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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飘萍《成长如蜕》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7:4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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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如蜕

1

在孝庄的沙石路与淙水乡的柏油路相连的木桥头的这一边,见到像两座小山样移动过来的爹娘的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他们这次是回来以后再也不出去了。但是让我想破脑袋瓤子也想不明白的,就是爹孬好也是个清洁公司老板,怎么就不愿意在城里挣大钱了呢?娘虽然是个低下的保姆,但是挣的钱也比地里刨食赚得多啊。以前他们出去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奶奶说的,这回他们怎么就不在大城市里呆了呢?

不过这样也好,爹娘回来我也就不用担心奶奶没人照看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放松身心地去上海闯荡了,我也终于摆脱了奶奶那四身像死亡一样的寿衣不停地在我眼前晃荡的景象了。一想起由奶奶自己长年累月缝制的那四身花花绿绿的寿衣我就全身瘆得慌。碎花月白色的长袖褂子是春天穿的,上面落满了各种繁简不一的“福”字,下半身配一条直通通的浅灰色纯棉长裤,脚蹬灰帮白底的布鞋;靛蓝色的短袖衬衣是夏天穿的,上面散落着几个硕大的形体不一的“禄”字,下半身搭配着一条纹路稀薄的天蓝色涤棉长裤,脚蹬蓝帮白底的布鞋;紫色带条纹的里面还有夹层的秋衣是秋天穿的,上面挂满了繁体“寿”字,脚蹬黑色平口千层底;最瘆人的当属冬天穿的那身从头到脚都是大红色的棉袄棉裤,一个个颠三倒四的“禧”字爬了上去,当然,那直到现在还没有纳完的鲜红棉鞋也不例外。

从小学到初中的这几年里,一回到家,我就被笼罩在莫名的恐惧之中。如约而至的死亡,冬至时节稻草上的冰凌样悬挂在薄如蝉翼的阳光下,随风晃动,摇摇欲坠。我的耳边总会无来由地响起轰隆的一声巨响,仿佛那冰凌在风的吹拂下不经意的悄然下落,无声无息地摔碎在冻土上,迸溅出来的声音一如暴雨来临之前天边的滚滚雷声,沉闷响亮,震耳欲聋。而奶奶却端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从笸箩里捏起大钢针,在头皮上沙沙篦两下,边纳鞋底边自顾自地咕哝什么的样子早就楔子一样钉进我的记忆中。每天让我忐忑不安的,就是我正在堂屋里看黑白电视,眼前飘动着雪花,耳边却长时间失去了奶奶若有若无的咕哝声。我立刻惊得心脏嘭嘭直跳,轻轻起身,慢慢摁掉电视,再蹑手蹑脚地来到屋檐下,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了簸萁,生怕簸萁撞了笸箩,生怕笸箩压了奶奶的脚,而奶奶竟然没有一点反应。直到我俯下身子靠近奶奶,听到她均匀顺畅的轻微呼吸声,一块大石头才终于落了地:奶奶没有睡过去。开初,我会推推她,轻声喊两句:“奶奶,奶奶,你醒醒,快屋里去眯瞪一会吧,在这里会着凉”。奶奶一线眼睑之间就会闪出一道淡黄色的光,慢慢睁开眼后,才会自责地咕哝两句:“老喽老喽,不中用喽,这才一霎的工夫,就眯过去了。”然后重新摸起活计来,边收拾边说:“小鹏唻,恁爹恁娘都在大城市麦城打工,我身边连个能办事的人都没有。哪天我走了,他们赶不回来,这春夏秋冬的四身老衣就得指望你给我趁热穿戴上一身了,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能不管你奶奶啊。”我不知道奶奶“走了”是去哪里,但是总感觉不是一个好地方,只得胡乱地点点头。得到我的认可,奶奶一高兴就慢慢地站起身来,粗糙的大手一挥,“走,今儿个奶奶给你烙鸡蛋呱嗒(鲁西南食品,巴掌大小的饼子,油多)吃!”我的哈喇子就在口腔里咕咕地往嘴角冲个不停。

