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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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逊正在设法修理卡车,他打开布满凹痕的引擎盖,下面的金属线、硬管、其他部件扭成一团,已经坏掉了。这些东西的形状如同活的动物的肠子。威尔逊把手伸向深处,他摸索这团东西的下端,想搞清楚到底是哪里渗漏了。他已经检查过两遍了,但是依然没有找到故障所在。此外,卡车座椅的铰链已经断了,他用装奶瓶子的板条箱子顶在座椅后面,使座椅保持直立。
“该死的卡车,”他嘟囔着,“真该死。”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他心里还是很喜爱这辆卡车的,他也决不会把它卖掉。他一到周末就忙着修理卡车,这是一项工程,真是够烦的。
今天是威尔逊的生日。他今年四十二岁了,但是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而且在很多方面他也确实有这种感觉。在他的生命中,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当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端着小型汽步枪,昂首阔步地穿过树林;当他年轻的时候在啤酒聚会上喝醉。所以有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这个城市中的一位商人,在乡下有一所度周末用的房子,一个妻子,一个让他心碎的孩子。他一直以为当他四十二岁左右的时候,他的关节会变得僵硬,头发会变得花白,满脸皱纹,开始服用胆固醇类药物,但是当他到了这个岁数的时候,他发现事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他还没有老。
他把胳膊从卡车引擎盖下抽了出来,并用从大厅壁橱装满抹布的口袋中取出的一块抹布擦手上的油污。这些抹布都是用旧衣服做的,撕成整齐的正方形。他一面用抹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油污,一面茫然地望着卡车的引擎,然后他把引擎盖盖上了。只好把卡车送到修理厂了,他盘算着,毕竟他不是修理工。一阵风吹过,他哆嗦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中云朵压得很低,而且翻滚着。落叶在风中翩翩起舞,这让他想到附近海岸边沿岸飞翔的海鸥。深秋总会让他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或忧、或恐、或悲,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这是因为他意识到那不可避免的黑暗和光秃秃的寒冬即将到来,虽然他也知道冬天的到来是一件好事,而且冬天终将结束,春天将会来到,但是他还是禁不住要发抖。
柴火,他想起来了。他应该劈一些柴火。他买了一个新架子用来存放冬天里的柴火,又买了一张油布,可以罩在柴火上面,使柴火保持干燥。他上周末装备好了这些东西,现在架子正空着。他还需要往屋子里抱一些柴火,天凉了,该生火了,而且伊莎贝尔喜欢烤火。她会坐在火炉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读书、画画或者盯着火苗看,当一面身体烤得痛了,她就扭动身体,换另一面。威尔逊曾说她就像串在烤肉叉子上面的鸡肉,这把她逗乐了。
他走进车库去取斧子。他把擦脏了的抹布扔进垃圾桶,垃圾桶满得都快撒出来了,里面充满了纸板、泡沫塑料、木头碎料、报纸、空油漆罐和油瓶,还有一些同样沾满油污的抹布。他注意到垃圾桶中最新的一块抹布,探过头去辨认。这块抹布是法兰绒的,上面印着紫色的短吻鳄。这是几年前他商务旅行时给伊莎贝尔买回的睡袍上的布。那次商务旅行是去哪里了?是西班牙吗?还是葡萄牙?他记不得了。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买过这件睡袍,他还特地给身在美国的露丝打电话询问伊莎贝尔穿多大尺码的睡袍和多大尺码的鞋子,以确定他买的睡袍和与睡袍相配的拖鞋尺码合适。
从垃圾桶中取出那块抹布,他将它握在手中,考虑着把这块布叠起来,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但是又觉得这么做没有什么用。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这块抹布扔回垃圾桶,拎起斧子,走出车库。
露丝站在厨房的漏槽旁边削胡萝卜皮。“我想我应该准备一些裂开的豌豆,冻一大桶豌豆,吃之前加热一下。还记得那些周五的晚上吗?我们到这里时,天色已晚,而且很冷。炉火已经熄灭了或者水管已经冻住了。我感觉这种情况每到冬天后发生得越来越多,如果这时候能有一碗热汤是多么棒的一件事呀!豌豆,还有壁炉里的火,如果你父亲能抽出时间劈点柴。”她把最后一个削好皮的胡萝卜堆放在菜板上,然后打开排污器看着胡萝卜皮旋转着被冲下下水道。
“你知道吗?”露丝一边把胡萝卜切成薄片,一边说,“你舅舅今天早晨来电话了,他深信他受到监视。黑色的直升机嗡嗡地在他头顶盘旋飞过。从昨天到现在他已经数了三十六架飞机了。”露丝用手背捋了一下前额的头发。“而且,”露丝说,“吉米认为龙纳的思想被毒害了。”露丝抬起头,“因为她用阿斯巴甜,而没有用糖。”她把胡萝卜片推到切菜板一边,然后伸手去取洋葱。
厨房是开放式的,露丝身旁的宽厨台将厨房和其他房间分隔开。露丝抬头朝厨台的另一侧望去,她看到女儿坐在桌旁,埋头于素描,手中紧握着一支铅笔。她看上去神情严肃、全神贯注,发白的指尖说明她下笔很用力。大落地窗映出她的身影,她的轮廓在身后的天空映衬下呈现出黑色,天空那坚硬如钢的幕布只是偶尔被苹果树参差不齐的枝条刺破。露丝最喜欢这棵苹果树了,今年秋天,这棵苹果树的叶子早早地就落光了,露丝清楚它要死了。威尔逊想要把它砍倒,但是露丝不同意。
“它已经死了。”威尔逊说。
“不,它还没有死,”露丝说,“它就要死了。让它自生自灭吧!”
露丝怀疑这个冬天会要了它的命的,这个冬天肯定很糟糕。
露丝一边剥洋葱一边对女儿说:“你知道我妈妈在临终前对我说过什么话吗?我对她说:‘妈妈,你走了,吉米怎么办?’她看着我笑了笑,说:‘露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从现在开始这件事归你管了。’噢,我的天啊,事情真的像她说的那样。”露丝拿起刀,刃向下,悬在洋葱上方,她顿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做。”露丝把刀切向洋葱,“譬如说,关于这三十六架黑色的直升机我该怎么说呢?我骗他说我也见到它们了吗?像其他人那样做吗?或者我坦白地告诉他那是他在幻想?”
露丝退后一步,离开洋葱,缓解一下流泪的双眼。伊莎贝尔没有抬头。炉子上的一大锅水终于烧开了,露丝将几袋剥好的豆子倒进锅里。“好啦,”露丝说,“这些豆子至少够我们吃几个月了,或许整个冬天都够了。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想做一些小扁豆。”她又回到菜板旁,开始切洋葱。她的女儿弓着背在素描本上作画,她看上去一动不动,只是画画的手慢慢地、谨慎地移动着。
“我想看看你在画什么,伊莎贝尔,”露丝说,“如果你画完后想让我看的话。”
露丝并没有指望伊莎贝尔回答,可女儿还就真的一言不发。伊莎贝尔已经九个月没有开口说话了。露丝已经带着女儿看了数不清的医生和精神病专家,但是看起来,这些努力在打破沉默方面毫无效果。露丝确信她对此负有责任。一些挥之不去的阴影时刻缠绕并戏弄着露丝:伊莎贝尔两岁的时候,每天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罩衫,独自一人坐在沙箱的边缘,其他孩子在玩耍,她却在一旁观看;伊莎贝尔四岁的时候,坐在学龄前儿童中间显得很小,她手中拿着书坐在角落里,时常抬头看看她的母亲是否还在那里陪着她;第一天上幼儿园,露丝到幼儿园接她时只晚了十分钟,伊莎贝尔就已经泪流满面了,伊莎贝尔把老师友善的玩笑当真了——离群的鸟儿会被做成鸡汤,而伊莎贝尔也因此做了几个月的噩梦。在那些日子里,露丝每天都得按时送女儿去幼儿园。或许她不应该在伊莎贝尔上学前班的时候陪着她,她是唯一一个陪孩子上课的家长,一直陪到四月份,伊莎贝尔才同意让母亲离开。或许她应该和女儿一块儿进入沙箱中,帮她交几个好朋友,而不是任由她坐在那里,像个旁观者,只求舒服。露丝读了数不清的关于育儿的书,她想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应该怎样改正。每一本书上说的都不一样:她应该讲纪律,她应该学容忍,她应该鼓励独立,她应该允许依赖,而且每本书都针对一种错误。这使得露丝在本该容忍的时候讲了纪律,而本该讲纪律的时候,却选择了容忍。
露丝举起菜刀,开始切第二个洋葱。她听见后门“吱嘎”一声开了,她等着听到门“吱嘎”一声关上的声音,但是她没听到。“把门关上!”她嚷道,“你把热气都放走了!”
威尔逊出现在厨房门口,怀里抱着一捆柴。“煮什么呢?”他问道。
“裂开的豌豆。你进屋后随手把门关上好吗?”
“我手都占着呢,而且我马上就要出去。”威尔逊一边说着,一边穿过厨房进入客厅,“我打算再抱一捆柴进来。”
“没错,嗯,就这么一会儿,我已经能感觉到吹进来的凉风了。”
露丝放下手中的菜刀,亲自走过去关门。当她回到厨房时,她看见威尔逊蹲在壁炉边生火。“该到生火的季节了,贝尔。”威尔逊说,“我想你可能喜欢烤火,这听起来难道不是很棒吗?”
伊莎贝尔没有从她的画上抬起头。威尔逊把报纸团成团,放在圆木旁,露丝在一旁注视着。“不要忘记留点缝隙走烟。”露丝说道。
威尔逊没吱声。木头被点着了,燃烧逐渐稳定,威尔逊站起身,退后一步。
“生了火真好。”露丝说,“谢谢你。”
威尔逊把手在大腿上擦了擦说:“我再多抱点柴进来。”
“你干吗不坐下来?”露丝说,“你为什么不休息一会儿看看报纸或做点其他什么事?今天是周末,是你的生日。我们现在还不需要那么多木头。”
“可能如此,但是我正做着呢,就顺手一气儿干完。”威尔逊说,“在下雨之前我要把刚才劈好的柴火用油布罩住。”他朝窗外望去,“这天儿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或许是要下雪了。”露丝说,“这不令人兴奋吗?如果真的下雪了,伊莎贝尔,或许你还可以玩雪橇呢!”
