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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燕子东南飞》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7:4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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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正被一个念头蛊惑,要埋下头来写作一部长篇的时候,我意外地获得一次回歇马山庄的机会。歇马山庄,是我虚构的村庄,原本并不存在,我写出“歇马山庄”四个字,是因为据县志记载,在我家乡那个县,有一座历史上有名的山,叫歇马山,因大唐时期一个叫薛李的将军东征高丽人在这里歇过马而得名。“歇马山庄”来自于这座山的名字,可我从不知道,现实的生活中,还真有一个叫歇马村的村庄也来自于这座山的名字。当我听说这个消息,毅然放下正要开始的写作,回了一次歇马山庄。

它叫歇马村,可是我还是愿意把它叫做歇马山庄;我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回家。因为这里的山山水水跟我虚构的小说世界太像了,村部在一个平场上,是几间瓦房,瓦房四周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洼地,上边长满了绿盈盈的庄稼,而洼地四周,是一些落雀一样散建的房屋,关键是这房屋屋顶瓦脊的表情,与我小说里歇马山庄房屋瓦脊的表情并无二致,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安静。当然,最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房屋的远处,有一座座孪生兄弟一样高耸的山峰,而这山峰与山峰的夹缝里,坐落着一个偌大的人工水库。我小说中的一个叫庆珠的女孩,就是掉进水库里淹死的。走在这个水库的堤坝上,我有一种在梦境里的幻觉,好像这里是我的前生来世,是我真正的故乡。

陪我走访的是一个叫桂英的女人,村大队长。她人哪哪儿都是瘦长的,瘦长的脸瘦长的鼻子瘦长的身条,包括笑声,要是什么话逗她笑起来她会笑得没完没了。就这么瘦长的一个人,却长着一个滚圆的屁股,那屁股不可思议地缀在腰的下边,走起路来仿佛一只球在滚动。她没读过我的小说,可是当我说她很像我小说中的某个人物,那只球滚动得愈发厉害,仿佛像了书里的人物就是像了舞台上的模特,举手投足一下子就有了舞台感。

实际上长期在乡间走门串户,乡野真的就是她的舞台,只不过我的到来,让她更像一个演员而已——陪一个陌生人串来串去,注定要格外引人注目。在那个夏天,她领我串了歇马山庄属下好几个村子的好多人家,在鸡鸭乱飞的院子里,我们出一门进一门。我们漫无目地,却仿佛委以重任,她每到一家,都跟人家说我是作家,是为了写书下来采访的。之所以有耐心跟她走下去,不是因为她的屁股多么好看,那样子也确实好看,我常常萌生上去拍一拍的念头。我是说,一只球在她的屁股上滚动时,另一些球会不经意的从她的嘴里滚出来。那是一些跟每家每户有关的故事。尽管那些故事因为她理解的偏差,从她嘴里滚出来时有些不着边际,比如谁家婆婆要是不给媳妇哄孩子,她会归结为媳妇鼻孔眼儿太大,说这样的女人大多没好命,让你忍不住想笑。但有一个现实是,你笑够了,会不自觉地对那媳妇产生好奇,想看看她的鼻孔眼儿到底有多大。

跟“燕子”老人的相遇,就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实际上桂英压根就没想领我去看什么“燕子”老人。那是我来歇马山庄第三天下午,我们从一个郭姓人家的前门出来,走出屯街,看到后边远远的山坡的另一家时,她突然挡住我,她说:“她家就不稀去吧,太埋汰。”我在乡村长大,再埋汰的人家也见过,我并不在乎。但我没有坚持,之所以没有坚持,是因为我们终归不能把这里的人家统统走遍,有所选择实在正常。可是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她有一搭没一搭说出的一句话让我顿生好奇,她说:“你知道山上那家老太太叫什么名字吗?”

“叫什么?”

“叫燕子。”

“燕子?”一个老人叫燕子,这名字有点怪,于是我问:“为什么?”

“没瘫那会儿,一连好几十年,她天天坐在门口朝东南望,不管冬夏,你要是问她望什么,她就说‘俺望燕子’。她春天望燕子,夏天望燕子,到了秋天冬天还望燕子,村里人就给起了‘燕子’的外号,她家本姓金,可是提到她家,没有提姓的,都说燕子,就连她儿子,村里人也管他叫燕老大。”

一个乡村女人每天都要坐在家门口朝东南望,直至把自己望成了“燕子”,这个情景一下子打动了我,我在想,这里边一定有一个什么秘密,一个属于东南方向的秘密,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于是我说:“桂英,赶明儿咱上她家看看呗。”

听我这么说,正扭着屁股在院子里撵鸡上圈的桂英立即停下来,转过身,脸上挂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就像警惕你前边有交通肇事的路标,她说:“哈,外号好听,去可去不得,那是一家精神病!”

能把婆媳之间的不和归结到媳妇的鼻孔眼儿上,我自然不能相信桂英的判断,可是无论我怎么要求晚饭后去“燕子”老人家看看,她都坚决不答应。她说,“你信我的,她家真的不能去,精神病不说,那‘燕子’已经瘫到炕上五六年了。”

为了说服我,她还搬出了三黄叔。三黄叔是歇马山庄有名的专能说和事理的老人,我们上午去过他那。她说:“三黄叔已经二十多年没去过她家了,有一年,也就是‘燕子’六十多岁的时候,他在集市上看见她史家沟娘家人,那娘家人打探她的信儿,他回来去跟‘燕子’说,你猜怎么样,她说三黄叔你要没有别的事你就走吧,你说她是不是精神病!”

桂英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么说,不但没有打消我的念头,反而刺激了我,她天天坐在门口朝东南望,她又不愿听到娘家的消息,这究竟是为什么?

但我没有把疑问说出来,我想反正那里离她家不远,等到明天,我会自己去。我已经记住了她家的大致方位,在歇马山庄下河口的后街后边,半山坡那一家。那个晚上,因为脑袋里装着那个老人,我无心跟桂英搭话。自进了她的家门,她一直是喋喋不休,仿佛向我讲述歇马山庄故事是她的权利和义务,当然也是看出我目光里的兴致——在此之前,听她讲每一个故事,我都兴致勃勃,我相信我的目光接住了她传出来的每一个球,比如她说谁家的儿子在城里当保安误伤人坐了大牢,我会立即追问是什么原因误伤了人。很显然,有了“燕子”老人这个“球”,我对任何“球”都不再感兴趣了,于是,受到冷落的桂英第二天早上,做了一件让我十分意外的事。

说意外,是说她没有给我任何暗示。在饭桌上吃早饭,她一直都在跟我讲上河口的故事,那是她答应这一天要领我去的村庄,在歇马山庄南边。她说那个村有一个叫李木生的男人真可怜,为了来借钱的表弟能在冬天里吃上水库的鱼,用自制的炸药偷着到冰上炸,结果鱼没炸着,两只手一块被炸掉。她说那表弟之所以借钱,是他刚给儿子买来结婚的电视丢了,想再买一台,可是谁知道,当李木生擎着两条棍子一样的胳膊出院回家,发现家里放着一台崭新的电视,他问这是从哪弄来的,老婆说是十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儿子抱回来的,李木生听完,气得当场就昏了过去。这个悲惨的故事确实震撼了我,它不用做任何加工就是一篇有关“亲戚”的好小说,可在当时我已经忘了小说为何物,就像我一早跟桂英从家门出来,完全忘了“燕子”老人一样。我是说,在那段回歇马山庄的日子里,我无法做到身心超然,我几乎被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故事命中。然而,就在我忘了“燕子”老人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拐上了昨天走过的岔道。

当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坡上人家在向我逼近,明白了桂英对我的好意,我真的就去拍了一下滚动在桂英屁股上那个好看的球。

除了孤零零坐落在山坡上,它的外部构造,和歇马山庄大多人家都没有什么不同,草房瓦脊,阔大的院子,门口有个柴草垛,草垛旁边有个马圈,只不过这马圈不像别人家是石砌的,而是树枝夹的。实际上,第一眼看到院子,我还是相当惊奇,它不算干净,但也绝不像桂英描述的那样脏乱,那树枝编织而成的寨子从马圈开始进院子,一溜两排,相当壮观。说壮观,是说树条是双重的,用两根横条叉开,然后树条在两根横条间叉来叉去,叉出巴掌宽的厚度。这寨子编织的精密、细致,足见出主人手艺的精细、过日子的要强。可是桂英对此嗤之以鼻,小声说:“假象,都是假象!进屋你就知道了。”

拉开风门,桂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之后看了看我,瘦长的鼻子紧了紧。就在这时,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是臭,却比臭要难闻数百倍,仿佛是某些不同臭味的组合,是臭味的千军万马。为了表示诚意,桂英一边晃头,一边英勇献身,一头拱了进去。在看她晃脑袋的瞬间,我真的有些歉意,要不是我,没准她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为了表示对她的歉意,我只有憋一口气,也跟着拱进去。可是,当跟桂英越过堂屋来到里屋,看到躺在床上的老人,我完全惊呆了:这哪里还是一个活着的人,简直就是一具木乃伊。

直到今天,回想当时跟“燕子”老人意外的相见,还有些心有余悸。一具干尸一样的人躺在一堆乱糟糟的布单里,布单外边的炕席上,一些没有擦净的污物形成地图一样的板块,板块的一侧,有一堆脏兮兮的衣服,而另一侧,也就是她的枕边,有一只饭碗一双筷子,碗筷边有两块卷曲了叶子的葱头,一些绿头苍蝇抢命似的在那狂飞乱舞。这一切,本已够触目惊心,可是我们刚刚在屋子里站定,那干尸一样的老人突然偏过头,黑窟一样的眼睛里爬出一束光,钩子一样钩过来。她钩住的本是你的眼睛,可是你却觉得心的某个地方被钩住了。她的超过正常人的警醒、敏感,让你觉得突然之间有鬼魂附上了她的身体,使我在心口一阵慌跳之后,手梢顿时通电一般,迅速发麻。我紧张,是她看上去已经是垂危之人,或者说干脆就是个死人。我不是没见过垂危之人,而是没见过这么有精神的垂危之人,没有见过还这么有精神就被遗弃了的人。在我看来,她的状态就是被遗弃。也许,她的垂危正因为她的被遗弃,可问题是她都这个样子了,还这么精神。

就在我惊恐得手梢发麻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回家,俺想回家。”

那声音从老人干瘪的嘴里飞出来,和眼睛里飞出的那束光有着巨大的反差,它纤细、孱弱,远不似那束光那样强烈而有力。也许,正因为她已经发不出强烈的声音,才要射出那样钩子样的光,来钩住你。然而正是这纤细、孱弱的声音,让我有种被命中的感觉。我是说,在我这里,这声音和那束光拥有同样的力量。它告诉我,这是老人苍老生命的唯一期盼,在她的屋子没有几个人搅动的日子,她要抓住每一次有人来的机会。

用手驱赶着眼前的苍蝇,我往前凑了凑,并无奈地吸了口臭气,因为我实在憋不住了。尽管我仍然有些害怕,但还是被心底的某种愿望驱使,我想说,“那就回一次家嘛,你的家在哪里?”可是还不等我张嘴,桂英就大声嚷道:“这就是你家,你还回什么家?”

许是被桂英尖锐的声音吓着了,老人眼里的那束光迅速收缩,很快,就断电般消失了。我看了看桂英,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能这样跟老人说话?

可是桂英对我毫不理会,依然大吵大叫,“你不是就躺在家里吗,还回什么家?纯粹是老疯了,你这个疯燕子。”桂英的语气,仿佛之所以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来发泄、来教训,这让我迅速收回了门外曾经萌生的对她的歉意,就像那老人收回那束强有力的光。我不再看她,独自往老人跟前凑了一下,用柔和的声音跟老人说:“你想回娘家是吗,你就是想回一趟娘家是不是?”

可是令人气恼的是,老人再也没了反应,她深窟一样的眼底从此干枯的深井似的静止了不动了,那黑漆漆的样子让你怀疑是否还有过刚才的一瞬。这真让我着急。她简直就是桂英的同谋,在充分证明桂英对她判断准确的同时,坚定不移地告诉我“她是个精神病。”

有了这样的证明,桂英并没善罢甘休,从老人家里出来,进一步说道:“一辈子没回过娘家,都瘫了,都不能动了,想起回家,不是精神病是什么?!”

