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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怎么也没想到,常冒轮站长将他调了,而且是在他休完假刚回到值班房的时候。
皮卡就停在值班房前等待他收拾东西。副站长尹明看着手足无措的老李想帮点什么,老李总是说:“放着,我来,我来……”
一个纸箱盛不下老李的书,他想了想,将卷好的铺盖松开,尹明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地站着。“不该留你,”伊明说, “早知道这样的结果……”
老李想起前任站长调走时征求他的意见,本来他答应了随着去,没想到新来的常站再三挽留,一口一个老叔,并许诺提老李当井长,权衡了半天的老李才答应留下了。
老李和常站有过一面之交,那是06年的事。采油队举行“五·四”青年节演讲比赛,和老李一块巡过井的陈勋介绍,常站找老李写演讲稿,顺便叫老李给他们站写了份总结。
“没事,到那里也是鸡叫狗咬的,”老李说,“就是感觉有点想不通,应该打个招呼,他不要我,有人还抢着要呢!”尹明半天透不过气起来,谁说不是这样啊,自己毕竟是副职,知道劝留也是白搭,反而影响以后配合工作。
老李想给站上的人打个招呼,一口锅里搅了三年,毕竟处上了感情。转念一想,是人家不要了踢出去的,便有些没脸见人的感觉。可是有些事情必须要作交代。前些天679井组同事帮他保养抽油机应承了请同事们喝可乐,老牛打扫了井场钱还没有给,小卖部买烟找不开还欠一盒烟钱,小柳回家借了三百元……
“给一天时间多好。”老李想。
“快了没?”司机扶了门框,探进头问,显然有些等不得了。
床下还有一个纸箱,老李单膝跪地吃力地拉出来。打开了,是一双沾了油的大头劳保鞋。犹豫了半天,解开扎了口的鸡皮袋,硬是和工作服塞到了一块儿。
他心里很清楚调他的原因,于是突然担心起小柳来。小柳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心里想啥就说啥,惹下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常站在办公室和拉污水司机挖坑,那小子有意无意地拿手机照了相给同事看了。不知谁告了常站,气得常站咧嘴咬牙。为了这事,老李严肃批评过冒轮,自己屁股底下压屎怎么说人呢!没想到冒轮把老李的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从此便记在心里。想到这里,老李认真地对尹明说:“告诉常冒轮,那天他老子心情不好了把照片送到公司纪检组,加上一份文字说明,看剥了那小子的皮不。”
老李出了门。靠墙的爬山虎眼看就要上墙了,虽然叶儿全无,条儿单薄。这个问题让老李想了好久,爬山虎是茎生植物,两千年他去河北串亲戚,看到这东西爬了三层楼高。于是剪了几枝带回老家植入花园,没想到两年的时间竟长得没办法处理了。采油工的生活很单调,有时间三天五天见不上个人,无聊中,他从老家带了些枝条,顺着墙根植了一圈,闲了好有个拨弄的,可这东西到了西口长得很慢,不知是土质的原因还是粪水不足,也许与这里的风沙和气温低也有关系。他最后把院子过了一遍,西墙角的那块菜地正登劲了,这一走,恐怕没人再管理了。老李恋恋不舍地上了车……
皮卡驰在简易路上,后面扬起老长的灰尘,像空中划过的喷气式飞机。突然他想起了“虎虎”,“虎虎”那去了?
出了镇子,顺着307国道西行了四五公里,向北拐,不大工夫,皮卡开进了0371井场。
井场院子不大,一台抽油机有节奏地翘着。值班房也盖起了。车在活动房前停下,房门开了,走出一个后生来,工作服污了些许原油,盈盈地笑,柴油机的吼声压住了他的声音。老李进了门,一股热浪迎面袭来,顿时感觉有些晕乎。
皮卡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柴油机的吼声。老李走进值班房,沙子、草垫、砖头到处都是,水泥涂了的墙体已经干了,顶部是椽子草帘,窗上的玻璃没有安装。老李想,怎么还不收拾呢?
这时他注意到,两只油罐还放在地上,钢丝软管连着,油罐前溢了少许原油,显然是倒油造成的。老李走近了柴油机房,他还是第一次接触柴油机。进了房,震得什么也听不见,突然感觉有人在扯,回过头,见是同事,嘴动着,却没有声音。随了去,见床已铺好。同事自我介绍着:排行老八,叫“八总”吧。一句话把心乱如麻的老李给逗乐了……
初春了,一阵风刮来,扬起的沙子打得活动房“沙沙”地响,老李收拾着东西,拥挤得连放书的地方也没有。一张办公桌上放了电视机后,剩下的一小块只能将就着填表算液量了。
老李躺在床上想问题。冒轮如果算人,是不能调他的,去年大雨冲垮了污水池,污水漫进了队长张三的地里,要不是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甭说环保单位,张三也不会轻饶他,采油队也非处理他小子不行。就说小柳吧,全站超假的有五个,偏偏就扣了小柳的出勤。无论是买烟也好,买饮料小吃也罢,你到小卖部就揪住小柳不放。什么意思?就这做法,能管住谁?人常说,一碗水要端平,紧着捞饭,汤也上来了。当领导的怎么能故意往下留圪塄。这不是专门日踏自己吗?
电话响了。
“虎虎回到我家了,不吃!”
虎虎是张三家的母狗下的,点点不大,馋活得很。和老李作伴一年了,白天晚上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虎虎便疯似的咬。没有虎虎前,井上的一台发油泵上的电机不翼而飞了,老李掏钱赔了。自从有了虎虎,井场连根折针都没有丢过。老李和虎虎的感情很深。
傍晚,张三骑摩托车把虎虎送了回来。虎虎见了老李,龇着牙叫。老李知道,虎虎受委屈了,在发火呢!
老李弯下腰:“到哪儿去了,你从来也不瞎跑的。”
张三说:“跟村里一群狗瞎混,成熟了。”
老李大悟,抱起虎虎。虎虎乖得像猫一般。
半夜了,老李还是睡不着,倒不是有心事,而是因为那要命的柴油机。头钻进被子里,感觉呼吸困难,探出来,声音拼着命往耳朵里钻。翻身坐起,炉子里加了煤,瞪着炉子,火苗直窜,一会儿红了半截筒子。八总伸出一条腿,翻了个身没醒。老李的心里纠结着,好你个冒轮,看你一路混的,近处调远处,大站调小站,上坡着尿尿,老是倒流,明明知道是由于自身过不硬的原因,就是不长记性,人常说,驴扛过的地方还记着,何况是人……想的麻烦了,干脆披上黄大衣,提了手灯出了门。听八总说有丢柴油现象,老李是记在心里的,顺着外墙转了一圈,鬼影子也没有。东南面亮着很多灯光,一片一片的,他极力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地方,努力了几次,终归没有结果。刚要转回,北边不远处亮了一下,而且不停地晃。老李警惕地灭了灯,好久却不见动静。虎虎就在脚下,没有反应。过了好一阵,虎虎咬了声。老李知道,人离这里很远。一束手电光照来,老李也回应了一下,这才想起,是夜里偷牧的农民。
好容易熬到天亮。老李根据八总的意思检查了水箱、机油,再去量了柴油罐。想着要报液量,正准备爬上罐去,这时八总出来了:“饭后量,液量稳着呢!”