“或者我们可以盖一个雪堡。还记得去年盖的那个吗?”威尔逊一边说一边走到女儿身边站定。伊莎贝尔用手将她的画遮住。威尔逊脸上的兴奋神情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起来,他马上解释说:“对不起,父亲不看。”威尔逊用手抚弄了几下女儿的头发,然后快速穿过厨房向门口走去。
“威尔。”露丝喊住他。他转身回到厨房门口,脸红红的,或许是因为外面天气寒冷冻的,抑或是屋内炉火温暖烤的,再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露丝无法确定。“我在路易吉饭店预约座位了,时间是晚上七点钟。”
威尔逊点了点头,僵硬地笑了笑。“很棒,”他说,“听起来不错。”
如果今天要下点什么,那一定是雪。虽然威尔逊手上戴着劈木柴专用的手套,他的手指还是被冻僵了。他把最后一块木头扔到柴火堆上,再盖好油布。他直了直腰,停下来歇一歇。街对面,在路的一侧,他看见一辆大卡车一边鸣笛,一边沿着车道倒退着停靠在沙利文先生的老房子前面。他抽了抽鼻子,拿起刚才立在屋边的斧头,把它送回存放它的车库。
车库里太乱了,谁也说不清都是些什么盒子,反正是各种各样的盒子,堆得很高,都快碰到天花板了。还有其他一堆堆散乱的杂物:花园里浇水的水管、洒水设备、油漆罐、待捐赠的自行车、轮胎泵、棒球游戏设备、放了气的篮球、发了霉的吊床。虽然这个车库够停两辆车,但是现在,一辆车也没地儿停了。他应该腾挪出一些空间,应该把车库里的废物清理出去。虽然这个冬天可能不是特别冷,但是如果给卡车一个遮挡风雪的车库,卡车还是会很感激的。如果他的卡车每个冬天都能在车库里度过,那卡车应该保养得比现在好得多了。这件事情他应该做,在下雪之前,在来不及之前,立刻,马上。
他打算从散乱的杂物开始,因为杂物挡在盒子前面,只有把杂物都清理干净了,才能开始清理盒子。他把装着要送往爱心救助站的几大垃圾袋衣服从一个旧的双人座沙发上面拖了下来,并把它们拖到外面,然后又把双人座沙发推到外面的车道上。他把靠墙立着的旧画像拿到外面,这些画像都发霉长白毛了,画像架的一角也已经结了蜘蛛网。他把吊床拖了出来,接下来是棒球设备、几块生了锈的环城滑雪板、弯曲的杆子、一个旧雪橇。他发现一个已经忘却了的曾经很熟悉的盒子,盒子后面的鸟笼映入眼帘。盒子里面装着有拉链的粗绳,粗绳可以拴在两棵树中间,当做秋千荡来荡去。这是威尔逊去年圣诞节时送给伊莎贝尔的圣诞礼物,但是由于某种原因这个秋千没荡成。
他打开盒子,解开缠在绳子外面的金属线,解开秋千。这个装置有钩子,可以根据方向钩在树上,安装看起来足够简单。威尔逊走出车库,寻找屋子后树林边可以用来拴绳子的树。有两棵树看上去足够结实,两棵树之间没有其他的树,而且间距也足够大,可以荡得很好。他拿起放在架子上的电钻、一把胶尺和装有拉链的粗绳走进树林。他精确地量了从地面垂直向上七英尺的地方,用钩子在每棵树上做了一个记号。七英尺高正合适:这个高度可以保证伊莎贝尔荡起来的时候不用蜷着腿;这个高度也可以保证伊莎贝尔不想荡的时候,跳下来不会受伤。接下来,威尔逊准备在树上给钩子打洞,但是电钻没电了。他把电钻拿回车库去充电,但是他现在就想把带拉链的粗绳安装上,而不是稍后,所以他再次回到树旁时带回一颗大螺丝钉和一个螺丝钻,并开始手动在树上钻孔。树干很硬,他的手指也冻僵了,但他还是慢慢地、倔强地、一圈一圈地钻着螺丝钉。
“威尔逊!”他听见露丝在车道上喊他。他朝露丝望过去并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伊莎贝尔和母亲站在一处。“你在做什么?”露丝用手指着摆在车道上的一大堆杂物问道。
威尔逊放下手中的工具,向母女俩走去。他说:“我在清理车库。”
露丝的目光绕过威尔逊,向他一直忙活的树望过去。“看上去你好像把车道弄得一团糟,然后正忙着与一棵树交流。”
“我找到了一根带拉锁的粗绳。你知道吗?这种绳子可以拴在两棵树中间,然后坐在上面荡。我想把它安装上给伊莎贝尔玩。”
“我知道了。”
“可是电钻没电了。”
“好的。嗯,我们打算去食品杂货店。我们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回来,但是炉子上还煮着豆子,所以你能不能时不时地进屋搅拌一两次?”
露丝打开旅行汽车的门,坐了进去,伊莎贝尔从另一侧上了车,汽车开走了。虽然威尔逊都已经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但是他仍然可以看见汽车排出的尾气徘徊在寒冷的空气中。他朝手上吹了一些热气暖暖手,然后继续在树上钻洞。
“昨天克莱纳医生给你诊视之后我同他聊了一会儿。”露丝说。她看了坐在副驾驶上的女儿一眼,伊莎贝尔在向窗外看吗——或许她只是在盯着车窗看,露丝心里琢磨着,她看不见外面,因为车窗上有雾。“克莱纳医生说他不能保证能把你的病治好,他觉得我们应该另请高明。”她把车内除霜的暖风温度调高,眼睛盯着前方的路。路面很窄,路两侧立着树,路上有很多急转弯。露丝开得很快。“他说治疗这种病需要双方共同努力。”露丝叹了口气,调低除霜的暖风。她们驶过一处凸凹不平的地面,汽车突然变向,冲向对向车道。“真该死!”露丝自言自语道。
她沉默了一分钟。“你看,伊莎贝尔,”她说,“如果你不想跟我说话,也不想跟你父亲说话,这都没关系,但是请你,请你试着与医生合作。克莱纳医生是第几个了?第四个?他们只是想帮助你。我想帮助你,你父亲想帮助你。我们都想帮助你,我们爱你。你不想好起来吗?难道你不想弄清这该死的病因吗?”她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女儿,但是伊莎贝尔像石头一样坐在那里。
接下来的旅途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露丝双手用力地握着方向盘,她对这些医生感到生气,看起来,每个医生都在治疗伊莎贝尔还不满一个月时就放弃了,然后把伊莎贝尔推给另外一个医生,就这样,一个推一个。露丝试着跟他们解释,伊莎贝尔很害羞,她需要时间来适应,如果他们能多给她一点时间,她就会与他们熟悉起来,并开始信任他们。克莱纳医生给伊莎贝尔下的诊断是“病因不明”,一想到这件事就让露丝很气愤。那是克莱纳医生唯一能下的诊断,因为似乎谁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儿了:这不是艾斯伯格综合征,这不是孤独症,这不是任何一种可能被确诊和命名的疾病。就露丝和威尔逊所知,他们想不出任何可能诱发伊莎贝尔得这种病的原因,伊莎贝尔没有受到过伤害或虐待。“病因不明”。露丝把车开进食品杂货店的停车场,斜着停靠在那里。她的女儿不是一个病因不明的患者,露丝是不会放弃的。她看了伊莎贝尔一眼,说:“我们会打败它的。现在,我们一起去购物吧。”
威尔逊只将螺丝钉钻进树干半英寸,他最终只好接受手动钻眼是徒劳无益的这一事实。他返回车库,检查电钻充电的情况,但是电钻充入的电流只让它微弱地低声旋转几圈就停住了。威尔逊瞟了一眼标签,上面写着:充满电需要二至三个小时,此电钻不可用于钻牙,谢谢。他把电钻放回充电器,检查车库和从车库里拖出来的东西。他失去了清理车库的热情,从以往多次清理车库的经验来看,每次腾挪出的空间最终都会被更多的杂物填满。卡车有什么要紧?再多一个冬天也不会把它冻烂,就算把它冻烂了,那么这辆卡车也算寿终正寝了。他应该做的是给自己买一辆跑车或一辆摩托车。毕竟他是一个中年商人,一个中年商人不应该这么做吗?虽然,他不是很确定买一辆跑车或一辆摩托车后要怎么做,他不敢像在卡车上挂满叮叮当当的饰物那样挂满跑车或者摩托车,即便这些叮叮当当的小饰物是他的最爱。
一阵大风将干树叶和冷风吹进车库,威尔逊打了一个冷战。天色渐暗下来,他看了看手表:三点半了。露丝和伊莎贝尔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威尔逊记起了露丝交代给他的煮豆汤。
露丝将购物清单递给伊莎贝尔。母女二人每次购物都有分工:露丝负责推着购物车一排一排地走,伊莎贝尔负责按照清单从货架上找到商品,并跑回到母亲推着的购物车旁放进去;伊莎贝尔摆放商品很科学、很精准,她们的购物车总是码放整齐。伊莎贝尔几乎取到购物清单上的所有商品,购物车也差不多装满了,就在这时,露丝提醒她取一些做蛋糕的原料。“我没有把它们写在购物清单上,因为我不想让你父亲看见。但是我们到家后要尽快做一个蛋糕,然后去饭店吃饭的时候带上。或者可以由你独自做一个蛋糕,我们一直谈论着当你十一岁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动手独立完成蛋糕的制作,你还记得吗?”露丝感觉也许是自己心之所愿,她好像在女儿脸上捕获到了一丝笑容。伊莎贝尔的拿手戏,是她跟母亲学的,这种蛋糕如同献给魔鬼享用的一般,在两层糕饼之间夹着香草冰糖霜和木莓果酱。伊莎贝尔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需要的东西,便留下露丝在商品区,独自跑去拿。
露丝把购物车推到通道的一侧,以免在等待伊莎贝尔回来的时候挡了其他顾客的路。她看着眼前购物车中码放整齐的商品,试图记起女儿是什么时候养成这种购物习惯的。三年前?四年前?露丝疑惑是否本该把这种完美主义倾向看做是女儿有些不对劲的征兆。如果能早点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一步;如果露丝早把这种迹象当做是种警示信号,当伊莎贝尔坚持要把床垫搬到她卧室中央,并把框架去掉,以确保“安全”的时候,她就应该为此担忧;在伊莎贝尔八岁的时候,她养成不喜欢说话的性格时,露丝本应该再多考虑考虑。有太多次这种想法闪过露丝的脑海,使她对此感到疲倦。
她在想如果她重新摆放一两个盒子会怎么样?是否会被伊莎贝尔发现?露丝环顾四周,确信伊莎贝尔看不到,于是把三层夹心饼干放在原来放葡萄干饼干的地方,把葡萄干饼干放在三层夹心饼干的位置。只是一个微小的调整,两个盒子大小差不多,所以商品整体的码放顺序也没有被打乱。
伊莎贝尔回来了,带回一盒魔鬼食物蛋糕混合物,糖霜和果酱。家里已经有鸡蛋和油了。她把糖霜、果酱和其他各种瓶子,包括花生、黄油、泡菜和意大利面食酱,一并放在儿童座椅里,但是当她准备将那盒蛋糕混合物放在位于下面的盒子中时,她停住了。她盯着购物车,然后慢慢地、故意地,将三层夹心饼干和葡萄干饼干放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她为蛋糕混合物找了一个位置,然后狠狠地盯着露丝看了一眼。露丝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伊莎贝尔。”她说。她怀疑自己是否能编出一个理由——她在这里等伊莎贝尔的时候,翻看每一个盒子背面的说明,然后再把它们放回去的时候,把它们放错了位置或者她认为黄色的三层夹心饼干盒子比紫色的葡萄干饼干盒子挨着红色的Cheez-Its牌饼干盒子摆放更好看。“对不起。”露丝说道。但是伊莎贝尔早已经向排队结账的方向走去。
威尔逊盯着火苗,听着噼噼啪啪木材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妻子和女儿从商品杂货店回来的声音把他从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拉了回来。他转过身。“我的天啊,天开始冷起来了!”露丝说。屋子里开始忙碌起来,露丝怀里抱着一堆口袋,伊莎贝尔也捧着一大堆口袋跟着进了屋。
“车上还有吗?”
“还有,”露丝回答,“但是我们可以把它们留在车上。那些都是我们回城后要用的。我想我们已经把我们现在需要的和容易腐烂的都拿进来了,希望如此。”
威尔逊点点头。
露丝一边把口袋放在厨台上,一边说道:“但是你可以把你放在车道上的东西放回车库,因为我们刚才听广播说要下雪了。”
“说得对。”威尔逊说。他忘记了他那没有完成的工程。
“别着急,慢慢干。”露丝说。伊莎贝尔打开冰箱时,露丝将蛋糕混合物拿了起来。
“好的,”威尔逊说,“当然。”穿过厨房时,他吻了一下妻子的脸颊,又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
“你不戴上围巾和帽子吗?”露丝在后面喊他,“它们在壁橱隔板最上层的盒子里!”
