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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小爱物》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7:4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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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片果园里都有自己的护园人,他们像园中霸王。在我们眼里,这些家伙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可能暗中干了许多坏事,说不定会有命案在身。看看这些人的长相和打扮就能知道,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人。

平时这一带就是护园人的天下。

别看一片片果园里静悄悄的,其实就有人踞在暗处---一声不吭呆上一天一夜,耐心大得吓人。一旦有哪个倒霉蛋溜进来摘个果子,他们会一个恶虎捕食蹿过去。栽在他们手里的主要是过路的渔人、打猎和采药的人,还有更可怜的---孩子们。

护园人又古怪又孤独,好人才不会干这个,能干这个的,得有杀牛的心。他们大多是光棍一根,没有家口,以海边林子为家。

比如说,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老护园人是个哑巴,一辈子都干这个,平时只穿蓑衣,两臂一撑蓑衣毛儿就奓开,像一只豪猪拼死打斗前的模样。他腰上别了一把镰刀,三句话没完镰刀就飞出来,砍死人不偿命。还有一个护园人是个矮子,身高不过一米二三,力大无穷,秃头,宽膀子,能死死压住一头黑犍牛,直到它力气用尽不再挣扎。这个矮人独自经管两片果园和一大片林子,从无失手的时候。

像哑巴和矮人这样的,在海边一带数不胜数,所以每家大人总是叮嘱孩子:千万不要往园里窜,尤其是果子成熟的时候,走路要绕开;如果万不得已非要从旁经过,那最好闭上眼睛。

这话只有海边孩子才会明白,外地人怎么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当我们一眼看到串串通红的樱桃、叶子下闪闪烁烁的桃子、火焰色的杏子,心里会阵阵发痒。那时再也不想别的,只琢磨怎样立刻把它们摘到手里。这股馋劲儿谁也无法抵挡。

离我们最近的这片果园出了一件怪事:新来的护园人竟然是个馊货。这人瘦弱不堪,三十来岁,一脸憨相。我们大家暗地议论,一致认为这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这里交给他最好了。但是后来又有些犹豫,认为一切都不会那么简单,这家伙一定有些来历,他那副蔫蔫的样子或许是装出来的。

我们十分留意,认真观察了好久。这个人奇高,个子有一米八以上,小腰却只有一拃粗,走路像女人一样扭动,又细又长的脖子上挂了一层灰尘。离近些看,发现是粗糙的斑点,就像长了细细的鱼鳞。我们估计这是长年呆在海边的缘故---冬天的海风就像锉刀一样。我们都想亲手摸一摸他的鳞脖。

他有个外号:见风倒。

这真是一个脆弱的、朝不保夕的家伙。原来他从小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动不动就捂着胸口倒下来---只要有一阵北风刮过来,他就哎哟哎哟躺下了。

见风倒住在园中小土屋里,不怎么出门。他有一支长筒猎枪,但永远也不会打响了,因为枪栓什么的全锈住了。可他几乎是人不离枪,那是他的伴儿。我们几个常常趴在小土屋的后窗往里瞄着,想发现一些秘密。

打鱼人老万路过这儿,肩上扛着一支橹,也往小窗里面望了望,挤挤眼说:这家伙还不知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哩。

这里的冬天啊,北风刮起来让人害怕。沙子飞到空中,树枝发出咔嚓嚓的响声,鸟儿大清早死在脚下。冬天里的见风倒真的凶多吉少。可冬天还远着呢,见风倒早就不出门了。他把火炕烧得热热的,小铁锅里永远有好吃的东西,那是煮花生和玉米棒,还有黄瓤地瓜。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手按在胸口那儿。那一定是摸着不舒服的地方,想着一些倒霉的事。

有一只猫溜进了小屋,跳上了热乎乎的炕,被见风倒一把搂在怀里。他们一起打着呼噜,秋天就要一点点过去了。我们几个实在忍不住,只想破门而入。这个秋天哪,树上的果子摘光了,护园人就再也不愿出小屋了。我们在门口扯起了绊绳,想让见风倒一出门就绊个跟头。

他终于出来了,仰脸看天,打个哈欠,耸耸肩上的枪,一扭一扭往前走,快要碰上绊绳那会儿,两条腿突然像跳舞一样腾挪了一下,绊绳对他毫无用处。那只猫也跟出来,一下跃上肩膀,接着又攀上头顶,在乱蓬蓬的头发间做窝趴下。

太阳好的时候,见风倒偶尔会头顶一只猫出来,只站在小屋门前。我们猜他在等候真正的冬天。只要一阵风刮来,他立刻就颠着碎步回屋了。

冬天来了。在一个大风天里,我和虎头小双几个痛快地走在园子里。沙子打在脸上,一会儿就把脸弄得像秋桃一样红。玩到黄昏时分,我们在小土屋门前唱起了歌。唱了一支又一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家伙被大风吓破了胆。我们高兴地号唱。

天黑了,门开了一条缝,我们几个由虎头带头,呼一下钻进去。老天爷,原来小屋里暖暖的香香的,灶里有炭火,锅里有地瓜。见风倒掮枪抱猫,模样阴阴的。这家伙从来不会笑也不会哭。他正吃一块地瓜,还往猫嘴里抹地瓜糊糊。猫不高兴。

屋角有一只半大的羊。我们争着去抱白白的小家伙。羊咩咩叫,用刚生出的嫩角顶我们,顶了一会儿就逃到见风倒身边去了。羊和猫紧贴着他,一块儿偎在暖和的炕角。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了。

这个冬天,见风倒的小土屋是最好玩的地方。这里有人正一声不响地对抗着凶猛的冬天---听人说冬天其实是一个妖怪搞出来的:那家伙长了绿色的眼窝,身子有五个黑牛加起来那么大,每年春天要去海北,天一热就过海往南走,走啊走啊,走到十一月就来到了我们这儿。它走累了,一屁股坐在海边,望着南山,张开血盆大口喘气,把一地沙子都吹起来了。

打鱼的老万说,你们半夜里侧耳听一听,就能听见妖怪打鼾的声音。

他盯着小土屋,讲出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猎人凭着过人的枪法,发誓要赶走那个妖怪。他找到了这个大家伙,想趁着它打鼾的时候一枪结果了它。谁知道妖怪睡着了还睁着一只眼,早就看见端枪的猎人了,只是继续打鼾。猎人凑得近一点,只有几步远了,这才扣响了扳机。猎人发了狠,早就装足了火药,那是能够打死几头牛的霰弹。谁知轰隆一声火光一闪,妖怪照样打鼾。猎人吓得丢了枪,转身就跑,刚跑了没有几步,妖怪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掀起的一大股沙子立刻就把猎人埋在了下边。

老万讲完了故事,问:你们知道那个猎人是谁吗?

是谁?

就是见风倒的姥爷。从那以后他们家个个害怕妖怪,一听到刮北风就吓得脸色蜡黄,腿也不好使了。他们这家人跟冬天有仇。

我们听了那个故事,再也不用原来的眼光看见风倒了。原来这是个大英雄的后代啊。在大风呜呜响的夜晚,我们为了安慰小土屋里的人,就一块儿挤在他身边。都想问一问他们一家跟冬天结仇的事儿,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们一起熬着冬天,等待老妖怪返回海北的日子。

第一只蝴蝶飞来了,那只猫从见风倒头上一跃而起,扑向窗户。谁也想不到这个憨憨的见风倒手脚那么麻利,只一蹿就抓住了飞到半空的猫。蝴蝶逃出窗户,飞到了一旁的李子花中。

见风倒高兴了。不过他从来不笑,总是阴着脸。能让人看出愉快的,就是那只扭动不停的腰。这不是男人的腰。老万说。他说以前他们打鱼的那儿也有一个人长了这样的腰,只在渔铺里做饭,不去海里打鱼。那饭做得真好,可惜走路像娘儿们。老万咂着嘴,远远地瞟着见风倒:

是男是女看看就知道了,嗯。

老万的话让我们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吱声。

老万笑眯眯的:海上那个人后来到底还是露了馅,他夏天热得受不住,跳进海里洗澡,被人撞见了,嘿嘿

咋回事?