虎虎一阵狂咬,老李在窗子上看。院子里进来一个扛着放羊铲子的人,火车头帽,兰涤卡面皮袄,高筒靴子。进了门,黑瘦的脸上胡子拉茬,进门就抱了火炉。八总介绍说:“队长,一百来只羊,没骚狐,自己亲自干……”老李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握了来人的手说:“挺辛苦的……”那人脱了帽子:“听八总胡说哩,昨天晚上丢了个羊羔,老羊憋的不行,给八总送奶来了。”
柴油机发出异样的响声,八总立马往外跑,还是熄火了。八总检查了水箱、机油、柴油,再去启动柴油机,声音却越来越哑。
这地方是滩地,农民种地的机械化程度高,家家都有柴油机,人人都会拧几下。队长看了一会儿排了柴油里的空气还是无济于事,于是说:“等我把羊圈回去再说。”
队长走后,八总按着电台喊话,上报了柴油机故障,将接好的原油样儿放在电炉上加温,半天不见动静,突然想起没电了,憨憨地一笑,放在火炉上。油冒泡的时候,撮了点儿洗衣粉进去,用铁丝搅过,一阵硫化氢的味直窜,马上将烧杯放在门外。队长来了,去检修柴油机。时间停长了,输油管线冻了就麻烦了。
八总和队长俩人查看了电路、油路,没有毛病。束手无策间,院子里驶进来一辆皮卡,老李认识,采油队机电组的小赵,小赵扯了块棉纱,蘸了柴油点着,滤清器呼吸了几次,发着了。
“这机子的毛病我知道,运转时间长,乏了。”小赵说,“一个缸也不工作了,先转着。”转身上了车,一溜灰尘,不见了。
八总烧了壶水,爬上罐量液量,蹲在罐口,半天不见上液,赶紧停了机,拿了木棒敲打钢丝软管。老李没见过这阵势,问八总缘由,八总说:“管线冻了,找根铁丝还有钳子。(励志故事,人生哲理,儿童故事,小故事,尽在乐乐文学网lelewa.cn)”
加固了管线接头,捶打了半天软管,起了抽油机,不大工夫,听到罐里“砰”地一声,八总直起腰。
忙活了半天,已经十一点过了,这时才知道饭还没做,倒了盆热水,大家洗了手。队长说:“去我家吃吧,饭都做上了。”
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八总说:“他老婆可俊哩,走吧!”
出了大门,房后便是一条通往村里的路,向北看去,十几户人家稀稀疏疏的散落在那里,离井场不过三四百米。路旁的田里打着棱,很明显是水浇地,玉米根还长着,齐齐的一行一行,是机械种植的痕迹。到了村口,一只狗叫了,两只三只,好多只一齐叫了起来,虎虎缠在脚下,拌得老李迈不开步。村头第一家便是队长的家,只有南房,没有院墙,房前房后两只大狼狗挣着铁链很是吓人。队长撩起门帘,让过之后,进了门。屋里没有人,敞亮而干净,桌上盛了冒着热气的菜。队长招呼着坐了,从耳间找出了瓶内蒙产的闷倒驴,撬开瓶,倒了三杯:“暖暖,酒不好,能醉……”八总看老李,老李止了:“不能,有规定,查着了要处罚的。”
老李的电话响了,生号。
“老李吗?我是翔子,在哪儿?”对方的语气很温和。
“在老乡家,准备吃饭。”
“没事,你们吃,床放在门口了,下午来看你。”电话挂了,老李问八总翔子是谁,八总说是站长,年轻人,脾气暴,但很干脆。
队长再三劝酒,八总看着老李,老李面子上下不去,再不喝显得自己不仗义,况且看这情况肯定是队长事先给婆姨打了电话准备好的,于是也就管不了许多,碰过之后,脖子一仰,干了。
不大工夫,一瓶子已经完了,老李感觉有些酒力,仔细看了瓶子,酒精度68度,倒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不喝了。可是纠结在心里的不快又涌了上来,他想起常冒轮那个囊怂。
“顺风”修井队作业完了,驴头胡成黑的,提油管时上来的原油坑坑洼洼里到处都是,采油工关了门,他给放了。月底来签单,采油工不答应。“顺风”修井队队长骂开了:“老子没你照样签单,照样结算。”采油工也很生气:“井场不收拾,我看你从空中往过飞……”修井队长找到常冒轮,大话抓了几句,冒轮知道是某领导的修井队,于是就签了。后来冒轮雇了人搞好一百五十元打扫了井场,月底在井组人员伙食补助上扣除。崔二皮硬不许扣,冒轮好话说了两箩筐,老李看他可怜,叹了口气,但却郑重告诉他:“以后不存在类似情况……”
老李回到井场时已是中午,盘根盒上挤出的油经太阳一晒,黒黒的流了下来。老李找了铲子,铲过之后用棉纱拉了,再用管钳紧过,井口亮得发光。
八总也回来了,拉着板车,在值班房前停下。队长随后也来了,收拾了地上的垃圾,窗框上蒙了塑料布,安上火炉,开始烧烤房子。
院子里乱得叫人心烦,要干的事情太多,老李反倒无从下手。这是一个扩边井,离集输站远,产量倒还不错,十来方液量,含水不到四十。投产时,地已经冻了,好多工作没法搞,罐台、锅炉、管线……甚至连水窖也没有。储油罐上不了台,加温没法进行,只有采取劳民伤财的倒油工作。锅炉车、倒油车三天两头在院子里哼哼。
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堆油杆、油管,账面上体现的是二百三十二根,可怎么也数不清楚。他理解不了,为什么调来这么多。
虎虎在油杆上跳上跳下。他真的需要感谢虎虎,虎虎对他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了。他想着给虎虎改善伙食,厂里有这笔开支的。狗的伙食补助每月六十元,只是不知为什么批不下来。站长的解释是山区的狗有,滩里的没。老李为这事还争辩过几次,可那冒轮永远就是那句话。为了这事,前些天老李专门去了人事科,造工资的飘云给他看了采油队报上的考勤,明明写着:职工六百七十二人,厨师三十八人,狗十二条。老李不明白,好像他的狗不吃饭,不干活似的。
想着想着,老李便又来了气,拨通常冒轮的电话。没人接。再打,竟占线。老李明白了,冒轮是故意不接,便发了条信息:“再不回话,老子立马把你小子捅到纪委。”真管用,电话打过来了。老李出言不逊道:“为什么不要老子了?”
“采油队调的,我休假……”常冒轮显然语言有些搪塞。
“好的,你给我嘴硬。”老李说,“说不清楚和你小子没完……”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到底说不说?”老李逼问着,“照片洗好了,材料现成着,你小子等着。”老李挂了电话,躺在床上,看着房顶发呆,采油队要定一个单抽示范井,老李原来看的那口条件都具备,就是产液大,经常要排污,汽车进了院子就是两行疏松的沙土,为了此事,老李和农民协调了墙外一块空地,排污车不进院子,标准化的效果就出来了,给站上长了好多脸。老李不愿再想下去,按开电视机。陕西一套滚动播着大风降温的消息。“这鬼天气!”老李自语着。
虎虎在门口咬起了。八总在窗子上往外看,院子里来了一辆大屁股小车。“老李,领导来了。”八总说。老李翻了个身,面对着墙,佯着发出了呼噜声。
一会儿工夫,柴油机的噪音没了。本来就没睡着的老李翻身睁眼想看个究竟,见采油队书记和主管副队长站在活动房外面,忙招呼二位回来坐了,队副说:“天变了,联系了电力局,大电送上了,省得用柴油机,那样太辛苦。”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值班房应该干了,下午来人装潢,争取尽快搬进去。”
老李似乎感觉到了点儿什么,平时,队副见了老李总开玩笑,今儿怎么一本正经谈事情。于是警惕起来,烧了壶开水给二人倒上。
厨房里转悠出来的米书记表情十分严肃,逐条指着经过检查所看出来需要整改的地方。从生产到内务,讲得老李坐卧不宁。八总鬼精,溜出去收拾柴油机电瓶,放水去了。老李耳朵里听着,心里嘀咕着,自己昨天才调来,那儿的这么多条条框框,感觉很不是滋味。但又想,自己毕竟是被领导者,少说几句,避免无谓的摩擦。米书记不吸烟,老李递给正在翻抽屉的黒队一支。黑队斜眼看着他,老李斥着,说里面有隐私,别人是不能翻的。
米书记呷了口茶,坐了下来,将挟着的包儿打开,取出了份文件摊在拥挤的桌子上,干咳了一声道:“怎么和常冒轮闹不和了?”
