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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诗德《魅影》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8:2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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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晚,杂姓湾的猫们折腾了一夜。

大大小小的猫约好了似的,在同一个时间一起发情。叫春的猫们,从村东头叫到西头,从树上叫到树下,从房顶叫到墙根,凄婉的叫声比一段凄婉的爱情还要悲痛欲绝,此起彼伏的叫声,划破夜空,如同夏夜里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平常无比温驯的猫,疯了似的到处乱窜,撕咬、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好像错过了这一良辰美景就得断子绝孙,就得抱恨终天。那只大腹便便的公猫,原本鬼火一般蓝幽幽的眼睛,此刻泛出了红光,龇牙咧嘴,上蹿下跳,稀疏的胡须在风中猎猎作响,为一群不守妇道的妻妾,四处围追堵截,花脸狰狞,如同鬼脸。整个杂姓湾人的梦都被搅得情欲难耐,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

这一晚,杂姓湾毫无征兆地摸进了一群陌生人。这对一个沉寂了上百年的村庄来说,这是一件惊动天地的事儿。

20世纪70年代,杂姓湾——这个江汉平原上的小村庄,闭塞得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破鞋,兜风兜雨,跟四处留痕的脚印没有了半点关系。猫叫春,狗连裆,牯牛抵脑,成了人们感兴趣的话题。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像头大牯牛滚进了狭窄的小水塘,连沉淀了许久的泥浆都被挤压得翻滚起来。突如其来的这群人从外形上看大多是夫妇俩结伴而行,高的矮的,粗的细的,长发的短发的,与杂姓湾人不是一个扮相。有的臂膀上挂着蓝布包袱,有的拎着杂姓湾当时还很少见的提包,个个行色匆匆而又欣喜若狂的样子,好像一群匪徒为寻找被遗忘的宝藏而来,又好像藏匿于深山峡谷中的英雄好汉为寻找绝世的武功秘籍而来。

杂姓湾是一个未见世面的孩子,被这种大场面吓坏了。见人就狂吠不已的狗,呜呜两声后就悄悄地离开了村子,灌木丛中的麻雀,平常就像婆媳的闲言碎语,铺满整个黄昏,此时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小路上的杂草,田头地角的油菜花激情澎湃地爱恋着春色,没工夫管这些闲事。匆匆而来的陌生人很少说话,问了,也只是说起一个杂姓湾人并不知晓的地方。他们用自己的南腔北调把杂姓湾搞得像个大集市,不同的方言,不同的音调,连说带比划,才让很少出门的杂姓湾人明白个大概。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向杂姓湾人诉说着同一个问题:讨个地方过夜。一旦得到允诺,便三缄其口,一脸虔诚。说是讨个过夜的地方,也只是在每家的堂屋里铺上稻草,搭个地铺,宽敞点的堂屋还容纳了两对、三对夫妇。主人家只有拿出床破棉絮,权当被褥,将就对付。客人也并不挑剔,千恩万谢,倒头便睡。杂姓湾虽然好客,没想到一晚竟来了这么多客人,显得措手不及又惶恐不安。这就像一间小屋子突然挤满了全是不认识的客人,虽然大家口头上还是寒暄着,心里却疑虑重重,摸不清来头,让人提心吊胆,是敌是友,是祸是福,搞得一湾子的人云里雾里。

杂姓湾这个小村子,被一群不速之客挤得连空气都紧绷绷的,一捅就会露气。

这天夜里,杂姓湾叫春的猫集体失声了。

这天晚上发生在忠兴大伯家里的事,离奇诡异,让人讳莫如深。

忠兴大伯老两口独自住在湾子东头的一个高坡上,一间小瓦房,像只出群的孤雁甩在一旁,有点离群索居的味道。瓦房的西边是一块平平整整的砖墙,这块砖墙成了村子里最显眼的标语牌。墙壁上的标语,一层叠一层:三年赶英,五年超美!破四旧,立新风!抓革命,促生产!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红的黑的紫的字迹依稀可见。这堵墙成了湾子里的编年史,从那些颜色斑驳的标语中,不难分辨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影子。最新的一条标语是前不久村里的会计蔡家旺涂上去的:人口非控制不行!白底黑字,非常醒目。刷这条标语时,忠兴大伯提了个小小要求,要蔡家旺把淡淡的石灰水多刷了几遍,并且比平时刷宽了一倍。忠兴大伯说,墙上已涂得像个花脸曹操了,多刷点石灰水盖一盖。他心里的小九九是要蔡家旺把石灰水涂得再厚些,盖住墙上已有的裂缝。湾子里识字的人不多,这条标语和其它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标语一样,当时并没引起人们多大关注。要是知道有后来那场惊天动地的计划生育运动,他要蔡家旺把满墙用石灰水涂几遍了再写也不为过。

门前一条小路,多数时间潜伏在青的黄的杂草丛中,看不清来龙去脉。忠兴大伯无事时,坐在堂屋中间,从高往低看,喜形于色、忧心忡忡、趾高气扬、蔫巴拉几的各色人等,都能看个一清二楚,甚至连他们或喜或悲的缘由都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路旁垒了间茅厕,砖砌瓦盖,比一般人家的房子还修得整洁。忠兴大伯特地在茅厕周围种了几棵树,夏可遮阳,冬可蔽风。一株高高大大的栀子花树非常打眼,栀子花树开花时的香气与茅厕的臭味相得益彰,引得过路的人无屎无尿也会好奇地钻进去瞧瞧。路旁盖个茅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钻进这个茅厕的人出来后都是一脸惶惑,有的甚至是提着裤子跑出来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茅厕的内壁上,忠兴大伯画了个似是而非的阴阳八卦图,一黑一白的两块颜色纠缠在一起,图案中黑白分明的两个圆点,像一双错位的金鱼眼睛,横着看人。上茅厕的人只要一蹲下去,就不得不和两只一黑一白的鼓鼓的眼睛对视,横竖都看不出一丝善意,让人毛骨悚然。

忠兴大伯和老伴王引宝没有生养,年轻时还盼着老天开眼,能给他个传接香火的后代,盼着、盼着,就老了,就不再去想了,他便开始琢磨关于传宗接代以外的事。忠兴大伯平常与湾子里的人来往不多,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湾子里的威望。哪家的孩子病了,请他去瞧瞧,他会找些民间的土方子,再嘱咐主人家望着东西南北方烧些纸钱,十有八九,孩子的病就好了。当时的情形,湾子里治病靠的是郎中,富裕点的家庭有人生病了,抓几付药,用瓦罐一煨,也许就喝好了,没钱看郎中的家庭,有了病也只是拖着,无病无灾是命,有病有灾也是命,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有人信,忠兴大伯就神了,不说手到病除,至少能给人一线希望,当然治不治得好全在天意。

从这天晚上开始,忠兴大伯除了能医治病痛外,让人不可思议的还具备了另一种通神的本领。

鸡上笼,鸟归巢。忠兴大伯像往常一样,趿着破布鞋,披着粗布大褂,正要关门睡觉,一对中年夫妇从天而降似的破门而入,将忠兴大伯挤在一边。惊骇之下,忠兴大伯没系得牢实的统腰裤吓得差点掉了下来。定了定神,忠兴大伯就看到屋檐下、禾场的草堆旁,还坐着一对对陌生男女。这些人相互之间并不搭理,面无表情,静默地守候在那里,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陌生人进屋后便跪地不起,请求菩萨开恩,要忠兴大伯替菩萨“送”给他们儿子。自古以来,还只有观音娘娘送子一说,这种胆大包天的请求让见多识广的忠兴大伯也惊愕不已,一时无言以对。忠兴大伯以为又是谁在和他开玩笑,怎么突然就有人找他“送”子呢?他要是真有“送”子的能耐,那还不得为自己先“送”一个再说。他想作些解释,可是来人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怎么说他们也不信。容不得忠兴大伯去仔细琢磨其间的蹊跷,陌生夫妇十二分虔诚的请求让他不得不点头应承。菩萨没有嗣后很正常,凡人没有后代就不正常了,只要菩萨发善心,只要心诚,希望总是有的。