原来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

多么奇怪啊!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们都不信:那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么回事。老万眯着眼,不再正经说话了。呆了一会儿他又说:从那以后打鱼的人都不愿理他了,也不想吃他做的饭。我只想帮帮他。那年头我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光棍一条,就琢磨起了事儿。我让他把头发留长,等扎上了两条小辫子,就娶回家当老婆了---至今还是我老婆,能做一手好饭。

大家瞪着眼发愣。我们当中心最细的是小双,他问:生娃娃了?

啊啊,老万摇着头,这事儿不急的

可是我们都想弄清见风倒是男是女---当我们凑近了端量时,觉得他绝对是男的:嘴唇上有一层黄黄的小茸胡。不过有一点不妙:他的眉毛又细又弯,这可是个问题。

太阳晒得一地沙子发烫,赤脚走在上面真好。小蜥蜴探头探脑四处乱瞅,猫就把它们逮住了。那只羊与见风倒一块儿卧在沙子上,被一群蜜蜂围着。见风倒袒露着上身,抓一把烫烫的沙子往肚脐上撒。

我们注视了一会儿,都跑到他跟前玩起了这个。他的肚脐像小酒盅,很深,凹着。等它装满沙子后,羊爬起来嗅了嗅,发出了咩咩声。见风倒嫌热,松脱了长裤翻扭着。小双揪起他的短裤看了看,他懒洋洋地并不阻止。

小双说:他是男的。

大团大团的李子花开过,接着是桃花梨花苹果花。那个带来冬天的妖怪越逃越远,大概早到了海北,于是最好的春天就留给了我们。一群群绿翅红嘴鸟儿飞来了,它们在园子里忙碌嬉闹,全不理睬别人。

这算得上真正的节日。一到星期天,我们就在花海里钻来钻去,与蝴蝶和蜜蜂、各种鸟儿周旋,忘记了一切。家里大人关心的是我们与看园人的关系,担心受到捉弄和欺负。这次他们搞错了,说实在的,我们不捉弄他就算不错了。

这个人有点痴傻,心眼可能还抵不上我们一半。

而且这人懒得出奇,有时一整天躺在树下,只要不起风就仰脸往上看:白天看小鸟和蝴蝶,晚上看星星。这里的夜晚星星大,没有月亮时就格外大。有些动物是跟上月亮起哄的,它们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不会安生,又飞又跳又跑,分不清是一些什么东西。

半夜里,有一只狗那么大的动物唰唰跑在园角。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一只更大的动物从东到西跑过。我们问见风倒它是什么?他吸吸鼻子,侧着耳朵听,又贴在地上听,只不回答。

虎头一个人蹲在黑影里,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过来,伸手指着一角说:听,扑扑的,像一只大鸟。

他的声音透着恐惧,我们屏住呼吸。听到了,好像有一大团棉花,轻轻地落在了园子里。我们吓得一动不动,身子贴在了一起。

又过了许久,再没有一点声响。小双第一个离开大家,蹑手蹑脚走向园子深处。花的浓香一阵阵钻到鼻孔里,有人打起了喷嚏。羊和猫守在见风倒身旁,快睡着了。

夜色里的花树如同一座座山峦。我们都觉得每到夜晚花的重量比白天增加了几倍,细细的枝丫眼看就承受不住了。花的山峦里藏了各种动物,有飞禽也有走兽,它们都知道那个大妖怪离开了,于是不再安生,一齐出动。

小双扯着我的手,小心又小心地来到一棵最大的苹果树下。他从一个树隙指给我看。

那儿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团浓黑。我们紧张极了,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扑扑跳。小双转脸看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正这会儿,那团黑影颤了几下,发出噗、噗的声音,就像一只大母鸡在抖动翅膀---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它嘴里又发出细小的吱吱声,就像一只轻到不能再轻的气球,只一跃就弹到了更高处---比所有的树都高。它在无数的树梢上弹跳了几次,最终不知落在了哪棵树上。

我和小双都没看清它的模样,因为花丛太密,天太黑。但我们都一致认为这家伙的个头不小于一只大鹅,会飞会跳,身子轻盈灵巧到无法形容的地步。

第二天夜里又是相同的情形:到了半夜时分,天安静得出奇,一天星星眨眼不停,没有风;大大小小的动物开始在园中跑动,它们尽可能隐藏自己的声息。可是我们个个耳尖眼明,绝对放不掉任何行踪。大约在虎头第二次打哈欠的时候,小双的手指又竖在嘴边了。我们捕捉那噗、噗的声音。

那个古怪的飞禽或走兽又一次神秘地降临了。

我和小双虎头三个人猫腰钻过几棵树,然后大气不出地趴在地上。虎头怀里抱着猫,他有自己的盘算。

半个钟头过去,四周静得吓人。小双又伸出了手指。不远处有呼呼的喘息声,就像一个小孩子疯跑之后大口喘气。虎头激动得快要哭了,扯扯我和小双,一丝丝往前爬。

当离那喘息声越来越近时,它反而一点声音都不再发出。这家伙多么狡猾。可是我们都看到了,在最高处的一个树丫上,沉甸甸地压了一个东西,像石头一样。它比鹅还大,头是圆的,正轻轻转动,像在寻找什么。

我们正在凝神,虎头突然把手中的猫往树上一撩。

猫的眼睛比我们尖多了,它早就看到了树梢上的家伙了,一直在虎头怀中挣动呢。

猫急急地往上蹿。我们料定那是一只大鸟,而猫见了鸟类就不会饶过,再大的鸟都会败在它的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猫像闪电一样直击树梢,接着发出扑哧扑哧的打斗声、惨惨的叫声---尽管星光微弱,我们还是看清了最后一幕,这一幕说起来没人相信我们惊得目瞪口呆。

好几天以后我们讲给大人听,他们还觉得这事不可思议,谁都不信。可一切都是真的,是我们亲眼所见。

当我们讲给见风倒时,他弯弯的细眉抖了抖,惊得大张嘴巴,露出一口米粒似的细牙。他回头细细查看爱猫,发现它左边的脸,还有一只眼,都肿了。

大家多么同情这只猫。

那一夜我亲眼见过了飞快完结的这一幕:猫飞速冲到那个怪物近前,对方正望着远处;直到猫伸出利爪那怪物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接着抬起一边的翅膀---也可能是手---一下提起猫狂舞的两只前爪,用另一只手狠狠揍了它几个耳光。猫惨叫着,被啪啦一声扔到了树下。

猫跌得好惨,双爪捂头乱叫。树梢上那个家伙正嫌脏似的拍打着双手。它低头看着我们,嘴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嘻嘻声。

这是个永远无法忘记的夜晚。

见风倒听了我们的叙说,脸上有了慌张的神色。他把锈住了的枪摘下又背上。

老万路过果园时,我们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寻思了一会儿,说:会飞,有手,那是什么?只能是妖怪!