老李清楚地知道,常冒轮是个胆小鬼,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将此事捅到采油队。就不嫌丢人,心里老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索性和领导绕俩圈儿。
主管队长姓黑,长年的风吹日晒使得人与姓更加接近了。他习惯地歪着头看看老李,嘴角似乎带了点儿笑。老李心里本不准备和常冒轮较高低,和他斗感觉馊人气,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气愤,吓唬吓唬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惊动了队上的领导。
米书记和黑队叫了老李上了车,出了井场大门,向东走了大约三百米,眼前现出了一个足有十亩地的场子。“这里准备打八口,井号也定了,”黑队说,“明天搬架哩!”老李看着,井场显然是去年秋天推开的。他突然想起年终总结会上,勘探科总结在这个区域油气储量富集,而且今年把这个区域定为重点开采区。
车子又向南开了,隔着玻璃,看见不远处铲车冒着烟。车子近了,大家下了车,黒队吆喝着向铲车走去。米书记拉了老李说:“你的担子重了……”老李说:“没事,习惯了就好了。”
显然,老李没听懂书记的话。四目相对,老李的目光由诧异到询问,书记读在心里。
“不怪冒轮,应该感谢他。”书记说,“正想着怎么调你,他却找来了。你看,大会战开始了,征借井场、道路,铺设输油管线,0731井旁建集输站,与井队、当地农民的协调……你说事情少吗?”
老李木然了,原来是卸了驴鞍套牛架。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车子撂下他扭屁股,他本能地哎了声,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中,车子扬起老长的灰尘,像空中划过的喷气式飞机。
回到活动房,老李去看桌子上的文件:李木群,负责0731井组事务协调,建站监理……
2
西口这地方,春天是风沙携来的。近些年治理的见了成效,风沙虽然猛烈,却也逝去了以往的“遮天蔽日”。风过了,沙土的腥味还没有散尽,土地便松软了。不经意间,田里便长出许多红男绿女来。
老李下了罐台,走出大门,遁着田里的三轮与人声走去,想释放一下被风沙关了几天的憋闷之气,突然发现苦菜的嫩芽竟顶了上来。老李蹴了,插入手指拔出白的根。叶儿很奇特,露出地面的是嫩绿,没来得及顶出来的是橙黄,三色相间,仿佛特意雕出来的。老李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弯腰下手拔了一小把,忘记了烦躁,乐得像孩子,蹦回值班室。八总正在移植在盆里的芹菜,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夺过老李手中的苦菜,拣了,洗净,找了两罐头瓶,开水冲了十数根,放在办公桌上。好一阵,老李还乜斜着眼,品着水中的尤物。慢慢地杯中发生了变化,水被绿染了,由淡变浓,像水晶,像剔玉,洁白的根也壮了……
老李唤了八总,细细地呷了口,苦中带涩,回味了,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香。也许是干累了,八总大口喝下,苦的咧嘴龇牙,赶紧找清水冲淡。
芹菜是八总和老乡讨来的。初春能见到绿色自然是一种欣慰,也给单调的值班室带来了几分生机。老李说:“还早吧!?会冻的。”
八总笑着说:“我有办法。”
离门口不到一米,八总开了不大一块地,检来砖头,犬牙似得围了,掐来几枝发芽的柳条,弓了,盖了修井队用剩的塑料布。活脱脱的一个“塑料小棚”诞生了。
“三疙瘩瘩石头两疙瘩瘩砖,什么人让我心不安……
八总一边干着,一边唱着,突然一声闷响,显然是院子里发出的。慌了二人,油罐、锅炉处都找了,没有发现异样,老李看看抽油机,回落时难度大了。八总熟练地把进液改到单量上,过了数十分钟,油罐里没有反应,打开排空阀也不见上液。再去摸光杆,开始发热了。抽油机一停一开,平衡块甩的幅度很大,重复了几次,两人对视,诊出了原因。老李去停抽油机,八总说:“抽着,等技术组鉴了定再说。”
老李停了机:“肯定是断杆,而且断的不深,直接上修井队。”八总默认了,没有反对。
老李拨通了站长翔子的电话,翔子建议还是抽着。老李没有反对,但也没有启动抽油机,他知道,抽着也是白搭,反倒把刚换的盘根也磨坏了。翔子听了汇报,骑了摩托车赶紧往0731赶。这井产量不错,上级下达的任务又重,停不起呀!
0731是站上最远的一口井,翔子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熟练地听、摸、看后,同意了老李的判断,直接电话采油队调度室,并且强调尽快上修井队。
老李和翔子的年龄差了一代。翔子行伍出身,浓眉大眼,英俊洒脱,单从皮肤上看,没有北方人的粗犷,却有南方奶油小生的味儿,相处了,你会觉得他办事果断,不拖泥带水。老李第一次见他时,这小子一会儿老师,一会儿尊长的,弄得老李浑身不自在。特别是翔子把这个偏远井组的倒班休假问题交给老李处理,搞得老李无所适从。别看翔子平日里言语少,话匣子一旦打开,便难以收拢了。
记得有一次,快22点了,老李刚准备去睡觉,翔子发了个窗口抖动,出于礼貌,老李发了:你好。回答很意外:好啥呢,愁的。
老李淡淡一笑,一指禅打出了一行字:你小子上任半个月硬将一个倒数第三的站搞成第一名,能什哩!
网名后显示着“正在输入”,一会儿又不见了,老李等着,闪过几次,终于显了出来:骂得好,您独一无二,别人不敢。如果能得到您的支持、提携,不胜感激,丰收的果实里,希望能看到你的一半……
老李有早睡早起的习惯,翔子也知道这一点。从翔子的打字速度上看,似乎痴呆了许多,于是试着问道:如果困了的话……
翔子回道:你看不起我,今夜想和你长谈。
老李马上意识到,这小子休假,而且醉了,要不然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想着怎样逃脱醉汉的“纠缠”。
翔子:0710的4口井投产了,你们的工作量增大,我发誓,一定给你要小柳,但有条件,负责人是你而不是小柳。
老李想了一会儿:小柳负责便于你管理,工作不到位,你可以指教,可以骂人,可以限时整改,如果我负责,你能吗?
翔子说:他管不了人。
老李笑了:我发誓,一定给你配合好。
……
回到值班室,翔子从兜里掏出两盒“泰山牌”香烟放在桌子上:“一个战友从山东带回来的,尝尝。”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冲了杯龙井,递给翔子。这时休假的小柳进了门,见了站长很有些拘束,手忙脚乱地掏出带来的定边酿皮盛在碗里,递给翔子。翔子瞪了小柳一眼,反手递给老李,硬是让老李先吃,然后对小柳说:“修井队上了,叫他们必须用塑料布盖好驴头、防护栏,如果井底未安装泄油器,地面必须挖沟,提管上油进收油池。”
翔子的电话响了,站内来上级领导了。
小柳换上工作服。0710井场有四口生产井,集中输入0731,他径直去巡查。老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没,多好的孩子啊!
