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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敦煌遗梦》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9:4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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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我的写作已经三十年了,似乎要对自己、对读者、对一切关注我的前辈和朋友们有个交待——感谢作家出版社成全了我的意愿。

回望三十年:风云奇诡,沧海桑田。坚守内心世界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三十年来,尽管我不断地转换风格和进行各种文本实验(也由此失去了一些读者),但有三个特点是一以贯之、始终坚守的。

首先,我的写作是原创写作。

我属于“自虐型”作家,对自己要求特别严苛,既不愿重复别人,更不愿重复自己,我希望每一次都能把自己最新鲜最深刻的感悟带给读者。为此,在我的作品中,基本看不到互文本关系。我在1985年写《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1994年写《迷幻花园》《双鱼星座》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或者安吉拉·卡特的译本。他们后来之所以成为我喜欢的作家,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创作暗合了我的趣味。在写作中我拒绝一切复制,尽管现在基本就是一个复制的时代、一个高仿真的时代,并不那么尊重原创。

有些西方国家非常尊重原创。用最俗的金钱标准来衡量亦如此。譬如好莱坞像一个大工厂,原创的东西只有A4纸一页,第二道工序是情节,第三道工序是对话,第四道是幽默等等,但是最值钱的是那张A4纸——简直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我是面对内心写作的人,只希望写作带给自己一种智力挑战式的快感,也希望带给我的知音破译式的快感。作品表层的故事可能会面对更多的读者,而深层的内涵实际上非常小众。

我的粉丝不多,不过个个都是“骨灰级”的,他们追随了我三十年。上世纪80年代,文学是社会热点。我在1983年写的中篇《河两岸是生命之树》,收到读者来信大约四百来封,《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收到读者来信七百多封——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那时候接到更多读者来信的作家很多。到了上世纪90年代,读者的关注点实际上已经分散了,再也不会出现那种现象了。

原创写作实际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我写作的秘密首先当然来源于生活阅历;其次我经常可以从看似与文学无关的领域获取营养,我喜欢的东西很杂。我的阅读从很小就开始了。阅读的范围远远不止于文学。中国的紫薇斗术、奇门遁甲、易经、考古、西方的玄学、心理学、占星术、塔罗牌、炼金术甚至博弈论控制论等等都使我从中体会到一种乐趣和快感。我还曾经比较过紫薇斗术与西方占星术,当你找到他们的异同之后会有一种发现式的快乐。

我很不喜欢那种把神秘与迷信并列的说法。其实神秘与科学只有一步之遥,一旦神秘被科学解释了,神秘就成为了科学。但是,科学是无法穷尽这个世界的,尚未被穷尽的那部分,我们可能称它做神秘。但是也有别一种情况,即:在一些人眼里的现实在我眼里可能就是神秘,在另外一些人眼里的神秘在我眼里可能就是现实。我从小是个爱做梦的孩子。我的梦有时像巴洛克艺术般绚丽,有时又充满黑暗与恐怖。各种怪梦组成了我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的记忆。在成年之后我很少做梦了,我认为是一种灵性弃我而去。正因如此,我一直在追求一种现实和神秘圆融合一的创作手法。

给我营养的还有电影和绘画,譬如在上世纪70年代初万马齐喑的时代,我在故宫博物院一个朋友那儿看到了一本西方的画册,当时极为震撼,特别是莫罗的《幽灵出现》,是一个有关莎乐美和施洗者约翰的故事,莫罗是那种作品色彩非常绚丽的画家,他到现在都不太被中国大众熟悉。但是,他绝对是超一流的画家,是一位在世界画坛得到极高评价的画家。他生前是一个隐士,后来我发现我喜欢的人基本都是隐士,我自己也一直过着一种隐士或曰宅女的生活。后来我反复看过这幅画,莎乐美穿着一身纱衣,戴金绿色的阿拉伯宝石。画面的另一端是冉冉升起的约翰的头颅,那颗头颅发出异彩。你可以想象在上世纪70年代初看到这样的画是什么感觉。在那之前,我喜欢画古代仕女,而在此之后,我开始画一些稀奇古怪的画。其中有一幅画是《阿波罗死了》,我的一个朋友看到后就说:“不得了!你赶紧把这幅画收起来。阿波罗是太阳,你怎么能说太阳死了呢?”我现在还记得画面是我想象中的月亮女神狄安娜双手捧着太阳神的头,天空上的太阳是镂空的,后来这幅画被我伯父母看到,痛斥了我——当时的画主角都是工农兵。但我依然阳奉阴违,我行我素——我不但是做梦的孩子,还是内心极度叛逆的孩子。

第二个特点是诚实写作。自觉在这方面做到了问心无愧。虽然在中央电视台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但我从来没有违心地接受任何一部编剧任务——哪怕此举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利益。我们并没有什么硬性任务,如果编剧,就会挣大量的银子,如果不写就挣一点底薪。我们的底薪低到不好意思说。

其实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讲,我很早就“触电”了。1986年,与广西电影制片厂张军钊导演合作把《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搬上银幕,这是我第一次触电。虽然此片得到了第十六届莫斯科电影节的奖,但我依然失望——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处理不好文学与影视的关系,尽管我有着双重身份。说到底,我依然看重自己的作品——如同亲生孩子一样,很不习惯被别人改头换面。

但我并不拒绝影视创作,前提必须是我的原创,或者至少是感兴趣的题材。为了金钱名利写作不是我的菜。我很喜欢一位先哲说的话:人一定要学会爱自己。爱自己,首先就是要让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不要受到羞辱——有时候,名利会成为羞辱自己的利剑,如果没有勇气拒绝,就会被无情地钉在耻辱柱上,谁也别想侥幸逃脱。

按照年龄段,我应当属于知青一代,但我并不想搭知青文学的车,岂止是不想搭车,我从小就是一个想自由飞翔的人。我做知青时干的是最苦的活,每天都在为生存而挣扎,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我们依然要做颗粒肥。那样的冰天雪地居然没有煤烧,为了活下去,我们只好到雪地里扒豆秸,一垛豆秸只够烧一炉,夜晚,全排三十八个女孩围着那一炉火,唯一的精神享受就是听我讲故事。我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之后,因为不忍她们失望,只好强迫自己编故事——大约最早的叙事能力就是那样训练出来的——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曾经多次病倒住院,几乎死掉,但是在我的书中,除了一个大散文之外,从来就不曾涉及那段历史。我想等再老一点,写出那一代真实的故事,不要任何虚妄与美化。

历史总会开一些残酷的玩笑:当年处于主流的人,现在依旧处于主流,当时被边缘化的人现在仍然处于边缘。这是骨子里的血液决定的——我也很想要一个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但是它不是我想要就可以得到的,我的血液决定了我拿不到那个通行证。最近我看到余华和马原对话时提到干净的问题,他们说起码我们在文学上还是干净的。我觉得干净这个词用得很好。我想,虽然拿不到通行证,但起码是干净的。坦白地说,我内心也不是没有挣扎过,但是我的血液决定我只能是这样。慎独,干净,爱惜羽毛,为坚守而放弃。

第三个特点是坚持深度写作。我的每一部小说都有着故事背后的象征或隐喻。如果一个小说只有故事,那么作家与记录员也差不多了。我希望表层的故事抓住更多的读者,更希望我的知音能看到我内在的表达。我的书基本上是长销书,很少畅销。《羽蛇》在国内已经出第十二版了,但每一版印的都不多。《德龄公主》相对来说比较畅销,但是跟真正的畅销书根本没法比。这部小说的表层是个很好读的故事,但我的深层意愿却是要表现一个少女眼中行将没落的帝国。在后宫的锦绣繁华背后,君主制、君主立宪制与共和制的争论贯穿始终。无数志士仁人在寻找救国之路——那实际上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关节点。《海火》——很少有人相信那是在上世纪1987年写的,而《敦煌遗梦》终于改编成为电影,制片方还在为挑选导演而费尽心机。

前不久孙郁教授在人民大学文学院为我召开了一个研讨会,是一个无评论家无媒体参加的“裸会”,全部参加者都是年轻的八零后学人,他们对我小说的认知与评价令我颇感欣慰。

总之,写作给我带来快乐,更多地为我带来痛苦,如果有来生,我绝对会换一种活法了!甚至,我希望不再转世为人,而是成为别的物种,譬如成为一棵苏铁,如果不愿意看到现实的丑恶,就可以长时间地“休眠”。

三十年。这八卷本大致概括了我三十年的小说,但如果加上散文随笔和剧本,至少要出十五卷本的文集。非常希望读者被这些小说迷惑、诱拐甚至绑架,你们将会进入一个美丽的世界,希望你们在我的小说世界里得到享受。

世界如此之大,没有任何爱情与风景可以让我们长久地驻足,我曾经那么渴望飞翔,但是我的翅膀已经受伤了,伤得很重。我会寂寞地疗伤,收拾好心情,再度上路,遍览人间奇景,把黑暗留给黑暗,把光明留给自己。

是为自序。

2012年7月10日

如来

1

如来,据说是指佛祖所云绝对真理。

藏密传人月称说过:凡如来均为五色之光。

而宗喀巴大师则进一步说:绝对的真理,便是对于这种光的神秘的领略。

很久以来,我一直误以为如来是释迦牟尼的别称。小时候,我指着释迦牟尼像说:“这是如来佛。”

这并没有错。在大乘佛教中,释迦牟尼已成为绝对真理的化身。

小时候,我以为真理只有一个。但后来听哲学老师说,绝对真理是一切相对真理之和。

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加起来就等于绝对真理。这似乎有点儿滑稽。

数学老师告诉我们,非同类项无法相加。

单单是佛教,便有着相互对立的两极真理:佛教基本教义主张修“戒、定、慧”,忌“贪、嗔、痴”;而藏传密宗却认为男女双身修密,也就是佛与相应的性力结合时,才能达到某种境界。

所以如来光分五色,大约便是为了关照人之观想。

2

张恕的妻子死了。死于车祸。

据说她当时和情人在一起。

这当然使张恕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不过他看起来并不显得特别颓丧,而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这两年他苍老多了,比一般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更显得满脸秋色。衰老实际上是从发胖开始的,而发胖,却是因为一种空泛的因循、平庸的侵蚀。这种侵蚀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一个个活灵鲜鲜的生命慢慢地、舒服地捆住,然后让这生命在最温暖最舒适中慢慢地僵死。

张恕的脸已呈现出僵死之前的灰色。

“人已经死了,你也不要太难受了,还有孩子!”我重复着这时需要的老生常谈。

他冷冷地笑了笑,用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儿子发黄的头发,“我这两天忽然在想,”他闷闷地说,“人类表达悲痛的方式太贫乏了,除了同样地哭,同样地掉眼泪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的话让人有寒冷侵入骨髓的感觉。

“也许在三年前结束对你会好一些。”我说。

“谁知道呢。我现在相信定数,‘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他的眼光有些游离,“我没有离开她和孩子,这点我至今不悔。”

三年前,张恕有一次神秘的河西走廊之行。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起码,他再不会回到妻儿身边了。

但是,他回来了。像走时一般突兀。

他的妻子王细衣是某省省委第一书记的女公子,人也像名字一样美丽,而且,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乖乖听话的儿子,如今已经十二岁,叫做张古。

所以谁也不明白张恕目光背后的那种寂寞。

当然了,我除外。这并非我有精通破译心灵密码的本领。很简单,是张恕本人把一切都对我说了。确切地说,是我被他选中了。我并非他的密友,平时也是忙得要命,难得坐下来侃大山的,但大约正因为如此他选中了我。

“肖星星怎么样?你现在可以和她联系了。”看着他那越来越高的发际,我眼前忽然闪出一条小径。

他摇摇头。小径被阻断了。

“也许是她说得对,好男人和好女人永远走不到一起,永远。所以,不要痴心妄想。”他说。

3

张恕是在敦煌三危山的招待所认识肖星星的。

那是他来到敦煌后的第三天——一个西北少有的新鲜湿润的早晨。那是他几天来头一次听到纯正的北京口音——多少年后他还记得那悦耳的声音。正是这声音使他极端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他好像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国度里。

当时那个清亮明快的声音是在和管理员老头讨论全国粮票的事情。

“要全国粮票吗?我这儿有。”他快步走过去。他还从来没这么热情过,熟悉他的人肯定会吃惊。

侧脸对着他的那个姑娘转过头来。当然,他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又大又亮,黑如点漆。许多年之后他才明白他的错误:他不该先看她的眼睛!因为她五官的其他部位都很一般。假如当时他首先看到她的鼻子,或是前额,大约就不会有那种近似荒唐的悸动了。

当时那个姑娘给他的感觉是和那个早晨一样清新。她随随便便地梳着短发,显得很俏皮,一双大眼睛目光清纯地盯着他;鼻尖儿微微上翘(这种可爱的小翘鼻子在中国女人中是很少见的);丰满的嘴巴像一朵暗红色的玫瑰花苞;脸上的皮肤晒黑了,还撒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可是从脖颈到锁骨裸露的地方却白得耀眼。她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全棉T恤衫,下面是一条牛仔短裤,服饰简单而毫无修饰,个子不高却浑圆饱满,富于弹性,当晨风高扬起她的头发时,她全身似乎都沐浴在青春的光照里。

在他眼里她很特别。自始至终都很神秘。当时她用那样一种文质彬彬的口气跟他说话:“您有全国粮票?……哦,太谢谢了!”他觉得这种口气和她很不相称,她似乎应当更活泼更明快更直截了当。但是,她竟然把这种口气维持到最后。是的,她对他始终保持着距离,绝不给他越雷池一步的机会。

大约正是这种距离使她变得神秘和美,使他从不曾对她失望。这大约正是她的狡黠之处。

“什么时候来的?”他把全国粮票从破旧发硬的钱夹里费劲地掏出来,用拈围棋子的手势夹着递给她。

“昨儿晚上。”她笑着接过去,“没想到这儿还住了个老乡,太好了。”

“要粮票干吗?招待所食堂不收粮票。”

“不想吃食堂。拿粮票买粮食,自个儿做饭吃。”

张恕笑了:“你是搞什么的?”