一辈子没有回过娘家,老了老了想起回家,这句话远比“一辈子坐在门口望燕子”更能打动我。我的母亲都已经八十八了,她的娘家只剩下几个侄子,在离小镇二十里路的山沟里,可是每年过年,都让我的大哥开车送她回家。我常常开玩笑讽刺她,“还回家,人家连顿饭都不留你吃,叫什么家!”可是不管我怎么说,她都坚定不移。很显然,那老人所指的家不是她居住的家,而是她的娘家。人生是个圆,她老了老了,又回到了童年,她想回到童年的家里看看。没准,她一年到头坐在门口望燕子,就是望她的娘家。可是,当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正气愤地扭着屁股走在前边的桂英马上扔出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都是妈,这妈和妈也是不一样的,不能拿你妈来比她!”

不知是因为想到母亲有些激动,还是“燕子”老人的样子让人难过,还是桂英的话叫人生气,反正,迈出“燕子”老人家院子时,我能感到我的眼角有潮湿的东西往外涌。并且,因为这涌动,我的嘴里蹦出了要多生硬有多生硬的话。我说:“就是不一样,也有不一样的道理,你不能那样对一个老人,她为什么一辈子不回家,为什么无论冬夏都要坐在门口望,好,就算她精神不正常,可她为什么精神就不正常?”

我的反应之迅速,之激烈,不过是因为某种情绪,可是我的话,不但把桂英戳在那里,也把自己戳在那里。我把桂英戳在那里,是语气太生硬了;我把自己戳在那里,是被自己问住了,是啊,她为什么精神不正常?

问出这句话之后,桂英身后的那只球再也不动了,它静静地悬在那,仿佛一个巨大的问号,仿佛在反问,“我哪里知道?”关键是,我从她看我的目光里,看到一个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在她看来,我也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在那段走访歇马山庄的日子里,不管是在桂英眼里还是在乡亲们眼里,我都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我纠缠在“燕子”老人的故事里,纠缠得毫无道理。那一天,我冲桂英说那样生硬的话之后,桂英又领我去了水库下游的洼地,见了老人的儿子燕老大。她引我去见老人的儿子,自然是为了再次向我证明她话的正确,从而彻底打消我的纠缠。可是我在见了老人儿子之后,依然没有放弃我的愚蠢的好奇。

那是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人,个子很矮,目光怯懦,脸上的褶子如同洼地边的沟谷,尤其他的脑门,他的脑门上有三道深深的抬头纹,那抬头纹纹路里现出的比目光还怯懦的沟痕让人看了心里发紧。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洼地沟谷边放马。桂英是在打听了下河口几个人之后才最后找到他的。桂英一路打听时,村里人向我们投来奇怪的目光,一个在水库下游捞沙子的老者听说我们找燕老大,现从沙滩跋涉出来,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把我们——尤其是我,上上下下好一顿看,许久,才朝上边指了指。那样子好像我是罕见的怪物,是外星人。

实际上,当我们朝着老者指的方向,远远地看到那个在一块包米地的沟谷边放马的男人,桂英再就没动一步。她的意思很明显: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在这等你。我自然是愿意自己去的,在桂英冲“燕子”老人呜呜嗷嗷叫着的时候,我就想要是单独行动该多好,那样我至少可以自己操纵局面。可是临了,她真的放我独行,我却有些紧张。

夏天的田边十分静谧,没有风,没有蝉的鸣叫,蝉全躲在了水库后边的山上,就像风躲在了山后边的树林里。我想,在那个上午的沟谷边,在燕老大那里,我的到来,不是一阵风,我的话语,也不是一只蝉的鸣叫,因为燕老大见到我大惊失色,仿佛我是一个准备偷袭他的敌人。

在沟谷边向他走近的途中,我心中蓄满了很多问题,比如他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念叨回家的,比如在他记事之后,她到底回没回过家。再比如史家沟在他家的什么方向,是不是东南,是不是他母亲一年四季坐在门口望的方向?我的所有问题,都是关于他母亲的问题,因为在从他家院子走出来的路上,桂英已经简略向我讲述了他的身世:他是他母亲唯一的儿子,他还有个妹妹嫁到岫岩乡下也死在岫岩乡下,他娶了个本村的老婆也在他们结婚三年之后,跟他吵了一架服毒自杀,从此他就再没娶过,撇下一个女孩倒是被他的母亲抚养大,可是她在十八岁那年到外面盐场干活再就没回来,有的说跟一个黑龙江的盐贩子跑了,有的说就嫁在水库后边的腰子岭,到底怎么回事,不知道。

尽管准备充分,可是当在沟谷边一点点挨近他,那些问题竟然像受惊的麻雀一样,扑棱棱飞走了。我的惊吓自然来自他的惊吓,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年不再有人理睬他,也不知道歇马山庄的人们平时见他是什么样子,反正见我挨近,他眼睛里的惊恐就像一只麻雀看到一只鹰。问题是,是惊恐使他刚才还是怯懦的神情突然消失,而另一种类似警觉、不安的神情在他额上的纹路里横向弥漫。在现实的生活中,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对我感到恐惧,我也就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情景的尴尬,我只叫了声“大哥”,再就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说不出话,但我并没有扭头离开。我站在草地上,看着对面一动不动的庄稼。我寄希望从它们的叶片上找回一些什么,其实是找不回的,大凡这样的时候,想从尴尬的局面中逃脱出来,反而会愈发尴尬。因为庄稼的叶子就是庄稼的叶子,它随风摇曳时除了把你的思绪弄乱不会有任何作用。然而这一天确实有所不同,看着看着,我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它不是在叶子上,而是在叶子与叶子之间。在叶子与叶子之间那些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里,我看到了“燕子”老人一点点寂灭下去的眼神,这时,当我在叶子与叶子之间看到老人的眼神,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话,“你为什么不送你妈回娘家?”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个比前边准备好的任何问题都更致命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锋芒直接指向作为儿子的燕老大。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一开始从“燕子”老人口中听说她要回家那一刻,我就对她的后人怀有了不满,当听说他是老人身边唯一的后人,自然就迁罪于他。谁知道呢!反正我问出这样的话的直接后果是,我看到了一束可怕的光,它似曾相识,它钩子一样钩住我,可这钩与钩的意味大不一样,曾经的钩是焦急、是渴望、是伤痛,而眼前的钩,是仇恨、是仇视,是深深的敌意。

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并有意夸张脸上的笑,企图让他明白我没有丝毫恶意,但这没有用,我越是笑,他越是眉头紧锁,有一瞬,他甚至忽地站起,随手拿起坐在身下的铁锹。此时此刻,他也许只是想离开这里,可是他的表情和动作配合到一起,不得不让你联想到暴力,我尽管勇敢地坚持了几秒钟,但还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他。

顺沟谷返回时我一直没有回头,最初,我本能地觉得他就跟在我的身后,于是我几乎带着小跑,心怦怦直跳,直到后边刷拉刷拉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我才有所减速。当我回到桂英身边,已经是大汗淋漓。

从我慌张的神情,从我额头上的汗水,从我与燕老大相见的时间,桂英已经清楚我的遭遇,事实上这正是她预料之中的,正是有所预料才执意要带我见他。她要让我明白她的“精神病”说的千真万确,从而让我放弃对这一家人的纠缠,恢复对她的歉意。说实话,回到桂英身边我确实放松了许多,踏实了许多,我甚至像一个遭到坏人追撵的孩子似的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可是,当我冷静下来,当我跟桂英一路往回走,我还是否定了桂英对这一老一少“精神病”的判断,“这母子俩我看没有病。”

事后想想,不管我怎么认为,我都该给桂英台阶下才是,毕竟,人家辛辛苦苦地陪我,可是当时,我做不到。我觉得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把一个没病的人说成有病,这是对人极端的伤害。我是想,如果燕老大有病,他的目光绝不会在我问出那句话之后有那么大的转化,居然由怯懦一转而为凶悍、仇恨。我不敢说一个内心里即储藏怯懦又储藏仇恨的人就是健康的人,但确实那一瞬间给我留下太深印象,在我的那句话出口之后,我清楚地看到他目光中的思索,看到了某种由思索而带来的情绪的急剧变化。

就像两个人在比赛挖井,你深挖一锹,我比你再深挖一锹。我断定,如果不是我的坚持,桂英绝不会在回来的路上去讲燕老大。就像如果没有我前一天的不高兴,她绝不会带我上“燕子”老人家,如果在“燕子”老人家没有我对她的不满,她绝不会带我来看燕老大一样。后来,在从沟谷边返回村庄的路上,桂英极不情愿地向我打开有关燕老大的冰山一角。

说冰山一角,当然是事后的看法,在当时,桂英那一席话在我这里差不多就是整座冰山,是冰山化成的汪洋大海。我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它不光是有关燕老大的,也是有关桂英家族的。

那时才知道,桂英为什么非认为金家一老一少精神有病,为什么绝不陪我走近燕老大。事实证明,我第一次回歇马山庄,又是让桂英陪我,又因为桂英的几句话而纠缠在“燕子”老人的故事里,可以说是巧合之中的巧合。这个巧合,是我的幸运,也是“燕子”老人的幸运,至于是不是燕老大的幸运,我不敢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是桂英的不幸!因为这巧合的结果,是我一头就扎到她和她们家族密封多年的伤口里,让她再次感受疼痛。这样的结果,不管是她,还是我,都无法想到。

冰山里的故事大至是这样的,燕老大曾经是桂英的姐夫,“燕子”老人曾经是桂英姐姐的婆婆,四十年前,桂英姐姐嫁给燕老大,才只有十八岁。桂英姐姐是个性情温顺善良听话的女人,她嫁给燕老大是听了母亲的话。她母亲成天念叨燕老大可怜,生下三年死了爹,妈又是个怪人,一辈子守在家门口望燕子,从不跟村人交往,这且不说,儿子很小时,从不让儿子上怀,从不让儿子吃她奶,动不动就把他打得叽哇乱叫。可奇怪的是,妈待他不好,他却护他妈,要是村里谁说他妈坏话,他立即就火了,有一回桂英妈在村口遇到他,对他开玩笑说:“你妈再打你就跑,上俺家来。”他回应道:“狗才会上你家去。”就冲这句话,桂英妈就动了心,说孝顺儿子保准错不了。桂英姐姐十八岁那年,托三黄叔撮合了这门亲事,可是结婚之后,桂英妈才从闺女那里知道,他对他妈一点也不好,这一老一少,简直就是一对冤家,饭桌上从不说话,他妈坐在大门口看燕子时,还慈眉善目的,一看到儿子,眉头立即系了个大疙瘩。他在山上干活,看到一只乱飞的蜻蜓,也能抓过来和它说几句话,可是一回家,一看到妈,脸立刻被绳头抽了一样。这还不说,他在山上喜欢蜻蜓,进了家,燕子在屋檐上坐窝都不行,他会一个个给你捅了。娘儿俩不好,受罪的自然是媳妇,只要俩人在一块,桂英姐姐就大气不敢出,一弄出声响会吓得一身冷汗。长期压抑,自然要回娘家诉说,妈心疼闺女,自然就要去找女婿和亲家,哪知道,婆婆还好,不咸不淡说了几句,那女婿,就像被谁掘了祖坟,冲桂英姐姐大动肝火,说这是胡编,是臭金家,是故意家丑外扬。

桂英的姐姐当然没有胡编,可是她就是不明白燕老大为什么要耍两面派,为什么那么怕把他和他妈之间的不好说出去。在她看来,你要是怕说,就好一点,你要是不好,就难免要人说,可是燕老大绝不讲这个理,他根本就不跟她对话。当知道什么力量都不能改变婆家的一切,桂英姐姐回家再也不说了,你问她,她就说挺好的。后来,有了孩子,她居然很少再回家了。当姥姥的想外孙女,托人捎信让她回她也不回。闺女不回,当妈的就只有亲自登门,可是每一次看到妈,桂英姐姐都是以泪洗面,问她她又不说。直到三年后上吊自杀的前一天,家里人才知道真相。桂英姐姐在自杀前带孩子回了一趟娘家,她跟家里人说,燕老大坚决不让老婆带孩子回姥姥家,你可以自己回,但就是不能带孩子。而她的想法是,你不让孩子回,我就不回。我要回,就必须带孩子。谁也不知道她那次带孩子从娘家返回经历了什么,反正第二天早上,她就在自家屋子里上了吊。

