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我不能这么做,”她说,“我是不会招收没有音乐基础的学生的。亨德森夫人,我想我的教学方式远比你想象的要特别。”
一段爵士乐响起,只有鼓和低音提琴的声音。她旋转着手中的勺子,敲了它一下。
“单簧管就是萨克斯风的小蝌蚪,你明白吗?——一颗银黑相间的精子,若你真心喜欢,它总有一天会长成萨克斯风。”
她隔着桌子将身体往前靠了靠。“亨德森夫人,你女儿现在还太小。这么说吧:她现在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酸涩得像裹着一层裹尸布。”
亨德森夫人低着头,于是萨克斯风教师言出刻薄:“你在听我说话吗?看看你,嘴唇薄得只剩条红色的细线了,胸部干瘪,还有你这过时的芥末色衬衣!”
亨德森夫人几乎令人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不再摆弄她的衣袖。
萨克斯风教师接着说道:“我要求我所有的学生身上都已经长出了绒毛,内心骚动,长着粉刺的脸上写满阴沉的不信任,愤世嫉俗、渴望激情却又为此抑郁不安、备受煎熬;我会让他们每次上课前至少要在走廊外罚站十分钟,温柔地滋养他们内心中不公正的种子,我会百般挑剔,让他们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前途惨淡,就像人们会温柔地爱抚已经结痂的伤疤又或是舔舐内心的伤口一样。让我来教你的女儿,这位亲爱的、无计可施的、不称职的母亲大人,你想看见她喜怒无常、困惑不解、野性难驯、焦躁不安、道德沦丧吗?只有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一个秘密——一个黑暗的、让她惊恐万分的秘密,并越来越为此感到羞耻时,您再来找我吧。这一点请您必须要理解,我是不会去教小孩子的。”
静默中,小军鼓沙沙沙地鸣奏着。
“但是她想学萨克斯风,”亨德森夫人最后说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为情,与此同时又有点儿生气,“她不想学单簧管。”
“你们可以去她学校的音乐系试试。”萨克斯风教师说。
亨德森夫人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眉头紧皱,然后跷起另一条腿,想起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所有你教过的孩子的名字和模样你都能记住吗?”
萨克斯风教师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好问题。
“我会记住一个模样,”她说,“不是某一个学生的模样,而是他们整体留给我的印象,就像是底片上的剪影,深刻得如同硫酸般在我记忆中灼出个洞来。”她伸手拿出一张名片,接着说,“我推荐你们去跟亨利·苏西尔学单簧管。他很棒,是为交响乐团演奏的。”
“那好吧。”亨德森夫人接过名片,脸色阴沉。
星期四
前面一次是在四点,五点钟又有人敲门,萨克斯风教师打开门。
“温特夫人,”她说,“为你女儿的事而来?进来吧,咱们讨论一下如何把你女儿按半小时切切片儿,供我一周周地慢慢享用。”
她将门缝开大一些好让温特夫人快步走进。还是刚才那个女人,只是换了一套装束——于是就成了温特而不是亨德森了。还有一些其他的不同之处,因为这个女人很专业,并且已经对如何演好这一角色进行了长时间的思考。比如说温特夫人笑不露齿,温特夫人不住地点头,温特夫人思考时会透过齿缝轻轻吸气。
两人都礼貌地假装没有注意到实际上她就是之前来的那个女人。
萨克斯风教师递给女人一杯红茶。“首先我要声明,我不允许父母旁听这种私人课程。虽然我明白这个规矩好像有点老套,但我有我的原因:其一,有父母在场,学生们永远不能真正放开;他们变得面红耳赤,忸怩不安,很容易笑场,姿势也全都变味儿了,就像花瓣一样把自己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当然,我不公开课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认为享用这些小薄片儿们是我的特权,我不愿和人分享。”
“没关系,我本也没有旁听的意思。”温特夫人道。她环顾着四周,工作室设在阁楼上,满眼看到的都是麻雀和石板瓦片儿。钢琴后面的砖墙本是乳白色的,但墙砖脱落后显现出病态的苍白。
“我给你讲讲萨克斯风吧,”萨克斯风教师说,她从钢琴旁的架子上拿过一个中音萨克斯风,像火炬一样举着,“萨克斯风属于管乐器,也就是说它是靠你的呼吸控制的。而有意思的是,如今的‘灵魂’一词,正是源于拉丁语中‘呼吸’这一词根。人们曾认为呼吸与灵魂是一回事,认为活着就是指被气息充满。因此,当你向这管里吹气时,亲爱的,你不仅是在赋予它生命——你更是在赋予它你的生命。”
温特夫人用力地点着头,持续了几秒钟之久。
“我问我的学生们,”萨克斯风教师说,“你们赋予的生命有价值吗?那些平凡而乏味的生命,放学后速食的泡面,开到十点的电视,梳妆台前的蜡烛,还有水槽边上的洗面奶,这样的‘礼物’值得赋予吗?”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还没有经历足够多的磨难,多到值得人们去聆听。”
她亲切地向温特夫人微笑,坐在那儿,肉黄色的膝盖并拢在一起,双手紧握着她的茶杯。
“我很期待你女儿在课上的表现,”她说,“她有着近乎完美的感受力,可塑性惊人。”
“我们也这么认为。” 温特夫人立即接口道。
萨克斯风教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说:“让我们回到你将要换气的那一刹那。你肺部所有的气息都已经注入了萨克斯风,那里充满了你的呼吸,而你的身体里空空如也:这一刻,萨克斯风要比你更有活力。”
“温特夫人,你我都了解那种掌控生命的感觉。当然我并不是指看孩子、看炉火或是过马路等红绿灯这样的普通职责——我是指你手中握着一个如陶瓷花瓶般脆弱的生命——”她将手中的萨克斯风举起,用手托住喇叭,“——而如果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放手。”
星期四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装裱在相框里,照片上一个男人弓着背,穿着大衣,向上走着,正隐没在一小段楼梯上。他的下巴低垂,领子竖立起来,靴子上的鞋带松散在那里。你看不到他的脸和手,只能看到他大衣的背影,半个鞋底,一小截灰色的袜子,还有他的头顶。楼梯的侧面墙上映出他弯曲的影子,就如同手风琴层叠的风箱。如果近距离地观察这影子,你会看到他在上楼梯的同时正吹奏着萨克斯风,只是他弓着的腰挡住了它,而他的臂肘夹在身体的两侧,因此从后面一点儿也看不到萨克斯风。他的影子像是他的敌人,从他身上剥离出来映在一旁,与他本人形影相随,形成两个影像,泄露了他藏在他衣服下面的萨克斯风。萨克斯风的影子看起来有点像水烟袋的烟斗,黯然而纤细,歪歪扭扭地映在砖墙上,像是一股烟,弯曲地折入他的下巴中,折入他黯然而纤细的手影里。
等着上音乐课的女孩儿们便坐在这走廊上,等待之余,仔细地打量着这幅画。
星期五
伊索尔德吹奏了六小节后磕磕绊绊起来。
“我没有练习,”她马上说道,“但我有理由,你要听吗?”
萨克斯风教师看着她,一边呷着红茶。借口几乎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伊索尔德先用了点时间把自己的短裙抚平,与此同时做着准备。她吸了一口气。
“昨晚我正在看电视,”她说,“爸爸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手微微扯着领带,仿佛被它勒得喘不过气来一样,最后他干脆把它解下来放到一边——”
她把萨克斯风从挂带上解下来放到椅子上,模仿父亲的样子去松挂带,好像它特别紧一样。
“——他说坐下吧,尽管我一直都坐在那儿,然后使劲地搓了搓手。”
伊索尔德使劲地搓着自己的手。
“他说,你妈妈认为我暂时还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但是你姐姐在学校被一位老师欺负了。”这时她飞快地瞟了萨克斯风教师一眼,然后看向别处,“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性侵犯’,怕我认为那老师只是因为不守交通规则之类的小事说了她几句。”
头顶的灯光暗了下去,只剩下一盏灯照在她身上,闪烁着苍白的蓝光,清冷的光芒就像是电视屏幕在开关机时发出的荧光。萨克斯风教师遁入阴影之中,半边脸色铁青,另外半边则是苍白,随灯光若隐若现。
“然后,他开始以一种怪异而忐忑的声音,小声地讲起那位不知是萨拉丁还是什么先生的事情来。讲他怎么教高级爵士乐队、管弦乐队和高级爵士乐团,课程如何全部安排在星期三上午,一节接着一节。讲我若是想参加爵士乐队,那么到六年级就会碰上他,但是因为爵士乐队的课与无板篮球[1]()①课时间冲突,所以我必须从两者当中做出选择。
“爸爸就用这种惊恐的表情看着我,好像我就要做出什么疯狂之举,又或是突然变得极度情绪化,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样。于是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回答——”
伊索尔德在沙发旁蹲下,把手摊开,郑重地说:
“亲爱的,据我所知,开始的时候他表现得很不明显,有时只是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就像这样。”
伊索尔德伸出指尖,轻触萨克斯风的顶部,萨克斯风侧卧在椅子上,随着她手指的触碰,开始发出匀速的声响,像是心跳。萨克斯风教师坐在那儿,非常安静。
“然后,偶尔在两人独处时,他会靠近她,深嗅她的发香——”
她把脸颊抵到萨克斯风上,沿着它的侧面一路嗅下去——
“——就像这样,饱含试探却又羞涩暧昧,因为他还不知道她是否会接受,不想让自己早早出局。但是她很顺从,因为她也有点儿喜欢他,甚至还有点儿一见钟情的意思,很快他的手便顺势而下,再向下——”
伊索尔德的手顺着萨克斯风旖旎而下,沿着喇叭的边缘游走——
“——向下,而她似乎也开始做出回应,有时她在课上冲他微笑,让他的心跳加速,而当他们在器乐室或是放学后单独相处,又或是开着他的车去兜风时——他们有时候会开车去某个地方——总之就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称她‘我的吉卜赛女孩儿’。他会一遍一遍地这样叫她,‘我的吉卜赛女孩儿’,而她也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来回应他,一些能在他的耳际呢喃的低语,一些最最特别的、他从未听过的情话。”
背景音乐停了,伊索尔德看着她的老师,说:“可是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灯光重新开启,跟平常一样。伊索尔德愤愤地把自己扔进单人沙发里。“但是无论如何,”她生气地说,“她已经没有时间再想了,太晚了。她的朋友们已经开始注意到她最近反常的样子,就是那种把下巴放低,侧到一边,像是与人调情一般的样子,事情就这样开始失控,像是纸牌砌成的城堡,不攻自陷。”
“我明白你为什么没有时间练习了。”萨克斯风教师说。
“就算是今天早上,”伊索尔德说,“去学校之前我吹了几个音阶什么的,可我刚一开始,她就露出一副‘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啊’的样子,之后就装哭跑出了房间。我一看就知道她是装的,因为如果是真哭的话,她就不会跑开了,巴不得能让我看到呢!”伊索尔德用短裙饰针的一头戳着膝盖,“他们现在把她当成一件该死的工艺品!”
“有那么反常吗?”萨克斯风教师问。
伊索尔德对她翻了翻白眼。“这很恶心好不好,”她说,“就像孩子们把自己的宠物打扮得跟真人一样,穿上衣服戴上假发什么的,然后让它们立起来用两条后腿走路,还大肆拍照一样恶心。就是那样,但是比那还变态,因为你能看出来她有多享受这种待遇。”
“我确信你姐姐不会觉得那是享受。”萨克斯风教师道。
“爸爸说,要等萨拉丁先生得到应有的裁判,锒铛入狱,还不知要过多少年呢。”伊索尔德说道,“所有的刑侦文件上都写着‘猥亵少女’,可到那时哪儿还有什么少女啊,她早就长成了和他一样的成年人。就像是有人故意破坏了犯罪现场,还在原地重建了什么干净而闪亮的东西,将之彻底掩盖。”
“伊索尔德,”萨克斯风教师说,语气前所未有的肯定,“我相信他们之所以害怕,只是因为他们知道罪恶并未消失,而是悄悄地潜入她的体内,迅速地抽枝发芽,而那粒种子却早已永远地消失在了一个不为人知而又无处可寻的地方。他的罪恶只是一次行动,在午间明媚、烟尘弥漫的阳光下一次愚蠢的、极具毁灭性的摸索。而她——她的罪恶却是一种状态,一种已经深植内心并将永远无法消除的病态。”
“我爸爸不相信原罪,”伊索尔德说,“我们是无神论者。”
“人总要吃点儿亏才能学会开明。”萨克斯风教师说。
“让我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吧。”伊索尔德说,“他们害怕是因为她已经拥有了他们全部的认知,他们害怕是因为在她面前自己已再无秘密可言。”
萨克斯风教师突然起身走向窗户。沉默许久,伊索尔德才再次开口:
“爸爸只是说:‘亲爱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知道了,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星期三
“所以他们取消了今天早上的爵士乐队课。”布丽奇特说。
“他们说:‘萨拉丁先生今天下午不能来了,他在协助一个调查。’”
她大声地吸着哨片。
“嘿!事情严重了知道吗!”她说,“当他们开始权衡是否已经透露了足够的信息,还是透露了太多的信息时,这事儿就真的严重了。一般情况下,他们只会说:‘嘿,听着,小鬼头们,爵士乐队课取消了,你们有三分钟的时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好,然后就滚出去晒晒太阳吧!挪屁股,赶紧的,我说现在!’”