忠兴大伯恍恍惚惚中打发走了第一对夫妇,接着便是第二对:我们从湖南来的,我们一直行善,到现在还没儿女,求菩萨保佑,让我们也生养一个,男孩女孩都行。夫妇俩一边跪地磕头,一边喃喃自语,好像就是在求菩萨,并不是在求他忠兴大伯。

您就发发善心吧,有些话是不能说破的啊。您看外面那么多人都在等着,那还有误?请菩萨显灵,我们会一辈子烧高香的。这对夫妇望着忠兴大伯把好话说尽。

对于在绝望中请求帮助的人来说,那都是以命相托,被请求者几乎没有推卸的理由。忠兴大伯此时就像一头笨牛被人拖进了一滩烂泥之中,每前行一步,都有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的危险,但他却没有了后退的可能。老伴王引宝的一句话让他有了些底气:人家千辛万苦找到这儿,就是个讨口水喝的路人,你也得给瓢水吧。忠兴大伯有些被逼无奈地整理了一下粗布大褂,净了手,点了香,烧了纸,然后包了点纸钱灰,开始了他的“送”子仪式。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对夫妇临走前,居然将一张整五元的人民币放在了香案上,说是上的香火钱。

忠兴大伯平常给人瞧病,也就赚几个鸡蛋,或者两斤菜油,还从来没拿过人的钱。五元钱有多少?忠兴大伯掂不出分量,贫穷是不能以斤两来算的。按当时一个鸡蛋两分钱算,五元钱要买250个鸡蛋,250个鸡蛋放在堂屋里应该是白花花的一片。这让忠兴大伯又兴奋,又有些愧意,他明知一撮香灰能让人生子,是不靠谱的事,但他又不能推辞,更不能推辞的是来人还给了他五块钱的一份大礼,这就让他像吃了颗青皮李子一样,酸得口水流过之后还有那么一丝甜味。反正已是骑虎难下了,他只有把手中的活做下去,这就像栽秧割麦,季节到了,不下地都不行。刚开始忠兴大伯还正规正矩,按照程式走,烧香焚纸,作揖叩头,然后包一撮香灰,走人。接下来人越来越多,他也失去了耐心,来一对夫妇,从香案上包一撮香灰了事。忠兴大伯的愧疚之心已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是盯着香案上逐渐多起的人民币了。

正当人们为一群陌生人突然涌到村子里感到疑惑不解时,从忠兴大伯的老伴王引宝嘴里传出的几句话更让人震惊:一胎刮,二胎扎,三胎四胎永不发。这则谶言像梅雨一样下得整个村子湿漉漉的,生出可怕的霉斑。说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像阉猪一样开始阉人了。说是月桂树上的菩萨开始显灵,要趁这个时机,让没有生育的夫妇都能生子。大家在将信将疑中认定这个说法应该事出有因,王引宝平常笨嘴笨舌,少言寡语,她不可能编排出这么耸人听闻的话。

封闭的杂姓湾本来就不严实的外壳,就这么被一群不速之客轻易地挤碎了,就像一只鸡蛋被打破之后,蛋青蛋黄混在一起,摊在哪里都不好收拾。

荞儿住在湾子西头。这一年,荞儿36岁上铁树开花,稀里糊涂地为贵根家生了个儿子。荞儿是一株苦荞,像湾子里其他妇女一样,单薄的身子如随风飘落的一粒草籽,在并不肥沃的土壤上,静悄悄地缓慢地生长着,直到枯萎,烂在尘土里。湾子里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将她吹倒,荞儿如同一株纤弱的荞麦,细小的白花开过之后,跟其它庄稼一样开始结籽,荞麦的颗粒虽小,但也结实,结实得让日子并不显得慌张。

这些天,一拨一拨的外地人先是涌向湾子东头,然后又一窝蜂地涌到西头,在荞儿家周围打转。荞儿开始并没在意,以为这些人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湾子里打转。来的人多了,才发觉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她发觉一对对看来十分温顺的夫妇,只要见到她的孩子,眼神立刻大放光彩,先是惊讶,再就变得直勾勾的,鹰爪一样,要把她的宝贝儿子从她手中叼走似的,然后是一种惬意的满足,好像是做贼已然得手后的那种满足。荞儿怕见到这种眼神,这眼神如一柄锋利的锥子,直往人心里锥。忠兴大伯送子的事和荞儿扯上了关系,荞儿便预感到,这就是一坨“溏鸡屎”粘到了脚上,轻易甩不脱了。两年前,湾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一度让荞儿痛不欲生,随着儿子的出生,她已将那些挠心的往事像腌菜一样封存在坛子里了,为的就是淡忘。越是不愿提及的事,越是有人要提起,这些陌生人像是蚂蟥听到了水响,蜂拥而来,聚集在她的房子周围,一不小心就被叮上了。他们总是以讨口水喝、歇歇脚的名义,敲开荞儿的门。

荞儿被这群人搞得惊慌失措,为了躲避,打算回娘家过几天。趁湾子里吃晚饭的当口,荞儿简单地收拾了下,头上顶了条毛巾,抱着儿子准备出门。无意间自己的脸从柜台上的镜子里晃过,让荞儿有些吃惊。这面小圆镜还是出嫁时的一个贵重物品,好多年了,荞儿早已不再照镜子,镜面已有些模糊不清了。荞儿拿起镜子,用手擦了擦,镜子里的影像斑斑点点地呈现出来,明一块暗一块的图影让荞儿不敢相信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纤细的眉毛已经失去了黑亮的光泽,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完整的脸庞被镜子搞得支离破碎,像癞痢头上的疤痕黑一块白一块的。荞儿嫁给憨头憨脑的贵根,也是实属无奈。一个女人在出嫁之前,要想自己找个如意郎君,无异于未嫁先孕,那是要被千人指,万人骂的。一旦嫁人后,再去找个相好的,倒不会说成有伤风化,人们对此会当做风流韵事一笑而过。这并不是荞儿在为自己找什么借口,如果不能为贵根家留个后,为自己百年后有个养老送终的,一辈子等于白活了。这就是荞儿唯一的一点指望。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也是情非得已。荞儿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儿子,才匆匆出门。临行前再三嘱咐丈夫贵根不要跟别人说起她回娘家的事。荞儿做贼似的走出湾子后,心情才逐渐好了起来。

离湾子不远处的田野里,有个隆起的小土包,土包上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不知生于何年何月,寒来暑往,风霜雪雨,不知不觉中,长得枝繁叶茂,几个人都围抱不尽。荞儿回娘家要从这棵树下经过,走到树前,她肃然起敬地对着树作了个揖。荒野里的一棵树,原本并无特别之处,一旦大到让人不可理解时,就会受到崇敬。湾子里的人有个小病小灾,会到树前烧一沓纸钱,十有八九病就好了。如果有什么心愿,到树下许个愿,没准就能心想成真。这棵树做为神树的光芒照亮周围村子时,还是经杂姓湾的人传说之后。忽然有一天,杂姓湾人说这棵树就是月亮中的那棵月桂树,这棵树就因此而更加神奇了。杂姓湾和邻近的村子都是沿河而居,屋后的河流成半圆形划定,整个大湾子也就住成了弧形。让邻近村子里的人感到面有愧色的是,杂姓湾人独具慧眼,发现了这棵树的神奇之处。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倘若站在湾子中的高处向田野望去,就会发现一个奇怪的图形,整个大湾子仿佛就是天上月亮的投影,静静地安睡在大地上,田野里那棵孑然而立的树与月亮中的月桂树极为相似。这一发现不但让邻近湾子里的人钦佩不已,连杂姓湾人都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块风水宝地。究竟是谁独具慧眼,一语道破天机,有人说是忠兴大伯,也有人说是唐老爹,反正是杂姓湾人无疑。荞儿起先并不相信这些杜撰出来的故事,说的人多了,也就让你不得不信。后来所发生的事,她虽然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无论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平息满处乱飞的风言风语,荞儿也只能一口咬定:是月桂树上的菩萨显灵。月桂树四周是一片水田,田里灌满了水,压在水田里的红花草籽,沤出了一种酸酸的略带一丝甘甜的味道,雀鸟在田间地头上下翻飞,在啄食些什么。割麦插秧的季节,显然不是走亲戚的最佳时候,荞儿被一群陌生人搞得心烦意乱,只好选择出走。走着走着,荞儿就觉得后面有些动静,她下意识扭过头,果真有一对夫妇正紧紧追赶着她,这一发现让荞儿既慌又愤慨。天色尚早,太阳离远处的树影还高,无端地被人跟踪,让荞儿心里感到极不舒服。她索性放慢脚步,将包裹着儿子的衣服弄得严实些,看看那对夫妇究竟想干什么。来人并无恶意,只是走上前问道:你就是荞儿吧?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管我是不是荞儿。荞儿没好意地答道。能让我们看看你怀中的孩子吗?这对夫妇为自己的唐突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孩子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你们回家去看你们自己的孩子。荞儿的这句话似乎具有某种神力,让一对夫妇呆呆地站在了那里。荞儿也管不了这些,抱着孩子径自地离开了。走了很远,她才回过头去望了望,那对夫妇像一对泥人戳在那里,夕阳下,只剩下两块忧伤的剪影。让荞儿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因为她的逃离而结束,其中的两对夫妇居然东打听西打听地找到了她娘家的住处,搞得娘家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围在她身旁,刨根问底,喋喋不休。