威尔逊什么也没戴就出去了,虽然这时外面更冷了,天也逐渐黑了下来。威尔逊把手放在一起搓了搓,然后把落在车道上的东西拖回车库。这次他试图把它们摆放得整齐一些——有秩序地摆放好杂物比无秩序地乱放要好得多,威尔逊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而且他也决定“别着急,慢慢干”。
他把一切都整理好后,看了看表。他一共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些时间是不够伊莎贝尔烤蛋糕并给蛋糕涂上糖霜的。他环视车库,在车库中仅有的灯泡的微光照明下,他的目光落在电钻上。他拾起电钻,试了试,电钻已经充好电,可以用了。他琢磨着可以完成拉链粗绳的安装了。没错,天黑了,但是他可以找来一只手电筒。他喜欢这种当女儿用心为他做事时,他也能为女儿用心做事的感觉。
他提着电钻和手电筒走到树林边缘,然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分钟静听:林中的风声、令人讨厌的树枝折断声、土狼的嚎叫声。天空中没有月亮。
他歪着头,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电,空出双手来操作电钻。徒手钻孔辛苦忙活了近一小时也只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而现在总共只用了三分钟的工夫,就把一切都搞定了。他把螺丝钉旋入刚刚钻好的眼,把钩子固定好,并使尽全力猛拉,以确保结实。另外一个钩子被固定在五十米远处的另一棵树上,然后他回到盒子旁读下一步的操作说明,接下来需要把两个钩子之间的金属线拉紧。他的手指已经僵了,几乎感觉不到手中的金属线,但是最后他还是想办法将金属线的两端分别连到钩子上。脖子也因为夹手电筒时间过长而僵硬了,但是他心满意足。最终,秋千安装好了。伊莎贝尔可以荡来荡去了,从一棵树荡向另一棵树。借力一棵树,通过链索荡向另一棵树。但是第一次荡的时候,威尔逊和露丝每人需要在一棵树旁看护,看到伊莎贝尔荡过来的时候要抓住她,以防她撞上大树。威尔逊还记得自己童年时荡秋千撞在树上的情景。
将秋千套在金属线上是整个安装过程中最容易的一步。威尔逊退后,并开始欣赏自己的手工活。他很高兴。他想,或许应该先试着荡一下,确保一切都安装牢固,以便伊莎贝尔早晨起来就可以玩。他关闭了手电,把它放在地上,放在电钻旁边。天太黑了,他几乎看不见面前的秋千,但是他摸索着坐上去,脚用力蹬了一下树。接下来,他便开始在黑暗中飞翔,冷风拂发,心跳怦怦。他将双腿伸直,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碰撞。由于根本看不清,所以他先是碰到树然后才看到树的。碰到树后,他用力一蹬,又在黑暗中飞回第一棵树。
“威尔!”他听见露丝在喊他,“威尔!”他让秋千停了下来,然后向房子的方向望去。屋内亮起了灯,窗户明亮,他可以看见露丝的身影映照在门口。
“嗨!”他气喘吁吁地回应道。
“到准备出去吃晚饭的时间了!”露丝喊道,“我们得在二十分钟之内出发!”
威尔逊在黑暗中试探着找到他放电钻和手电的地方。他把它们和拉链绳盒子以及包装纸一并拾起,迈步向屋子走去,准备去庆祝他的生日。
到饭店的时候,他们预定的位置还没有空出来。女招待招呼他们在另外一个位置就座,但是露丝特地为这次生日晚餐预定了半封闭包间中的位置。
威尔逊说:“换个座位也无所谓。”
“有所谓,威尔,今天是你的生日。”露丝双臂交叉转向女招待说:“我们在吧台等一会儿。”
露丝点了两杯伏特加螺丝起子鸡尾酒。威尔逊要了一杯苏格兰酒。露丝给伊莎贝尔点了一杯加石榴汁的可乐。她在点饮料时说:“来一杯加石榴汁的可乐。”虽然伊莎贝尔已经告诉她很多次了,这种饮料名叫“罗伊·罗杰斯”,但是她还是这么叫,伊莎贝尔什么也没说。
大约一个小时后,一家三口坐进了小包间。露丝饿了,早餐后她就一直没吃过东西。她一饿就变得易怒,威尔逊了解这一点,所以他先点了一小篮面包,让女招待快点把菜单拿来。“请再加一大杯伏特加螺丝起子鸡尾酒!”露丝在女招待转身走后大声说道:“我饿极了。”
女招待带回了露丝需要的饮料、面包和菜单。一家人看菜单时很认真,虽然他们已经来过这家餐馆很多次了。
“呃,”露丝说,“我不知道是该点牛排还是意大利面,这两样看起来都不错。你想吃什么,威尔?他们今晚有特价开胃菜——螃蟹蛋糕。”
“是吗?”威尔逊问道。螃蟹蛋糕是他的最爱。
“进门的时候,我在特价板上看见了。他们一定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威尔逊笑了:“一定是。”
“我想我还是点牛排餐。”露丝决定了,合上了菜单,“先上一个恺撒沙拉。”
“听起来不错。”威尔逊说。
伊莎贝尔从餐桌上的盘子里取了一支红色的蜡笔,但是她没有在给她准备好的儿童餐具垫上画,而直接画在了盖桌布的白纸上。
露丝说:“伊莎贝尔,我不确定这家饭店允许你在这上面画。”
“我确定这没关系,”威尔逊说,“这是纸制的,他们会在客人用餐完毕后及时更换的。”他举起纸台布的一角以证明自己说得没错。
短暂的沉默过后,露丝清了清嗓子。“我一直考虑,”她说,“我一直在考虑或许我们这个夏天应该外出度假。非洲,或许,我想去非洲。”她搅拌了一下杯中的饮料,“你去过非洲,是吗,威尔?”
“一九七五年,”他说,“我父亲带我去的。”
“呃,我想去非洲。我确信它比我想象中要美。你认为怎么样,伊莎贝尔?你想去非洲吗?”
伊莎贝尔换了一支黑色的蜡笔。
“告诉伊莎贝尔非洲什么样,威尔,”露丝说,“给我们讲讲你的旅行。”
威尔逊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他试图引起露丝的注意,但是没有成功。他看了女儿一眼,她低着头在作画。“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记得那里非常热。虽然天很热,但是为了防御响尾蛇的攻击,我们不得不穿长裤,或者是预防其他的什么东西。我想是因为响尾蛇。”他停了一下。“那里有长颈鹿,”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还有狮子……”
当女招待回来为他们点餐时,他如释重负。露丝点了沙拉和牛排,威尔逊点了螃蟹蛋糕和意大利扁面条。
“这位年轻的女士点些什么呢?”女招待问伊莎贝尔,伊莎贝尔眼睛盯着桌子。
“伊莎贝尔,”露丝说,“告诉服务员你喜欢吃什么。”伊莎贝尔还是盯着桌子。
威尔逊刚要开口帮女儿点餐,就感觉自己的小腿被露丝重重地踢了一脚。他看了露丝一眼,露丝用目光警告他别说话。
服务员问:“我等一会儿再来?”
威尔逊清了清嗓子说:“不用。她要鸡翅。”
“切片、油炸还是凉拌?”
“油炸。”威尔逊说,“再来一杯红酒,产地无所谓。”
“来一瓶吧,”露丝提议,“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那来一瓶好了。”
服务员走后,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威尔逊先开口了,“我想我们可能要有新邻居了。今天下午我看见一辆搬家卡车停在沙利文先生家门口了。”
露丝问:“你在沙利文先生家做什么?”
“没有,我没去他家。我准备木柴的时候在车道上看见了。”
“几个人?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见了卡车。”伊莎贝尔已经从她的图画上面抬起头来,那好奇的神情让威尔逊禁不住要继续讲下去。“那辆车很大,”他说,“或许是一家人,看着像是那种为一整户人家搬家的卡车,或者是装有一整户人家所有家当的那种。”
女招待拿来了他们点的葡萄酒,接下来的时间一家三口忙着倒酒品尝,把刚才谈论的关于大卡车的话题抛到九霄云外了。露丝从小竹篮里取出一片面包,开始在上面涂黄油。伊莎贝尔又拿起蜡笔开始绘画。露丝把涂好黄油的面包放在伊莎贝尔的面包碟里面。
“礼物!”露丝说着,弯下腰,从脚下的购物袋中抽出一个礼物,隔着桌子把它递给威尔逊。
“在这儿打开吗?”威尔逊问道。
露丝看了他一眼说:“是的,在这儿。”
威尔逊咽了一口唾沫,撕开了包装。里面有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着三个双向对讲机,高科技移动对讲机。露丝笑了。“这是为滑雪准备的,”她接着说,“我们上山滑雪的时候,每人带一个,在走散了或者朝不同的方向滑的时候方便联系。”
威尔逊低头看了看盒子,假装去读侧面的说明,他不知道今年能否去滑雪。伊莎贝尔一直喜爱滑雪,他在伊莎贝尔四岁的时候就教她滑雪,他可以骄傲地说伊莎贝尔滑雪的感觉如同鱼儿在水中游。
“伊莎贝尔选的礼物,”露丝说道,“这是她的主意。”
威尔逊不太相信这话。“呃,谢谢你们两个。”说完,他身体前倾,给妻子和女儿每人一个吻。
开胃菜端上来了,他们开始默默地吃着。威尔逊和露丝还没吃完,女招待就端来了主菜。
“哇!上得也太快了。”
女招待看上去很不安。她问道:“我应该过一会儿再把主菜上来吧?可是我没有催促你们的意思。”
“不,不。”威尔逊满嘴食物地说,“没关系,放下吧。”
威尔逊吃完了螃蟹蛋糕,把空盘子推到一旁。露丝问道:“螃蟹蛋糕的味道怎么样?”
“嗯,”威尔逊说,“很好吃!”
“那就好。”
他们开始享用主菜。露丝吃了几口牛排,抬起头,看见他们的身影映在包间的玻璃上,三个人都俯身在餐桌上用餐,烛光的映照下,他们的脸庞忽隐忽现。露丝想玻璃上可以映照出任何人的身影,它们也可以是他们从前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一家。她朝映照出来的身影眨眨眼睛。在玻璃后面,在室外,开始飘雪花了。“看!”露丝提醒家人。
威尔逊转动椅子观看,甚至伊莎贝尔也停止吃炸鸡翅,抬起头来向外瞧。威尔逊说:“贝尔,我开始想象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盖雪城堡的事了。”
“我觉得我剥那些豆子剥得正是时候,”露丝一边说一边又拿起了叉子,“刚好为冬天准备。我们今天在食品杂货店还买了可可粉,那是伊莎贝尔的主意。”
威尔逊给露丝和自己的杯中各加了一些葡萄酒,然后说:“我也一直考虑要买。”
一分钟过后,露丝说:“说到剥豆子,我是否告诉你我弟弟最近的情况了?”
威尔逊一脸迷惑:“吉米和剥豆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什么?”
女服务员提问是否用餐完毕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当女服务员收拾餐桌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话。
女服务员走后,露丝重复问道:“什么?”
威尔逊说:“你刚才要给我讲关于你弟弟的事。”
“噢!”露丝说,“呃,他最近总在幻想有人在偷偷地监视他,坐在黑色的直升机上面。昨天说已经有三十六架了,今天可能会更多。”她身体前倾,俯向餐桌,“他想让我建议你反对阿斯巴甜或糖精。无论是哪一个,它将改变龙纳的思想。”
“不止这些,”她说,提高声音,“他已经与哈里为伴,你知道的,就是他的那个古怪的朋友,潜随龙纳,或者说跟随龙纳——按照他的话来说——进入成人用品店。”
威尔逊清了清嗓子。“或许,”他说,“我们可以稍后讨论这个问题。”
露丝瞪了威尔逊一眼,呷了一口葡萄酒说:“为什么?”
威尔逊回瞪了她一眼。
“因为伊莎贝尔吗?”露丝说,“你认为她不应该听这些事情吗?”
“我只是说或许我们可以稍后讨论关于你弟弟的事情。”
就在这时,餐馆的灯暗了下来,几名男服务员和女服务员端着威尔逊的生日蛋糕穿过饭厅走了过来,与其他用餐的客人齐唱:“祝你生日快乐!”歌声结束后,服务员把蛋糕放在威尔逊面前。
他和露丝都盯着蛋糕发呆,这蛋糕是伊莎贝尔用盘子托着,上面加盖了蛋糕专用盖子,放在双膝上,坐在车里捧了一路带到餐馆的。蛋糕做成向一侧歪斜的形状,挂着厚厚的糖霜。伊莎贝尔用葡萄干将蛋糕的边缘装饰得像花一样,蛋糕的中央有三个字:“对不起”。
为他们提供服务的女招待说:“许个愿吧!”