布丽奇特的嗓音模仿力很强。她以前其实想当伊索尔德,因为伊索尔德这个角色更好些,但是这姑娘面色苍白、骨瘦如柴、不修边幅,而且看起来总是有些微微受惊的样子,这些特点都很不伊索尔德,所以她只能是布丽奇特。而事实上,正是这种成为伊索尔德的渴望,让她变得十分布丽奇特:布丽奇特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总是想成为其他的什么人。
“或者,”她说,“他们会走另外一个极端,故意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本不应该知道的内容,这样我们就会认为自己受到了特殊的优待。他们会睁大眼睛摆出一副庄重而神圣的表情说:‘嘿,孩子们,注意了!下面宣布一则重要消息。萨拉丁先生必须得临时离开,因为他的家人生病了。因此,如果他哪天回来上课了,你们一定要予以谅解,给他留一点私人空间,这事情很重要,请严肃认真对待。’”
这是布丽奇特思虑良久才得出的理论,她很是为此骄傲自豪。于是装上哨片,试着吹了一声。
“协助调查!”她轻蔑地说,又转回去重新调整萨克斯风的吹嘴,“协助个调查就能劳动这么多人来一起宣布?是打包还是要怎样!这么同气连声,连急促的呼吸都如出一辙,眼睛还不时地朝走廊里瞟。连校长都出动了,领着一群人排成个V字,就像是雁队里顶风的头雁似的。”
“如果是雁队的话,我想,头雁是会轮换的。”萨克斯风教师心不在焉地说,“我猜顶风飞行一定是项艰难的工作。”她正在翻查一叠活页乐谱。身后的书架上堆满了破旧的手稿,散落的谱页滑了一地。
萨克斯风教师是绝不会以这种轻率的口吻打断伊索尔德的:这也是布丽奇特为什么想要成为伊索尔德的原因之一。布丽奇特又想起自己苍白的面孔、瘦削的身材和不修边幅的样子,想起自己完全不受重视,登时面红耳赤,决定继续描述完刚才的场景:
“于是他们拖着脚步走进来,”她说,“排成V字或类似的队形。这一大队穿着灰色涤纶大衣的人马全力避讳着去关注任何一个学生,尤其是第一中音萨克斯风旁边那个巨大的缺口,维多利亚平时就坐在那儿。”
布丽奇特在说“维多利亚”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还带着明显的满足感。她看了一眼萨克斯风教师,试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但萨克斯风教师正忙着用她那布满青筋的大手翻找乐谱,什么反应也没有。
“练习室的门上开有镶着钢化玻璃的小窗,所以你可以看到里面,”布丽奇特说,再次加重了语气,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大,“但是萨拉丁先生把他门上的窗户用上课的预约单给糊上了,所以你能看到的只是预约单上的时间安排表,或者如果里面的灯是亮着的,你可以看到从纸缝四周透出来的星星点点的白色亮光。但在维多利亚单独上木管乐器辅导时,那星星点点的白色亮光就会熄灭。”
“找到了,”萨克斯风教师举着一沓活页乐谱说道,“《展览会上的图画》[2]()①中的《古堡》。我想你会感兴趣的,布丽奇特。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为什么萨克斯风从来都成不了流行的管弦乐器。”
萨克斯风教师有时会觉得,自己用这种方式激怒布丽奇特其实挺卑鄙的。有一次,她曾对布丽奇特的母亲这么说:“正是因为她这么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要赢得我的注意,才会让她变得如此暴躁,但愿她能不这么急功近利,我还会多少试着尊重她些。”布丽奇特的妈妈一再地点着头,说:“是啊是啊,我们也发现这通常就是问题之所在。”
于是萨克斯风教师就这么看着布丽奇特,看她站在那儿瘦骨嶙峋、邋里邋遢的样子,看她扬着眉毛,那么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想要引起重视……
布丽奇特沮丧地涨红了脸,刻意地跳过所有可能涉及《展览会上的图画》的话题:穆索尔斯基、拉威尔②[3](),还有为什么萨克斯风没能成为一种风靡的管弦乐器。她跳过所有这些,直奔自己喜欢的主题。
“他们把这当做一剂良药,”她说道,声音扬得更高,“就像是接种疫苗,他们试图将一丝病菌注入你的身体,于是你就能在病毒真正来临之前形成抗体,做好防御。但这次的病毒不一样,他们从未给我们打过类似的疫苗,所以他们害怕了,进而想要悄悄地将疫苗注入我们的体内,却不告诉我们真正的病症是什么,甚至不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哼,那根本不管用!”
两人的目光终于开始碰撞。萨克斯风教师花了点时间把那一沓纸与小地毯的边缘对齐,然后开口问道:“为什么不管用,布丽奇特?”
“因为我们早就注意到了,”布丽奇特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一直在观察。”
星期一
朱莉娅的双脚总是有擦伤,嘴角上还有个疤。
“他们今天上午召集全年级的学生集合,”她说,“心理辅导员也在那儿,那么神气十足,好像这辈子都没觉得像今天这么重要过。”
她一边打开乐器箱一边扭头说着话。萨克斯风教师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海鸥在空中盘旋、拉屎。一丝冷冷的阳光落在她身上。云层很低。
“他们开始说话,用那种特别的、平静而又甜腻的声音,好像如果声音再大一些我们就会崩溃一样。他们说:‘你们都清楚,在过去的这一周里,一些谣言一直在四处流传。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坐在一起好好地谈谈,以明确自己应该怎样看待这件事情。同学们,这一点,很重要啊!’”
朱莉娅转过身去,把萨克斯风扣入颈带中。她在那儿呆站了一会儿,双手叉腰。萨克斯风就像兵器般悬挂在她的身上。
“辅导员就是个白痴,”她断然说道,“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和卡特里娜去找过他一次,因为艾丽斯·富兰克林在电影院里和人做爱了,我们都很害怕她会变成一个荡妇,如果意外怀孕,她这一辈子就毁了。于是我们把这事告诉了他,告诉他我们有多么害怕。卡特里娜都哭了。那白痴却只是坐在那儿眨着眼睛,不断地点头点头再点头,但他那动作就像特殊处理的慢镜头似的,速度连常人的四分之一都不到!最后,直到我们说得都已经无话可说了,连卡特里娜都哭停了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然后在上面画了三个相交的圆圈,写上你、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说道:‘这,就是人生啊,不是吗?’后来还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这张纸拿走。”
朱莉娅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然后翻开她的塑料谱夹。
“艾丽斯怎样了?”萨克斯风教师问。
“哦,后来我们发现她在说谎。”朱莉娅说。
“她没有在电影院里做爱?”
“没有。”
朱莉娅调整了一下谱架细长的支架腿。
“那她为什么要向你们撒谎呢?”萨克斯风教师礼貌地问。
朱莉娅大手一挥。“不知道,无聊?”她说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
“好吧。”萨克斯风教师说。
“反正不管怎样,他们问道:‘要不我们就这么开始吧,有谁想先一吐为快吗?’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儿哭了起来,这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呢!辅导员听见哭声,兴奋得都快尿裤子了,然后说:‘大家今天上午所说的一切,不管是什么屁话,都只限于这个房间之内,不用有所顾忌。’于是那个女孩儿就开始该死地废话,她的一个朋友还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反正就是之类的恶心的动作,然后大家就开始分享或谈论类似的话题:什么信任啦、背叛啦、自信啦还有迷茫恐惧什么的……真他妈是个狗血而漫长的上午!”
朱莉娅向萨克斯风老师瞟了一眼,想看看她对这些字眼有什么反应,但是萨克斯风教师只是向她冷冷地笑了一下,等着她继续。布丽奇特在这种情况下就会退缩、会慌乱、会满脸通红,然后胡思乱想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朱莉娅不会。她只会嘿嘿地傻笑,然后多余地去整理那些滑溜溜的乐谱,仔细地把它们固定到谱架上。
朱莉娅接着说:“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辅导员问:‘好了,姑娘们,那什么是骚扰呢?’他用一种热切且充满鼓励的神情看着我们,老师们在这种时候总是很纠结,他们一方面想让你说出正确答案,但与此同时又希望你的答案是错的,这样他们就可以享受那种传道授业的快乐。然后他说,用那种温柔又庄重的口吻,就好像是在揭示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骚扰不见得是触摸,宝贝们。骚扰也可能是注视,是某个人以一种你不喜欢的方式注视着你。’
“于是我举手问道:‘是因为他们看了什么就是骚扰了吗?还是因为他们看的时候会想些什么,所以我们觉得那是骚扰?’他们都转过头来看我,我一下子脸全红了。辅导员攥着指尖,久久地盯着我,就像是在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故意破坏我们已经顺利达成的、确定无疑的观点,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那是因为我必须回答,但是我绝不会给你你想要的答案!”
萨克斯风教师终于站了起来,拿过自己的萨克斯风,似乎在说:“够了。”但是朱莉娅的话已出口,全身像是被一股奇特的热流击中,让她的面色涨得绯红。
她的话是这样的:“我在看别人的时候就是会想一些东西。”
星期五
伊索尔德正在厅外等候。三点半的课已经快结束了,她能透过墙隐隐约约地听到萨克斯风教师的说话声。在这空旷的走廊上,在获得可以敲门进入的信号之前,伊索尔德享受着这片刻的内心的安宁。她吸着气,用舌尖儿品味这种静谧和随意,在这种时候她可以完全不被人注视,自由地放任自己。
通常在单独指导之前,她的内心会充满恐惧,所以她会从头到尾地翻阅乐谱,默默地练习,眼睛盯着放在腿上的乐谱,张开双手在虚拟的萨克斯风上弹奏。但是今天,她却没有在想她的课程。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全身心地试图保持并抓住她内心深处那种私密的膨胀感。
就好像是一小股空气突然闯进她嘴里,让她的后背微微地战栗了一下,然后顺势而下进入她的骨盆,拖曳着那空荡荡的半盆状区域。她觉得肚子里有一种持续而混乱的力量急转直下,同时胸口一阵空虚,突然就开始燥热不安。偶尔在洗澡时,或是看到电视上的情侣接吻,又或是当她躺在床上,用指尖顺着自己腹部轻抚那柔软的曲线,并把那想象成是别人的手时,伊索尔德就会有这种感觉。但大多数时候,这种感觉的降临却显得毫无预兆,比如说在公交车站里,或是在中午打饭的长队中,又或是像现在——在等待着铃声响起时。
她想:我第一次从性的角度看姐姐时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呢?当时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们会有一段艰难的时光”之后,他就把我留在那儿继续看电视了。过了一会儿,维多利亚进来坐下,看向我,说道:“很好嘛,所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然后我们就坐在那儿看周四夜间特别频道播出的某个C级恐怖片的结局。只是我无法集中精神,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是怎样的情景呢?你是怎样转过头去,与他深情凝视,然后迎上去,吻上他的双唇?你如何不曾因害怕或者犹豫而浑身瘫软?你怎么知道他会接纳你,拥你入怀,疯狂律动直至发出压抑的、近似呻吟的呐喊,就仿佛从喉咙深处迸发的低吼?