娘家人得知消息自然没有轻饶金家人,桂英的两个哥哥把燕老大好一顿打,一边打一边问他对老婆干了什么。桂英娘坐在金家门口把“燕子”老人好一顿骂,一边骂一边拽她的衣领向她要闺女。可气的是那燕老大,任你怎么打,他都什么也不说,你累了倦了打不动了,他居然自己打自己耳光,居然一头往山墙上撞,撞得头破血流再抱住桂英姐姐尸体号啕大哭,好像失去老婆他比谁都痛苦。“燕子”老人也哭昏过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好几个人啃脚后跟才啃过来,那样子仿佛她对媳妇的感情超过了亲娘。值得同情的本是死了亲人的桂英一家,可是这一老一少的不可理喻,反而让在场的歇马山庄人生出同情。但同情归同情,从此,人们便把他们看成“精神病”,从此,便因为他们是精神病而没人愿意理睬他们。

桂英的讲述,让我在一阵阵身子发冷的同时,生出强烈的不安和愧疚。我想起一开始提到这家人家时桂英的态度,想起走进金家院子看到编织细密的寨子,一口一个“假的,全是假的”的判断,想起看到“燕子”老人时的大喊大叫,想起远远地看到了燕老大的人影再就止步不前的情景,她的姐姐如此悲惨地葬送在这一对母子家里,桂英实在是怎么做都不过分。过分的是我,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揭开这血淋淋的伤口。在快到歇马山庄村部的时候,我把我的手抚上了那只好看的球,我说“桂英,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因为对桂英心里伤害太重,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再提这对母子。我跟她走访了上河口,见到了那个炸掉双手的男人和他的老婆。为了安抚桂英,每到一处,我都主动跟人搭话,问这问那,比如见到那个男人我居然问到他没手怎么吃饭,怎么种地,居然问到他的儿子在不在家。如果说前两个问题是这个男人的惨痛之处,那么后一个问题则是他的痛中之痛,毕竟是他的儿子害了父亲。一个被称为作家的人,再愚蠢也不至于愚蠢到如此程度,专门揭人伤疤。可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就是这么不可救药,我误以为安抚桂英的最好方法是对对方热情,谁知一热情往往就过了头。我问出那些愚蠢的话,常常被桂英揪住衣襟,可是她越揪,我越愚蠢,弄到后来,几十家走下来,我几乎就成了揭伤疤的老手,桂英说:“怪不得能成为作家,专门往狠处挖。”说得我一愣一愣,恨不能像燕老大当年那样打自己耳光。

当然,最让我惭愧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经历了桂英的讲述之后,我发现对“燕子”老人的兴趣不但没有削减,反而在增强,反而由对一个人的兴趣转为两个人,这让我猝不及防。我发现我对他们有了莫名其妙的牵挂。比如走在上河口的大街上,我常常想起“燕子”老人钩子样的目光的突然寂灭,想起燕老大怯懦目光的突然凶悍。关键是,我的眼前,常常浮现这样的场面,一个小孩一遍遍往母亲的怀里爬,被母亲一遍遍从怀里推出去,于是,我的耳畔就有了哇哇的揪心的哭声。是不是正因为这些场景在我眼前驱之不去,我采访时才问出那些愚蠢的问题,不得而知。我想说的是,这一对母子,伤害了桂英的姐姐,他们让一个母亲面对自己三岁的孩子悬梁自尽,我脑袋里本该装着这个悲惨的女人,可是没有。不但如此,我还常常想,燕老大不让家丑外扬,不让老婆带孩子回姥姥家,这背后一定有着一个巨大的隐衷?一个罪犯杀了人,我不去同情被害者,却要为罪犯寻找犯罪理由,说起来我真的有些无耻。

因为觉得自己无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再为此事打扰桂英。在一些无所事事的白天和晚上,我一个人在桂英家的房前屋后,在大片庄稼的田边地头,看梨树上刚坐下的果实,看庄稼刚抽出的穗。我之所以无所事事还不离开,就是想寻找时机打探有关“燕子”老人的故事,有关燕老大的故事,我想到村里有老人的人家对他们做深入的了解。也是因为有了这个心思,才故意表现出对大自然的热爱,对乡村一草一木的热爱,表现爱到即使无所事事也不想马上离开的地步。然而,有一天,我小心翼翼从桂英家东北边的田垄里穿过去,就要拐到我们去过的三黄叔家了,却听到桂英在后边大声喊我。

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现场捉住,我吓得差一点犯了心脏病。要知道,我在地边观察了很久,我是一直躲着桂英的,我在钻进地垄时没看见任何人。可是桂英居然就穿过一里地长的包米地撵上了我。我一边平息自己的惊恐,一边迅速拽住一片包米叶子,佯装对叶子的纹路感兴趣。反正作家都是精神病,容易对任何东西发生兴趣。然而就是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消息。

对我而言,这个消息可以说是特大喜讯,对于桂英,却是一个要多坏有多坏的消息,正因为这样,她才拼命地追我喊我。桂英说:“作家,俺娘家哥病重,俺得回家。”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在我耳畔着陆时,我的嘴角有没有闪出笑意,反正桂英逮住我的表情时,长时间说不出话。桂英说不出话,我应该有所反应,要么安慰几句,要么说“那你就回吧,我给你看家。”可是我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终于看清道路,兴奋得什么也顾不上说,到后来只有让她一遍又一遍重复“俺要回家。”

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这世界上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的背后,都有另一个家的存在。所谓女大当嫁,不过是将女人从家里生生剥离出去。桂英的另一个家,在十几里外的另一个村庄,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了,那里只有她的两个哥哥和几个侄子,可是她急急忙忙慌里慌张的样子,仿佛眼前的家根本不是家,而是她暂时栖身的居所,她出了院门蹿上自行车,一用力飞出屯街,头连回都没回。

如果说我和桂英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我跟“燕子”老人的相遇,更是前定的宿命。我是说,是桂英的突然回家,才使我拥有了坦然行动的机会。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收拾完了桂英家的屋里屋外,觉都没睡,就锁门出来了。桂英的丈夫和儿子都在大东港打工,她走了,家就扔给了我,关键是她走得太匆忙,晌饭做了一半,堂屋里一片混乱,屋子里的炕席上还堆满了从柜子里翻出的衣服,连立柜的柜门都没有关上。好在我从乡村长大,对农家的活路并不陌生,比如我知道扫地时用不着把垃圾拿出去,把它们扫到锅底下边的深洞里就行,比如我知道刷锅水不要倒掉,要把它装到屋外的木桶里留着喂猪。我还像模像样地扎上桂英的围裙帮她喂了猪。只是那猪见了我哼哼地叫着直往后退。

也正是在喂猪时,我见到了歇马山庄村长,他担心桂英走了扔下我吃不上饭,过来慰问一下。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刚来时我们就见过。一直在乡间骑摩托的缘故,他皮肤黑得就像生了铁锈。他突突突来到猪圈边吓得我一身虚汗。我害怕他,不是怕他看到我扎上围裙不像作家,而是怕失去独自行动的自由,因为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很像内心里鼓涨着某种不依不饶的热情。

他说:“你,作家,给你换一家住吧。”

“不,不用,我给桂英看家。”

他说:“下晌要不要俺陪你?”

“不,不要,我就是要自己,我已经很熟了。”我一急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也许我的语气太坚定,也许他的汗水是天热造成的,跟心底的热情无关,没准他正打怵不知如何陪我才像我一样出了一身虚汗,反正他没有坚持保护我。当他突突突把摩托开走,我身边的鸭子都体谅我似的,呱呱呱叫起来。

为了珍惜这得来不易的自由,我直奔三黄叔家。我再也不用穿包米地了,大摇大摆走上田边小道。找三黄叔,是蓄谋已久的想法,我断定他会知道更多的有关“燕子”老人的事情,他是歇马山庄民间的良心,他一辈子在这里走门串户,掀开他内心的任何一角都一定是一个浩瀚的世界。几天前去他那里,我尚不知道“燕子”老人是谁,所以关于她家的一切,一点也没有谈起过。

见到三黄叔是在他家院墙外的葱地里,他正在那里给葱培土。三黄叔已经七十多岁了,腰有些佝偻,脸上长满老人斑,可是耳不聋眼不花,记忆力奇好,一看到我就认出来,说:“来啦,作家!”

三黄叔被人找惯了,接待了太多外面的人,见到谁都像见家里人一样正常。所以他根本不问我是不是找他,找他干什么,认出是我立即直起身子,搓了搓手,从葱地走出来,把我领到家里去。

没有桂英在场的乡村世界是辽阔的,这是我跟三黄叔单独坐在一起的重要体会。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必说,你就觉得眼前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人事都在了远处,在了深处。比如你坐下来,目光随他吐出来的烟雾一圈圈升上半空,你觉得那里边有着不尽的思绪,因为他的一对小眼睛一直追逐着烟圈,那烟圈升到半空消失了,他的眼光却穿过风门,去了院子外面的远方,泊在远方某个看不见边界的地方。我是说,和三黄叔在一起,还不等说话,你对歇马山庄这个乡村世界就获得了客观的眼光,就像站在高处往下看,站在前边往后看。这和跟桂英在一起完全不同。桂英喋喋不休的表达,急于发表个人看法的急切,都让你觉得你就在局内,能给你感情带来震动倒是真的,可你往往看不到事物的全貌,如同身在庐山不识庐山真面目。

三黄叔说话是在吐出的三个烟圈全部消失之后。他看着远处,吧嗒了两下乌黑的嘴唇,慢条斯理地说:“要说,咱歇马山庄还是出了一些人,满清时,就出过一个画家,叫延续生。他八岁画竹,十三岁进庙里当了和尚,后来每年都到南方画竹子,后来成了名人,还带出十几个徒弟。”

三黄叔说的是歇马山庄的现实,但那是久远的现实,他的意思是,想了解歇马山庄,得从久远的过去说起。可是这一切似乎与我关系不大。

三黄叔接着说:“要说,咱歇马山庄不是一个一般的地方,出过读书人,是腰岭村的,叫孙允,是被爹妈撵走的。他爹妈有病,家里揭不开锅,要说根本走不开,可是他爹妈偏撵他走,借谷糠为他蒸一袋饼子,让他到燕京赶考。结果他那边考上状元,他爹妈这边就死了。过后,当儿子的回来给他爹妈修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坟地,‘文革’时给毁掉了。咱歇马山庄,也出过贤良媳妇,是下河口的,结婚两年男人就死了,可是一辈子没改嫁,侍候公婆一直到老,结果公婆都活着,她操心劳神先走了。山庄人为了纪念她,为她立过牌坊,这牌坊就在水库当央,淹在水里三十多年了……嗨,这都是歇马山庄的过去,现在,现在不行了,大学考不出几个,好婆婆,没有,好媳妇,更是打着灯笼找不着。”

三黄叔虽说的是久远的现实,但都是为了与眼下的现实参照和比较,他的意思是,歇马山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一点我几天走访,已经深有感触,没一家婆婆不在讲媳妇,没一家媳妇不在骂婆婆。可是我不关心这些,我最关心的是那一对母子。然而,当我真正把“燕子”老人和她的儿子说出来,三黄叔毫无反应。他坐在条凳上,眼睛虚睨着吐出去的烟圈,好一会儿,又转移开来,让它们穿过风门,移到门外遥远的空中。他目光木讷、迟缓的样子,好像我说的人家并不存在。

“就是那个瘫在炕上五六年了的老金家老太,说是没瘫前天天坐在门口望,问她望什么,她就说望燕子。”为了让他想起,我进一步提醒。

三黄叔仍然看着远方,但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之后他掐灭手里的烟,掏出一个装烟丝的烟袋,在那里翻过来翻过去,仿佛那一对母子装在他的烟袋里,需要从头翻找。翻了一会儿,他捏住一捏烟丝,缓慢地说:“闺女,俺怎么能不知道,俺就是不爱提!问一问,歇马山庄谁还爱提他!要是说那孙允娘俩是歇马山庄的样板,这户人家,就是咱歇马山庄的败类。”

尽管,我喜欢三黄叔这远距离看现实的角度,喜欢这因远距离而产生的辽阔的效果,但拿村里久远的传统来给“燕子”老人定位,我还是没有想到。尤其他把“燕子”老人说成败类。说心里话,这不是我希望听到的,这至少证明桂英的讲述是正确的,只不过他们用了不一样的词而已。要知道,“败类”远比“精神病”更恶毒。三黄叔用了这样恶毒的词,又完全是站在了历史的高度,完全是客观的心态,这很要命。当然,最关键的是,因为提起了“燕子”老人,三黄叔站起来,离开条凳,走到院子,去呸呸地吐了好几口,仿佛我让三黄叔接近了一堆垃圾。