荞儿只好像一名罪犯,被一群不明身份的执法者押解回了自己家里。

说水可以点燃灯,这话肯定有人不信。说月桂树上的菩萨显灵,授意忠兴大伯送子,且荞儿的儿子就是例证,这话就容不得人断然摇头。探访杂姓湾的一对对夫妇,还在一拨一拨地来,并且有增无减,这些人傍晚时分偷偷摸摸地进村,早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只有六指队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诸如此类的说法无动于衷。做为一队之长,对村子里发生的事他绝不会充耳不闻,反正六指队长显得异常镇定。

倒是另一个传闻让六指队长十分警觉。听说忠兴大伯在送子的同时,香火钱收了不少,多得要用麻袋装。他多方打听,明察暗访,似乎急于证实这一传闻的真伪。

从“开秧门”到现在,大家都在起早摸黑地忙,早秧插得差不多了,端午节也就快到了。这天,六指队长把挂在自家门前槐树上的铁犁头敲响之后,宣布了一则让人激动的消息,说是今年上面允许划龙船了,还要举行龙舟大赛。大家听了先是有些振奋,继而便将信将疑地走开了。划龙船的消息传开后,大家并没有不当回事,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可能只是说说而已。信不信由你,有没有就由不得你了。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端午节划龙船还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每到这个节气,人们便把队里最好最大的船做一番修整,再请来木匠师傅,打一个“撮头”,在撮头上雕出龙头,套在船头,一条龙船就成了。各家各户挂好艾蒿,吃了粽子,就等着去看龙船了。自从大搞破四旧立四新之后,划龙船的事就再也没人提及。

这天晚上,六指队长把唐老爹、胡怀章、蔡家旺几个头面人物喊到自己家里,开始合计今年划龙船的事。生产队管事的也就是一个队长,一个会计,一个管理员,队长负责全村的大事,会计负责计工分,管理员负责管理仓库,分工明确,职责清楚。在决定重大的事情时,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老人,合计一下,事情就办成了。也不知是六指队长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这次商议划龙船的事唯独没喊忠兴大伯。

好多年都没划龙船了,今年还要比赛,得好好准备准备。六指队长说。

关键还是龙船的问题,原有的撮头、桡子、龙头早就被一把火烧掉了,现在得重打锣鼓重开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话就逐渐引入正题。

反正得从头来,不如我们打一条新船,今年划了明年还可以划。六指队长说。

说到打船,气氛顿时严肃起来。要打船,就得有钱,钱从哪里来?每年划龙船的钱,都是各家各户摊派的,热热闹闹过个端午,吃粽子、看龙船是必不可少的事,虽然大家都很热心,但是拿钱时还是有些不情不愿,要打条新船,那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摊到谁家头上都为难。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气氛,像一团火被一瓢冷水泼灭了。

大家都当心钱的事吧?今年造船不要各家各户出钱,怎么样?六指队长打破了沉默。

说起粑粑不用米做,不从各家各户摊,难道从路上去捡?蔡家旺小声咕噜着,旁边的人都跟着附和起来。六指队长并不急于说明原委,等大家七嘴八舌说得差不多了,才正色道:钱的事我来负责,但必须得请唐老爹出马。唐老爹正把新摁上的一锅烟叶子叭叭地吸得忽明忽暗,六指队长的话让他一口烟喷得不顺,呛得咳嗽起来,他没有立即说什么,继续抽他的烟。大家颇为兴奋地要六指队长说得明白些,但六指队长反而开始卖关子:山人自有妙计,说穿了就不灵验了。闲扯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六指队长的山人妙计,在大家看来也只是画饼充饥,当不得真。

六指队长把一行人从家里送出来的时候,月亮已高高地悬在了天空。月色很好,月亮中的那棵月桂树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瞧见那个正在砍树的人的身影。六指队长故意把落在后面的唐老爹拉住,耳语了一阵。对于六指队长的话,唐老爹未置可否,嗯哈了两声就分手了。

等六指队长回头看时,在唐老爹一行人走过的小路上,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对对摸进杂姓湾的陌生人。六指队长得意地笑了一回才进屋。

没过几天,来杂姓湾的一对对神秘的夫妇突然涌向了唐老爹的家。有人私下里议论:忠兴大伯只不过是个小角色,在他那里求的“子”,多是女儿,而唐老爹才是真神,想要儿子,到唐老爹那儿去求,一求一个准。

忠兴大伯这段时间昼伏夜出,殚精竭虑,人瘦了一圈,突然间被人当做神供奉,让忠兴大伯觉得自己真的有了某种神力。他坐在神的位置上悠然自得,几乎忘了神的宝座所安放的地方。近几天,来求子的人明显少了许多,从天而降的香火钱自然也就少了许多。老伴王引宝在村里转了一圈,回来对他说:好多人都往唐老爹家里去了。这让忠兴大伯如梦初醒,一下子从神的位置上跌落到现实中。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掌控这一切的除了月桂树上的菩萨,还有一只无形的手。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在这场游戏中,他只是被人牵着的一只风筝,风筝的线一动,他就得悬在空中打哆嗦。两年前,那桩让他耿耿于怀又无可奈何的事,像过皮影戏一般浮现在眼前。荞儿三十六岁开胎,一生就是一个儿子,还真是件稀奇事。说起来,这事还真的与忠兴大伯有关。为了生养,荞儿多次去求忠兴大伯,忠兴大伯也乐意解人之难,全心全意地为荞儿想法子。那段时间,虽然旁人的闲言碎语很多,但荞儿有了身孕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随着荞儿儿子的出生,忠兴大伯满以为会堵住一些人的嘴,让自己有尊严地解脱出来。事实上,深藏于忠兴大伯心底的隐秘,还无时不让他既热血沸腾而又无地自容。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忠兴大伯以为自己已做得滴水不漏的一件事,却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后果。他明知是中了别人的招,但就是有苦难言。

生产队的禾场离湾子有一箭之地,很像是湾子伸出去的一个巴掌,全村人吃的穿的用的都得先在这个巴掌上摊开。稻子熟了,一捆捆的稻子被男人们肩挑船运地搬回来后,在禾场上摞成堆,等到有满月的夜晚,再将稻子在禾场上铺开,用牛拉着石磙碾下谷子,卖完所有任务粮后,剩下的就是一湾子人的口粮了。棉桃炸了,妇女们一人一个大包袱系在腰间,将棉花摘下来,然后一个个孕妇般地挺着个大肚子,把雪一样白的棉花在禾场的架子上摊开、晒干,交完任务后,剩下的分到各家各户纺线织布,换回一身新衣服。那天月十五,轮到忠兴大伯和贵根一同赶场。忠兴大伯要贵根牵来一头大牯牛,把四架石磙一字排开连在一起,就开始赶磙了。石磙碾在厚厚的稻子上,像人翻滚在铺好的新婚的床上,一种清香一种期待,让人的心都是软软的。忠兴大伯更是觉得这个夜晚有着天作之合的绵绵情意。事后,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做好的笼子,只等他往里面钻。这个笼子就像捕捉黄鼠狼的长长的木笼子一样,笼子里放着的香饵,散发出不可抵挡的味道,循着味道往前走,等进了笼子,踏中机关,才知道后悔莫及了。忠兴大伯叫贵根牵来了牛,他将轭头缆子在牛颈上拴好后,留好合适的长度,把四架子石磙连在了一起。这些细活贵根做不来,只能他动手。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赶着牛转了几圈,忠兴大伯才得意地将牛绳交给了贵根:来,你来试试。贵根接过牛绳,手中的柳条在牛屁股上没轻没重抽了下,叉角牯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得有些发懵,噌地朝前窜了几步,恨不得要发毛。不要打它,你顺着它的架势朝前走就行。忠兴大伯交代道。正说着牛要拉屎了,牛也跟人一样好懒屎懒尿,也好,免得跟他说上半天。忠兴大伯随手抓了一把稻子,双手捧着站在牛屁股后面,热气腾腾的一大坨牛屎捧在了忠兴大伯手上,半点都没有留在稻场上。看到没有,不能让牛把屎拉在稻子上了。赶稻场的事,防止牛把屎拉到稻场上恐怕是最重要的细节了,一旦有误,让牛把屎拉到场子里,那这个赶场的就会名誉扫地。贵根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得不多跟他说几句:我赶上场,你赶下场,你先睡一会,完了我叫你。忠兴大伯吩咐完,接过贵根手中的牛绳,从外场开始碾起。

