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此戏经年
许多年前,还在读书﹐在江苏昆剧院看过一出《风筝误》。当时看得并不很懂﹐只当是才子佳人戏。主题自然是阴差阳错,古典版的《搭错车》罢了。多年后再看,却看出新的气象来,演绎的其实是理想与现实的盟姻。书生与佳人,生活在痴情爱欲的海市蜃楼里。周边的小人物,却有着清醒十足的生活洞见。〈题鹞〉一折。世故的是个小书僮,对寒门才子韩世勋的风月想象给予了善意的打击,并提出了李代桃僵的社交建议。道理很简单:“如今的人,只喜势利不重孤寒,若查问了你的家世。家世贫寒,连诗的成色都要看低了的”。说白了,就是价值观。在现代人看来,几近恋爱常识。朱门柴扉,总不相当。才子却是看不到的,听后自然击节。女方也有奶娘扮演实用主义者﹐与大小姐讨价还价,“媒红几丈”,“
后君子先小人”说得是理直气壮。世态炎凉,实在都是在生活的细节处。书生们总是很傻很天真。太美好的东西,是不可靠的。要想成事,还是得靠心明眼亮的身边人。他们说出粗糙的真理来,并不显得突兀。这些真理即使以喜剧的腔调表达,内质仍有些残酷,残酷得令观者对目下的生活感到失望。然而,大团圆的结局却教人安慰。因为这圆满是经历了磨砺与考验的,有人负责戏,有人负责现实。人生才由此而清晰妥帖,真实而有温度。
《戏梦人生》电影里头,有句一唱三叹的话“人生的命运啊!”,这是由衷的太息。李天禄一生以艺人之姿,在布袋戏舞台上搬演他人的喜怒哀乐,可谓稳健娴熟。到了自己,唯有心随意动地游走。
京戏《三岔口》在影片开首的出现,除时局的映射,或许是贴切的人生隐喻。由日据至光复,毕生所致,一重又一重的迷梦与未知。
主义或时代,大约都成为了“人”背后茫茫然的帘幕。性与死亡,虽则亦时常出人意表,却每每切肤可触。
电影三分之一是他的回忆。侯孝贤是懂得他的。这“懂得”用静止与日常来表达。
“片段呈现全部”决定格调必然的平实散漫。侯导与剪辑师廖庆松说:“就像顶上有块云,飘过就过了。”一百五十分钟,一百个长镜,只有一个特写。素朴到了似乎无节制的程度。
《白蛇传》《三藏出世》是戏中的梦,在民间悠远地做下去。生活另有骨头在支撑。影片中重复多次的吃饭场景,那是一种“人”的历史。电影的原声音乐。
陈明章的《人生亦宛然》大概是最为切题的,恬淡自持。也有大的激荡磅礴,是唢呐的声音。说到底,还是回归: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无关时代起落与变迁,直至影片结尾升起一缕炊烟。
此去经年,往复不止。
人生如戏,戏若人生。这是根基庞大的悖论。将戏当成人生来演,“戏骨”所为,是对现实的最大致敬。而将人生过成了戏,抽离不果,则被称为“戏疯子”。
《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是不疯魔不成活的悲情教材。
《蝴蝶君》宋丽伶,爱恨一如指尖风,却清醒到了令人发指。
庄生晓梦,有人要醒,有人不要醒。没有信心水来土掩,醒来可能更痛。
所以大多数人,抱着清醒游离戏噱的心来过生活,把激荡闳阔留给艺术。希望两者间有分明的壁垒,然而终于还是理想。譬若文字,总带着经验的轨迹。它们多半关乎人事,或许大开大阖,或许只是一波微澜。但总是留下烙印,或深或浅,忽明忽暗。
提醒的,是你的蒙昧与成长,你曾经的得到与失去。
是的,有这么一些人,不经意置身于舞台之上,是树欲静而风未止。写过一个民间艺人。他是与这时代落伍的人,谦恭自守,抱定了穷则独善其身的心。然而仍然不免被抛入历史的浪潮,粉墨登场。这登场未必体面,又因并非长袖善舞,是无天分的﹐结局自然惨淡至落魄。忽然又逢盛世,因为某些信念,亦没有与时俱进,又再次格格不入。在全民狂欢的跫音中,信念终至坍塌了,被时代所湮没,席卷而去。
又有一些人,活在时间的褶痕里,或因内心的强大,未改初衷。比较幸运的,可在台下做了观众。看哑剧的上演,心情或平和或凛冽。而终于还是要散场,情绪起伏之后,总有些落寞。为戏台上的所演,或是为自己。
岁月如斯。以影像雕刻时光,离析重构之后﹐要的仍是永恒或者凝固。而文字的记录,是一种胶着﹐也算是对于记忆的某种信心。人生的过往与流徙,最终也会是一出戏。导演是时日,演员是你。
此书的付梓,需要感恩的,仍是时间。沉淀落定后,希望清澈如期而至。还有我远赴藏地的朋友,感谢你拍摄的唐卡并愿与我分享。
是的,作为封面的构图,它们如此切题,而且恰如其分地美。
已丑年?香港
泥人尹
过年的时候,整理旧物。母亲发现一团蒙了灰的东西,用棉纸层层包裹着。打开来,是一只泥老虎。颜色斑驳,脊背上也已干裂出一道曲折的纹路。唯独面目还是勇猛凌厉的。
这是尹师傅的作品,说起来,真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了。
认识尹师傅,这大约要从朝天宫说起。
我成长的城市,是中国的旧都。老旧的东西是不会缺乏的。既有十竹斋这样的雅处,也有朝天宫如此平易近人的地方。小时候,因为父亲的引领,对这两个地方有过身临其境的比较。后者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乐园。对于孤陋寡闻的城市孩子,朝天宫具有庙会一类的性质。那时候的朝天宫,远没有现在的博物馆建筑群这样规整,有些凌乱。也是因乱,所以带有了生气。有一个很大的类似跳蚤市场的地方,所谓的古玩市集,其实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的气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桥。这市场里,有卖古董的,真的假的都有﹔有做小买卖的,完全与艺术无涉;甚至还有敲锣鼓耍猴卖艺的。当然,还有一种艺人,是有真本领且脚踏实地的。他们往往有自己一担家当,左边放着原料,右边摆着成品。这决定了他们的创作是即兴表演式的。比如吹糖人的剪纸的,都极受孩子们的欢迎。而尹师傅就是其中的一个。
如今记忆犹新,尹师傅在当时,是朝天宫的一道风景。凡到朝天宫,我是直奔他那里而去的。尹师傅的形貌,算是很有特色,总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眼镜腿似乎断过,缠着厚厚的胶布。藏青的中山装也陈旧得很,领子已经磨毛了,上面有些油彩的斑点,只是神情的专注是从未变过。
尹师傅是个泥塑艺人。
第一次买下了尹师傅的作品,是一只“大阿福”。这也是尹师傅做得最多的一种娃娃。其实是一种儿童样貌的神,很硕大。后来回忆起,大致相当于《千与千寻》里巨婴的形容。尹师傅做这类泥人儿,真是得心应手。因为他有个一分为二的木头模具,将泥填实,倒出来就是个胖大的儿童的雏型。尹师傅先给它刷上粉嫩的颜色,然后寥寥几笔勾出眉眼,两腮润上胭脂,浓墨重彩地涂上肚兜、长命锁或者金元宝,就算是完工了。
这只“大阿福”是我对尹师傅感兴趣的开始。泥塑并非南京的特产,这就使得他的本事在一众艺人中显得特立独行。加上他又总是很寡言,即使在一群年幼的拥趸注目之下,也依然是很安静地做做手边的事情。他有一本画册,上面整齐地画着用自来水笔描绘的图案,下面标着价格。这是他作品的样本,你若看上了其中的一种,就指一指。他点点头,就成交了一桩生意。由于他严肃的神情和沉默的态度,往往磨蚀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渐对他失去了兴味。当然他也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做他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例外,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因为我对不明就里的东西,往往有一种执著。长辈们现在谈起我三岁时候,在北京中山公园的树荫底下看一窝蚂蚁搬家,居然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故事,都掩藏不住当时的担心——觉得这孩子其实有些痴,在现在看来,简直契合了某些自闭症的特性。而时间久了,尹师傅也终于认识了眼前的小朋友,并开始和我交谈。话题开初都是很简单和日常的,部分是出于一个成人对孩童的敷衍。尹师傅的南京话十分难懂,有很多拖音,也掺杂着一些出其不意的入声。这是因为他吴语口音的浓重。当我渐渐适应了他的口音,有一天,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做的东西,有点儿老土,并拿了附近剪纸艺人的“森林大帝”作为辅证,说明他不够与时俱进。尹师傅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话。但我不知道,我的话却在将来造成了他手艺的改革。
尹师傅并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苏无锡。无锡附近靠常熟有个地方叫惠山,出产着一门手艺,就是泥人儿。后来知道,这特产本有个凡俗的渊源,是寻常人家农闲时候的娱乐。因为它的全民性,有“家家善塑,户户会彩”的说法。这门手艺后来的商业化,导致了一些专业作坊的应运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钱几家。尹师傅的师承,就是这朱家。那时候我年纪小,并不晓得尹师傅为什么要跑来南京讨生活。捏泥人是尹师傅的事业,其实在他手中也分着层次。比方说“大阿福”。这种泥人虽然喜庆,但近乎批量生产,尹师傅说叫做“耍货”,是为讨生计而做,不入流的。而作为一个创作型的艺人,其实高下在于能不能做“细货”。这“细货”按传统应取材于昆山一带的戏曲。做这一类,人形雕琢完全来自于手工,姿态情状各不相同。尹师傅有一整套的工具,从小到大,排在一块绒布里。最小的一个,用来雕刻五官的,是一根白鱼的骨刺。而对于戏曲的诠释,是他摊上的招牌,红衣皂靴的男人,瞠目而视。身边青衫女人,则是期艾哀婉的样子。我至今也并不知道是出于哪一出戏文。