老李从常冒轮站上调出后,小柳的确不想在那里干了。小柳申请调出,翔子和采油队要人,事情也就顺利地办了。调来那天,小柳的表情很复杂,仿佛在外面受了很大的委屈,泪花在眼里打着转儿。老李心里清楚,小柳的业务很熟,无论采油设备的维修和保养以及采油的各个环节,包括各项记录的填写,生产日报月报也都是能提得起放得下的。常冒轮那个愣种,自己不检点,还容不得异己,朽木一个,成不了大器。
老李想着,思想又回到断杆的油井上来。
采油工的口头歌有六怕:
一怕开春标准化太忙回不了家
二怕下雨天皮带打滑
三怕拉油车不及时导致憋罐
四怕井场内白草发芽
五怕腊月天管线堵塞
六怕生产井耍下麻达
相对而言,最怕的还要算生产出问题。井坏了影响产量,不能完成任务要扣工资,恢复标准化井场更加不易。公司修井队是“老先人”,势扎得老硬,日踏完了扭屁股就走人。井场、值班室到处都是油,有的甚至将原油糊在床铺上,软扎些的采油工甚至连休息的地方也被“老先人”们占了。
私人修井队不存在这些问题,恢复井场的任务是他们自己的,而且还得让采油工“验收”。采油工打扫井场也不是没有时间,更不是没有力气,关键是铲起来的油土倒不出去(怕污染),泥防火墙、垫院子好土运不进来(没处取土),不花钱雇用当地老乡解决不了实际困难。花钱雇人呗,采油队怕油井财产物资流失规定不许外来人员、机械进入井场。活生生的矛盾无异于“醉汉走猫步---瞎(哈)好圪绞不成。”
犯难间,大门口响起了喇叭声。快二十二点了,不会来什么大车了。八总出门一看,兴奋地掉头回来:“修井车,修井车,私人井队,耶!”老李在小柳肩上拍了一下,做了个年轻人才会有的“胜利”的手势。
八总开了门,修井车进了院子。车上下来一个憨憨厚厚壮壮实实的年轻人。大家一眼就认出是万利达修井队长---张强。大家握手,寒暄,倒茶,点烟,像久别了的亲朋。
井架竖起了,攀驴头的、挖地锚的、接照明电的,寂寞的院子红火起来了。
西口这鬼天气,真的可以说“怀抱火炉吃西瓜”,三伏天能穿住黄大衣,昼夜温差很大,况且是初春,加上风儿,寒气依然袭人。
开始作业了,小柳叮咛一定要上滑车保护丝扣。年轻人前半夜不睡觉,老汉儿后半夜睡不着,分了工值班,老李八总顾及不了机器的轰鸣,竟酣然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的风声把老李吼醒了。老李翻身起来,拉开虚掩的门,一股冷风迎面袭来,修井车停了,没有人,可能要换班了。反身进门时,发现户外靠墙圪蹴着一个满身油污,缩成一团的人。只见他抬起头,不像哭,也不像笑。老李急忙让他进屋,他就是不肯。老李提起脚:“再不进我跺你一脚……”只见他愣了一下,不很灵活地进了门,蹲在火炉跟前,展开双肩,两臂环着火炉,身上升腾的白气散出刺鼻的原油味儿袅袅升起。
不大功夫,他舒展了身子。个子挺大的,和刚才圪蹴在门外的判若两人。交谈中知道,倒班了,另一班一位工人有急事,他要连干两班。老李倒了杯水递给他,他忙伸手接了:“不该打扰你们,队里制度不允许进屋。”说着话,眼睛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天亮了,提抽油管时冒液严重,作业进度缓慢。站井口的工人被提上来的原油染得不成样子。井上的人要去吃饭,留了门。张强说;“锁了吧,小心丢了东西!”老李愠怒了,骂道:“榨菜,怎不说人话呢?!”张强挠挠后脑勺:“李叔,那就破例了。”
老李特意将从老家带来的醉枣放在桌上,开了饮水机走了。
虎虎在前面开路,跑一会儿便停下来等。田里三三两两地飞着喜鹊,虎虎去追赶,弄得喜鹊很生气,喳喳地飞旋,俯冲着袭击虎虎,虎虎似乎有点害怕了,又老老实实地顺着路儿小跑。
太阳升得老高了,庄户人家的屋顶盘起了炊烟。风住了,暖融融的,晒得人身子有些困乏。公司规定五人以上设灶点,0731集输点有四人,自然没有大师傅,大家商量着自己掏钱雇一个。去年这里洋芋买了好价钱,农民的收入一下子冒了老高,所以农民们就拿洋芋比工资。好不容易雇了个七十岁的老头儿,头一天试菜,买了十斤羊肉,剁成大块儿清炖。西口的清炖羊肉是一绝,这里有丰富的高菊花(草本植物,小白花开时收下来,清油一炸,极香的调味品),羊儿喜食,生出的肉儿自带特殊的香味。舀一盆,手抓了能吃饱,最后来碗羊腥汤,白皮面、米饭、荞面抠壳壳,随便怎么吃都是上好的佳品。
老头儿手艺不错,老李请来了翔子,翔子答应想办法报灶点。末了,老师傅端了事先舀好的一碗羊肉说:“我那老婆子一人在家……”。大家吃得高兴,不计较这点小事。
好景不长。老头儿嗜酒,早饭后被村里的酒友邀去,眼看到饭时了还不见人影。八总站在罐台上照,见仨人趔趄着来了。老头儿醉了,带了两个帮灶的,生火,剥葱,和面……
老李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小柳匆匆跑了进来,急呼老李:“快起来看。”老李走到厨房,只见一个醉汉黑着手,惺忪着眼正在和面。案板上的水瓢打翻了,水流了下去,浇了鼓风机,不转了。老李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下,告诉老头儿这顿饭不做了。
三个醉汉相互拉扯着,跌倒了一个,一个愣着,另一个却指着笑道:“不行了吧!看你那本事……”
天下起了小雨,面没和好,三个醉汉却成了泥人。
第二天,老头儿打来电话说感冒了。大家议论着,这老头恐怕不敢用,那天酒后出个事情,谁能担起这责任?老李也犯愁了,心想着用什么办法推托比较合适呢?最后还是想起了拦着百十只羊的队长。队长媳妇做得一手好茶饭,人又干净,可就是家里牲口多,没时间跑路,先前队长就答应可以在他家上灶。本来这方法不行,采油队有规定,不许和当地农民深交。大家虽然不往明处里讲,但都知道定这项制度的目的。老李也不想担着闲言,打电话叫来站长翔子,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定。翔子负责上报灶点大师傅的工资,井上每人每月出伙食费三百元,吃多吃少,吃孬吃好,老婆算账掐疙瘩,就那伙食费,队长家吃啥大家吃啥,一天两顿饭,一礼拜一顿肉,羊肉、排骨、鸡肉调剂开。农忙时,八总可帮灶。
大方向就这么定了,最后提出做饭用煤问题。
翔子犯了愁,这问题的确不好回答,供给吧,应该属于公司财产流失。不供吧,职工的确吃不上饭。上报吧,肯定不会批的。不报吧,职工吃饭成了问题。翔子坐卧不宁,在地上来回地走。老李看着苦思冥想的翔子开口道:“坐下吧,转得人晕的。”
“这么着吧!”翔子一本正经地说, “老李,我还有事,我基本同意,你看着处理,饭一定要吃。”说完冲出了门,任凭老李怎么叫,翔子头也不回地夹着摩托车溜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老李开始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
饭后,小柳和虎虎去挖苦菜,老李和八总回到值班房,办公桌上的枣儿原封未动。张强也不知道那儿去了,锅炉车吼着,清洗油管的蒸汽发出强大的咝咝声。修井车熄了火,工人们有的量油管的长度,有的在疏通、清理着冒上来的原油,院子里显得安静了许多,悠闲了许多。
一辆皮卡开进了院子,张强从驾驶室下来,开了后排的车门,提下了一只水桶,接着下来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拎了篮子,走到房前,张强喊着开饭。小柳烧了水,一手端出洗脸盆,一手拈着劳保毛巾、洗衣粉,招呼工人洗洗。八总搬了厨房的凳子。老师傅盛了一碗粉汤,夹了个蒸馍递给老李:“别嫌气,自家蒸的,实实在在的蒸馍味儿。”
老李也不洗手,刁过蒸馍,谢了粉汤,直往口里送。咬一口,含着甜味,溢着麦香,闭了眼,口里念念有词:“久违了,这才是蒸馍啊。”