三黄叔用了“败类”这个词,可是那一天,他并没为这一判断提供什么证明。接下来,他在院子里转着,只跟我讲了一句话,他说:“金易江是个好人,可是好人没长寿。”我能听出,金易江就是“燕子”老人的男人,可是他就抛出这么一句,根本没有再跟我说下去的意思。弄得我心里像塞了麻团,闷乎乎的。

眼看着我的计划落入空巢,心中生出的不是焦急,而是难过。因为不管是三黄叔的目光,还是他的口气,都证明“燕子”老人家的事他知道得太多了。他知道得太多,却不愿意掀开它,哪怕是冰山一角,这让我郁闷,让我不知道是否还要纠缠。问题是,我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还该纠缠谁。

那天午后,如果不是在离开三黄叔时碰到三黄叔的老伴,我真的就是一无所获。实际上,当时看到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端一盆洗好的衣服从门口进来,我并没报什么希望。这样一个孱弱的女人怎么能不和有威望的男人一个立场?!可是我错了。她见了我,毫无防备地张口就说:“听说昨个你见了燕老大,吓坏了是不是?”她因为没有门牙,说话漏风,把“是不是”说成“席不席”。

我在乡下待过,深知河边发布消息是多么好的场所。那消息一定是捞沙子那个老人发布的,我冲她笑了,我想我的脸上一定露出一种期待。

三黄叔的老伴和三黄叔明显不一样,她并不觉得跟我说“燕子”老人有什么不妥,相反,当我对她表示出兴趣,问她“燕子”老人一些事,她便像一架老朽的机器终于得到利用,哗啦啦地说个没完。她当然先数落了一番三黄叔,说他这些年谁家都去,就是不去“燕子”老人家,根本不对。虽是数落,这数落里却透着赞赏,因为她后边又跟了句,“这一对娘儿俩也是太不像了。”

就从这“太不像了”开始,三黄婶把我拉进堂屋,开始了细致的讲述。她说:“算一算,这老“燕子”嫁到咱山庄时俺才十岁,还没嫁过来。可是听老辈人讲,就没看到过那么不讲究的女人,结婚那天能把浑身弄得埋里埋汰,头发也乱糟糟。”看得出来,是否有辽阔的心态跟年龄无关,三黄婶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可是听她讲话,你会觉得再远的事情就跟发生在眼前一样,因为她讲话时,苍老的眼神紧紧盯着你的眼睛。她说:“那年头荒乱,结婚不兴操办,可是也不能太不讲究。要说嘛,她根儿上就不是个讲究的人家,她爹是个土匪,还娶过小婆。一个当土匪的人家能有什么讲究?可咱村就这样风俗,谁不讲究,就没人搭理,她自从进了咱村,就没人搭理。倒是能干,怀孕挺个大肚子,一趟趟上山搂草。可做女人你光能干不行,你得对男人孩子好,对男人好不好都可另说,你怎么也得对孩子好,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可她怎么样,不给孩子喂奶,不让孩子上怀,燕老大小那会儿,还从来不敢提上姥姥家,一提,她就打他,就说没有姥姥家,怎么能没有姥姥家?这女人还真就一辈子没回过娘家!你说难道她是石缝里蹦出来的?”

不愿孩子提姥姥家,这个细节在我这里有着金属一样的质地,它让我想起桂英的话,桂英说燕老大也不让她的姐姐带孩子回姥姥家。

当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听院子里响起瓮声瓮气的声音,是三黄叔的。他是携着嗡嗡的话语声走进堂屋的,他说:“那燕老大也是个败类,从小到大,一脚踹不出个响屁,可你要是跟他说,不管怎么样,你妈生了你,又把你拉扯大,你要对她孝,这王八羔子就冲你嗷嗷叫,说‘闭你的嘴不用你管——’你说他是不是个东西!”

这一次,我再也看不到三黄叔与他诉说的现实之间的距离了,不但如此,他的样子,让你觉得要是燕老大在他身边,他会过去揍他。倒是他的老伴理解他的情绪,后边跟了句:“也是老天罚他,死了老婆再也没娶上,六十多岁了还得侍候一个拉尿不知的瘫子娘。”

三黄叔没有接话,转身又出了屋子,仿佛他进屋来就是为说这句话。这时,情绪所致,三黄婶向我重复了一遍桂英已向我讲过的往事。二十年前,三黄叔在集市上买猪崽时,遇到一个六十多岁的史家沟男人,那人听说他是歇马山庄的,就问说史带弟怎么样了?他当时不知道史带弟是谁,对方说她婆家姓金,他就知道是指“燕子”老人,就说挺好的,对方说,你回去告诉她,她爹死了,是叫小鬼子活埋的,她爹的小婆,还有她嫂子也都死了,家里就剩她哥哥了,让她回趟娘家看看吧。结果他硬着头皮去了金家,把口信捎去,这老东西听完脸色相当难看,不但不领情,还生生把他撵了出来,说他“没事你就走吧”。你三黄叔气得站在门口把她好一顿骂。怎么骂她都不还声。

就像明白桂英为什么对“燕子”老人持那种态度一样,三黄婶这番话,也让我明白了三黄叔为什么不愿提到这一对母子。这时,只听三黄婶补充道:“说起来这‘燕子’老人怪可怜的,史家沟那个男人告诉你三黄叔,她娘在她结婚头一年就死了,是被她爹娶家来的小婆和她的嫂子合伙气死的,她不回家,兴许就为这个。”

这是那一天我在三黄叔家获得的最有价值的信息。这一对母子到底是精神病还是败类在我这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成为精神病和败类。然而,仔细想想,她的嫂子和他爹的小婆合伙气死了她的妈妈,除了说明她不愿回娘家的合理性,根本说明不了别的什么,比如她为什么不让孩子上怀?为什么仇恨孩子?所以,从三黄叔家出来,我不但没有身心放松,反而更加沉重,因为在此之前,三黄叔是我心中唯一的指望。

那天下午,从三黄叔家出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精打采,我独自在包米地边漫步,茫然地看着从后边伸过来又伸到后边去的小道儿。桂英就是顺着这条道回了娘家的,可是我上哪去呢,难道也回家吗?我也有两个家,一个,在大连,那是我的三口之家的小家;一个,在歇马山庄东边的青堆子镇,那是已从乡村搬到小镇的娘家。在那个家里,我的母亲健在,结实而安详地生活在三个哥哥中间。所以我一年当中总有一些时候回娘家。尽管一直觉得回歇马山庄就是回家,可这里没有母亲,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赶紧离开歇马山庄,回家去看母亲。

想回家看母亲,这是一个意外的念头,这个念头生出来,让我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像个高兴出远门可是一出来就想家的孩子。然而,那一天,正是这个念头的生成,促成了另一个事实——我上了一趟“燕子”老人家。

实际上,也是那个下午我无处可去的缘故,我不能马上回家,促使我留下来的事情又无从进展。这有点像山穷水尽疑无路,我在无路可走时不知怎么就想起“燕子”老人:她干尸一样一天天孤独地躺在炕上,她深窟一样的眼窝里却每一天都闪着回家的火花。

在柳暗花明又一村时,我自己并不清楚这是我的柳暗花明,我只是糊里糊涂地走上了那个孤零零的山坡。

因为糊里糊涂,我忘了曾经的害怕,也忘了燕老大目光曾经流露的凶悍。因为第一次来这里只有“燕子”老人自己在家,我一点儿也没把燕老大和这个家联系起来。我走进院子时,燕老大正在灶坑做饭,他因为个子太矮又太瘦,因为脸和身上没有肉全是骨架子,蹲在灶坑的样子很难看,像一堆干柴,似乎触着火就能燃起来。意外的是,燕老大发现我走进院子没有任何反映,目光没有怯懦也没有凶悍,只有被柴火呛得泪汪汪的红。在我微笑着走进屋子时,燕老大简直与昨天判若两人,他站起来,拨弄了一下灶坑里的柴草,给我让出一条足以通到屋里的宽敞的路。

和第一次一样,干尸一样的老人听见有人来,迅速把头扭向门的方向,目光钩子一样钩过来,之后毫不迟疑地跟出句,“回家,回家”。因为心里一直装着一个八十八岁还要回家的母亲,在没有桂英在身边的时候,这样纤细的声音不但狠狠地触痛了我,还一下子旋出满腔的泪水。它开始只在我的喉口,但很快,就涌出鼻孔、眼眶。那一刻,我知道,我之所以一进歇马山庄就缠到这个老人身上,都是因为母亲。我看着她,我没有半点害怕,因为当发现我流出眼泪,她深窟一样眼眶的边缘,也有了亮晶晶的东西。并且,并且她的身体开始哆嗦。

显然,她有些激动,她甚至朝我伸出手,她一边伸手一边不住地重复着“回家,回家”。我握住她的手,我不住地点头,我说:“好的好的,一定让你回家。”

我以为,我答应她,她会安定下来,踏实下来,可是她不但不踏实,反而显得更慌乱。这回,不是身体哆嗦,而是几乎欠起身子。她欠起身子,一股臭气立即从她身下释放出来。在臭气的包围中,我凑到她嘴边,我不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我静静地听着,可是她的身子太弱,她没挺住,又一下子躺了下去。她躺了下去,却并没放弃说什么的欲望,嘴巴一直张着,于是我不顾纷飞的苍蝇,再次向她凑过去。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清晰的声音,“俺跟俺儿子回家。”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她一辈子也没带儿子回家,临死之前,想实现这个愿望。这我可有些为难。我不知道,她有这个愿望,她的儿子是否也有这个愿望;要知道,我想帮她回家,绝不是想指望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要是有这个愿望,不可能等到这一天的。但是,为了安抚住老人,我只有满怀信心地点头,泪流满面的点头。直点到她安然地闭上眼睛。

那一天,在金家的里屋,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害怕燕老大进来又盼望燕老大进来,我害怕是怕他一进来,老人就什么也不说了;我盼望,是盼望他母亲的迫切心情被他了解到。然而他却一直没有进来,一直没有。这意味着,他对我或者像我一样的外人来看他的母亲并不反感,甚至有些希望。这让我十分意外,这至少证明他对母亲是有孝心的,不管他愿不愿意送母亲回家。

事实确是如此,当我从里屋出来,他破天荒地冲我笑了笑,说破天荒,是说那样横着三条抬头纹的脸一旦露出笑意,你会觉得满天乌云都散了,你会觉得这世界不会再有任何死角。真的,我就是这种感觉。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难以预料,燕老大开口跟我说话了,见我要走,他说:“饭一会儿就好了。”

我说:“不了,我再来。”

我说了不,但我还不想走,我想找机会把他母亲的想法告诉他。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但我誓死都要解决它,在离开老人那一瞬,我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于是我在风门边停下来,看他扫地。我在里屋和他母亲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把饭做好了。

我说:“大哥,我觉得你就像我大哥,他也六十多了。”

他眼仁在厚眼皮下转了一下,抬头纹往一起聚,像是在说怎么可能?