“画画的。看过‘半截子美展’吗?对那半个牛头有印象吗?肖星星。”她一笑眼睛就眯成两道缝。

“啊——画家。”他迟疑地说。他是看过“半截子美展”的,也记得肖星星这个名字。不过他好像记得那作为画家的肖星星已经近三十岁了,并不能和眼前这个生气勃勃的女孩对上号。

“您是什么家?”肖星星的眼睛亮晶晶的。

张恕笑了笑:“什么家也不是,连干活的地方也没了。到这儿来,想见识见识莫高窟。”

“辞职了?”

“嗯。”

“好大的魄力。我也想这么干,想了好几年了,可始终没敢。”她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拿着旅游帽不断地扇,先前他以为是热,后来才知道那纯粹是一种习惯。

“看你可不像不敢的人。”

“是吗?糟就糟在这儿。我这人看起来胆子很大,可其实胆小得要命。好了,很高兴认识你。我得买粮食喂脑袋了。”

“我这儿还有两袋方便面。”

“不必了,我不爱吃那玩意儿。”她早已走出好远。他对她的走路之快非常奇怪,她很丰满,但步履却轻盈得像是在飞。声音也有一种特殊的韵味,他猜她一定会唱歌。

4

那时张恕已年近不惑。他的历史也和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一样,少年时他活得很认真,在那个狂热的年代,毛泽东八次接见红卫兵,他去了七次,还一直为了那一次的缺憾而悔恨不已。是大串联改变了他。他书包里揣了三十块钱便跑遍了全国各地,他的心跑野了,跑散了。他懂得了什么叫做贫穷和愚昧。在恶臭难闻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他长时间木头似的站立着。回来之后他不再革命,甚至也不再说话,就那么沉默着,从容不迫地到派出所销了北京户口,然后在晋北的一个贫瘠山村沉默了整整八年。回城之后赶上高考制度改革,许许多多的老知青都争相去挤这趟末班车。但他没有,他像这些年来面对许多事情那样,远远地观望着,看着那趟末班车超载着从眼前开走。

但他也并非一事无成。按照许多朋友的说法,他颇有艳福,妻子便是“自投罗网”的。不仅仅漂亮能干,最重要的,还是省委第一书记的女儿。这简直令人刮目相看了。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沉默寡言的他是怎么把这样的女人搞到手的。自然,从外貌上看,他是相当有魅力的,身材高大,毛发浓密,皮肤黝黑,容貌端正得无懈可击。尤其是那种不可动摇的冷峻气质,据说是前些年女人们最抢手的“深沉型”。只是,第一书记的女儿很快便发现“深沉”不能当饭吃。她嫁了一个百无一能,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老公。坏就坏在他们很快便有了孩子,悔之莫及。王细衣开始摆脸色,摔东西,继而恶语相向。她到处玩乐,把孩子扔给他。他沉默着担起教养孩子的全部责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成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男阿姨”。连脚被开水烫伤的那几天,邻人们也见到他拄着双拐,在凛冽的朔风中去幼儿园接孩子。渐渐地,第一书记的女公子似乎被感化了,或者可能另有原因,总之她忽然有了回归家庭的愿望。就在她感到他应当受宠若惊的时候,他忽然很决断地辞去由她父亲介绍的一份工作,只身跑到他熟悉的大西北来了。

这已是他第二次经过河西走廊。和第一次不同,这次他是蹬着一辆嘎嘎作响的破自行车踏上丝绸之路的。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儿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当大戈壁那酷烈的“焚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高高扬起,烈日灼烤着他皮肤的时候,他遥望着远方祁连山晶莹的雪峰和经常出现又隐没的海市蜃楼,总有着一种奇特的快感。那对于他简直是一种至乐,那是一种非人间的享受。他常常忘乎所以地打上几声长长的呼哨,而每次都能听见远远的悠长的回声。他甚至幻想着能遇上一场沙暴,沙暴将他吞没之后又将他远远抛开。他在沙海中迷路、流浪,然后求生,想到这些,他干裂的嘴唇便绽开了笑容——这对于他简直是一种难以达到的奢望。

敦煌他却是头一次来。“文革”中的那一次到了阳关便停止了。红卫兵们撅着屁股在古董滩上寻宝,那些洗得发白的军裤在阳光照耀下像一片突然冒出的小白蘑菇。有个女孩子找到了一块漂亮的汉代瓦当,宝贝似的展示了一圈儿,然后悄悄塞给了他。没准儿,我真是有点儿什么艳福吧?他苦笑着想了一会儿他平生见过的女孩子,却都烟雾似的朦胧不清了。

5

张恕没有想到莫高窟带来的体验完全是一种荡魂摄魄的震撼。他忽然感到许多年来他梦寐以求的便是这样的瞬间。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仅仅想起头一次见到大海的情景:那时第一个强烈冲动便是想赤身裸体地投入海洋,变成汪洋中的一朵小小的浮沫。

那造型优美的莲花和飞天藻井,那碧空中轮状花蕊的覆莲,那流动的飞云、旋转的散花,那飘舞的长巾、艳丽的葡萄、卷草与联壁纹,那云气动荡、衣袂飘飞的美丽的伎乐天,充满了异域情调,显示出高雅又单纯的装饰趣味。

有无数的佛本生、佛传与经变的故事,有高达三十三米的弥勒佛像,有总面积达四十平方米的巨大壁画《劳度叉斗圣变》,有长达十七米的佛涅槃像……那无数的飞天、药叉、雨师、伎乐、羽人、婆薮仙、帝释、梵天、菩萨、天龙八部……如幽谷飞瀑一般,涌来一部部恢宏的历史、美丽的神话、神奇的传说、气势磅礴的艺术品……

他在这美丽辉煌的冲击下有些眩晕了。

所以,后来当他在73窟发现那片空白时,是那样的惊奇和不可忍受。特别是他从那残存的脚趾和璎珞中发现这原是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又听管理员老头说这是唐代著名画家尉迟乙僧所作《吉祥天女沐浴图》时,他产生了一种空前难耐的好奇心。

当晚,从来不做梦的他竟做了一个梦:那似乎是一片朦胧的海市蜃楼,近景是海,海中有莲,头戴天冠、赤身裸体的吉祥天女正冉冉从莲心中升起。仿佛是一幅东方的《维纳斯的诞生》。但是,维纳斯的肉体被一种圣洁的光环所笼罩,那种美令人情欲丧失,而吉祥天女却俨然是个活生生的女子,这种美令人激情如火,更令他震惊的,是她那双弗鲁贝尔式的大眼睛:惊惧、迷茫中又埋藏着一种邪恶——是谁把这双眼睛赋予她的?!这双眼睛越来越大,最终把他吞没了。

尉迟乙僧要比波提切利早整整九个世纪啊!

“难道,东方人的佛陀真的比西方人的上帝更伟大吗?”睡梦中,他喃喃地说。

6

只是因为寂寞,才使他走近了那扇旧陋的门,那盏黄昏中的昏暗的灯。他敲响了门,她开门请他进去。刚刚洗浴过的脸在灯光下有点儿透明。她依然快快乐乐的,说话的时候喜欢抓过旅游帽或别的什么不停地扇,激动的时候尤其扇得快。

“那些佛本生故事太残酷了!”她激动已极地讲述着来到敦煌第一天的收获,“萨埵太子为了救一只雌虎和几个虎崽,要从山崖上跳下摔出血来让那雌虎去吮;尸毗王为了救一只鸽子,不顾亲人的哭谏,竟把全身的肉都割尽;还有什么月光王心甘情愿地受那个鬼婆罗门的摆布,不是钉千钉就是剜肉燃千灯。当然啦,这些后来都被证明是帝释天的考验,最后他们都创伤顿愈安好如初皆大欢喜,可是,如果这不是什么考验呢?难道他们的亲人看到他们的骨殖不会伤心欲绝悲愤欲死吗?!难道他们亲人的生命就不值几只老虎和一只鸽子?!难道他们在舍身饲虎割肉喂鸽的时候就不怕伤害自己的亲人吗?!当然,这是一种极而言之,是借此宣扬佛教的一种精神,可是,这种奉献我实在不敢恭维,因为奉献的对象不值得……”

“所以你就成不了佛。”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释迦劝难陀修行的故事,威胁利诱,手段卑鄙无所不用其极,那完全是侵犯人权嘛!……相反,难陀对妻子的那种爱倒是挺值得钦佩的!”

张恕忍不住扑哧一笑。

难陀这段修行故事他也是头一天来便看到的。就在254窟,是北魏时期的作品。难陀是释迦的亲兄弟,家有美妻,不愿出家。释迦领他遍游天宫,观诸天女,复游地狱,见汤镬之刑,示以因果报应。如此反复再三,难陀才潜心佛法,成为罗汉。

“在这儿说话可得小心点儿,小心神佛报应,让你下割舌地狱!”他看她那一副认真样儿,忍不住想逗逗她。

“其实我倒不是对释迦牟尼有意见,”她的口气仿佛是和释迦在同一个支部似的,“这故事和佛本生故事一样不过是一种传说。悉达多太子还是伟大的,关键是后来解释他学说的那些人出了毛病。佛本生故事里,我只觉得九色鹿的故事很美,因为它不但宣扬善行,还宣扬了一种惩恶扬善的戒律。人类一味地追求善否定恶的结果必然走向伪善,不如一开始就承认恶。善与恶是孪生子,要并行发展,扼杀一个,人性就要扭曲了。保持人性的完善是最美的,也是最难的。其实悉达多不是也经不起六年苦修的煎熬吗?假如不是那个牧女用鹿奶救了他,他早就死了,后来根本就不可能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呀!既然不禁忌吃喝,就更不该禁忌爱情,你释迦不爱你老婆可以出家,可人家难陀爱他老婆就可以不出家;你释迦不爱你老婆非要牺牲自己伴着老婆过一生,这是扭曲人性,可人家难陀爱他老婆,非要人家离开他老婆去修什么佛,难道就不是扭曲人性了?!”

她越说越快几乎成了绕口令,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极少有这种真正开心的笑。笑声背后他也想了一想——这女孩着实是少有的聪明。

“看来你这人根本入不了佛门。”他笑着说,“俗缘太深,六根不净。”

“这话就更不对了!自在为之,我心即佛,才是佛教的真谛。烧多少炷香,磕多少个头也没用,那么多和尚尼姑,你看有几个修炼成佛的?!”

“这倒是。”他沉默了。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每遇寺院便要进去烧香拜佛求签,不求到上上签便不走,这几乎成为一种固定模式。而那上上签所示的,不过是俗人的最最俗不可耐的心愿而已,令人联想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老太婆。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她忽然问,刚才那一番精彩的谈话如涛声大作,之后忽然变得一片清冷。

“这话本身就问得没有禅性。没什么‘为什么’,想来,就来了。”他说。

“总是有原因的。”她歪着头想一想,“不过这原因你不肯说罢了。中国人还没到想来就来的那个份儿上。”

他诧异她的敏锐,但仍然什么也不肯说。

“那么你呢?你有‘为什么’吗?”

“当然有。”她黑如点漆的眸子亮闪闪的。她的这种潜藏的小小傲气很让他喜欢,这傲气在她身上常常像个小女孩斗气似的让他好笑。

“我做了二十年的敦煌梦。”

“二十年?你一共才活了几年?”

她没理他:“这地方对我有一种神秘的感召力。这儿是佛的领地。既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又是神秘莫测的中国‘百慕大’。”

“你可以写小说了。”

“你经过河西走廊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种恐惧?!”