后来渐渐地我就习以为常了,叫醒奶奶的方式也随之改变了。只要耳边长时间失去了奶奶若有若无的咕哝声,我便不慌不忙地从堂屋里摸起一根脱光了粒的棒子瓤,照准天井里打瞌睡的几只鸡中间投掷过去,那只大红冠子的芦花鸡第一个咯咯地叫起来,扑棱着身子到处乱蹿。奶奶被惊醒了,以为自家的狗又在撵鸡呢,惊慌地站起身来四处张望。而我,则站起身来,躲在奶奶转身看不见的电视机旁,捂着嘴嗤嗤偷笑。我不知变化花样的行为最终还是被奶奶察觉了,有一天夜里,秋风吹着窗户上的塑料纸呜呜地响个不停。村里停电了,电工昨儿个黑喝多了酒,在从淙水乡回村里的路上一头栽进路边的河沟里,第二天晌午才被人发现送去了乡医院。奶奶从她陪嫁的衣柜里摸索出那件碎花月白色的长袖褂子,借着跳跃不停的烛光,边在身上比划着,边问我:“小鹏唻,你看奶奶穿上这件衣裳好不好看?”黢黑的夜里突然出现了一件晃动的白衣服和一头白发,从塑料纸破损的洞口里挤进来的风把烛光撞击得东倒西歪,我的脑中猛然闪现出露天电影《画皮》中的类似画面。“我的个娘哎!”脑门一热,转身立刻就跑,结果一头撞在了石灰墙上。“王八孙子,还给恁奶奶使坏不?”奶奶一把将长袖褂子扔在铺上,追问着跟上来。

第二天,我就在奶奶絮絮叨叨“孙儿断奶的早,俺这老不死的跟孩子一般见识真不应该”的自责中来到土围墙外面,听着墙里面的奶奶“小鹏哎,都怪奶奶,你听到我唤就回家来吧”的叫魂声中,委屈着一张小脸,高一声低一声地应答着。

2

现在,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来自奶奶四身寿衣带来的无形恐惧和憋屈,毫无顾忌地前往上海挣钱去了。这都是我的高中班主任李素蛾姐帮我安排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像素蛾姐对我那么好,她像娘、像姐、像媳妇、像相好,总之什么都像。可她为什么无来由地对一个留守少年那么好呢?我的眼前放电影一样出现了两年前9月1日来高一(2)班入学报到时的情形。

想起那天的事我就生奶奶的气,我都是大人啦,谁需要你送我入学?还非要送我入学不可。同学们看到,我的脸往哪儿搁呀?再说,爹已经从麦城把学费给我寄来了,多余的钱还让我买了一部二手诺基亚,爹在短信中说,他从一个物业公司胡经理手里接了个“一包活”,赚了十多万块,也给娘买了一部小灵通。奶奶你还操什么心呀?爹不也给你买了个血压计嘛。

从孝庄外面的柏油路上挤进公共汽车,我始终没有回头看奶奶一眼。不用看我也知道,她肯定是颠着两个脚丫片子,急三火四地紧紧跟在我身后面,忙不迭地扒拉着车门,还没站稳脚就歪胯着身子从裤兜里摸出她自行缝制的口上束有松紧带的黑布钱包,抖抖索索地摸出块票,小心翼翼地数给售票员。到了县城,我径直下了车,依然没有看奶奶一眼,一言不发地提着住校用的被褥向县二中大步走去。奶奶默不作声地腆着脸,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小心地躲避着花台上的动物粪便,像做错了事情被大人打骂过的孩子。

终于到了学校门口,我知道奶奶此时还没有跟上来,便举着录取通知书快速插在最前面的一个“大块头”男生前面,将乱哄哄的学生、家长甩在身后,可是还没等我站稳脚跟,就被“大块头”恶狠狠地横了两眼,抓住胳膊一把将我甩到后面,随即一阵斥责劈头盖脸地打将过来:“你是谁家的私孩子呀?在这个城里,还没有谁敢插队到老子前面。怎么?不想混啦?”我刚一抬头,就被旁边一个陪同“大块头”入学的领导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威严地瞪了一眼。我只得焉拉吧唧地缩在后面,斜眼看着学校门卫满脸堆笑地向中年男人敬烟,“吴局长您亲自来送公子入学啊。”吴局长轻飘飘地瞄一眼香烟的牌子,伸出手指挡了挡,“孩子上高中是大事情,再说今儿县公安局里也没什么事儿,我就出来走走啦!”