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天空无云,月亮更显得清纯、透明。一阵风掠过,月亮里面的那棵月桂树仿佛随风而动,墨绿色的树叶哗哗作响,树底下的人幽幽的叹息声也侧耳可闻。忠兴大伯觉得那个被罚的人根本就没在砍树,他举起的斧头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的眼睛或许正盯着美丽的嫦娥。想到这里,忠兴大伯暗自笑了。难得在一个清静的夜晚仔细观察他自己参与杜撰的一个神话,关于湾子中间的树就是月桂树的说法,是不是他忠兴大伯最先发现的无关紧要,反正这件事与他有关就行。

下半夜的时候,月亮正正地悬在半空,月色把整个村子漂洗得清亮。只有知更鸟还在林间穿行,一边走,一边发出老人一样的咳嗽声,时断时续,显得十分怪异。忠兴大伯叫醒贵根之后,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才侧身摸进了荞儿的门。

荞儿向忠兴大伯求子是情真意切的,开始是忠兴大伯不忍心让荞儿失望,装香化烛地应付着,每个月初一十五,荞儿都要到忠兴大伯家里去一趟。荞儿长得并不好看,但也不像那种黄皮寡瘦,一看就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荞儿是要屁股有屁股,要胸脯有胸脯的女人,嫁给憨头贵根好多年,肚子里总是没有动静。贵根不急,荞儿急。荞儿又还是个有些心计的女人,总想为贵根家生个一男半女,求神拜佛,寻找偏方,希望能有个圆满结局。湾子中间的月桂树,让荞儿萌生了一线希望,她之所以那么相信忠兴大伯,还不如说她相信的是月桂树上的菩萨。至于后来她敢于得罪六指队长,一切按忠兴大伯的所说的去做,她固执地以为,那都是神的旨意。

事后,忠兴大伯才恍然大悟。这天晚上,从上半夜到下半夜一直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偷偷地盯着他,这双眼睛就像藏在云缝中的某颗星星,你看不见它,它却瞧得见你。无论你做得多么堂而皇之,它都能看清楚你内心的那点肮脏事。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忠兴大伯羞愧万分,上天无路,就是没有梯子他也想往上爬,下地无门,即便是个洞他都想往里钻。忠兴大伯在窗前咳嗽了两声,荞儿就把门开了。万万没想到的是,忠兴大伯刚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贵根鬼使神差地返了回来,撞开门的声音像平地一声炸雷,把忠兴大伯炸得魂飞魄散,慌乱中只好拧着褂裤,在毫无遮拦的月色中飞奔。忠兴大伯赤身裸体地在前面跑,贵根一边高喊着赶强盗,一边操起扁担在后面追,追得雀鸟乱窜,追得月光摇曳。

这件事让杂姓湾人好长时间用不同的版本讲述着同一件事,有的偏重于屋内情景,说是贵根在自家床上按住了赤裸裸的两个人,有的偏重于屋外追赶的过程,说是要不是屋后那片茂密的树林,被追赶的人绝对有脑袋开花的危险。忠兴大伯好长时间就得自己是光了屁股站在众人面前,连菩萨也不肯附身。没过多久,荞儿奇迹般地怀上了孩子,人们也就不再关心那晚贵根追赶的究竟是谁了。杂姓湾人总是健忘的,大家更乐意为时下发生的事找出理由。荞儿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是不容置疑的,至于她怀上的是不是贵根的孩子这并不重要,为了找一个更为合理的说法,大家一致认为,是月桂树上的菩萨显灵,送给了荞儿一个儿子。

唐老爹言语不多,人也正直,一脸严肃相,自然也就德高望重。湾子里夫妻拌嘴,婆媳相争,都得找唐老爹评个理。唐老爹一把不偏不倚的尺子,让人服气,即使心里不服嘴里也得服,要不会招致一湾子人的唾弃。唐老爹的话你都不听,那你还听谁的?唐老爹说得都不在理,那你还知不知道有天理?恰恰是对于忠兴大伯那些真真假假的事,唐老爹不置可否。从唐老爹不屑一顾的神情来看,忠兴大伯的那点雕虫小技,他心里明亮得很,要不是因为怕人说他唐老爹与忠兴大伯抢风头,唐老爹早就有话要说了。六指队长与唐老爹一起商议划龙船的事,并要请唐老爹出山,着实让他有些为难。唐老爹原本不太相信月桂树送子一说,但那些千里迢迢来求子的人未必都是傻子,如果是空穴来风,哪会传得那么神乎其神呢?以忠兴大伯的那点能耐他不可能有送子的本事,但这并不妨碍月桂树上菩萨显灵。唐老爹认为,人们只要到月桂树下去求个神许个愿就行了的。说穿了,忠兴大伯只是以此为幌子,赚那些远来的无知的人香火钱罢了。月桂树是整个杂姓湾人的树,为什么让他一个人独占呢?如此这般一想,唐老爹就觉得有必要答应六指队长的请求。要弄就得弄出个模样。唐老爹之所以答应了六指队长的请求,是因为他也有自己的秘密武器。

唐老爹家里有一尊镀金的小菩萨,也不知是哪代祖宗传下来的。唐老爹一直当宝贝一样供奉在神龛上。小巧玲珑的菩萨,全身镀金,一副富态相。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无忧无虑地望着人世间,似乎要把一切都望得美好起来。两只手悠闲地安放在膝盖上,只要挥动,人间一切不平事就会被轻轻抹去,只留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那会儿,唐老爹提心吊胆地收起了这尊菩萨。谁知这件事到底还是被一群红卫兵小将知道了,硬是逼着唐老爹交出封资修的东西。那天晚上,一群人浩浩荡荡闯进唐老爹家:交出牛鬼蛇神,不交就砸烂你的狗头。红卫兵恶狠狠地呼着口号。管你年老年少,尊卑长幼,只要是封资修的东西都得跪在红卫兵脚下。开始唐老爹还真的被这种从未见过的架势吓住了,差一点就要将菩萨拱手托出。哪来的菩萨?哪来的菩萨?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唐老爹的家人急了,纷纷围拢来卫护着唐老爹。唐老爹这才有了些底气,矢口不承认有什么菩萨。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明天就来抄你的家。红卫兵临走时撂下了狠话。

唐老爹一夜无眠。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说到做到的。他说要抄你的家,你就是天王老子,也阻挡不了。唐老爹的家和湾子里其他人的家一样,吃的用的都在队里禾场里摊着,简简单单的几件日常用具,像癞子的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想藏个什么东西不被人发现还真不容易。唐老爹就是唐老爹,想出了个绝法子。他找来一块塑料布,将菩萨细心地包裹起来。一边包裹,一边禀告菩萨:菩萨啊,这样作践您可不能怨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也是您的一劫啊!然后又腾出一个宽口酱菜坛子,将菩萨塞了进去,封去坛口,用绳子将坛口系了,沉到了屋后的小河里。这是作的什么孽啊?对菩萨的敬重,是祖宗八辈传下来的,即便有人不信神鬼,在菩萨面前也不敢造次。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才不管你那一套,他们就是要将牛鬼蛇神踩在脚下,以展示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这样一想,唐老爹也释然了。管它用什么法子,只要让菩萨能躲过一劫就行。