以后的某一天,我发现尹师傅终于开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现了孩子们喜闻乐见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蓝精灵等等,都是热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间的活泼,很难想象是出自严肃的尹师傅之手。
出于友谊与感谢,尹师傅曾经为我专门做了一个铁臂阿童木。这时候,我们家里其实已经摆满他的作品了。
当我捧着阿童木,正欣欣然的时候,爸爸出现了。爸爸听完了一折《阳关》,正打算领我回家去。昆曲社和泥人摊,成了父子二人在朝天宫的固定节目。妈妈从来不加入我们,说人家都只争朝夕,你们爷俩儿可好。一个遗老,一个遗少,都赶上了。
爸爸看了看我手里的阿童木,目光延伸至摊子上的其他货品。过了一会儿,突然说,画得真好。
我相信这是由衷的话,多半来自他的专业判断。我一阵高兴,想爸爸终于认可了我的兴趣与品味。
尹师傅头也不抬,轻轻地说,三分坯子七分画。也没什么,都是些玩意儿。
爸爸说,不是,这是艺术。
尹师傅沉默了一下,手也停住了,说,先生您抬举。这江湖上的人,沾不上这两个字,就是混口饭吃。
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冷。
过了些天,发生了一起意外,对尹师傅而言,却足见“江湖”二字于他的不利。
我看到这中年人站在他一贯的摊位旁边,垂着头,手藏在半耷拉下来的套袖里。泥人挑子则被打翻了,压倒了一棵人行道边上的冬青树。一块赤褐色的黏土泥坯腻在地上,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解放鞋的鞋印。鞋印的主人,是个黧黑的汉子。站在尹师傅的面前,粗暴地谩骂。内容很苍白,无非是污秽的周而复始。
尹师傅赤红着脸,却没有任何还口之力。只是一遍遍地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汉子身后的地瓜炉子,和他的身形一样巨大敦实。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看得出这是典型恃强凌弱的一幕。
围观的人多起来,汉子似乎有些人来疯。将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拧一把汗,走近前,用手肘捣着尹师傅的胸膛。中年人于是趔趄了一下,声音更为虚弱,说,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心里紧了一下,挤出人堆,向昆曲社的方向跑过去。昆曲社在朝天宫西北方一处陈旧的建筑里,据说以前是太庙的所在。现在却破落到连大门都没有了。我冲进去,台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小生正在惆怅地咿咿呀呀,看到一个莽撞的小孩子东张西望,似乎也有些分神。有些观众就发出嘘声。我看见父亲回过头来,用严厉的眼光看我,因为我败坏了人们的雅兴。我也顾不得了,终于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大盖帽,眼睛一亮。大盖帽是父亲的票友老王叔叔,在附近的派出所做副所长。王叔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不笑的时候,像极了年画上的门神。因为他的威武与粗鲁,我一直很怀疑他是不是发自内心地对这种曲高和寡的艺术感兴趣。但这时候,我却觉得他在这里实在是恰到好处。我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往门口拽。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台上,然后以息事宁人的神情跟我走出去。我推着他挤进人堆。尹师傅正躬下身去,收拾自己的挑子。他捡起了地上装工具的绒布包,抬头看见我,又颓唐地低下去。王叔以职业的敏感,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咳嗽了一声,走到了汉子跟前,说,执照呢?汉子愣一下,问,什么?王叔放大了声量,说,营业执照。汉子说,这个地方,还要执照?王叔说,什么地方都有个王法,小孩子都懂。收拾东西跟我走。人群中爆出一声“好”来。汉子的脸有些灰,说,走就走。他跟在王叔身后往外挤,有人撞了他一下,是故意的。他于是凶恶地叫,妈的,我干革命小将那会儿,也没见你们这么来事。王叔回过头,眼睛张了张。他立即恢复了英雄气短的样子,快步跟上去。
人散了。我这才看见,父亲也来了,不禁有些发怵。父亲并没有责备我,只是也弯下腰,与尹师傅合力将他的泥人挑子支起来。尹师傅打开绒布包,捡起那根白鱼刺,迎着阳光照一照。我们都看出来,已经断掉了。他仍然包进了包里,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流年不利,人心不古。
我很奇怪,他脸上并没有很愤慨的神色,仿佛在评价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这时候,我却看见他的胳膊肘上,正从白衬衫里渗出殷红的血色。爸爸也注意到了,说师傅你伤着了。他撩起袖口,是个寸余长的口子,却很深。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争执的时候刮伤了。他看一眼,又将袖子放下来,说,不碍事。爸爸说,这不成,天这么热,要发炎就麻烦了。师傅,我们住得不远,到我们家包扎一下。
他没说话,却站着不动,是推脱的意思。我使劲拉他一下,说,师傅,快走吧。
妈妈见我们带了个陌生人来,有些奇怪。再加上他的样子又分外局促,神情都有些尴尬。我没等爸爸解释,使劲指了指床头整齐排成一排的泥人,说,这是尹师傅。妈妈立即意会,表情舒展开,说,原来是尹师傅,我们家毛毛整天念叨的。尹师傅看见自己的作品,眼神也活了,说,女同志,您客气了。都是小先生错爱。
我立即觉出他言辞间有趣的错位,我妈妈是女同志,而我却是小先生。
爸爸央妈妈去拿医疗箱,一边请尹师傅坐。尹师傅坐下来,眼睛却瞥见了茶几前的一幅山水,脱口而出:倪鸿宝。
这的确是倪元璐的手笔。爸爸遇到知己似的,说,师傅对书画有研究?
尹师傅欠一欠身,翰墨笔意略知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是最仿不得的。
爸爸说,师傅是懂行的。
尹师傅说,让先生见笑,胡说罢了。
爸爸沏了茶给他。他谢过,捧起茶杯,信手抚了一周,轻轻说,先生家是有根基的。
爸爸会心笑了,这些老人留下的东西,前些年可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尹师傅说,也亏了还有先生这样的人,祖上的老根儿才没有断掉。
爸爸终于说,师傅,别叫先生了。叫我毛羽就好。
尹师傅又半躬一下身,说,毛先生。
其实我并不很清楚是什么造就了尹师傅与我们父子两代人的友谊。以后爸爸来朝天宫,总也要到泥人摊儿上转一转,与尹师傅聊上一会儿。我并不很懂得他们在聊什么,但看得出,他们是投机的。甚至有的时候,尹师傅会忘记了还有做生意这回事情。这时候,他木讷的脸相也有些不同,变得些许生动起来。
以后的一些年,这些交流还在继续,及至我上了中学,朝天宫一带其实有了很大的变化。倒是午朝门翻建了明故宫。新的堂皇的广场,是毫无古意的,每个周末都聚集了放风筝的欢乐的人,越发显出了朝天宫的黯淡与没落。再就是,在这里摆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面孔换了几茬,据说有一些是另谋生计去了。一个卖梅花糕的,在评事街开了铺面,生意竟越做越大。再来的时候,有些衣锦荣归的意思,邀请老伙计们去他的西餐厅吃饭。
什么都在变,不变的大约只有尹师傅的泥人摊。生意没有更好,但也没有坏下去。顾客还是孩子们,一些长大了,不再来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续上来。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来,脸上是很兴奋的神情。一面回房间翻了一阵,翻出许久不用的理光照相机。因为并没有外出旅行的计划,我和妈妈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爸爸对我说,毛果,我们去找尹伯伯。
我们到的时候,夕阳西斜,尹师傅正袖着手打盹。耳朵上夹着一支烟,人也有些佝偻。这中年人,这时候便显出了老相来。爸爸没有惊动他,只是拿着照相机,对着摊上的泥人拍了一阵儿。尹师傅醒过来,眼神有些发木。
爸爸高兴地对他说,老尹,你的玩意儿,遇到懂的人了。
尹师傅的嘴角便扬一扬,说,先生又玩笑,怕是没有比你更懂的。
爸爸摇摇头,说,最近我们研究所,在搞外经贸交流年会。就有批专家来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记得上次送我的那只泥老虎。我摆在办公室里。有个英国人见了,爱得不行。聊起来,原来他是SOAS的客座教授,专研究亚非文化的。他说难得一见这样地道的民间艺术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师傅嗫嚅了一下,说,是个洋先生么?