我们这片园子里真的出现了妖怪,并且是大家亲眼所见,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这事儿实在让人兴奋,谁都不想睡觉了。

见风倒痴痴地望着自己的领地,好像对发生的事情难以接受。他一下下抚摸肿了半边脸的猫,安慰它,小心地亲它的脑门。

春天越来越深入,满园繁花谢去之后,绿蓬蓬的叶子就长出来,只一眨眼,枝条都遮在了绿叶后面。这时所有的鸟,也包括各种走兽,都躲在更隐蔽的地方玩闹了。

我们大白天难得来园子里一次,因为要去讨厌的学校。星期天和夜晚应该属于我们,但是自从出了妖怪的事情之后,我们出门会受到各种阻拦。说实话,对于海边林野里隐下的种种危险,不要说我们,就是来来往往的渔人和猎人也惧怕三分。他们个个都传达过这些故事,讲述的时候仿佛个个都是受害者,好在就因为自己机智勇敢,这才逃过一劫。

老万是个对妖怪特别有研究的人,他说自己已经无数次经历了这一类事,并且在常年的林海荒地生活中习惯了这一切。听他的口风,好像还暗中交往过几个妖怪。他这样暗示了几次之后,我们也心动了。

小双说:如果咱们跟一个不太凶狠的妖怪好起来,也蛮有意思的。

虎头想得更多一些,摇摇头:只要是妖怪,那就得防着---听说它们分两种,吃荤的和吃素的,如果吃荤,那就得小心了。

我同意虎头的分析,因为我们都属于荤。但我想补充一点的是,有的妖怪是荤素不论的,既吃果子和一般植物的根茎叶子,也会逮活物吃,比如吃鸟和鱼。它们当中有的还吃儿童,如果有这样的机会,那会是十分高兴的。

我至今记得外祖母告诉的一件事,那可是她亲眼看见的。当时她正在门口抽烟,和几个爱抽一口的老太太一块儿过烟瘾,你一口我一口地传递着烟斗,凶险事儿就降临了。原来其中一个老太太的小外孙正在草垛旁玩耍,突然传来嘎呀一声大叫,一只老鹰扑下来,抓起白白嫩嫩的小孩就飞走了。

那孩子胖啊,老鹰抓得费劲,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往半空里去了外祖母说。

那个看护外孙的老太太差点哭瞎了双眼。

外祖母那个亲历的故事谁都相信,因为都知道她是说谎最少的人---要知道海边林子里的老人个个都爱说谎,平时就爱编点什么吓唬孩子,有时也为了吸引别人,为了让更多的人敬重。这里的人常常说到某个见多识广的人,说某某真了不起,一辈子遇到过多少怪事啊,口气里流露出强烈的羡慕。

外祖母讲了许多故事,其中的一半仅凭我的智慧也可以识破是假的。她低估了自己的外孙。不过她有说谎的权利,因为说谎是海边老人的习惯,这也不全是他们的错。

我从外祖母的故事说起,初步认定来我们园里的是一只类似于大鹰的飞禽。

可是这个判断很快就被否定了。

那是一个月亮很大的夜晚。这样的夜晚香甜可口,风是香喷喷的。在洒了一层荧光的沙地上干什么都格外有趣。我们为了表达对见风倒的情谊,都带来了一点吃的东西。见风倒阴着脸,抓过东西就吃,并不感谢什么。这个人与哑巴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常常与猫和羊说话:咕咕哝哝。

他与身边的动物友谊超常,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亲眼看见有一只彩色的大鸟落在他的头顶,拉了一泡屎又飞走,他丝毫不恼,擦一把了事。还有一次一只狐狸走到他跟前---那只狐狸倒也真不难看,小脸儿仰着,两眼水灵灵的,直盯着他。见风倒为了看个仔细就使劲弓着腰,那模样就像给狐狸鞠躬似的。

总之他与人没有多少话要说,与动物倒有很多共同语言。用老万的话来讲,就是:见风倒这个家伙不善于说人话。

这个夜晚我们分吃好东西,糖果、炒花生、栗子和小巧饼---这是拇指大的稍硬的烤饼,分别做成了小猴子小猫小狗等各种模样,香极了。见风倒小牙像米粒那么大,嚼东西费劲,很长时间才能吃掉一个小巧饼。正吃着,小双的手指又竖起来了,大家一齐停止咀嚼。

一只动物正从园子东北角小心地走来,像是踩在棉花上的又软又轻的蹄脚。不过它瞒不过小双尖尖的耳朵,也瞒不过我们。猫一下偎到了见风倒的怀里,羊高高地抬起了头。

我们一齐伏在沙子上,抬眼去看---沙地上的月光像浅浅流水,使人觉得有无数小鱼在上面游动,如果有一只大水鸟来啄食一点都不奇怪---正这样想着,真的有一只大鸟来了!瞧它两只又粗又壮的长腿吧,吧哒吧哒踩着浅水,得意洋洋地来了!

虎头躺在旁边,我能感到他激动得全身打颤。我大气不喘,顺着那只涉禽---书上这样叫它们---往上看,刚刚定神就惊得闭不上嘴了!老天爷啊,这哪里是什么大鸟啊,这家伙长得多怪啊,它像人一样长了两条腿,可是上半身又像鸟,因为有双翅;不过双翅上方有窄窄的肩膀,有脖子,上面长了比常人略小一些的头颅我紧紧盯着,发现它有一张小娃娃似的小圆脸,额头可真不小,鼓着,大眼睛上方是一溜整齐的刘海

见风倒呼一下坐起,他大概吓坏了。这人又一次被证明有点痴,因为他竟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暴露了自己。

结果糟透了---那个怪物听到声音立刻止步,圆脸一抖一缩,瞬间缩成了拳头那么大。接着双翅一张,几乎毫无声息地飘离了地面---我敢说自己盯得仔细,那简直不是飞,而是像跳高运动员那样轻轻一弹,就稳稳地落在了一棵大树梢顶上。它只在这棵树梢停留了一秒,又连弹几次,在几棵大树上方选择一圈,最终不知落在哪一棵上了。

我们一起追寻,可惜连个影子都没有发现。正在我们发呆的时候,园子深处却传来了嘻嘻的声音。这种细小的发声以前听过,那显然是对我们的嘲弄,而且分明透着得意。

大家争论这是一种什么动物,争执最大的是走兽还是飞禽,因为这是不可混淆的一个原则。谁也无法作出结论。统一的看法是,这不是一般的大鸟,因为它有人一样的头脸,似乎还有手。不过它离地的那一刻又像鸟---好像它的双臂随时都可以当成一对翅膀来用。

见风倒只是听着我们的议论,并不加入讨论。他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敞着怀,露着一只大肚脐,长了鳞的脖颈就像胳膊一样细。我这会儿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这个护园人也是一个妖怪。

我们身边这个妖怪的不同之处,是一点都不让人恐惧。他和我们躺在一起,无论是在沙滩树下还是在小土屋里,时不时就要紧紧地搂一下左右的人,包括猫和羊。有时候他真是激动啊,紧绷着嘴,猛地一下咧开又像要哭出来。我知道他是激动了。我心里承认,他是最能激动的一个人。关于他的身世没人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身带重病的人,随时都能离开人世。就是说我们面前的这个嘴唇发青的细高个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一阵风里倒下,然后再也不会爬起来。

大概由于时时面对死亡,所以他才有那样阴沉的神色,他害怕啊,他不高兴啊。也同样因为这个,他才要紧紧地搂住我们,那是他舍不得与我们分别啊。我发现每一次大家离开时,他都要狠狠地盯一会儿---不是恨我们,而是恨又剩下了独自一人。

老万说见风倒所有的亲人都因为害心口痛过世了,只剩下这根独苗,独苗命苦,人长得痴,娶不上媳妇。他警觉地盯我一眼,接着说,小心一点吧!

我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小心一点吧!老万不怀好意地笑,往地上吐口水,这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我立刻争辩:不,他是男子汉,这是真的。

老万摇头:什么男子汉,一个废人。打鱼不行,推车不行,护园子也不行---有一年秋天被几个偷苹果的老娘儿们按住打了一顿,还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扔到了树上。那天正好起风了,他吓得跌跌撞撞往回跑,光着腚,鞋子也掉了。

我可怜起小土屋里的人了。

一连好多天,我一想起老万的话就为护园人难过。我和伙伴们更多地去园子里,带去好吃的东西。当然,我们最好奇的还是那个来去无踪的妖怪。

秋天来了,果子挂在树上,不久就要成熟了。半熟的果子格外馋人。

小双和虎头都发现,随着果子一天天长大,见风倒就变得不那么友好了。这家伙的一对眼睛泛着瓷亮,就像鱼眼,这是大家刚刚发现的。鱼眼圆圆的,很拗,一动不动地盯过来,会让人心慌。

我们爬树时,他一定要上前拦住,还扳锈住的枪栓。这家伙吃了我们多少巧饼和花生,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大概担心我们将果子碰掉。其实我们想摘下果子。杏子和苹果只有指甲大时就吞下肚了,它们真酸。不过对付再酸的果子都有办法,那就是嚼的时候闭上右眼,这样也就可以忍得住了。

而见风倒闭上一只眼睛时,那就是在端枪瞄准。树上的鸟、爬到树上的猫,被他瞄住时全不介意,因为它们都知道这是一支放不响的枪。

如果不能爬树,只在地上呆着,那就没有多少意思了。一年里,除了北风呼啸的冬天,我们一直在树上攀爬,摘果子逮鸟,闭着眼想心事,这些都要在树上才行。见风倒终于露出了护园人的本来面目,他原来像那个传说中的老哑巴和矮子一样,天生就是我们的对头。他竟然用枪向我们瞄准,这是多么可怕啊,这枪如果能够打响,他真的敢扣响扳机吗?