办理完登记手续,问清楚高一(2)班的方向和具体位置后,我扭身走开了。身后果然传来了门卫响亮的问询问:“大娘,今儿个是新生入学报到,您找谁呀?”

“前面刚过去的赵小鹏就是俺孙子,俺是送他来报到的。”

“现在的孩子呀,真是惯坏了。那您赶紧过去吧。”

教学大楼二楼处的高一(2)班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奶奶局促在过道边的不锈钢栏杆上,眼神虚无地投向偌大的校园。我的眼睛随着教室门口那位扎着长长马尾辫的三十多岁的女老师的身影左右移动,她的头发就像松软的拂尘一样摆来晃去,不知掠过脸庞是不是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办理入学手续,核对学生本人,与前来的家长拉呱儿,身材高挑的女老师显得干练而热情,周到又贴心。我的心里一下子生出了暖融融的热乎劲来,奶奶强行送我入学的不快转眼就不见了。

“赵小鹏--”女老师瞄一眼录取通知书,热切又惊讶地往着我,目光中的暖意一如三月里从远处吹到俺们孝庄的微风一样和煦舒畅。仿佛我是她一个远房表弟样有过秘而不宣却因年代久远已经生疏的点滴熟稔重新在一刹那被点燃了。女老师垂垂眼帘,一滴洇开的羞怯在脸颊盛开,她低声补充道,“你来了啊。”

“是呀,老师,您认识我?”莫名的惊喜从我的心底傍晚时分的炊烟一样冉冉升起。女老师的眼睛闪闪地亮一下,轻笑不语。末了,又觑视我一眼,不情愿地自语着:“范坚强是我爱人,他给我提起过你。”

许多年以后的2046年的某个春日,在市敬老院里,一个花甲之年的老者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太太手中接过几张淡绿色方格稿纸之时,时光刹那间在年轮的背后倒转回去,那双浑浊的眼珠之外的边角依稀热烈着老太太年轻时的秀气,就在那一瞬间,老者豁然顿悟:许多年之前在县二中高一(2)班教室门口报到入学的那个留守少年,并不像此刻女老师嘴中“他给我提起过你”那样简单。

“范老师是我初中一年级和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啊!”我大惊小怪地叫一声,仰头看着老师眸中飞过的一缕忧伤,怅惘地说,“听初中的班主任说,范老师在我刚上初三的时候就去北京了”。听到我们的对话,旁边的奶奶像看到了大救星一样,左手拉着我的右手,右手拉着女老师的左手,并将我的手放在老师的手心里,不合时宜把话插进来,“老师啊,俺们小鹏可是个命苦的好孩子呀,刚一满月他娘就给他断了奶,去南方麦城打工去了。都是俺一瓶小米糊糊一盒牛奶地把他喂大的。长年累月见不到爹娘,他变得不爱说话了,要是有什么不是您可得多给俺小鹏担待着点呀。”

奶奶皴裂的手掌一如被穿堂风风干的煎饼摞,在我的手背上硬咯着,手掌下方女老师的手心仿佛擀面杖细细压过再被细腻的白面粉敷匀整的面皮样湿润光滑又细致。一种不同于母亲不同于奶奶的女性气息从女老师身上传递过来,让我产生了异样的微微恍惚。

“大娘您就放心吧--”女老师往前移动一下身子,白净净的胸脯黑夜中的灯光样闪在我的视线近处。她大方地用空出来的右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脑勺,又滑落到我的肩膀上拍两下,轻轻地说:“每一个留守的穷学生背后,都有一对在外劳累的父母。我们老师都会尽力帮父母们带好他们的孩子!”