爸爸说,洋人也没什么,艺术无国界。只要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后来,我目睹了这个叫凯文的英国教授,在看到这些泥人时的反应。这间十多平方米的斗室,是尹师傅的家,简朴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柜。其余的地方,满当当地摆着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还是素坯。因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谁都眼花缭乱。凯文轻轻抚摸其中一只“杀鬼钟馗”,眼里是一种疼惜的目光,仿佛对着初生的婴儿。他回过头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们说,这才是中国的。
凯文的目光,又在立柜的一侧停下来。并不显著的位置,摆着一个泥塑的半身像。还没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个女子,现代的装束,齐耳朵的短发,有一双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在他还在端详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了隔着布帘的里间,有极细隐的如同猫叫的声音传出来。
尹师傅快步走进去,拉开了帘子。
尽管灯光暗淡,我们都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男人,半边脸抽搐着,正在呻吟。他的右手抬着,指尖弯曲。这并非是一只成人的手,畸形地翻转。尹师傅将一块布塞到了男人的嘴巴里。
在我们的目光里,他将男人的头搂在怀中,平静地抚摸,轻轻地说,我儿子。
这年的年尾,尹师傅的泥人,出现在了英国的《新世纪艺术年鉴》上。尹师傅婉拒了伦敦艺术双年展的邀请。他说,我是登不上台面的,就是个手艺人。况且,生意走不开。还有,我儿子。
凯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凯文对爸爸说,他想和尹师傅谈谈生意的事。他说,他的弟弟开了一个工艺品公司,希望尹师傅能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他们会为他在中国安排专门的工作室,以后他的所有作品,会直销海外。
尹师傅摇摇头,说,离开了朝天宫,我就什么都不是。
凯文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尹师傅眼角低垂,说,穷则独善其身。
凯文顿一顿,终于说,您应该也希望您的儿子获得更好的治疗吧。
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以后的许多日子,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尹师傅。爸爸说,他太忙了。听凯文说,有太多的订单。但是他的功夫又很慢,东西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爸爸说,这个老尹。
尹师傅再出现在我们家,是接近春节的时候。他是来给我们派喜帖的。他说,他儿子要结婚了。我们心里多少都有些惊异,但还是由衷地恭喜他。
他笑着,并没有很多富足喜气的神色。
婚礼上,我们见到了新娘。是个黑红脸的干练女子,一杯接一杯地跟来往的亲友敬酒。她端了满盏酒到了我们跟前,跟爸爸说,毛叔,没有您,就没有我和尹诚的现在。你对我们有恩情,我敬您。说完了,她便一饮而尽。
爸爸有些发愣,大概不知怎么接话。因为在这之前,他是没见过这个女人的。
尹诚是尹师傅的儿子,这时候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眼神茫然。胸前的红花已经落在了地上。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后来我们知道,这女人来自六合乡下。是尹师傅一个亲戚介绍的。但这段姻缘如何促成,却没有太多人了解了。
又过了些时候,是尹师傅买了房,邀我们去新居参观。新居在月牙湖一带,是南京城最早期的高尚楼盘,妈妈说,看来尹师傅是做得不错的。
来邀我们的,是他的儿媳刘娟。还有儿子尹诚。尹诚依然还是沉默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手也不太抖了,安静地蜷在西装的袖子里。这西装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但看得出,是朝好里买的。他看到我,咬一下嘴唇。我对他笑了笑。他似乎受了惊吓,赶紧又将头低下去了。
刘娟也笑一下,声音有些干。她说,我这辈子,要能生出个毛毛这样的孩子,真就是造化了。
妈妈就将话题岔开去,说,这孩子小时候其实厌得很,也是家里管得严。
接着又问他们装修的情况。刘娟便骄傲地叹了一口气,说,里里外外还不是我一个人,他们爷俩儿能帮上什么。老头儿在工作室里赶活,面都见不到一个。从买材料到找工程队,让我跑断了腿。原先请了个监理,用了几天,大小事上丢奸,让我给赶走了。我这个人,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就是累了自己了。
这年轻女人很有气魄地挺一下胸,说,还不是熬过来了。
爸妈都说,是啊,装修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她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迭照片,对我爸说,您是行家,也给参谋参谋,看我的主意拿得妥不?
爸爸翻看这些照片。房间里吊了厚厚的顶,刷了玫瑰红的墙纸,大吊灯倒是很堂皇的,流光溢彩。各种家具也是大而实的,整个家里看上去满当当的。
爸爸就说,其实,现在是比较流行简约的。
刘娟就说,有了好日子,不是要过给别人看吗?
妈妈问,哪个是尹师傅的房间?
刘娟愣了一下,说,他不跟我们住。说是住不惯楼房,宁可窝在三元巷那里。
又过了些日子,父亲领着我去工作室看尹师傅。说是工作室,其实是靠着莫愁湖的一间民房。改建过了,四周都是大块的玻璃,采光很好。透过窗户,可以看得见大大小小的泥人,摆在通顶的木架上。还有一个低头劳作的身影,全神贯注地在揉一个泥坯,那是尹师傅。
尹师傅看见我们,立刻笑了。擦了擦手来开门。
进了门,才闻到很大的烟味。尹师傅原来是不抽烟的。我揉了揉鼻子,他也想起来,赶紧打开门窗,说,透透气,没法子,最近抽得多,解乏嘛。
我正东张西望,尹师傅说,毛毛,伯伯给你留了好东西。说着在架上搜寻起来。说着爬上木梯,端下来一个盘子。
盘子里是一群小和尚,或站或卧,诵经的,打坐的,偷懒打盹儿的,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我捧在手心里,看着也乐。
尹师傅便说,眉眼挺熟的吧,可是照咱毛毛画的。
爸爸也笑说,也就你还把他当小孩儿。这孩子要是有几分和尚的定力,我和他妈妈可就省事多了。
我这才发现,尹师傅的泥人,和以往不同,被分成了不同的门类。好像部队,有了不同的名称和番号,井然有序起来。木架上被贴了标签,有的写着“戏文”。不同的作品底下也有小字,《打鱼杀家》《宇宙风》《贵妃醉酒》等等。还有的贴了“民俗”。就是一些小人儿,都在做着日常的事情。有婚嫁的,摆酒的,祭祀的,甚至还有开桌打麻将的。一个木架,竟成了个小世界。还有一架叫“西洋”,都是些洋人,多半裸着身体。这自然也是艺术的表达。尹师傅却好像有些不安,说,有些客户,指明要这种。我本来不想做的,成何体统。父亲说,老尹,你也应该解放思想,艺术就要相容并蓄。
尹师傅就笑了,说,也对也对。
说着,尹师傅抽出一支烟点上,又让爸爸一支。爸爸接过来,说,烟还是要少抽。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
尹师傅便说,不碍事,睡一觉就补回来了。
说完又笑了,笑得仍然有些倦。
临走的时候,我发现那尊女人的半身像,摆在窗台上。笼在夕阳的光线里头,轮廓很好看。
偶尔又去了朝天宫,其实读中学以后,我已经很少来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又萧条了些。也可能是因为没了尹师傅,朝天宫也不是以往的朝天宫了。
大约在半年后,接到了尹家的电话。刘娟打来的,说是要请我们全家吃饭。爸爸就问,难道是又有了什么喜事。回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好久不见,也该向毛叔和婶婶问安。
到了下午,刘娟就开了桑塔纳过来接我们。说起话来,还是一团火似的模样。说是去状元楼。到了包厢里,迎面看到尹诚,又胖了些。尹师傅坐在一旁,却是有些见瘦。脸色也灰黄的,挂着笑,却看得出有心事。坐下来吃了几道菜,又寒暄了一阵儿。爸爸到底还是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刘娟向尹师傅看一眼,轻笑说,咱也不瞒毛叔,是有点儿小忙请您帮。对您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尹师傅转过头,都听见他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粗:我就不知道,怎么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刘娟倒不动声色道,这话说的,毛叔是场面上的人,可不就是一句话。