伊索尔德坐在走廊上,心想:那天晚上,我也有这种感觉吗?这种因恐惧和渴望而滋生的心烦意乱、惴惴不安,这如云霄飞车般的极速俯冲,又或是这奇异的、如喷嚏前奏般高悬不下的感觉。
或许将来她会把这种感觉定义为年少时恍惚的情欲萌动,那是一种紊乱的旋律,不时撩拨着她的身体,就如同一根安静的琴弦,因与一旁的钢琴生出共鸣,于是心生悸动。或许将来她会总结说这种情感就像是一种饥渴的刺痛,而不是那种持续的、令人痛楚的真正欲望,只是刺了一下,类似于一种提醒——戳一下就消失了。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在几年之后,当她已经慢慢地了解了自己身体的潮汐和节奏时,她就会说:这是一种沮丧或者这是一种渴望或者这是一种期盼,一种怀旧的对性的期盼,把我拉回到从前的一段时光。到那个时候,所有这些感觉都会被归类,所有这些感觉都有自己的名字和形状,即使是最细微的愿望都能用分界线给分割开来。她会根据自己的了解、经历以及感受来对这些感觉进行划分。到目前为止伊索尔德还不曾经历过什么,所以这种感受并不意味着我今晚必须做爱,或者我还因昨晚而满足,还处于充盈状态。这种感受并不意味着我一定是爱上谁了吧,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或者我又开始渴望那些无法拥有的东西了。目前这种情感还不会给她任何指引,这只是一种空虚,一种需要被充溢的落寞。
你无法从伊索尔德的脸上看出任何异常:她只是坐在那灰暗的灯光里,双手放在腿上,目光盯着墙面。
星期一
“我一直不太确定,”萨克斯风教师说,“当那些母亲说‘我想让女儿去经历当时我所不能经历的东西’时,她们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就我的经验而言,那些最强势、最咄咄逼人的母亲总是最不蒙主感召,最没有音乐素养的。她们都是失败至极的女人,恨不得把女儿的照片像徽章一样佩在胸前,仿佛这样就可以扭转自己平庸的形象,使之光鲜亮丽。当她们说‘我想让她全身心地体验当时我所被剥夺的一切’时,她们其实是要说‘我想让她全身心地去享受当时我所被剥夺的一切’。而话里的真正含义则是:‘如果我的女儿拥有了所有这些,我生命中的缺憾就能得到弥补。我的生命本是平庸的,没有价值,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我的女儿经历丰富、机遇连连的话,那么人们反而会同情我:我平庸的生活及有限的选择并不是出于无能,而是出于奉献。如果我培养的女儿拥有了我所不曾拥有的一切,那么别人对我就会更加同情,也更为尊敬。’”
萨克斯风教师用舌尖儿舔了舔牙齿。她说:“那些成功的母亲——那些懂音乐、爱体育、有修养,满足而充盈的女人,那些没被剥夺过任何权利,从小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学习各种课程的女人——这些成功的母亲从不咄咄逼人。她们不必去监督、去控制,或是代表女儿的利益而挑起事端。她们本身就是完整的。她们是独立的个体,因而要求所有其他人都能独立自主。她们会靠后站,把自己的女儿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看待——她们是完整的,因而不需强加干预。”
萨克斯风教师走到窗前把窗帘放下。黄昏将至。
星期二
萨克斯风教师打开门,泰克夫人已经在走廊上等了十分钟了。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真的。”她刚一进门就这样说道,“学校里蔓延着一些恐怖的流言,我担心孩子们。”
“我理解,”萨克斯风教师说,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两大杯茶。一个杯子上印着一名荒岛上的萨克斯风手和“沙滩上的萨克斯风”几个字;另外一个杯子则是白色的,上面写着“咱们谈谈萨克斯风吧”。萨克斯风教师把茶壶放回到托架上,然后精心挑选着茶匙。
“泰克夫人,”她说,“你是不是很想把孩子们的手缝到你的裤腰带上,好让他们寸步不离左右?你快步向前,他们小腿儿蹒跚苦苦追赶;你悠闲漫步,他们在沥青路上亦步亦趋;你忽然一个转身,他们便以你为核心四散开来,像是一条百褶裙。你若是一位身穿紧身胸衣、套着裙撑的女神,你的孩子们就是那些四下辐散的、漂亮的小辐条。”
“我只是担心孩子们,仅此而已。”泰克夫人道。她伸出双手接过那满满一大杯红茶。萨克斯风教师任由沉默蔓延,直到泰克夫人忍不住再次开口:“我只是在担心她最近在家里表现出来的一些想法,这在以前可从来没有过。它们就像核桃一样被她含在嘴边,她说话的时候,我都能瞥见星星点点的影子——在她张大嘴巴的时候一闪而过——但这已经足够让我非常紧张了。就好像她正在品尝它们,或者是在用舌头拨弄它们。这在以前可从来没有过啊!”
她朝萨克斯风教师愁眉苦脸地眨了眨眼睛,无助地耸了耸肩,然后低下头啜着手里的茶。
“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萨克斯风教师以一种特别的、平和而又柔腻的嗓音说道,“我认为你现在感觉是:好像学校里那个可怕的男人,那个卑鄙、恶心的男人,已经在你的眼镜上留下了他硕大的指纹,因此无论你在看什么,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沾上了他的印记。”
她站起来踱着方步。
“我知道你曾希望你的女儿自然而然地接触到这些事。希望她会在自行车棚的后面或是在橄榄球场的露天看台下发现,又或是从社科学习白板黑字的事实陈述中得知。你希望她会偷偷地瞄几眼被列为禁忌的杂志或电影,又或是在某个周六的夜晚,当她的朋友们在外面对着花盆呕吐,而她则留在伙伴家的客厅中,第一次尝试那种黏腻而盲目的摸索。那有可能会发生不止一次,有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你会为之做好准备。”
当泰克夫人看着萨克斯风教师的时候,一些什么东西悄悄地滑过了她的脸庞,那不是什么直截了当、不加修饰的心领神会或是翻然醒悟,只是表情上的些许松弛,一丝微小的解脱。她的表情极为逼真,萨克斯风教师几乎忘记了那是在表演。
“你希望后来,或许是在六年级的时候,她终于交了一个男朋友,是那种你不怎么喜欢的既没定性又没内涵的男生;你希望某天,你因为某种微妙的预感而提前回家,正好看到他们在沙发上、地板上或是在卧室里亲热,两人身边还围绕着她不大喜欢,却绝不会扔掉的泰迪熊和粉色花边靠枕,于是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我尊重你所希望的所有有关你女儿的这些事情,”萨克斯风教师说,“我想这些也必然是每一位好妈妈的希望。但是这恶毒的男人却如此诡异地偷走了你女儿的单纯,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却像是从牛皮纸袋中倒糖果一样,把他那些肮脏的小秘密乱七八糟地顺着她的嗓子眼儿都倒了进去。
“但是亲爱的,你要明白,”她低语道,“你女儿已经隐约地尝到了这种味道,这种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的味道。她已经把它吞下。它现在就在她的肚子里。”
第二章
二月份
“第一个学期,”他们说,“基本上是一个解放身体与情感的时期,你会推翻之前所有学过的东西,将它们一层层剥离,一层层揭落直到原始的本能重新绽放。”
他们说:“这所学院并不能教你如何成为一名演员。我们无法给你一张示意图、一本秘籍或是一张字母索引表什么的,让它们去引导你如何行事、如何感受。在这里,我们不会填鸭式地扔给你们一大堆技巧,然后让你们像收集弹珠、代币或是小饰品一样的去收集。在这里,我们要做的是先破后立,也就是教会你们如何‘丢开自己’。
“或主动,或被动地去打破那些桎梏和束缚,”他们说,“就是这样。”
最后,胖子身体前倾,用强调的语气说:“好演员会让自己成为一份礼物。”
“演员是要将身体呈现给大众的人,”他们说,“他们可以通过两种方式做到这一点。一种是演员充分挖掘自己,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个驯服的、现成的工具,一件待售的商品。在这里,我们并不推荐这种方式,我们培养的不是糖果商或小丑。你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出卖你们的身体:而是为了献上它。”
然后他们说:“这里,已经不再是高中了。”
二月份
“我是十二月份从这所学院毕业的,”金发男孩儿说,他的目光平静、淡然地扫过每一张面孔,“今天他们让我到这儿来,跟你们说说我在这儿的学习经历以及我现在的发展前景。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问我。”
他盘腿坐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像是个布道者。
“上帝啊,我真羡慕你们!”他说,然后笑了笑,“不是特别懵懂,也没有特别世故,坐在这儿,周身散发着光芒,孕育着最美好的将来。”
金发男孩儿看着他们,一张张神色紧张的脸庞围成了一个苍白、紧凑的圆圈。一水儿崭新的黑色T恤,中间的折痕还清晰可见。
“在这里度过的三年时间不仅让我成为一个艺术家,更让我成为一个人,”他说,“这个地方唤醒了我。”
他激动得脸色绯红,就像是在描述一个已经失去的爱人。
“所有你们曾经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在这儿又被重新开启,”他说,“如果你们没有到这里来试镜并最终被他们接纳,那么你们所有人都将被禁锢,就像被扔进石膏浇铸的模子里,然后在僵硬中度过余生。在这校门之外,每个人都在经历着这样的禁锢。然而在这里,你们永远不会僵结,永远不会被定性,也不会被束缚。每一种可能都是向你敞开的——而且一定是敞开的。你们将学会把所有这些可能性都紧握在自己的手里,永远不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溜走。”
一阵沉默。金发男孩儿用手捋了捋自己的灯芯绒裤子,然后说,就好像他刚刚想起来似的:“记住,任何一个足够聪明到把你放飞的人,也总是足够聪明到把你奴役。”
十月份
到目前为止,斯坦利对自己的人生是失望的。而今,在他十八岁生日的前夕,他站在这布满烟尘的、静谧的、关闭的前厅里,完全迷失在自己的苦闷与不满当中,细数这些年来所有的失意。
斯坦利曾经希望自己是一个狂野、叛逆却不失正义的青年——这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渴望——但是随着他的中学时光即将斯文地走向终点,他却变得越来越失望。他曾经期望自己能在河边喝着从纸袋里掏出来的威士忌,在网球场外围的灌木丛中把冰冷的双手滑入女孩儿的裙子里,在邻居的车库的房顶用土豆枪攻击路过的车辆;他曾经期盼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后肆意破坏郊区的公交站棚,无证驾驶,离家出走,性格乖戾,或是通过绝食和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之类的方式威胁自己的母亲。他被赋予了做这些事情的权利,这也是他理应具有的状态,而现在,恰恰相反,在这几年的中学时光中,他彬彬有礼地进行着体育运动,不愠不火地看着家里的电视,在远处羡慕地瞅着那些敢于大打出手的男孩子们,渴望着每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孩都抬起头来,对他深情凝视。
学院指导老师的声音在斯坦利的脑海中回荡。“舞台之所以让人振奋,”他们说,“是因为人们清楚地知道在任何时候,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出错;任何时候,舞台上都可能有东西坏掉或脱落;有人可能会漏掉提示;有人可能会搞砸灯光;有人可能会忘记自己的口音或台词。你看电影时是从来不会感到恐惧的,因为你所看到的东西总是完整的,它们永远是一致的,完美的;但当你去看一场话剧时,却经常会感到恐惧,你害怕哪里出了纰漏,然后必须尴尬地看着台上的演员手忙脚乱、全力救场。但与此同时,在那黑漆漆的观众席上,你却又那么的渴望——打心底里希望——他们能出些什么纰漏。有人掉了帽子或是坏了扣子,你会觉得同情;有人绊了一跤却终于没有摔倒,你会倒抽一口凉气,旋即又鼓起掌来;如果发现了一个别人没有注意到的小失误,你便觉得那是种殊荣,就好像瞥见了一隙走光的内衣,或是更为私密的,女人大腿内侧的红痕。”
斯坦利站在学院的门厅里,环顾四周。在这里,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那是一种他有能力获得的,而且分外渴望的生活。在他还是一名腼腆而一无是处的青年时,他便希望自己可以冷酷无情、目无尊长、任意妄为、卑鄙龌龊。现在他感到一种可怕的惯性将他钉在门厅的地板上。他再一次悲哀地承认这样一个令人沮丧,却又确凿无疑的事实:这个世界不会为他而停留,不会为他而等待,甚至不会为他而暂时停下脚步;如果他等在原地,那么这种生活只可能会与他擦肩而过。斯坦利思及此处,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大叹世事不公。
在六年级的学校表演中,他曾扮演了一个叫霍雷肖[4]()①的角色。当时他很高兴——霍雷肖是一个能让人记住的名字,至少是在他接触这个剧目之前唯一知道的名字。每个人都记住了霍雷肖。这个名字让人印象深刻。随着那些缺少共鸣、生涩拗口的名字被层层剥离、逐渐减少,霍雷肖这个名字却贯穿全剧、举足轻重,在人们对艺术的记忆之中留下了响亮的一笔。然而,斯坦利的戏份却几乎被那尖鼻子的戏剧老师删完了,她说:“观众是不会在这儿坐满三个半小时的。”在几次彩排中她都是这样评论斯坦利的:“有那么点儿霍雷肖的意思了,啊?斯坦利,不是吗?还真地道!”斯坦利点头微笑着喃喃道“谢谢”,内心涌上一股兴奋的悸动,却一直没有明白她真正的意思。直到几个月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些“赞誉”从来都只是刻薄而绝非友好。即便是当他站在舞台上,在哈姆雷特忧郁的身影旁颠来跑去,替他整理马甲和紧身裤时,他都没有意识到这一角色的存在只是为了将其他更让人感兴趣的角色引入到更复杂的情节当中,以期达到更强烈的戏剧效果。妈妈称他为“棒小子”。在令人振奋的谢幕仪式上,演员们排成一排,他就站在最靠近中心的位置:哈姆雷特的旁边,拉着哈姆雷特汗涔涔的手。
七年级快要结束时,斯坦利看到就业建议栏里钉着一则破旧的试镜广告,于是摸出钢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从小就想成为一名演员。演员被收在了孩子对成人工作最初的认知辞典里:老师、医生、演员、律师、消防员、兽医。选择成为一名演员不需要创新和深谋远虑;它不同于骑手、蔬果商,或是地方信托公司的项目经理。在一定程度上,那些陌生的选择本身就意味着寻求和开创;而选择成为一名演员,却只需从那一堆已知的、毫不相关的行业里挑出一个来,然后两手一抱就走。斯坦利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点。那张试镜广告上打着水印,纸张很厚,还印着青铜色的学院标志。
后来,为了让这平淡无奇的举动在他的记忆中丰满起来,他幻想着正是在那一刻,他提起笔来,使劲地用手按着那张纸,把墨水通过笔尖上的圆珠划到纸上,他的指尖儿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苍白、失去血色、僵硬麻木——他想,正是在那一时刻,他抓住了机遇,把自己从霍雷肖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什么人。
十月份
“欢迎来参加第一次试镜,”表演主任短暂地笑了一下,说道,“在这里,我们认为没有经过训练的演员不过只是个骗子。”他站在桌子后面,十指张开,撑着绿色的皮质桌面,“正如你们所知,”他说,“你们都是骗子,不是那些冷静的、令人信服的高手,而是焦虑不安、面红耳赤,让人一看就心生疑虑的新手。你们中肯定有人进不了这所学院的大门,那么,你们就只能永远当个骗子。”
笑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发笑的大多是些不明就里而注定与学校无缘的人。表演主任又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幽灵般掠过他的脸庞。
斯坦利僵直地坐在后面,这里有些男孩儿他上中学时就认识,于是他远远地避开了他们,生怕有人会泄了他的底或是怂恿他变回原来那个他极力想摆脱的自己。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种紧张的希冀与渴望。
“那么,”表演主任说,“这所学院到底在教些什么?这里抽风的诡异日程是如何安排的?在这里你们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如何才能把伤害最小化?”