威尔逊犹豫地盯着蜡烛眨眨眼睛,露丝碰了碰他的手,威尔逊吹灭了蜡烛。“我们自己来切蛋糕。”露丝示意女服务员,那群唱生日歌的人四下散开。露丝把刀递给威尔逊说:“给你刀。”
威尔逊手中拿着切刀,悬在蛋糕上停住了。“这蛋糕真可爱,”他对伊莎贝尔说,“我打赌它的味道也一定不错,谢谢你。”
回家的路上,伊莎贝尔舒展身体在汽车后排座上睡着了。露丝在前排副驾驶上睡着了,手搭在威尔逊的腿上。威尔逊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路面,汽车前灯射出的光线较弱,只能照到前方路面上很短的一段距离。路面上的黄色指示线时而弯时而直,电话线在路边的电线杆之间荡来荡去。雪花打在车上如同火花一样。沿途的风景一模一样,威尔逊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只知道这是从饭店开往家的路。威尔逊在黑暗中行驶,直到他家的房子出现,他才能驶出黑暗——屋里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射出来,很温暖。他知道他家的房子终将出现,这种想法让他感觉很舒服——家中燃着炉火,或许可以冲点热可可喝,或许他可以拿出他收藏的关于非洲的幻灯片来看。但是此时此刻,威尔逊需要做的是专心开车。
2
她很愧疚,现在正是这种感觉。
伊莎贝尔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她让头悬在床边,感觉到自己的面部皮肤紧压着眼睛,前额的血管迸了起来。由于重力的原因,她的嘴唇微张,牙齿露出。天花板上贴着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星星,它们组成八月星空的图案。仙后座,斜倚在那里的女皇;大熊座低低地在地平线上;天鹅座,伸展双翼;猎户座在天花板的入口处,护卫着群星,但是他的三星腰带出现在另一半球,那个半球依然是白昼。他是冬季的信使,伊莎贝尔知道,如果她今天晚上到户外看星星,那他一定在头顶。她转动眼睛向窗外望去,父亲为她亮着门厅里的灯作为夜灯。雪花在灯光下缓缓飘落。
她将注意力从窗外的雪花转向室内的窗框,父亲用砂纸将窗框打磨得很平滑,并在去年冬天过后将它漆成了蓝色。一个周五的晚上,当他们回到家时,发现一只松鼠从烟囱爬进来,进入伊莎贝尔的屋子。她的门锁着,受到惊吓的小松鼠在窗框上啃咬了三四天,试图逃出去。
那天晚上,伊莎贝尔开着房门,亮着灯,那只小松鼠蜷缩在屋子的一角。窗框上留着啃咬的痕迹和血迹,窗玻璃上也留下了斑斑的血迹。父亲拿来一块浴巾,将小松鼠放到上面,伊莎贝尔喂给它牛奶和坚果,但是它不吃。父亲答应她第二天早晨就带小松鼠去看兽医,但是还没到第二天早晨,它就死了。
伊莎贝尔记得从那天开始,她就开始保持沉默了。她看了放在她床边的装小松鼠的盒子后就一直哭,不是因为小松鼠死了——她预料到小松鼠可能会死,她哭是因为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就会发生。小松鼠现在已经毫无知觉了,起初它还是只活蹦乱跳的小松鼠,在屋顶上找坚果吃;接下来,它就变成一只没了牙齿、满嘴是血、受惊发抖的小可怜;到最后,它成为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死在一个女孩床边的鞋盒子里。她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呢?又有什么真正需要解释的呢?没有什么比沉默更容易做到了。
倒置的时间长了,她的头开始感觉刺痛,她的视觉开始模糊不清。她眨了一下眼睛,两下,然后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穿上摆放在床垫旁边地板上的拖鞋,推开卧室的门,她轻轻地走过父母的房间,下了楼梯。
露丝听见女儿从门前经过的脚步声。她等待着洗手间照明灯点亮的声音、冲水马桶的盖子提起后发出的轻轻的叮当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风扇叶片转动的声音。然而,她没听到,取而代之的是伊莎贝尔下楼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等待着,直到听见伊莎贝尔的脚步声到了一楼,并在一楼渐行渐远的时候,她才下了床,跟了出去。露丝穿着丝质的睡衣,光着脚。她感觉有些凉,但是没有停下来去找长袍睡衣或拖鞋。楼梯在人走过时会吱吱嘎嘎地作响,露丝从伊莎贝尔那里学会,要想使脚步变轻,她必须将重量放在楼梯的边缘,这样楼梯发出的声音就会变小。露丝身体紧靠墙,摸索着缓慢向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一楼大厅走廊里投进一束暗淡的灯光——壁橱的灯。她看见走廊地板上女儿模糊不清的影子,仔细倾听能推断出女儿行为的声音。不一会儿,露丝听见伊莎贝尔的脚步声,这次很慢,但是沉重。露丝看着伊莎贝尔从楼梯的底部走过,走向通往门廊的门。
伊莎贝尔的睡衣外面穿着威尔逊那件最暖和的绒毛风雪夹克,一双长至小腿的靴子。她把威尔逊去俄罗斯出差时买回的那顶毛皮帽子戴在头上,手上戴着露丝的那双装饰着羊毛的皮手套。她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取下一只手套,抓住院门把手,推开门,走到室外,随手轻轻地带上门。露丝走下剩下的台阶,匆忙走到门边,她担心伊莎贝尔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但是,当露丝透过门玻璃向外看的时候,在门廊里的灯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伊莎贝尔的脚印在通向草坪的台阶上就止住了。伊莎贝尔双手托着脸,望着黑暗处,雪花开始在她的头上和肩上汇聚。
露丝在门口站了几分钟,隔着门玻璃注视着女儿,女儿则一直在看雪。露丝犹豫是否要走过去把女儿领回卧室。女儿坐在那里是在思考,还是什么都没想,脑海一片空白。她想走出去,亲自问问女儿。她想走出去,坐在女儿身旁,对她说:“伊莎贝尔,告诉我们你在想什么?”露丝希望伊莎贝尔回答:“我在想我的画”或“我在想非洲”,再或者“我在思考室外的寒冷”。但是她看上去根本不在意室外的寒冷,因为她坐在那里,长袍和威尔逊的风雪夹克下面光着双腿。
但是如果露丝这么做,如果穿上她看书的靴子和夹克走出去坐在女儿旁边,上面假设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会发生。相反伊莎贝尔会走回屋去,或者站起身,走进夜色中;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可能任由露丝坐在她身旁磨薄嘴皮,而自己却像聋子一样一声不吱,让露丝感受如真空般的沉寂。露丝把手放在一块窗格玻璃上,隔空放在女儿身上。露丝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从玻璃上拿下来,走过厅堂,进入洗衣房,从干燥器上扯下一件女儿的长袍——女儿身上穿的那件可能湿了。
上楼前,露丝在通往门廊的门口停了一下,她的手印仍留在玻璃上,变成模糊的雾影。屋外,伊莎贝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依旧托着脸颊。露丝转过身,轻轻地走上楼去。她走进位于走廊尽头的女儿的房间,将干长袍铺在女儿的床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威尔逊翻了个身,仰面大声打着呼噜。露丝贴着威尔逊溜上了床,威尔逊身上很暖。她靠得离威尔逊更近一些,轻轻推了推威尔逊的肩膀。
“威尔逊,”露丝叫他,“威尔逊。”
他又呼吸顺畅了,停止了呼噜,睁开了眼睛。
“侧身睡,”露丝说,“你打呼噜了。”
“对不起。”威尔逊说,然后转过身背对露丝侧卧。露丝从后面贴身抱着威尔逊。她的气息暖暖地吹在威尔逊的脖子上,闻起来还有一丝饭店里喝的葡萄酒的味道。威尔逊透过床边的窗户向外望去,拴在电线杆顶端的唯一的街灯闪耀着,雪花悠悠飘落。他一直喜欢这盏街灯,他琢磨着,这盏街灯只属于他们一家。这盏街灯就在他们家旁边,它照亮了这个家。而在城市里,街灯是没有归属的,到处都是,它们不在意灯光照亮了谁。
威尔逊眨了眨眼睛,他现在彻底醒了。他试着让自己在悠悠的飘雪面前平静下来,试着让自己在偶尔扫过的过路车灯光前平静下来,试着让自己在露丝吹在脖子上的带着葡萄酒味道的气息前平静下来,即使他现在睡不着。他看了一眼床柜上的时钟,他的生日还没有过去,时钟上蓝色的数字在旁边的玻璃水杯中映照出来,投射到威尔逊放在钱包和车钥匙旁的一张折好的白纸上,如同氖光在闪烁。他今晚已经看过这张白纸很多次了,但还是伸手将它从床边取了过来,打开,再次仔细观看。
他借着钟表发出的光,仔细观看这张纸。纸边缘有破损,手掌大小。一只红颜色的狮子回头望着他,狮子张着巨大的嘴,吼叫着;牙齿锋利,鬃毛粗硬,从张开的嘴望进去是一个黑洞;它坐在一棵黑色的大树下,这棵树的树枝很低,低到可以触摸横吹草原的劲风。
之前在餐厅,他们一家在收银台为晚餐付过账后,威尔逊走回餐桌要给女服务员留小费。虽然他有现金,在一开始就可以给女服务员留小费,但是他还是折回餐桌——他想看看伊莎贝尔到底画的是什么。他们用餐的时候,伊莎贝尔一直把碟子盖在画纸上。他回到餐桌时女服务员已经将桌子清理干净了。男助理服务生正准备把画纸从桌子上清走,威尔逊急忙制止住他,并迅速将女儿的画从葡萄酒和面包屑中抢救出来。
他眯着眼睛再次仔细观看女儿的画,他感到奇怪,女儿是怎么学会画这种树的。他猜测女儿既然知道这种看似生长在非洲的树,那么是否也知道其他的什么东西呢?一些小东西,比如沙漠中的仙人掌长什么样,或者怎样画寺庙。他疑惑女儿从她的那些书上是否还学到了其他什么东西。他把那幅画挪近细瞧,非洲。或许去非洲也是不错的主意。他提醒自己明天把放在阁楼的幻灯片翻出来,前提是幻灯片还在。这周或许可以与旅行社联系一下。
屋外,伊莎贝尔哆嗦了一下。伊莎贝尔穿着父亲的羽绒服,很暖;她哆嗦并非是因为她身体感到冷,而是深夜、黑暗和雪让她联想到冷。她不记得自己到室外的确切原因,为了给自己一些留在外面的理由,她决定在雪覆盖她留在门廊内的脚印前决不回屋。她转过身去,回头观察,她出来只一会儿,雪却已开始显露它的威力,身后的脚印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了。穿过街道,越过路边的树,她看见沙利文先生的老房子。平时,他的房子看上去就是一团庞大的黑影,而今晚,那所房子有了生气。一层窗户上有亮光,烟囱上冒着烟。她隐隐约约地记得安静的急救车将沙利文先生拉走了。父亲向她解释说沙利文先生是在睡梦中死去的,那是死亡的最佳方式。一想到沙利文先生是那所房子里迄今为止最后一个在壁炉里点火,或许是最后一个触碰电灯开关、最后一个用浴室,或者是最后一个摸楼梯扶手的人的时候,她就不免感到一阵阵发冷,她永远不想在死过人的房间里住。
一阵风从树枝上端呼啸而过,如同火车开过时发出的巨大声响。她曾一度害怕这种声音,害怕一个人独处黑暗之中。踩断埋在雪下树枝发出的声音,猫头鹰的叫声,狼的叫声,或者是在门廊灯光照耀下、凝固在树林边缘那一动不动的一双双如同大理石一般的眼睛,都会把她吓得跳起来。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再让她感到恐惧。她享受着沉默给她带来的舒适和惬意。她有一种安全感。在她与外部世界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她看不到,也摸不到。伊莎贝尔想,也许选择这墙的部分原因,正是因为它给予自己的安全感,也有可能是这面墙选择了她,虽然她未曾意识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挣脱。她已经失去了控制力,这就是她内疚的原因,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让父母很痛苦。
她站起身,走出灯光照亮的区域,走进黑暗之中。她一步一步小心地向前走,慢慢地,朝着苹果树的方向,她每抬一次脚都小心谨慎,生怕自己的小脚从父亲的大靴子中跑出来。现在这里看上去不像刚才在门廊里看着那么黑了。在光线的照射下,她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流。气流旋转着从口中呼出,映照出淡淡的蓝白色。她在思考为什么她呼出的气流过一会儿就不见了,气流到哪里去了呢?是否气流也像变色龙一样为了适应寒冷改变了自身的颜色,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呢?或者气流扩散得太薄了,以至于使人们看不到它们了?还是气流被她周围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像她吸入空气一样吸走了?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苹果树前,立在雪中,抬头仰望苹果树。苹果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使它看上去很单薄,呈现病态。去年春天,一根主枝因蛀虫蛀蚀被砍掉了。现在,那些寄生虫已经侵蚀了整棵树。她已经用手拍死了十二只蛀虫,她以为这些蛀虫是刚刚爬到树上来的,其实它们早已经在那里蛀蚀苹果树了。这种想法,或者是外面的寒冷,让伊莎贝尔发抖。她继续绕着苹果树执行着这种注定失败的任务,然后向门廊走去。她踩着刚才留下的脚印,往回走。她尽可能减少对雪地的破坏。明天早晨,她要为父母和自己在院子里清理出小路,或者通向苹果树,或者通向秋千,或者绕着屋子。她不喜欢把雪地踩得一团糟。