我说:“我是我妈的第十个孩子,我妈四十三岁生下我,她今年都八十八了。”

叫他一声大哥,本是无话找话,就像昨天在沟谷边的无话找话,可没想到这一次无话找话,正对准了我的方向,当然也是他给了我机会。我是说,当说到我母亲的年龄,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自然而然涌到嘴边:“我妈都八十八了,我大哥每年都送她回一趟娘家。”

这句话很重要,也是发现它重要,我没有控制自己,然而这句重要的话刚刚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我想起昨天沟谷边的情景,并因此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可是,这个昨天还目光凶悍的燕老大,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他放下扫帚,从堂屋走出来,蹲到那排齐整的寨子边,之后用手划拉着泥地,边划边说:“你妈有家,俺妈没家,昨天、昨天俺就想告诉你,俺妈没有家,不是俺不想送。”

这时我才知道,昨天,我一直觉得后边有人,是真的,他确实在后边撵了一程,他撵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妈没有家,不是他不孝。

因为排除了昨天的坏印象,我胆子更大了,不但如此,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燃烧。在一堆堆鸡屎边上,我也蹲下来。这时,天色已近了黄昏,天边正有金色的晚霞在燃烧,就像我心里那说不清的东西,我说:“史家沟,史家沟就是她的家。”

他没有吱声,依然在地上划着。

他不吱声,我的心开始狂跳,那种比赛的人就要到达目的地似的激动,我说:“大哥,明天,你赶车,我照顾大妈”——我叫“燕子”老人大妈。我说,“明天,我们一块送她回娘家。”

这时,只见燕老大蓦地仰起脸,瞪着一双被晚霞烧着了似的眼,里边射出来的却不是霞光,而是似曾相识的凶悍。但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我也仰着脸,把目光对准他,我说:“你知道哪个人都有家的,大妈怎么能没有家。”

“俺,俺从来就没上过她家俺不骗你——”他开始嗓门很大,像吼,可不知是怕吓着我,还是别有原因,声音一路下滑,随着声音的下滑,他深深地低下头,声音于是从空中回到地面,使它听起来不像从嗓子发出来的,而更像是从地腹深处发出来的,嗡嗡的接近虚无。

真正柳暗花明的感觉,是在那个燕老大把头低下去的时刻才找到的,是那时我才知道,他是可以送母亲回家的,只要他知道母亲的家;我也知道了我留下来的真正目的,那就是,帮“燕子”老人回一趟家。

帮“燕子”老人回一趟娘家。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想法,在此之前,我只想弄清老人为什么想回家,为什么没病时不回家,不但不回,还不想知道家里的事;在此之前,我只想弄清为什么做儿子的和老娘一直不合,为什么不合还不让往外说,为什么做儿子的一辈子不回姥姥家,却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回姥姥家……实际上,自从生出这个念头,那一些乱麻一样缠绕的问题就失去了魅力,就像天一亮万家灯火就黯然失色一样——那些问题,只不过是闪在原野上的一些夜间的灯火,它们神秘地闪烁,摇动你的心神让你那么想走进去,可是太阳一出来,它们统统退到远处,成了一个巨大的背景。

很显然,在这背景前方,有我美好的前景,一个从结婚就没回过家的老人回到了她离别了六十多年的家乡,见到了她熟悉的街道、房子、人,街道也许改动得不成样子,老房子也许不复存在,她认识的人也许活不下几个,可是山川自然终不会改变;我最感兴趣的前景是,六十多年没回家的老人在回家的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样子。

在一个人的背后,或者在一些事物的背后,一定有着一个冥冥之中的存在,比如这个送老人回家的念头在我心里的诞生,这完全是上天对“燕子”老人的恩惠。

为了送“燕子”老人回家,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就爬起来,放了桂英家的鸡鸭,那些鸡鸭见一个陌生人为它们打开圈门,咕咕咕叫着就是不肯出来;我还喂了桂英家的猪,因为头天晚上我忘了喂它,它顾不得我是不是它的主人,听到猪食哗啦啦倒进去,忽地就蹿了起来。谁知在我家庭主妇一样忙完了该忙的,就要锁门离开院子时,三黄叔来了。

三黄叔的手背在后面,步子迈得很慢,他转到桂英家门口时,轻轻咳了两声,从发现三黄叔的身影,到他走进院子,我一直倚着刚刚锁好的风门站在那,我在迅速地捕捉对策。虽然不知道三黄叔来看我的目的,但依昨天与他见面的态度,他一定不会同意我的想法,他不会让我去为一对儿歇马山庄的败类忙活。我用笑容迎上三黄叔,我想让他觉得我没有任何想法。可是这个聪明绝顶的老人不等你张嘴,就看到了你的心思。他进院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送老‘燕子’回娘家啦?”

“没……不……是……”像前一日在包米地边被桂英逮着,我语无伦次。

“哄不过俺,凡到过她家的,没哪个不这么想,前年县文化馆的一个先生来,听说老‘燕子’天天念叨回家,也这么想。”

我无言以对。

三黄叔在我跟前停下,也像我一样转向院门口,之后蹲下来。也许是他腰佝偻,不能够站着说话,也许是乡下人的习惯,为了尊重他,我也跟着蹲下来。三黄叔说:“俺夜晚想了,要送就送吧,不管她是不是说疯话,送她回一趟娘家,也算了了一份心事。”

一夜之间,三黄叔就让自己从现实中走了出来,回到了历史的高度,我确实有些意外,我说:“我正是这么想的三黄叔,你同意我太高兴了。”

三黄叔并没被我的兴奋感染,依旧慢条斯理地说:“俺也不是才有这想法,五年前老‘燕子’刚瘫那会儿俺就有,可是,他妈的燕老大那个败类听不懂人话,俺懒得跟他讲话。”

三黄叔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他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他很早就被这个念头纠缠过了,只不过讨厌燕老大才没有去做。他接着说:“这回,不用找燕老大,俺赶车,你跟着,不用这兔羔子,早先怎么就没想到不用这兔羔子也行。”

我有些感动,三黄叔不愧为歇马山庄明晓事理的长辈,他不但肯于对着我这么一个突发奇想的外来人检讨自己,还肯于将自己推到前沿。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他,“燕子”老人有话,她就是要让儿子拉她回家。

谁知这句话令三黄叔非常激动,他蓦地站起来,速度之快使他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先是扫了我一眼,之后又将目光移向远处,那意思非常模糊,既像是不满疯人为什么说疯话,又像不满疯人为什么没对他说疯话,抑或更复杂的什么东西。反正他呼呼地喘着,肺被气炸了一般。为了配合三黄叔,或者说为了弄懂他为什么激动,我也站起来,这时,只听三黄叔说:“这老东西还有脸说带儿子回家,她当年都把儿子扔到歇马山上喂狼了知不知道,要不是俺看见,逼她抱回来;要不是俺向金易江保了密,她死都死得个儿了,她还有脸……”

在三黄叔的冰山里,原来还藏着这么龌龊的事件,我一下子呆在那,木愣愣地看着三黄叔愤怒的侧影。我难以想见一个从来都以歇马山庄出了状元母亲为骄傲的老人,看到一个女人扔掉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感受,能想到的是,他那么看重做母亲的道德,在无道德可言的“燕子”老人老了之后,还能想到送她回家,还能被送她回家的念头纠缠,实在是难能可贵。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让三黄叔平息,只有沉默。

但三黄叔不想沉默,他低声说:“他爹是土匪,是叫鬼子活埋了,鬼子坏,可怎没活埋别人偏埋他?都是随了根儿!”

虽然声音很低,可三黄叔的语气,像法庭上给人定罪时敲下的那一锤,很重。接着,他又补充道:“想领儿子回家,那你去找吧,俺看够戗,他儿子要是不去,俺可帮不了她。”三黄叔说完,就活动脚步离开院子,步伐虽不急不慢,佝偻着的腰却呈现着一副坚硬的表情。

不管我如何惊悚一个女人丢下自己的亲生骨肉,我都没有改变我的计划。但是,确实,三黄叔的话,让我重新回到昏黑的暗夜,我又看到了远方闪烁的灯火。我是说,那一天,在我一个人往“燕子”老人家走的时候,我又燃起了对“燕子”老人的兴趣,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难道仅仅是像了她做了土匪的爹?叫鬼子埋了,并不证明她的爹就一定心狠。这只是三黄叔的想法,鬼子就是小日本,要知道小日本杀了多少中国的无辜百姓!

可想而知,燕老大不会告诉我,他都不知道他曾被扔过,“燕子”老人更不能告诉我,她已经奄奄一息,说不完整话。因为清楚这一点,在“燕子”老人家门口,我站下来,努力寻找原初的那个念头,让自己回到白天。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将鸡飞蛋打——既得不到“燕子”老人的故事,也实现不了送她回家的计划。

可是,当我在金家门口站定,看到正在他家东边的园子忙活的燕老大,我的初衷再一次不知了去向。我的初衷不知去向,不是无法扑灭闪烁在远方的灯火,不是。而是另一种东西,是一股袭将过来的悲怆的潮水。

我不知道我会这样,泪水在看到燕老大黑灰的脸庞时几乎就蒙住了我的眼睛。这后一天和前一天,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从三黄叔那里知道了一个被遗弃的情节。可是,这情节不知怎么就有了那么大的力量,让我再看到他时,居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也许,是他在园子里专注于干活的样子显得太孤单,他的两只手长时间地编织着一排树枝,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山野;也许,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灰黑的脸庞显得太愁苦,他额头上的抬头纹又聚拢了深不可测的忧郁;也许,是这一时刻的园子太静了,园子后边的房子太孤寂了,它不能不让你联想到整天活动在这里的主人的过去,比如他从出生就没得到母爱,他一遍遍往母亲怀里爬一遍遍被推出去,他想像别的孩子那样也有姥姥家,可是他一提起姥姥家就要挨打,比如他差一点儿就被扔到山里喂了狼……关键的是,是因为孤单,他才长时间的和树枝为伴,把它们弄在手里细细的编——那一时刻,我相信了那精致的手艺不过是为了排遣孤独、孤单……

我这么联想,一点儿也没有跟他一起仇恨母亲的意思,我不过是替站在眼前的燕老大报不平,然而,就是这不平,使我丧失了企图说服他送母亲回家的能力。

和我不同,燕老大倒是不再像前一天那么激动,仿佛是我的难过引渡了他的难过,或者说他冥冥之中把难过抛给了我。他既没有让我进屋,也没有让我进园子。不知是我不愿再听到“燕子”老人“回家,回家”的叫喊声,还是仅仅想表示一下对燕老大的同情,我一脚就迈进了他正忙着的园子。

我在园边的寨子旁坐下来,我静静地看着他,我其实只能看到他的脚,因为我坐着他站着。他光着脚板,脚背的青筋蚯蚓一样蜷缩着,四周爬满了蚂蚁。我说:“你的手艺真好,看这寨子编的。”我无话找话,我的意思是说,我没什么事,随便来看看。

燕老大没有接话,他只是抹了把汗,同时将脚背上的蚂蚁轻轻弹下去。

他轻轻地弹蚂蚁的动作,让我突然想起桂英的话,只要上山干活,看到一只蜻蜓也能抓过来和它说几句话。他得不到亲人的感情,自然要把感情转移到昆虫身上。我说:“我真佩服有手艺的人,可是我不行,手笨得要命。”

燕老大还是没有接话,依旧忙活手上的活儿,他把三支条棍插到地里不同的方向,然后在上边它们的交叉处把它们绑到一起。我说:“我打一小就稀罕野地里的昆虫,可是我不行,胆小得要命。”

我说——我显得话很多,“我二十三岁才离开乡下,可是庄稼活儿一点也不会干。”

这句话,不过是无话找话的继续,不过为了继续掩饰刚才的难过,可是我居然不知道“我是乡下人”这个事实应该是一个前提,居然不知道有了这样的前提,反而不能掩饰我的难过。因为当听说我是乡下人,他立即停下手里的动作,一丝惊喜的神情顿时洇向额头的褶子,他说:“不会干庄稼活儿?那是命!是命里不让你干!胆儿小也是命,是命里不让你和青蛙长虫在一块儿!”

说到命,我的心本就一抖一抖的,可是刚刚停下,他又接着说,“俺三岁就上歇马山上挖野菜,不愿回家时,俺和长虫一块儿睡觉。”

歇马山,不愿回家,我不知这两个词中的什么地方打中了我,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我无法接话。说真的,此时此刻,听一个曾被母亲扔到歇马山上,一辈子没有母爱的男人说命,说在歇马山上和长虫睡觉,除了流泪,我别无选择。我的脸是深陷在两膝下面的地垄的,因为我不愿意让一张本已愁苦的脸再看到我的愁苦。

我想,在燕老大多年的生活中,如果还有人会来到他的身边,那么除了前来指责他的,比如三黄叔,就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会来为他的命而流泪。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接近两年了,回想一下当时的情绪,还是有些莫名其妙。我的悲怆,自然是有来由的,可是它不足以使我那么放纵,那么一发不可收拾。这使我相信,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莫名其妙的悲怆或悲怆得莫名其妙的时候,那情形就像看了一场悲剧电影。它往往借别人的痛苦粉墨登场,抒发的却是自己的感情。它抒发的是自己的感情,却又是一个没有具体指向的感情。我是说,在那个和燕老大第三次会面的日子里,我看上去是为燕老大的命运流泪,实际上是在享受生命的悲剧感,因为那一时刻,我真的觉得身体里有一种通透的舒服。

然而,就像有心浇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正在我因别人的命运享受悲剧感的时候,我迎来了我的好运,没用我一句规劝,燕老大就答应了带母亲回家。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的脑袋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有没有抖动,我听到了我呼吸的抖动,然后我感到了天地在一点点分开,一部分下沉,一部分上升,我的世界越来越辽阔,越来越空洞,蝉声越来越远,风刮树叶的声音越来越接近天籁。在乡野上静坐,这是我常有的感觉,它和悲剧感一样让人享受,然而,就在我如入无人之境似地享受天籁之声时,我听到来自于身边的现实的声音,“要不就走吧,送她回一趟。”

