变成一绺呜咽。细细的,压抑的,缓缓地流淌着,后来汪成一片浊水,淹没了整个病房。

杨把子是在一个夜晚从医院跑出来的。他欠着医疗费,担心白院长不让离开。他连夜跑回村里,他没处去,屋内冷冰冰的,出口气就成了冰挂样的白霜。杨把子生火烤了半天,身上暖和了些,心里依然一片冰凉。

杨把子猫在家里,好几天没出屋子。医院竟然没找他要钱,他就壮着胆子去了镇上。邱镇长的门锁着,杨把子去找吴主任。吴主任要出门的样子,杨把子拦住他,吴主任道,你过两天来吧,邱镇长丈母娘死了,我得去帮忙。杨把子忙问,邱镇长也在那儿?吴主任说,他不在那儿能去哪儿?杨把子问邱镇长丈母娘哪里人,吴主任说远着呢,张家堡乡,末了又警觉地说,杨把子,你可别打歪主意,要是去那儿捣乱,甭说要钱了——后果你是知道的。

杨把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旋风般刮到黄石那儿。黄石瞅瞅杨把子的绷带,问,不用住了?杨把子无所谓地说,咱没长住院的命。黄石叹口气,便不说话了。杨把子明白黄石的意思,上次黄石去医院看他,曾委婉地要过钱。杨把子尴尬着,撑了一会儿,还是厚起脸皮,提出借二百块钱。黄石被咬了似的,瞪大眼,还要借?意识到失态,又解释,我是小本生意,挣不了几个钱。杨把子说,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可不跟你借,我跟谁借?邱镇长丈母娘死了,我得去呀,和他套套近乎,那钱就给了。给了我,我才能还你。镇里拖我,我就得拖你。杨把子为自己的这番话感到吃惊,过去他说不出这么无耻的话。黄石满脸苦相地说,你把我也拴住了。黄石不知从哪儿搞出二百块钱,他交给杨把子,催杨把子快走,他女人快回来了,昨晚还因为这事和他闹呢。

杨把子疾步如风。邱镇长丈母娘死得真是时候,杨把子正愁没法补救和邱镇长的关系,她就死了。

杨把子一进村子就听到唢呐声,他寻着声音顺利地找到挂着白幡的人家。门口停了很多小车,院里院外站了好多人。他担心碰不见邱镇长,谁想一进门就和邱镇长撞上了。邱镇长吃了一惊,你来干啥?杨把子说,邱镇长是我的恩人,我咋能不来?

杨把子到礼房交了二百块钱,然后跪在邱镇长丈母娘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杨把子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是磕给邱镇长的。

邱镇长留杨把子吃饭,杨把子忙说天晚了赶不回去。

杨把子出了院落,邱镇长追出来,他拍杨把子一下,说,不是我故意难为你,镇里确实没钱,不过……后天你来找我,我就是卖了床,也要把钱给了你。

杨把子敬畏地点点头。

回到营盘镇,杨把子径直去了黄石那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黄石也很高兴,当下打开一瓶白酒,要和杨把子喝两盅。杨把子虽然不胜酒力,还是喝了不少。他说这回绝对是真的,邱镇长从来没拍过他。黄石附和,总算有盼头了。黄石让杨把子住下,杨把子说夜路怕啥,就我这样的,没人打劫。杨把子急欲回北滩,想让别人分享他的兴奋,走在路上方想起何青草已经和他没关系了,没人对他的事感兴趣。他就扯着脖子,吼了一嗓子《大钉钢》。

三天后,杨把子兴冲冲地赶到镇上。邱镇长的屋锁着,里外不见人。后来从别人嘴里得知,邱镇长出事了,检察院昨天就把他带走了。

杨把子被砍了脑壳一样,当下就跌在那儿。杨把子不知是邱镇长戏弄他,还是老天爷戏弄他,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想骂,骂不出音,想哭,哭不出来。他像一堆显眼的垃圾,丢弃在镇政府的走廊上。他瘫了半天,跳起来去找吴主任。是吴主任把他推到这个漩涡里的,杨把子恶狠狠地想,他赖也要赖在吴主任身上。可吴主任也是不见踪影,杨把子问遍了,都说不知道。

杨把子一趟趟往镇上跑。一天,吴主任的门终于开了,但里面坐的不是吴主任,而是另外一个人,是个小青年。小青年说他接手了吴主任的工作。杨把子就掏出吴主任打的欠条,小青年看了一眼说,他打的欠条多了,谁知道是他个人欠的,还是镇里欠的,这要和他核实以后再说。杨把子说你替了吴主任,你就得还我的钱。小青年说杨把子无理取闹,俩人吵了起来。

一个刀削脸进来喝住俩人。小青年称刀削脸陆副书记。杨把子见过他,只是不知他是个啥官。陆副书记说,在办公室吵架成什么体统?咋回事小李?小李简要说了,杨把子强调,牛是卖给镇里的,镇里凭啥不给我钱?