“没有。”

“你真奇怪。”

“你才奇怪。我好像是头一回听说过河西走廊还有什么恐惧感的……”

“你没听说河西走廊上经常莫名其妙地出车祸,吞没一些人吗?”

“出车祸是有的,这原因太复杂了,比如天气、司机的技术……”

“得了!”她急切地打断他。他平时说话是最不愿被打断的,可这次却并不反感,甚至有想和她争论一番的愿望,这愿望说到底是不想让她离开。

“难道,你从小到大,就没经历过一件神秘的事吗?”她的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挑战似的望着他。

7

张恕是在一个大风之夜来到敦煌的。当时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住处。他银子紧张住不起旅馆,经当地人指点,来到三危山脚下的一个招待所,这里只有两排简陋的平房。管理员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冷漠地接待了他。他提着行李袋走进房间,连凉水也没了。他向老头要了半个玉米,啃了几口,还没有吃完便睡着了。

熟睡一夜,第二天才在那水银脱落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尊容:那副样子活像从沙暴中逃离的困兽,于是心里奇怪老头昨晚为什么没把自己当成鬼。

后来他去看了几个开放窟,也和肖星星一样看了佛本生的故事,但却完全没有她那么激烈的反应。来前他还听说此地有个叫做陈清的民间故事专家,他很想见此人一面。或许,会从他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呢?后来,他注意到73窟那幅失窃的壁画。

吃晚饭的时候张恕闷闷不乐地向管理员老头要了一杯廉价的烧酒。老头倒谈锋很健,告诉他73窟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图》他是见过的,是唐代著名画家尉迟乙僧所绘,被窃却是近期的事。前些时73窟已经关闭,现在突然重新开放,不知为了什么。

那天的夜似乎格外静寂。那静寂吞没了一切,连黑暗也吞没了。

当张恕微醺着倒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时,他听到有人敲门。

的确是敲门声。他乘着酒兴忽然想起《聊斋》里夜间侵扰的狐仙,或许是个二八姝丽呢。实在是找不出任何地方比这荒僻的所在更适合鬼狐出没了。

他打开门。一个奇形怪状的和尚站在眼前。穿一件绛色土布直裰,长得无形无状无棱无角,该凸起的地方残酷地凹进去,该凹进的地方却又奢侈地凸出来。而这凹凸似乎又是会变化的,像一个没装满的面粉袋,踢一脚,便会改变形状。

“你是……张恕先生?”他的嗓子直直的,仿佛随时准备吼两嗓秦腔。

“长老是谁?”

“我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叫大叶吉斯。”

“长老不是汉人?”

“我是裕固族人。”他合掌颔首,微微一笑,“这搭很久无人居住了,不知张先生为什么非要住在这搭?”

张恕对于这种侵入性的问话非常反感:“我没钱,只好住这儿。怎么,难道对长老有妨碍吗?”

和尚连连摇头,仍是笑容可掬:“弟子看张先生面相很好,特来给你看看相。”

“看相?我不需要。”张恕极为冷淡。他并不让座,仿佛那和尚已化作子虚乌有。

“张先生的面相,照弟子看是极好的。”大叶吉斯毫不在乎,侃侃而谈,“《麻衣相》曰:‘人禀阴阳之气,有天地之形,受五行之资,为万物之灵者也。故头像天,足像地,眼像日月,声音像雷霆,血脉像江河,骨节像金石,鼻额像山岳,毫发像草木。天欲高,地欲厚,日月欲光明,雷霆欲震响,江河欲润,金石欲坚,山岳欲峻,草木欲秀。’因此,形全则为上相,张先生头顶圆厚,腹背丰隆,额润四方,耳圆成轮,鼻直如胆,眼分黑白,眉秀流长,五岳朝起,三停相称,望之巍巍然,必定长寿无病,福禄俱全。加之张先生眼光清莹,顾盼不斜,容色澄澈,举止汪洋。恢然远视,若秋日之照霜天,巍然近瞩,似和风之动春花,临事刚毅,如猛兽之步深山;出众逍遥,似丹风而翔云路。其坐也,如界石不动;其卧也,如栖鸦不摇;其行也,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其言也,昂昂然如孤峰之耸。言不妄发,性不妄躁,喜怒不动其心,荣辱不易其操。万态纷落于前而心常一,则可谓神有余者也。‘神有余者,皆为大贵之人,凶灾难入其身,天禄永终矣。’”

“我真的有那么好吗?长老言过其实了吧。”张恕的声调虽然还很冷淡,但神色已开始专注了——这和尚似乎颇有几分来历,他想。

“只是,张先生眼角鱼尾处的那一小痣生得不好。麻衣相十二宫之妻妾宫正在于此。先生的痣恰恰长在奸门之上,此主夫妻不睦,不仅有口舌冲突,尤其要严防奸情,加之先生福堂、金马之处有赤色浮动,主有横灾,不利在外久居呀!”

张恕猛然抬起头来。和尚依然在微笑。他忽然感到这张脸似乎十分熟悉。

“刚才你讲我凶灾难以入身,现在又说我主有横灾,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先生差矣。刚才我讲的是先天之相。但‘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福祸吉凶引起的变相,非先天所定,眼虽天生凤目,若使先天所禀之气消失,遂变为昏暗浑浊,一生无成。何况气色隐在五行之中,望之有形,触之无迹,飞来横祸,难以阻挡啊!”

张恕心里怦然一动。

“长老光临,就是要对我说这些吗?好,我知道了,请回吧。”他成功地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在一种冷淡而有分寸的水平上。

和尚像一袋生面似的摇摇滚滚地走了。仍是那一脸的笑容。那笑容很古怪地刻在他脸上,神秘而可怖,令人想起一张印着笑容的假面。

“我们住邻居,张先生有何见教,弟子随时恭候。”在黑暗中那和尚回了一下头。张恕把门关上了。

他忽然明白他为什么熟悉这张脸了!那正是73窟挡住那幅被窃的《吉祥天女沐浴图》的阿难陀使者的彩塑像!难道是阿难陀显灵不成?!

他出了一身冷汗。良久,他才从一种近似迷惘的状态中清醒。他面对的仍然是那结着蛛网的肮脏的墙壁。

忽然,他感到刚才那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此后,那和尚再没有来,也没有任何事惊扰他。那招待所的房子是那样旧陋,因此他完全想不到像肖星星这样的知名女画家也会住到这里。

8

于是张恕开始没完没了地向肖星星问及尉迟乙僧。

“他是唐代于阗画派的代表画家,相当有名。”肖星星一边钉纽扣一边说,眼睛还在盯着电炉上的小锅子,“他的画比较独特,所谓‘身若出壁,均彩相错’,窦蒙形容他是‘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他的技法对中原画派的画风是个冲击,当时唐太宗也很器重他哩。”

“唐太宗?他是……”

“他曾经在唐贞观年间到过中原,于阗国王亲自把他推荐给唐太宗……”

“他画些什么画?”

“以佛画为主。想必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宣和画谱》记载过他的藏画,大概有什么《弥勒佛像》《佛从像》《大悲像》《佛铺图》什么的,现在长安慈恩寺、奉恩寺、普贤堂……很多地方都有他画的壁画——你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

张恕摇摇头。他穿着一件玄色T恤衫,下面是件制服短裤,两条腿上长满浓密的汗毛。从前一到夏天,他便不知把自己这两条腿往哪儿藏,可现在据说这种汗毛浓密的腿又变成了男性美的象征。他坐在肖星星的对面,样子多少有点拘谨。唯一的椅子让他坐了,因此肖星星只好坐在床沿上。他看见房间内拉起一条绳子,上面零零星星挂了些小物件,想必是女人的内衣什么的,因此他竭力回避开那条绳子。而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个小电炉——那是他帮她安的。电炉上坐着个不锈钢的小锅子,咕嘟嘟地冒着水汽。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长时间?”他问。

“还没想好。或许,过几天就走,或许……待上一辈子。”

他笑笑,然后站起来要告辞。

“明天你陪我去73窟看看好吗?我也想看看那一片空白。”

他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在参观洞窟的时候他更愿意独自一人。

“你为什么对尉迟乙僧那么感兴趣?……想看看他的画吗?”

“你说什么?什么画?”

“我来的时候带了几本画册,其中有他的一幅《吉祥天女沐浴图》,是新疆和田丹丹寺院的壁画……”

9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吉祥天女沐浴图》。他简直觉得这是冥冥中的一种感应,是佛对于他的虔诚的一种报偿。

他惊异竟然在一千三百多年前便有人能画出如此美丽的人体。不,这画和他梦中的完全不同。吉祥天女沐浴在莲池之中,除臀部有一叶片状的围布,颈项和双臂上饰有项圈之外,全身裸露;旁边有一胖乎乎的小儿,也是裸体;吉祥天女一手按住腹部,另一手握住乳房,由于采取色彩晕染和铁线勾勒相结合的画法,似乎连那皮肤下面的血肉和跳动的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应该承认,画册的印刷质量是相当不错的),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她的神情栩栩如生,那一种娇羞妩媚、脉脉含情,着实令人倾倒。当时他就怀疑尉迟乙僧那时便已有了自己的裸体模特儿,否则这天女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生动的。

他又注意到乙僧对于这个女人的特殊兴趣。乙僧一定是个性意识很强的画家。他想,当乙僧画吉祥天女那一对半掩着的乳房时,似乎带有很大的意淫成分。然后他又为自己荒唐的想法笑了。

他全神贯注地研究她的眼睛——只有这双眼睛属于他的那个梦——大而迷茫,惊惧而邪恶——那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10

管理员老头来了。

他从来不敲门。为了这,肖星星跟他急过两次。

再一个毛病便是好喝酒,不挑剔,随便什么酒只要有两口就行。喝酒时什么也不吃,就拿着大茶缸子,喝水似的,咕嘟咕嘟。

“跟你说几次了,咋又使电炉哩?!”他推门便数落星星,声音好大。

“你们这儿饭菜那么差,不使电炉吃什么?”星星一到这种时候便十分的不聪明。

张恕立即从挎包里掏出一小瓶酒。这瓶酒只值八毛三分钱,倒出来也只不过五六盅,老头儿却宝贝似的接了过去。

“不是俺不好说话,”老头吱地抿了一口,“你们到这搭到底是干啥来的?俺心里没底,你们城里人享惯了福,放着好宾馆不住,偏要在这搭……”

“大叔,这可是仙窟佛地。释迦牟尼放着太子不当,为什么要去苦修悟道?”

老头歪起嘴一笑:“这丫头!脑筋倒好使!你俩打算在这搭住多久?”

老头说“你俩”。两人都想对这个不恰当的词提出反驳。但不知为什么竟没有解释。

张恕告诉老头,他来此地是为了搜集民间故事,而肖星星则是为了寻找作画的灵感。

“搜集民间故事?那你为啥不找此地的民间故事专家陈清哩?”

张恕说他听说过陈清的大名,因为名气太大,大概不好约见。老头听后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来。

“咋?陈清就是俺!俺就是陈清。”他说。

11

那天晚上是陈清第一次给他们讲故事。

传说古时候,这搭根本没啥洞窟。只有一条大泉河,河谷两岸长满了红柳、梧桐、梭梭草,荒凉得很。

后来从东土来了个和尚叫乐尊,他带着三个弟子,去西方拜佛求经,寻找极乐世界。当时盛夏炎热,他们饥渴难耐,三弟子智勤就去寻水。这时候太阳落山了,阳光照在三危山上,变成了万道金光,金光里坐着一尊巨大的弥勒佛,又显出千万尊菩萨像。他们千姿百态,在紫气缭绕的琼楼玉宇中谈笑风生,挥洒自如,还有无数的仙女怀抱乐器翩翩起舞……

智勤看得呆了,决定把这幅奇景画下来,把佛祖菩萨塑出来,于是,他拿起铁锤、钢凿,开了第一个洞窟……

可为啥碑文上写的是乐尊开的第一洞呢?传说是智勤开洞有功,受到师傅的重用,他的师兄很嫉妒他,就写成了乐尊先看到金光……

谁看到三危山的佛光谁就是大贵之人。

12

“有人说我有大贵之相。”张恕说。

“谁说的?”

“大叶吉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

“他?你见到他了?他还说啥?”陈清不知为什么有些恐慌。

“他说,我虽是大贵之相,但最近有横灾,不利在外,劝我早些回去。”

“他让你走?那你还是走吧,走吧。”

张恕看见陈清老头好像一下子衰老下来。身边,肖星星已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为什么?他在这里势力很大?”

陈清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后生,别多问,叫你咋你就咋,别自找倒霉。”

“在佛祖的领地里还怕鬼不成?何况,并没有鬼。”

“后生子说狂话哩!俺在这搭住了几十年,有没有鬼俺还不清楚?!”

“那大叶吉斯是裕固族人吗?”

“啥裕固族!汉人!他媳妇是裕固人哩!”