修井队准备下油管,小柳戴了手套去检查油管结蜡清洗情况,出污口摸了,手套上全是水。抽查过十几根,干干净净的,滑车、护丝套、丝口油、生料带一应准备就绪,于是同意作业开始。
井场上又响起了柴油机发电机组的轰鸣。
锅炉车准备收车,司机进了值班室,询问作业情况还有什么不到位的,老李满意地点点头。
作业的速度很快,不足七个小时,抽油机开抽了。工人们换了盘根,挫了被方卡卡过的光杆,试过呼吸,连了管线,收了修井架及工具。张强说:“打扫井场的老牛马上就到,按你们的要求恢复井场。”
老李满意地答应着,却不见张强有走的意思,心想也许是没有接到活儿的缘故,于是试探着问了。张强腼腆地掏出了作业施工单,他知道要等上液了才能离开。
老李看了眼八总和小柳,八总会意了,叫张强留了手机号,私下放了修井队。张强千恩万谢。老李知道这个作业队的技术和修井质量,况且只是断杆,没有不上液的道理,硬等上三四个小时,只能影响他们的工作。这时小柳说话了:“不敢吧?采油队有规定的,咱不要平白无故地承担责任。”老李翻了小柳一眼:“规则是人定的,不合适了咱改改,要是错了,以后再纠正。”
还没等修井队离开井场,老牛开了破三轮车来了。
老牛是采油队熟知的干标准化井场的能人,几个应付上面来人“检查点”都是老牛参谋甚至亲自干的。老牛打防火墙不用线,不用尺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有人试着用线搭了,只能说差之毫厘。其他人是不允许机动车辆进院,唯有老牛采油队默认了。井场多了,老牛一个人干不过来,于是雇了两人,重活、粗活别人干,技术活全是他的。尽管这样,那两人干过的活儿老牛还是要经常返工。他知道,原油滴在地上铲不净是哄不了人的,这东西经太阳一晒,便显了出来,哪怕一点点都很难看。井场后村里来了个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头蓬着,胡子拉茬,上身穿不合身且不合时间的老式皮夹克,仿佛从来就没有上过油,扒在院墙上,探头看井场里的故事。
老李走过去,和那人打招呼。那人开始有些紧张,不停地说只是看看,没有其他的意思。知道老李也没有恶意,聊的范围便大了。地上的油管能做羊圈棚的大梁,油杆截了焊栏杆,能做栅栏。老李告诉他,这是公司的固定财产,都在账上,馍馍有数客有数,卖了犯法,短了要赔。那人又问地上铲起的油土,说是房子漏水,想要点。这个问题把老李给难住了。
铲起的油土对于农民来说能派上用场,可对于采油工来说就成了天大的累赘。那人又说,如果能给他搞点,他能干活,而且家里喂两只叫鸣报时的老公鸡,抱一只过来,叫鸣有一只就够了,踏蛋不踏蛋的无所谓,生了的鸡蛋又不准备抱鸡娃,没用,省得两只公鸡经常为争母鸡打得头破血流。
老李心里明白,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让老牛打扫井场得给挣钱,叫当地农民打扫,不花钱不说,还能改善伙食,最主要的是能和地方上搞好关系,好多事情容易解决。可是采油队有规定,就怕和当地老乡搞好了关系,公司的财产物资遭流失。老李想,这个规定有点死板,只要工作做到位,未必不是件好事。
一辆皮卡开进院子,老李认识是采油队技术组的车,也没放在心上,答应老乡和领导商量后给他回话。等老李再次回头,院子里站着笑嘻嘻的站长翔子和副站长老纪。老李走过去,感觉有些异样,老纪开口了:“队上给咱配的车,区域大,油井多,产量高,况且正在会战,方便。”
老纪是同志们叫的,老李不叫,因为他刚过而立之年。采油工出身,业务熟悉,臂力大得惊人。检查工作时看到不顺眼的事往往挽起袖子亲自动手,同志们就亲切地叫他老纪,显得近乎。
翔子上罐台去了,小柳陪着。八总不喜与领导交流,躲着去掏炉灰,顺便把不能烧锅炉的碳面子倒进垃圾坑。眼看垃圾坑就要满了,八总给老纪出了难题,问老纪怎么办,老纪想着,只有在院子里挖坑深埋。
老牛收工了,油土装了一三轮车,交代了井场,小柳验收过了,屁股冒着黒烟飞了。
小柳在电台上喊站内调度,报了开抽时间和上液时间。老李叫大家回到值班室,泡了苦菜茶,上了醉枣儿,准备将想好的好多事和领导摊牌,于是掏出白沙烟。“抽我的。”翔子掏出了“泰山”,老李也不客气,装回自己的烟,接了,点着,深吸一口,慢慢吐出。
“好几个农民说,”老李说,“房子久了漏水,油土倒不出去,我想解决这对矛盾。”
翔子叫老李接着说,老李又是深吸一口:“一天要排三车污水,沙土院子,车碾了,到处都是灰尘。靠污水池墙外有一块儿空地,是队长的,我试探过了,征地咱没权利,商量着占用完全可以。”
翔子说:“咱没费用,怎和人家商量?”
老李说:“加强对燃煤的验收很重要,可是供应商很有经验,卸煤了,上下都不错,往往在中间夹了面儿煤,没办法检查,面儿煤倒进垃圾坑,糟蹋了不说,眼看垃圾坑满了。”
“还有呢?”翔子听得很认真。
“马上要标准化井场了,东头地势低了许多,要垫高,雨水来了,井场积水集中从东头出去,外面是农民的耕地,怕要出问题。”老纪赶紧掏出纸笔要记,老李止了,“这东西上不了桌面,记不得。”
“有个设想,”老李说,“东头那块空地想种点儿菜,不影响井场整体美观,不影响修井作业,茶余饭后,拔弄拔弄,是一种雅兴。不过也实用,压缩灶务开支,绿色食品。这一切你负责监督,承担责任,我们负责实际操作,绝对不违反大原则。”
翔子笑了,笑这块儿老姜。
3
“上一道的那个坡坡,哎呀呀,哎,下一道道梁哎……”
不知是谁点了一句,八总便挤着眼睛使劲地唱,唱了半杆杆。起高了,上不去。小柳建议八总站起来,八总听了,顺从地站在炕上,弯腰弓背,拼命地,终于上去了,迎来一阵掌声。
连人带三轮车干了一天标准化井场的拦羊队长一仰脖子,一口杯啤酒下肚了,打个嗝,很响。新调来的升升原来在修井队,一次作业时,右手被液压钳钳去了食指和中指,落下了终身残疾。老李没让他喝,留一个清醒,场上还得有个清醒的人招呼。小柳量气不怎样,因为在岗位上,也不敢多喝,“请假”上厕所,却不见人了。八总打电话,小柳也不接。老李高血压,意思了下便不喝了,场上只有八总在粘队长。八总输了不喝,说上半天好话,刚端起酒杯,只要你一搭言,杯子又放下了。时间久了,人们有了经验,八总端酒杯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眼见着这一招不灵了,八总的酒杯端不平,队长急着说:“看看看,倒完了……”八总睁开眼:“倒完了你喝。”杯子还是放下了,老李开口了: “不喝了收拾,没意思。”
一听要收拾酒场,八总听话地端了,咽了一半又停下来。
隔着玻璃窗子照见,忽高忽低的是一束汽车的灯光驶向井场,升升拔腿就往井上跑。这段时间全员上岗,谁家的井场验收合格了就可以休假。站长们跑得快,做着后勤供应。也许是送工具或材料什么的,老李心里想着,今天完了,被站长逮着了。
采油队明文规定,在岗不许喝酒,酒后不许上岗。老李心里也清楚,这工作稍有疏忽就可能要出大事,特别是安全问题,“连带责任”把领导们整怂了。
八总一看到井场来了车,酒也被吓醒了,问老李怎么办,老李故作镇静,眼见车子在大门口停了。翔子打来电话,老李说和农民商量清洗储油罐油污的事。翔子告诉老李送来了棉纱、铲刀、钢丝刷、油漆之类的东西,说是很忙,不等他了。老李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混过去了。