他让这些问题像尘埃一样飘落到地面。
“这个周末的时间实际上是对学院学习环境,也就是学生日常生活的一种模拟。”他说,“今天我们会安排即兴表演、哑剧、声乐、形体以及戏剧历史等课程。明天你们会更详尽地分组合作,研习并排演一个剧目。我希望你们都能全身心投入,尽可能地向我们展示你想要进入这所学校的决心以及愿意为此付出的努力。
“我们都会在各个房间里巡视,观察你们在课上的表现并作相应的记录。如果你们成功地通过了这一周的试镜,我们会邀请你继续参加接下来的面试和正式的试镜。对于接下来的这个周末,谁还有疑问?”
所有人的胸前都佩着一个纸质号码牌,像马拉松运动员那样。45号举手问道:
“为什么你们不像其他表演学校一样进行普通的试演呢?”他说,“比如准备两段独白,一段现代的,一段古典的。”
“因为我们不想要那样的学生,”表演主任道,“那种自我标榜的学生。他们会选择两段截然不同的独白,借以完美地展示他丰富的演技和深厚的功底。我们不在乎什么现代和古典,只是不稀罕那些用彩笔标出重点,提前好几周开始准备的学生。”
45号顿时涨红了脸,觉得那个“用彩笔标出重点,提前好几周开始准备的学生”说的就是自己。其他候选者也纷纷向他投去怜悯的眼光,私下里决定要和他保持距离。
“表演是一种需要完整性的职业,”表演主任说,“今天我想提醒你们一点:在这里,你们的那些天赋论调一文不值。我们决定让你入选的那一刻——我们决定你有资格在这所学院获得一席之地的时刻——或许并不是你在表演的时刻,有可能你当时正试图辅助别人;又或是正在用心观看;或许那一刻你正在为下一次练习做准备;又或许你正双手插兜,孑然独立,双眼紧盯着地面。”
他们之中的一些谋士郑重地点了点头,已经开始筹划着让自己尽可能频繁地表现出无意中被瞥到的样子。他们在头脑中做了一个记号,让自己记住在某一刻要双手插兜站一会儿,双眼盯着地板。
斯坦利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对手,所有人都充满渴望与热诚,像是候选殉道者。表演主任居高临下,环视着他们,因手里掌握了生杀大权而倍感尊荣。
“现在我把你们转交到即兴表演主任手里,”表演主任说,“好运!”
十月份
学院里最长的走廊位于体育馆外围,其长度正好与体育馆一致。走廊的一侧是高高的玻璃窗和向内凹陷的门,窗上挂着长长的窗帘,而另一侧则几乎是一整面的墙,只在中间有两扇厚重的、通向体育馆的门向外半敞着。在这长长的墙面上挂着一些被留存起来的演出服,它们被高高地贴在砖墙上,空空的袖管向两侧张开,就好像是鬼魂被一束突如其来的、令人惊惧的光线钉在了墙上一样。
斯坦利驻足观看。他想,这些演出服可能是对那些重要表演的纪念吧。他上前去读第一块黄铜匾额。它被挂在一条软塌塌的格子花呢裤和一条时髦的花边衬衣下。上面既没有写剧目的名称也没有写演员的姓名,只写了剧中人物的姓名,还有一个日期,像是一块立在坟头的墓碑:拜维勒,1957。这些牌匾整洁地沿着墙壁一路延伸下去。斯坦利沿着走廊前行,仰望着那些僵直的向两侧展开的袖管、毫无生气的裤管以及那些破旧的系带,像是在瞻仰逝者。那些老旧一些的演出服已经褴褛不堪,布满斑驳的霉点:文迪希、费迪南德、阿尔文夫人、朝廷使节。他在一套沉重的宫廷服饰面前停下了脚步,那是由银色的锦缎制成,衬里也是缎子。一条高贵的袖管已然掉落,软软地悬在身体一侧,因此整个肢体形象就像是在用手指向门厅,掉落的袖管向下拖曳着肩膀,一副痛苦的样子。战争大臣,哈尔。这墙上肃穆的演出服就像是一个个诡异的幽灵,从地狱的缺口幽幽流入人间。斯坦利战栗了一下。珀迪塔、狐坡尼、蟾蜍。
十一月份
“他们会在那儿对你做出可怕的事情,”斯坦利的父亲说,“你会触摸到你的情感和你的心灵之眼,甚至更糟。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会不认识你了。到那时你就会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娘娘腔了。”
“你看看这些功成名就的‘过来人’。”斯坦利说,一边从父亲手里抽出那本宣传册,指着封底上的人名列表。其中所有的电视、电影明星都被标上了红色星号,册子的纸张也因为不断被人翻阅而变得稀软。
“我希望能在白天的电视节目中看到你,” 斯坦利的父亲说,“‘看见没,那是我儿子!’我会大声炫耀,尽管旁边没有人。‘那儿,那儿!电视上,拿着油漆喷雾枪、戴着假发那个,那是我儿子!’”
“你看过那些实景照片吗?”斯坦利说,一边快速地向前翻着宣传册,直到他找到他所提及的那些照片,“那是一座古老的展馆,里面全都是石头啊,马赛克地板啊之类的东西,还有又高又大的窗户。”
“看过。”
“三百人的试演。”
“很棒,斯坦利。”
“只有二十人能入围。”
“很棒。”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斯坦利说。
侍者走过来,斯坦利的父亲点了酒。斯坦利把身子靠到后面,环顾四周。这个饭店刻板而晦暗,充斥着喃喃的浅笑低语以及古龙水的味道,天花板上悬着些小红灯笼,在他们的头顶上摇曳生辉。
侍者躬身离开。斯坦利的爸爸抖了抖袖口,露出他治疗病人时的经典笑容。他把那闪闪发光的手册在桌布上推回给斯坦利。
“我为你骄傲,”他说,“你会变得很棒。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算是在背道而驰了。”
“什么意思?”斯坦利问。
“戏剧就是未知,对吗?戏剧根植于巫术、宗教典礼和祭祀,而巫术、宗教典礼和祭祀又依附于一定的神秘性。心理学则旨在破除神秘,把迷信和恐惧转变为我们能够理解的东西。”他眨了眨眼睛,用牙签挑了一块橄榄,“我们实际上是敌对的双方。”
斯坦利被问住了,很多时候在他的父亲说出一些精辟的见解之后他都会有这种感觉。每年的这顿饭吃完之后,斯坦利都要在床上躺上几个小时,回想当时该如何做出更明智的回答。他用手指摆弄着盘子里的那些醋泡泡。
“你不同意?”父亲问道,目光尖锐,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
“有点儿吧,”斯坦利说,“我觉得……似乎……可能……大概对我来说,表演是一种了解他人或是走进他人内心世界的方式。我的意思是,你总得要明白什么是悲伤才能演得出来吧。我也不确定。不过这似乎和你的工作还有点儿像。”
“哈!”斯坦利的父亲不悦地迅速反驳,不愿在儿子面前折了威风,“那你认为演员比普通人更了解他们自己了?”
“没有啊,”斯坦利说,“只是我也不确定心理学家是不是比普通人更了解他们自己而已。”
他的父亲突然一拍桌子,大笑起来。
“你不给我一些人生忠告吗?比如文明火炬的传承什么的?”斯坦利问道,换了个话题。
“该死,”父亲说,“我该做点儿准备的。要不你给我讲讲最近流行的脏话吧,咱们还可以交流下黄段子。我可从来没上过表演学校。就别问我的感受了。”
“我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新词,”斯坦利说,“我想那些旧的都还在用吧。”
他们沉默了片刻。
“我这儿有个笑话,”斯坦利的父亲说,“你怎么给神父结扎?”
“不知道。”斯坦利说。
“照唱诗班男孩的后脑勺来一脚呗!”
斯坦利大笑,觉得有点恶心,老子竟然比儿子还黄。他又把那本宣传册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以免自己漏掉了什么东西。
侍者上了酒。斯坦利的父亲煞有介事地品了一番,用手轻轻晃着杯子,之后检查了瓶子上的商标。“不错。”他最后向侍者道,并在他递上酒杯时,向他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他将笑容转回到斯坦利脸上。“所以,你想听一些人生忠告。”他说。
“也不是啦,”斯坦利说,“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又要来‘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之类的老一套。”
“你想要心理呓语?”
“不想。”
“孩子,你出身不错,有双好鞋。”[5]()①
“这不重要。”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一个病人想把自己烧死?”
“我听你说过罗杰。”
“人生忠告,”斯坦利父亲一边举杯祝酒,一边说道,“好吧,我是有些不错的龌龊东西。斯坦利,为了纪念你的成年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他们碰了碰酒杯,各自呷了一口。
“好吧。”斯坦利不情愿地说。
他的父亲用手指捋了捋衣领,酒杯在另一只手里随意晃荡着。他看起来可笑、做作而荒唐。他说:“我要告诉你怎么挣到一百万!”