事情就铺开来。原来,这半年工作室的订货量增加,尹师傅忙不过来。前不久,刘娟作了主张,为公公招了几个助手。其实都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帮忙出活儿,作品则记在尹师傅的名下。可是两个月后,就出了事,一批东西在欧洲全部被退了货,说是品质下降得厉害。这事儿弄得英国的老板很恼,了解了原委后,竟然提出要和尹师傅解除合同。双方现在在僵持。刘娟说,毛叔您和那个凯文有交情,就求您跟他说说。
爸爸想想说,那我就跟他说说,可是,你们做得是有点不大妥当。工作室不是作坊,人家要的就是尹师傅的作品。
刘娟就敬上爸爸一杯酒,说,可不是嘛。我公公在多少人眼里都是宝。可他这么没日没夜,任谁也心疼。只是,这钱来了不赚,也实在说不过去,您说对吧。
尹师傅没说什么,低下头,只是吃菜。
爸爸就跟凯文说了,对方说问题也不很大。只是,西人向来讲究个诚信。下不为例就是了。
爸爸就说,也跟你这个兄弟说说,别太资本家。老尹到底是个手艺人,慢工出细活。订货太多了怕他吃不消。
凯文便说,这你可冤枉我们了。订货量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我可从旁人那听说,他有个厉害的儿媳妇。做公公的是言听计从。
尹师傅出事的消息,也是从凯文那里知道的。说是打电话给工作室没人听,过去一看,尹师傅昏倒在桌上,手里还攥着一把刻刀。
在医院走廊上见到凯文,心里都有些黯然。尹师傅的报告出来了,已经是肝癌晚期。凯文说,老尹现在的状况,他兄弟也很遗憾,刚刚给他送了一笔慰问费。不过这个工作室,恐怕是要撤销了。
爸爸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
尹师傅看我们来,眼睛活泛了些,张开嘴要说话。爸爸制止他,说才手术过,说话伤身。
尹师傅摇摇头,终于说,他毛叔……
然而也依然没说下去。
他身边是个脸色衰老的陌生女人,帮忙招呼我们,说是孩子的老姨。女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一边朝碗里吹着气。大约觉得凉了些,才掂了一把小勺,往尹师傅嘴里送。尹师傅喝了一口,头偏一偏,说,不吃了。
她愣了一下,又舀起一勺,有些坚持地送过去。尹师傅闭上了眼睛,声音坚硬了一些,我说不吃了。
我们和尹师傅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陪他坐着。隔壁房不知道是谁打开了一只念经机,断断续续有些佛音传过来。这时候听过去,竟有些凄凉。
大概又过了很久,有个护士进来,对我们说,病人要休息了。你们请回吧。
尹师傅,这时候已经睡着了。面相安静。
从窗户望出去,已经是漆黑的一片。
我们走出去,看见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人。是刚才那个女人。爸爸说,过去和她说一声吧。
走到她跟前,才发现,她在啜泣。看到我们,她擦一下眼睛,站起来,对我们说,走了?我送送你们。说完,艰难地对我们笑了一下。
在电梯里头,光线映在她浑浊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一行泪,沿着她满布皱纹的脸,又流下来了。
她说,毛同志,老尹真的没几天好活了么?
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轻轻地将头在墙上靠了一下,这是谁做的孽?我只是想为他们好。
我介绍刘娟给他们,就是想他们爷儿俩能有个照应。我妹死了后,家里该有十几年断了女人了。
爸爸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您是她爱人的姐姐?
女人眼神散了,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虚弱,但是听得见其中的苦楚,她说,我配做这个姐姐么?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终于又开了口。略微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下去。意外的是,一个我们并不熟识的尹师傅,在她有些嘶哑的声音里,渐渐清晰。
尹师傅大名尹传礼。说起来,尹师傅的祖上在无锡,称得上一个大家。是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家业也丰厚,历有“尹半城”之称。然而到后来,这家里却出了一个人物,就是尹师傅的父亲。因为政治上的抱负,年轻的尹先生投到了孙传芳的麾下。甚至携上了大半的家产,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几年下来,位至团长,自己也颇有些得意。然而好景不长,北伐军十九路军南下,这支部队首当其冲。孙氏自知大势已去,为保浙江的嫡系,也壮士断腕。尹团长孤军抵挡,终于全军覆灭。同族人对他的举动,早已侧目,觉得不安分。这时候,更纷纷划清界限,甚至排挤,以示公义。众叛亲离之下,尹父终于在数年后积郁成疾,临终托孤给一个朱姓的朋友。
这朱姓朋友的家里在惠山。春申朱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是有渊源的艺人世家。出产的泥塑,做过前清朝廷的贡品,在地方上都有记载。
这位朋友自己则在县里担任文职,兢兢业业。朋友是有德行的人,早年又受过尹父的恩惠,受人之托,对尹传礼视如己出,在教育上不遗余力。甚至要求比自己子女更严苛一些。因为本业之故,家中大小玩泥塑是自然的事,然而对于传礼,却是禁绝的。因为朱伯父觉得,这始终是不入流的东西。尹父自己行错了路,是看错了时势,跟错了人。说到底,是胸襟不够。男儿胸中有沟壑,玩物必丧志。所以,除却观摩家中的字画金石,用于冶炼情操,传礼并无其他可以培养爱好的项目。
这少年人逐渐长大了。朱伯父却隐隐还是觉出了不对。虽说传礼为人是十二分的规矩。但对于大丈夫的道理,修齐治平之类,似乎并无想法。问起所谓宏愿,亦无关仕途与经济。有天朱伯父去书房探他,见他听到人声,就用书本遮住了什么。朱伯父于是将这本《樊川诗集注》掀开,愣了一下。书底下是只泥塑的大公鸡。虽未上色,却已粗具神采。尤其是一对翅膀,跃跃欲飞。朱伯父心里暗赞了一下,随即又正色道,这是哪来的。他想,无非是家里把玩流传的耍货,到底还是个孩子,经不起诱惑,教训几句就是了。然而,传礼犹豫了一下,清楚地回答他,说,我做的。这一答未免让他心惊。
朱伯父骇异之余,第一次动了气。然而传礼这时开了口,说感谢他多年的养育。本没有忤逆之心,但他对这泥塑,是真的爱。愿意作为毕生的事业。他知道伯父是为了他好。但人各有志,真是强求不得。
这寡言的孩子,从来未这样健谈。做长辈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自己的心血被辜负,又抱愧故去的老友。一句“人各有志”却真正伤了他的心,听罢拂袖而去。
待人静下来,再细细看去,觉得这对象绝非初学所作。便又问说是谁教的。传礼照答说,没人教。
这便是天分了。
这时候的时局,其实又动荡了些。朱伯父想起自己的处境,亦是无着,就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对这孩子的前途,其实多少有些一相情愿。时势造就之功,可遇不可求。然而,治世乱世,有一技傍身,却是没有错的。他便下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他便带了传礼去见了他的堂兄朱文忠。朱文忠是惠山排行第一的泥塑师傅。若这孩子真有造化,也就过得了他这一关。
传礼坐定,朱文忠便要出题考他。却见这孩子手在桌子底下活动,问他做什么。他就伸出手,掌心是一个泥人的头像。定睛一看,竟和朱文忠的面目不差分毫。堂兄弟两个便知道,这孩子是铁定要吃这碗饭了。
在三十岁上,尹传礼已经是惠山最出名的青年艺人。朱文忠年事渐高,也想有人能继承衣钵。朱文忠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指腹为婚,嫁去了南京六合。小的那个待字家中,亦心有所属,便是这个姓尹的年轻人。朱文忠看在眼里,暗暗也为女儿定下了终身。
所谓风暴,自然是突如其来。仿佛一夜之间,镇上突然贴满了大字报。在这个郁燥的夏天,朱文忠先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上被打上了血红的叉。底下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杆分子”。这老艺人正茫茫然什么叫做“资本主义”,已有人上了门来,顷刻间家里天翻地覆。小将们叫嚷着“破四旧”,要他们尽数交出工具。尹传礼年轻气盛,上前问,交出来,靠什么吃饭?对方一个青年狠狠推他一把,说,你想跟革命讨价还价吗?