她试图坐回刚才在台阶上坐的那个位置,她要在那里等一会儿,等她踩过的脚印都重新被雪覆盖。她侧转头向脚印处望去,脚印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儿模糊了。很快,她想,就快了。
3
露丝被锅盆叮当的声音吵醒了,她闻到烤培根的味道。威尔逊做饭时从来都是叮当乱响,如同一支很糟糕的打击乐队在排演一样。但是露丝并没有生气,她对这种星期六清晨的噪声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喜欢这种噪声成为他们周末日程表的一部分,就像她喜欢威尔逊把一壶热咖啡放到她床边一样,就像她喜欢威尔逊把报纸放在她枕边一样,就像她知道女儿和丈夫在楼下一块儿做早饭而感到高兴一样。
露丝将枕头立起来靠在背后,从热水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窗外,雪已经停了,留下的积雪,看上去有一尺深。今年的冬天早,这很可能意味着今年的冬天会像他们预想的那样寒冷、飘雪。伊莎贝尔需要一双新靴子,她的脚比去年又大了,昨天晚上她穿着父亲的大靴子而没有穿自己的就足以证明她感觉自己的靴子小了,穿着不舒服。露丝吹了吹咖啡,呷了一口。她想把报纸拿起来读一会儿,但是她决定不读报了;她很满足就这样坐着,听着楼下家人忙碌的声音:筒装软饼的盖子被打开发出的声音,鸡蛋壳磕打碗边发出的声音,香肠在平底煎锅中发出的声音。少了点什么声响?露丝在想,少了交谈的声音。虽然她从未猜出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内容,但是她从前经常听到笑声和伊莎贝尔因偶尔掉落了一个鸡蛋或被煎肠煎出的油烫疼缩回手后发出的尖叫声。
而现在露丝所能听到的唯一从父女俩口中发出的声音就是威尔逊偶尔发出的自言自语。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咖啡。她听见微波炉发出的嘟嘟声,培根烤焦的味道飘上楼来。
楼下,伊莎贝尔看着父亲撇下正在煎锅中煎炸的香肠,急忙去处理传出警报声的微波炉。“真该死!”他一边咒骂一边把一条冒着烟的烤培根取出来。“请原谅我讲法语,”他说,“我把培根烤焦了。”他看着伊莎贝尔问:“为什么这次培根烤焦了?我选择了烤五分钟,和平时一样啊。”这时伊莎贝尔已经将冰箱中的那包培根取了出来,削了九片下来,每人三片,然后将它们摆放在手帕纸上。“谢谢贝尔。”威尔逊说,然后他端着盛有烤焦的培根的托盘走向垃圾筒,将这一批烤培根倒掉。威尔逊将托盘放在女儿面前,女儿将盛有培根的纸巾从厨台移到托盘上。她看着父亲重新设置了微波炉。“我猜三分钟应该可以。”说着他按了对应的数字键。“香肠快好了,而且,”他盯着烤箱看了看,接着说,“软饼再有几分钟也烤好了,所以你随时可以开始做鸡蛋了。”
伊莎贝尔径直走向灶台,她已经将六个鸡蛋打散并加入一点牛奶搅拌后置于碗中。烹饪鸡蛋一直是伊莎贝尔的拿手好戏。她从黄油条上切下一小块黄油,有她手指尖那么厚。这些黄油的量刚刚好,它们可以涂满平底煎锅的每一个角落,又不至于因过量而在底部聚成一汪融化的液体。黄油刚一融化,伊莎贝尔就端起盛鸡蛋的碗,搅拌一下,然后缓缓倒入平底煎锅,用一把大木勺仔细搅拌。
威尔逊看着在灶台边忙碌的女儿。他已经摆好桌子,把香肠也端上了桌子,还有一大罐橘子汁。伊莎贝尔的头发杂乱地散在背后,可以想见她睡觉的时候乱滚。她炒蛋时神情镇定自若。软饼也快烤熟了,威尔逊在寻思着,但是要从烤箱中取出软饼,需要伊莎贝尔从灶台前让开,这样会打乱女儿的节奏。再烤一分钟也不会烤焦,所以他决定让伊莎贝尔先做好煎蛋。
“早晨好。”他听到露丝在身后打招呼,所以转身望去。
“嗨!”他回了一句。
“谢谢你给我准备的咖啡。”说着她吻了一下威尔逊的脸颊,“什么东西烤焦了吗?”
“是培根。”威尔逊回答。微波炉的提示器又响了起来。“但是我又重新烤了一份。”说着他打开微波炉,取出培根。这次烤得很棒。“这种培根一定是新产品,它们熟得快。”威尔逊说。
“不是,”露丝说,“我们平时吃的就是这种培根。”
“我认为不是。”威尔逊说,“三分半钟就做好了。”
露丝叹了口气并耸耸肩。“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是这就是同一种培根。”
威尔逊把烤好的培根放到盘子上,而伊莎贝尔正在将鸡蛋铲到盛菜用的盘子里。她用一张纸巾将鸡蛋盖住保温,然后把鸡蛋端上餐桌。威尔逊迅速走到烤箱前,取出软饼,稍微有点过火,软饼底部已经粘在托盘上面了。
“这也是平时吃的软饼,”露丝说,“今天每一样食物都熟得很快,或许是因为这场雪。”
威尔逊耸了耸肩,把烤好的软饼放到篮子里,一家三口围坐在桌边。威尔逊很高兴看女儿吃这顿早餐。伊莎贝尔仔细地准备每一口食物,她把鸡蛋和培根做成的小三明治夹在两层薄薄的软饼中间。然后她在上面撒上些盐,并在枫树糖浆中蘸一下。她很有思想,目的性很强,神态专注。
威尔逊清了清嗓子说:“鸡蛋做得不错,贝尔。”
“对,鸡蛋做得不错。”露丝说,“今早的食物全都做得不错。谢谢你们,伙计们。”
“昨晚的雪下得真大,哈!”威尔逊说,“你们怎么想,八英寸厚、十英寸厚?”
“噢,不止。”露丝说,“我看至少一英尺[1]()①。”
“或许吧。”威尔逊说,“伊莎贝尔,我们一会儿用雪盖一个城堡怎么样?”话一出口,威尔逊就后悔了。他希望自己没说这句话,或者没有用疑问的口吻来说这句话。他想,他应该用陈述性的句子来表达,比如:“一会儿我打算盖一个雪城堡,如果有人感兴趣可以和我一块儿。”但是他已经采用了提问的方式。这句问话在空中徘徊。威尔逊将一勺食物送入口中。“我的意思是如果雪片大而黏,我们可以盖城堡。但是如果雪片太轻,不抱团——我是说如果雪片轻,那么这样的雪就很适合玩雪橇。不管怎样,我打算玩一样,要是你们感兴趣,可以跟我一块儿玩。”但是这话说出口后,也让他感到不舒服。因为如果伊莎贝尔不感兴趣怎么办?他试想自己一个人在室外的草地上,制作盖城堡用的雪砖,或者一个人坐在碟状的雪橇中从街的一边呼啸而过到另一边。他想到了非洲。“噢,对了,我打算把那些在非洲买的幻灯片找出来。外出旅行可能真是个好主意。”他看着女儿,想得到一些反应,但是女儿正忙着把软饼的一层剥落。
“你应该这样做,”露丝说,丈夫面对女儿的沉默时那张无助的脸让她感到心痛,“我想看那些幻灯片,看看一个父亲在十几岁时候的样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露丝希望女儿给丈夫一个微笑。丈夫真的是很努力,这一点她很清楚。“想象一下,伊莎贝尔。”
露丝和威尔逊看着他们的女儿。伊莎贝尔伸手去取盐。
露丝呷了一口咖啡。“威尔逊,”她说,“那个兽医没打电话说我们可以早一点把玛吉接回来吗?”玛吉是他们的新希望,上周四开始就一直待在医院,在玛吉脖子一侧的淋巴结上切除了一个肿瘤。按约定他们是要在下个星期二接玛吉回家的。
威尔逊审视着妻子。他有一点吃惊。“那个兽医打电话了吗?”他很疑惑地看着妻子的眼睛问道,想从妻子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怎么没打呀?”露丝说,她会意了丈夫一眼,“他说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把玛吉接回来,不是吗?”
威尔逊犹豫着。他想说不是这样的。那位兽医没有这么说过,露丝一定是搞错了,但是当他顺着妻子凝视女儿的视线看到女儿停下正在吃的早餐,抬起头正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在女儿的眼神中看到了微笑的迹象,他知道女儿爱这只狗胜过世界上的一切。“是的,兽医说你和女儿可以明天去把玛吉接回来。”他看了看女儿,女儿在笑。他又看了看妻子,妻子在笑。威尔逊也开心地笑了。
4
一整天,她都在试图解开头发上的结,为此甚至弄乱了自己的头发。她认为自己没有尽全力。她只在早饭前尝试整理了几分钟,接下来的大部分好时光都用在绘画上面了。她用炭笔画母亲在厨房做饭的情景。
她爬上父母亲浴室的洗漱台,坐在上面,身体前倾,靠近镜子,以便能清楚地看见头发里打结的地方。她注意到脸上有炭笔留下的痕迹,想用手擦掉,但是事与愿违,脸上的黑印越来越多,越抹越黑。她看了一下手,手指本身就是黑的。她从洗漱台上跳下来,这样方便洗手。然后身体前倾,照着镜子,皱着眉头,拉着头发。那束打了结的头发真的很顽固,而且靠镜子反射来整理头发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想移动右手,而偏偏移动的是左手;她想移动左手,可偏偏移动的是右手。最后只能沮丧地咬紧牙关,离开洗漱台前的面盆,身体恢复直立。她向身旁的窗外望去,可以看到沙利文先生家的老房子。正盯着看时,沙利文家的厨房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后面跟了一个小孩,从那个小孩的穿着上她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一开始有一种类似好奇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立即被担心取代。在从前的某些时候,她可能因为路对面可能有玩伴所带来的期待而感到高兴,但是现在,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一定会迫切地渴望她与这个陌生的孩子交朋友。此刻,她甚至能感觉到母亲用手提着她的脖子,拉着她走过那扇门,直截了当地做自我介绍;而她本人会害羞地畏缩,她不会开口讲话,甚至会在沉默之路上越走越远,尽可能使自己走脱。
那个小孩躺在雪地上,雪地上压出一个小天使的图案,就像伊莎贝尔从前做的那样。那个男人帮助小天使站起来,然后他们绕过房子一同消失在伊莎贝尔的视野中。
她将注意力从窗外转向镜中的自己的影像——脸上的黑印依然在,头发上的结看上去也比原来更大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向身边的医药箱,她没有马上打开,而是犹豫了一下。家里的药箱从来都是品种不全,尤其是乡下的这个。父亲在箱子里装满了胃药——解酸剂、消食片和肠胃药,但是当她需要镊子钳拔刺或者用一根针挑刺的时候,她通常要找上半天,而像创可贴和药膏之类的东西,就更是少有。所以她想,如果在药箱里没找到剪刀,她就走下楼,寻求母亲的帮助;但是如果她真的找到了剪刀,她对自己说,她将把头发剪掉。
打开药箱门,伊莎贝尔看到最上层的阁板上放着一瓶有很多年历史的矿物质乳液,在乳液后面放着一把剪刀,她说不清此时的心情是惧怕还是兴奋。她伸手去拿剪刀,此时她心神不宁。这是一把做针线活时使用的剪刀,已经生锈了,但剪刀依然是剪刀。她将剪刀从阁板上取下,转身回到镜子前,朝镜中的影像眨眨眼睛,举起那撮打了结的头发,将它置于剪刀的双刃之间。剪之前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眨眨眼睛使镜中的影像变得清晰起来,她在回想这一撮要剪掉的头发已经跟随自己多久了。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仅仅是这一段发丝也跟随她好几年了——从玛吉还是一只小狗,从外祖母还活着的时候,这段发丝就一直跟随着她。她咽了一口唾沫,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但是,她想,她现在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已经和自己讲好了价钱并打了赌,现在剪刀找到了,她别无选择,只能剪掉头发。
露丝一边将兰花的茎绑在木棍上,一边在想,她应该给伊莎贝尔吃点兰花吃的食物。这株兰花的茎长得太长了,顶端的花蕾含苞待放,茎支撑不住它们的重量,已经被压弯了。这是这株兰花今年第二次开花,而它旁边那株已经花开不败三个月了。或许她也应该在伊莎贝尔的早饭中加入一点肥料,露丝想女儿也会像兰花这样长。她给兰花的茎绑好支棍,便站直身欣赏面前长板凳上的一盆盆兰花。她看了一眼表,天色已经渐晚了,他们如果打算赶上点亮圣诞树的那一刻,现在就得出发。她埋怨自己总在最后一刻才去照料这些兰花,还有几株需要浇水,而且也注意到长板凳远端的那株干枯的兰花急需剪枝。威尔逊从外面冲入厨房,他正在忙着装车。“板条箱都打好包了吗?”“是的。”露丝没有回头看威尔逊,她还在侍弄兰花,然而她可以从植物上方的窗户玻璃的反射中看到威尔逊。“你没关门。”露丝说。
“呃,我这就出去,”威尔逊说,“而且我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手中还要拿满东西。”
“即使你很快就出去,还是会把热气放掉。”露丝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去将枯死的茎剪掉。
“是的。”威尔逊说。她听到威尔逊抬起那箱要带回城中的食物。她放下剪钳,拿起浇水罐,试着回忆哪些兰花因为帮着给那株兰花绑支棍而未浇水。她听见丈夫离开屋子走到外面的声音;她等待着听到关门的声音,但是没有。她摇了摇头,感觉冷气环绕着她的脚踝。她放下手中的浇水罐,走过厅堂亲自去关门,但是刚走到门口,威尔逊就又进来了。
“门?”露丝说。
“我刚才考虑还要再进来。三十秒钟的事。”
“是的,但是你把热气放走了。”
“我们反正要走了。”
“呃,但是兰花不走。我要在走之前给它们浇上水,而且我们要在点亮圣诞树的灯之前赶回去。所以请你帮忙进出屋随手关门,让我安心做我需要做完的事。”
“好的,露丝。”他说,然后非常夸张地把身后的门拉上,“你的袋子准备好装车了吗?”