“他叫你走你就走,叫你咋你就咋……”老头絮叨着站起身来。此时,晨曦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顽强地照射进来,张恕刷地打开窗帘,只见三危山上万丈金光,云朵叠着云朵。这种充满深沉光芒的庄严物质飘浮在天空,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下方的积云覆盖着过多的光与影,仿佛是用一种明亮的音乐所构筑的意志在约束着那阴暗的、不定型的情欲。

“星星,快看,三危佛光!”

可惜星星已经睡熟,没有看见。

13

第二天,肖星星一早便敲醒了熟睡的张恕,一定要他陪她去73窟看看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图》的残迹。张恕无奈,只得用自己那辆老破车带了她,嘎吱嘎吱地上路了。

后面坐着肖星星,他蹬起车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昨天,星星睡着后竟小鸟依人般的倚着他的肩膀,脸蛋上显出一派安琪儿的纯真。这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女孩。他想,世界上有些女人永远不会长大成人。有一股温柔恬静的风把他的脸颊搔得痒痒的,风中的发丝像柳絮般飘飞在他的鼻尖上。他简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这只难得入睡的小鸟给惊跑了。73窟已经关闭。两人在门口站了很久,洞窟附近的人已经很少了。一个裹着大灰头巾的女人在踽踽独行,穿着一件黑色高领长袍,外面套一件灰色短褂,衣领、袖口和大襟边都绣着彩色的图案,只是衣服显得很脏,那图案也就谈不上美了。显然是个少数民族妇女,但他俩都认不出是哪个族的。

后来他们决定去看南大像和北大像。

14

我承认有个错误是张恕帮我纠正的。

这就是关于“弥勒佛”的形象问题。过去我和大家一样,认为弥勒便是那个大腹便便、笑口常开的胖大和尚。此大谬矣。

原来,这胖子叫做“布袋和尚”,根据《佛祖历代通载》等书记载,他名契比,又叫长汀子,是五代时期的僧人。传说他形体肥胖,常以布袋行乞,又能预测吉凶,预知晴雨。圆寂之前念了一首偈语,曰:“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自此人们便认为他是弥勒转世。其实,他充其量是“千百亿”之一支而已。

而真正的弥勒,是梵文Maitreya的音译。名阿夷多。出生于婆罗门家庭,后来成为释迦牟尼的弟子,先于释迦入灭,上生于兜率天宫。释迦牟尼灭度之后,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从天宫下生到人间,在华林园龙华树下成佛,教化解脱众生,继承释迦佛位为未来佛。

而敦煌那尊高达三十三米的弥勒佛像,修建于唐代武则天统治时的延载二年,面容恬静、雍容、美丽。据说,原来在印堂外还镶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正是武则天自己的写照。

张恕说,后来当地人叫这尊弥勒像为北大像,又叫白佛,和130窟的高二十六米的弥勒坐像遥相呼应。那尊像被称为南大像,又叫黑佛。据说,白佛和黑佛是敦煌各种神秘事件的主要肇事者。这是陈清后来对他讲的。

15

白佛的宁静端庄和黑佛的冷峻雄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在初次见到黑佛的时候,张恕发现肖星星的全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在黑暗里,他看到她的脸色煞白。归途上她竟一路无话。

黑佛的嘴角和下颏处的金粉脱落了,露出赭石的底色,像冉冉流出的黑血。

“像血是吧?这又有个故事哩!”陈清老头倒是兴高采烈,因为肖星星为他买了一瓶剑南春。

“列宁闹十月革命的时候,把白俄都赶出去哩,有的白俄就到了咱千佛洞。有个白俄后生想到黑佛身上刮点金,够不着,着急,就向黑佛脸上开了一枪。‘砰’的一下,嘿!黑佛七窍流血,外面顿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黑佛伸出巨掌把拂尘那么一甩,就把所有的白俄都冻死在祁连山上了……”

看着肖星星越来越恐惧的神情,张恕真想立即制止陈清讲述。

“白佛还有个故事哩,”陈清只顾喝得高兴,“当初造白佛,那可是件大事!佛像天灵盖上的红痣,是吉祥如意的佛光,一定要做得光彩夺目。后来有个西域僧人知道了,远道献来了一颗大红宝石,就把它镶在白佛的天灵盖上了。过了好些年,敦煌发现藏经洞,招来了好些洋毛子,把经卷宝物啥的都抢跑了。有个洋毛子发现了白佛天灵盖上的红痣,嘿,他看清了那是个宝贝,就在夜晚乘着星光爬上了九层楼,他把绳子一头拴在大梁上,一头拴在自己腰上,然后跳在大佛爷头顶上,用钢凿劈里啪啦地乱凿一气,只见火花四溅,红宝石碎了……第二天,和尚们看见九层楼大殿里躺着一具尸体,腰里还捆着半根绳子……后来,老和尚只好弄颗红琉璃球给安在白佛的天灵盖上,再没有那种耀眼夺目的光彩了。”

那一天,张恕和陈清聊得很晚,肖星星说不舒服,先回房休息去了。午夜时忽然风雨大作,风雨之中,两人都清楚地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陈清连酒也醒了一半,张恕更是感到毛骨悚然。

“听见没?后生,又闹哩!”陈清老头蹒跚着向外走,推开张恕递过去的雨衣,“是俺不该讲佛哩,不知是白佛生气还是黑佛生气,俺明天得去进香添油哩!”

老头絮絮叨叨的声音隐没在黑暗里,而更清晰的哭声从黑暗中传出来。

张恕穿上雨衣拿起电筒循着哭声走去——他真的不敢相信,那哭声竟把他带到了肖星星的窗下。难道是这个永远快快乐乐的女孩子在哭?!他凝视着窗口的一片黑暗,真想走进去问一问。

16

肖星星失眠了。

多年来,她惧怕血迹,哪怕是假的、想象的、象征性的血迹。

所以每月来例假时她都要大病一场。

小时候,她是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她怕的东西很多很多,几乎没有什么不是她怕的。她既害怕虚幻更害怕现实。有时她很凶地大叫大嚷其实是为了掩饰这种怕。“我从小便怕老太婆,十分的怕。我童年的眼睛常常发现她们身上一种可怕的东西。这种感觉最早来自我的外婆。”若干年后,肖星星在自传中这样写道。她的自传是写给自己看的。“外婆信佛。有一座高大的佛龛耸立在我和外婆的卧室里,佛龛上面罩了一块红布,红布里面是玻璃罩,玻璃罩里面便是那尊黑色的释迦牟尼像,常常是在那黑色佛像的俯视下,在龙涎香的气味和木鱼有节奏的音响当中我沉沉睡去,其实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黑色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充满了各种怪诞和恐怖的梦。”

但外婆也有可爱的时候。比方说,有时外婆带她去普济寺玩,那便是她的节日了。平时那么凶的外婆变得平和喜悦,见了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别人也都微笑着称她为“容居士”。星星特别难忘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居士塞给她一对李子,那李子鲜红欲滴红得像宝石一样。她看得发呆,多少个晚上睡觉时都紧紧攥着,直到干枯了还舍不得丢掉。吸引星星的还有“居士林”那可口的素斋,什么素鸡、素鱼、素肉、素什锦,虽都是豆制品做的,却是星星童年时最爱吃的美味。还有那做“佛事”的壮观场面,许多和尚披着金红色的袈裟,跪在蒲团上齐声诵经,佛龛上香烟缭绕,领诵的几位法师有节奏地敲着木鱼。星星也拥有一个蒲团,不过不是跪着,而是坐着,并且是反方向坐着,静静地抱着双膝,看着那齐齐起落着的光头月亮般的从金红色的袈裟后面升起来。

按照现在的时髦说法,星星小时候是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孩子,她几乎完全生活在内心世界里。夜晚,在外婆如雷的鼾声中,她常常攀上“神柜”,揭开那令人恐惧的红布,独自与黑色的释迦牟尼对话。在幽暗的不断变化的光影里,她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佛像经常抬一抬眼,或者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每逢这时,她那小小的心便承受不住一种莫名的惊喜,心跳得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跃出来似的。

因此她从小便有一种习惯性的内心独白。常常有许多的为什么,许多的不如意在夜间袭来,然后,仿佛真的有神祇的启示,她会在这对白或独白结束后明白自己该怎样做。

外婆和母亲说她是个“小精怪”,因而都不太喜欢她。她明白怎样讨她们喜欢,可她永远掌握不好自己的表情。她常常做出与需要的表情相反的表情来。而且要命的是,当她做出任何一个表情的时候她心里都有个声音在说:假的。于是她便想笑,笑到后来又想哭。大了以后她成为这样一个女人:笑起来笑声灿烂,哭起来哭声辉煌。很多人认为她性格开朗。她喜欢这评价,可她始终害怕心里掩饰着的东西被人识破——那是一种与一切人格格不入的极度的孤独。

是的,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清晨,简直可以说是上一个时代的事情,因此已经十分模糊不清了。她很早便醒来,而且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她走到姐姐的房间里。苗条清瘦的姐姐的睡态永远是这样安逸:用被子紧紧裹住苗条的身躯,这是一种贞洁的暗示。而肖星星从小的睡态便被母亲责骂过无数次。她要么踢开被子大张着双腿,要么紧紧地把被子夹在两腿之间。总之她实在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女孩,何况前面已经有了一个丫头,因此家里人统统不把她的出生当回事。

只有父亲是个例外。父亲当时正忙于搞“三反”运动,以至于她出生十多天后才瞧了她一眼,可就这一眼决定了父亲把整整一生的爱给了她——在父亲眼里这真是个粉妆玉琢的娃娃。然而,由于父亲没有及时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女儿,以至于肖星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非常自卑。有时她觉得自己自卑的根源便来自于她的姐姐——肖月月苗条的身段和温文尔雅的性格永远是一面旗帜。比较起来,星星觉得自己胸脯太高,屁股太大,腰太细而腿又太粗,无论如何一点也不标准。

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肖星星在家磨蹭到最后一分钟,才在母亲和外婆的唠叨声中风一般卷出家门,书包手套口罩和头巾在寒风中划出一片七彩的颜色。匆匆赶到地铁的入口处(那时第一条地铁刚刚通车),像往常一样一边对着表,一边嚼着最后一口馒头。忽然,一片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席卷而来,还没等她转过身,她便感到肩膀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她几乎跃出地铁的白线之外。她看到地铁的乘客们在一瞬间统统凝固了。几个男人猛兽般扑向一个穿西服、拎手提皮箱的青年。那青年跑得飞快。男人们笨重的皮鞋声震动着整个地铁大厅。有一个像金属划破玻璃一般的声音尖叫着:“抓反革命!抓反革命!”终于,在地铁的出口处,那青年被扑倒了。刚才还在闪闪烁烁的一对眼珠,忽然变成了一摊暗红色的血浆。星星用双手捂住脸。在这瞬间她隐隐看到手铐的寒光。那寒光带着森森冷气直刺入她的心里。地铁列车已在悄无声息中过去三列,她的心里依然冷得发抖。

那黏稠的暗红色的血浆。从此她见了这种颜色便要吐。这是一种被死神追踪的颜色。她想,这颜色里藏着一个神秘的不祥的兆头。果然,三天之后,她在清冷的大街拐角处看到了那张布告,那张遥远的永远不能忘怀的布告。

她感到眼前又被一片暗红色的梦魇遮没了。

17

星星醒得很迟。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两只眼睛肿得好大,仿佛整个脸也肿起来了,显得苍白。

“卫卫在干什么?还有牟生?”她盛了碗昨天剩的稀饭,夹了几片云南大头菜,慢慢地无滋无味地吞咽着。她奇怪只有在白天,在清醒的时候才想起丈夫和儿子。而夜晚,永远属于过去,属于她自己的隐秘。

牟生曾多少次劝她不要来:“就是非要去,最好也等到我放假时,咱们一起去。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咱俩去,孩子怎么办?我是画画的,不到外面走走怎么行?”牟生在送她上火车的时候还在说:“要是住不惯,随时回来。别舍不得花钱,钱不够,我给你寄。外面的东西不卫生,吃饭千万要注意,多给我写信……孩子你放心……玩得高兴就多玩几天……”

牟生在某些时候是这样细致,这样体贴入微,星星知道有许多女人在羡慕着自己。她们并不了解真正的牟生。无论跟谁结婚都不会十全十美。她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她真害怕每天的重复,她觉得这可怕的琐碎的重复一点点地在磨损她的灵性,增加她的惰性。她开始发胖了,很长时间画不出画来。有一天,在牟生兴致勃勃地重复每天的问话“星星,咱们今晚吃什么?”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大通脾气。

人不是感情的动物,不是理智的动物,而是习惯的动物。习惯,是多么可怕啊!

“牟生:你好!”她坐下来写信,一拿笔便感到一种深度的厌倦,连着写了几次“牟生:你好”都撕去了。可是眼前出现了卫卫胖乎乎的脸。

牟生:你好!