听到这话,我心底一颤,鼻头一酸,一股温热的泪腺在眼眶深处开始涌动。眼前不真实地出现爹蜘蛛一样挂在高楼大厦外立面上晃来荡去的影子,刹那间又出现了娘下人一样蹲在别人的客厅里手捧饭碗躲在角落里默默扒拉米饭的情景。在微风吹过的恍惚之间,从女老师白净净的胸脯上若有若无地飘来类似于母乳的又甜又腥又腥又甜的萎靡气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翼……

当奶奶歪胯着身子,前后不协调地颠着两个脚丫片子离开教学大楼,出现在校园的水泥路上,当我放下书包,端坐在教室里,耳边回响着“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李素蛾”的清雅之音而自己却无来由地挪开脚步,在全班同学和老师的愣怔之间,快步来到过道上,双手抓住不锈钢栏杆,怅然地望着奶奶又矮又瘦的背影,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的呆立之时,那类似于母乳的又甜又腥又腥又甜的萎靡气味有如无形之手,紧紧地将我的嗅觉神经拉扯住,把我带往许多年之前的爹和娘出去后的第四个年头才好不容易在过年的时候回了一次家的大年二十八的那个午后。

3

那时娘还在麦城这个南方中等城市给人家工地上生火做饭,爹还在清洁公司给人家清洗大楼外墙,没活儿的时候就去建筑工地上搬砖头、搞浇灌、拌砂灰。那个年味在鞭炮硫磺中弥漫的午后,奶奶来来回回走出家门好几次了还是没有迎接到爹和娘,就索性回到屋檐下继续缝制她那些花花绿绿的寿衣去了。而我就一腚坐在两扇破败的木大门前,叉开两腿,将满把石子撒在地上,捏起中间一个向上抛去,在石子还未落下来之际,将地上的一块石子(手指不可触动其他石子)抓在手心,同时接住掉落下来的石子。不一会儿,我的五指之间就夹满了地上的石子,爹娘还没来!在朝上抛去的石子还未落下来之际,我一次抓了两个石子,三个,四个,爹娘还没来!!在朝上抛去的石子还未落下来之际,我一块一块地移动石子,像垒窝的鸽子一样垒出一个尖顶石头房子,爹娘还没来!!!看着窝窝头一样的石头房子,我一下子站起身,扑打几下腚垂子后面的尘土,后退两步,一脚将“窝窝头”踢起来,石子飞散开去,落在不远处的空心砖墙根下。我蹲下身来,用双手捂住脸,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我立刻抬起头,扑棱着身子,麻雀一样从两扇破败的木大门前奔跑过去,还没等娘卸下行李,就奓煞着双手伸长了胳膊扑向她的怀里,把娘撞得朝后趔蹶了两步。娘顺手秃噜掉挎包,吃力地把我拖抱起来,刚想亲亲我的小脸,我却不依不饶地抻长着脖子往她怀里钻,双手用力地撕扯着娘胸前的两粒榆钱叶大小的黑纽扣,又甜又腥又腥又甜的萎靡气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翼……娘却不知为何惊慌起来,用力地拨拉着我的脑袋瓜,越拨拉我越来劲地往里拱。逗引得旁边一个和爹一起抽烟的叔叔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歪头喊了一句:“小鹏你羞不羞啊?这么大了还喝奶?”在扣子被我撕扯开的那一霎,娘猛然一个侧转身,面对着横平竖直抹着白石灰道道的空心砖院墙,背对着抽烟的叔叔和爹。不等娘拿手护住我的头,就一张嘴紧紧咬住娘酱紫色的奶头用力地吸吮起来,接连用力吸吮了三、四次,结果没有吸出一滴那又腥又甜的奶水。我怔怔地望着娘,娘一下子明白过来,腮边的红晕也渐渐地转变成青灰色,她胡噜一下我后脑勺上的头发,用力地把我的脑袋拥进她敞开的怀里,拿上衣紧紧裹住。许多年之后,当高一班主任李素蛾老师在新生入学那日的教室门前,朝我移动一下身子,白净净的胸脯黑夜中的灯光样闪在我的视线近处,当她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脑勺,又滑落到我的肩膀上拍两下之时,在那微风吹过的恍惚之间,此刻来自娘胸脯上又甜又腥又腥又甜的类似于母乳的萎靡气味从女老师白净净的胸脯上,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翼……我的耳边回荡着娘一声轻轻的叹息:“俺的个孩儿唻呀……”