“在楼上。”
威尔逊向楼梯走去,露丝则转回侍弄她父亲的兰花。她的兰花,她更正自己,但是她将一直把它们当做父亲的兰花。她还记得伴随自己成长的父亲的绿色温室,室内的泥土香。每到夏季,她都帮父亲把这些植物挪出来,挂在树枝上——正如现在女儿帮她做的一样。她在想着这些事情,而且她疑惑是否有一天女儿也会成为那个给兰花浇水、施肥的人。
水罐要浇空了,露丝把它拿到厨房水槽处注满。在水声之外,依旧听到威尔逊走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走进厅堂。她关上水龙头的阀门,这样就可以听清门开关的声音。露丝又一次只听见门打开的声音,而没有听见门关闭的声音。
“真该死!”她小声说着,将浇水罐重重地放在水槽中,转身去对付门外刮进来的风。从兰花旁边走过时,她的羊毛衫的下襟被悬挂着的兰花的挂钩钩住了,兰花被她一下子带到地上,花盆摔碎了,土撒了一地。露丝双手用力地捂住眼睛,她生气地从牙缝中吸着空气。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试着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慢慢地放下手,睁开眼睛。
她从水槽下面取来一个簸箕和一把扫帚,回到兰花旁。虽然知道走之前没有时间给兰花移盆了,但是露丝还是劝自己,至少板凳下面还有一个空花盆,还有一些肥料。她蹲在碎花盆旁,准备用扫帚清扫泥土和木条,这时,威尔逊又走进厨房来。
“该死的门。”露丝说道。
“你看,露丝,”威尔逊忍不住也抱怨了几句,“我的脑子也在想事情。我很抱歉那该死的门刚才从我的脑子里面溜掉了。”
“我提醒你之后刚刚两分钟,威尔逊!”
“我能说什么?你看——”他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看,看什么?”露丝说。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是一种恐惧和迷惑混合的表情,这让露丝的心不停地乱跳。“你怎么了,威尔?”她问道。她顺着丈夫直直的眼神向自己身后的门口处望去,女儿穿着风雪大衣站在那里,背上背着双肩包,手中提着手提包,头发一如既往地像杂乱的动物羽毛。
一家人匆匆忙忙赶着去迎接点亮圣诞树的那一刻,威尔逊匆忙之中忘了戴手套。他发誓他记得那副手套就放在外衣的口袋里,但是现在里面只有一些喂狗的小软饼的碎屑,威尔逊在手指间摆弄着软饼碎屑,心中有些焦虑。他把手使劲地往兜里塞,这样可以暖和一些。他和妻子、女儿站在欢唱圣歌的人群的后部,那里空间更大。在歌曲与歌曲之间休息的空当他听到绕路行驶的汽车喇叭发出的声音。为了容纳人群,这段街区已经被封闭了,禁止车辆通行。今晚风大,威尔逊感觉耳朵和鼻子都冻麻了,每一阵大风刮过,他们周围树上稀疏的树枝就被吹得向北偏。
威尔逊努力让自己看人群,或者看他们面前尖顶的教堂,或者低头看脚下的街道,或者抬头看将灯光洒向他们的街灯。但是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回到女儿身上。女儿今晚没戴帽子,她的头发在风中比在室内更狂野,那一簇簇不规则的短发飘荡在她脸旁。他告诉自己,你会习惯她的短发的,而且露丝带她去理发店修剪过后一定会好很多。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承认这就是他的女儿,女儿看上去像一个陌生人。
领唱者通过喇叭告诉人们下一首歌是《圣诞夜歌》。露丝转头注视着威尔逊,妻子知道这是丈夫最喜欢的圣歌。威尔逊朝妻子笑了笑,音乐响起,他张开嘴跟着音乐一起唱,但是妻子刚把头转过去,目视前方,威尔逊就闭上了嘴,他不太想唱。露丝看起来,好像是全身心投入,全神贯注地唱着。威尔逊琢磨着妻子应该是出于坚强,出于需要暂时忘记烦恼,勇往直前而激发出同样雄壮的纯粹热情来投入地演唱。威尔逊又一次把视线落回到女儿身上。她也没有唱歌,这一点也不奇怪,她甚至没有用嘴诵歌词。她已经将今晚节目单卷成了铅笔状,放在下巴上,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眼神空洞,头发散向四周。
歌声停止了,喇叭中宣布要点亮圣诞树了。通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威尔逊会让女儿骑在肩膀上,这样女儿就可以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到圣诞树被点亮的全过程。在他们周围,孩子们都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从地面升起来了,威尔逊又一次看了看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想他应该像妻子一样,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举起女儿。但是,他又想,如果女儿不想被举起来又该怎么办?他可以想象到他在女儿面前蹲下身来,以便让女儿骑到肩膀上,而女儿摇头拒绝或仅仅目光旁视他物,他可以想象那时妻子脸上怜悯的表情。但是比这更糟糕的是,女儿体恤父亲的心情,而故意违心接受。与妻子的怜悯相比,他更不想要女儿的怜悯。如果女儿不想骑在他的肩膀上,他不会感到意外。因为这些天来,他不知道女儿除了想要沉默外是否还想要其他的东西。不能,他心想,他不会强迫任何事情,他不会用此机会强迫女儿做她不愿意做的事。他从没想过要这么做。
教堂的钟声开始鸣响,威尔逊抬头向尖顶望去。尖顶白色,若隐若现,在橙色的城市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光秃秃的。他将玛吉的软饼紧紧握在手中,忽然感觉到有人拉他的裤腿。他吃惊地低头看,女儿站在他身旁,抬头仰望他。他感到心痛,因为他知道,在这个留着不羁头发的沉默女孩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隐藏着他可爱的女儿,他感到心痛,因为时时忘记这一点而让他内疚。站在面前的这个就是他的女儿,他心想。女儿当然想要看点亮圣诞树了,这是肯定的。他蹲下来,让女儿骑在他肩膀上,然后,像从前那样快速地站起来,吓唬女儿一下。
“看得见吗?”他问道,并转动脖子,尽力向上看着女儿,等待一个答案。女儿点点头,她的目光注视着圣诞树的方向。他看不见,但是他知道那场景。整条大街上的圣诞树都会立刻闪亮,每个人都会欢呼,接下来人群会渐渐散去。他可以想见,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一家三口要买一个比萨饼,每到这一夜他们都会这么做。回到家后,在饭桌上分享比萨饼,吃完后,大家就各忙各的。露丝可能会在睡觉之前读一会儿书,伊莎贝尔会在睡前绘画或者坐在他旁边看圣诞电影。妻子、女儿都睡后就剩他一个了,他就准备好咖啡机,用来煮第二天早晨的咖啡,然后清理剩下来没有清理的盘子。他想,并非一切都出了问题,想到这里,他用没戴手套、已经冻得麻木的双手紧紧握住女儿的脚踝。
第二章 星期一
1
伊莎贝尔醒了,但是她没有睁开眼睛。她可以根据眼皮的颜色判断出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不再是漆黑一片了。她听见楼外面一辆公共汽车在车站呻吟着进站的声音,乘客踩着踏板陆续上车后压得公共汽车发出的嘶嘶声。一位司机使劲按着喇叭,第二位司机加入按喇叭的行列,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一个接一个令人讨厌的、不和谐的声音组成一首合唱曲,当合唱曲停止的时候,街道上显得比以前更安静了。门卫吹口哨叫停了一辆出租车。远处的某个地方,一辆汽车警报响起,那乐曲伊莎贝尔耳熟能详。
她猜测现在是六点二十二分。她记不清上次被窗外嘈杂的声音在六点零七分至六点二十六分之间叫醒是什么时候了,但是,在那十九分钟之间,总有什么东西能把她吵醒。她睁开眼睛,时钟显示六点二十三分。这是一个醒来的好时间,她这么认为。六点二十三分,一个令人愉快的数字组合,很合作,很平衡,又很直截了当——六等于二乘以三。她认为这预示着今天是个好日子。
还有一个小时,父亲才会来叫她起床,但是她很高兴早点醒来。这一个小时只属于她,整个世界都以为她还在睡觉,而不会注意到她,这一个小时如同她在时间老人那儿偷来的一样,这是全世界的盲点,她可以在自己的神秘世界随意畅游。她可以自在地躺在床上,思考或者不思考,虽然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做到不思考——如果一个人不思考,那么他又如何知道他处于不思考状态呢?没有人知道不思考状态是否存在,因为没有人能在有意识的情况下进入不思考状态。这一概念如同没事这个概念一样困扰着她,因为从字面上来看,难道没事不是一件事吗?这个世界似乎充满了这样的矛盾。
伊莎贝尔盯着屋顶。市区楼房的屋顶要比乡下那间房子的屋顶高,她站在椅子上就可以在乡下那间房子的屋顶上画星星。她已经用竹竿的末端在市区自己卧室的屋顶粘了一些星星。将竹竿举过头顶粘星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需要有很好的平衡技巧,而这种平衡技巧经实践证明很难掌握。大部分星星在竹竿末端还没有到达屋顶的时候就掉了下来,而且她无法确保星星能够按照她预想的位置精准地粘在屋顶。她想,她需要的是一把梯子。卧室屋顶的白色足够让她疯狂。如果白色真的存在——看起来这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就像没事和不思考一样。白色对伊莎贝尔来说如果从近处看根本就不是白色——它是由无穷多个闪烁的小点点汇聚而成的。她现在无法说出天花板上的所有颜色。
她尽可能地轻轻合上双眼,她盯着那透过眼皮滤进来的红光。这红色随着她把眼睛闭得越来越紧而逐渐变深、变暗,直到最后变成了紫色,又变成棕色。当她再次快速地放松眼皮的时候,那棕色闪成了腐烂的黄色。当她重复这个过程的时候,这腐烂的黄色又变成绿色。她快速地紧闭和放松眼皮,让一种颜色接着另一种颜色在她的大脑中闪现,直到她的头有些发晕,她的眼睛开始有些疼痛。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现在即使再次把眼睛睁开,她还是满眼金星,久久不散。她等了一会儿,直到事物重新变得清晰。她现在能听到父母的声音了,他们在卧室中小声低语,她不禁感到失望,因为这个早晨不再只属于她一个人,虽然她看了看时钟,离父亲叫她起床还有半小时。她用被子蒙住头。
威尔逊和露丝仍然把闹钟设在六点四十五分,这个时间起床可以确保伊莎贝尔上学不迟到。现在伊莎贝尔放假了,至少还可以再睡上半个小时,但是他们坚持平日的时间表。他们被古典音乐和寒冷唤醒,露丝喜欢开着窗户睡觉,即便冬天也是如此。
“上帝呀,”威尔逊立即从床上起来了,他穿上睡袍,踏上拖鞋,“这屋子冷得几乎都看得见哈气。”他哆嗦着,走过卧室去关窗户。真高兴狗不在家,不用出去遛狗。露丝旋亮床头灯,伸手去摸眼镜。她把枕头竖在背后,打了个哈欠。
“冬天来了。”她这么说,在某种形式上表达了对丈夫的赞同。
威尔逊将双手放在一起搓了搓,走出卧室进入大厅,他拾起门卫从前门投进来的报纸,走进厨房,倒了两杯咖啡,咖啡是新煮好的,既热又新鲜。咖啡机是新买的,上面还有计时器。威尔逊还订购了一个奶泡壶,但是还没送来。他喜欢小电器——厨房电器、照相电器、电视电器、汽车电器——他最近开始给自己买这些东西。他过去习惯给妻子买这些东西作圣诞礼物或生日礼物——刀具、纸抽器、硬面包圈去皮器、香蕉挂架——但是她感觉这些礼物对她是一种羞辱,“这实质上是给他自己买礼物。”她会这么说。但是威尔逊认为这些东西用起来很顺手。他在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中加入方糖。他们再也不用清早等待咖啡煮沸了。他可以从纸抽器中简洁地抽出一张纸巾,而不必再像以前那样用两到三张纸才能把厨台上溅洒的咖啡污迹擦净。而且现在,他注意到,香蕉挂架上有一串香蕉快要成熟了。
他把咖啡和报纸带回卧室。
露丝接过咖啡,说了一声“谢谢!”。威尔逊回到他睡觉的那一侧,打开报纸。
他问妻子:“你喜欢看哪一部分?”