来到敦煌,仿佛佛国之旅。心里的迷雾,旧的似乎驱散了许多,却又有新的增加。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回去之后,一定能画出令你吃惊的作品。卫卫怎么样?还那么挑食吗?听说现在有种药叫龙牡壮骨冲剂,小孩吃了很好,你不妨给他试试。平时别捂他,他的咳嗽是捂的,不是冻的。

想我了吗?吻你。代我吻卫卫!

星星7.9

写好了,像是完成了一个什么任务似的。她长吁了一口气。

18

吃午饭的时候,张恕拿来一条活鱼,两个黄河蜜瓜。

星星烧的鱼很香,张恕吃了三碗饭。吃的时候不断地抬眼看她,她注意到了,却装作若无其事。

“星星。”

“嗯。”

“我在想,什么人那么好福气,配做你的丈夫。”张恕努力把这句话说得像在开玩笑,但那发窘的样子却证明他其实是认真的。

“我丈夫是个很普通的人。”

“搞什么的?”

“大学教师。教经济管理的。”

“那是现在的天之骄子了。为什么不从商呢?现在不是‘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往外跑’吗?”

星星笑了一笑:“也许以后会去从商吧。你爱人呢?搞什么?”

“一家大公司的公关部主任。”

“那才是真正的时代宠儿呢。”星星又恢复了那活泼泼的样子,“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据说很漂亮。”

“什么叫‘据说’?”

“……每个人的审美趣味不同。再说,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长什么样儿好像都不重要了。”

“你有孩子吗?”

“有个儿子,九岁。”

“完了,那咱们攀不上亲家了。”

“你也有儿子?”他惊奇万分。

“是啊,将来有可能是你儿子的情敌呢!”她嘻嘻笑着,心里的不痛快一扫而光。

“敢问小姐芳龄几何?”他实在不相信她已做了孩子的母亲,又不愿冒昧问女士的年龄,只好装作不经意地开玩笑。

“芳龄三十,太老了一点吧?”她笑着咬了一口黄河蜜瓜。

19

肖星星在三危山寺院里受到的震动,远远大过对于千佛洞的感受。

本来,张恕拉她去骑骆驼,原是想在月牙泉边度过一个悠闲自在的黄昏,彻底放松一下的。

月牙泉的黄昏的确有一种迷人的美,周围似乎洋溢着谈情说爱的特殊气氛。张恕望着骑骆驼的星星的背影,心里有一阵阵的热情向外涌动着。那背影娇俏而丰满,而且柔若无骨,短发在黄昏的风里被染得金黄,花裙飘飞着,如天女从空中散出的花瓣。他怎么也不相信她已年满三十,并且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妈。

他想对她说点什么。就在今天,就在这黄昏的月牙泉边。

但是肖星星坚持要去三危山寺院,她一定要找到那外貌酷似阿难陀的僧人,她的固执简直让张恕生气了。

“说不定,他会知道点儿关于吉祥天女的事儿呢!”最后,星星使出了杀手锏。

20

大叶吉斯的脸上并没有张恕描述的那种凝固的笑容。他对肖星星的来访很冷淡。

“古来算命讲究算男不算女。”他坐在佛桌边的一个蒲团上,室内灯光十分幽暗。肖星星按照规矩进了香,张恕只陪她进来,并不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算男不算女?”星星急得简直想把他手中的木鱼槌子夺过来,扔得远远的。

“女人的命运莫测。”大叶吉斯傲慢地合掌,连看也不看她。

“是我多嘴,告诉她长老算命的本事。”张恕瓮声瓮声地说,“既来了,就请长老好歹给她说一说吧。”

“请问这女施主是张先生的什么人?”

“是我的亲戚。”张恕不假思索地说。肖星星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笑严肃的张恕撒起谎来竟如此坦然。

“既然是张先生说了话,那我就献丑了。”大叶吉斯站起来,笑了一笑,定定地盯住肖星星的脸。

“这女施主的相貌好生奇怪啊!”忽然,他几乎是扯着秦腔大叫了一声。

“怎么?”张恕比肖星星还紧张。

“我观女施主相貌,眉目清秀,色白气清,手端小而方,当属金形之人;但她双眸黑如点漆,主聪明性灵,活泼可爱,又应属水形之人。女施主形虽不全,骨肉气韵却极佳。麻衣相曰:骨骼定一世之枯荣,所谓‘丰不欲有余,瘦不欲不足,有余则阴胜于阳,不足则阳胜于阴,阴阳相胜为一偏之相’。而且她气长而舒圆,石蕴玉而山辉,沙怀金而川媚,此至精之宝,见乎色而发于形也。刚才弟子听到她的声音也很好,所谓如玉鸟飞鸣,琴弦奏曲,有流水之音。只是,只是……”大叶吉斯略略犹豫了片刻,嘴角上似乎挂起一丝冷笑,“只是女施主左额发际处的面痣长得不好,恐怕要连续克妨亲爱之人。”

星星的心咚咚地跳起来:“长老所说亲爱之人,是指丈夫吗?”

大叶吉斯诡秘地一笑:“弟子是出家人,不便多讲俗家之事。女施主大约在二九之年曾遭一次大难,折损一亲爱之人;而在十二年之后,又要重复此难,除非你悬崖勒马,急流勇退。”

“十二年之后,那么就是今年呀!”星星急得叫了起来。

“所以我要你急流勇退哦。”大叶吉斯顺势拉过星星的手看了一看,“女施主的手相倒是蛮好,福禄寿俱全,而且,内部脏器和生理机能十分年轻,起码比你的实际年龄小十年。这样好的先天条件要善于保护哟!我劝你们两个最好速速离去。免得后悔……”

“长老,有件事想向你请教,”张恕见大叶吉斯要走,急忙向前跨了一步,“长老,你是本地人,又见多识广,不知是不是知道73窟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图》……”

张恕没有讲完,大叶吉斯便连连挥起手来,满脸厌烦之色。张恕注意到他对此事的敏感和回避的态度。

“他算得准吗?”张恕问星星。他很想知道她十八岁那年的“亲爱之人”是谁。

“还可以吧。”星星本想说“太准了”。但她忽然想起她失去晓军的时候是十七而不是十八。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对张恕讲述往事。她凭直觉感到张恕实际上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他之所以对她这么好完全是由于她和他的距离,如果一旦她完全投入或者靠近了他,那么他会很快感到厌倦的。

她认识和熟知的男人很多,因此简直能在几分钟之内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

21

肖星星把自己关在屋里画画。

张恕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画了许多奇怪的线条,像鱼,又像鸟。

“星星,你没事吧?”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她凄然一笑:“我到这儿来,是为了验证一个梦。”

“验证一个梦?”

“对。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常常做梦,做怪梦。最奇怪的是,我的怪梦总会应验,应验之后就不再做这个梦了……最近这两年的梦尤其奇怪……我常常……常常梦见我来到一个巨大的石窟,里面全是壁画,隐隐约约的像是画着飞天、菩萨、天王、力士……我知道那就是莫高窟……可是石窟中间有个很大很大的水池子,水池子中间站着一个人……”

“一个人?”

“嗯,一个年轻人。也可以说是个男孩。那男孩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肩膀特别宽,特别平……哦,那男孩用一把小刀慢慢地割开自己的手腕,血就像喷泉似的朝外涌,那男孩笔直地站在水中间,简直成了一个血的喷头,那血很快就把池水染红了,周围的壁画也慢慢变成猩红的颜色……最奇怪的是那男孩的表情,他好像在微笑,他那张脸……慢慢变得透明……像一张透明的纸一样,而且,就那么眼看着瘦下去,好像成了个假人儿……”

“你怎么啦?”他看着她那突然变得惨白的脸,惊惶起来。

她有气无力地微笑了一下,仿佛所有的生气都从她的肉体上消逝了,“没什么,我有个老毛病,一看到血就头晕恶心,有时连想也不能想,大概是条件反射吧。”

“那……那就别讲了。”

“已经讲完了,每次梦到这儿,我就惊醒,然后就头晕、恶心,有时还吐……”

“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

“没用……药对我没用。”

她站在那儿,脸色惨白,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黑亮亮的一对眸子呈现出孩子般的柔弱。

“我发现,你……你真像个……”

“什么?”

“没什么。”他的脸有点红,“你真像个小女孩。”

“我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

“我是说……你的眼睛,这种眼睛在十几年前还有,现在,再也看不到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抬起头,温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垂下眼睑。他觉得心里紧缩了一下,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流淌出来,他轻轻抚弄了一下她的头发,然后克制住自己,飞快地走出门去。

吉祥天女

1

吉祥天女又称功德天,传说是北方毗沙门天王之妻。《毗沙门天王经》说:“吉祥天女形,眼目广长,颜貌寂静,首戴天冠。璎珞臂钏,庄严其身,右手作施愿印,左手执开敷华。”

吉祥天女,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女神。司命运、财富与美丽。最早见于《梨俱吠陀》,在《阿闼婆吠陀》中被人格化。她是天神和阿修罗搅乳海时产生出来的,又称“乳海之女”。佛教吸收此神列为护法天神,为毗沙门天王之妹,有大功德于众,旧称“功德天”。藏传佛教中,以其为财神。

吉祥天女,北方多闻天王的妻子或妹妹。多闻天王在四大天王中地位最显赫,和中国宗教文化关系也最密切。多闻的梵文音译是“毗沙门”。传说他是古印度教的天神俱毗罗,别名施财天,意思是财富的赠予者。由于他的独特身份,深为中国僧人敬仰和艺术家偏爱,敦煌壁画就有许多关于毗沙门天王抛撒金银的画像。有的造像,释迦牟尼左胁侍是吉祥天女,右胁侍是毗沙门天王,地位极高。毗沙门有五个太子,其中二太子独健与三太子哪吒最为有名。

吉祥天女,蓝身,无靴。下身穿人皮,即其亲子之皮;上披虎皮,为愤怒之意。更披人骨念珠,干湿各一串。头佩五骷髅,橙色发上指。发上半月,为方法高之意;月上孔雀羽伞女饰,口衔活人,即参布。右耳以狮为佩,意在听经;左耳以蛇为佩,为愤怒多。脐间有太阳,表示智慧。腰插屈角板,以记人事,被登录者即剥皮。右手执棒,两端都有金刚;左手执头骨碗,表示快乐。所骑之骡,以参布之皮包鞍;鞍桥前端为参布之额,后端为其下颌。前端下有红白二骰子,红出主杀,白出主赦;后端下有二线球,触者即病。鞍桥有袋,亦盛病疫者。骡子勒为长蛇,骡下为血海。像之背景为大风,周围为火。吉祥天女原为一残忍妖神,后被金刚手收服成为佛教之护法神。

这是张恕拼凑的关于吉祥天女的部分履历。奇怪的是这些关于吉祥天女的描述与壁画完全对不上号。不过,所有的描述中都没有提到她的美丽。顶多是“眼目广长,颜貌寂静”而已。那么是画家尉迟乙僧对她太偏爱了?这偏爱又从何而来呢?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这女神同时是婆罗门教、印度教、佛教与藏传佛教的女神。这样的神似乎还是不多的。按现代的说法,这简直是持有多国护照拥有多重国籍的双料或多料女间谍。

至于她究竟是北方毗沙门天王的妻子还是妹妹,似乎并不要紧。滑稽的是她的丈夫或哥哥毗沙门天王又演化成为一位汉人托塔李天王,而他的三儿子、著名的哪吒也随着走进中原,化洋为中,变为神仙。这不仅是佛道之间的人才交流,简直可以说,与美猴王大战的哪吒三太子是个地道的外侨。只是不知真正的佛教哪吒看到自己被中国人塑造成宛如民间泥娃娃一般,会作何感想。

张恕断定那在吉祥天女身边沐浴的就是哪吒。

但是藏传佛教中,又说吉祥天女披着自己的亲子之皮,他却万万不能解释了。

尉迟乙僧画中的美丽的吉祥天女是怎样变成藏传佛教中的恶鬼的?他想起来便毛骨悚然。

2

张恕抑制不住对于吉祥天女的好奇。有一天,他混进一个日本旅游团去看特级洞,希望能从中发现点什么,结果却被人家发现了。

发现他的是个女人。戴着大大的灰头巾,身穿黑色长袍和肮脏的灰色短褂——正是那天他和肖星星看到的,在73窟前踽踽独行的少数民族妇女。

张恕被带到敦煌文物管理处。暮色已降临,室内的灯光把人脸映得紫幽幽的。灯光下站着个身材高胖的中年女人,短发,额前很不适宜地留了一圈刘海。但年龄却是遮掩不住的,这从她那松软起皱的脖子便能看出来了。那脖子白生生的,但白得很懈怠。肥胖的下巴也随着举手投足而颤动着。

“我们看看您的证件好吗?”女人说话轻言软语,但很清晰,仿佛每个字都是从丹田直接送出来的。

“对不起,我没带证件。”张恕直视着她。这时女人已挪到灯下的一个位子上坐下了,他看清了这张脸。这简直是一张观音大士的脸,透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色。那双眼睛垂怜似的看着他。这种垂怜的目光使他恼火。

“先别急着说没带,找找看。”那女人的软语又响起来了。他注意到她在说话的时候,嘴唇的动作十分微小,仿佛怕动作太大会使嘴角起皱纹似的。这是那种保养过度的脸。两片桃叶似的唇十分肉感。他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奇异的幻想:仿佛这位观音大士可以用轻微的嘴唇动作从容地吞下一只牝鹿。

他把背着的那个旧帆布包翻了个底朝天。

一个小小的证件落在桌子上。

他忽然想起,这是老泰山的高干医疗证。行前他曾陪老头儿看过一次病,不知怎么竟把证件“夹带”来了。

那女人飞快地把证件拿到手,眉毛惊奇地挑起来。

“你是王书记的什么人?”她抬起头,眼睛里仍然是那种说不清的垂怜的目光。

“我是……他女儿的丈夫。”静默了一分钟,他不情愿地回答。这古怪的回答竟使对方呆了一会儿。

“哦,您是他的女婿。”那女人倦怠地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落座,但他仍然站着,动也不动。

“到这里来,有什么贵干?”