斯坦利心里的挫败感又开始翻腾,嘴上却应和着:“好吧。”甚至还笑了笑。
父亲说:“好,你去回忆一下你的中学时光,五年,对吧?在这五年当中,像任何其他人的五年中学时光一样,曾有一个同年级的孩子死掉,对吗?”
“有吧。”
“可能是超速、酗酒,或者是擦枪走火,总之不管什么原因——肯定会有那么一个孩子挂掉。”他说,“你知道吗,斯坦利,你可以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别人办理人寿保险。”
斯坦利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父亲继续说:“而学龄孩子的保险费,是非常非常低的。因为人们没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些孩子会死掉。你可以为某个孩子办理一份一百万的人寿保险,大概也就每年花两百左右吧。”
“爸?”斯坦利难以置信。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去选个人。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行动起来、做些调查、获取一些对你有用的信息。”
“爸!”斯坦利再次开口。
斯坦利的父亲举起双手,一副无辜的样子,之后大笑起来。
“嘿,我正在给你淘金子呢,”他说,“想一想你的那个同学,那个你们学校死掉的孩子。你有没有可能在事发之前把他挑出来呢?如果你真能猜中,那其实是可以插上一脚,为自己谋点儿利益的。这就是我给你的人生忠告,斯坦利:人们就是这样一夜暴富的。唯一的秘密就是他们预见到了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然后抓住不放。”
斯坦利的父亲露出职业的笑容。
“我不可能选对,”斯坦利最后说,“我是说我们学校的那个男孩儿。他被撞的时候正踏着滑板从商店里出来准备回家。人这么多,我怎么也选不上他啊。”
“可惜。”父亲说道,然后便没再说什么。他把玩着叉子,伸手去拿酒,一边呷着酒一边透过玻璃杯薄薄的边缘看着斯坦利。
斯坦利不悦地用手指轻触着表演学校的宣传册。他觉得身上的西装外套让他又热又不舒服,就像是一只烤炉里的鸡。“那我呢?”他说,“你能事先看出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儿吗?”
他的父亲把身子向前靠了靠,用粗糙而白皙的手指戳弄着桌布。
“我能看出来,”他说,“你会度过非凡的一年。你会有非凡的成就。”
十月份
“表演不是一种模仿形式。”在所有候选者都盘着腿,像参差不齐的省略号一样坐在排练厅的地板上之后,即兴表演主任简洁地说道。表演主任拿着记事板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来回巡视,手里捏着笔,神色漠然地衡量着每个学生的价值和品质。
即兴表演主任说:“表演不是对已知事物的复制。舞台前的拱架不是一个窗口;舞台不是一个由三面墙圈起来的小房间,里面上演着日常的生活。戏剧是对日常生活的浓缩,是对真实人生的净化,它是一种萃取,是人类行为的本质,比你我身边的任何平常的琐事都更奇特、更悲剧、更完美。”
即兴表演主任从身旁的帆布兜子里摸出一个网球,把它抛向远处的一名候选者,男孩儿用双手接住球。“别去看表演主任,”即兴表演主任说,“假装他不在这儿,看着我。”
她把手掌展开,那个男孩儿局促地把球抛了回来。表演主任用笔在记事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了点儿什么。
“现在花几秒钟的时间想象一下古代世界,”即兴表演主任道,她调整了一下,把双腿拢到身下,“在古代,阿波罗和阿芙罗狄忒雕像的存在并不是要让人们以为这雕像是神,或是认为这就是神的样子。雕像的存在只是为了告知人们这是一个进谒之地。雕像矗立于此,因此人们能够在此接近或感受神明。对吗?都听见了吗?”
她把网球抛向另外一个候选者,后者退缩了一下,但还是设法抓住了它,并小心翼翼地把球抛了回来。即兴表演主任抓住球,双手握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捏着那已经渐渐磨光的绒毛,坚硬表皮凹了进去,然后又在她在手里迅速恢复原状。
“因此,雕像绝对不是真神,”她继续道,“这雕像不是阿波罗本人——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对吗?也不是真神的复制。它不是阿波罗的肖像,因此我们不能由此判断阿波罗真实的模样和他真正的服饰。所有这些它都不是。它只是一个场所,让膜拜得以进行,使人们没有必要再到别处寻求那种特定的联系。这就是全部。我说的这些内容为什么是重要的?”
她把网球抛向远处的一个女孩儿。
“是因为戏剧正是这样的吧?”女孩子快速地说道,她利落地用指尖儿接住球,在把球抛回之前,停顿了一下来回答问题,“戏剧不是真实的生活,不是真实生活的完美复制。它只是一个切入点。”
即兴表演主任接住了球,使劲地把球击向她的另外一只手掌。“没错。”她说道。
女孩儿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一丝笑容,瞟了一眼表演主任,想看他是否看到了她的胜利。他没在看。
即兴表演主任说:“舞台不是真实的生活,舞台不是真实生活的复制,就像雕像一样,舞台只是一个让事物得以展示的平台。在日常生活中不会发生的事情得以在舞台上展现。舞台是这样一个场所,在这里人们有机会接触平常无法接触到的事情;舞台是这样一个地方,在这儿我们可以亲眼看见一些事情,这样一来,就不必再去亲身经历或感受。我现在谈的是什么概念?”
这个问题太具体了,候选者都眉头紧锁,沉默着,抿着嘴表示没有答案。即兴表演主任几乎颤抖起来。她迅速地扫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失望,而是扬起嘴角,满脸笑意,答案就好像泡泡一样随着她的喜悦而翻腾欲出。
“精神净化,”她最后说道,像是雄鸡报晓一般吐出这个词,“我现在要谈的正是精神净化。精神净化是你们所有人都应该知道的一个词。精神净化就是那个让你们的努力物有所值的原因。”
十月份
门厅中,两张陶瓷面具从装满水的瓷盆中缓缓浮起,像是两个眼神空洞的密谋者。喜剧面具转过脸去,用笑意盈盈的空洞眼神望向走廊,目光一一扫过秘书办公室、奖杯储藏室和厕所。悲剧面具则探头向上,双眼悲哀地张望着。它由两根黄铜管支撑,黄铜管隐藏在它下巴的后面,从水下伸出水面,沿着面颊骨延伸至陶瓷做成的下眼睑处。当喷泉被打开时,这黄铜管就会从水盆中汲上水,悲剧面具则被迫潸然泪下。
水盆的水位线附近有一层黄铜污垢,而在其底部,则散落着几个许愿用的银币。水盆的底座上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
眼之所见,心悦诚服,
遂随心而动:
此之为魅力之玄妙也
十月份
斯坦利看到这对面具时最先想到的是,有人虽然满脸堆笑,却藏不住一张苦脸;有人明明出离愤怒,却仍只见满面春风。他现在没在看面具,只是站在喷泉旁,双手插兜,眉头紧蹙,盯着水盆,试图平复他那怦怦乱跳的心。喷泉还没有打开,水面像鼓皮一样紧致而光滑,陶瓷面具映出隐隐的蓝色纹路,在清晨的静谧中呈现出干涩、暗淡的色泽。
斯坦利几乎早来了一个小时。之前他在卧室里一遍遍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核对报名表,伸手到兜里去摸他那用硬纸片儿做成的试演顺序牌,这顺序牌是他要在试演的时候用一对金色的安全别针别在胸前的。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终于无法再容忍卧室里那袖珍的活动空间,提前出了门。门厅空无一人,秘书办公室的门紧紧关闭着,所有的走廊通道都一片黑暗。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试图驱除自己的紧张,仿佛那是晕船、抑郁症或是什么阴冷的幻觉一样。
他听到有人轻轻地推开了礼堂的大门,于是转过头,看到一个男孩儿正走过来,脸色潮红,不修边幅,搬了一台老式的圆盘留声机,管状的黄铜喇叭垂到他的肩膀上。留声机看起来很沉,他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向黑暗的走廊,双手紧紧地搂住那贴了毡垫的基座底部,眼睛绕过它向前仔细探寻着,确保前面没有什么障碍物。
“嘿,”他叫道,“你是个技师吗?有没有主办公室的钥匙?”
“对不起,”斯坦利说,“我是来这儿试演的。”
男孩子打量着他。“哦,你是个候选者啊,”他冷淡地说,“我都忘了又到周末了。紧张吧?”
斯坦利耸了耸肩。“是啊。”他说。他挥了挥手臂,试图想一些什么能泛泛而谈的合适的话题,但却没想到什么。“你是个演员吗?”于是他问。
“不是,我是服装部的,”男孩子答道,“我们在给《美丽的机器》剧组打包,昨晚是最后一场,明天有人需要剧场。”
“什么是《美丽的机器》?”斯坦利问。男孩在门厅的边缘停了下来,觉得两个人在这么大的大理石厅里相互喊话似乎有些奇怪。
“一年级学生的原创剧目,”男孩儿说,“类似于向学院证明你们自己,在第一学年完全依靠自己去做点儿什么。他们的创意会让你大吃一惊。他们把这排成了年终大戏,连灯光啊什么的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哦。”斯坦利说。
“你真该去看看,”男孩儿说,“昨晚是闭幕场,那叫一个轰动啊。”他对怀里的留声机点着头,“今年这帮家伙有很多是玩音乐的,所以我们就弄了一出类似音乐剧的东西,真是太多元化、太抽象了。你要是看了的话,保准会大开眼界!”
斯坦利看着那个趾高气扬的男孩子,注意到他已经不再说他们,而是改成了我们。他意识到多元化和抽象是两个关键词,是行话,有一种排他的力量,标志着说话者本人已经入围了。男孩儿在不经意间被人审视着,他像匹小马驹一样昂首挺胸,收腹提臀,就像是男装杂志上的模特。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试演?”男孩儿问。他又开始移动,走向秘书办公室的门口,之后小心地屈膝把留声机放下,靠在被漆成金色的文件架下。斯坦利的脑海中响起了中学戏剧老师的教诲:说台词的时候就要开始行动,别说完再动。
“嗯,”他说,“我该担心吗?”
“不用,”男孩儿酷酷地说,“只要放松下来,自己舒服就行,别精益求精。绝对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夸张。”
“你进服装部也要试演吗?”
“不用。”
斯坦利等着他继续,可是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起身来,心不在焉地试图打开秘书办公室的门,但门是锁着的。他又看了看斯坦利。
“这地方最神奇的是,”他说,“没人会出言不逊。即便是那些没被录取的人——你和他们说过话吗?”
“没。”斯坦利说。
“他们总是说:‘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想进来了。我已经瞥见了冰山的一角,虽然这次可能没有被录取,但是我的内心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上帝啊,我会不断努力,明年再接再厉,一直这么试演下去,直到最终被录取。’他们会说:‘能和这样一群惊才绝艳的人一起试演,在学院里度过一个周末,看一眼造就真正的天才的地方,这是怎样一份殊荣啊!’他们会说:‘这是一个真正让人觉醒的地方。’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斯坦利不太确定地耸了耸肩。男孩儿说话的时候,他向后退了半步,感到从陶瓷水盆里冒出的凉气直逼他的后腰。
“没人会在走出这扇门时比出中指,没人会说‘我他妈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没人会说‘我根本就不稀罕来你们这混账的鬼地方搞这些破事儿’;没人会说‘放屁,我怎么就不如这家伙好了,还有那家伙,凭什么不录取我,你得给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没有人说任何脏话,说实话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这所学校声名在外,我想大家确实是很喜欢它吧。”斯坦利说。
“是啊,”男孩儿说,突然变得目空一切,明显无视了斯坦利的存在,不发一言,也没有任何建议,“哼,祝你好运。说不定明年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呢。”
“好吧。”斯坦利说。他为自己的愚钝而感到羞愧,但即将到来的试演让他无比紧张,无暇顾及那话里的嘲讽。他回到喷泉处,气急败坏地重新把双手插到兜里,竖起耳朵,听着男孩儿的脚步沿着走廊渐行渐远,最后隐没在礼堂沉重大门轻柔开启的声音里。
第三章
星期三
早报上的题目是这样的:教师否认与学生发生性关系。
“可怜的萨拉丁先生,”萨克斯风教师说,“可怜的萨拉丁先生,那纤细的双手,那颗孤独搏动的心脏,他的脸就像——”
“报纸上看不到他的脸,”帕齐插口道,她今天有些心浮气躁,“他把外套罩在自己头上了。”
电话铃声响起。
“和她们想得一模一样,”萨克斯风教师说,“那些如饥似渴、满脸悲伤、眼袋重重的母亲。她们想象他牙尖齿利,湿漉漉的喉结上下游移,他眼睛下面还垂着两片青黑的眼袋。”
帕齐把头歪在一边,看着这篇文章,手指漫不经心地轻搅着盘子里的碎屑。
“我完全理解,米斯库斯夫人,”萨克斯风教师对电话另一头的人说,“哦上帝,没有,我从没见过那个男人,但我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帕齐已经站起来,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萨克斯风教师一边说着话,一边用眼睛盯着她。)“萨拉丁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份‘大礼’——他在我的学生中散播了一种名为怀疑的特殊病毒,让她们吃惊、着迷,而又愤怒。受侵犯的女孩儿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推推搡搡,四周全是盲目而伤人的猜忌。暗夜里,她的父母亲抱头痛哭,问对方那个男人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而女孩子们也因心底的疑虑而愤怒: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到底知道些什么,以至于变得如此危险,就像是黄色的毒烟一样缓缓逸出?”