露丝回答:“地铁版,你先看头版吧,我稍后再看。”
威尔逊把地铁版递给妻子,两个人都把报纸竖起来,消失在“这面墙”的后面。威尔逊将咖啡杯放在胸口,使其保持平衡,他没有读报,而是注视着位于他和报纸文字之间,从咖啡表面升腾起来打着旋的热气。咖啡杯底部很热,但是威尔逊感觉很舒服。
他听见妻子放下报纸。“威尔。”
威尔逊用一只手握住咖啡杯,让它稳住,然后深呼吸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嗯。”他回应道。但是他没有放下报纸。
“我打算今天下午带女儿去买靴子,回来的路上我们想把玛吉接回来。”
威尔逊没有吱声,他在报纸后面等待妻子把话说完。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给那个兽医打电话,告诉他一声?”
“露丝,”威尔逊降低报纸的一角盯着妻子问道,“你不认为那个兽医让我们星期二再把玛吉接回来是有原因的吗?你不认为玛吉可能要等到星期二才能痊愈回家吗?”
“哦,得了,威尔逊,星期一下午,星期二早晨,只是几个小时的事儿。你真觉得那有很大的区别吗?”
威尔逊耸耸肩说:“我不知道,但是坦白地讲,如果这样做真的会带来很大的区别,我不想做任何可能会带来这种区别的事。”
“伊莎贝尔以为玛吉今天会回来。”
“是,她是这样想,那么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露丝,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这件事完全由你来决定。”
“果不出我所料。”露丝说完又重新举起报纸,而威尔逊则放下了报纸。
现在已经七点多了,但是窗外依旧模糊、昏暗。威尔逊想,冬天来得如此突然,上周还有一天暖得可以不用穿长大衣出门,而现在却一下子冷下来了。窗外庭院里长着树,树枝上覆盖着一层冰霜,冷风吹过,树枝嘎嘎作响。屋顶烟囱中冒出的烟被冷风一吹,快速地消散了,飘向远方。屋外,积雪已经沿着便道被堆成一堆堆灰黑色的雪堆,其余的已经被路面上撒的盐融化殆尽。威尔逊想,他可能要穿过公园步行去上班。这样的雪后清晨,公园里将是空荡荡、静悄悄的,除了几处因狗尿、烟屁股或痰迹灼化的痕迹外,积雪大部分都没有被污染,都还很干净。
威尔逊将咖啡放在床头柜上,掀开被子。露丝再一次放下报纸,问道:“你打算起床了?”
“嗯。”威尔逊穿上拖鞋,站起来。他走到梳妆台前,上面有一个单子,列着他今天必须要做的事。他十点钟要参加一个会议,他有十二个电话要回复,还有八个电话要拨出,要和潜在的客户一同吃午饭,下午两点半要去见牙医。他已经将见牙医的事情忘记了,一想到要看牙医,他就感觉很舒服。他很享受看牙医,他很享受斜躺着,一动不动,什么也做不了。因为那一个小时,他可以将所有的任务暂时放下。
他将任务表重放回梳妆台,女儿画的那头狮子对折了两次,放在任务表旁边。他拿起那张纸,展开,再一次欣赏了那头嘴巴里黑洞洞,咆哮着的红狮子。他说不清这幅画有什么魅力能让自己如此爱不释手,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看,如同读者面对一本没有揭开谜底的小说。他重新把画折起来,放回梳妆台。他按了一下弹簧笔,然后在任务单上写下:“非洲?”
2
母亲出门后,很有可能还会因为忘记带什么东西而再次回到公寓。虽然伊莎贝尔不知道母亲是真的忘记带什么东西,还是故意杀个回马枪想看看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究竟在做什么,伊莎贝尔还是给母亲七分钟的机动时间,随母亲安排。
今天早晨,母亲在八点四十二分出了门。伊莎贝尔扫了一眼微波炉上的时钟,上面显示八点四十七分。她再一次把玛吉的左眼从画纸上擦掉。她已经尝试四次了,但是仍然画得不好。她放下铅笔,从素描本上把夹在一角的玛吉的照片取了下来,用手举至远处,眯着眼睛观察,她试图弄清楚到底是哪一部分如此难以捕捉,使左眼与右眼相比如此难画。如果她能找到明显的不同,比如一只眼睛的眼睑比另一只的垂得低,或者一只眼睛的睫毛比另一只的长,那或许就容易一些,伊莎贝尔心里想。但是她观察了玛吉的眼睛,没有发现明显的不同,那只是她的一种错觉。她重新夹紧照片,看了一眼微波炉上的时间:八点四十九分。厨房墙外的电梯井中没有传来电梯的声音,伊莎贝尔断定现在她真正是独自一人在家了,她可以安全地玩耍了。
她将素描本放在厨房的桌子上,走到公寓的另一端,这一端布置得很整齐,没有被使用。这一端有大玻璃、昂贵的沙发、长长的窗帘、一架钢琴。她向钢琴走去,手哆嗦了一下,她在手指上吹气让它们暖和起来。在这间屋子里她总是感觉冷。她的钢琴老师已经不再到家里来了,但是学习五年之后,她学会了识谱,认为可以自学了。夏季过后的三个月,她一直在练习贝多芬的奏鸣曲《月光》。
伊莎贝尔坐在琴凳上,立即开始弹奏。没有指法练习,没有琶音,也没有和弦热身。母亲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回来,她没有时间做其他的事,只能直接弹曲子。在寂静的公寓楼中,乐音突然而又响亮,伊莎贝尔轻轻地开了个头,缓缓地将这首曲子弹奏出来。《月光》这首曲子她有几个地方弹得还不熟练,磕磕绊绊,还有几个地方她的指法依然不准确,但是最后她还是把这首曲子完整地弹了下来,而且她感觉这首曲子听起来很顺,如同在播放某首曲子,她跟着演奏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亲手弹奏的曲调听起来比立体声播放的由霍罗威茨弹奏的曲调更让伊莎贝尔感到高兴。霍罗威茨弹奏的曲子完美无瑕,节奏极佳。而伊莎贝尔弹奏的曲子虽然时而磕绊、不准,但是那毕竟是自己弹的。她可以控制节奏、音量、音长以及渐强的力度,而听其他人弹奏时,她总感觉他们弹奏得不到位,没有充分表达真情实感。伊莎贝尔在弹奏时内心因骄傲而膨胀,整个人感觉要爆炸了一样。有的时候,譬如现在,这种感觉使她疲惫。
第一乐章接近尾声,伊莎贝尔放慢了弹奏速度。她慢慢地、轻轻地弹完最后的音符,然后将手放在大腿上。她等待听到电梯的咆哮声,等待听到母亲的声音,但是四周依旧安静。有时,伊莎贝尔因不与母亲分享音乐而有一种负罪感,过去母亲很爱听她弹奏的。但是伊莎贝尔不能自已,她禁不住要剥夺母亲听她弹奏以此获得满足感,这让伊莎贝尔对自己不是很喜欢,至少是这一方面。她心里清楚此时此刻自己可以接着弹,甚至母亲回来后,她也可以接着弹,但是她不想这么做。她可以这么做,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露丝坐在伊莎贝尔学校大厅的椅子上等待着周一早晨九点整与女校长的会面。露丝脚边放着一个帆布袋,里面装着伊莎贝尔上周所有的作业,她已经完成了,准备上交。露丝离开学校的时候,会带走已经批改好的作业和另外一周的作业量,露丝知道这一周的作业量女儿一天就可以完成。露丝还要去一趟书店,买一些新书。最近,伊莎贝尔狂读与“二战”有关的读物。上个月她读完了巴顿写的一本自传,斯大林的日记和一位日本历史学家写的关于珍珠港之役的纪实。在读“二战”故事之前,伊莎贝尔还曾经对罗马帝国感兴趣,罗马帝国之前是埃米莉·狄更生。有时露丝甚至疑惑伊莎贝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场雪使得很多学生今天上学迟到了,地铁开得慢,公路交通拥堵。迟到的学生跺掉靴子上的泥水,脱掉穿在校裙下面的护腿,匆忙跑进教学楼。门口的接待员让学生在前台签到,他们迟到了,已经错过了班级里的点名。女孩们打开夹克衫的纽扣,摘下帽子。她们的脸冻得红红的,但是由于跑得急,她们出汗了,脸上湿湿的。她们一边穿过大厅,一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关于这场雪,关于前天滑雪橇,关于地铁在隧道滞留了多久,关于她们今天的数学考试。她们比较着背包的重量,讨论着今天食堂的午餐——今天吃比萨,谈论着一些露丝从未听说过的新电影。
露丝的女儿现在还待在温暖、干爽、安静的家中,她可能还坐在早餐后厨房的餐桌旁,在她的素描本上画着画。露丝为了表明她没有打算偷看女儿画的画,夸张地让视线越过女儿的肩膀看她身后的其他地方。但是这次,伊莎贝尔没有对父母隐藏,她没有用胳膊挡着画本,而是将画本摆在面前。画本顶端一角夹着玛吉的一张小照片,下面的画纸上,一只神形兼似的狗被渐渐用铅笔勾勒出来。“真棒,伊莎贝尔。”画未完成,露丝就已开始夸赞,露丝的赞扬是发自内心的,“威尔,过来看看伊莎贝尔画的画。”威尔逊正在洗碗池处清洗早餐用过的碟子,他转过身,站在那里盯着女儿画的画仔细地端详着。露丝感觉她从丈夫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痛苦的表情。“伊莎贝尔画得很好,不是吗?”
威尔逊停顿了一下说:“你画得太棒了,伊莎贝尔。”
现在,在学校大厅里,露丝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抬头望去,是接待员在叫她。“梅森夫人准备好了要接见你。”
“谢谢。”露丝上了楼梯,来到梅森夫人的办公室。
“早晨好,卡特夫人。”梅森夫人说。
“你好。”露丝回应道。她在梅森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梅森的办公桌是木质的,很宽,露丝感觉两个人至少隔着四英尺的距离面对面交谈。露丝将女儿做完的作业从包里取出来,工工整整地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梅森夫人问道。
“谢谢,不用了。”露丝回答。她疑惑为什么梅森夫人还要不厌其烦地问一遍呢?她甚至记不得她曾经接受过梅森夫人的邀请,除了第一次到她办公室时,她同意喝一杯咖啡,那还是威尔逊同意要喝一杯。露丝想那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那次她和威尔逊被叫到学校是因为伊莎贝尔在体育课上跳绳的时候哭了。她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跳了一分钟绳,接下来的一分钟哭得太凶了,老师甚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这真有点无厘头,威尔逊后来对露丝说。在那次被叫到学校之前,夫妻二人除了正常的家长会以外从未因女儿的事被叫到学校,而且那次被叫到学校之后,露丝认为以后没有必要再来了。或许,如果露丝能够认真对待那次会面,她现在就不用每周一都到这里来了。或许,或许,或许。在每一条岔路口,她都选错了路,到如今,她走到了这一步。她站起身将那一沓作业纸推到桌对面。“这是伊莎贝尔的家庭作业。”
“卡特夫人,”梅森夫人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我们学校,凭良心说,还能允许这事持续多久?”