果子眼看熟了,满园香气让人心痒,鼻子发酸,走路就像坐船---飘飘悠悠的。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有自己这样,问了问小双和虎头,他们也差不多。只要我们进了园子,见风倒就会跟上,寸步不离。他解溲的时候我们就往林子深处钻,这时他就提着裤子追赶。

虎头有一次背着手走出林子,可能藏了什么,见风倒转到身后,虎头就随着他打旋。虎头越旋越快,弄得见风倒头晕,一下栽倒在沙地上。我们趁机爬到树上,每人都找到了最甜的果子。

起风的日子最好了,这时候护园人就不敢走出小土屋了,只趴着北窗往外瞭望。可惜有时风刮起来,却偏偏不是星期天;放学回家了,风又停下来。

老万从园边走过时身上背个帆布褡子,看到见风倒过来,就让我们往另一边跑。我们后面紧跟着见风倒,那边的老万就动手摘果子,直到把布褡子装满。

我们从园里跑出来,在通海小路上与老万会合时,他正笑嘻嘻地啃果子。可是这家伙太吝啬了,每人只分给一个苹果,而且还专挑小的。他咔嚓咔嚓咬着大苹果,果汁四溅,说:对付这家伙还不容易?赶明儿让海上渔老大娶了去。

我们都不吃苹果了,盯着老万。

老万吃过苹果又抽烟,两撇黄胡须翘起来:海上老大早没老伴了,正找家口哩,我看见风倒就合适。

小双惊呼:可他是个男的啊!

老万笑了:我们老大是女的,这不正好吗?

海上老大是指挥打鱼的把头,怎么会是女的?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我们全都不信。老万使劲吸一口烟说:老大过去是男的,他天天喝酒,天天喝,一天这个数儿,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碗。这就喝死了。老大没了,打鱼的就得散摊子,因为大伙儿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老大的。上级一看实在没辙,就让老大家里那个老娘儿们来管咱们了。

虎头听得入迷,头快探到老万怀里了。老万用烟卷火头触一下虎头的鼻子,虎头猛地缩回来。老万继续说:这娘儿们比我还高,腰粗肚大,大脚丫子跺地噗哧噗哧响,还会抽烟,喝酒也在这个数儿上。老万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大家哄笑。

你们也不用笑。俺们那一伙都听她的,为啥哩?就因为她是师母辈的,等着我们孝敬她哩。她辈分高,可惜年纪不太大,也就四十一二岁吧。夜里她和大伙一块儿挤在渔铺里睡,当老大嘛,就得和大伙同吃同住。半夜里她一声连一声叹气,坐起又趴下,一双大手捂着胸口。开头大伙以为她病了,心口疼,后来才知道是另一回事。

老万说到这里卖个关子,不吭声了。

我们都急了,逼他快说怎么回事?他又吃苹果又抽烟,半晌才说下去:老大是想师傅了,想重新找一个男人过日子。本来这事儿好办,睡在一个铺子里的打鱼人这么多,可惜不行啊,全都不行!

为什么不行?小双问。

因为咱一伙里尽管有不少光棍汉,可大伙都叫她老大,她是师母啊!

这回我们都听懂了。虎头搓手,望向果园的方向。他在想什么。

如果老大把那个人,老万夹烟的手往南挥动一下,把见风倒娶了去,那园里的果子还不成了咱大伙的?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可是,可是,小双像憋气一样,鼻子上出了一层汗粒,我想他不敢的,不敢的

怎么就不敢了?老万盯住小双,因为过于专注,似乎有点斗鸡眼。

我替小双答了,说:那人见风就往屋里跑,胆子特小!

老万拍掌大笑:这你们小孩子就不懂了!那是因为他一个人老要闷在屋里,没有摔打出来!只要有了家口,这个人也就皮实了!

皮实是什么意思?虎头问。

就是耐折腾的意思,老万扔了烟蒂,就说我吧,别看娶来的是不男不女的一个物件,几年下来再也不管什么天气---以前不行,淋一场雨就得赶紧喝酒,生怕寒气扎到骨缝里。娶了家口,热汤热水吃喝,身子骨也就壮起来了。男人女人全一样,得有人疼,在他(她)耳朵边哈着气说话,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摸摸他(她),他就一天天皮实起来了。

大家都听得出神。我心里想,老万这个人懂得可真多。

最后分手时老万下了决心,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等个好月亮天,我拉上俺老大去园里相亲吧!

为什么要在月亮天?白天不行吗?我觉得这一次老万搞颠倒了。

老万用食指叩叩我脑壳说:白天?白天看得太清亮了,说不定两人都相不中哩!

我们都怀上了一个大心事,喜滋滋的,只等着老万领着女老大来相亲了。

但我们私下里议论,最担心的是他们之间相互看着都不顺眼。不过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只要海上老大相中了见风倒,事情也就成了大半---这个憨痴痴的家伙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要有谁愿意领他走,他跟上就是了。

从那以后,我们看到见风倒,怎么看都觉得他是女老大的家口了。

大月亮终于来了。吃过晚饭,大家早早地来到了园子里。真是有些激动呢。见风倒似乎心情不错,头上顶着那只猫,身边跟着羊,不停地耸动肩上的枪。他一嘴小牙真白,在月光下闪着光亮。月亮之夜,他的小牙更可爱了。

我们躺在沙子上,绝口不提将要发生的事情,不停地吸着鼻子---满园果子全熟了,这香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奇怪的是见风倒能在长达几个小时里不吃一个果子,多大的忍耐力啊。

见风倒总是沉默寡言,自我们结识他到现在,几乎没听他说上几句话。这家伙与哑巴无异。话少的人心劲就大,而心劲大的人最适合用来保护公家的财产---这是我暗暗推理出来的。

静静的月夜一丝风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走路声。见风倒警觉地欠身看了看。我们都知道老万快领人来了。

走路声越来越近,后来就停住了。我不知什么时候一转脸,马上惊得捂住了嘴巴---一个小矮人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这边,而见风倒正与之对望!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小矮人就是前些日子弹来跳去的那个小妖怪!

老天爷啊,这一回我算是看清了:两条腿像藕瓜似的,膝盖上方有弧纹;脚掌有蹼,就像水鸟差不多;肚子圆圆的,看不清颜色;不知是胳膊还是翅膀,耷在身侧一动不动;细脖,大头,圆脸,眼睛亮亮的,额上是一溜整齐的刘海儿我在一瞬间认出这是一个雌性---女的。我使劲捂住了嘴巴,害怕叫出声来。

见风倒和小妖怪对视了一会儿,竟然像被丝线牵住了一样,慢慢起身,迎着她走去---他们一步步走进了园子深处。

猫和羊都呆在原地,身上好像有些发抖。

我相信大家都像我一样,看清了这一幕。没有人说话,因为都不知该说什么这无声无息的一刻我在想:见风倒这些日子里一定偷偷约会过小妖怪!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敢在这个大月亮天里跟她走?