4

那毛线一样的萎靡之气从此像手指似的潜藏在我的心里,我的脑袋里,不时地把我无名的念想勾将出来,看看四下无人,我缩着脖子咽下唾液,像在母亲熟睡时偷吃了她的奶水。那夏末虫儿低鸣般的萎靡之气啊,如只身野地样在我周围轰鸣,直到十岁那年芒种后一个烈日炎炎的晌午,仿佛鏊子底下干透的麦秸秆一样在火光中炸响,碎裂成无数烟灰,落在我的身上。

那是临放暑假的一天,十里八乡的村庄上空飘荡着层层麦香。过了暑假就上五年级的好心情促使我在回家的路上蹦跶起来,沉甸甸的帆布书包不轻不重地拍打着腚垂子,我两腿交替着半跑着,边跳边跑边念叨着一首民谣:

老师老师恁想想,俺家穷得跟呣样。

称盐打油没有钱,哪有闲钱交书钱。

交了书钱不买书,不是喝酒就贪污(摊屋)。

“哐”地一声站住,我的目光爬过村长家的红砖围墙,盯着鱼鳞般露出一角的瓦屋,实在想不出书钱与喝酒和摊屋之间的关系。老师拿书钱喝酒就喝酒吧,怎么还要去拆屋呢?难不成不买书了就等于拆了俺家的屋?也对,俺爹俺娘在麦城挣钱多不易啊,还不就是拆了俺家的屋嘛!

我垂头丧气地迈进家门,绕过迎门墙,正想着揭开天井里锅台上的大铝锅盖子,看奶奶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就被猛然爆发的一阵哈哈大笑惊住了。我扭头一看,原来在迎门墙和土墙的半包围后面,四五个老娘们正在俺家里摊煎饼。她们刚才一定在悄悄地拉着只有她们自己才懂的呱儿,才会爆发出这样整齐的哄堂大笑。

我舍不得放下书包,就转身绕过土围墙,三步两步捯跨到鏊子前面散落的一堆麦秸秆跟前,冲着右手拿麦秸秆烧鏊子,左手搂着熟睡的孩子的一个婶子说:“四婶子,今天摊煎饼啊?我下到地窖里拿两个芋头你在鏊子底下给我烤拷,行啵?”四婶子一扭头,一道炭灰泥鳅一样贴在她的脸上。刚才拉呱儿的内容让她脸上的潮红还未完全散去,热烈的眼神一接触到我的目光,立马做作出一副惊讶的神态,随后就冲着滚芋头糊糊的一个三大娘粗门大嗓地说笑起来:“哎吆喂!俺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俺们的大学生回家来,要吃烤芋头啦!”这四五个老娘们再次爆发出哄堂大笑,三大娘将在鏊子上滚过的一小团芋头糊糊捧在手里,笑得身上的肥肉四处乱颤,又忙里偷闲地别扭着抬起左胳膊呼拉(鲁方言,类似于抹)着笑出的眼泪和脸上的汗水。四婶子一边憋着大嘴,一边忙不迭地用残留着麦秸末儿的大手轻轻地拍打怀中的孩子,生怕惊哭了他,生怕他醒来后要尿尿,生怕尿尿耽误了烧鏊子。

看着前仰后合的几个老娘们,我的脸上火烧火燎地毛躁起来,一秃噜将书包放在地上,转身就要下到地窖里拿去年的芋头。四婶子嬉笑着喊住我:“我说别忙走啊大学生,婶子是个大老粗,一个字不识,你不是识文断字的大学生吗?过来过来,婶子出几个谜语来考考你,你要是答上来了。俺们妯娌几个还就真当你是大学生了!”

我回转过身来,看着几双怂恿的眼睛,心虚得像隔夜的糊涂(鲁方言,类似于粥)上面的一层薄膜吹气即破,却又大模大样地踱回来,挑衅地说:“那你出吧,四婶子!”