传礼暗暗捏了拳头,说,我的工具就是这双手。小将便围上来,反拧了他的胳膊,说,那就毁了你的手。说着举起一把捶泥坯的木槌。做师傅的看在眼里,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护住传礼。木槌没犹豫,落在老人的后心上。
朱师傅在半个月后撒手人寰。临到走,也没有说上一句话。弥留之际,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传礼和他女儿若英赶紧坐在他床前,他伸出胳膊,拉过传礼的手,又拉过女儿的手,放在传礼的掌心。嘴角抿一抿。
朱师傅过世一年,传礼和若英就给他守了一年的丧。两个人以兄妹相称,谁却知道他们的情比一般夫妻要厚得多。族上几个老人就要给他们操办。传礼摇头,说师傅身后未满三年。这时候办喜事,是为不孝。
这时候,却有镇革委会的人找他,问他还想不想做回本行。他便说,我现在干惯粗活的手,沾不得“四旧”。对方就说,给你个机会做革命文艺工作者,就看你会不会做。传礼就问,要怎么做。对方阴飒飒地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就约他晚上去革委会办公室。传礼不明就里,就去了。人一进去,门就给人从外面锁了。怎么叫喊也没用。到了后半夜,才有人开了门,跟他说,滚。
他回了家,看见若英房间灯亮着。他走进去,看见若英正对着窗口嘤嘤地抽泣,看见是他,先呆了。突然就站起来,上上下下抚摸他的脸,终于就大声哭了。
女人嘴里说,以为见不到他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若英又愣了一下,说,他们说你写了反动文书,给扣在革委会了。看来是死罪一条。
谁说的?
李主任。若英的眼光有点躲闪。李主任是革委会的头儿。若英的脖子这时候迎着光,上面有浅浅的淤痕。他心一紧,有炽热的东西涌动上来。
在他正要冲出去的时候,若英拉住他,说,他说,不这样就不放你回来。
他的心被鞭打了一下,一回身,紧紧搂住了这女人。
若英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他们结了婚。
他说,孩子留着吧,都是一条命。生下来,我就是他爹。
腊月,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子,不哭闹。可稍大一点,都看出身体有毛病。
若英说,我要为你生个好的。
若英怀上了他的孩子,两个人守着希望似的。这孩子怀了九个月,有一天说是要生了。赶到医院,医生说,怎么现在才来。
剖腹产,剖出一个死胎。
晚上,女人大出血。妇产科的实习医生慌了神。问起主任医生,在牛棚里。抢救到半夜。
天蒙蒙亮,若英阖了眼睛,临死也没说一句话。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尹传礼一个人带这孩子,带了两年。有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养孩子艰难,就要帮他介绍个新寡的妇人。他摇摇头。
革委会干部都换了一遍。新的主任问他,有革命任务给他。
他愣一愣神,苦笑说,我们家里没有女人了
主任瞪一眼,革命是用来开玩笑的吗。
原来革命任务是做主席像。
他的双手插在泥里,有些陌生,有些怯。但也有些暖意沿着指尖传上来。
他做出的主席像,谁都说像。
方圆百里的人家,都供着他做的主席像。
他做主席像,做好了一个,下一个还当是新的做。每次看到主席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走,心里都一阵发空。不过长了也就有些淡了。
到有一天家里的孩子发了高烧。送去诊所打针,没退。送到县里医院,孩子已经烧胡涂了。烧总算退下来,孩子却站不起来了。本来还有一双腿是好的。
他责备着自己。革委会来了通知,说要送青山镇的友谊乡一尊主席像。要他连夜赶出来。
他忍下苦痛,做到后半夜,睡着了。起来,接着做。做好了,等着人来请。主席还是笑吟吟的,是包容天下的伟人。
清早主席被请走了,中午来了一帮红卫兵,要抓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他。
主席下颌上周周正正的一颗痣,给他点到了右边。这是企图替右派翻案。手法阴险,居心可诛。
临去劳改农场,看见妻子的姐姐若兰,带走了他的儿子去六合。
这一走便是九年。
九年后,他被放出来,已经是衰老的中年人。老家里没有容他的地方。妻姐说,来南京吧。你儿子长大了,说不了话。蹦出个一两句,都是六合腔。
他说要自食其力,做他的老本行。就在朝天宫摆了摊儿。
养儿子,养自己。闲下来看《周易》。就是不看自己的命数。
后来发达了。妻姐便说,家里得有个女人。尹传礼说,我不要,你给你外甥找一个。若兰便叹一口气,说,给你找一个还容易些。
后来便找了农村户口的姑娘,是若兰夫家的远亲。人看上去还本份。不好看,能吃会做。就是话多些。
这姑娘就是刘娟。
我们听到这里,都突然想起来。今天陪着尹师傅,并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儿媳。
半老的女人看了我们一眼,说,我找了她来,是我作的孽。谁还料想,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们都没有提防,为能留住她。连房产证上写的,开户用的,都是她的名字。
我们于是都知道,这叫做刘娟的女人,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尹师傅的丧事,办得很简朴。人来得不多。一些说着无锡话,是老家的亲戚。没有什么人哭,都是面相木然。尹诚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孝帽。手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遗像上的尹师傅,眉目有些模糊。大概是用的一张放大的证件照。因为模糊,脸上的千沟万壑,似乎都舒展了些。人也年轻了些。
我们身后传来凯文洋腔调的中国话,说,可惜了。
喝完了豆腐汤,叫若兰的女人跟我父亲说,毛先生,央你件事情。说完,拿出一个信封:老尹留下把钥匙,开床底下那口木箱。他临走前说,请先生你来开。
箱子从床底下搬出来,虽然陈旧,却并没有灰尘。
锁开得很顺利。
打开来,是一箱子的毛主席半身像。
泥塑的主席像稳稳地坐在箱子里,底座上标了不同的年份。每一个,都端端正正地在下颌上点了一颗痣。
英?珠
搬家的时候,取下挂在门上的明信片。有一张是白雪皑皑的巴朗山,六年前四川之行的纪念。翻过来,后面是一张铅笔画,已经褪了色。只有一些灰暗的线条。我看了一会儿,把它夹进笔记本里。线条却在眼前丰满清晰,那样一个夜里,应该是一些浓红重绿。
现在想来,相对我信马由缰的旅行观念,与号称“小铁人”的朋友陆卓去四川,算是一次失策。情况是,“小铁人”是极限运动的拥护者,现实中还算是个惜命的人。所以当他提出一日内徒步登峨眉金顶的建议时,我草率且略带兴奋地答应了。可想而知,此后经受了体力和意志的巨大考验。到了阿坝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旅游车在巴朗山上盘旋而上,我一路昏睡。除了在海拔三千多米的时候,遭遇了一个多小时的停顿。一架小货车被山石流淹没了一半,成了无可奈何的天然路障。后面司机按喇叭和骂娘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事故平息。
车进入日隆,已经是黄昏。从地图上看,这镇子在小金县东边的一角。想当然觉得它应该是蛮荒的。所以,当我们看到几个一团锦簇的藏女举着纸花,在我们的旅游车前翩翩起舞的时候,确实有些意外。下了车,过来一个男人逐个办理预购门票。陆卓顿时明白,先前苦心设计的自助旅行攻略已等同废纸。这个景区在两年内经过了翻天覆地的商业洗礼。对于浪漫的个人探险者,已是好景不再。
这时候,围上来许多藏民,说着有些难懂的汉话。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他们手里捧着牦牛皮的挂件、鬼脸荷包和野生羚羊角。在十分沮丧的心情之下,陆卓语气有些粗鲁地将他们驱赶开。他们似乎并不很恼怒,脸上仍然挂着笑,远远地跟着,等待我们回心转意,好成全一桩生意。
手机的信号很弱,陆卓去了百米外的邮政所打电话。我一个人在附近逛。这镇很小,有一条一眼可望到头的小街。街后便是灰蒙蒙的四姑娘山,山势倒是奇伟连绵。街两边是些铺子,大概因为有半官方的性质,倒不见招揽客人。只是商品的价格,比藏民散卖的又贵了不少。我在一个银饰店前站住,对门口的一个虎头的挂锁产生了兴趣。正看得仔细,听见有人轻轻地喊﹕帅哥。