这声音因为太现实太粗粝,吓了我一跳,我觉得我是猛地抖了一下,当我从膝间抬起头来,我看到燕老大正盯着我的眼睛:“要不就走吧,送她回家。”

起初,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看着他,愣怔着,我想,他是在赶我走吗?当我一点点明白他的意思,才终于明白,他其实把我不由分说就坐到园子里哭泣,当成了一种请求。

这让我差一点又笑出来。

事实上,享受由燕老大命运带来的悲剧感,只不过是赶往目的地途中的一段弯路,然而这段弯路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极大的缩短了和目的地之间的距离。因为在接下来的时光里,燕老大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积极地打扫马车,从草垛上拿一些稻草铺上去,之后进到屋里打开黑漆漆的老柜,在那里翻找老人干净一点的衣裳。他在做这一切时,时不时扫我一眼,那少见的温和呵护,仿佛这件事不是为了他的母亲,而是为了我,为了哄我不让我再哭起来。

因为没想到事情会到来得如此之快,我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在这件事决定之后,我们,尤其是我,最应该做的,就是马上告诉“燕子”老人,告诉她她很快就可回家了。可是奇怪的是,我和燕老大谁也没说,我们居然谁也没有急着进屋。燕老大不说,情有可原,这不是他的想法。我不说,可就情理难容,我曾为此那样地兴奋过,我曾觉得这件事对于“燕子”老人那么重要。然而那一天,明知道屋里的“燕子”老人眼巴巴地钩着窗外,我却长时间不知所措。我慌乱地跟在燕老大身后团团乱转,就像曾经跟屁虫一样跟着桂英挨家乱串。有一个时刻,不得不跟着燕老大进屋,帮他从柜里往外挑衣服的时候,我甚至心跳加速,头皮发紧,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降临。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预感,我之所以没说,是某种预感让我不敢面对老人。所以到把三黄婶找来之前,我都一直没有把如此重要的消息告诉“燕子”老人。

找三黄婶来,是我自作主张,那时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在我的老家,要是谁家有老人垂危,都要找岁数大的人赶到现场,他们因为步入生命的边缘,对来自那个世界的气息没有丝毫害怕,我的母亲就常被找去,以她面对生死的坦然镇定着在生死面前不能坦然的年轻人。“燕子”老人难说是否垂危,但她已不能自己坐起来,手脚又特别僵硬,身子都瓜瓢一样轻了,拉她起来却相当困难。

和想象不同,三黄婶把送她回家的消息告诉“燕子”老人,她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比如眼光大亮,或者由于过分激动而喘息不畅,或者……没有。她只是缓慢地把钩子一样的目光收回去,之后转了一下陷在深窟里的眼球——那眼球硬僵僵的悬在半空,之后,缓慢地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燕老大确实没去过史家沟,所以当他把老人抱到车上,放她躺好,站在那不动了。他点燃一支烟,我还是第一次看他抽烟。他的脖子上和胸脯上挂满了汗珠,那些汗在他和老人身贴身时就飞流直下了,关键是在此之前,他用了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就在车上打起了一个遮光的棚子。我当时忘了他曾说过不认路,以为是为了缓解劳累和紧张——去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心一定收得很紧。可是他吸了几口烟之后,转过脸,跟三黄婶说:“俺不认得史家沟。”燕老大这么说,也许以为三黄婶年龄大,知道得多,让她上车领路,可是这句话刚刚出口,只见躺在车上的“燕子”老人爬起来——她其实根本爬不起来,但她的动作之大之迅猛,给人的感觉绝对是爬了起来。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之后又把头伸向棚子下面,因为这时三黄婶已经用手握住老人的手。当我把头伸到棚子下面,只听她说:“俺认得,就走吧俺认得。”

细弱的声音呈现了怎样顽强的意志,也只有在场的人能够感受到。三黄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会意地看了看我,那意思好像在说“你是对的闺女,该送她回家。”

不能指望一个爬不起来的人为我们指路,但燕老大还是把车赶出了家门。因为这时三黄婶说了句话,“鼻子下有嘴,道儿上再打听。”

这时,山坡上已经聚来了好些女人,三黄婶在临来的路上已经为此事做了最好的广告。她们汗津津地站在山坡通过来的小道上,她们的目光里有疑问有不解,但更多的还是好奇。她们不明白我一个外来人怎么就掺和到“燕子”老人家的事情里,她们不明白我怎么就说服了在她们看来有精神病的燕老大,当然她们最想看的还是这一对冤家母子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马车从山道穿过村子,如同一道风景,我相信,如果不是大家害怕燕老大的倔性,一定会让马车停下来让她们看个够,因为她们几乎是抻着脖子,有的还要跟出老远。一路上被目光包围,不光是我,就连三黄婶也有些不自然,她一路不停地小声嘀咕:“瞧瞧瞧瞧,像早年看马戏的!”

三黄婶必须跟着去,这是我的想法,我想也是燕老大的想法。燕老大之所以没说,一定是觉得不用说,三黄婶会理解他的想法,他总不能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马车上在山道上走。但我又知道,三黄婶留下来,当然不是理解,而是她压根没把燕老大当成正常人,她怎么会把我交给一个精神病!可以肯定地说,在歇马山庄,除我之外,不会有任何人把燕老大当成正常人。可是,就像人们想不到燕老大在我面前表现得有多么正常一样,我、三黄婶、燕老大,包括村里看光景的所有人,谁也没有想到,“燕子”老人会不同意三黄婶跟在车上。

那是马车刚刚离开村子的时候,“燕子”老人拽住我的手。我和三黄婶坐在她的一左一右,她不拽三黄婶却要拽我,吓了我一跳。那时她已经睁开眼,她拽着我的手往她身边拉,我低下头,靠向她,我说:“你想上厕所?”她摇头,但她很快又把目光钩向三黄婶,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不去,俺,俺不叫她去。”

我听懂了,我看看三黄婶。三黄婶也听懂了,三黄婶听懂,突然就火了,大声骂道:“你这个不识敬的老混账你还挑人,俺是为你好你还挑人……”

说心里话,我一万个不愿意三黄婶下车,所以一开始我并没为之所动,可是,“燕子”老人拽住我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到后来长指甲掐到我的肉里钻心的疼,也是这时,我才想起前一天她跟我说过的话,她说她要儿子送她回家。不让村里的别人送她,一定是她的某种愿望,它可能没有道理,但愿望就是愿望,不一定非得有什么道理。于是,我喊住燕老大,让他把车停下来。我巧妙地跟三黄婶说:“她一定是觉得您这么大岁数了不让折腾您,那您就下吧,我能行,肯定能行。”

三黄婶并不看我,只盯着“燕子”老人,原本慈祥的脸上满是气愤,这当然是善意的气愤,怕我一旦遇到不测招架不住,她再一次数落道:“俺对她多好她还挑人,不识敬!”

既然尊重了“燕子”老人的要求送她回家,那么就不能让她有一点不如意,所以,此时此刻,我抖了抖精神,我说:“三黄婶你就放心吧,我肯定行。”这句话第二次出口,我仿佛一个马上就要上战场的战士,心底里顿时涌出一股誓死也要冲上去的勇气。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和老人坐在车上会不会害怕。

见我这么坚决,三黄婶只有骂骂咧咧下了车。在她下车的时候,看光景的人终于可以趁虚而入,纷纷围上来,向三黄婶助威道:“一辈子没回个家你还跟着当真?”“她都疯了,你还敬她?越敬越歪歪腚了不是?”

在一片唧唧喳喳的咒骂声中,我们的马车驶出了屯街,走出了歇马山庄。

这是一次什么样的旅程,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只是直觉告诉我必须送“燕子”老人回家,只是直觉告诉我这对“燕子”老人无比重要,我倒是默默地期待着能发生一些什么,比如她在看到老家的村庄时欣然地笑了或者无声地哭了,比如她爬起来指给儿子看,说那地场就是你的姥姥家,可是指了一圈也没指到一个真正的地方——六十多年,我相信一切都面目全非。可是纵使给我一万次机会,也不能想到,这次旅程会是这样。我是说,在我觉得送“燕子”老人回家比了解他们的故事更重要的时候,我想不到真就获得了他们故事的全部。这有点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个上午,我们没走大道,燕老大一出门,就把马车赶向通往歇马山庄东南边的一个沟谷小道。坐在马车上,在沟谷边上的小道上一路朝西北颠簸,我有一种似梦非梦的幻觉。说似梦非梦,并不是说坐马车让我想起童年,不是,是说这样的场景好像在什么时候经历过,它好像就在我的眼皮上边,一眨眼就浮现在眼前。也是在夏天的沟谷边,也是三个人,也是车上躺着一个老人,我守护其中。仔细想来,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坐过马车了,我很小时我的大哥就开上了拖拉机,奶奶父亲有病,都是他用拖拉机往小镇医院接送。可是这一切不知怎么就这么熟悉,历历在目。某一年春天,跟朋友去丹东著名风景区青山湖,曾有过同样的感觉。划船的时候,那湖中鬼怪头发一样的水草,那湖边童话故事一样的红房子,熟悉得就如在刚刚醒来的梦中。我曾经在一篇题为《周末》的小说里写到过这情景,认为都是冥冥之中的约定。经历这种情景的结果是,我暂时地忽视了燕老大的情绪,忽视了“燕子”老人回家的心情,而沉浸在自我的梦幻般的感觉里,而不再把自己当成上战场的战士了。这实在是件好事,可是正因为如此,当“燕子”老人忽地从车上爬起来,拽住我的手喊“走错道了快停车”,吓得我两眼一黑,胆小鬼似的跟着喊起来“停车快停车。”

这回,“燕子”老人不是做爬状,而是真的爬了起来,那瓜瓢一样的身子在车上坐直,活像一只抖动的蝉翼。她自然是借助了我的力量,可是她怎么就一下子有了借我力量的力量,实在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刚才她还是躺着的,她躺着怎么就知道她的儿子走错了道?她坐起来,就在我的身边,她挥舞着一只干骨棒一样的手,朝已经错过了的另一条小道指着:“是那个道,俺结婚那天,走的是那个道。”之所以用挥舞这个词,是说她胳膊上款款的肉皮像一只飘动的旗帜。

不知道燕老大是否知道她的母亲已经坐了起来,但他喊牲口的声音破咧咧的非常刺耳,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车停下来,马因为被扼制了力量扑噜噜打着响鼻,并把车晃得乱颤。为了不让“燕子”老人跌倒,我本能地扶住她,大声说:“大妈你躺下,你快躺下。”

然而,“燕子”老人反而像个战场上的士兵,根本不躺下,她一手拽住我,一手扶着车厢,她哭抽抽地看着长满蒿草的另一条道,重复道:“俺结婚那天,走的就是这个道。”

那是一条小道,好多年没人走过的样子,燕老大端详一会儿,忍不住说:“那道荒了,不能走。”

可是他的母亲倔强地反驳道:“没荒,俺就走那条道。”

看得出燕老大也是赌气,真的就调了头,拐上了荒草凄凄的小道。同样是沟谷边的小道,可是当马车在另一条小道上缓缓前行,我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也就是说,“燕子”老人打碎了我的梦,让我一瞬间回到现实中。我回到的现实,是送“燕子”老人回娘家的现实,是瘫了五年已经爬不起来的老人在回娘家的途中奇迹般地爬了起来的现实。我惊诧地看着她,本能地与她保持距离,但手无法挣脱,连体人似的被她牢牢抓在手中。因为长期躺着,她坐起后的面相很可怕,哪哪都向下坠,眼角,嘴角,脖颈,关键那下坠的不是肉,而是款款的皮,就像她胳膊上飘动着的旗帜般的皮,关键是那皮在她的脸上不是飘动,而是死死地贴着骨头,有一种耶稣被固定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感。六十多年前,她是从这条道上嫁过来的,她自从嫁过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怎么能不痛苦。

山野静静的,被轧在马车轱辘下的蒿草发出痛苦的折断声,炎阳烤着沟谷对面的庄稼,庄稼的叶子释放着身体里的呼吸,我在想,她为什么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为什么?

可以肯定地说,我的问只是在心里问自己,是那样一张痛苦的脸让我触景生情。可是,燕老大仿佛听到了我的问,仿佛我的问正激发了他的问,在马车行驶在一片沼泽地上,不得不慢下来时,只听燕老大嗓眼儿里蹿出一句话:“你为什么才想起回家为什么?”