“这孩子,还不服气呢,真是!你听好了--左锅台,右锅台,锅台里腌着咸韭菜。打你身上的一个东西。”我一下子就懵了,看看自己的胳膊,又看看自己的腿,然后从上到下摸一遍,也没摸到这“锅台”和“韭菜”。四婶子拿眼睛撩了俺一下,不无得意地提醒说:“在你上半身。”我麻利着脱掉红艳艳的校服和里面的背心,光着脊背四下看个不停,仍然没有找到“锅台”和“韭菜”,就气馁着央求四婶子把谜底说出来,看有没有漏洞。

“笨啊你个大学生,还不如俺个大老粗呢。不就是那个胳肢窝嘛!”几个老娘们心照不宣地冲我嗬嗬地笑起来。我举起胳膊,勾下头左闻闻,右看看,“锅台”倒是像,但是“咸韭菜”呢?我提出疑问,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反驳过去。

“哎呀!俺倒是忘啦!是俺错啦!咱们的小鹏上面还没长毛呢!”四婶子转眼看了众人一圈,慢条斯理地念叨一句:“那肯定下面也没长毛喽?”哄堂大笑又一次爆发出来。我愣愣怔怔地呆在旁边,懵懵懂懂地揣摩着,半响也猜不出个究竟,就对大笑过后抹眼泪的四婶子继续挑衅着说:“那下个一个呢?你出下一个吧。”

“听好了,这个村东头恁舅舅--还是您姑父?恁爹娘换亲换得俺都不知道怎么论辈分了。就恁姑父吧!恁姑父赶集卖菜经常用的物件--一点铁,一点铜,一点木头一点绳。知道这是个呣吗?”

“这个知道,是秤!”我抢先答道,心底腾出一种大获全胜的自豪感。

“一根线,拴着个蛋,蛋下去,屌忽闪呢?”四婶子好像知道上个谜语难不住我,紧接着又抛出来一个。促狭的神情在她脸上风起云涌。四个老娘们不怀好意地望过来,让我再一次陷入抓瞎之中。

我想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背转过身去,隔着裤子捏捏自己的小鸡鸡,又摸摸畏缩成小线团模样的蛋子,没见小鸡鸡忽闪,也没见那根线呀?!

转回身去,我求助地张望着三大娘和四婶子。三大娘抓着蓖起指头大小的面糊糊的狭长薄竹片儿,嗔怪一声:“小鹏哎,你可真是个笨哪!刚才你不是说过了嘛,那不就是一个秤杆子和秤砣嘛!”

“秤杆子秤砣和小鸡鸡跟蛋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气呼呼地嗫嚅道,不服气地辩解说:“再说,俺的小鸡鸡也没忽闪嘛!”

“哎呀呀呀,俺又错啦!”四婶子接过话头,没有一丝自责的神态,在我不留神的刹那,一抻手在我裤裆里抓挠了一把,口吻充满了叹息和自责:“哎呀,咱们小鹏还没长大呢,那自然不会忽闪啦!”

5

在最后一次的哄堂大笑中,奶奶颠着小脚端着簸萁从外面回来了。只见她一把将簸萁放在锅盖子上,过来后不明所以地看着几个哄笑的老娘们,又看我一眼,就大声笑骂一句:“你们这些逼养的浪娘们儿我看就没有一个长好心眼子的,都把俺孙子撺掇坏了。下回就别在俺家摊煎饼了。”边说边从地上抓起我的书包,拍打掉上面的尘土和麦秸末儿,想拉我回屋。

“奶奶,我想吃烤芋头。”

“那有什么好吃的,吃面条吧,簸萁里有两挂面条呢。赶紧跟我回屋去,别让鸡啄了簸萁里的面条。”

“我就是想吃烤芋头!”