陆副书记看了杨把子几眼,把杨把子喊到他屋里,说现在由他主持镇里的工作,他让杨把子把事情的经过讲一下。杨把子怕陆副书记不相信他的话,连怎么跟踪邱镇长,怎么给邱镇长丈母娘磕头的事都讲了。杨把子又怕惹得陆副书记不耐烦,边说边揣测陆副书记的表情。陆副书记似乎对杨把子的事很感兴趣,一些细节都问到了,比如杨把子参加葬礼送了多少钱,等等。

陆副书记说,你能保证你讲的都是真的吗?

杨把子说,我不敢欺骗领导。

陆副书记说,过几天有人找你调查,你一定要这么说。

也许是陆副书记说得过于严肃了,杨把子显出了不安。

陆副书记笑笑,邱镇长不可能再回营盘镇了,你别指望跟他要钱。你老实讲,那几千块钱,我会让小李给你。

杨把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过了两天,陆副书记果真领了两个人找到杨把子。那俩人问了杨把子类似的问题,还让杨把子在纸上摁了手印。杨把子不知其中的曲折,他豁出去了,谁给钱他就听谁的。

陆副书记始终不提牛钱的事。杨把子急了,问那几个钱什么时候给他。

陆副书记淡淡地说,年根儿吧。

十一

去镇里拿钱那天,落了一场雪。是入冬后最大的一场。田野,林地,山丘,白茫茫,雾腾腾的,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薄荷味,扑进鼻孔,整个人就透明了一样,清清爽爽。

除了杨把子,路上没有一个人。这样的天,谁还出门呢?猫在热炕上喝酒,打麻将,那多自在。但杨把子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他有要紧的事。小李告诉杨把子这个日子来拿钱,还特意叮嘱,别忘了啊。杨把子怎么会忘了呢,他刻在脸上,刻在心上,每日掰着手指计算。小李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比吴主任强。吴主任丢了官帽,灰头灰脸的,像个土鳖。那日,杨把子在镇政府门口碰见他,吴主任说不是他故意刁难杨把子,实在是邱镇长揽得太死,不肯放权。现在,他想帮也帮不上了。杨把子本来想冲他脸上吐一口的,可最后还是吐到了地上。吴主任变得和杨把子一样可怜了,杨把子不忍心吐他。

杨把子以为自己来早了,店铺刚刚开门,摆摊的正陆陆续续出来。杨把子先去黄石那儿,将半袋玉米丢给他,说拿了钱就过来。黄石说他割二斤猪肉炖上,等杨把子回来一块儿吃。杨把子说酒算我的。杨把子欠黄石的不只是钱,还有大大的人情,他打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进了小李的屋,杨把子发现白院长、醉仙楼的老板娘已经等着了,他们抱着膀子,客气地冲杨把子笑笑,问杨把子冷不冷。老板娘还伸手拂去了杨把子肩上的一块雪斑。杨把子知道他们是要欠款的,脸上顿时疙疙瘩瘩的,如翻卷过来的石榴皮。

小李拿过老板娘手里的欠条,问,这是你的吧?

杨把子捏过来,逐一看了。一张是他打的,另一张是黄四打的,后面还注着杨把子的名字。杨把子不能赖账,冲小李点点头。小李用计算器加了两遍,说—共四百九十三。老板娘说零头就算了,小李就数出四百九十块钱给了老板娘,欠条则丢给杨把子。老板娘溢出满脸笑纹,说我回去准备几个菜,你们一会儿来坐坐。她是冲三个人说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小李。小李道,别光准备菜,别的也要准备。老板娘说小李也学坏了,欲打小李的脸,小李躲过了,她说说笑笑地走了。

小李接过白院长手里的药费条,逐一加了,后报数,三千六百八十元。

杨把子吓了一跳,脑袋随着涨大了,他问白院长,咋这么多?