帕齐扭动着身体穿上衣服,招手,打了个飞吻,然后离开。
“她们试图想象她摩挲着他的脸庞,探过头去,在他耳旁低语,说着别人从来没有说过的密语;她们试图想象她背倚音乐室的墙壁,呼吸急促,双眼紧闭,双手举过头顶,紧握成拳;她们试图想象那些日常的对话,比如‘午饭时怎么样’或者‘我昨晚睡不着’,或者‘我更喜欢那个带条纹的衬衫’。她们想也许现在她的某些动作,比如说双臂环胸,或是把头发顺到一边,又或是突然陷入沉默,紧咬双唇,或许都有了不同以往的新含义。她们在试图想象着,米斯库斯夫人,她们在试图猜测这些动作中可能的意味。”
萨克斯风教师沉默了,安静地倾听着,手指不停把玩着电话线。门砰的一声在楼梯井处关上。
“我理解,”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可怜、脆弱而又敏感的女儿想到这事儿就觉得恶心,她想尽最大可能与这个可怕的男人保持距离。告诉她,我在周二的三点钟还有一个空档。”
星期五
一张告示张贴出来,说排练将会继续进行,学校已经为爵士乐队、高级爵士乐团及管弦乐队找到了新的指挥,指挥的名字还用黑体标了出来:吉恩·克里奇利夫人。这种对姓名的突出显然是不必要的,目的就是要强调这是一位夫人,并且名叫吉恩。
“当然是找个女人了。”第一中音萨克斯风手闷闷不乐地说道。 她们站在走廊里,满腿泥泞。
“我还挺喜欢萨拉丁先生的。”布丽奇特拖着细长的声音土里土气地说。
“他已经进监狱了吗?” 第一中音萨克斯风手问。
“可能是软禁吧,”低音提琴手道,“这样就不会再犯了。”
“放屁,”第一长号手说,“他只会穿着睡衣在家看白天的电视。”
她们已经没什么可说了,于是就盯着那个用黑体标出来的名字看了一会儿:吉恩·克里奇利。
“听着就像个贱货。” 第一中音萨克斯风手说,道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星期五
“我昨天去找帕特里奇先生,希望他批准我在放学后补习,”伊索尔德说,“他当时在办公室里,我一进去,他立马就从桌子后面弹了起来,嘴里还说:‘咱走廊上说,快出来。’大家现在都这么做,都害怕封闭的空间。”
萨克斯风教师看着伊索尔德,心想:“新的伊索尔德已经觉醒,她正在变得坚毅、麻木,见证着这个世界肮脏、堕落的诱惑。然而在内心深处,她仍留存着一丝疑虑,因为这些所见所闻,她还不曾亲身经历。”
“于是我们来到走廊里。”伊索尔德说。萨克斯风在她身边荡来荡去,像书包一样了无生气地耷拉在肩膀一侧,而她的双手则抓着肩上的挂带。她把身体的重心从一条腿上转到另外一条腿上,屁股一扭,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立时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甜美、无辜的受害者。灯光变幻,更暗淡、也更模糊了,伊索尔德站在午后学校的走廊中,被氤氲的淡紫色灯光笼罩着。走廊上的橱柜敞开着,空空如也;装薯片的袋子被散乱地扔在走廊的地面上,像是一片片的银色树叶。
“于是我说:‘我就是想问问能不能参加课后补习或是类似的课程,因为家里的气氛真的很压抑——’”
她把萨克斯风从肩膀上贴身滑下,环在双臂之间,两手则放在喇叭的下面,松松捏住它的边缘,随意地压在腹部上。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姿势,就像是在其他学生都已经离开学校之后,一个男人在氤氲的淡紫色灯光下和一个学生单独站在走廊里,把文件夹紧紧贴在身上一样。
萨克斯风教师思忖着自己有多么享受这种变化,伊索尔德正从一个人物形象中走出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布丽奇特的长处主要是声音模仿,而伊索尔德的动作却总是生动形象、面面俱到,就像一次次不期而至的蜕变。萨克斯风教师在椅子里动了动,点头示意她在听。
“他摇摇头,”伊索尔德说,身体舒展开来,后脚撑地,仰头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然后说道:‘伊索尔德,我不是那种靠谄媚来博得学生爱戴的老师。那不是我的风格。我是那种以严厉著称、明察秋毫的人,我对教过的所有的班级都一视同仁。如果我给你开小灶,那我就成了伪君子,自毁名誉。’
“他说:‘伊索尔德,如果我想要赢得学生的爱戴,是不会用这种方法的——给一个不需要补习的学生开小灶。我会在班级里培养攀比之风,成绩上的攀比对于任何一个班级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攀比意味着竞争,而竞争意味着优秀。只有在一个充满嫉妒的班级里,真正炽热的爱戴才会绽放。
“‘只有在我确信我的学生都已经蓄势待发,彼此间疯狂攀比时,我才会挑出那只替罪羊。挑选替罪羊可不是一件简单事儿,伊索尔德,它不同于给一个不需要补习的学生开小灶,没那么简单。挑选替罪羊是一个艰巨而又精细的任务,秘诀就在于——’”她挥起萨克斯风,猛然戳向空中,以此来强调她要说的话,“‘——不要选那个所有人都已经非常讨厌的女孩儿,因为这会导致其他的学生都可怜那只替罪羊,而且会因为我的残忍而轻视我。我可不想对我的学生残忍。
“‘秘诀就在于挑出班级中最笨的女孩儿。你之所以想要找个笨蛋,是因为你需要确定将来每次利用她们的时候,她们仍旧会我行我素;你想要找个笨蛋,是因为你需要她们足够迟钝,甚至会相信自己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颇有搞笑的天赋;你需要她们相信,这些哄堂大笑其实都是包容的。
“‘伊索尔德,’他说,‘我是一个让所有的学生都爱戴的好老师。这种爱戴是由于我为了她们所有人的利益而挑出了一个牺牲品,而不是一个个去拍她们的马屁。这是一个好方法,而我是一位好老师。我不会因为你的姐姐有一段广为人知的性史,出于同情就同意给你补习。我已经向你解释了原因。对不起。’”
灯光又逐渐亮起。伊索尔德优雅地叙述完毕,重新把萨克斯风系回挂带中,准备上课。
“所以他没有同意补习。”萨克斯风教师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没有,”伊索尔德说,“他说:‘伊索尔德,你要明白,生命就是不公正的。’”
星期五
在这所世俗学校中流行着一种新的风尚,那就是去杂货店买那种粗口的塑料瓶装可乐,然后用指甲贴着瓶盖的侧边抠出一个带硬边的蓝色小圆片。女生们会用嘴含住这小圆片,然后用门牙在中间咬出个小洞来,撕掉那油腻的塑料膜,只留下硬硬的边缘。她们轻柔地向外拉伸这小小的半透明塑胶环,让它在手中一圈圈地转啊转,小心地抻着,于是它被拉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细,变成了一个浅白色的带状圆环,可以把手伸到里面去。然后女孩儿们就把这些塑胶手环戴到自己的腕上。
通常,它们被称做“求爱手环”。敢于戴上这样一个从可乐瓶盖上取下来的密封垫环是一个女孩勇气的标志。任何人只要弄断了这个手环,无论是多么不经意,都会因此与佩戴手环的女生建立某种关系。有时在聚会上,男孩会俯身去亲吻一个女孩,同时腾出一只手去摸索她的手腕,试图把那可乐环弄断,而多数情况下,女孩会有所察觉,然后假意挣扎。她们心知肚明手环断掉的含义:她会假装抵抗,扭动手腕,试图把手从男孩身边抽走,但结果只会让手环更快地断掉。他们都知道,一旦手环断裂,那个使命就必须去完成。
如果自己把手环弄断了,那会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女孩们一想到有人能蠢到让手环薄薄的边缘刮在门框上或是背包的搭扣上然后拉断,便会在心底暗暗讥笑,并同时与那个蠢货保持距离。
一个女孩说:“他们在萨拉丁先生的辅导室里看到了一个求爱手环,就在钢琴下面,还是被扯断的。”
这不是真的。
星期一
“谢谢在座的各位,”辅导员的声音盖过了女孩们的吵闹和推搡,他举起手掌,像是一个政客或者牧师,“我衷心希望,今天的话题能够建立在上一次讨论的基础上。今天,我想和大家探讨一下‘掌控’。”
朱莉娅坐在后排,低低地窝在椅子里,双手抱肩,脚踝交叉,头发顺着脸颊垂落下来。她看着其他女孩儿从寒冷中走进来,与自己要好的朋友们牵着手,排成长方形的中队向教室中挺进。她们低声细语、推搡着商量如何就座,还不时蹙起眉头,露出一副绝望的神情,唯恐被分配到讨厌的外围座位上,于是得总是俯下身子问别人:“怎么了?笑什么呢?她说啥了?”
朱莉娅看着她们鱼贯而入坐到目前备受欢迎、最为明智的座位上,心中泛起一阵轻蔑和些许的嫉妒。大多数女孩都是七年级学生,因为和出事的女生是同学,所以才与这件事有了模糊的牵扯。剩下的则是学音乐的学生,她们受到的牵扯就比较严重了,因而都是学校发通知召集过来的。肃穆的粉红色通知书被一遍遍地复印,辅导员还要谨慎地在上面悄悄签上名字。
门开了,朱莉娅惊奇地看到了出事女孩的妹妹。她正谨慎地紧握粉红色的召集通知书,查看着球形门把上黄铜色的房间号码。伊索尔德才上五年级,年龄尚小,不可能是爵士乐队、管弦乐队和高级爵士乐团的成员。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向几个女孩子点头致意,那些肯定是她姐姐的朋友。她进来的时候,辅导员赞许地向她微笑,向所有人示意自己非常为她而感到骄傲,就像她是个吉祥物或是面旗帜一样。
朱莉娅看到伊索尔德把头发掖到耳后,郁闷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一个座位。她对这个女孩有点好奇:这个已经永远被姐姐弯曲、喘息的阴影笼罩的孩子,会在想些什么呢?