八总翻了,这很正常,只要有酒场就必须有这样的效果,要不然还叫什么喝酒。老李要回井上,八总是不敢让他回的,万一半夜来了领导查岗,问题就大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抬他到村里老郭头家。老郭头老伴前年走了,光棍汉儿,也不讲究。八总在他家睡习惯了,老郭头也乐得让他睡,起码能听他唱“上一道坡坡下一道道梁”,能听他讲当村主任时睡一个典窑赁房的外村婆姨的故事。八总当过村主任,那时孩子在西口上学,老婆给孩子做饭,家里就自己一个人。一个外村的婆姨为了孩子上学赁了他家的一孔窑给孩子做饭。一天晚上,八总醉了,几个好开玩笑的酒友把他送回家,安顿好让那婆姨照顾八总,说是大冬天,怕冻坏了。那婆姨心善,取出只有在外打工的老公回来才盖的一块新缝的羊毛被子,开着灯,穿着内衣,披了棉袄坐在炕上纳鞋底。天快亮的时候,八总醒了,翻身蹬开被子,睁开眼,看见女人在纳鞋底,赶紧闭上眼睛,使劲回忆是怎么回事。八总将重重的脑袋埋在孩子的后面,堵住那婆姨的视线,发现自己和衣睡在锅头,吓得酒醒了,大气也不敢出,动也不敢动。女人看见八总蹬开了被子,翻过孩子,拉了被子给八总盖。八总骑了被子,不好挪动,婆姨俯身将胳膊绕过八总的头,想把他挪在枕头上,一使劲儿,棉衣滑落了。女人没有戴胸罩,大大的奶子隔着内衣蹭在八总的脸上,软软的,绵绵的……八总突然有一种冲动,但终究没敢动弹。
天亮了,女人关了灯,窑里还有点黑,于是下炕点燃了灶火,转身出了门。
八总听到门响,睁开眼,迅速下了炕。门缝里向外瞧,女人进了厕,见机会来了,冲了出去,忘了门台,一个马趴砍倒了。八总顾不了疼,飞也似地跑出了大门,一直向前村的同学三牛家跑去。
到了大门口回头照,见女人没有追来才松了一口气,定下神来,三牛家还睡着。没有去处的八总还是感觉到头重脚轻,一股酒劲儿从肚子里翻上来,吐了几口清水,抽得肚子都快出来了。八总干脆站在直风峁子上,渐渐地,大脑清醒了些,也不敢回家,走在公路边,准备挡去市里的班车。
远远地照见来了一群羊,八总准备躲,却没有藏身的地方,硬着头皮撑着,见是偷牧的三牛,三牛看着浑身沾满羊毛的八总,笑的蹲在地上。
八总不辞而别,来到了西口,到单位报了到,结束了长假上班了。村委会打电话,他不敢接。酒友们嬉戏着叫八总回家,说那婆姨等不上了,另找了个学校带着孩子走了。
八总有些惭愧,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感觉伤了那婆姨。他能想象出那些后生们看她的眼神,想象出他们会说怎样的风凉话儿,导致那女人再也住不下去了,就带着孩子走了。
八总上班没几天,老李就被冒轮踢出来,巧合在一起了。两人原来是一个单位的,只是八总一直没上班,老李认识他的名字。后来因为政策归并,市政府红章大印地吩咐他们走了西口。二次相逢,自然是“老熟人”了,话题也多。八总经常给老李讲他们村里的传闻轶事,老李也经常帮他分析一些事情。
早饭时,八总终于起来了,眼睛肿着,头发竖起,嘴角还有口水的印迹,坐在沙发上看着饭菜发呆。老李斥着,吃过饭要开辟一块儿菜地。
0731已经是一个集输点了,日产量达到五十多方,齐刷刷地摆着八具三十方的储油罐,三吨的加温锅炉二十四小时运转。眼看着南面新打井快要投产了,采油队主管队长黑子步了距离,拉来了输油管。村民们照着画好的线挖管沟,原则上管线经过谁家的承包地就由谁家负责挖沟。老李要负责监督,沟深必须达到1.6米。西口这地方海拔高,冬天风大,特冷,管线埋浅了怕冻了。
黑队驾着车到了大门口,吆着叫井上人去帮忙,老李和小柳去了。皮卡车上下来一个小伙子,从后座上往出掏东西。老李看见又调来一个人,心里窃喜,这下好了,按采油厂规定,5个人以上办灶点,这下名正言顺了。
“老叔,我来了。”老李正在斥添乱的虎虎,抬头一看,是从冒轮站上调出来的二蛋,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涌上心头,嘴上骂着:“你小子怎么也来了?”二蛋说: “你走了,常站实行高压政策,怎么看我也不顺眼,每次会上骂骂咧咧的,好像制度是给我一个人定的。”
二蛋说着,眼睛酸酸的,老李止了,回到值班房,腾出厨房里的一张床自己住了,把二蛋安顿在自己原来的床上。二蛋不同意,却招来老李一顿臭骂,只好言听计从了。
井场东墙角有一块儿空地,老李步了,留出修井车的位置,划出足有一分地。拦羊队长拉了一三轮羊粪,照着方块儿铺了一层,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翻过。八总做过农活儿,整出的菜园平平整整,用水浇过,拦羊队长开着三轮去镇子上买菜苗和种子。老李掏出三百元让买羊肉,一则给二蛋接风,二则犒劳大家种菜。
中午时分,拦羊队长回来了,菜苗放在厨房靠水缸的地方,先种了菜豆、白菜、生菜、黄瓜、西葫芦。虎虎没见过着阵势,乐得在园子里奔跑翻滚,八总捡了块儿翻出来的小砖头扔过去,正好打在虎虎的屁股上。虎虎挣命地嚎,跑在老李脚下,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李,仿佛向老李告状,老李抱起虎虎:“看你再敢进去日踏不?”
拦羊队长将羊肉带回家,老李叫主管灶务的小柳安排主食。这时听到大门口汽车喇叭声,知道是发油车到了。
油车一般都是下午四点以后来,这里离联合站近,油车一早在百公里以外的油区拉回一趟后才来这里。老李有点纳闷,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司机姓王,老熟人了。小伙子很会说话,一口一个李叔、八叔的,弄得老李经常命令他吃饭。别的不说,只要是小王拉油,不管天气好坏,时间迟早,井组人员总是用最短的时间打发他走。小王也感觉很有理,每次车到镇上就打电话问井上需要什么东西。开始老李也让顺便带回,可是有两次因为钱少,小王怎么也不要,后来老李干脆不让他买了。
有一次,小王打电话问井上有几个人,老李顺口答了。一会儿,车到井上,小王带了每人一碗酿皮。西口的酿皮很特别,麻辣肝特香,老李休假回老家经常往回带,吃过的人没有一个人说有麻搭。从西口走出去的学生,家长去看望,免不了带上十来碗,有一次听同事说,一位家长去学校看女儿,竟带了五十碗。的确,西口人豁达、好客、舍得花钱。照他们的话说,一个班五十个羔羔(对孩子的昵称),那个不该吃呢?
西口人看不起绥、米、子人,也不愿和“东路人”共事,街上推车卖水果的多是“东路人”,鬼精的“东路人”往往缺斤少两的。西口人从不看秤,从不算细账,时间久了,偶然有人发现,一传十,十传百,西口人便产生了敌意,就像防贼一样防着 “东路人”。老李开始也没有被西口人接受,时间久了,同事们感觉老李不一般,慢慢地,关系便融洽了。老李能理解了,并且经常告诉同事们,这想法合情合理,就像“东路人”防浙江鬼子河南蛋一样,但浙江鬼子河南蛋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脑子灵,手艺好,能吃苦……不光会挣钱,而且很会理财。
老李想过给小王付酿皮钱,知道小王不会要,二蛋已经跑出去了,跟着小柳接管线、开泵、装油。小王也不去摸原油的含水,他知道0731的发油不会出问题。
小王告诉老李,今天车出了毛病,没有跑那趟长途,如果再能加一趟短途,还能弥补一下。
老李听懂了他的意思,叫回小柳,询问二号罐处理好的油敢不敢发,小柳皱了下眉头:“明天保险!”老李怒了:“老子问的是今天。”
小柳说:“取个样,叫王师带到采油队化验一下,不就得了?!”
老李笑了,怎么自己就不开这一窍呢?小王高兴地握了小柳的手说: “下趟来了哥给你买两个泡泡糖。”
四十分钟后,18吨原油装起了,签了票,带了样品,小王驶出了井场。二蛋去打扫井场,小柳开泵将生产液打到刚发过油的空罐里,准备后天的发油。老李想回值班室,见八总在锅炉旁的垃圾上干呕,便走过去对八总说:“下午吃羊肉,再喝几盅?” 八总呜呜着,不停地摆手。
太阳弱了,工作也干完了,拦羊队长打电话叫吃饭,大家刚出门小王打来电话,说取的样含水1.3%,可以发的。小柳叫大家去吃饭。老李突然想起地上的蔬菜苗儿,便返回井上,大家一起动手栽菜苗了。
西红柿、茄子、辣子、芹菜……十畦菜,九个品种。小柳说: “还不知道能吃上不!”