白院长不高兴了,这么大个卫生院,还哄你不成?拿过条子让杨把子审。药费、住院费、伙食费写得清清楚楚,白院长说,你们这种人就这样,治病时满嘴好话,要钱时就硬了。

杨把子重新加了一遍,没错,确实是那个数。他的脸染过似的,透着青油油的寒光。他看看小李,再瞅瞅白院长,问能不能少点儿。

白院长说已经照顾你了,别人住一夜十块,只算你九块,无论如何不能让医院贴吧。

杨把子几乎站不住了,问能不能先还一半。他的声音像发酵了,暄腾腾的。

白院长为难地说,年底了,职工们等着我发工资呢,昨天两个职工还去我家闹,我孩子老婆都不安生,我愁得都谢顶了,再拖下去,我这几根头发也保不住。白院长后脑勺上确实没几根头发了。

杨把子说,那就……那就……

小李就把钱数给白院长,白院长照杨把子肩上拍了两下,闪出去了。

小李把剩下的三十块钱和一沓药费条子塞给杨把子,说,还了也好,心里还干净呢,轻轻松松过个年口巴。

杨把子呆呆的,像被掏空了,只剩了一个躯壳。

小李问,还有事吗?

杨把子踉踉跄跄地出来,恰好迎着开轮椅车的黄石。黄石大声说,肉早就炖好了,我看看你算好了没。

杨把子苦笑一笑。

黄石问,算了?

杨把子说,算了。

黄石说,那就走呀,这个地方,最好少打交道。

杨把子哎了一声,问他欠了黄石多少钱。

黄石说连赊欠的东西带借的现款,总共两千四百多块。

杨把子失声道,这么多?

黄石怪怪地盯杨把子几眼,我可没骗你,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杨把子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黄石生气了,那你什么意思?

杨把子说,那钱怕是还不上了,明年吧。

黄石的眼睛一点儿点儿地瞪大,灯笼样将杨把子罩住。杨把子说钱让人扣完了,怕黄石不信,就将药费和饭费条子给黄石看。黄石瞄了一眼,啪地摔在杨把子脸上,闹了半天,你是空手套白狼?我一个残废我容易吗?你怎么骗到我头上了?杨把子想向黄石解释,黄石根本不听,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冲杨把子嚷。

杨把子狼狈不堪地逃回家。他还不上黄石的钱,黄石就是砸碎他的骨头,他也还不上了。好在黄石坐在轮椅上,不能纠缠他。杨把子知道对不住黄石,可他绝不是故意骗黄石啊。

杨把子将门反锁了,造成不在家的假象。他不敢生火,窝在冷冰冰的灶炕上唏嘘着。

杨把子心惊胆战,怕黄石追上来。可不到下午,黄石和女人就来了,他们奋力拍着门板,嚷着让杨把子开门。黄石叫,你别躲了,我知道你在家。杨把子不敢吭气,听得外边哄哄吵吵,聚集了不少人。

不管黄石咋敲,杨把子狠着心不开门。

黄石向周围的人讲杨把子怎么赊东西,怎么借钱,怎么一点儿点儿骗了他。他讲的不假,可杨把子不是成心骗他。杨把子臊红了脸,将头抵住灶口,恨不得被风吸进灶洞里去。

黄石讲着讲着,就哽哽咽咽地哭了。他说我一个残废,做点儿小生意,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他不骗别人偏来骗我,好心不得好报呀。

杨把子针扎一样难受。

然后是黄石女人骂黄石的声音,大老爷们儿哭个屁,谁让你瞎眼了?上当受骗,活该!接着她又骂杨把子,要多难听有难听,全世界的脏话都让她拣了去。她骂杨把子是缩头乌龟,有种骗没种出来,她说杨把子变成蛆,她也能抠出来,她骂杨把子穷蒙了眼,大肚老婆骑草驴要尿没尿要蛋没蛋,还假装镇里欠他四千块钱。

杨把子的脑袋木了,耳朵被塞满了,黄石女人后边的话,他再听不清了。

杨把子不知黄石两口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竟靠在那儿睡着了。半夜里,杨把子被冻醒。他活动活动酸木的手脚,生火煮了点儿饭。填饱了肚子,身子也暖和了些,他就爬到炕上躺成一个舒展的姿势。也只有在黑夜里,他才敢这么放松一下。杨把子麻痹了,一躺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他被黄石敲玻璃的声音惊醒。黄石举着拐杖,执拗而顽强。杨把子没料他来得这么早,想躲已来不及了,就硬着头皮打开门。

黄石没有昨天那么凶,他用讨好的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老哥,我求你来了,你想想办法,给我凑凑。

杨把子咧着嘴说,我没有,明年再还你吧。

黄石说,女人因为这事连家都不让我进了,老哥你就忍心?

杨把子说,你看这个家,啥值钱你拿啥吧。

黄石打量一圈,问,你成心要耍赖了?

杨把子说,我凑不上钱,就是拽出我的肠子也凑不上。算我贷你的,明年连利息一块儿还。

黄石的声音就重了,你是不让我过这个年了?