当时我以为,他蹿出这句话,和我一样,是发现他的母亲奇迹般地坐了起来,突然涌出灵感;或者,她倔强地逼他走那条荒道,唤起了他埋藏在心底太深了的仇恨。可是后来,当他跟着又从容地说出一句话,我才知道,根本不是。可以说,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审判和控诉,只不过一直没有一个如我一样的第三者旁听而已;我才知道,他自动答应我送老人回家,正是看出这样一个属于他的机会——我的到来,使他的审判和控诉具有了意义。我的毫无道理纠缠在他们母子的故事里,无异于自动撞进了他的枪口。因为他对他的母亲展开血泪控诉时,第一句话就是:“今儿个有作家在场你听着。”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叫我作家,我从没告诉他我是作家。他说:“今儿你把俺当一回儿,你听着。”

“燕子”老人与她的儿子不足三尺远,她精气神儿十足地坐在儿子的后边。可是儿子的话她分明是没听见,因为那固定了的痛苦的脸一直冲着前方,除了固定的痛苦毫无表情。好在儿子压根也没想看母亲的表情,儿子自嗓眼儿蹿出那句话,连头都没回。“燕子”老人没有表情,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复杂,因为我当时心里忐忑不安,一方面,我渴望听到燕老大说些什么,这是期盼已久的;另一方面,又担心说重了气坏了母亲。要知道我一直心存恐惧。

然而,燕老大并不关心我怎么想,就像他并不关心他母亲的表情一样。在抛出那句话大约半小时以后,控诉开始了。在这半小时里,“燕子”老人一直没有停止指路,每到一个岔道口,她都说:“上边,上边”,毫不含糊的样子仿佛昨天才从这里经过。燕老大之所以停了半小时才开口,想必是被他母亲惊人的记忆力搞蒙。然而,正是“燕子”老人惊人的记忆力,才给了她儿子说话最好的契机。

那是马车转上了一块平缓的山道之后,燕老大说:“你六十多年了山道还记得这么清,为甚就不带俺上姥姥家?”

“燕子”老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并无回答的意思。

燕老大说:“你要是待俺好,俺怎么能想上姥姥家?你不稀罕俺,从来不抱俺,害得俺爹也不稀罕俺……俺生下来不如个猪狗,俺这一辈子猪狗不如,你为甚么要生俺?”

不知是不想听,还是终于坐累了,“燕子”老人突然松开我的手,一下委下身子躺了下来。但燕老大并没因她躺下来而停止控诉。他说:“俺,俺想上姥姥家,是看见王铁蛋舅舅抱他。俺从小那么想让一个人抱,可是从来就没有人抱俺。要不是王铁蛋拍他舅舅肩膀告诉俺,说他舅舅是从他姥姥家来,俺根本都不知道舅舅是姥姥家的人。可是你可倒好,俺回家冲你要舅舅,你打得俺鼻口渗血,你一边打一边问俺能不能记住,俺不说记住你绝不住手。”

四野静静的,只有车轱辘轧断蒿草的声音。

“从那回开始,俺一见你就害怕,俺天天躲着你,俺在家跟猫狗睡,上山跟长虫睡。有一天,俺舅舅真的来了,他不知听谁说俺在山上,上山去抱俺,他说他是俺舅,可是他抱俺刚进家门,你就拿出了火铲,你那脸难看得像叫铁水浇了,你拿火铲打他,把俺也捎上,生生把俺舅打跑,把俺打哭……有人抱俺,怎么就把你气成那样?怎么就?!有多少回俺都想拿刀劈了你你知不知道?”

沟谷边静极了,除了燕老大的声音,除了车轮辗断蒿草的声音,没有任何声息。而燕老大的声音在沟谷边回荡,夹杂着悲切的哭泣。燕老大哭了,这么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一个男人哭,粗粗的嗓音仿佛在胸腔里撕裂了什么。可以想见,很快,就有另一个细细的抽泣加入进来,那是我的。

俺没劈你,还不是俺三岁那年,俺爹死时你哭昏过去,有人把俺放在你身边让俺喊你,你醒过来把俺搂过去亲了一口?!这辈子你就亲过俺一回,你为什么要亲俺啊——,要没有这一回,俺何苦还得跟你六十多年,何苦瘫到炕上还要侍候你!

“俺在早以为,说你对俺不好,旁人会对俺好,可是哪承想旁人知道你对俺不好,他们对俺更不好,他们看俺那眼神就像看癞蛤蟆……俺后来都得了病,一听谁讲你不好,俺就想发火,你打俺骂俺不稀罕俺,俺还护着你,你说俺到底做了什么孽啊俺……”

正说着,车突然慢下来,抬头看,前边又是一个岔道,马在两个岔道间迟疑了,燕老大只顾讲话,忘了指方向。可这时,只听“燕子”老人在车上说:“西边,是西边。”

不知是“燕子”老人的口吻让燕老大听出来她对他的话根本没在意,还是她惊人的记忆实在让人生气,燕老大声音突然提高八度,厉声道:“你闭嘴不用你指,你以为俺真的没去过史家沟吗,腿长在俺身上……”

我咽了一口泪水,抹了一把眼睛,重新打量燕老大的后背。眼前这个矮个男人真的让我蒙了,他居然去过史家沟?他去过了却说没去过……

“十三岁那年,俺才从村里人那里知道你是从史家沟嫁过来的,有一天,俺打听着,自个上史家沟找俺舅,可是俺都摸到姥姥家门口了,那家里出来一个女人坚决不让进。俺眼看着俺舅进了屋子,可那女人偏说不认识俺,俺说俺妈姓史,她说老史家根本没俺妈这个人。那天从史家沟回来,俺死的心都有,俺在包米地里滚了半下晌。要不是你打了俺舅舅,姥姥家人怎么能装着不认识俺?!”

听到这一切,燕子老人眼睛睁开一条缝,愣怔一下,好像那话中的某些信息惊扰了她,但很快,她又闭上了,侧到一边去。

“打那开始,俺就不能听谁说上姥姥家,一听脑袋就炸开了,心口窝就刀剐一样疼,不让老婆带孩子上姥姥家,俺明知道不对,可是俺就是受不了,就是受不了哇。俺不是嫉恨孩子,是怕姥姥家的人不理她。不知怎么的,俺就觉得孩子姥姥家的人一听是俺的孩子一定不会理她。好多年了,一条虫子在地上爬,俺都觉得是在上它姥姥家,俺都想方设法堵住它,逼它往回走,坚决不让它受骗。俺把燕儿窝一个个捅掉,就是为了不让小燕子回家受骗。可是俺老婆不是虫子也不是燕子啊,俺生生把她逼死了,俺混啊俺——俺被村里人当成疯子,有罪的是谁还不是你嘛——,俺这辈子除了老婆就没人拿俺当人,俺却把老婆逼死了……”

说到这里,燕老大跳下车,一头钻到沟谷边的草丛里,像前一天在院子里那样,将声音变得嘶哑、虚无。我没有下车拉他,不是想让他哭个够,而是我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见主人下了车,马自然停下来,呼噜噜打一串响鼻,然后懂事似的,低头啃开了脚下的青草。“燕子”老人侧脸躺着,一动不动,她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任何反应,比如不安,难过,没有。相反,她脸上原来固定的痛苦在消失,被一种平静取代。在我和燕老大都痛不欲生的时候,“燕子”老人居然平静下来,那一时刻,我真的有点信了三黄叔的话,信了桂英的话,她是个真正的精神有病的人。

重新上路是在十几分钟之后,那时燕老大仿佛内心所有的东西都被大地吸干了,因为在接下来的道路上,他平静下来,不再说一句话。虽然他起初的语气带有审问,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期望回答。十三岁那年,从史家沟回来,他在包米地里打滚哭了半下晌,我在想,是不是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拒绝跟人说话,而只与昆虫动物为伍?他拒绝跟人说话,是不是怕受到伤害,就像他不让孩子去姥姥家是怕受到伤害一样?我不知道。

我再一次把目光盯向他的后背,他的后背棱角分明,瘦削的肩胛骨就像鸭子翅膀,硬撅撅地支棱着,使那汗津津的背心抹布一样绺成两绺,显得很可怜。经他讲述,我才知道,实际上,回姥姥家,不过是他对亲人亲情的渴望,渴望是一张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可是母亲愣是把这张白纸扯成一个个碎片,再也拾掇不起。

说心里话,那个上午,听完燕老大的话,悲痛中我已经知足了,这就像没用开庭,就释放了一个无辜的人,就洗刷了一个人的罪恶,这对我很重要,他让我有了一种获救感。获救的本是燕老大,是我的倾听,使燕老大真正做了一次人,做了一次可以抒发自己情感的正常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上午,我觉得真正获救的,是我自己。因为在剩下的时光里,我觉得我和燕老大的距离在拉近,这是交流的结果。交流使我觉得他就像我本家的一个哥哥,我看他一举一动,都觉得那么亲切。

天已近晌午了,日光愈发火爆。我们没有准备午餐,我根本不知道史家沟到底有多远。当然即使知道,也无法做到。我的心里积满了悲痛,并不觉饿,我只担心“燕子”老人饿。实际上,她瘫到炕上已经五六年了,她有一顿没一顿的,一直活到了八十二岁,证明最不怕饿的是她而不是别人。在一条柳林边,“燕子”老人居然再一次拽住我的手,试图爬起来。

为了不让老人累着,我问燕老大,“还有多远?”

“早的了,”燕老大说。

我压住“燕子”老人的手,我说:“大妈你再躺一会儿,还早的呢。”

可是,“燕子”老人的指尖剐住我的手心,坚决要爬起来,我不得不扶住她,帮她用力,帮她坐稳坐直。

她坐稳坐直,向柳林对岸的野地看去,她的目光执著、专注,她还抬起手来打了个眼罩。就这么看着看着,突然,她把手指向柳岸对面,大声说:“就是这,就是这,快停车。”

那只是一片庄稼地,根本不是村庄,难道曾经的村庄变成了庄稼地?难道村庄变成了庄稼地她还认得出来?

燕老大“我”地一声喊住马,跳下车,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然而,就在燕老大回头的一刹那,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没动声色的老人突然地号哭起来。

她号哭,绝不是你感受她在号哭,而是真正的号哭。她两手扒住车辕板,仰脸冲着河对岸的天;她使劲张着嘴,漏出光秃秃的牙床。她的动作我非常熟悉,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文革”期间我的大舅跳水库自杀之后,在我们孙家的坟地,在我姥姥家的坟地,我的母亲就是这个样子: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可是一到坟地,扑通一跪,哇地一声,脸立即冲着天,牙床立即变成一种悲伤的符号。只不过印象中的母亲口中还有许多牙齿,只不过当时母亲的下颏没有款款的皮肤在迎风招展。实际上,这是一种只有乡村老人才有的心理仪式,在她认为她该为某种悲伤大哭一场的时候。

不知是慌的还是怎么,我赶紧跳下车,在“燕子”老人身后抱住她的肩,我其实只是摁住她的肩,我一边摁一边说:“大妈大妈别这样,你可别哭坏了身子。”

我的劝在“燕子”老人那里毫无作用,她的哭像装在了某个电子设备里,一旦打开,就不再受她的控制。或者说,这是她早已设计好了的程序,谁想半途改变,都是徒劳的。她的哭声不尖,却男人似的宽厚无比,依她干尸一样轻盈的身体,依她蝉翼一样轻盈的肩膀,她怎么也不可能发出那么宽厚的声音,就像山雨之前席卷而来的风,呼隆隆鼓荡荡,就像风过之后咆哮而至的雨,噼啪啪哗啦啦,因为在号啕的哭声中,还夹杂着雨点一样密实的你根本无法听懂的话语——“燕子”老人两片干涩的嘴唇,居然炒豆似的吐着一些话语。而我和燕老大,仿佛两个半路上遇到了风雨的可怜人,只有缩着肩伫立在那,接受风雨的洗礼。我们都面对着柳岸对面的野地,但我相信,不管是我,还是燕老大,我们的眼中,都空无一物,因为从“燕子”老人那里袭劫而来的风雨在掠过我们后,奔向的是空无一物的苍天。

或许,这是“燕子”老人六十多年来第一次面对苍天的号哭,它虽然内容不详,却让你觉得心的某个部位被撕裂开来,刺破开来,因为随之,我看到空无一物的苍天有一缕血红的光晕,它在一闪之后,被打散了的蛋黄似的弥漫了整个天空。

不知道过去多久,大约十几分钟的样子,“燕子”老人终于停下来,她停下来,不是那种缓慢的,循序渐进的,而是戛然而止,有谁按了开关一样。吓得我赶紧又转到她的对面,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一颗眼泪,即使眼角有点湿润,也是浅浅的,几根可怜的睫毛被扔在道边的枯草似的,泥泞在眼皮上。她停止下来,舌头慢慢伸出来抿了抿,之后发布命令似的说道:“走吧!”