“我对……对这儿的民间故事很有兴趣,想来搜集一些……”他吞吞吐吐的。

那女人有点好奇地歪着头。

“王书记好吗?”

“还好。”

“您的夫人叫什么名字?”

“王细衣。哦,怎么,你认识……”

“我认识王书记。他对我们一直很关心。前些年,他曾经……到莫高窟来过。还对我们作了指示。”她桃叶般的嘴唇挂了一点微笑。然后按了铃,走出来一个服务员打扮的年轻女孩子,“您叫张恕?哦,对,小马,你给这位先生办一张特别观光证。您手持这种证件,可以随意看我们这里的任何一个窟。当然,可不能不守规矩哟。”她微笑着,但他感觉她的话实际上绵里藏针。这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他想。

女人在桌上撕下一张台历,很麻利地写了几个字,“搜集民间故事,你可以去找这个人,他会帮你的。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431542,我叫潘素敏……你可以走了。”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他打开那张条子,上面写着那个人的名字:陈清。

3

“这么说,你见过潘菩萨了?”

陈清提起潘素敏的那种诚惶诚恐令张恕不快。

“我们都叫她菩萨,你没觉得她像观音?”老头说起话来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在飞动。

“这个人在你们这儿是不是很有权势?”

老头避而不答:“既然她这么看重你,我也就用不着瞒你了。过来,后生子,把耳朵眼儿伸过来。”

张恕感到一股热烘烘的酒臭直扑面颊。

“再过两天,三危山寺院要作大法事。到时候我想办法把73窟的钥匙给你,你不是要看那幅吉祥天女吗?”老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十分神秘。

张恕感到一声雷击中了他心中那块无意识的领域。

“当真?”

“骗后生子做啥?”

“和肖星星一起去,行不?”

老头断然摇头:“后生子不要得寸进尺。你晚间带个女人进洞,不怕冲了你的紫气?”

张恕没再坚持。当他吃过晚饭照例去看肖星星的时候,他发现室内的灯熄了,房门紧锁。

4

当时张恕站在73窟那没有锁的木门前发了好一会儿愣,然后果断地走上去。木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了。洞内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手电,然后关上门。

这里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手电光首先扫向那座阿难陀使者的塑像,使者脸上的笑容如故,与大叶吉斯脸上木刻般的诡秘笑容惊人地相似,他简直怀疑这尊彩塑便是那家伙装的,以至于想上去踢一脚,看他是不是也能像半袋面似的倒下,变成无形无状无棱无角的一堆。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从塑像上收回,回到角落的那片空白上。那片空白也依然如故,并没有因他夜晚来访而增添什么色彩。他仍然只能依稀看到一叶残破的莲瓣,半只有着赭色脚趾甲的肥白的脚和一束璎珞。他蹲下来,几乎把脸贴在墙上,固执地继续寻找,他好像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似乎很像树脂的清香。

后来那一束强烈的白光是从他背后射过来的,十倍明亮于他的手电。他回过头去,强光耀得他睁不开眼。在四射的白光中,他只看到被反光滤得清清楚楚的发丝,如镀了一层银似的银光灿烂。

“什么人?!”他的吼声连自己听起来也十分虚弱。

“俺是这搭的守护神!”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已经不年轻了,带有明显的西北口音。他用手遮挡着强光,竭力想看清眼前站着的这个女人。

“俺能让你看见俺?哈哈哈……”女人笑起来中气很足,像是成天在草原上吆喝牛羊的出身。她始终固执地用一只极大的手电照着对面这个男人的脸,毫不妥协。女人的笑声似乎使这黑暗洞窟里的一切都活转来了,仿佛迦叶阿难陀两位使者都在暗中窃笑,笑他此时狼狈不堪的模样。

“你把手电放下,听我说。”他绝望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阵灵光——他想起了那位观音大士,管她是真是假,现在得打打这张牌了。

“我是持有潘素敏签字的特别观光证的。你不信的话,现在就可以给她打电话。”

这话果然像紧箍咒对孙大圣一般起作用了。沉默了片刻,手电移开了,像支火炬般竖将起来,照着洞窟的顶部。他立即拿起自己的电筒向她照去。那是一张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的脸,裹在一条大大的灰头巾里。头巾里刺出来许多灰白的发丝。黑色的长袍和灰色的短褂这时看起来十分阴暗,一对眸子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恕——又是那个少数民族妇女。

“噢,又是你!你是潘处长的客人?”声音里仍有疑惑。

“是的。”

“拿证件来我看看。”

她接过特别观光证,在那束火炬似的电光底下贴近眼睛,像是用鼻子在嗅。

“深更半夜的,你到这搭干啥?白天没看够?”

“对。”

“你到底要看啥?”

“喏,就是这幅。”他用电筒指了一下那片空白处。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你到底是干啥的?”

“……就是研究这些的。”

“哦,是搞壁画研究的,北京来的?”

“嗯。”

她似乎长舒了一口气,一副释然的样子:“咋不早说?要看这画有啥难,这壁画虽然被盗了,原画还在俺手里呢。”

“原画?!什么意思?”

“对了,这壁画其实是晚唐画匠的一幅临摹作品,原画是唐朝尉迟乙僧画的哩!”

“你是说,你那里有尉迟乙僧的真迹?!”张恕感到嗓子发干发涩。

“那可不是咋的。”女人似乎根本不懂“真迹”二字的意义。

“在你手里?”

“在俺手里。”

“能给我看看吗?”他的声音又低又急,几乎听不出来。他知道他心里怀着一种被拒绝的恐惧。

“咋不能?!”女人的口气仍是这般毫不在乎,似乎有人想借用她的一块破抹布似的。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

“我倒想知道,你咋这么看重这画哩!”女人忽然抬起头,额前的皱纹被顶光照得像一道道车辙。张恕想起她在73窟前踽踽独行的样子,心里猛然冒出一种巨大的恐惧。

“我……我对吉祥天女……很感兴趣……我觉得,乙僧的画……好像画的不是真的吉祥天女……”

“哈!哈哈哈……”女人又狂笑起来,“真的吉祥天女甚样?你倒给俺说说……”

“印度教、婆罗门教、佛教对于吉祥天女的描述都很不同,藏传佛教把天女描绘成一个狰狞可怕的妖神,到底什么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为什么她是这么多教派的女神?……”

“你的心还挺细的哩!”女人又讥讽地笑了,“哪那么些‘为什么’。”她故意咬着“什么”两个字学他,“功德娘娘嫁的是北方天王哩!天王咋着娘娘就咋着,这有啥解不开的?知道天王不?”

“知道。北方毗沙门天王,四大天王之一。”

“四大天王也叫四大金刚,知道不?就是手执金刚杵的护法天神,也是夜叉神,那样子凶不凶?你看看这石窟的四角,”她举起巨大的手电向窟顶射去——窟顶四角绘着四大天王像,“俺们这搭好窟都这样。这是东方多罗陀天王,南方毗琉璃天王,西方毗留博叉天王,北方毗沙门天王。”张恕看到毗沙门天王的画像。金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胄,头戴金翅鸟宝冠,带长刀,左手持供释迦牟尼的宝塔,右手执印度式三叉戟,脚下踏三夜叉鬼;中间的名地天,作天女形;左为尼蓝婆,右为毗蓝婆,作恶鬼形。天王右边是五位太子和夜叉、罗刹等部下;左边有五位行道天女和天王的夫人。这位天王夫人果然“颜貌寂静”,丝毫不像乙僧笔下那位美丽妖媚的吉祥天女。

再看另外三位天王:东方护国天王因能护持国土而得名,身白色,穿甲胄,左手持刀,右手执矛,守护东胜神州;南方增长天王因能令他人增长善根而得名,身青,着甲胄,手执宝剑,守护南瞻部州;西方广目天王因能以净眼观察护民而得名,身红,也穿甲胄,左手执矛,右手把赤索,守护西牛贺州。

手电光如舞台上的追光一般勾勒出一张张青面獠牙的脸,阴影在彩塑像的头顶上浮动,张恕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知道中国的哼哈二将不?”那女人揭掉头巾,一蓬肮脏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其实就是金刚力士。先前,金刚力士只有一个,叫做法意太子,他自小想要当力士护持佛法,出入佛之左右,普闻诸佛秘要密迹之事。后来他真成了五百随从侍卫的首领,叫密迹金刚。可中国后来说哼哈二将是郑伦、陈奇死后封的神,佛典上倒没有这一段。”

“自然没有,那是《封神演义》。”

女人冷笑一声:“你倒知道得多!那封神榜还说四大天王是魔家四将呢!那是姜太公派去西方做四大天王的,这一段你又知道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中国的佛教都汉化了。北方天王后来不也变成托塔李天王了吗?!”

“你知道个屁!”那女人说话时不断眨着眼睛,仿佛很以自己的佛教知识自豪,“那是宋朝的事了,到元朝,四大天王已经主管风调雨顺了,连法器都变了哩!”

张恕再不敢多说什么,做出一副恭敬听命的样子。

“你有五十几?”

“哦?……哦,五十好几了。”他心里暗暗好笑,脸上胡子拉碴的在这黑森森的洞里一定挺吓人。

“五十大几的人,又是搞壁画研究的,知道佛教啥时传到于阗国的吗?”

“我读的书不多,记得好像《于阗国投记》里讲过,是在释迦牟尼涅槃后二百多年,国王尉迟胜在位的时候,于阗开始兴佛法……”

“知道个一星半点的就胡说哩,俺当你有多大学问!佛祖涅槃后二百三十四年,那是于阗建国的年头;尉迟胜在位,那是于阗建国一百六十五年,你倒好,让于阗早兴了一百多年佛法!”

“我的确是孤陋寡闻,”张恕心里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不过我不知道你刚才讲的这些与吉祥天女有什么关系。”

那女人又是一阵冷笑:“真真是大俗人!好好给我听着:先前于阗王不信佛法。后来有个比丘叫毗卢旃的去看他,说:如来派我来,让陛下造覆盆浮图一躯,我佛可使陛下永远做皇上。于阗王说,叫我瞧瞧佛爷,我自然从命。毗卢旃急忙鸣钟向佛请示,佛派了罗喉罗变形为如来,在空中现了真容,从此,于阗王才算是信了佛教……知道罗喉罗是谁吗?”

“释迦牟尼的长子。”

“俺没问你他是谁的儿子!”女人的脾气又急又暴,“他后来是修成正果的罗汉身哩!……于阗王信佛以后,整个于阗的王族子弟都跟着信佛,尉迟乙僧当然也是王族子弟,是很了不起的画家。唐朝贞观年间,唐太宗对河西不放心,派了重兵镇守,把一大批王族子弟请到中原,其实是当了人质,乙僧就是那时到中原来的,先前咱中原只有阎立本的画最叫皇上喜欢,乙僧到了,太宗皇帝喜欢得了不得。那幅功德娘娘沐浴图就是他画的……”

张恕默然不发一语,心里却在暗暗称奇。他万想不到这个形貌粗陋,看上去像是没文化的女人竟如此精通敦煌与佛教的历史。

“不过唐朝贞观年间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乙僧的画,是怎么保存到现在,又怎么传到……传到您手里的呢?”

“问得好。”那女人仍是眼皮不抬,“是俺娘留给俺的。河西五个州,只俺娘家姓尉迟哩!”