这声音有些生硬,由于轻,我并没有留意。直到听到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回过头,看见一个藏女,站在身后。
“帅哥。”她张了张口,又小声喊了一声。然后笑了,露出了很白的牙齿。如同中国其他地方,所谓“帅哥”是生意人对年轻顾客讨好的说法。只是眼前这个女人,是没有喊惯的。我问她﹕有事吗﹖
她又羞涩地笑了一下,牵动了嘴角的皱纹。面颊上的两块高原红,颜色又深了些。然后她走过来,又退后一步,低声说,我刚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想去大海子,他们没办法带你们去的。
我这才发现,比较其他的藏民,她的汉话算是十分流利。很快明白了,她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最美的景点海子沟,是旅行社经营范围的盲区。因为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车没办法进去。但是她可以租借她的马给我们,带我们进沟。
说完这些,她又低了头,好像很不好意思。我望到她身后,有两匹当地的矮马。看上去挺壮实,配了颜色斑斓的鞍子和辔头。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我对藏女说,哦,是我的朋友不想跟团,你刚才应该和他说。
藏女抬起头,眼睛亮一亮,却又黯淡了一下,说,他很凶,我不敢说。
我笑起来。她也笑了,这一回因为笑得轻松,让我觉得她好看了些。
陆卓回来了,听说后也很兴奋,很快便谈妥了。后天和藏女一起上山。
她牵了马,却又走回来,我问,还有事吗﹖
她便说,你们还没住下吧。这里的宾馆,哄人钱的。我们乡下人自己开的店,价钱公道,还有新鲜的牦牛肉吃。我帮你们介绍一个。
大约最后一点对我和陆卓都有吸引力。陆卓说,恐怕也是她的关系户。我点点头,便也跟她走了。
一路上经过当地的民居,都是依山而建。大概也是就地取材,用碎石头垒成。两三层的楼房,倒也十分整齐。有穿了玄色衣衫的老嬷嬷坐在天台上晒太阳,看见我们,咧嘴一笑。
藏女赶着两匹矮马,上坡的时候,还在马屁股上轻轻推一下。嘴上说,都是我的娃,大的叫银鬃,小的叫鱼肚。
银鬃遍体棕红,却长着细长的银色的鬃毛,在夕阳底下发出通透闪亮的光。鱼肚胖一些,是一匹黑色小马,肚子却是雪白的。这大概也是名字的来由,想想看,还真的挺有诗意。
我便说,这名字起得好。
藏女便说,是请有文化的先生起的,娃得有个好名字。
陆卓便笑着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藏女说,我叫英珠。
我重复了一下,觉得也是好听的名字,就问,是藏名吗﹖
她说,嗯,我们是嘉绒藏族。
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我们在一幢三层的小楼前停住。这小楼看上去比其他的排场些,外面的山墙刷成了粉白色,上面绘着图案,能辨出日月的形状,还有的好像是当地的图腾。屋顶上覆着红瓦。门楣上有块木牌,上面镌着汉藏两种文字,汉文是工整的隶书﹕卡儿山庄。
英珠喊了一声,音调抑扬,里面便有人应的声音。很快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招呼我们上去。
女人粗眉大眼,是个很活泛的样子。英珠说,这是瑞姐,这里的老板娘。
这瑞姐就哈哈一笑,说,是,没有老板的老板娘。
我说,你的汉话也很好。
她一边引我们进屋,一边说,不好都难。我是汉人,雅安嫁到这儿来的。
屋里有个小姑娘擦着桌子,嘻笑地说,瑞姐当年是我们日隆的第一美人。
瑞姐撩一下额前的流海,似乎有些享受这个评价,然后说,那还不是因为英珠嫁了出去。
说完这句,却都沉默了。
英珠低着头,抬起来看我们,微笑得有些勉强。她轻声说,你们先歇着。就走出去。
瑞姐望她走远了,打一下自己的脸颊,说,又多了嘴。
这时候我听见一种凄厉的声音,对瑞姐说,有人在喊。
这中年女人掸一下袖子,又爽声大笑,说,这是猪饿了叫食呢,你们城里人的见识可真广。
我说,你们把猪养在家里﹖
瑞姐远远地喊了一串藏语,刚刚那个小姑娘嘟囔着出来,拿了瓦盆走到楼下去。
瑞姐说,这个尼玛,打一下动一动,永远不知道自己找事做。
她说,我们嘉绒藏,把牲畜养在底楼。二楼住人。好些的人家有三楼,是仓库和经堂。
我们随她进了房间。还算整齐,看得出是往好里布置的。标准间的格局,有两张沙发,床上铺着席梦思。墙壁挂着羊毛的挂毯,图案抽象古朴,大概是取材于藏地的传说。
瑞姐将暖气开足,说到晚上会降温,被子要多盖点儿。
很快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已经是四月,因为海拔高,这里平均温度却只有十度。茶几上有一瓶绢花,生机盎然地透着假,却令房间也温暖了一些。
瑞姐临走说,夜里洗澡,热水器别开太大。这边都用的太阳能。
晚上和旅行团并了伙,分享了一只烤全羊。参加了篝火晚会,看一帮当地的红男绿女跳锅庄,倒也是兴高采烈。
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多。
陆卓去洗澡,不一会儿就跑了出来。钻进被窝里发着抖,牙齿打战,嘴里骂娘,说,嗨,还没五分钟,水透心凉啦。投诉投诉﹗
我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去找老板娘借点热水。
到了外头,见老板娘正在和人说话。
瑞姐见是我,赶紧殷勤地走过来。我说,洗澡间没热水了。她立刻叫尼玛去厨房,拿了两个暖水瓶送过去。一面抱歉地说,这山里头就是这样,能源太紧张,屈待你们了。
我转过身,这才看到和瑞姐讲话的人是英珠。英珠裹了件很厚的军大衣,戴了顶压眉的棉帽,袖着手。刚才都没有认出来。
她对我浅浅地鞠一个躬,在怀里掏一个塑料袋子,伸手捧上来,说,送给你们吃。
我接过来,里面是一些很小的苹果。皮已经有些打了皱。但看英珠的态度,应该在当地是很稀罕的水果。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英珠又是浅浅低一下头,对老板娘说,我先走了。
瑞姐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脸对我说,小弟,你们拿准了要租英珠的马,可不要再变了啊。
我说,不会变,我们说好了的。
瑞姐说,她是不放心。听说你们明天要跟团去双桥沟。团里有镇上马队的人,她怕你再给他们说动了。说良心话,英珠收得可真不算贵,就算是帮帮她。
我说,哦,镇上也有马队么﹖
瑞姐想一想说,嗯,他们办了一个什么公司,叫“藏马古道”。专做游客生意。马也是从各家各户征来的。他们说不动英珠,英珠的马是她的亲儿,怕送到马队里受委屈。她现在一个人,很不容易。
我听了就说,其实,从管理的角度想,加入马队也不是坏事。像她现在这样找生意,就要全凭运气了。
瑞姐便又叹了口气说,英珠不是个糊涂人,她是忍不下心。她啥都没有,就这么两匹马娃子了。唉,就是个命,想当年,英珠是我们这最出色的姑娘。初中生,人又俊俏,在羌藏人里,算是拔尖的女秀才。毕业嫁给了县中的同学,两口子在成都作生意,那是见过大世面的。可惜了……
这时候听见陆卓在房间里喊,老板娘,电视怎么没信号啊。
瑞姐一边应他,一边匆匆又跟我说,小弟,你答应姐,可不要变了啊。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跟旅行团去双桥沟。好几个人在中途下了车,因为高原反应。或许是季节的原因,沟里一些所谓景点,平淡无奇,只剩下荒凉罢了。倒是没说处的地方,随处零落的藏人建造的“惹布补”塔,尚有些意味。
导游叫阿旺,年轻的藏族汉子。二十出头,说得一口好汉话,更到了口璨莲花的境界。不过经他诠释过的绝景,总有些牵强。比如那座布达拉山,据他说是修造布达拉宫的范本,看来看去,总也不像。其他方面,似乎也有些信口开河。他身上穿的那件改良过的短打藏袍,陆卓很欣赏,问他是哪里买的。他说是他阿妈亲手织造,没的卖。不过看我们是远道的朋友,愿意六百块忍痛出让给我们。后来我们到了镇上,这件藏袍就挂在一家工艺品铺头的门口。价钱只有他说的一半。
到了沟尾的红杉林冰川。阿旺向我们打听起次日的行程。我说我们去海子沟。阿旺说那旅行团可去不了,不过他和镇上的马队熟得很,可以载我们去。
我说不用了,我们已经租了马。他就问我是跟谁租的。我想一下告诉他,英珠。他停一停说,卓波拉(朋友),跟我们租。后天送你们一个上午的跑马。陆卓有些心动。我说,不用了,已经说好了的事。
阿旺就有些冷冷地笑,就那两个小驹子,到时候不知道是马驮人还是人驮马。