第二天,红卫兵把唐老爹的家抄了个底朝天,最后也只能是无果而终。过了段时间,唐老才将菩萨请了出来,镀金的菩萨在比地狱还要黑暗的河边淤泥中藏匿了许久,仍然跟没事一般,依旧一脸灿烂的笑。唐老爹将菩萨擦干净后,收藏好,再没示人。

世道变了,菩萨也该露面了。唐老爹的秘密武器就是要把这尊菩萨供出来,让求子的人来朝拜。和忠兴大伯相比,唐老爹神龛上的菩萨是忠兴大伯所没有的,唐老爹身上的菩萨也要比忠兴大伯威严得多。

唐老爹将菩萨供在神龛时,突然就觉得真的有菩萨附在了自己身上。三跪六拜之后,他定定地望着笑容可掬的神像,心里显得宁静了许多。

六指队长编排妥唐老爹的事后,就像排好了田里的活路,在一旁静观其变,等着看地里的庄稼噌噌地往上长,等待收获的日子到来。

六指队长每天早上都要到村子里转一圈,这已形成了习惯。他把两只手剪在背后,低着头,慢慢地走,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更像是在寻找昨夜丢失在小路上的金元宝。

湾子里的早晨,最初的一道风景线并不是日出。似亮非亮时,一去二三里的公鸡叫声此起彼伏,逐渐沸腾成一锅烂粥。公鸡的声音停歇后,母鸡起床了。母鸡起床的声音显得琐碎,窸窸窣窣,没有公鸡的干净利落,有些稀里糊涂。“吱呀”一声,谁家的门开了,随后轰的一声,鸡们争先恐后地涌出门外。各家各户的禾场上也就有了鸡们喜气洋洋的笑声。公鸡和母鸡泛性的爱情此时才真正开始。公鸡雄性激素地伸个懒腰,母鸡便脸色酡红半含情地一下一下点头,动作暧昧得让公鸡体会出与之有半世情缘。母鸡这么一点头,公鸡那么得意忘形地一叫,双方便慢慢靠拢,此时,公鸡会拎起一条腿,张开漂亮的翅膀,围绕母鸡醉心地开始转圈,圈着圈着,母鸡腿一软做出个下蹲动作,公鸡便驾轻就熟地踩到了母鸡背上。这并不是六指队长观察得仔细,而是湾子里的早晨的确没什么可供欣赏。

六指队长像一只贼眉鼠眼的公鸡,暗地里寻找着中意的母鸡。此刻他昂起头,竖着血红的鸡冠,步履诡秘地走到了荞儿门前。六指队长习惯性地放慢脚步,朝门前看了看,除了一群啄食的鸡,见不到半个人影。有一段时间,六指队长无论睡得多晚,他都会早早地起床在村子里转上一圈,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在为队里的事操心,其实他是要在早上见一见荞儿的面。早晨的太阳刚冒头,各家各户的鸡已经放出来了,刚刚起床的荞儿,将披散着的头发,用一条毛巾松松地拢在一起,衣服还未穿得周正,胸前的一颗纽扣松开着,她端了个撮箕,倚在门框上,细心地喂着鸡,一副倦慵的样子,像是沉迷在昨夜的欢娱之中,楚楚动人。每当六指队长路过时,荞儿会向他投来一种躲躲闪闪的眼神,眼神中略带一丝期待,又隐含着一丝幽怨。六指队长被荞儿这种眼神搅得魂不附体而心满意足,他就觉得荞儿这个尤物是杂姓湾最漂亮的女人。爱不够,看不够。自从忠兴大伯黏上荞儿后,六指队长就再也见不到荞儿的身影了。每天早上,无论是早起,还是晚来,他见到的总是一群鸡,见不到喂鸡的人。六指队长不知道忠兴大伯究竟对荞儿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至于荞儿那么绝情地不再理会他。后来才知道,荞儿为了生个儿子,找忠兴大伯求子,忠兴大伯这个老不正经地偷走了他的荞儿。六指队长对忠兴大伯恨之入骨,但也只能忍气吞声。这种事又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六指队长只好在暗地里使招。

划龙船的事只是一个由头,六指队长跟唐老爹合计好,由六指队长把那些来求子的陌生人引到唐老爹家里,事成之后,唐老爹拿出一部分钱来为村里打船,并且说明了,唐老爹拿多少,他一定要让忠兴大伯也拿多少。月桂树是杂姓湾的树,月桂树上的菩萨也就是杂姓湾的菩萨,这理到哪儿去说也是说得通的。

六指队长转到唐老爹门前时,唐老爹才起床。晚上忙于送子,睡得晚。唐老爹不用六指队长开口,大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贰元、伍元,还有些零角票,花花绿绿的一堆。这是香火钱,我分文不取,拿去做打船用。唐老爹说。六指队长不慌不忙地清点了下,一共是58元5角。这样,回头我要蔡家旺写个条给你。六指队长说。什么条不条的,能用在正经事上就行。唐老爹就是唐老爹,言出必行,绝无半点私心。六指队长数着花花绿绿的一堆票子,为唐老爹与他的默契暗自得意。话不能这么说,一人为私,两人为公,一是一,二是二,你为村里做的事,得有个印记的。要不这钱我拿去自己用了也说不清楚。再说,这钱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出,是吧?六指队长把钱收好了,准备出门。唐老爹又补了句,还有些鸡蛋、红糖之类的东西,拿些去吧?六指队长心里咯噔了一下,一想还是不拿为好。留着你自己慢慢吃吧。说完便离开了唐老爹的家。

六指队长把自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齐根放倒了。这棵大槐树虽然比不上湾子中间那棵月桂树,但也是有些年头了的一棵大树。槐树枝杈上长出的枝杈都有碗口粗细。他放他自家的树,别人也无话可说,问题是槐树枝上挂着的那块生了锈的铁犁头,对村里的人来说特别重要。这片与泥土摩擦了无数时日的犁头,身子骨看起来显得瘦小了许多,六指队长把它用铁丝穿了挂在槐树上,就有了特殊用途。一年四季,犁头敞露在风雨中,满是斑斑锈迹,唯有中间那块地方,亮铮铮的,像一片锣的锣眼,那是被六指队长锲而不舍地敲出来的。每天早晨,只要听到槐树下发出当当当的声音,出工的人便会扛了农具朝田间走去。第二天的活路是先天晚上就安排好了的,蔡家旺既是会计又是记工员,蔡家旺翻开他那个记工本,将各人所做的活路以工分的形式记录在案后,六指队长就开始指派第二天的活,到了月底,把工分拢个堆,凭工分分粮、分草,凭工分吃饭。无论是人五工五,还是人六工四,要分粮食了,家里的人头占一半,或者占六成,按上面的要求来,倒也公平,六指队长的权力就是可以指派你干点轻活或者重活,可以偷偷地私分点上面不让分的粮食或者棉花。这点权力就让六指队长在生产队里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荞儿的丈夫贵根老实巴交的,有一身蛮力,以前挖塘泥、挑大粪的事都是他包揽了,自从六指队长跟荞儿有了一腿后,贵根也跟着讨了些好,至少把那些脏活累活从他肩上卸下了许多。槐树上的犁头被摘除后,用什么来号令全村呢。蛇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三军无号令,那不是一盘散沙?众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其实六指队长心里明亮得很,他早已知晓,这个犁头他已经敲不了多少时日了。上回公社开会,就透漏出消息,说是要分田到户了,并且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实施了。六指队长想,即便他还是队长,分田到户后,各家种各家的田,各家干各家的活,这个犁头也就该寿终正寝了。他要趁这个当口再行使一回队长的权力,为队里做件事,既有那么一点私心,但也是为全村人留个念想。

放倒大槐树,是六指队长整个计划中一个细节。村子里要打造一条新龙船,并且要以唐老爹做挡箭牌迫使忠兴大伯“出血”,做为队长没有大公无私的举动,哪能以理服人呢?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六指队长拿到唐老爹那堆花花绿绿的票子之后,看人的眼色都高傲了几分。他像唤小猪小狗似的把蔡家旺唤了出来。要他找邻村的涂木匠打个招呼,隔日开始打船。