“这……这么说,您是乙僧的后代?是从新疆迁徙过来的?……您那么痛快答应给我看,不怕我不还你?”张恕仍然心存疑惑。

女人飞快地抬一下眼:“不怕。在这搭守了三十年,好肉孬肉咱还识得,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画有点儿残了。听俺娘说,是俺小时候不知事,把功德娘娘的眼睛抠了一只呢!”

“抠佛眼是要遭报应的。”张恕想用玩笑话来打破这恐怖沉闷的气氛。

“可不是咋的?!你看。”她说着,顺手把右眼球摘下来,右眼皮一下子瘪了下去,变成了一个黑窟窿。张恕骇然了。

“这是俺闺女花钱给安了个假的。”这女人仍然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她的眼珠就像个玻璃弹子一般不值钱。张恕站起身,决定结束谈话了——他心里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你要想看那画,明晚子时上鸣沙山顶去拿!”

这是他走出洞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就看见满天的星斗都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5

就在张恕进行他来到敦煌后的第一次真正的浪漫历险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男孩敲响了肖星星的门。

这是个旅游者。一个来自北京的大学生。在他身上存在着既喜欢行万里路却又缺乏行路盘缠的问题。此刻他饥渴难耐,因此只好听了旁人的介绍,来到这处房价最低廉的地方。谁知这地方也只亮了一处灯——陈清老头儿不知到何处蹭酒喝去了,因此只剩了一个肖星星。

6

肖星星忽然感到,童年时的自闭症又重犯了。两天以来她不愿见任何人,而且无论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心里始终荡漾着一种莫名的忧郁——自从张恕向她表示了一种特殊感情之后。

应该说她对他颇有好感,甚至可以说,在开初的几分钟她就喜欢他了。她觉得他身上漾着一股真正的男人味儿,很有一种男性的性感。在连续几天的接触中,她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魅力。在她热情奔放之时,她的表现欲极强。她喜欢他看她时的那种目光,她喜欢自己能够迅速赢得一个出色男人的兴趣,在潜意识中,她似乎一直在盼着发生点什么事,盼着他能说点什么。她喜欢听关于爱情的表白。她听过各式各样的爱的表白,却没有一种与小说里的爱情表白相似。

但是她听过之后,恐惧便随之而来。这就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在赢得观众之后总怕失掉他们一样,她要为观众们做他们喜欢让她做的事,而这些事却并不一定是她喜欢做的。因此她除了恐惧之外还感到累。她弄不清当她卸装之后,像个邋里邋遢的主妇一样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的时候,他们是否还喜欢她。

她明白张恕这种男人对于所爱的女人有着苛刻的要求。这种男人大多是唯美主义者,恐怕很容易对爱的对象突然失望,而这种失望恰恰又是她无法容忍的。因此她唯一的选择便是逃遁。

可是,在这种年龄,逃遁也不过是一种演得令人厌倦的老戏了。她真想试一次,全身心地试一次,不去考虑结局,只作为一种美丽的人生体验,去爱一次,被爱一次。

但是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这体验恐怕早已变成不美丽的了。这大约便是她永远不能真正快乐的原因。

7

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夜晚很安静,因此敲门声也很安静。她开了门,他出现了,安静的灯光马上流淌在她身上。她看见了那高高瘦瘦的身材,那又宽又平的肩膀。她见了鬼似的向后退了两步。这样,他看见灯光恰好把她的头发勾勒出来,一道金色的颤抖的光。接着他好像看见了她眼里突然出现的恐惧。

她的恐惧是由于做梦与应验的老故事。这样的应验已经有许多次了,但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梦中的主人公会突然在现实中出现,而且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

许多年之后,肖星星向我这样描述她当时的感觉:我以为那梦又在继续做了。我以为那男孩的手腕上很快就要冒出鲜血。我几乎要掉头逃跑,从猩红色的梦魇中逃掉。

而后来发生的故事证明她真的逃掉了。他却没有。

8

“我可以……可以喝水吗?”那男孩这样问。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了。他脸上的皮肤变成了一片片焦褐色的鳞片,嘴唇渗出淡红色的血,喉结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当然……”她喃喃地说。

接下来的事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他喝了水,由于快几乎呛出了眼泪。她看着他那滚动的喉结,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怜惜。那好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镜头的重复。他还在尴尬地端着杯子的时候,她便为他烧好了洗澡水。是用那个小电炉烧的,张恕帮她接上的电源。

接着她在那个小电炉上烤玉米,慢慢地翻动着,玉米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紧闭着的盥洗室关不住哗哗的水声。这水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给了她一种近似温馨的安全感。她懒懒地坐在那儿,听着水声,闻着玉米的香味。暖洋洋的,好像一闭眼便会香甜地睡去。

后来那男孩子终于湿漉漉地出来了。湿头发像一丛丛剑麻似的直立着,换了干净的T恤衫和短裤,都是旧的,看上去却很舒服。原来他是个很俊气的男孩。梦中那个男孩子似乎永远笼罩着一重雾霭,而眼前的男孩却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灯光下,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唇边柔软的唇髭。

只是他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她知道只要那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这男孩就会进入梦乡。他实在是太疲倦了。她想他睡觉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就在这儿凑合一夜吧,现在你没办法找住处了。”她淡淡地说。其实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一直在怦怦地跳。她弯下腰把一套被褥分成两份,铺了一个地铺,然后很利索地坐上去,像平时那样盘腿而坐。

“这……这……这怎么行呢?不不……”那男孩的眼皮几乎要粘在一起了,但依然很顽强。他顽强地站在原处,羞涩地微笑着,那微笑里全是感激和歉意,“还……还是让我睡地铺吧。这已经很打扰了……”

男孩的声音很好听,用词也很得体。不过那声音已经非常疲倦了。她一开始就发现男孩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在后来的接触中果然不断地证实了这一点。而她其实是常常动摇的。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确定了这种格局,以后一直没有什么改变。

结果当然是固执的人取胜。疲倦的男孩一倒向地铺,便在玉米的香味中睡着了。他睡得很安静,连鼻息声也均匀轻缓。在她的记忆中,还不曾有哪个异性睡得这么安静,连她只有四岁的小儿子睡熟了也会发出咯咯的咬牙声。

她像平常那样把双臂枕在脑后。但是玉米的香味和均匀的鼻息声像蒸气般袅袅升上来。那是一种充满诱惑的蒸气。后来她索性打开灯,从床上俯视那男孩安静的面容。

9

很多年以前也有过这样一个男孩。瘦瘦的,高高的,肩膀又宽又平,只有发式不一样。那时的男孩都留寸头,长一点,便要被人斥为“流氓”。还有,那个男孩似乎更聪明,因此也更多疑,更固执。

总之那个遥远的男孩是很偶然地进入她的生活的。有一天,她去看一个朋友,在那个朋友家里遇见了那男孩。那男孩肯定是有点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而且,那瞳孔仿佛是淡金色的,美得奇特。十多年之后她才在一本廉价的书上找到了关于这眼睛的介绍。相书上说这种眼睛叫做虎眼,乃大贵之相。所以她想他脸上一定有什么缺陷破了这贵相,不然他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那男孩的名字叫晓军。

10

张恕兴冲冲地敲响星星房门的时候,男孩刚刚从地铺上爬起来。

肖星星仍然静静地躺着,仿佛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张恕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那男孩对他善意地笑笑,开始啃玉米。

张恕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一颗颗金黄色的玉米粒被碾压得粉碎,变成金黄色的汁液。张恕想起这种汁液便嘴里发酸。他转开头,看见电炉上的小锅子冒出滚滚热气。

“散步去吗?今儿天气很好。”他看着电炉子说。

“她不舒服,昨晚没睡好。”男孩也看着电炉子说。

星星默默无语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圈光,灰尘在那光圈里发亮,然后慢慢地沉落。

“星星,我有话要跟你说。”张恕感到心里空前的软弱无力。

星星这才转过头,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这是她的本来面目,毫无矫饰,有一种极生动的美。

“是你……实在对不起,”她不知为什么脸突然红了,“我昨晚没睡好,太困,起不来了。”

慌乱之中她觉得自己不知所云。很久之后她还在为自己的回答后悔。“没睡好,起不来了”,这种话背后有着太多的耐人寻味的东西,特别是对于一个刚刚对她发生兴趣、强烈地关注着她的男人。

张恕不快地瞥了那男孩一眼,转身走了。

他其实是不愿显得不快。好像不快会助长那男孩的骄气似的。

外面的天气的确好。天少有的蓝,空气清新又湿润,就像他们相识的那个早晨。

11

张恕觉得自己心里有种隐隐的创痛。

当他看到那男孩从地铺上坐起来的时候,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惊奇。他的骄傲使他想立即离去,但同样是这种骄傲,使他不甘于轻易认输。

何况星星那种大梦初醒的样子实在动人。这副样子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头发乱蓬蓬的,颊上是两片潮红,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看过来,水汪汪的,真是一副不修边幅的安琪儿面孔。

于是他竭力想用另外的面孔来冲淡这个面孔。他奇怪自己在远离家庭的时候常常把妻子的容貌忘得干干净净。那是他回城之后,有一天,他去一个老同学家里聚会。老同学已然进了一家地毯厂,每月可挣上非常可观的四百八十大毛。那一天去的人他大多不认识,足有十一二个,后来袅袅婷婷地来了一位女士,老同学介绍说她叫王细衣,钢琴弹得很好。那女士倒也大方,坐在那架老掉牙的钢琴前便弹将起来。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献给爱丽丝》。她的确弹得很好,而这熟悉的曲调常常带给他莫名的忧伤和亢奋。他们开始来往了。在入秋后的某一天,他们坐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她告诉他自己是省委书记的女儿。他长时间地沉默不语之后,忽然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知识分子家庭,你的名字很像个书蛀虫起的。”后来,他忽然感到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并送往一处温暖柔软的所在。他要抽回手已经来不及了。那是他头一次触到真实的女人的器官。是的,很多人都说他的妻子美丽,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他不认为他妻子那张标准美人的脸是美的,而且一旦离开她,她的脸便变成了一个苍白的、没有五官的符号。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实啊!但他从来不敢承认。由于这个他恨自己。他找出种种理由来证明妻子的高尚与自己的卑劣,假如没有妻子的勇敢举动或许他这辈子都结不了婚。对于女人,他总是徘徊,总是抱着一种审视的态度远远地观望。在开始的几次做爱时,他总是对她的体毛莫名地反感,因为这太不符合他的审美趣味了。待到所有最初的神秘与冲动统统过去,他心里留下的只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至于儿子,他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自从他捧着这个小小的生命从产院中回来,他就把他视作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儿子生下来只有三斤多,连哭都没力气,只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因此起了个小名叫“咕咕”,大名也就顺着叫做张古。从儿子出生到三岁,他大概把儿童医院所有诊室的门都踏破了,大夫们见着他就皱眉头。好不容易三岁之后上了幼儿园,第二天阿姨便来了电话,说张古发烧肚疼不吃饭。自此之后这电话便没有间断过。慢慢的他也懂得常常往阿姨手里塞个票,每逢新年送个挂历什么的,电话的次数果然少了些。但孩子瘦得厉害,于是他每天下班都要转到自由市场买一两样儿子爱吃的菜,还要不断地买些婴儿画报之类以满足儿子精神上的需要。他所在的科学院实验室领导对于他的“良父”形象大为不满,因为要保持这种形象必然要影响工作。在领导眼里,他当然被划为那种最没出息、最没进取心一类的人了,尽管他有时做的大型实验相当漂亮。而且他还没有文凭,这一点,早已被妻子放在嘴里反复嚼过,嚼得像泡泡糖一样无滋味了。有一天,妻子冲着他的脸大声喝问:“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命该如此。而且,他觉得自己对儿子负有责任。他总觉得待儿子懂事之后便能成为自己的一个“小伴”了。可是,儿子会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却是:“我不喜欢爸爸,爸爸坏。”

在儿子心目中,爸爸是一个爱管他的、严厉的人,因此,在九岁那一年,当张恕为了儿子撒谎的事打了他之后,他竟在儿子的练习本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爸爸打人像日本人一样,将来我有了力气,一定要把他打成肉饼。”

自此,他方知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

12

那一天,肖星星好像很晚很晚才从床上撑起脑袋说:“你该走了。”

男孩点点头,把洗好的衣裳收起来。

“衣服还没干。”他说。

“什么?”

“衣服还没干。”他固执地看着她。

“过两天再来拿好了。”她淡淡地说,并不看他。

他开始收拾东西。他的手指长而灵活,做事很快,把自己那几件少得可怜的东西捡在一起,装进一个手提袋,然后很利索地收拾房间。

“放那儿吧,不用你干。”她仍然头也不回。直到听见门“呀”的一响,她才撑起身子。那男孩也正看着她,目光柔和又有点迷茫,棱角分明的唇闭得紧紧的,喉结在抖动,像昨夜渴望着水那样。门边的小桌子上出现了一块石头,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来,正射在上面,石头显得十分晶莹绚丽。

“你的东西,别忘了拿。”她收回目光。

“是给你的。我在古董摊上拣的。”

那男孩的声音里肯定有点什么动人的地方。她坐起来。

“我……我不想走。”那男孩咬着嘴唇,仿佛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你不舒服,要人照顾,等你好了以后我再走。”

后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她惊奇地望着他。良久,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慢慢地笼罩了她。

“你能照顾什么?”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冷冷的。

“当然。我是学医的。”那男孩已经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两条长腿弓得高高的,黑发茸茸的脑袋埋在双膝中间。

“学医的?什么科?”