这会儿谁也没有想过要追回见风倒。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次凶险万分的约会。

见风倒是冬天的仇人,可是他再也等不到冬天了,只在这个秋天就会被小妖怪害死。

由于失望和害怕,我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谁也没有想到去摘一些果子,压根儿就没有想起甘甜的果子。心思全在另一边了,都在用心捕捉园子深处的声音。如果这时候发出一声尖叫,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谁也不知道小妖怪吃荤还是吃素,或者是像以前担心的那样:荤素不论。反正这个护园人是凶多吉少了。我们渐渐忘了与老万的约定,把女老大相亲的事丢在了脑后。

余下的时间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园子里静悄悄的。我们最后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土屋里的人---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跑到果园里来。

见风倒皮毛无损,模样照旧,还是警觉地盯住我们,生怕偷走了树上的宝贝。多么悲伤啊,我们一直担心他的安危,他却时时牵挂果子,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倒霉。不过谁也不想离去,因为这儿实在有许多东西吸引着我们。

昨夜里大概刮过一阵风,树下掉了不少果子。见风倒见我们一直端量树下,总算慷慨了一回---每人分给一个。

离他近一点时,我发现这张憨痴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一双弯细的眉毛在轻轻蠕动,下唇使劲往上收拢,好像要极力包住一些隐秘。那根鳞脖微微变红了,上面有几道浅浅的挠痕---这马上让人想到是小妖怪抓弄的。

一会儿打鱼的老万来了,他离老远就向我们招手。

离开园子一点,老万说今夜女老大就来相亲了。我们几个兴奋无比,但对马上要发生的事儿多少有些担心:这或许需要告诉当事人一声吧?如果他根本不想见那个人怎么办?

老万哈哈大笑:哪有见风倒不愿意的?这样的废人,只等俺们老大娶了去就是!

大家相互看着,将信将疑。小双讲了昨夜发生的事,老万一脸惊愕,不断追问一些细节,脸色一下沉重了。他拍拍腿:一点不错,那是一个妖怪!

那怎么办?我问。

老万往园子里望几眼,肚子疼似的蹲下了。他掏出烟抽几口,发狠地点点头:那妖怪总是先让人迷上,然后再一点一点收拾他

怎么收拾?小双眨着眼。

那就不一定了。妖怪们使用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它们和人差不多,脾气不同,那些性急的就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咔嚓咔嚓几口吃了算完;性子缓的会慢慢逗弄他,直到玩腻了,遇到坏天气心上一烦,也就把他嚼巴了。

我们吓得脸都白了,咝咝吸着凉气。

看起来这事再也耽搁不起了,快让女老大把他领走吧,越早越好---幸亏她今晚就来。

虎头说:领回渔铺?这可不行啊,他还要在这里护园哩。

老万点头:只要老大娶了,住哪儿都一样,这小土屋收拾干净了就是新房。

老万走后,我们一时觉得特别寂寞。时间过得太慢了。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太阳热辣辣的。要到多久月亮才出来啊。

实在等不下去,虎头建议到海上去,就近看看那个女老大什么模样!这个主意可真不错,这就好比我们代见风倒去相亲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与他有这么长的交情,不放心呢。

一路飞跑,穿过一片杂树林,又钻到灌木丛中,踏着一地马兰和拉拉秧又看到与蓝天相接的大水、一个个棕色的渔铺了。渔铺是打鱼人的老窝,那里面有吃不完的鱼,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烟。

太阳刚刚偏西,打鱼的人早把网撒进海里,马上就要往岸上拉网了。太阳照得沙滩很热,拉网的人都穿着很少的衣服,有的干脆光着膀子,下身只有一条小短裤。这些人全都是黑红色的皮肤,牙齿雪白,说起话来嗓门忒大,骂人忒狠,最爱欺负小孩儿---家里人说这些打鱼的万万不能招惹,他们火了抓起小孩就往海里扔。

我们到处找那个女老大。咋咋呼呼指挥拉网的都是横眉竖眼的男人。海滩上的光腚客太多了,男人在这里不爱穿裤子。

虎头指着不远处一个跑来跑去喊叫的人说:就是她!就是她!

我们走近一看,马上吓了一跳:这人脸色乌黑,大嘴宽肩,只穿了小背心和大裤衩子。破背心挡不住那对大乳房,她一奔跑它们就扑棱棱乱跳,从背心里一下下跳出来。

我们不敢继续跟上去:女老大满脸横肉,不住声地骂人,正对一个小伙子发火,踢了他的胯部,让他疼得哎哟哎哟蹲下来

我们正在发呆,老万过来了。原来他是海上会计,不干力气活。他朝不远处的女老大甩甩拇指,小声说:看见了吧?多壮实,真是好样的!

谁也没有吭声。

我觉得见风倒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不太美妙。

那小子和她在一起过日子,用不了多久也就皮实了。老万乐呵呵地吸烟。

可是我有一句疑问没有说出来:可那个男老大,就是她丈夫,为什么死那么早呢?

这事真的有点玄。想想看,如果见风倒不小心得罪了她,这边一脚踹过去,他怎么受得住?这哪里是娶亲,这简直是找死。

天色渐渐晚下来,我们越发替小土屋里的人担心了。

大家默默地往回走。月亮升起之前我们先要赶回家,然后再到园子里。这是个不祥的夜晚。

可怜的见风倒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只有临近了这样的关头,我们才觉得与他有些亲近。好像一下子记起了许多事情: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疼爱。如果真有个好女人照顾他,给他做饭洗衣,那该多好啊!可惜那个女老大脾气太暴,样子也凶,年纪更不般配---老万说她只比见风倒大三岁,再好不过了,这不是胡说吗?看上去女老大比见风倒至少要大十几岁。

月亮升起来了。鸟儿啾啾飞过,接着又有什么在园里唰唰奔跑。这个夜晚一开始就不安宁,好像连飞禽走兽都得知了消息。

见风倒显然什么都没察觉,像往常一样趿拉着鞋子走出小土屋,背枪顶猫,身侧是那只羊。

他那双纽扣似的圆眼看着我们,照样有些警醒的神气。

月亮升到树梢那么高,一丝风吹来,见风倒不安地扯了扯上衣。只一会儿风就变大了,他二话不说直奔屋里。

不知是风吹树梢还是各种野物的嘈杂,反正大家进屋之后,一直听到外面乱嘈嘈的。这在月亮天里是很少见的。起风了,起风了。虎头看着窗外,咕咕哝哝像念经。

我们等待着。见风倒好像预感到今夜要发生一件大事,不时瞥一眼窗子,还几次踮脚往外看。

月亮转到了正南,那只猫从主人怀里一跃而下,尾巴高高地竖起,在屋里巡行半圈。羊抬起硬邦邦的长嘴,指向月亮。与此同时,我们都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声粗长的喊叫---错不了,是那个女老大踏进园子里了。

见风倒听到声音,竟不慌不忙地点起了蜡烛。他坐在蜡烛下,眨着眼。

重重的脚步声代替了砰砰的敲门声,门啪啦一声给推开了。女老大在前,老万在后,大步流星走进来。见风倒身子一挺,右手立刻去抓枪。老万笑着,比比画画对女人说着什么,又转身扯过见风倒。他们在说什么谁也听不清。大家都静了几分钟。

我发现女老大在烛光下多少像个女人了---她穿了领口很低的紫碎花单衣,露出胸脯上很大一片黑红色;开阔的脑瓜上是几道深深的横纹,眉毛又粗又长往上扬着---这让我想起了过年时贴的门神;厚厚的嘴唇包裹起坚固的牙齿,使人有些害怕。她正用心端量面前这个男人。

见风倒在烛光下缩着又软又长的身体,整个人变小了一半。他是细长的身个,蜷缩了会显得体积很小。可是他继续蜷缩。

女老大可能完全看清了,开口笑起来。这洪亮的笑声把猫吓得往旁猛蹿,羊也转身离开了。女老大凑近些,叉着腰,然后满是老茧的大手举起来,重重地落在见风倒肩上---对方的枪哗啦一声掉下来。

你有武装啊!女老大歪头看着,从各个角度看他。

老万像立了大功一样,也叉着腰站在一侧,指着见风倒对女老大说:瞧,他这人没多少本事,就是听话!老实孩子,保准不出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伸手托起见风倒的下巴,让他仰起脸,又拨开他的嘴,低头去看口腔、看牙齿,凑近了嗅一嗅,点点头。最后她飞快地搓手,往手上哈一口气,扳住了对方的脸,两只大拇指按住了风风倒的眉骨,一下下抻理起那双又弯又细的眉毛,像要把它们拉直。