老李火了:“知道你大的赤脚,告诉你们,谁家儿的值班,如果叫园子旱了,看老子和你们弄成着!”小柳呲牙说老李:“文明点儿行不,一天起来就知道骂人。”
拦羊队长再次催促。油车来了,装油需40分钟,大家争着留值,小王说:“如果信任我,大家都去吧!”老李想,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采油工的失职,回过头来想,二蛋饿了一天肚子,正好赶上工作多,于心不忍,便临时决定犯一回错误。私下叫了小柳,耳语他安排工作,小柳说:“你安排不是一样吗?”老李骂了:“愣种子,学会关心人很重要的,更何况二蛋今天刚调来。”
西口人吃肉就是吃肉,十斤羊肉剁了大块一锅下,清炖了,大盘上桌,六个人,风卷残云般下肚。小柳看了时间,顾不了清汤泡荞面摊馍馍,一溜出去发油,二蛋也放下碗,却被老李喝住。拦羊队长拿出了67度“闷倒驴”给八总倒,八总头摇得像拨浪鼓。二蛋看老李,老李装作不知,也不敢伸手。
太阳西下了,余辉映着大地,远处微秃的小山模糊了,郁郁葱葱的树木渐渐地成了黑影。远程监控的太阳能灯渐渐地亮了。查岗的喇叭声响了,显然是翔子的声音。大家站在井口前,翔子点了名,然后做各自的事情。
自从锅炉用井口排出的石油液化气加温后,工作量减轻了,燃煤节约了不少。小柳带二蛋去巡0710,八总掏炉灰,老李负责并罐,处理发剩的原油和生产液。看着发空了的储油罐, 惬意爬上了老李的心头。
人多了,需要明确工作,免得乱拔毛,老李叫小柳构思。习惯了听从指挥的小柳动不了这脑子,难免招来老李的臭骂。没办法,还是老李动脑子,小柳安排。的确,老李想把小柳带出来,慢慢熟悉管理工作。
躺在床上,老李怎么也睡不着。明确分工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要考虑个人所长,其次要尽量平衡工作量,这是处理好同事关系的关键。小柳没说的,干工作主动,业务也熟,缺点是不善谈吐,不能顾全大局,当然还有年轻人贪玩的一面。搞伙食安排是做领导的必修课,负责设备保养与维修、锅炉加温是苦差事,小柳是能胜任的。二蛋同样精通业务,干工作雷厉风行,同时有创意,配合小柳工作绰绰有余,但必须克服因贪玩忘记了工作的缺点。升升在作业大队时液压钳夹残了手,好多工作没法干,负责0710巡井及排水没问题。这工作虽然轻松,但必须特别认真,稍不留意,原油便排入污水池,还得一桶一桶地提着入灌,加上春秋两季风大,沙蓬玉米叶子和了原油入灌,油阀门被堵,麻烦事就大了。升升喜欢上网玩游戏,上劲了就把排污的事忘了,同事们私下议论过。老李想,排污时搬个凳子,坐看出污口,这件事情应该解决了。八总精农活,额外负责菜园管理,维修雨后防火墙,主要搞生产液量的处理及发油。喝酒这个坏毛病一定得改,老李想,只要少给点机会,不是个大问题。自己主要负责原油计量、单量、含水化验、各种工作日志的填写(包括财产登记)。各人的职责列出表格,张贴墙上,明确分工,密切合作,当然由小柳宣布。想到这里,老李便模糊了……
第二天小会,老李没想到,大家争着工作量,老李外加了与上级、外协、当地农民的协调,取样、化验、单量工作让小柳和二蛋抢走了,老李知道,这是孩子们照顾自己。升升也争到了整理内务的工作。
早饭后,老李负责制表,仨个未婚的小伙子挖坑,谁输了买一箱可乐,八总依然咬着铅笔研究双色球的走向。表格上墙后,黑队押来了废油管和防腐管子,小柳清点后入账。黑队歪着头看分工表,不住地点头,掏出手机拍了。
4
最近一段时间,老李总是心神不定,家里家外的事情把他缠的寝食不安,欲左不能,想右不得,纯粹没了主意。
昨天晚上又失眠了。
老李是一个豁达的人,遇事不慌,处理事情也有章法。然而最近却不然,很多事情攒在一起了,竟搞得手忙脚乱。
老李的弟弟走的早,留下了两双儿女,好在孩子们懂事,俩侄女大侄子都成家了,而且具有一定的实力。老李对孩子们极强的凝聚力感动欣慰。然而麻烦出在小侄子身上,一路走来,调皮捣蛋,很是不好管理。全家人都宠着他,不想让他受一点儿气。昨天小侄子突然打来电话,说是要结婚,老李以为听错了,重复了一遍,证实了耳朵没出问题,于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电话里传来侄女的声音:“大爸,那女孩现在在我这里,和宇一个单位的,文静、懂事、勤快……只是咱宇太小,怕不会过。”老李醒了点儿,胡乱地应着,侄女那边接着说:“宇不敢告诉你,怕你骂。”
“大爸,这次我听话了,”是侄子的声音,“去年我哥结婚时你不是和我说,叫我领个媳妇回来吗?”
听到这句话,老李哭笑不得:“你怎么就这么听话呢?”老李强压住怒气说,“好话你一句也不听,开玩笑的话你怎么一下就听进去了?”
电话挂了,记忆一幕幕拉开了。
也许是溺爱的原因,刚上初中没几天宇就要辍学,老李软硬兼施,小侄子嫌学校不好。老李的堂哥是教育局的领导,很容易转到县城里的省重点中学,而且进了重点班。宇没念三天,嫌班级不好,要求调班。老李理解,是侄子跟不上节奏。
班级调了。不到一个月,侄子还是辍学了。原因很简单,村里的小学同学二牛在城里学汽车修理,八月十五修理厂放半天假,二牛请宇在北门湾吃了羊杂碎驴板肠夹油旋,付过账后,二牛塞给宇十元钱:“今天发的,月饼、苹果、一百元……念书顶什哩,咱村李伟倒是大学生,工作不安排,受苦受不下,还不是在家里盛着吗?一天就是个耍电脑,娘的快急疯了。我们老板也是咱村的,小学三年级水平,斗大的字不识二升,人家修理厂雇二十来号人,住高楼、开小车、下馆子……远的不说,你大爸工作了快一辈子了,有车吗?会开吗?你就好好听他的,圪塄里快哈可蓝。”
当老李知道宇辍学的消息,规劝侄子:“你的任务是给我把中学念完,我的任务是安排你就业,要不咱写个协议。”侄子理直气壮地拿出二牛的理论,气得老李呲牙咧嘴,终于没有办法了:“好了,随你吧,管不了你,以后我也不管了。”
侄子说:“我大了,嗨哈咧!”
老李哭笑不得:“嗨哈你妈的赤脚。”
宇去了他姐在矿区开的小酒店。店面不大,姐夫厨师,姐站吧台兼面案,雇了一个服务员,一天忙的像捻线陀螺。老李不放心,到矿区看孩子们。侄女儿不想让弟弟受苦,只是让弟弟跑腿买菜,吃喝花钱不受限制。老李背着侄子告诉侄女:“不能这样,要让他知道挣钱难的道理!”侄女口上应着,串通弟弟哄大爸。老李理解侄女溺爱弟弟是因为父亲走的早,不想让弟弟笼罩在缺少父爱的阴影下,但老李知道,这样的管理会害了宇。骂过侄女,气的要走,侄女婿嘻嘻哈哈地拿出五粮液:“今天歇业,整顿。”
女婿拿出看家本领,麻利地将菜、汤上桌,老李让把酒换成六年西凤,他知道,孩子们挣钱不易。女婿不答应,侄女也说:“大爸照顾我们姊妹不容易,难得咱们在一起……”说着话,侄女的眼睛湿润了。老李没有再敢多说。
老李没喝几杯,感觉晕晕乎乎,小侄子夹了一块鸡肉给大爸,眼睛偷看了一下,老李感觉到了。不由想起可怜的、被病魔折磨了三年的弟弟,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是2003年腊月,靠药物维持的弟弟已经三个月不能进食了。有一天,弟弟突然拉了老李的手,吃力地说:“哥,孩子们太小,还能住院吗?”
老李慌乱中说:“能,一定会好的……”
弟弟的眼睛里露出希望的、渴求的光:“那……不要耽搁了。”
老李突然感觉到揪心的疼。他知道,也许弟弟到不了医院,也许弟弟回不到家里……然而老李不想失信于弟弟,不管家人们的阻挠,抱起已经只剩下骨头的弟弟,三叔挡了,老李眼泪纵横,声嘶力竭地喊:“滚开!”