回程的时候,天上突然下了冰雹,打在身上簌簌作响。然后竟然飘起了雪。我们都有些兴奋,特别是陆卓,他在热带长大,这雪也就成了稀罕物。不过下了一会儿,气温也迅猛地降了下来。回到旅馆的时候,手脚都有些僵。
一进门,瑞姐赶紧送上两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捧在手里,咕嘟咕嘟就喝下去。其实味道不甚习惯,有些发膻。但一股热流下了肚,周身也就很快暖和起来。瑞姐又切了大块的牦牛肉给我们吃,说,小伙子要多吃点儿,都是暖胃的东西。
她坐下来,在炉子前烤手,望望外头,好像自言自语,这日隆的天气是孩儿脸,一天变三变。早上还顶着太阳出去。
这时候,有人敲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是英珠。
英珠冲我们点点头,将瑞姐拉到一边,轻轻地说了几句。瑞姐皱一皱眉头。她便拉一拉瑞姐的袖子,求助似的。
这可怎么好﹖瑞姐终于回过神来,嘴里说。英珠便将头低下去。
瑞姐再望向我们,是满脸堆着笑。她对我说,小弟,看样子这雪,明天还得下,恐怕是小不了了。
我和陆卓都停下筷子,等她说下去。
她似乎也有些为难,终于说出来,英珠的意思,你们能不能推迟一天去海子沟。天冷雪冻,英珠担心马岁口小,扛不住。
陆卓着急地打断她,那可不成。我们后天下午就要坐车去成都,回香港的机票都买好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英珠一直沉默着,这时候突然说了话,声音很轻,但我们都听见了。她说,这个生意我不做了。
安静了几秒,陆卓的脸沉下来,声音也有些重﹕早知道就该答应那个阿旺。人家怎么说有个公司,多点信用。
瑞姐赶紧打起了哈哈,说,什么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气气。
又转过头对英珠使眼色,轻声说,妹子,到底是个畜生,将就一下,你以为拉到这两个客容易﹖
英珠张了张嘴唇,还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瑞姐关上门。这时候屋里的空气热得有些发炙。水汽在玻璃上挂不住,凝成了细流,一道道地往下淌。瑞姐拿块抹布在玻璃上擦一擦。外头清晰了,看得见影影绰绰的雪,细密地飘下来了。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我们的门,脸上有喜色,说雪住了。
雪果然是住了。外面粉白阔大的一片,阳光照在上头,有些晃眼。
瑞姐在厅里打酥油茶,香味洋溢出来,也是暖的。她拿个军用水壶,将酥油茶装了满满一壶。又拿麻纸包了手打饼、牦牛肉和一块羊腱子,裹了几层,塞到我们包里,说山上还是冷,用得上。
装备齐整,她带着我们去找英珠。英珠就住在不远的坡上。两层的房子,不过外头看已经清寒了些,灰蒙蒙的。碎石迭成的山墙裸在外面,依墙堆了半人高的马料。
瑞姐喊了一声,英珠迎出来,身上穿了件汉人的棉罩褂。单得很,肩头的地方都脱了线。额上却有薄薄的汗,脸上的两块高原红,也更深了些。她笑笑,引我们进门去,说,就好了。
进了厅堂,扑鼻的草腥气,再就看见两匹矮马,正低着头喝水。
瑞姐就说,我们日隆一个镇子,唯独英珠把马养在了楼上。
英珠正拿了木勺在马槽里拌料,听到瑞姐的话,很不好意思似的,说,天太冷了。还都是驹娃子,屋里头暖和些。
瑞姐探一下头,说,啧啧,黑豆玉米这么多,可真舍得。这马吃的,快赶上人了。你呀,真当了自己的儿。
英珠还是笑,却没有说什么。
备鞍的时候,过来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很大,笑起来却很老相。英珠对我们说,这是我表弟,等会儿和我们一起上山。
我问,怎么称呼﹖
英珠说,都叫他贡布索却。
我嘴里重复了一下这个抑扬顿挫的名字。
男人将领口的扣子扣严了,拽一下褪色的中山装下襟,说,是说我腿脚不大好。
瑞姐轻轻跟我说,“索却”在当地话里,就是腿疾的意思。
陆卓担心地说,那你能和我们上山吗﹖
瑞姐赶紧说,不碍事。他呀,要是跑起来,一点都看不出,比我们还快呢。
备鞍的过程,似乎很复杂。在马背上铺了很多层。小马鱼肚,连一整张的毛毯都盖上了,显见是怕冻着。两匹马安安静静地套上了辔头,额上缀了红绿缨子。一来二去,花枝招展起来。时间久了,给银鬃上衔铁的时候,马抬抬前蹄,使劲打了个响鼻,好像有些焦躁。
这时候的银鬃,棕红的毛色发着亮。肌腱轮廓分明,倒真是一匹漂亮的马。陆卓走过去,牵了缰绳,说,嘿,就它了。谁叫我“寡人好色”。
鱼肚舔了舔我的手,舌头糙得很,热烘烘的。
从长坪村入了沟,开初都挺兴奋。雪还没化干净,马蹄踏在上头,咯吱咯吱地乱响,很有点跋涉的意境。
远山如黛,极目天舒。人也跟着心旷神怡起来。坐在马上,随着马的步伐,身体细微地颠动,适意得很。银鬃走在前面,眼见是活泼些,轻快地小跑似的。走远几步,就回过头来,望着我们。
贡布就说,它是等着弟娃呢。
鱼肚走得慢,中规中矩地,大约是身形也肥胖些,渐渐有些喘。英珠就摸摸它的头,从身边的布袋子里,掏出把豆子塞到它嘴里。它接受了安抚,也很懂事,就紧着又走了几步。头却一直低着。
英珠告诉我,这弟娃是个老实脾气,只跟着马蹄印子走。
我便明白,银鬃是必要做一个先行者了。
走了十几分钟,山势陡起来,路窄下去。因为雪又化了一些,马走得也有些打滑。这时候,我渐渐看出银鬃其实有些任性。它时不时走到路边上,够着悬崖上的青冈叶吃。虽然有贡布在旁边看管着,也让人心里不踏实。
陆卓回过头,眼神里有些紧张。
由于是跟着银鬃的蹄印,鱼肚的步伐不禁也有些乱。海拔高了,这小马呼出的气息结成了白雾。英珠从包里掏出一条棉围脖,套在鱼肚颈子上。我看到,围脖上绣了两个汉字——一个金、一个卢。
我就问英珠字的来由。
她笑一笑,说,金是我的汉姓,我汉名叫金月英。上学时候都用这个。
我问,那卢呢。
她没有答我,只是接着说,我们镇上的人,多半都有个汉名,在外头做事也方便些,除了老人们。到我们这辈,藏名叫得多的,倒是小名。
陆卓就问,贡布的小名叫什么。
贡布说,我的小名可不好听,叫个“其朱”。
英珠就“呵呵”地笑起来,“其朱”啊就是小狗的意思。藏人的讲究,小时候的名字要叫得贱些,才不会被魔鬼盯上。贡布家里不信,前几个孩子名字叫得金贵,都死了。到了他,也是落下了小儿麻痹才改成“其朱”,后来倒真是平安了,留下了这棵独苗。
我说,我们汉话里也有,有人小时候就叫“狗剩”。
英珠说,人,说到底都是一个祖宗,说的想的都一样。后来是敬的神不一样,这才都分开了。
听她这样讲,我突然觉得,曾以为寡言的英珠,其实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她娓娓说着,让人心里好像也轻松起来。
陆卓就回过头来,嘻皮笑脸地说,那我该叫个什么藏名,才衬得上﹖
英珠想一想,很认真地说,敢在这险沟里走,得叫个“珀贵”。在藏话里是雄鹰的意思,是真正的男子汉。
陆卓就有些得意忘形,振臂一呼﹕“珀贵”,同时双腿一夹,身子弹了起来。
我就看见银鬃尾巴一颤,身体像过电一样。突然头一甩,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慌乱中陆卓抓住了它的鬃毛。
贡布一个箭步上去,捉紧了银鬃的缰绳,由着它使劲地甩头,直到平静下来。
我和英珠都有些发呆。我清楚地看到,贡布右手的虎口上,被缰绳勒了道淤紫的血口子。贡布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敷在伤口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边对陆卓说,年轻人,在这山崖上头,可不能跟马过不去。
以下的一程,就都有些小心翼翼。
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我们经过一个很大的草甸。英珠说,这是锅庄坪,是我们过节跳锅庄的地方。在这看四姑娘山,看得最清楚。可惜今天雾太大了。
到了另一个更大的草甸,太阳竟然当了头,身上的厚衣服已经穿不住了。瑞姐说得没有错,这里的天气,真是一天三变。听说这草甸叫朝山坪,每年农历五月初五,藏人们便要在这里举行朝山仪式,当然还要赛马庆祝。
我看这草甸,茫茫的一片黄绿,倒是颇有些草原的景象。看着银鬃步幅加快,小跑了几步。连后面的鱼肚也有些蠢蠢欲动。
陆卓有些不放心似的,朝这边看了看。贡布遥遥地挥下手,喊道,跑吧﹗
银鬃得了令,便飞奔出去。好像前面是憋屈得久了。的确是匹好马,步子轻松稳健,渐渐四蹄生风,连同马背上的陆卓都跟着飒爽起来。不一会儿跑得没了影。几分钟转回了头,英珠笑着喊,不要跑远了。陆卓一拉缰绳,回她一句“草阔任马跃嘛。”
马跑够了,人也有些倦。