梅森夫人明显是要露丝给她一个答复,但是露丝没法给她答复,至少现在还不行。梅森夫人交叉着胳膊,在等待。
梅森夫人紧握的双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伊莎贝尔原则上已经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了。”
“啊,不是?”露丝感觉内心血向上涌,她的意志告诉她要保持冷静。
梅森夫人说:“十分坦白地说,不是。”
“难道我们没给她交学费吗?”
“交了。”
“难道她没完成全部作业吗?”
“完成了。”
“那难道她不是每次考试和测验成绩优秀、无可挑剔吗?”
“卡特夫人,这和伊莎贝尔的智力无关。”
“我也这么认为。难道伊莎贝尔接受的这种教育不是主要靠她自学吗?同时,你们还收着她的学费,如同她在学校听老师讲课、吃食堂的午饭一样。我真不明白,你们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卡特夫人,伊莎贝尔已经有将近九个月没到学校上课了。”
“这我知道。”
“我们批准她升到六年级——尽管她五年级最后几个月的课缺勤——出于对她九月份可能会亲自来学校上课的理解和考虑。”
“她会来上课的,”露丝说,“我们正在努力说服她。相信我。”
“卡特夫人,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
“刚刚十二月。”露丝说,“她需要时间,她需要我们有耐心,这不容易。”
“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们的耐心已经到了最大限度,该到做决定的时候了。”
“决定?”露丝紧咬下唇,“梅森夫人请听我说。你了解伊莎贝尔,你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如果她能战胜这个困难,无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困难,重新回到学校这将是一件多棒的事啊!试想一下,如果不得不转学,她将面临去熟悉和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她将多么可怜?试想一下如果不让她转学,让她重新回到学校,但是让她留级,复读一年,不让她继续现在的学业,而让她去面对那些新同学,她将多么可怜?”
梅森夫人把手放在嘴唇上,叹息道:“卡特夫人。”
“梅森夫人。”露丝的声音低下来了。内心的颤抖让她热血沸腾。她讨厌乞求,但是这件事事关女儿。她为女儿感到害怕,她怕学校就此放弃。“求求你们。”露丝说道。她恳切地望着梅森夫人的眼睛。
“你能给我一个大概的时间吗?你帮伊莎贝尔战胜这个困难大概需要多长时间?伊莎贝尔还有多久才能回到学校?我看了最近数次的医生诊断报告,而这些诊断报告看上去都不乐观。”
露丝开口要说话,她想告诉梅森夫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任何一天伊莎贝尔都有可能开口说话,她正在取得进步,她就要恢复好了。这些话是她在过去的九个月来一遍遍对自己说的,但是突然,这些话就在嘴边,她却说不出口,这些话变得哑然无声、毫无意义。她将双手放在大腿上,摇摇头说:“不,我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卡特夫人,我明白这对你一定很难。但是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必须得说,除非伊莎贝尔本人回到学校,比如说,一月份,否则我们不得不开除她的学籍。”
“但是——”
梅森夫人举起一根手指打断露丝的话。“学校不单单是教学生知识的地方,它还是教学生如何融入社会的地方。在这里学生将学会如何与他人相处。”同时,梅森夫人转动椅子,从身后的散热器上取下一沓新的作业,“这是本周的作业。”她隔着桌子将那沓纸滑给露丝。露丝看了一眼顶端的拼写表:决定、切开、许可、精确。露丝注视着梅森夫人桌子上的这一沓作业,这最后一沓她要带给伊莎贝尔的作业,露丝怀疑这么做是否还有价值。多做一次作业又能有什么不同呢?对露丝来说,伊莎贝尔的家庭作业所体现的意义,不在作业本身,它的意义体现在它更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许诺或一种希望——伊莎贝尔的沉默只是暂时的,如同某种长期的感冒,很快,她将重返校园。虽然露丝一直期盼着这个消息,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消息,但是这种想法只能深藏内心,因为隐藏这种想法比实现这种想法要容易得多。
露丝抬头看了梅森夫人一眼,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这让露丝又一次脸红。透过身后的门她能听到大厅中女孩们的声音——一声尖叫,然后是爽朗的笑声。下课了,这使情况变得更糟。梅森夫人生气地朝门的方向望去,然后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她要让女孩们安静下来,露丝几乎要上去阻止她。
露丝不想这些女孩因为她而受到惩罚,虽然她的女儿一声不吱,但是她仍然能够忍受其他的女孩叽叽喳喳。露丝控制住了自己,她没有上前制止梅森夫人。其实无论正在与梅森夫人交谈的人是谁,梅森夫人都会去警告女孩们不要在大厅中大声喧哗的,露丝责怪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她能听到梅森夫人在走廊里,提醒女孩们在室内时要注意讲话的音量。她说:“你们不应该让我在一扇关着的门后面还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露丝想象那些女孩温顺地站在走廊里,她们没有结束的笑声在空气中变得混浊,更急迫的情况是现在这种笑声被禁止了。此时此刻,露丝想到自己的女儿,伊莎贝尔属于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人,即便是从前她只是抿着嘴暗笑或咧着嘴坏笑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会迸发出无法控制的笑声,这种笑声要一直持续到梅森夫人离开之后才会停下来。女儿过去经常因为在电梯里这样做而使露丝为难,很多时候,当她们进入一部拥挤的电梯的时候,伊莎贝尔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大笑,这让露丝很尴尬,也让其他乘客很困惑。伊莎贝尔的笑声来得快,去得也快,电梯一开,她的笑声立刻停止。这真可笑,露丝心中想,这些她过去常常感觉担心的事情,现在却成了她欢迎的东西。
梅森夫人重新回到座位上,双手抱拳,放在桌子上。她清了清嗓子说:“很抱歉,打扰您了。那么,卡特夫人,我想我们已经把基本的问题都谈过了,您还有什么问题吗?还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有一些学校可供考虑,这些学校致力于帮孩子解决心理上的问题。格林妮博士,我们学校的顾问——”
“不,”露丝说,“还没到那一步。”
“那好吧,”梅森夫人说,“如果日后有什么问题,或者想法,请尽管给我们打电话。”
“谢谢。”露丝说。
露丝走出梅森夫人的办公室,走廊里面空荡荡的,女孩们都回教室上课去了。走廊一侧靠墙立着一排小储物柜,另一侧的墙上贴着壁画。露丝用手指点着壁画,她记得这是伊莎贝尔她们班去年完成的作品,她退后一步仔细观看。这如果是在从前,她一定会像这里的学生一样从壁画前面匆匆走过,尽可能快地离开这里。壁画上的城市不是纽约,而是一座没有名气的小城市,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砖石建筑和漫步在屋顶的鸽子。画面上有出租车、热狗摊、盲人,还有一队小学生正朝着公园走去,在那儿,露丝向壁画上的公园走近一步,露丝注意到,在那棵最高的树下,一只又大又黑的狗立在那里——玛吉,露丝想,错不了,一定是玛吉。
商业区与住宅区中间的地方到处是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人,威尔逊用肩膀在人群中挤过,一直走到他办公楼大门口处。威尔逊这一路边走边想,他本该步行上班的。如果步行上班,应该比坐出租车快一点到公司,还不用坐在潮湿的出租车里,行驶在拥堵的公路上。今天的交通实在是太糟糕了,有时交通灯变了四次,出租车才驶过一个街区。出租车内播放着外语交谈的节目,出租车司机咕噜咕噜地喝着咖啡、吧嗒吧嗒地吃着刺鼻的热狗早餐。如果威尔逊走路上班,他的心情可能会好很多,交通拥堵带来的无助使他的心情糟透了。他本可以干脆付给司机打车费后,在沿途的随便某个地方下来走到公司,但是如果这样,他会有一种不完整的感觉,因为这既说不上是步行来上班,也说不上是打车来上班。但是威尔逊为什么要受这些事情困扰呢?为什么这些事情总是让他想个不停呢?为什么他总是在这些没有做的事情上面纠缠不休呢?他想起了刚刚过去的周末,还有车库。车库中的那一堆堆杂物他本该扔掉,而不是又拖了回去。一想到那些零乱的东西就让威尔逊焦虑。他想,下个周末一定要处理这件事情,他将这件事情作为下个周末的一项任务。
他解开大衣的纽扣,站在十多个男男女女的商人旁边等电梯。那些人脚下都有一汪浅浅的泥水,这些泥水是从他们戴的橡胶鞋套上融化下来的。他们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拿着雨伞,以防下雪。威尔逊放下他的公文包,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一支钢笔和黑色的记事本。他将“车库”写进周末要做的事情列表,刚把钢笔塞回衬衫的口袋,提示铃声就响了,电梯门开了,人群鱼贯而入。
电梯里的空气又热又闷,弥漫着人们呼吸的气味,威尔逊尽量不呼吸,他盯着楼层的数字依次闪过,电梯慢慢地爬升,快接近他公司所在的楼层了。威尔逊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他们昂着头,注视着楼层的数字显示。前台的警卫乔可以通过监视屏看到每一部电梯中的情景,威尔逊在猜想乔在看监视屏的时候会怎么想。当乔看到威尔逊所乘坐的这部电梯中的人们一个挨一个整齐地站在那里,目光中满怀期待地向上望,如同崇拜电梯之神一样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会怎么想呢?
威尔逊的办公室在第十五层,这让伊莎贝尔十分困惑,她说父亲的办公室不在十五层,而是十四层。十四层应该标上十三层。十三是伊莎贝尔最喜欢的数字,因为她很同情十三。她同情它是因为人们都害怕它,以至于人们给楼层排序时都有意跳过它,仿佛将十三层称作十四层,它就真成了十四层一样。
电梯在十一层、十二层停过,最后终于到了十五层。威尔逊一边打着招呼“借过”,一边从剩下的人身旁走出电梯。威尔逊走了几步穿过大厅来到办公室。公司前台的工作人员没在座位上,威尔逊听见她在后面的屋子操作复印机,威尔逊很高兴能不被注意到而偷偷溜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门,挂好外套,坐在桌旁,有一堆电话等着他回复,他扫了一眼需要回复的电话记录单,然后将目光转移到一批明天之前他必须要读完的放在文件夹中的活页文件。
他打开那堆文件夹中的第一份,一连串无休止的数字映入眼帘,他眨眨眼。寒风呼啸着在楼与楼之间穿过,吹得他们楼外拴玻璃清洗悬垂平台的绳子不停地拍打他办公室的窗户。他向绳子望去,越过绳子望向对面大楼。在对面大楼的十五或十四层,一群人正围坐在玻璃桌旁开会。他看了一眼手表,四十五分钟后他也要开会。这对一直打电话的他来说,可以算得上是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他伸手去抓电话听筒时,注意到伊莎贝尔在电话后面的照片中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他的身后。他停下来,仔细欣赏照片。伊莎贝尔照这张照片时大概五岁。照片上的伊莎贝尔穿着白色的太阳裙,傍晚时分,站在夕阳映照下显现出橙色的一堆鹅卵石上。她神情严肃,目视远方。太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脸颊红红的。威尔逊说不清他为什么如此喜欢这张照片,他的女儿没有大笑,没有微笑,没有倒立或者是摆出任何人们通常在照相时摆出的姿势。但是这张照片确实有它的独特之处,这独特之处就是:它反映出一个真实的伊莎贝尔。或许是曾经的伊莎贝尔。
威尔逊咽了一口唾沫,停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落到电话上。他用耳朵和肩膀夹住电话筒,打开黑色的记事本,翻到电话号码页。他要打的第一个电话就是给兽医的。
[1]① 一英尺=十二英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