“那你下到地窖里拿去吧,吃不了皇粮的贱命!”奶奶一甩手就走开了。

当我从地窖里爬出来,捧着两根一拃多长的紫红色芋头再次来到鏊子跟前,强烈的又甜又腥又腥又甜的乳香味在鏊子底下噼啪作响的麦秸秆飘出的烟灰中炸裂开来,碎成无数的斑点,落在我的身上,又如无孔不入的水中的鳗鱼样钻进我的鼻腔。孩子醒了,四婶子边往鏊子里续柴禾边撩开褂子奶孩子。比日光更亮的大半截奶子孝庄雪后隆起的一块坡地样凸显出来。浓烈的奶香飘逸而出。下身被抓绕过后的酥痒连同空气中弥散的香味一如鏊子底下持续不断的大火,将我烧烤得体无完肤。

四婶子要是娘就好了,是娘我就可以喝她的奶了。我忍住全身的酥痒,寻摸一会子,才明白四婶子不是娘,我是不能喝四婶子的奶的。可是,那个大年二十八的午后,我挣扎着钻进娘的怀里,娘为什么就没有奶水了呢?

6

在我答应奶奶万一“走了”而爹娘又没有及时从大城市麦城赶回来,由我趁热给奶奶穿戴上春夏秋冬四身老衣的其中一身之后的那个临上初中的暑假里,天空像跟谁怄气的老爷们样阴沉着脸。奶奶告诉我说这是每年一次的连阴天,只要老天爷噗啦一下雨,庄家人就半个月出不了门,有没来得及收割地里麦子的,就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麦子沤烂在地里,生根发芽,梅雨时节过后就会长出扦子一样长的新麦子。

季节在风中潜移默化,气候也在风里悄然流转。在我临到淙水乡上初中的这个暑假里,大雨果不其然就轰天黑地地下了半个月,闷热潮湿的空气能让卧床不起的老人身体上旧日的伤疤长出蘑菇一样的癣来--

开初,酷热的日头依旧酷热,槐树的叶子被烤晒得打起了卷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躺在树底下乘凉的狗依旧伸出舌头,嗬嗬不已地喘着粗气,嘴角处的涎沫将腮边的沙土濡湿一大片,而此时,树梢之间的风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漫长的沉闷随即开始,耐不住闷热的狗十分不情愿地爬起来,有气无力地抖抖身上的毛发,呜呜地哀鸣两声,来到槐树背后的影子下试探着躺下去,片刻又磨蹭着站起来,茫然无助地四处寻摸阴凉的犄角旮旯。槐树的叶片如无意间飘落到一潭死水上那样,静默地贴在那里,纹丝不动。日光中的尘埃像被捂死一样不再继续在光线中飞舞,蜘蛛网丝上的蛛卵般静止在无边的时间和空间里。暴雨来临之前天边的滚滚雷声在云层尽处轻轻炸响,闪亮又明晰。

仍旧没有一丝风,也没有预想中的霹雳声。而蚕豆大小的雨滴却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噗嗒”一声,如无意间滴落的口水掉进土里。树底下的狗警觉地扇动一下耳朵,正准备再次将脑袋靠在树根上时,雨点三三两两地“嗒嗒”往下落起来,敲在风干的木头上“啪啪”作响,打在毡布上“嘭嘭”作响,一场滴滴答答连绵不绝的梅雨大幕拉开了。每家每户鸡飞狗跳着,晒麦子的忙不迭地拾掇凉席,大人三蹿两蹿找到在街上玩耍的孩子后拧起耳朵就往家里拽。而密集的雨点一霎间就从天上倾斜而下,唰唰不停地箭簇般射向大地。经久而不息。

半个月过后,从屋檐处落下来的雨水早已把墙角的沙土滴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圆坑,而我则蹲在灶台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看着这些一如胖女孩伸开的手背上深浅不一的漩涡以及漩涡中晃动的细沙,耳畔断断续续地响起雨声将尽之时雨水滴进漩涡中发出的“扑噜儿扑噜儿”声,寂寥悦耳又漫长。水消失在水中了。

在让人倍感无助、寂寥又怅惘的雨季终结之际,奶奶终于从缝制寿衣的布料中抬起头来,用捏住针的右手手背抵抵那个暗红色宽边的老花镜。拿脚别开门槛内的笸箩,将我唤回屋去,挪过背后的小杌紮子让我坐下,郑重其事又石破天惊地给我说了一翻话--