六指队长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并且想好了接招的一招一式,才步履悠闲地去找忠兴大伯。

这天中午,阳光灿烂。油菜花开了,开得黄澄澄的,每一朵花仿佛是小鸡仔屁股蛋子上的那团黄绒绒的毛。红花草籽、蓝花草籽开得艳艳的,就像新媳妇回娘家穿戴的红配绿的衣裤,打扮出一种暧昧的味道。满村子的杂草、树木,绿油油的叶子上滴得出水来。几只花蝴蝶在篱笆上自由自在地飞,把六指队长的心情飞得艳丽无比。其实他对新龙船的渴望,对划龙船的向往,远远赶不上能看到忠兴大伯一脸的惊愕。提到忠兴大伯,他就会想到荞儿,想到荞儿他就会更加痛恨忠兴大伯。他对忠兴大伯的痛恨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恨,但他并不把这种痛恨放在脸上,而是深深地埋在心底。贵根拿着扁担赶强盗的那个夜晚,有人说他当时就躲在暗处瞧着。更有甚者,说那件事就是他六指队长导演的,说他就是皮影戏后面那个掌管条子的人。对于这些议论,六指队长不置可否,更何况这些话这也只是背着他说说而已。

六指队长把个外八字步迈得像两只轻盈的蝴蝶翅膀,扑闪扑闪就停在了忠兴大伯门口的茅厕旁。原本无屎无尿的他突然打了个尿惊,觉得要解个手才行。进到茅厕,内壁上影像模糊的八卦图只剩下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朝外张望着,六指队长每次见到这个图案就会萌发一种冲动,他从裆里掏出阳物,对准八卦图,一泡尿射过去,顺势画了个圈,他不相信这是什么神物,他觉得这就是忠兴大伯骗取荞儿信任的鬼把戏。一泡尿淋上去后,六指队长突然觉得图案变得清晰起来了,尤其是那两只一黑一白的眼睛,鼓鼓地望着他,恨不得射出光来,他狠狠地对着图案啐了一口,还是有些胆怯地退出了茅厕。

忠兴大伯正躺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养神,泥壁上的一只蜜蜂在嗡嗡嗡地飞,这些小蜜蜂在泥壁上钻了许多洞,多得密密麻麻,连它们自己都找不准哪个洞是属于自己的。忠兴大伯看着看着,睡意袭来,正要眯缝下眼睛,就见六指队长一步跨进了屋,跨得忠兴大伯毫无准备,睡意全无。

今年要划龙船了,邻村都动起来了呢。落座后,六指队长说。

哦,我年纪大了,举不起桡子了呢。忠兴大伯说。

原先那条船早已破损,撮头也散架了,几片桡子像枯叶一样也不知卷到哪里去了。六指队长并不接忠兴大伯的话。一只蝴蝶从门前飞过,可它并不飞走,只是定定地悬在空中,似乎半空中横放着一根飘逸的花枝。

忠兴大伯朝门口望了望。那个龙头呢?记得龙头还是用一块上好的木料雕刻的呢。那真是活灵活现的好龙头啊。忠兴大伯自言自语着,他也不接六指队长的话茬。

忠兴大伯此刻心里是五味杂陈,又不好发作。他明知六指队长记恨于他,时刻小心提防,但还是免不了时不时会中招。你六指队长要是能给荞儿生出个儿子,还用得着我担惊受怕、劳神费力吗?让贵根操着扁担追的那个夜晚,除了你六指队长使坏,哪有那么巧的事呢?贵根怎么可能就准确无误地知道家里闯进了贼。你让我丢人现眼,差点闹出人命,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吧,何苦又弄出个唐老爹来抢我的饭碗呢?

队里要新打一条船,我放了槐树,唐老爹拿出了些钱。六指队长心平气和地说。听到这话,忠兴大伯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想开口说什么,没说,又躺了下去,两片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

唐老爹的意思,也是我们大家的意思,你是不是也意思意思下呢?六指队长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地上的一只蚂蚁将体积几倍于自身的猎物,吃力地背着行走。他没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好。他唐老爹出多少,我出多少。行了吧。躲是躲不过了的,好在只是出几个钱,蚀财免灾。忠兴大伯的嗓门提高了许多。沉默。两个人有一会没话。

临走时,六指队长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为乡里乡亲的一个热闹意思。

我也是这个意思。忠兴大伯起身送客。

摸黑进村的外地人,还在陆陆续续地一拨一拨地来。

杂姓湾已没有了先前的躁动,似乎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杂姓湾就是一团死水,任你丢下什么重物,激起多大的涟漪,只要给它一定时间,它都会将一切消弭于无形。杂姓湾这种处变不惊的架势,让那些外地人又多出了几分崇敬。他们心平气和到唐老爹家里坐坐或者到忠兴大伯家里坐坐,然后去看看月桂树,或者到荞儿家门前晃悠晃悠,静静地、心照不宣地、顺理成章地来,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只是到唐老爹家里去的人明显多于到忠兴大伯家里去的了。

对于最近发生的事,荞儿开始还显得有些慌乱,继而也就懵懵懂懂,一脸平静。这并不是她有处变不惊的风范,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已让她有些麻木。荞儿总是以为,凡是不好的事,随着日子的拉长,都会像风一样飘过的,时间长了,留下来的总是些可人的事。荞儿想好了,要在端午节之前为儿子搞个抓周仪式,也算是讨个吉利。

这天早晨,开始下雨,是那种雾雨,颗粒不大,雨线的密度大,整个村子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远处田间的水面上像蒙上了一层蒸汽,湾子中间的那棵月桂树似真似幻地漂浮着,没有了根基。近处的小路上、树林间,缠绕着一圈的白雾,像是哪家灶膛里的湿柴熰出的白烟。

一大早隔壁三家帮忙的都来了。除了娘家的亲戚,就是湾子里的一些人,客不多,但礼数是要到堂的。按常规,六指队长理所当然地做了知宾先生。杂姓湾就那么几户人家,一家做事,全湾子的人都来帮忙。无论平日这家和那家是否有口舌,都得放下龃龉去凑凑热闹,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帮忙的也是做客的,做客的也是帮忙的。唐老爹、忠兴大伯一行人等自然都得到场。

抓周是一种古老的风俗,无论男孩女孩,到了周岁的这天,家里便会把亲朋好友请来,大家围在一起,在桌上摆上一些物品,把小孩放在桌上,让他任意去抓。先抓什么,后抓什么,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据说可以预测这个孩子将来的爱好和志向。这也是亲朋好友们以示庆贺的一种方式,抓周仪式过后人们也就忘了,小孩长大成人,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若干年后,某人发迹了,人们偶尔会提及他抓周时候的表现,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六指队长大呼小叫地要人搬来了八仙桌,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几样抓周用的物品。一个戥子,一个砚台,还有一盒胭脂。尤其是那个已陈旧得失去了戥星的戥子,只有在药铺或金银首饰店里才能见到的,年轻人根本不知为何物。烧完香,敬过神,屋外的鞭炮就炸响了。六指队长郑重其事的叫喊着,要荞儿把儿子放在铺了红布的八仙桌上,众人围在一起,像看猴把戏似的看不知所措的小孩表演。

这时屋子里突然挤进一群陌生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们浑身湿漉漉的,腿上沾满了泥水,看样子是赶了很远的路。这些人风一样卷进来后,便不顾一切地挤到桌前,有的还伸出手,做出要摸一摸小孩的头。正在聚精会神地玩弄桌上物品的孩子,似乎受到了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泡尿就尿在了桌上。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之际,荞儿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孩子闪进了房内,好像怕人抢走了一般。好端端的抓周仪式也只好草草收场。

杂姓湾的席面,排座次很有讲究。 “爷亲有叔,娘亲有舅”, 荞儿娘家来的是孩子的舅舅,这个上席无疑是舅舅坐,只需找个辈分相当的陪坐就行了。上席排定了,其他人按长幼尊卑依次落座就可开席。两桌客,座次的安排并不复杂。唐老爹和忠兴大伯都是村里有名望的人,在主桌上陪舅舅就行了。