多好看的眼眉啊!哦哟哟女娃一样---属什么的呢?羊、鸡、马、兔?蛇?她哈哈大笑,拍手,眼圈红起来。

老万高兴得跺脚,认为大功告成,我说过嘛老大,我这人办事有数,从来八九不离十,嗯嗯

他们说话时,见风倒慢慢直起了身子,侧着耳朵倾听起来。

外面的风好像更大了。今夜真不安宁。有野物乱跑的声音,还有夜猫子在叫。

见风倒站起来了,谁也不看,趴到了后窗上。

我们屏息静气,最后都听到了哀哀的泣哭---像个女孩的声音,细细的---这声音像是近在窗前,又像是从很远处飘来,若有若无,连绵不绝

这是它,它来了!小双在我耳边说。

还没等别人开口说什么,见风倒一个反身离开了窗子,摇晃着往门外跑去。老万试图拦住他,却被三两下推开了。他一直跑进明晃晃的月亮地里,只一闪就钻进了树丛中。

我们几个都跟上去。

外面的风好大,这是极反常的。事情一准要糟,因为在这样的大风天里,他会一头栽在沙地上,翻白眼吐吐沫,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这个夜晚真是凶险啊。

沙子扬起来眯了眼,我搓弄了一会儿眼睛,费力地看着树隙里蹿动的那个细长个子,不知怎么就丢失了目标。还能听到那个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这声音在园子最深处。

老万也跟上来,他的身侧是女老大。

这样跑了一会儿,前边什么影子都没有了。老万停下,迎着重重叠叠的树影喊:见风倒你这个王八羔子,你给我立马回来!到什么时候了,还敢撒丫子跑,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等我给你来个老鹰抓小鸡

风变小了---是突然变小的。园子里一下安静了,泣哭声也没了。

我这时好像有个预感,猜想是小妖怪扯着见风倒的手,他们正在树下溜达,踏着一地浅水似的月光;他们走到树影下时,他蹲下了,她的额头偎到他的心窝那儿这样的时刻别说各种动物不再吵闹,就连风也不愿打扰他们。

老万停了一会儿,开始大骂,骂过了又回头安慰女老大。女老大响亮地吐着口水,对老万说着什么,难以听清。

这个夜晚不知是怎么结束的。我们很晚才离开园子。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和伙伴们一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当成胡言乱语。过去大人们讲起这类事情,我们都认为是说谎,是为了炫耀;但这一次我们也有夸口的本钱了。

眼下这个小妖怪到底是什么模样,还不能算特别清晰,因为我们只在月色里见过,而且是极短的一刻。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她是雌性,而且是介于动物和人之间的什么,兼有飞禽和走兽的双重本领;体积在大鹅与羊之间,个子仅抵我的下颏;不太大的额头鼓鼓的,额下是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是的,这眼睛是最令人难忘的---谁都会承认这眼睛的美丽。

正因为她的美丽,所以那个见风倒要犯一个天大的错误了。这真的不幸,太不幸了。

天大的错误是老万说的。他在事后发了一大通脾气,当然不是对我们。他骂骂咧咧的:等着看热闹吧,看女老大怎么收拾他!她火了会把他的肠子踩出来,让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他吃不上明年的麦子了。这是他自找的

我们心里颇为不平,因为谁都清楚,相亲的事完全没有征求过见风倒的意见,这有点太霸道了。

老万继续骂:狗东西什么都敢干。这种妖物海边林子里多了去了,连打猎的都不敢招惹!谁知道它是什么闪化的?它迷惑人,耍弄他些日子,再把他的血气一点一点吸净。那时你们再见了他,他一准躺在地上,就像纸人一样,掂一掂没有二两重

小双和虎头大惊失色,看看我。我也害怕了。

那可怎么办啊?小双急得嗓子变尖了,嘴唇青魆魆的。

老万抽烟,皱眉,动脑筋想大主意了。他这样半晌才说:别的法子没有,只有逮住这个小妖怪再讲。逮住了揍一顿,让它发誓不再祸害人间,咱就放了它;它态度不好---老万一手做成刀状:咔嚓一下宰了!

我们不愿看到最后一种结局。如果严厉教育一番,这还是可以尝试的。我们再三央求不能杀害她。

老万一直木着脸,最后点头:那就不杀---我这人心软;只是不要告诉女老大啊,她才不会饶它。等抓到了,我和你们一块儿审它。

我们都答应了。一想到哪天能就近看看小妖怪,心跳都加快了。这是多么诱人的一件事。我们想如果小妖怪不害人,见风倒待她能像猫和羊那样,该多好啊。

老万与我们商定:整个过程绝对保密,要使用最稳妥的办法。老万说有两种方法最为有效:一是猎人常用的兔子扣,二是狐狸夹子。这两样器具都不致死,又能缚住较大的动物。

会不会伤了它?我最关心的是这个。

老万摇头:放心,到手的准是好生生的活物。

事情在不声不响地进行。我们和老万都兴冲冲的。这要彻底瞒住见风倒很难,因为他总要巡行在园子里,盯住所有来去的人。老万找到了铁夹子,也学会了做兔子扣的方法,只是难以找机会下手。后来他忍了忍说:干脆等些日子吧,等果子下了树,秋风刮起来,那时见风倒就卧在炕上了。

从收获果子到北风呼号的冬天,绿葱葱的园子还会有二十多天。这段时间捉小妖怪是最合适不过的。想到老万说的我们要一起审小妖怪,心就扑通扑通跳。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啊!我们要像大官一样坐成一排,老万主审,坐在中间,大手一拍桌子,拖着长腔问:小妖怪,我来问你---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笑,木着脸,只等这个小东西如实招来。

不过说心里话,一想到这些还多少有点难受,因为它多么可怜啊!还有见风倒,他知道了也会难过的,说不定会与我们永远绝交。

收过果子之后的园子空空荡荡,见风倒果然不像以前那样紧盯我们了。大家可以随便爬树,捉迷藏,呆在园子深处半天不出来。起风了,每逢这时候小土屋里的人就不再出门。他是世界上最怕风的人。

我们和老万里应外合,将几个兔子扣拴在园中,并用草叶巧妙地掩护,只等那个小东西束手就擒。铁夹子不仅放在地上,而且还设法架在树梢---小妖怪弹跳上去,正好会逮个正着。

每当月亮出来,我们就兴奋不已,又忐忑又激动,长时间趴在园子一角观看,等待那惊人的一幕。老万的烟头一明一暗,后来担心进园的小妖怪发现,就不再抽了。他小声说:真是怪啊,见风倒遇到不大的风就要藏起,那一夜风多大,他就敢往外跑!连命都不要了!他在大风里呆了那么久我琢磨呀,他心里有火……”

小双眨巴着大眼:“什么‘火’?”

“他心里有火!无论男女,一到了这时候就不怕什么了,不怕风也不怕雨——心里有火,那就不一样了。”老万直盯盯地看着一地月光。

我们还是不太明白,只是听着。

老万说:“小孩牙牙不懂的,再大一些就明白了。当年我娶自己的家口时,也是这样哩。”

虎头笑了:“什么时候让咱看看她(他)呀?不男不女,这怎么会?”

“一人相中一人,这得专门的眼才行——你们小孩牙牙不懂的。”老万说着又摸出了烟,但看了看又放回了口袋。

“专门的眼”,这几个字让我暗暗记住了,我会好好琢磨一下。

“快些让我们看看你的家口吧!”小双也央求起来。

老万点头:“行。不过先做眼前这件大事吧,嗯,好好盯着。”

几夜过去了,我们差不多要承认失败了。有几次那个小妖怪真的来了——不是看见,而是听到了“噗噗”的落地声。它在一角发出奇怪的鸣叫,那等于唱歌,只唱给一个人,只向一个人发出召唤!果然,“见风倒”一会儿就在这鸣叫中出现了:掮着枪,一摇一扭从小土屋奔出,不顾一切地往园子深处扎,风把他的头发都吹起来了。

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见风倒”和小妖怪在园子里跑动,一阵阵脚步声十分清晰。小妖怪除了跑动,又玩起了拿手好戏:弹跳。它噌一下就弹上了树梢,在最高处炫耀着,洗着月光。

这真是一个精灵,它怎么都碰不到我们的机关。结果我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它和护园人戏耍,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万沮丧透了,咕哝着:“这得重新想个法子了,这得跟女老大说了!”