三天后,弟弟说:“不顶事,哥,咱回。”
……
想到这里, 老李抚摸着小侄子的头:“大爸没本事,对不起你爸……”说完,脖子一仰,足足一两酒下去了。
老李醉了,就是哭,大家跟着抽泣。侄女怪女婿,女婿说:“我爸大半辈子也没喝过一口五粮液……”
老李终于醒了。睁开眼,四个孩子围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小侄子端了早已熬好的绿豆汤,二侄女眼睛红红的,央求大爸:“以后不要喝了,您三高,平时我们又不在跟前,我们再不能没有您了。”
老李说什么也要回单位。女婿开车把老李送到火车上,火车开动了,窗外的沙梁、矮树、田园不停地后退,他想着,应该给宇安排个职业,或者让孩子学点儿技术,这样逛下去不是个办法。但老李回头又想,宇才15岁,找职业太早,学技术文化基础太差,怎么说还得上学,哪怕是识字、算数……
手机响了,打断了老李的回忆。翔子通知老李去站上开会。按时间推算,伙食补助下来了,应该是生活会。本来老李想好了要去参加的,很多灶点儿缺厨师,原因是公司下发的厨师工资低,政府的“马铃薯节”把土豆儿炒的火红,农民都去种地了,职工吃不上饭,搞得翔子头都大了。
老李有自己的想法,公司可以在生产上修旧利废、节支降耗,为什么不能在生活上也动点脑筋呢?解决吃饭问题的唯一办法是增加厨师工资,增加的部分也只有摊派给职工,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可是这样下来伙食高了,职工又接受不了;降低水准吧,职工又吃不好。老李想好了在会上慷慨陈词:延长石油人有“埋头苦干、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更可以有“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拼搏精神,工作之余,栽种蔬菜……
大门外响了汽车喇叭声,虎虎咬着冲出了值班室。翔子驱车来接老李,八总留在井场。
车子颠簸在简易公路上,翔子和老李说话,老李只是“嗯”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个急刹车:“今天怎么了?”翔子问,“和你说话呢!”
“刚才你说什么了?”老李问。
“采油队布置让职工写心得体会,我想改成写‘假如我是站长’,你觉得怎样?”翔子将手背触了老李额头,“没事吧!?”
“嗯,好,我写。”老李胡乱地回答。
翔子左手拍着方向盘:“哎哎哎,注意点儿行不?我不是说你……”
老李回头看看后座:“没有别人啊?”
翔子摇摇头:“老憨了。”一脚油门,汽车射了出去。
老李大声喊:“你小子疯了?危险。”
翔子没说话,继续飙着车,老李抓了扶手,自语道:“秀才遇上兵了。”当过兵的翔子噗嗤一下笑了,车子缓了下来,俩人相视一笑。翔子严肃地说:“‘假如我是站长’,让职工们各抒己见,一定有很多好的意见和建议!”
“应该给个范围,”老李说,“职工文化程度参差不齐,要求不能一样,高一点的要求写完整,差点的给几个具体的问题,比如遇到脱岗、窜岗、人为机械故障……‘假如我是站长’会怎么处理?不要流于形式,要求用心去写,然后收集起来,可以当''''保证书’用,但比要求写保证的效果强多了。”
“请君入瓮!”翔子与老李四目相对,会心地笑了。
……
太阳快落山了,老李谢了车送,抄小路徒步往回走。一只野兔从柠条林里窜出,惊了老李一下没入柠条林里,快得差点让老李反应不过来。
穿过三里的柠条林, 远处隐约看见抽油机。突然发现田里有几个人,近了,是拉网电兔子的。老李听说过,这网很厉害,能电偷牧的羊,于是有些担心,这行业危险性太大了。
看到井场了,一阵“赶牲灵”的歌声传来,声音里似乎融了些枯燥与寂寞。“你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多少思念,多少无奈,又有多少希望……老李清楚,八总不安于现状,虽然思想简单了些,但那种希冀与向往是显而易见的。
八总站在油罐上,一边唱着,一边瞅着罐口,显然是发油后打循环并罐,准备单调的重复。回到值班室,电视里的节目不知疲惫地播着,老李坐在床上,虎虎调皮地逗老李,老李没心情,脱了鞋躲虎虎,虎虎生气了,朝着老李咬,见老李没反应,也就自个儿玩老李的臭鞋。
老李不知道电视里播的是什么,不由得又想起了费心的小侄子。
三年前,老李托朋友把小侄子招进一个化工厂做了保安,当时侄子还不满十八岁,按理单位是不会接收的,老李违心做了许多不合法的工作达到了目的,大侄子也在这个单位的一个车间供职,一来弟兄俩有个照应,二来够年龄了再想办法转到车间,这年月安排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太难了。
让老李意想不到的是宇干了不到半年要辞职,气得破口大骂。究其原因,侄子值夜班时爬在办公桌上睡觉被领导查住了,按制度罚款三百元,宇顶撞了,领导让他在大会上做检查,侄子说什么“宁愿不干了也不检查,丢人。。领导告了老李,老李是骂不起作用哄不听话,最后只得求了领导,免去了检查,之后苦口婆心地教育侄子:“知道丢人以后省点儿心,干好自己的工作。”
好景不长,宇安稳了没几天,领导又打来电话,说是开会时间玩游戏,手机被他砸了。老李心里想,这下麻烦大了。
最担心的电话是侄女打来的:“大爸,宇不干了,要来我这里,咋办呀嘛!”
“告诉宇,”老李说,“不听话以后不管他了。”
“说了,宇说不管正好。”侄女开始哭了。
老李挂了电话,急得就地打转儿,恨不能马上赶到化工厂,狠狠地教训侄子一顿。拨打侄子电话,老是呼叫无应答。无奈之下,只好和领导商量,最后达成“协议”:不办手续,按请假对待,只有两人知道,不得外传。老李心里稍安了一些,总算给侄子留了条后路,不过也好,让他在社会上闯闯,回头了就知道珍惜了。
没有经得老李同意,宇觉得闲的无聊,托人找了份收费站收费工作,认识了那个女女。
八总处理完工作,回到值班室,打断了老李的回忆。看着电视节目问老李,什么时候也开始注意彩票了。这时老李才知道,电视里在播体彩,老李笑了笑,没有答复。二人掐指算了下小柳到岗的时间,老李说:“不要追,小柳正谈着恋爱。”
“儿子要买车,”八总说,“我就七万,肚子都翻出来了。小柳休假完了就到银川接车。”
老李知道八总有一位肥大哥,关键时间总出手。回过头又想,自己也该休假处理家务事,这可怎么办?
侄女的电话又来了,老李出门去接,意外的消息使老李彻底束手无策,当下破口大骂,惊的八总不停地叫大哥。
“二十岁的娃娃,谈你就好好谈呗,怎么就那么不理智,那么不想后果?”老李对八总说,“怎么那么不负责任,那么轻率。”
八总蒙了,问老李出什么事了。老李继续说:“我能说怎么办?不结吧,怀了孩子都三个月了,结吧,二十岁,怎么结啊!”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呢,”八总轻松地说,“我十七岁结婚,不是挺好吗?早点结了,你的任务也就完了。”
老李气得说不出话,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文盲,咧着嘴白了八总一眼,八总不识趣:“我儿子二十了,有对事茬茬就让结婚,老掌柜也这么说。”
“你知道法定结婚年龄是多少吗?”老李问。
八总来气了:“我他妈的知道贪污受贿犯法,知道杀人放火犯罪,知道筑围墙建罐台灰沙比例1:3,让老子监工……什么驴下的东西,那样儿遵守法律了?老子们早点结婚,吃自己的饭,生自己的孩子,要谁家儿的管了?”
老李听着歪理,气得扬起手,八总把头伸过来:“你打,正不想上班了,弄个工伤,回家休养,你得赔钱,工资照常……”
老李扬起的手慢慢落下了,食指戳八总,八总压下老李的手:“大哥,有啥大不了的,孩子自己解决了,你也省心,到时间娶不下媳妇那才头疼呢,想开点。”
老李摇摇头:“你混账!”
八总挤眼笑了,转身出门给锅炉加煤,放开声唱着:“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照井的那个人儿好恓惶……”
老李忍俊不禁,心里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