穿过整片橡树林,又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打尖包”。打尖是本地话,意思是吃便饭。见一个游客坐在石头上,捧着面包大嚼。我们便也入乡随俗,吃了点东西。这时候走来几个人,是昨天从花海子下来的登山队。攀谈一会儿,说本来打算登大峰,到底放弃了,有些路被雪封上了。天不好,再往前走,都没什么人了。
稍稍休息了一阵儿,已经到了下午。先前遇见的游客要跟登山队回日隆去,说屁股要给马背磨烂了。英珠笑一笑说,大海子总应该要看一看,否则白来一趟了。
我们上了马,这时候的阳光澄净。经过藏人的白塔,上面插着五色的经幡与哈达。英珠停下来,站在塔前默祷。一头鹰在不远处的天空静静地飞翔,盘旋。它的影子倒映下来,迅捷无声地掠过前面的山岗和草坡。陆卓仰起头,轻轻地说,“珀贵”。
当雪再次落下的时候,我们正走在青冈林泥泞的路上,几乎没有知觉。直到天色暗沉下来。贡布抬头望了望天,说,坏了。
我们起初以为不过是昨天天气状况的重演。但当半个小时后,雪在天空中开始打旋,被凛冽的风裹挟着打在我们脸上。我们开始理解了他说出那两个字的分量。
远处的山色已经完全看不见,好像被白色的鼓荡起的帷幕遮了个严实。这时候,马开始走得艰难,鱼肚缩着颈子,努力地与风的力量抗衡着。每走一步,腿脚似乎都陷落了一下。银鬃使劲甩着头,不再前行,即使贡布猛力地拉缰绳,也只是用前蹄在雪地踢蹬。雪很快就污了,露出了泥土漆黑的底色。
我们遭遇了山里的雪暴。
雪如此迅速地弥漫开来,铺天盖地,密得令人窒息。英珠使劲地做着手势,示意我们下马。我们刚想说点什么,被她制止。稍一张口,雪立即混着风灌进了喉咙。我们把重物都放在马背上,顶风而行。雪很快地堆积,已经没过了脚背。贡布在不远的前方对我们挥手,他身后是一块很大的山岩。我们明白他的意思,那里会是个暂时的避风港。
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走到了岩石背后,却站住了。岩石背后,卧着两头野牦牛。一头身形庞大,另一头还很幼小,偎着它,半个身体都覆盖在了它厚重的皮毛下面。它们瑟缩着,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当大的那只看到了我们,几乎条件反射一样,猛然站了起来,同时发出粗重的呼吸声音。在它凌厉的注视下,我们后退了一步。它抖一抖身体,低沉地“哞”了一声,向我们逼近了一步。银鬃受惊一样,斜着身体在雪地里踉跄了一下。
我们只有离开。
终于在半里外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顶帐篷。走近的时候,一块积雪正轰然从帐篷上滑落,让我们看到它斑驳晦暗的颜色和一个很大的窟窿。我想,这或许是个登山队的废弃品,但对我们却好像天赐。
我们掀开门帘,看到里面已有两个人。是一对青年男女,靠坐在一起,神情颓唐。看到我们,眼神却如同刚才的牦牛一样警惕。在我们还在犹豫的时候,男的说,进来吧。
帐篷突然充盈了。英珠望望外面,对贡布说,让弟娃进来吧。贡布出去牵了缰绳。当鱼肚探进了头,年轻男人很大声地叫起来,马不能进来。
英珠一愣,几秒钟后,她半站起来,对男的深深鞠一躬。我们听到近乎哀求的声音,先生,它年岁很小,这么大的风雪。
男人不再说话,将头偏到一边去。
我们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这声音如同落进了旋涡一样,慢慢地远了,消失了。周而复始。积雪渐渐厚了,在篷顶上滑落,簌簌地响。突然坠下,便发出轰然的声音。这过程也令人心悸。雪混着风从帐篷的窟窿灌进来。年轻的女孩使劲打了个喷嚏。贡布站起身,在包里翻找,掏出一块毛毡,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了粗针与麻线,对我说,小伙子,帮个忙。在我的协助下,他将毛毡铺在窟窿的位置,开始一针针地在帐篷上缝。
鬼天气﹗青年男人恶狠狠地骂了句。
这成为陌生人对话的开始。我们于是知道﹕男的叫永,女的叫菁,从成都来,是和大队伍失散的登山队员。失散是因为疏忽,疏忽是因为沉溺于爱情。他们身边摆着专业的登山设备,这会儿靠在帐篷上,狼狈地滴着水。
话题只是四个青年人的话题。消磨时光,无所不谈。谈时政,谈足球,谈热播的电视剧,谈各自城市的见闻,谈明星的八卦。终于谈到成都,这城市是我们见闻的交集。陆卓说,成都人太清闲,到处都是打麻将的。永说,就是太闲,又不想打麻将,所以来登山。菁抓紧了永的袖子,说,我倒情愿现在有个麻将打。陆卓说,有副扑克打打八十分也是好的。
终于谈到了吃。成都有太多好吃的。钟水饺、龙抄手、赖汤圆、万福桥的麻婆豆腐。在这谈论中,突然感到了饿,前所未有的饿。
我把手打饼和牦牛肉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肉已经完全冷了。但是风卷残云。
永舔了舔嘴唇,什么肉这么好吃﹖我说是牦牛肉。他说,以前真不觉得好吃。
贡布在膝盖上敲了敲烟袋锅,笑着说,饿肚谷糠化龙肉。
天光又暗淡了一些,已经快要看不见东西了。永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应急灯。打开,电已经不够足了,发了蓝荧荧的光。忽闪着,鬼火似的。而风声似乎更烈了。我们清楚地感到温度在下降。我看见英珠卸下了马鞍,将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盖在鱼肚身上。贡布扔过来一只羊皮壶,说,青稞酒,爷们儿都喝上一口,身子就暖了。
我喝了,有点烧心。递给陆卓。陆卓脸色苍白,直愣愣地,也不动弹。我碰碰他,他才接过来喝下去,却猛地吐了出来,然后开始干呕。他使劲地按着前额和太阳穴。我知道,是起了高山反应。这里的海拔,差不多已经接近四千米了。
应急灯闪了一闪,突然灭了。帐篷里一片漆黑。在这突然的死寂里,我们看不到彼此,但都听到外面的风愈来愈大,几乎形成了汹涌的声势。帐篷在这风的撞击下,也越来越剧烈地抖动。好像一个颤栗的人,随时就要倒下去。
有人啜泣。开始是隐忍而压抑的,渐渐放肆起来。是菁。我们知道,她用哭声在抵抗恐惧。但在黑暗里,这只能令人绝望。
陆卓有些焦躁,开始抱怨。永终于大声地呵斥,哭什么哭,还没死呢。
然而,短暂的停歇后,我们听到的是更大更由衷的哭声,几乎歇斯底里。
这时候,有另一种声音,响起来。
极细弱的,是一个人在哼唱。
是英珠。
英珠唱起一支歌谣,用藏语。
我们听不懂歌谣的内容,但是辨得出是简单词句的轮回。
一遍又一遍。
旋律也是简单的,没有高潮,甚至也没有起伏。只是在这帐篷里萦绕,回环,充满。在我们心上触碰一下,又触碰一下。
我们都安静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这歌声。
我在这歌声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看见阳光从帐篷的间隙照射下来,温润清澈。
眼前的人,是英珠,靠在马鞍上,还没有醒。挨着她的鱼肚,老老实实地裹在主人的军大衣里。它忽闪了一下眼睛,望着我。
这才看到,英珠穿的不是初见她时颜色暗浊的衣服,而是仿佛节日才上身的华丽藏袍。黑色绒底袖子,红白相间的腰带。裙是金色的,上面有粉绿两种丝线绣成的茂盛的百合。
我从包里翻了翻,掏出在镇上买的明信片。大雪覆盖的巴朗山。又找出一支铅笔头,在明信片的背面,我画下了眼前的英珠。
鱼肚低下头,舔舔主人的脸。
英珠揉了揉眼睛。
她发现我正在画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撩一下额前的头发,拉了拉藏袍的袖子。
她笑一笑,说,有的客喜欢在山上拍照,我也算是个景。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看到了墨蓝色的大海子,很美。
我们要离开日隆了。
瑞姐送我们去车站。问起英珠。瑞姐说,英珠回来就发起了烧,给送到镇上医院去了。唉,这么冷,大衣盖在个畜生身上。
瑞姐叹一口气﹕人都烧糊涂了,只管叫她男人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她男人是姓卢吗。
瑞姐愣一下,说,是啊。三年前的事了。两口子本来好好地在成都做生意。她男人说要帮她家乡办旅游,要实地考察,就跟我们一个后生上了山。那天雪大的。马失了蹄,连人一起滚沟里了。精精神神的人,说没就没了。那马那会儿才下了驹没多久,驹娃子就是鱼肚。
大约是又过了几年吧,极偶然地,我从一个民歌歌手那里,问到了当年英珠在山上唱起的那支藏歌。
歌词真的简单,只有四句﹕
当雄鹰飞过的时候,雪山不再是从前模样,因为它那翅膀的阴影,曾经抚在了石头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