我们极不愿那个女人插手。说真的,即便“见风倒”和小妖怪好起来,也比娶了女老大要好。在我们眼里,这个女老大其实也是不男不女的东西,那天在烛光下,我甚至看到了她唇上有一层粉红色的胡子。

老万哼着鼻子,说:“女老大恨死了,气得连鱼都不想打了,躺在渔铺里,一会儿叫一遍‘见风倒’……不逮住小妖怪怎么得了!”

小双问:“她叫他?为什么?不打鱼了?”

老万点头:“那当然。她看中了‘见风倒’嘛,心里急,又娶不走他,麻烦也就大了!她说抓住了小妖怪,就放进鱼铺的大铁锅里煮汤,和鱼一块儿煮!”

大家全吓蒙了,大声骂起了女老大。

老万摇头:“她不过是在气头上,真逮住了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咱不会告诉她的,只想让她帮帮咱——我琢磨啊,用渔网就成!把一种细丝渔网扯在树隙里,小妖怪给罩住,那就‘插翅难逃’了!”

我们都不吭声。是的,那样小妖怪真的要被捉住了。这时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反悔:该不该和老万一块儿做这事?

如果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只可惜下不了决心:还是担心“见风倒”出事。

老万有了女老大的支持,细丝渔网很快扛来了,并且在半夜悄悄地布下了——每一面网都有一根绠绳藏在草叶里,人在暗处揪住,到时候一拉绠绳就成了,它会被紧紧勒住,再也跑不掉了。老万很得意:

“别说它了,就连一只蚂蚱都逃不出去!”

这时候要阻止也有些晚了。小妖怪啊,事情就这样了,也许我们几个要犯个大错了,不过我们总要保护老朋友,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们知道,只要是妖怪就一定会有奇能,让人无法猜测无法抵抗。一想到这些就有些后怕。不过这也是冒险的乐趣和代价吧。

这些日子,我们遇到“见风倒”就装作没事的样子,可惜装不像。这家伙也装不像,因为自从有了小妖怪之后,他长了细鳞似的脖子就变红了,而且额上闪着苹果一样的亮光。那个酒盅似的肚脐似乎更深了。他躺在那儿,揪一片梧桐叶盖在脸上,不理我们,也不理猫和羊——有一次虎头猛地掀开树叶,发现他在偷着笑呢!

以前他从来不会笑,当然也不会哭。

问题严重了。我们觉得面前这个人或许真该交到女老大的手里,那时她就会管住他、保护他了。这个孤零零的光棍汉真得有个人疼爱,尽管女老大可能还会欺负他——谁知道她会怎样,也许一会儿欺负一会儿疼爱吧?我们“小孩牙牙”真的什么也搞不明白。

老万在等待的日子里很焦虑,搓着手说:“这些天也打不了多少鱼,女老大不干了,有心事呢,想着一个人呢。唉,咱不该让她来相亲,这下子全糟了,擦眼抹泪了。”

“她也会哭?”我不信。

“她说自己命苦啊!瞧瞧咱这事办的吧,真是对不起过世的师傅。就让咱快些逮住小妖怪吧,那时再从头来一遍……”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趴在园子一边,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动物和人一样,喜欢在月光荧荧的时候嬉闹。老万吸烟,并不在乎一闪一亮的火头;小双捏住虎头的鼻子,虎头像鲨鱼一样张大嘴巴——正玩着,小双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就像人蹑手蹑脚走来,像一只皮球轻轻地在园子里跳动……我们不能抬头,老万把我们按住了。什么都看不见。这样过了几分钟,园子中央传来了“吱——”的一声,这响声细小、瘆人,可怜巴巴。

老万呼一下坐起,接着把手里的绠绳用力一拽。那“吱吱”声更响更尖了。我们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老天爷,大事真的发生了,一只大鹅——也许比它还要大一点——在细丝网里挣扎,发出扑棱棱的声音。它正死命撞着网扣。

老万憋着气,两肘奓着挡开我们,一个人将网收紧,发狠地攥住网绠,一边跺脚威吓,一边麻利地收好,背上肩膀就走。

我们紧紧跟上。

走出园子的一刻,我回头看了看小土屋,发现后窗上有闪亮的灯光。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知走向哪里。身上汗津津,心跳不止。大家都明白,这事千万要躲开“见风倒”,他如果赶上来就会拼命。

直走进一片槐林里,停在一块空地上。老万喘得像头牛,把沉沉的网包放到地上:“死沉的物件呀,咱这回逮住了你,你得老实一点——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从实招来。”

老万这样说的时候,一直在网里挣撞的小妖怪竟然安静下来,它不声不响伏在黑影里。我们都急坏了,还有点害怕——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正焦急,老万让我们从林子里找来一些干树枝扎成一束,然后用打火机点亮——

它身子微微抖动,脸背向一边,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它大约有90厘米多一点,后背是灰色的,全身长了细密的茸毛,光滑极了。两条腿真像莲藕,膝盖像人一样。它在老万的拨弄下转过了身子,这让大家发出“啊”的一声。

这张小脸圆圆的,完全像个娃娃。大眼睛,鼓额头——就像以前在月光下看过的那样,额上是一溜整齐的刘海。小鼻子圆圆的像猫,鼻头翘起一点。眼睛是灰褐或浅蓝,艾艾怨怨地看人,一个一个看。它大概很快明白老万是说了算的人,最后只怯怯地盯住他。

“站起站起——”老万手掌往上抬着,比画着,并没有恶声恶气。

它真的慢慢站起。我可以看到它的全身了,把一声惊叫用力压住——它脖子以上是一种浅栗子色,胸部是棕色;整个肚子上部是灰白色——到了肚脐之下就转为浅蓝色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从那儿到胯部,长出了一个贴紧肚皮的兜兜,就像为了装东西方便一样!它这会儿两手——准确点说是翅膀,因为展开之后是宽宽的蹼一样的东西,所以会飞——有不多不少五根手指,正紧紧捂在两腿之间……

老万扯开了它的手,我们于是不好意思地看了看。

它真是雌性,真是不出所料。

这时我们又注意到它的脚:从大趾到小趾样样都有,不同的只是长了蹼。

我们在火把熄灭前细细地看过,从心底认定这是一个小姑娘。特别不能忘记它的眼睛,那神情里有羞愧、惊惧、愤怒、哀求……

大家不再说什么。火把熄灭,心仍旧怦怦跳。接下去怎么办?黑影里没有一点声音,老万也没了主意。不远处有个老鸦“啊啊”一叫,好像发出了抗议。

我心里承认,这个小妖怪又可怜又可爱,很不幸的。我相信小双和虎头他们也会这样想。老万点了一支烟,提起网包。小妖怪一声咳嗽,老万就将烟熄了。我们往前,走了一会儿发觉是大海的方向,就折回了。我知道老万肯定要瞒住女老大。

此刻小土屋里的人在干什么?他知道这个夜晚自己的园子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吗?

在槐林边站了一会儿,回望着那片园子。网包里的小家伙无声无息,她大概认命了吧。我问老万到底怎么办、把她送到哪里?他只说:“跟上吧。”

一直走到离林子不远的小村尽头,在一幢小屋跟前停下。

老万叩门,原来是自己的家。大家马上想到他那个不男不女的“家口”。黑影里有个沙沙的嗓子说:“天天下半夜才回,中了魔怔啊!”从里屋随声出来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盏灯——这人果真扎了两条小辫,个子真高,差不多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干瘦。他(她)一双大眼陷在眼眶里,用力看人。我注意到他(她)的嘴唇薄薄的,毛茸茸的,心里马上作出判断:“他是个男的!”

老万对我们介绍出来的人:“这是俺老伴‘山花’,叫她大婶吧。”

“大婶……”我们叫着,有些不太情愿。

山花大婶急急去看网包,连连大叫:“哎哟,原来是这么个物件!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是个什么怪鸟儿?”