“小鹏唻,过了这个暑假你就上初中啦!也算识文断字的人了。不像恁爹恁娘,也不像奶奶,都是睁眼瞎。奶奶这辈子没别的要求,就是寻思着走的时候能穿上自己缝制的寿衣,这个俺恐怕是看不到啦!再有一个就是奶奶想在临走之前让你给奶奶写篇祭文,你念给奶奶听听,到了那边奶奶也好有个念想,知道这边还有想着奶奶的人。你看行啵?俺的乖孙子?”

7

《奶奶的寿衣》这篇文章既代替了奶奶布置给我撰写怀念她的祭文,又迫使奶奶答应我过年时不再将长辈给我的压岁钱悄悄地拿去秤盐打油买胰子,还当成了初二语文老师范坚强布置给全班同学的作文交了上去。更加意想不到的还有范老师不但在全班同学面前当成范文从头至尾念了一遍,不但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让写字漂亮的语文课代表全文抄录下来(遗憾的是,后来被校长在教室后面听英语课时看到了,一句“什么寿衣不寿衣的,不吉利”而被迫擦掉了),还竭力推荐给他经常发表豆腐块的北京的一家什么报纸副刊的博友编辑,完了后人家没给刊登还愤愤不平地嘟哝着“要不是以后我还有求于他,他大爷我才不买那人的屌毛灰账”。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在高二寒假期间那个寒冷又热烈的大雪飘飘之夜后,我才明白这后话里还延续了范坚强老师是在那博友编辑的推荐下才进了北京一家文化公司,靠给老师和大学生发表论文赚取版面费,顺便为想出书的作者代售出版社书号才留在了北京。

后话延续的终结点无声无息地停留在2046年春季的某一天,在市敬老院里,当接过那几张淡绿色方格稿纸之时,我才豁然明白,一篇命题作文竟然在我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改变了我成长如蜕的人生轨迹。而那时,我已经垂垂老去。

如果时光的年轮像那已然消失的载满货物的胶轮车可以在它远去的2046年倒转回去,生硬地停留在30多年前我背负着笨重的行李,艰难地行走在孝庄的沙石路与淙水乡的柏油路相连的木桥头的这一边的那一刻,我一定会清晰地记起初中二年级语文老师范坚强在那风清日白的一个早晨,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奶奶的寿衣》这篇作文时的情景。

那天,文学青年兼语文老师范坚强刚一迈进教室,叽叽喳喳的同学们立刻噤了声,一个个端坐好身子抻长着脖子仰望着讲台上的范老师。

“同学们,今天咱们不讲课,重点说说上个星期我给大家布置的让同学们各自选取一个家人写篇作文的情况。确切地说,是让大家包括我来学习一下咱们班赵小鹏同学的作文《奶奶的寿衣》这篇文章,我可以大胆地预测:赵小鹏同学有写作天分,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作家!”

全班同学一下子惊呆了,不明所以地将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忐忑不安又心花怒放地呆坐着,不知哪位同学“啪啪”拍了下手掌,全班同学的掌声顿时响起来,那真是发自肺腑的掌声啊,把讲台上的范老师也带动起来,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那一大摞稿子,鼓起掌来,他那热切的目光穿越过层层萝卜头样的小脑袋瓜,将我欲拒还迎的眼神撞击一下,使我不由自主地将脸转向窗外。其他班级正在上课的胆大的同学干脆直接推开窗户,一个个伸出半个身子向我们班张望过来,争先恐后地看稀奇。

“关于这篇文章的出色之处,等我朗读完再作点评。”范老师在虚空处往下压压手,掌声就平息了。我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冷不丁就碰上了前座“瓜子脸”女生悄悄回头偷看我时那蕴含着崇拜、羡慕、讶异又热切的眼神,而这无意间的一撞击,“瓜子脸”女生像独自在铁笼里啃食白菜的小母兔子听到主人的脚步声,立马慌乱无措地转回头去,模样像极了那只无处躲藏的母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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