人没到齐,湾子里的狗一只不落地全到了,它们在桌子下面穿梭似来回跑动,似乎闻到了骨头的味道。有两只狗被人踢得汪汪汪地跑出门,然后装出一副可怜相,在门口呜咽一阵之后,又挨挨擦擦地溜进了屋。刚开始,大家还斯斯文文地劝着酒,小声说着话,酒过三巡,话就逐渐多了起来。酒半酣时,六指队长跑过来敬酒,好听的话尽往感情深处说,三下五除二,把一桌人都灌得有些晕乎起来,相互之间少了平时的设防,说话的声音也就大了许多。六指队长异常兴奋,拉着忠兴大伯喝,拉着唐老爹喝,拉着忠兴大伯和唐老爹一起喝,一个劲地敬酒,敬得虔诚之极。忠兴大伯本来酒量小,又不好推辞,在六指队长的怂恿下,几杯酒下肚后,戒备心理在酒精的稀释下逐步土崩瓦解,喝得满面红光,喝得高声大气了。六指队长趁着酒兴,摇摇晃晃地来到忠兴大伯身边:你是我们杂姓湾的贵人,也是荞儿的贵客,来,再敬你一杯。忠兴大伯已经分不清六指队长是否话中有话了,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哪里哪里,托、托大家的福,菩萨保佑呢。忠兴大伯显然已有些口齿不清。六指队长朝桌底下抢食的狗没轻没重地踢了一脚,只顾啃着骨头的大黄狗,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六指队长一脚踢得莫名其妙,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嚎叫着跑向了一边。六指队长索性挤到在忠兴大伯旁边坐下,推心置腹地说着话。六指队长不知在忠兴大伯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忠兴大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到了唐老爹面前敬酒。此时唐老爹的酒已经喝完,一个要敬,一个不喝,推推搡搡中,唐老爹一起身,把本来就摇摇晃晃着的忠兴大伯掀得一屁股塌在了地上,引得大家一阵轰笑。忠兴大伯正要借势发火,六指队长快脚快手地将他扶了起来,送出了门。

忠兴大伯回到家里虽然没醉得人事不省,也成了一堆烂泥。酒醉心明,他的印象中,唐老爹太不给他面子,无情地拒绝了他,并且还对他怪怪地笑。尤其是六指队长最后附在他耳边所说的那句话,让他如刺在喉。六指队长说,是唐老爹传出的话,说荞儿的儿子与忠兴大伯有些相像。

十一

一个湾子里出现了两个送子的菩萨,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蹊跷。一山不能容二虎,二虎相争已经是箭在弦上的事了。这天晚上,杂姓湾上演了一台菩萨打架的好戏。

最先知晓这件事的是六指队长。事隔多年,人们私底下还在议论,这应该是六指队长亲自导演的一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武打戏。杂姓湾的人看过各种的打架,唯独没见过菩萨打架。夫妻间吵嘴打架,多是做个样子,也有从屋里打到屋外,掀桌子摔碗,打得头破血流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再怎么打也打不过日子,日子还得磕磕碰碰地过。隔壁三家吵嘴打架,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事,这家的猪拱了那家的菜园子,那家的牛踩坏了这家的篱笆,间或有因为偷鸡摸狗的事发生争斗,闹过打过也就过去了。集体群殴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江汉平原上,水的问题是一个难以言说的话题。干旱少雨时,争一口水,就是争一丝活命的机会,那就得以命相搏。遇上涝灾,就得往外排水,少一分水就会多救活一片庄稼,那也得以死相争。杂姓湾的人曾经与邻村的人打过一大架。为争一条水渠的水,一边要放,一边要堵,结果全村人出动,钎担、铁锹、榔头、棒槌,能做武器的东西都拿上了,甚至还动用了冬天到湖面上打野鸭的火铳。

夜半时分,杂姓湾的人差不多都已进入了梦乡,一场菩萨打架的事正悄悄进行。

月光不是很好,大队禾场上陆续出现了三个人影。一个是忠兴大伯,一个唐老爹,还一个自然是六指队长了。六指队长既是见证人,又是裁判。这件事虽说是由他唆使的,但事件发展到这个结局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荞儿请客的那天,唐老爹让忠兴大伯丢尽了脸,忠兴大伯也觉察到是六指队长在从中作祟,但你唐老爹也不该一点情面也不讲。拿送子的事来说,本来那群外地人是冲着我忠兴大伯来的,你唐老爹出来横插一杠子,那不是明摆着和自己作对。即使是六指队长再怎么唆使,你自己也是可以左右的。接下来的事,更让人气愤不已,划龙舟也好,打龙船也好,处处都可以看到唐老爹挤兑自己的招数。尤其是你唐老爹不该把一件已过去了的事,又重新提起,荞儿的孩子像谁,本身就是个敏感的话题,有些事是不可明说的。忠兴大伯越想越生气,把对六指队长的怨恨一起迁怒于唐老爹了。

忠兴大伯也不管会不会上六指队长的当,从家扛了条长凳,拿了香炉,捏了三炷香,怒气冲冲地直奔禾场,只等唐老爹的到来。

唐老爹年长几岁,对这件事本来还疑疑惑惑,在六指队长的挑拨下,显得怒气冲冲。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既然是他忠兴大伯要斗法,岂有退却之理。再说,如果不去赴约,说出去也是很没面子的事。既然是菩萨打架斗法,那肯定不能如同常人打架斗殴一般,唐老爹听从了六指队长的话,搬了条长凳,慢慢悠悠地也来到了禾场上。

两条长凳在禾场上面对面地摆好,长凳上分别摆上了香炉,插上了香,斗法就这样开始了。菩萨如何斗法,对于在场的三个人来说,都是匪夷所思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个“斗”。香炉里的香在微风中烧得旺旺的,三个人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难怪后来有人说,这天晚上,大队里的禾场上闹鬼了,两团鬼火飘飘忽忽,迟迟不肯离去。香已烧到半截了,夜深人静,水塘边的青蛙依然鼓噪着,没有停歇的意思,似乎也在等着看一场好戏,草丛的小虫,开始是屏声静气等了一会,此时也骂骂咧咧地叫开了,所期待的事并没发生,觉得无聊之极。六指队长觉得这样玩下去太没意思,他自己也开始呵欠把口了。事件的爆发不知是来源于一声细小的咳嗽,还是来源于一阵风的打扰,说开始就开始了,来得异常突然,没有任何先兆。六指队长刚转了个身就听得砰的一声,像是一团泥巴从远处甩到人身上的声音,接着就发现,忠兴大伯与唐老爹你一拳过去我一拳过来,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打开了。

砰!菩萨,记着,他打了我一拳。唐老爹的声音。

砰!菩萨,记着,他打了我一拳。忠兴大伯的声音。

砰!又是一拳。砰!又是一拳。忠兴大伯和唐老爹在禾场上你一拳我一拳的,一人一拳来,不多打也不少打,打得从从容容,打得有板有眼。

这个架势让在一旁的六指队长看傻了眼。他原本是想如果两个人打起来之后,打得难舍难分了,他会在一旁解个交,做下调停也就罢了,殊不知菩萨打架真的与凡人不一般,他们并没纠缠在一起,不扯头发,不抓裤裆,一拳一拳的,打得斯斯文文,打得结结实实,打得公平公正。两条长凳之间有那么两米的空隙,该谁出拳了,谁得从长凳后面先出场,站在长凳之间,等对方站稳后,然后出拳,打完后退到长凳后面,跟菩萨做一次禀报。两个人着了魔似的重复做相同的动作,毫无表情,毫无拖泥带水的举动。六指队长站在一旁,一会儿看这边,一会儿看那边。这哪里是在打架呢,分明是一场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这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最奇特的打架。看着看着,越看便越觉得不对劲,越看就越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完全不是人在打斗,这已经是菩萨与菩萨之间的打斗了。不管你信不信,六指队长当时的确是吓坏了。他猛然感到有一股无形的煞气向他袭来,让他手脚冰凉,呼吸受阻。菩萨一动怒,他这个好事者肯定无处可逃。倘若让他们这样打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情急之下,六指队长以冒死之心站在了两条长凳之间,甩开拳头自己狠狠地捶了自己几下:菩萨息怒,菩萨息怒,天时已晚,“卒子”(有菩萨附在身上的人)扛不住了,要打就打我几拳吧。说这话时,六指队长真有些胆战心惊,他受得了忠兴大伯或者唐老爹他们俩任何一个人的拳头,他不敢说就受得了菩萨的一记重拳。