杨把子掴自己耳光,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黄石说,你就是打烂了,那钱也得还我。

杨把子说,我不赖你,我就是恨我这张脸。

黄石一会儿强硬,一会儿说软话。打也罢,骂也罢,杨把子总归是拿不出钱。中午,杨把子煮饭招待黄石,清汤寡水的。他抱歉地说,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黄石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他说我也是吃糠咽菜长大的,你耗不住我。

傍晚时分,黄石才离去。他说明天还来,你甭躲,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果然,第二天,黄石又来了。黄石说这个年他就在杨把子这儿过了。杨把子浮浮地笑着,整个人便矮下去。

十二

冒出那个念头时,杨把子正走在茫茫雪野上。

杨把子怕见黄石,黄石一来,他就哆嗦。为了躲避黄石,杨把子黎明时分就从家里出来,天黑透了才回去。这样,连着几天没和黄石照面。杨把子没地方去,他就沿着村子走。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田野,估摸着差不多了,再往回走。那天,他走到了梅子那个村庄。杨把子特别想去看看梅子,还想热乎乎地吃顿饭。他在村里徘徊了许久,最终没进去。他觉得没脸,他不光怕见黄石,任何一个熟识的人他都怕见。

杨把子被一个村的两条狗追撵了一程,差点儿咬住小腿。杨把子歇喘了一阵,又往雪地里走去。他凄凄哀哀地看着四周,问自己,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他不知道。杨把子想自己确实糊涂,就算梅子和人私奔,他也不能牵她的牛呀,没有那头牛,他就不会碰见吴主任,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杨把子骂过自己,又骂吴主任。吴主任手里既然没钱,干吗买他的牛?说穿了,他是让吴主任骗了。骗了他的牛,让他搭进一年时间,倒欠一屁股债。

那个念头就是这时候飞进脑袋的。杨把子无家可归,没准吴主任正美得喝酒呢。呸,你害了我,我也不让你过好这个年。杨把子想,反正自己也这样丁,还怕个啥?搞出点事,黄石就不会这么逼他了。

杨把子比往常回得早了些。切菜刀就在锅台上放着,一眼就能瞅见。杨把子掂了掂,从来没觉得刀有这么重。杨把子平时用完了也不擦,随便一扔,以至于满刀铁锈。这个样子可不行,吴主任皮厚,砍下去也许连个印儿也留不下。杨把子找出磨石,直磨得它闪出寒光。

第二天,杨把子揣着菜刀离开了村庄。一旦作出决定,杨把子反踏实了。他先去女人坟上看了看,然后在梅子那个村庄附近转了两圈。几天前,何青草嫁到镇上,杨把子没别的牵挂了。要说还有牵挂的,那就是欠黄石的债了。可杨把子确实还不上他。

夜幕降临时,杨把子溜进镇政府。再晚就进不去了。杨把子想象着吴主任看见他的样子,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身子一颤一颤的。镇政府冷冷清清,杨把子转了半天,仅找见一个看门的。看门的说再有十来天就过年了,谁还上班,早放假了,有事过了年再来。杨把子便有些失望。看门的听杨把子找吴主任,说,他呀,在医院躺着呢。杨把子问清吴主任就在镇卫生院,就急急往外走,生怕晚了吴主任会逃走。

吴主任住的那个屋正是杨把子上次住的。杨把子没想到吴主任患了中风症,不会说话了,眼睛也呆滞、迟缓,像不认识杨把子。陪床的女人,想必是吴主任的妻子,问杨把子找谁。杨把子慌慌地应,我看看吴主任。女人热情地拉凳子让杨把子坐,女人说,还只有你是他的朋友,自得了病,就没人看过他,全是势利眼,要是邱镇长在,哪个不巴结他?话说回来,邱镇长在,他也不会得这个病,他心不顺呀。

杨把子尴尬地定在那儿。

对杨把子的到来,女人似乎很感动,她削个苹果给杨把子,坐呀,他看见你,心里不定多高兴呢。

杨把子下意识地往胸口摸摸,那儿依然硬邦邦的。

女人瞅见了,说,你啥也甭留,来看看就行了。

杨把子狼狈地逃出来,他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痛痛快快出口气的愿望就这样被浇灭了。杨把子不明白自己为啥连这样一个机会也没有,不清楚接下来他该干些什么。

一个孤独的影子行走在旷野中,很吃力地。每次快倒下去时,那个影子又慢慢摆正了,然后向另一方向倒去。

硬白的月光落下来,在杨把子已然驼了的背上砸出一片片清脆的声响。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等。中篇,卜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河北省张家口市文联工作,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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