老万无心搭理,在屋里到处翻找,找出一个竹子做的大鸟笼——老天,这可能是全国最大的一只鸟笼了!他小心地将网包里的小妖怪挪进去,一边咕哝:“唉,对不起了,这儿还是窄巴了些,赶明儿给你造个大宿舍,先得委屈两天。”

她已经没有了原来那样的惊慌,小鼻子用力吸着,辨析着这里的气味。她像企鹅那样在笼内挪动,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老万嘱咐山花好好饲喂,递食时千万、千万防止她逃脱,最后加重语气说:“军令如山倒!”

山花摊着手问:“这物件吃什么?菜叶?肉包?不是兔子也不是鹅……”

“你就一样一样试着来,不能渴也不能饿,千万、千万!”老万揪揪山花的小辫,对我们做个鬼脸。

这个夜晚真像一个梦境。

我们在黎明时分散去。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那个被囚禁的小家伙。

醒来时已是半上午了,我匆匆赶到果园,推开小土屋的门,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找遍了半个园子,这才发现“见风倒”坐在一棵老桃树下,样子有些吓人:嘴瘪着,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细细的鳞脖又变成了铁青色,额头上的亮光也没了。猫和羊分坐两旁,就像他一样沮丧。我推他,他一动不动。我有些害怕了,不敢肯定他对昨晚的事情是否知晓。

我心里开始强烈挂念另一个地方,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赶到老万家时,小双和虎头已经围在那儿了。山花大婶叼着烟,一遍遍重复说:“我家老头子去海上了。”她抽着烟,当离那个大鸟笼近了时,小家伙就咳起来。我们央求她再也别抽了,她才揉灭了烟。鸟笼里放了一些菜叶,一条小鱼,还有一小块肉。山花大婶拍拍手:“硬是不吃,荤素不进,准得饿死。”

小妖怪两手抱在胸前,头垂着,背向我们,身子有些发抖。

小双的泪水顺着鼻子流下来。虎头咬紧牙关,望向远方。小双抚摸着鸟笼说:“你肯定是想园里那个人了!快吃些东西吧,我们一定喊他来……”

想不到这最后一句被闯进来的老万听到了,他断喝一声:“不能告诉‘见风倒’,会出大事的!他有枪!别闹出人命啊!”

“可她不吃不喝,会饿死的!”虎头怒冲冲盯住老万。

老万蹲下咕哝:“我老伴会有法儿,她有法儿,老娘儿们家……”

他的声音低下来,有些泄气。我们都知道他在搪塞。瞧这个山花大婶鼻子像鹰,脸像獾,他(她)才是妖怪哩。

我们一致要求放她重返林子。老万拉出拼命的架势:“这事我说了算!这是一百年里也遇不到的怪事儿啊,到底怎么办还得想想哩……”

山花大婶鹰钩鼻子朝天,恶声恶气说:“这里还是俺老头子说了算,小孩牙牙老实呆着。俺老头子火了劈头一顿——”她龇着牙,竖起又黑又大的巴掌。

又是一天过去。我们已经无心上学,急得团团转,大多数时间往返在果园和小村之间。第二天大家再也挨不住了,就决定从老万家里劫走小家伙:把她营救出来!

我们瞅准了老万出门的时候闯到小院,想寻个机会。可山花大婶总是守在大鸟笼旁边,一口接一口抽烟。我们心急火燎的。

不知是否故意,山花大婶有一次撩起衣襟,露出了红布裤带——我们都看到裤带上拴了一支粗大的铁鞭。

第三天我们在村头小路遇到了老万,他摇摇晃晃走来,还没等我们开口就坐在地上,连连呼叫:“倒霉啊,倒霉啊!”

原来老万担心小妖怪死在自己手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去了镇医院——他想让朋友帮忙,谁知消息很快走漏了——“这事惊动了上级,老天爷,结果派来了民兵,他们要把它火速押走……”

“押到哪里?”虎头带着哭腔叫起来。

“一级一级往上送……”老万双手拍打地面,“那可是‘见风倒’的‘小爱物’啊!”

小双哭了。我心里重复着“小爱物”三个字,认定这才是它的真名儿。我与虎头对视,彼此额头上都生出了一些汗粒……一切就快来不及了。老万啊,我们恨死了你。

“这事儿晚了,因为已经报告了上级!”老万铁青着脸,腮肉一下下发颤。

我们不再缠磨,只想马上告诉“见风倒”,事到如今再也不能瞒他了。可是园子里早没人了——村里人说本来一点风都没有,可他突然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就给抬到了医院。

“见风倒”刚刚苏醒过来,仰在病床上,一双圆眼看着我们……

大家来不及安慰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很快就出来了。我们一刻不敢耽搁,要马上找到并抢回“小爱物”。我们先是打听老万那个朋友,又在一个看门老人的指点下去了镇兽医站。

不知转过了多少旮旯,终于在一处又脏又臭的木板棚里看到了那个大鸟笼,它这时蒙上了一块黑布——我那会儿心怦怦跳,眼泪差点涌出来。

一个麻脸民兵持枪守在板棚旁边,一见我们出现就大声咋呼,不许靠近。

“听说它就要送走了,让我们看看吧,看看吧。”虎头装出万分好奇的样子,边说边往前挪蹭。

麻脸叼着烟,提枪站起,朝虎头瞪眼。

虎头急得搓手,转头看着我们。天马上要黑了——天一黑,再转亮就是明天了,那时“小爱物”就得被民兵押着上路,要“一级一级往上送”……突然虎头朝鸟笼努一下嘴,一个转身就挨近了背枪的人。

虎头紧紧抱住了麻脸民兵。

这事简直让人毫无准备!两个人很快厮扭在一起:麻脸把虎头压在身子底下,虎头去咬他的手……我们惊呆了,一动不动。

那个人被咬痛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虎头费了好大劲儿才挣扎出来,一边躲闪挥来的枪托一边朝我们大喊。

我和小双一下醒过神来,迅速扑到板棚里,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拖着大鸟笼就跑。

接下来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是一直跑、跑……天完全黑了,有好几次险些撞在墙上。直跑了许久,小双和我才缓口气,轮换着扛起大鸟笼。我们来到了镇边的野地里。

到处黑乎乎的。我们在一条渠边镇定了一下,找准了那个小村的方向——一直向北吧,那儿就是一片槐林。

一路不知被绊倒了多少次,脸上胳膊上被荆棘划破了,血和汗混在一起。再也跑不动了,我们一下子瘫坐在槐林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掀笼子上的黑布。

小双说:“‘小爱物’啊,你快些走吧,你一点都别耽搁!”

我们打开大鸟笼,来不及抚摸她一下。

夜色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好像在迟疑。这样呆了一瞬,最后无声地走了出来。但她并没有马上跳向树梢。

远处有人正咚咚跑来。小双说:“‘小爱物’,快跑啊,快啊,有人追来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

这会儿我们听出是虎头。果然是他。虎头呼呼大喘跑过来,脸上全是血痕。但是他高兴极了。

黑影里,我们一个个去摸“小爱物”,细细地摸。她一点都不害怕。她的身体就像丝绒那样润滑,暖暖和和。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她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我的手上,足足有一分钟。

时候到了,我们小心地退开几步……

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着,直到响起了“噗噗”声——这声音我们熟悉极了!

她只轻轻一弹,就跃到了高高的树梢上……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赶紧返回医院,可是“见风倒”已经不见了——医生说这个人跑了,谁也拦不住他。

我们匆匆去了果园,小土屋里什么都没有。在屋后那棵大李子树下,我们终于找到了他:拄着那支锈住的猎枪,头顶是猫,身边是羊。

他看清了是我们几个,嘴里发出了“啊啊”声,伸长两臂用力抱过来……大家久久依偎着,坐在洁白的沙地上。

月亮一点点升起来,“见风倒”的脖子挺直了,目不转睛盯住远处一丛丛树影。

这个夜晚好静啊,大家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是甘甜的,那是月亮的气味,是果子留下的余香。

“噗、噗……”

小双竖起了手指。我们都在细心捕捉这无比美妙的声音。

“见风倒”缓缓站起,就像被一根线牵住一样,径直向园子深处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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