菩萨打架虽然是在黑夜里进行的,但也传出了一些让人目瞪口呆的细节。唐老爹年纪比忠兴大伯大,身材也比不了忠兴大伯魁梧,何以受得住忠兴大伯的二九一十八拳?还有人透露,说唐老爹那晚穿了件不合时令的厚棉袄,因此并不吃亏。但即便是一包棉花,一拳下去也得打出个窝,不是菩萨附身,少说也得打断几根肋骨。

对于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六指队长也是三缄其口。许多年过去之后,每每提及,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六指队长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回。

十二

菩萨打架的事并没影响那些趁黑摸进杂姓湾的外地人。一传十,十传百,送子的事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杂姓湾人发现,这些外地人对于是选择忠兴大伯家还是唐老爹并不很在意,从他们坚定得有些偏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关心的是下一个是否轮到了自己。过了这个村,未必还有那个店,尤其是“一胎刮,二胎扎,三胎四胎永不发”的传闻,让这些来求子的人心急如焚,根本就顾不上去分辨谁真谁假,谁优谁劣。万事得靠心诚,不是说心诚则灵吗?六指队长再也不敢把心思花在唐老爹和忠兴大伯身上了,他每天跟几个打船的师傅缠在一起,不敢怠慢。菩萨打架的事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六指队长也有些发怵,憋在心里的事又不便跟人明说。端午节说到就到,六指队长这些天只能关心龙头龙尾的事。

这天早上,天似乎比平日要亮得早。荞儿一开门,就见一轮子圆圆的大太阳鲜红鲜红地贴在了门口,霞光满天,朝露满地。荞儿赶紧把准备好的一束艾蒿挂在了门前,过节的气氛就弥散开来。一大把艾蒿捂了一晚上之后,现在满屋子都是一股清香味道。雄黄酒、鸡蛋、粽子,是端午节的必备品,荞儿安排好这些之后,才把儿子拉了起来。荞儿拿了条毛巾,拉着半睡半醒的儿子,走到篱笆边,用毛巾在青草处一抹,晶莹剔透的露珠就沾满了毛巾,荞儿用毛巾在儿子脸上抹了两把,然后自己也擦了擦,才高高兴兴地吃早饭。

五月五,是端阳,河里龙船闹长江。一条龙船,祖祖辈辈一直奋力朝前划,就像追赶着总是给人以希望的日子,大家乐此不疲。前几年因为除四旧,好多年没见到龙船的影子。今年龙船再次出现,一下子复活了所有人的记忆,不但是杂姓湾的人为此欣喜若狂,方圆几十里,都像过年一样热闹。也不知端午节没有龙船的日子,那些龙船都躲在了哪里,一说划起来,一条条潜伏了许久的龙船,从湖港深处,呼地一下便昂首挺胸地游了出来。游得生龙活虎,游得光鲜亮丽。杂姓湾的新龙船下水了,六指队长是当仁不让的头风桡子,村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终于有了一次显示武力的机会。敬了神,烧了香,杂姓湾的龙船游动了,朝着比赛的地点游去。

通往四湖河的路上,除了打鱼的船家,平常并没有多少人走。今天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了挤挤匝匝的人。从四面八方的河里游来的锣鼓声,一下子将人们的激情擂得四处飞溅。人们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好占领有利地形,看个真真切切。

荞儿也没有刻意打扮,只是在头上顶了条花毛巾,抱着儿子出了门。

今年的龙舟赛,是由政府组织的,特地为优胜者设了“标”。划龙船最激动人心的事就是抢标,龙舟比赛的终点,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插在水里,竹竿的尖梢上,挂着用红布扎成的绣球,谁最先抢到标,谁就是第一名,谁的龙舟上就会唱起“得胜回朝”的号子。还没到比赛的时间,有几条急不可耐的龙船早已划到了河里,引起人们一阵阵的躁动。荞儿来到河边时,河两岸已站满了人,一群年轻人爬到了伸向河心的树枝上,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雀鸟歇在上面,河堤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一层一层叠在一起,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只听见河面上传过来的咚咚咚、哐哐哐的锣鼓声,看不清人脸,看不到龙船的模样。荞儿并不心急,抱着儿子在人少的地方转,因为划龙船,走失孩子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还有一次,因为大家都挤到河中间的桥上去看,结果桥被挤塌了,听说还淹死了人,荞儿也只是来凑个热闹,要份好心情,谁抢到了标,谁划到了最后,与她关系不大。

没过一会,也许是比赛开始了,两岸的人群一会儿朝前移动,一会又朝后移动,尤其是那些孩子们,追着龙船的鼓点飞跑,跑得像激荡在河里的浪花。

在没生儿子之前,荞儿很少有这种赶热闹的兴趣,她只在是队里的龙船出动时,见到过龙船划动的样子。两排桡子齐齐下水,随着鼓点的声音,一起一伏,姿势优雅,像一只展翅的大雁,悠闲自在地朝前飞动,划船手们一边唱着号子,一边划动手中的桡子,此时的龙船就是一条摇头摆尾的龙。荞儿也曾为六指队长单膝跪在龙船最前面的姿势而激动过,头风桡子不到比赛时是不下水的,平时只是在前头做个样子,别人的桡子在水里划,头风桡子在风中翻动,风中翻动的桡子就是龙船的魂,这时的龙舟已不是在水面上游走,而是在半空中穿行。也许这才能真正体现龙舟做为龙的本来面目,龙不但能在水里游动,更能在半空中腾云驾雾。荞儿在一种自责、愧疚而后又无可奈何的放纵中纠缠了许久,荞儿心里比谁都明白,跟六指队长的交往,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即使贵根不知就理,旁人也会说七说八,纸是包不住火的,终有穿头的一天。为了给贵根家接香火,荞儿听从忠兴大伯的安排,再没有和六指队长往来,其后发生的事,虽然让她胆战心惊,好在没多长时间,她终于怀上了,这真是老天开眼。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出生堵住了流言蜚语的嘴巴。荞儿以为这下就可以安稳地过日子了,谁知那些外地人疯了似的涌向村子,并想尽办法窥视着她,窥视着她的儿子,叫人推不开,躲不掉。荞儿一早就抱了儿子来看龙船,也是想排解心中的惶惑。

河面上的鼓点已没有先前激烈了,比赛已经结束,人群开始松动,还有些依依不舍地不想离去。正在这时,好端端的晴空中突然飘来一大团厚厚的乌云,镇镇地压在了河面上,接着便是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随之撒了下来,人群炸了窝似的四处乱窜。荞儿紧紧抱着儿子,随着人流涌动。慌乱中,荞儿突然发现前面一拨陌生人直冲冲地朝她挤了过来,这些人的眼神和每天夜晚摸进湾子里的那群人一样,似乎早就看准了躲在人群中的她,只是在等着机会下手。她仿佛看到,这些人一个个拿着尖叉、利刀,呼喊着朝她杀来,逼迫她放弃怀中的孩子。这一发现,让她焦急万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抢走自己的孩子。她朝四周望去,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只觉得手脚发软,如同一片落叶在激流中飘荡,她已无法主宰自己。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是一阵躁动,四处奔跑着的人群,像冲破围子的群鸭,扑扑地乱飞,有的飞向了河里,更多的是向堤岸上飞,荞儿就这样被人挤下了河。

等荞儿醒过来时,她已被人拖到了河岸上,她的双臂还一直紧紧交叉在一起,但是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的儿子却不见了。她只觉得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照得她忽冷忽热,她来不及细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十三

荞儿的儿子随着划动的龙船,不知划到了什么地方。这场热热闹闹的赛龙舟,酿成了一场大祸。杂姓湾因此而多了个女疯子。

送子事件也就此草草地收场。没缓几年,一场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运动开始了,开始得家家过关,开始得无处躲藏。

忠兴大伯的那面墙上,又被刷了一层又一层的标语:基本国策,不可动摇。最上层的一条标语骇然写着:一胎刮,二胎扎,三胎四胎永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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