伊索尔德坐下来之后,坐在她后面的那个女孩俯身向她,抱了抱她的肩膀,拇指滑入伊索尔德锁骨中间的凹陷处,低声问道:“还好吗?”语气中充满了热切和怜悯。伊索尔德扭动着身体,挣开了那女孩的双手,点点头,说了些什么作答,但朱莉娅无法听清。那女孩摇摇头,拍了拍伊索尔德,之后像个慈母一样叹了口气,缩回身子。她立即转过头拽了拽左边女孩的衣袖,而后者早已探过身去准备倾听。
朱莉娅看着女孩们凑到一起窃窃私语,流言在伊索尔德身后此消彼长。她审视着伊索尔德僵硬而冷漠的表情。
心理辅导员发问了:“你们会因为朋友从桥上跳下,而跟着跳下去吗?”这是他最喜欢问的问题,他总是会这样问。他提着嗓门,带着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好像是刚漂亮地将了别人一军。
朱莉娅看到伊索尔德在自己的座位上轻轻地动了动:她目光呆滞地盯着辅导员,皱着眉头,却没有在认真听,她的嘴唇微张,轻轻地撅起。她和姐姐一样长着圆圆的脸颊和天真无邪的圆眼睛,但是维多利亚的圆是一种丰满,是一种咄咄逼人的公然的挑衅,而在伊索尔德身上,却变成了一种被宠坏了的、胖乎乎的甜美。对伊索尔德来说,这种表情就像是一件时尚的配饰,配任何人都比配她好看。
辅导员说:“对某些人而言,诱惑是一种寻求关注的方式,诱惑是一种求助的呐喊,是试图与另一个人建立真正联系时绝望而孤注一掷的尝试。”他向所有人摆动着白胖的手指,女孩们身着格子裙,在他身边围成了半圆,领结松松地挂在那里,如天鹅绒般光滑的双腿在膝盖处交叉着。“这些孤独而受伤的人,”他说,“很可能会去寻求某种身体或者生理上的慰藉,性爱并不是他们渴望的全部,但离了性他们却无法成活。你们要警戒的正是这些人。”他停顿了一下,以示强调,“比如说萨拉丁先生。”
朱莉娅向伊索尔德的方向看了看,发现她还是在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盯着辅导员。朱莉娅好奇那是不是只是一个做给别人看的姿态。她试图想象伊索尔德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每天从学校回到家里,像是从禁城走出来的公使,每天与她的姐姐朝夕相处,看着她坐在桌子的对面,把土豆捣成烂泥;路过她紧紧关闭的卧室门,已经褪色起皮的贴纸还留在上面,还有一截偷来的监控录像的带子;她用毛巾包裹着身体从伊索尔德身边走过,停在走廊上,浑身还滴着水。朱莉娅想象着那位伤心啜泣的母亲,还有拽着领带、好像快要窒息的父亲,想象着那些急促的电话铃声,人们低声议论时突然发出的尖叫以及那戛然而止、无比压抑的静默;她想象着伊索尔德夹在这所有的事情中间,试着看看电视、打打校服鞋子的鞋油、挑一些报纸上有趣的章节读一下,一个人,与周围令人窒息的氛围相互隔离,像是一叶孤舟飘荡在风暴的风眼之中。
朱莉娅看着伊索尔德安静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啃着手上的一根倒刺。
“这次恐怖的儿童猥亵事件,”辅导员说,“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在这次事件当中,诱惑就是一种试图掌控他人的手段。为了捕获这个女孩儿,萨拉丁先生侵犯了女孩儿拥有自己身体的权利,他滥用了自己作为教师的职权,将它当成了一种获得掌控的方式。”
他早已把小讲台搬到一边,随意地靠在一张桌子上,一只手插在兜里,手握成拳,将小腹处的布料撑起来一块,裤子的拉链也被轻微地拽向一边。另外一只手则在空中比划着,就好像正在指挥一曲非常现代、非常动人的交响曲。
“我今天的目的,”他流畅地说道,“是要力所能及地教你们一些取得掌控的方法。在开场之前,有没有人想说点儿什么?”
所有人都摇头,向他微笑着,像是正在孵卵的母鸡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动了动。这时朱莉娅说道:“我有话说。”
除了伊索尔德,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迅速转过头来看她。朱莉娅平静地眨着眼睛。“我不同意你说萨拉丁先生是想获得掌控。”
辅导员皱起眉头,伸手去拽脖颈后面的一缕头发。“不同意?”他说。
“是,我不同意,”朱莉娅说,“获得掌控不是重点。和未成年人睡觉之所以让人兴奋,不是因为你可以对他们施加权威;它之所以让人兴奋,是因为你在冒很大的风险,而冒风险之所以让人兴奋是因为你有可能被抓住,而不是因为你有可能会侥幸逃脱。”
女孩们上下打量着她,惊讶不已,心中既有厌恶,又被蛊惑。脸上露出一副傲慢公主扫视平凡女孩的神情;她们看着朱莉娅,就像是在观看一场狂欢表演:有点儿意思,却又可能有点儿恶心。
“这就像是赌博,”朱莉娅说,声音更大了,“如果你打了个赌,而你基本上完全确定自己会赢,那么你的身体就不会大量地分泌肾上腺素,于是你就不会那么兴奋,也不会觉得那很有趣;但是如果你下注时所有的条件都不利于你,只有微弱的一线机会可以取胜,这个时候,你的心脏就会开始剧烈地跳动了:你赌输的可能性非常大,而正是这种随时都可能输掉的可能,让你倍感兴奋。”
女孩儿们开始在座位上挪动自己的身体,并低声地咕哝,但是朱莉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辅导员身上,她眯起眼睛,眼神闪亮、目光炯炯。辅导员在看自己的鞋子。
“维多利亚还没有成年,还是个处女,当然还可能有其他因素,这些事实之所以让他兴奋,不是因为他能够对她施加更大的权威,”朱莉娅说,“而是因为如果有人发现了这件事,他便会损失惨重。”朱莉娅用她独特的方式昂着头,强调着这一令人瞠目的观点,“他不仅会失去她,”她说,“他还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女孩们再次齐刷刷地迅速转头,看向了辅导员。他抬起头,再一次拽了拽自己的那缕头发,叹了口气。
“我想我们已经偏离了重点,”他说,“在这儿,我们所关心的是权力的失衡,我们所关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一名教师,萨拉丁先生意图染指学生,滥用了自己的职权。”
“我们只是从你的重点偏移到了我的重点上。”朱莉娅断然接口道,“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任何关系的建立不都是一种权利的失衡吗?”
辅导员抢在朱莉娅再次开口之前迅速转向人群。“你们是怎么想的?”他问,试图让自己的目光只接触这个房间中那些最不好斗、口齿最不伶俐的女孩,“有什么想法吗?同意还是不同意?”
几个女孩举起手开始说话,朱莉娅立即失去了兴趣。她怒视着辅导员,从兜里摸出一支圆珠笔,开始心不在焉地在手背上乱画起来,好像她一点儿都不在乎。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却陡然一惊:伊索尔德正在看着她。她的表情不再孩子气,不再甜美,她的头轻微地侧过来,目光从肩膀上扫向朱莉娅,就像是一个冰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皇,扭着的脖子显得尤为突兀。
朱莉娅周身一阵燥热,她下意识地想压抑这股燥热,但已经迟了。她的心脏快速跳动着,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容下这颗膨胀的心脏,它笨拙、愚蠢而沉重,这种感觉立即像一股恐怖的电流击中她的全身。
她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伊索尔德将目光转向别处。
星期六
伊索尔德和维多利亚正在看电视。伊索尔德蜷在单人沙发毛茸茸的凹陷处,双腿缩在胸前,头枕在胳膊上。维多利亚则躺在三人沙发上,一条腿弓起来,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夹着遥控器。她们的父亲刚刚来过,用他的大手捏着伊索尔德的脚趾头,说:“晚安,小懒虫们。”母亲也站在楼梯上大喊:“十一点之前要上床睡觉啊。”他们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响起,一轻一重,消失在楼梯上,掩上了卧室的门,留下一声微弱的咔嗒声。
维多利亚说:“以前总和你们泡在一起的那帮小子怎么样了?还和你们一起打发时间吗?”
她以姐姐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要求妹妹“从实招来”。作为姐姐,维多利亚永远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视角来看待妹妹的生活:世故、老练、见怪不怪。就好像是在任何新的阶段,伊索尔德都只能将就维多利亚留下的穿小了的衣服,而当她挣扎着把手伸进袖口时,维多利亚却有特权进入更衣室见证她的难堪。伊索尔德第一次来月经、第一次试文胸、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为舞会选礼服——所有这些里程碑中,维多利亚总会在场,而且将来也会在场。如果恰巧她不在的话,那么这做姐姐的则总是有资格问:“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伊西,为什么?”
而恰恰相反,小伊索尔德就永远不敢问维多利亚在排练室门上那糊了纸的小窗子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永远都不敢询问细节——他外衣包裹下的身体、他的喘息、他的抚摸。她永远都不敢问“他紧张了吗,托利亚?”或是“你们是谁先主动的?”或是“你们之前聊过天吗?一周又一周地促膝长谈——聊自己,聊曾经的渴望,聊不曾拥有的一切?”所有这些伊索尔德都无权干涉。当维多利亚试图去捕获她的第一个爱人,开始她的第一段恋情,第一次食言,或第一次流下处女花朵般细小的血滴时,她甚至不能问“你怎么没告诉我?”因为所有这些细小的界标都是作为妹妹的她还无法涉足的领域。
日后,当伊索尔德到了维多利亚的年龄时,维多利亚仍旧比她提前迈出了两步:或许是在大学里夜不归宿,第一次抽卷烟;第一次一夜情,然后把凉鞋挂在手腕上光脚走路回家;第一次思考她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在经历了这些之后,或许维多利亚有可能会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每个细节,因为到那个时候,维多利亚会故作姿态,一带而过,摆手道:“我就想老爸老妈当时一定被这事儿烦死了。”或者说:“天啊,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她有可能说:“当时我俩打算要一起私奔的,到最后他却回到了前女友身边。几个月前我还在街上看到他了。比过去胖了。”
但是现在谈论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伊索尔德想,要逼维多利亚说出细节,给出答案,或是描绘情节,就像是在读书时提前翻阅了下一章的内容。维多利亚的生活总是要快上两拍,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如果伊索尔德在踏上一条路之前便能看清前方的坎坷,那么只能说她在作弊。
“是啊,但是这就意味着你永远不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维多利亚说,不愿让伊索尔德觉得自己有多悲惨。
“不,”伊索尔德说,“我会犯同样的错误,但是当我犯这些错误时它们却已经不再有趣了,因为你已经做过了,而我只是在重复。”
“对……不对,”维多利亚说,“你比我好多了,老爸老妈对我可比对你严格多了。他们在我身上浪费了所有的精力,轮到你的时候,他们的标准已经降低了,他们也懒得费事了。”
“对……不对,”伊索尔德说,“我还得装纯装嫩,恶心死了。”
“是啊,可是六岁的时候,我得到的圣诞礼物是蜡笔和粉笔,而你六岁的时候却得到了一支粉红色的网球拍,装在一个闪闪发光的粉红色套子里。他们越老,就越是有钱,你可以玩的东西总是比我多得多。”
“是啊,但也就仅限于此吧。他们总是拿你和我进行比较,你却不用和其他什么人比,因为什么事都会先发生在你身上。”
“胡说八道,”维多利亚说,“他们最后一次拿你和我比较是什么时候啊?”