“中医。”

“呵……未来的中医大夫。”她笑笑,照他看来那是嘲讽的微笑,“怪不得这么富于人道主义精神。”

“给你诊诊脉可以吗?”男孩的样子极其认真,这种认真反而使她的嘲讽失去了意义。

不等她回答行或不行,男孩站起来,很坚定地拉过她的手腕,连看也不看她。

“你脉象很沉,邪热壅胃,像是中医所说的百合病。因为情志不遂,郁火灼阴,导致气血不能濡润百脉,百脉俱病。心阴虚而神不守舍,欲卧不能;筋骨松懈,欲行不能;肺虚而卫阳不足,似乎有热,又不发烧;胃有邪热,可能会剧烈呕吐或腹泻……”

男孩说这番话时始终不看她,她却在悄悄地盯着他的手腕。那梦中的猩红色仿佛在眼前流动起来。

“你怎么啦?”男孩终于注意到她渐渐变得惨白的脸。

“没什么。”她的嘴角仍然挂着嘲讽的微笑,“你讲得很好。可惜,大夫的话,我历来不相信。”

13

不过那男孩终于留下来了。

那是因为她突然呕吐起来,一股酸臭的黏液不可遏止地喷出,像梦中那猩红色的喷泉一样,满地满床似乎全是风干的绛紫色。

等到她从天昏地暗中醒来,她看见那一片绛紫色都消失殆尽。那男孩正在仔细地清扫着最后一片污渍。许多年来埋在她心里的一块伤口忽然渗出血来。她感到很疼,眼泪也随之而落。

“还难受?”男孩停下手里的活。自从见到她之后他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笑的时候他也想笑,而现在看到她的眼泪,他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你叫什么名字?”

“向无晔。”

“无晔?为什么是无晔呢?”

“我爸爸起的名。”

“这名字好像有点佛性。”

“……扎一针吧,是急性胃炎。”无晔好像不愿继续这种谈话。洗净手,从手提袋里拿出针灸用针和酒精棉球,然后为她扎了双侧内关。他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疼了她。她从一片泪水中模模糊糊地看见他的影子。“真对不起。”她含糊地说。

“你说什么?”

“对不起。那么脏……”

“你不是说我有人道主义精神吗?”

“这么爱报复。”

“……解开一下,得扎一针中脘。”

后来她慢慢地解开衣扣,里面没穿背心,她尽量使自己的衣服掩住胸罩。她忽然十分专注于自己的肉体,她看见一只陌生的手举着一枚闪闪的银针,正向自己裸露的胃部移近。那只手瘦长而灵活,手背上有几根纤细的汗毛在光线下变成金色。

而他的手是相反的,骨节粗大,手背胖乎乎的,冬天爱长冻疮,而且,干活时显得特别的笨。那个遥远的男孩。

14

夜晚的鸣沙山,被一种钢蓝色的雾霭笼罩着,有如梦境。那金字塔般的峰峦显示了神秘与孤寂。在它的脚边,静静地淌着同样钢蓝色调的月牙泉。这种奇异的色彩使人想起凝结在一起的蓝色金属。

太阳下的鸣沙山完全是黄金的杰作,令所有的雕塑家倾倒。但夜晚的鸣沙山却令人无法识破,即使最杰出的雕塑家到来也一筹莫展。它完全属于自然的隐秘属于月亮属于星星属于阴柔之美。

张恕脱去鞋,光着脚,脚上的老茧似乎被绸缎般的细沙磨得光滑起来。在越来越陡的坡上他变成了一只壁虎,手足并用粘贴在沙粒凝成的镜面上,在一片钢蓝色月光辐射下他仿佛看见镜面上自己扭曲的影子。于是那一片透明的钢蓝色发出透明的音响仿佛神秘的雨滴滴落在钢铁上一般寒冷。在这寒气袭人的夜晚他爬上山顶望着赭石色天空上那轮蓝色的残月惊异不已。那残月残得并不规则残得十分古怪,它完全变成了一块多棱多角的蓝色金刚石,它挂在天际,充满一种残缺之美。那无数淡紫色的星星和它比起来显得黯然失色。因为它们太秀美太优雅太规范化太充满学者味道,因而整个天空都像一张阴谋家的棋盘而月亮却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扔在棋盘上的一块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充满了生气和活力。

那片残破的月亮下果然站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时间他几乎认为她便是73窟那个怪异的守护神。但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很快看清了她,这是个极为美丽的少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美丽这个词的话。不但美丽而且十分妖冶。在丰乳肥臀的中间那性感的腰肢轻轻扭动,使人想起美丽的响尾蛇。她的皮肤光滑丰润最重要的是在月光下泛出明亮的茶褐色,这茶褐色的光几乎震慑了他,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类女人。

后来他终于看清她那张充满西域色彩的脸:双眉入鬓,鼻梁高耸,两片丰润饱满的唇贪婪地半张着,露出里面银光灿烂的牙齿;那双眼睛好像非常之深,在月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间或一闪,他便疑心是一颗星星落入她的眼中了。

15

我承认关于鸣沙山的这段描写带有虚幻的成分。

我一直没有见过玉儿,连照片也没见过,因此难以判断她是否如张恕所说的那样美。当张恕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好像一反他平淡的态度而变得神思恍惚。关于玉儿,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后来我疑心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梦。而我讲述的则是梦中之梦。

有时男人是需要这类梦的。特别是当他在现实中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16

后来那少女从身后拿出一卷东西递过来:“俺妈叫俺把这个给张先生。”她说。她的口音很重。张恕在接画的时候手有些发抖。他难以相信这幅举世罕见的精品就这样到自己的手中了。由于颤抖他触到了姑娘的手指。他以为是触到了姑娘戴的银指环什么的,可后来他才发现,她手上什么也没有,他触到的是她的手指,那手指冰凉坚硬光滑仿佛是纯粹的金属,可以敲得出声响。他大大地吃惊了。

“73窟的那个女人是你的妈妈?”

“是。”少女端坐在山顶,两条腿弯成角度极佳的弧形,那姿势十分优雅。

他捧起画卷放在膝上,解开系画的绳子,那少女把手放在绳子上。

“回家再看吧,这里山风大,小心吹坏啦!”她轻声细语地说,他重又系好了绳子。

“告诉我,这画是真的吗?”他盯着她的眼睛。

“当然是真的。”

“你妈怎么这么信得过我?”

“俺们裕固人的心都诚哩。”少女的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你叫什么?”

“玉儿。”

“在哪儿工作?”

“俺还小,在念书哩。”她一甩头,把满头黑发放在自己的脸侧,偎依着。这天真烂漫的样子着实让张恕感动了一下。

“你爸爸……在哪儿?”

“他……他不在啦。”

“那……你们的日子……一定很苦吧?”他看看玉儿弯下去的睫毛,掏出自己那个破旧的塑料钱夹——里面有三百块钱,他拿出了三分之二。

他看到姑娘接钱时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讥笑的神情,这神情很久之后他才破译。

17

张恕这样的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有过童年,从小他便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奇怪的是他那张脸,由于沉默而经常毫无表情。或许正因为这个,这张脸没有什么多余的线条,仿佛是一张永远不生皱纹的脸。年轻时不显年轻,老了也并不显老。据说鲜花最容易凋谢,而老木头橛子则浩气长存。这正是一张浩气长存的脸。除了颊上的胡须之外,他的五官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光中多了一点中年男人的固执和多疑罢了。

与这张脸恰恰相反,他的心倒是丰富的,易感的,大约是容易起皱纹的那一种。谁也不相信他心里常常会有一种近似荒唐的想法,有时,他甚至是个梦想家。小时候,他在景山少年宫地质小组,成天做的便是关于采矿的梦。有多少次他为梦中的蓝宝石所迷醉,为了找寻那梦中的蓝宝石,他曾在大串联时期在新疆魔鬼城住了很久。虽然没有找到蓝宝石,他却找到了各色玛瑙,还有一块奇特的风化得像龟背一般光洁的木变石。那石头如墨分五色,有规律的突起的棱也润滑晶莹。经鉴定竟是侏罗纪的产物。这石头后来在他们夫妻反目时被妻子砸碎了。他曾为此大恸。“成天守着这破石头,还想孵出蛋来是怎么着?!珍贵?比我还珍贵?!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块石头?!”妻子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他奇怪对外人温文尔雅到做作程度的妻在那一刻简直变成了一只疯狂的母豹子,头发飞舞,涕泪横流,抓到什么便砸什么。他奇怪她作为一个女人竟比他要实际得多。她对于物欲的那种贪婪令他吃惊。但是,他并没有像同代人中的一大批那样急于换老婆,因为他心里有着一种对于婚姻本质的失望,以及对于一切女人的困惑和恐惧。这种心理在很长时间内影响了他的生理机能。

他对女人的恐惧是在见到肖星星之后才消失的。他觉得她是自己在遥远的童年便认识的一个小女孩,他可以对她说童年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内心语言。

18

我认为张恕对于肖星星的那种一见如故之感应当从荣格的阿尼玛原型理论中找答案。

“每个男人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心象,这不是某个特定的女人的形象,而是一个确切的女性心象。这一心象根本是无意识的,是镂刻在男性有机体组织内的原始起源的遗传要素,是我们祖先有关女性的全部经验的印痕(imprint)或原型,它仿佛是女人所曾给予过的一切印象的积淀(deposit)……由于这种心象本身是无意识的,所以往往被不自觉地投射给一个亲爱的人,它是造成情欲的吸引和拒斥的主要原因之一。

“尽管一个男子可能有若干理由去爱一个女人,然而这些理由只能是一些次要的理由,因为主要的理由存在于他的无意识之中。男人们无数次地尝试过与那些同自己的阿尼玛心象相冲突的女人结合,其结果不可避免地总是导致对立和不满。”

这样看来,王细衣肯定是属于那种同张恕的阿尼玛心象相冲突的女人了。

这么解释未免太简单,太绝对了。那么,究竟应当如何解释呢?

按照荣格的理论,林黛玉应当算是贾宝玉的阿尼玛心象,所以他初次见她便说: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

于是神瑛使者和绛珠仙草的神话便有了诠释——不是三生之缘,而是原始心象的互相融合,互相吸引——大概所有的宗教神秘都可以用现代科学的理论来证实。

本来,张恕是想和肖星星一起来看这幅宝画的,但是在那个亮着灯的窗前他看到了一幅最不愿看到的图景:那个陌生的男孩正举着银针向肖星星的肌肤贴近。在张恕站着的那个角度看不到什么。但他可以想象她正向那个男孩裸露着雪白的腹部——他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竟这样快地达到了这种亲密和默契。他觉得那男孩的针不是向她,而是向他的心刺来,他心里忽然一阵剧痛。

凌晨时分他才独自打开画卷:吉祥天女沐浴在莲池之中,旁边有一胖乎乎的小儿,与新疆和田丹丹寺院中的那一幅毫无二致,只是笔触更清晰而已。色彩经过千年的沉淀已经完全陈旧,所剩下的基本是赭石与石绿。尽管经过精心的裱糊,但画面非常之脆,仿佛一触即溃。吉祥天女的一双大而惊恐凄惨的眼睛被抠去了一只,令人毛骨悚然地变成了一个黑窟窿。

他盯着那个黑窟窿愕然良久。

19

那一天晚上陈清又给他们讲了一个敦煌的故事。

敦煌东面的戈壁滩上有座烽火台,叫“拱星墩”。拱星墩咋来的?传说南北朝年间有个画家绰号叫做铁笔王。他在千佛洞画了几十个洞窟,画到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这才思念故土,要返回长安老家去。当时沙洲的文人墨士都来为铁笔王饯行。酒过三巡,自然少不了请铁笔王画画留念。铁笔王趁着醉意画了一幅满天星辰图,告辞去了。

过了几天,学馆里举办画会,凡丹青高手的画都挂了起来,铁笔王的画一挂,竟亮起了满天星斗,而外面的星月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大伙吃了一惊,把画收起,外面天空上的星星重又亮起来,方知这原是一幅宝画。在画的一侧还藏有两行米粒般的小字:

观画要想星辰显,

正东修座拱星墩。

当地的郡府太守立即派了民工,在戈壁滩上建起了一座高达数丈的土墩,取名拱星墩。

现在,拱星墩成了丝绸之路上的著名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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