这样的谈话是一种安慰,因为她们都知道自己已经在对方心底永远地占据了一个位置——不论是姐姐还是妹妹——一个亲密无间、严丝合缝的位置,就如同伊索尔德的身体完完全全地窝在那个墙边的旧式沙发里一样。在内心深处,她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重不重复的问题,而是她们在感情上是否获得了必要的平等。两姐妹都认为自己不是什么雷同的复制品,而是被分去父母一半关注和控制的粗制滥造、奇形怪状的半成品。
“以前总和你们泡在一起的那帮小子怎么样了?”维多利亚问。伊索尔德说:“不知道。圣·斯尔维斯特的男孩儿都是混蛋,我觉得。”
“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维多利亚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星期三
当爵士乐队在排练室集合,拿出乐器,展开谱架时,一种奇怪的氛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三周以来,这是她们第一次集合训练。私下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不是被萨拉丁先生,他总是那么和气、不修边幅,称她们为公主或女士,而是被维多利亚。她伪装成她们中的一分子,愚弄了所有人。
作为最后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女孩们都觉得承受了巨大的屈辱。她们沉默着,满腔怒火蓄势待发:一直以来,维多利亚都看着她们在水中挣扎,却一言不发;一直以来,她都默默地坐在她们中间,沾沾自喜于自己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而现在,当她们想起自己对萨拉丁先生无伤大雅的羞涩挑逗,却会变得无比尴尬,因为他那时已经属于她了,他已经被偷走了,于是记忆中每一丝快乐的、拨动心弦的情感就都变成了毒药。她们仍旧记得在木管乐器辅导课上,他向空中挥着拳头说“这就是我要的感觉”,然后一如既往地咧开嘴笑,像个男孩儿一样;午饭时在庭院中,他短暂地加入了她们丢沙包的游戏,然后在开始丢分的时候,就带着沙包跑掉了;在爵士乐练习之前,他悠闲地溜达着,开始谈论莎士比亚戏剧节、室内乐团竞赛以及夏天校服的变化——
“很久很久以前,早在第一学期的时候,他就说过她穿上夏天的校服很好看,”第一长号手一边把长号活瓣倒在地毯上一边说,“我当时就站在那儿。”
假装自己一直在怀疑,这恰恰反映了事情对她们的伤害之深。一直以来,她们看到、听到的都是当事人直接讲述的爱情故事,因而根本没有准备好承受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沉重负荷。现在她们却渐渐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目光短浅,不受待见。随着这一意识的觉醒,痛苦的重新定位也相伴而来——原来自己竟是如此肤浅、多余、微不足道。
“还有还有!”打击乐器乐手说,“当他们在黑暗中躺在一起,他朝黑暗中说话,却不确定她是否在微笑时,就会用两根食指去测量,不断地摸索她的嘴角。有时他会侧躺着,仍旧把手指放在那儿,轻轻地搭着,然后在黑暗里絮絮地聊着什么。他们常常笑谈此事。这可千真万确哦。”
布丽奇特在角落里,把萨克斯风从灰色的皮盒里取出来,心不在焉地套上吹嘴。上周她在不同的商店里买了很多不同的哨片试吹,然后用红色的数字给每一个哨片编了号,以方便使用。她从塑料鞘套里拿出一个哨片,在拧上之前核对了那小小的墨水数字。这个比她之前用的都要硬一些,或许她的舌头会出血。
“我的吉卜赛女孩儿,”第二小号手说,“他是那么叫她的。我的吉卜赛女孩儿。”
铃声响起,椅子磕磕绊绊、相互撞击的声音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投向废纸篓,然后坐进排成半圆形的座位中,静候指挥的到来。
“她承认这事去年就开始了,”中音萨克斯风手说,“她必须要向警察提供一份说明,说明所有情况。”
于是大家默不做声,沉浸在各自的不快之中,意识到在所有人当中,她们这群人才是一直被欺骗的对象。
星期三
“如果你想象自己扎着法式辫子,穿着熨烫妥帖的校服短裙,在七年级的颁奖会上,用中音萨克斯风吹奏一首《甜蜜的佐治亚·布朗》,羞怯地站在那里,沐浴在一片晕黄的光线中,那恐怕你就上错了船了。”萨克斯风教师的手指在轻柔地拍打着节奏,她今天的指甲涂成了血红色,“萨克斯风表达的可不是那种语言。萨克斯风的语言是神秘的,筋疲力尽、悲伤幽怨、忽明忽暗——它肮脏、性感、冷酷、吃力,是孤儿、杂种和婊子的语言。”
布丽奇特站在那儿,萨克斯风无力地悬在她的手上,像一朵凋零的花。
“萨克斯风是木管乐器里的可卡因,”萨克斯风教师继续道,“萨克斯风手之所以被人喜爱,是因为他们是危险的,是因为他们了解了自己更为阴暗、凶残的一面。在你的表演中,布丽奇特,我看不到任何肮脏、性感、冷酷和吃力。所有的东西都被擦洗得粉白耀眼、安详、圣洁,简直就是展会上的卷毛狗!”
“好的。”布丽奇特不悦。
血红的指甲啪嗒啪嗒地轻叩着杯子一侧。
“你觉得怎么才算是个好老师,布丽奇特?”
布丽奇特思考着,抿起双唇。“有才?”她不确定地说,“对自己教的东西很精通。”
“还有呢?”
“有耐心?”
“想让我告诉你怎样算是一个好老师吗?”
“好的。”
“一个好老师,”萨克斯风教师说,“能唤醒你心中从前不存在的东西;一个好老师会以某种方式改变你,即使你不愿接受,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现在你能够独立练习,学会了音阶,能很好地控制你的乐器,也能完整地演奏这首曲子,但是,只有在我们一起努力质疑、唤醒、改变你体内的某些部分之后,这首曲子才能达到真正意义的完整。”
“刚才我只是在试着复述克里奇利夫人说过的话,”布丽奇特脱口说道,“她是来替代萨拉丁先生的,我们今天上爵士乐队课了。”
萨克斯风教师短暂地眯了一下眼睛,但只是说道:“就是那个吉恩·克里奇利?”
“她是来替代萨拉丁先生的。”布丽奇特再次说道。
“我看过她的现场演出。她是吹小号的。”萨克斯风教师突然间冷淡起来,声音变得冷漠、平静而谨慎,她上下打量着布丽奇特,似乎是要找出显而易见的背叛信号。
“你怎么没去申请啊?”布丽奇特说,随着内心的思想活动的转换,眼睛也睁大了。
“我不喜欢中学。”萨克斯风教师道。
“她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吉恩·克里奇利夫人。她戴红色眼镜,穿着松垮的T恤、紧身裤和运动鞋。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布丽奇特说,她变得活跃起来,“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好了,都给我闭嘴,我先来介绍下自己。我是来接替那个犯了事的老师的。现在咱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了,这样我们才能继续,搞点儿音乐,玩得尽兴些。所有人现在都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他们让我保证不和你们任何一个闹出事儿来。’”
布丽奇特天真地向萨克斯风教师眨着眼睛。她的嗓音模仿力很强。
“有人笑吗?”萨克斯风教师说。
“哦,有啊,”布丽奇特说,“有啊,大家都挺喜欢她的。”
“所以她们就都笑了。笑那话里纯粹的荒唐,笑吉恩·克里奇利夫人可能会勾引你们,通过一种微妙又隐秘的方式把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拉近,把你们中的某人推到乐器储藏室的门上,凑上她冰凉的脸蛋,嘴唇几乎要碰触到某个女孩毛茸茸的耳垂;笑你们中的某人可能会想要她,甚至把她当做一个目标或者一份殊荣去追求,在她看向你们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寻尽一切机会绕远从音乐楼走过,只为了能在大厅中与她擦肩而过。”
“是啊。”布丽奇特说,“她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了,这样我们就能继续了,可以搞点儿音乐,玩得尽兴些。”
“所以你们就继续了,搞了点儿音乐,玩得很尽兴。”
“是啊,”布丽奇特再一次说道。
“而吉恩·克里奇利夫人建议你像吹奏冰淇淋小调一样吹这首曲子。”
“她没这么说啊。”布丽奇特感到自己占了上风,以一种卑鄙的方式,她站得直了些,“她只是说:‘有时候并不一定要有创意,只要高兴就行了。’”
萨克斯风教师眉头紧蹙。她扪心自问:自己是觉得嫉妒了吗?她提醒自己布丽奇特是她最不喜欢的学生,总是被她嘲讽,她最不愿意成为那样的学生。她提醒自己,布丽奇特瘦长又怯懦,有一张油光满面、颧骨突出的脸,尖细的钩形鼻,灰白色的睫毛,看起来就像一只雪貂或者白鼬。
她是在嫉妒。她不喜欢想到吉恩·克里奇利夫人的理念,这个人总是高高兴兴,直截了当,总是向学生灌输开心就好的思想;她不喜欢看到布丽奇特现在有了一个比较的对象,得以从一种不同的视角审视她,萨克斯风教师。她不喜欢这样。
“咱们继续吧,”她说,“该尝试些新东西了,有点儿难,会让你多挣扎一下,重新认识认识咱们之间到底是谁说了算,好吗?”
“好吧。”布丽奇特说。
“我来找一个八级的曲目,”萨克斯风教师说,“这样吉恩·克里奇利就没有什么理由加以评论了。”
星期五
伊索尔德只吹了几个音阶就磕巴起来。
“我没有练习,”她说,“毫无借口。”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右手张开扣住音键,郁闷地敲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跳动的筋腱抻着她手上的肌肤,呈现出忽白忽紫的颜色。
萨克斯风教师看着她,决定不批评她。她走到书架旁,把电唱机上的塑料防护罩拿了下来。“那么,我给你放那首曲子吧。”她说。她从一摞唱片中选出一张来,说:“告诉我今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们想取消性教育课,”伊索尔德郁郁地说,“考虑到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儿。他们把克拉克小姐叫到走廊里,校长也在那儿,我们能听到他们所有的谈话内容。我们以后不能叫它性教育课了,要叫它健康课。”
萨克斯风教师把唱针压到唱片上,一阵噼啪声和低低的嗤声之后,桑尼·罗林斯的中音萨克斯风曲《其实你不懂爱》缓缓响起。唱片像树叶一样颤动着。
萨克斯风教师倚身听着曲子,问:“你们健康课都学些什么?”
“学关于男生的事,”伊索尔德以一种相同的淡然口吻答道,“我们把避孕套套在木棍上,学着怎样打开才不会弄破。克拉克小姐甚至往自己的鞋上套了一个,以展示它们的弹性。”
伊索尔德有那么一刻陷入沉默当中,回想起克拉克小姐挣扎着把一个避孕套套到她那朴素的平跟鞋尖,单脚蹦着,涨红了脸,有些费劲儿而气喘吁吁的样子。“就像这样!”最后她胜利似的说,摇晃着她的脚,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她说:“永远不要相信男孩子说什么避孕套太小了的话。告诉他:‘我看到克拉克小姐把整只鞋都套上了呢。’”
音乐仍在继续。伊索尔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落到了窗外的屋顶、烟囱和电线上。
“我们没怎么学关于女生的事,”她说,“那些关于男生的部分全都有实践性的三维模型和卡通图片。但到了女生的部分却总是些剖面图。甚至更多的是图表,连图片都没有。关于男生的部分几乎全都是射精,而关于女生的部分就只是生育、卵子之类的。”
事实上,这些课程大多东拼西凑,漏洞百出。花几个小时去看那些模糊无用的注释和图片,听那些精心设计、刻意遗漏的讲解不仅对学生毫无帮助,还会让他们更加疑惑。在这些言辞闪烁、讳莫如深的讲解中,大多数女孩都无法抓住那些至关重要的定义,而这些概念的匮乏,日后必会让她们蒙羞、惶恐、遭人耻笑,因为这些知识本应是在这一时期的必修课。她们看到的是垂直坚挺的勃起,完美而没有毛发的三个一组的男性生殖器,有专人清理、小心地整理成一束。她们没听说过那预示着女性激情迸发的晶莹体液。她们知道排卵却不知道高潮。她们知道双性恋,却不知道口交。她们的知识就像是报纸上的文章被从中间撕掉,只剩下一半的内容。
“那有用吗?”萨克斯风教师说,“有没有学到什么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学到人在同一时间只能感受一件事情,”伊索尔德说,“你可以感到兴奋,也可以感到恐惧,但是两者却无法并存。我们学到了为什么美丽如此重要:美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你无法去玷污本就丑陋的东西,而玷污正是性冲动的终极目标。我们学到了你永远可以说不。”
两人按照音乐课的礼仪面对面坐着,各自都给自己留有一定的空间。完全的正面相对会让人感觉太熟悉,而并肩站着又让人感觉太正式,就像是第一次登台的业余演员一样,不敢把自己的脸从观众席上挪开,以防自己会演砸。所以,她们总是把自己的位置调整为四十五度角,这正是专业演员所持有的角度,既可以照顾到舞台又可以照顾到观众,可以让想要展示的东西和想要藏匿的东西处于恰当的平衡状态。
桑尼·罗林斯的曲子里有一种老唱片特有的细细的沙沙声。
“如果你觉得能从中获得灵感,你可以把这唱片带回家。”萨克斯风教师和蔼地说,“我真的觉得中音萨克斯风很适合你。”
“我家没有唱片机。”伊索尔德说。
[1]① 无板篮球,又称为投球、篮网球、英式篮球,是一种发源自篮球的团队球类运动,比赛目的与篮球一样,要将球射入对方的篮筐内,但篮筐背后并无篮板。该运动发源于1890年代的英格兰,随后成为英联邦国家中一项非常流行的女性体育活动。
[2]① 又名《展览会之画》,俄罗斯作曲家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尔斯基(1839—1881)创作于1874年的古典钢琴组曲,经后代音乐家改为管弦乐版后,吸引了更多的听众。《古堡》是其中一支曲目。
[3]② 莫里斯·拉威尔(1875—1937),法国作曲家和钢琴家,被认为是二十世纪的主要作曲家之一,曾将《展览会上的图画》改为管弦乐版本。
[4]① 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人物,为哈姆雷特在大学中的朋友,与丹麦王宫中的阴谋无直接牵涉。
[5]① 英国俚语,形容家世好的人会有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