“燕子”老人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哭呢?她既然有哭的能力,不是什么精神病,为什么要制造如此重大的冤案?事实上,我早已忘了追究“燕子”老人的身世和故事了,不是我不想在心里赦免她,而是这一路上的突发事件让我应接不暇,我的感情始终陷在身在此山中的狭隘的局部,比如现在,当车再度上路,我再度坐到“燕子”老人旁边,当耳边再度静下来,悄无声息,我觉得我的大脑空荡荡的一片空白。

然而就在这时,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燕子”老人突然开始说话了。她说,“俺结婚那天,天就这么好。”

因为刚刚经风历雨,因为身心还没有从空白中摆脱出来,“燕子”老人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如同听到一个正悲伤的人突然问起晚饭吃什么。我愣愣地看着她,心想你在说什么?

“燕子”老人并没躺下,而是板板正正坐在车上。所谓板板正正,是说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盘上了她的两条腿,一路上怕她热一直是打开的上衣扣,此时也已经被她扣上。她八十多岁,身体如此虚弱,经历了如此的颠簸,刚才又下过了一场如此声势浩大的急雨,她不但没有倒下,却反而愈发地庄重,我不得不一下子回转神来,惊奇地盯着她。

“俺结婚那天,天就这么好。”她又一次重复着,像自言自语,眼神对着虚空,“可俺命不好,俺命不好。”

说到命,惊奇中的我突然一振,心里想,“你的命到底怎么不好啦?”我本应该安慰说,“你挺好的大妈,你这么长寿”。可是想知道什么的潜意识使我本能地封住了嘴。

“俺命不好,俺爹娶了小婆,俺十三岁就死了妈。”燕子老人接着说。依然是自言自语。“俺妈叫小婆气死了,她和俺嫂子合伙气死的。”

这我知道,三黄婶已经跟我说过。是史家沟的人到集上来说的。

“小婆上俺家那年俺才十岁,俺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那天俺在房后河边洗抹布,就看东边有个女人披头散发往这边跑,穿着大红的衣裳,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他们直冲俺家,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跑回家,到家才知道,原来是俺爹上人家赌博,占了人家女人,人家男人不让了。俺爹那时在外面干大事,可威风了,谁知他还赌博,还占人家女人。俺爹占了人家女人,人家不敢打俺爹,打自家女人,女人禁不住打,就往俺家跑,女人跑,男人撵,可是到俺家一听俺嫂说俺爹是土匪,男人又撒腿往回跑,头都没回。”

这事我自然不知道,土匪、小婆这样的字眼,经常从书本和电影上看到,生活中我还从没有接触过。我最想知道的是,她爹不在家,那女人怎么就留了下来,成了他爹的小婆。

不用我问,“燕子”老人唠家常一样,一板一眼地往下讲:“俺嫂子霸道,一进史家门就想当家,就恨俺妈,来了一个野女人,她乐不得,俺爹没在家,她就主张留给俺爹当小婆。那时天下乱,俺爹成天在外面干大事,根本不回来,俺嫂子就和小婆合伙当了家,低头抬头气俺妈。”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公公不在家,就给公公娶了小婆,真是稀奇。

说到这里,“燕子”老人顿了一下,眨巴了一下眼睛,但她的眼神仍然是凝固的,凝固在虚空中。过了好久,她接着说,“俺十三岁那年,俺妈得了黄病,身上脸上哪里都是黄的,她有病天天盼俺爹回来,眼睛都盼瞎了,那年,俺爹还真的回来了一趟,待了一天又走了。俺妈盼俺爹回来,是想让他撵走小婆,可倒好,他没撵小婆不说,还扔了俺妈的病不管,守小婆待了一夜。他头里走,俺妈后头就死了……俺妈死了,受气的就是俺,十五岁那年,她们就往外撵俺,托人给俺找了婆家,逼俺结婚。”

说到这里,“燕子”老人又顿了一下,收回了在虚空里凝固的眼神,看了一下马车,好像在寻找什么。可是找了一圈,目光又收回来,接着说:“结婚那天,小婆扔给俺一床红花被面,说‘这是你妈的,拿着吧,想家了就看看它,别回来了。’俺早就想离了这个家,可是俺不舍得俺哥,俺爹天天在外面,见不着,又占女人,俺不挂他,俺挂俺哥,再说,长到十五岁没离开过家,一下子离了怎么能行,俺又根本不知道嫁的那人是什么样儿,俺就哭红了眼泡上了车。”

这时,“燕子”老人说到这里,我一下子明白,这是她早已安排好的一次讲述,她一再地要求回家,正是为了这次讲述,就像她的儿子答应拉她回家是为了积郁已久的控诉一样。也是在这时,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一直对儿子的控诉无动于衷。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老人的胳膊,这是在此之前我做不到的,交流破除了我的恐惧,如同某一个时刻我觉得她的儿子像本家的哥哥。

然而,老人并不为我的抚摸所动,依然自言自语道,“俺抱着被面上了马车,俺从上车就没止住眼泪。俺妈活着时跟俺说过,女人结婚这天不能哭,一哭就哭坏了命,可是俺止不住。”

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下来,燕老大有好久没有挥过鞭子了。我能感到,像我一样,他在用心倾听。“俺哥赶的车,那时他二十多岁,俺哭,他一句安慰话也不会说,不会说就不说,你不能跟着哭!他可倒好,也跟着哭。你说两个人哭,还不哭坏俺的命!才走出家门不到十里地,灾祸就来了。”

说到灾祸二字,“燕子”老人嘴唇哆嗦了一下,吐出长长一口气,并且,身子在慢慢前倾,好像有些坐不住了。我慌忙扶住她,之后恳求说,“大妈你太累了你快躺下。”

可是她身子在车辕边歪了一会儿,又坚决地直了起来,看得出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因为就连下腭上款款的皮肤都绷紧了。她再一次坐直时,接着说:“出了家门不到十里地,就是刚才那块有柳的地场,就遇到了两个鬼子。那时天下乱,那时俺爹回回来家都讲鬼子,讲他们坏,不会说人话,可俺一点都不知道他得罪了鬼子。两个鬼子从包米地里钻出来,二话没说,就把俺拖进去。他们,他们两个人就在包米地里,占了俺身子……”

不知是为了平息心底的激愤,还是不忍继续往下听,这时,只听燕老大啪啪挥了两鞭子,马立时撅起了屁股,跑了起来。车加了速,“燕子”老人的身子舢板似的前摇后晃,我不得不求燕老大:“大哥你慢点儿。”

车再一次慢下来时,“燕子”老人示意要躺下来,她一直是坚持坐着的,可是当说完了那个不幸的灾祸,便不再坚持了,仿佛那个灾祸是道坎儿,躺着是过不去的。她过了那道坎,躺下来,我心口却有东西坐起来,硬硬地顶在那,让我喘不过气。我不敢看老人,两眼瞅着两边的庄稼,想象着当年,她和她哥哥在这个小道上走的情景。这时,“燕子”老人接着说:“俺恨死俺哥了,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呀,他都二十多岁了,就是拼死了咱也不能这么让人糟蹋呀。可他……他老老实实等着鬼子走了,鬼子一走,他就把俺往车上弄,他不去和鬼子拼,却和俺拼,俺不想活,一遍遍往车下跳,他一遍遍打俺,一边打还一边告诉俺是俺爹作的孽,是俺爹得罪了小鬼子,咱得受。这个王八羔子他怎么就是俺爹的种?!”

“俺道儿上死不成,就寻思等到婆家,等到后半夜,可是俺没想到,俺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他看俺身子那个样,什么都没问,给俺洗,给俺擦鱼粉,直到两个月过去了才和俺合房……”

一切都似了然,“燕子”老人之所以一辈子不回家,是不想看她的哥哥,是觉得自己的遭遇有辱父亲威望。虽无法证明她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土匪,但是领了一帮人和鬼子作对是毫无疑问的,要不,不能被看成是做大事的人;要不,她的哥哥不能说是他作的孽。关键是他已被证明是被鬼子活埋的。我正这么想着,“燕子”老人又开始说话。

“好人没好报,俺男人容了俺的命,可他容不得自个儿的命,他是容不得自个儿的命才死的啊……俺活下来,还以为是为了他,可哪知道,俺生孩子那天,俺知道俺八辈子都对不起他……”

我屏住呼吸,把目光从田野收回来,我觉得我的汗毛孔正一阵阵地发紧,因为我觉得有一个可怕的东西正蛇一样从地缝深处钻出来。

“生孩子那天,俺差一点撞了南墙,那一脸抬头纹俺在包米地里就见过。俺一见那抬头纹,肠子都翻到嗓眼儿,就像看了长虫皮一样俺直想呕……俺儿,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吗,他是你——你是你妈跟鬼子生的孩子呀——俺儿,你知道俺哥是谁吗?他是你舅,是他不让俺死才有了你呀——”

庄稼不动了,天地不动了,因为马车不动了。

那条蛇终于从地缝里耀武扬威地钻出来了。燕老大甩掉鞭子,嗵地一声跳下车,跪到了地上。他跪到地上,冲着马车,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妈——”

声音震撼着野地,使四周立即变得空旷。

随着燕老大的一声喊,我也喊了一声“大妈……”

我无法了解燕老大当时的感受,我只觉得,在听了燕老大那一声喊之后,我的五脏六腑全被拽出来似的。我捂着胸口,泪水雨滴似的浇着我的脸腮。我两手举着车板,也像燕老大那样跪着,我觉得我是在替歇马山庄全村人向她下跪,因为那一刻,我想到三黄叔,他是歇马山庄的良心,他说这一对母子是一对败类。可是,就在我跪着的时候,“燕子”老人突然伸出她的手,冲空中钩什么似的,一边钩一边呻吟道“儿呀,儿呀……”

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直声喊:“大哥大哥快来呀。”

不知是无法面对自己的身世,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命运,好久,燕老大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爬起来,扑到车上,拽住“燕子”老人的手,又闷闷地叫了一声:“妈……”

这时,只见“燕子”老人一直干瘪的眼窝,淌出两行混浊的泪水。

我没有替她擦掉泪水,因为这时她有话涌出嘴角,“儿呀……”

“燕子”老人清脆地叫了一声儿,之后说,“妈对不起你啊……妈扔你扔了好几回……妈多想好好抱你一回,多想啊……”

又有两行泪水涌出眼角,但它不是“燕子”老人的,而是燕老大的。泪水在燕老大的眼角流出来,不是缓慢,而是猝不及防,而是迅速落到“燕子”老人的腮上,之后在她的腮上慢慢地流淌。

“燕子”老人拽着燕老大的手,或者,是燕老大拽住了“燕子”老人的手,当时,我已不知道这一对母子到底谁拽了谁,反正两只手是连在了一起。可是没一会儿,只见“燕子”老人的手突然从儿子那里松开,身子剧烈地抽动起来,哪里难受似的,两只手一齐在胸口处抓挠。我来不及擦自己脸上的泪,直声地喊:“大妈大妈……”,这时,燕老大再一次拽住“燕子”老人的手,一边摇晃一边说:“妈啊还有五里地你还没到家你等等啊……”

听到儿子的喊,“燕子”老人一点点平息下来,不再抽动。她睁开眼,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我,潮湿的眼窝里溢出了晶莹的笑——这是我见她之后从没见过的笑,她用不再灵敏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她说:“俺是史家沟的败类,俺是你姥爷家的败类,不能回去,俺大老远地看看就知足了,你拉俺走这一趟就知足了。”

说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安然而去的老人,燕老大呆在那,我也呆在那。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反应,好像仅仅是看着老人睡了过去。可是,十几秒钟之后,燕老大明白了什么,猛地转身,朝沟谷边扑去,两手插进草丛里,像他的母亲在柳林边那样,放声地号哭起来。见燕老大哭,我猛然醒悟,伸手去摇晃“燕子”老人。这一刻,我居然没有丝毫恐惧,我抓着她的手,大声喊道:“大妈你醒醒……”

“你醒醒……”

“燕子”老人自然是一动没动,但或许我的声音太大了,也或许燕老大的号哭声太粗了,我看到一只燕子从包米地里扑棱棱飞起来,它先是在我们的周围,在我们的头上盘旋,之后,离开我们向上盘旋,直盘旋到遥不可及的云层里,朝东南方向飞去。

十一

记不得我们在那个距史家沟不到五里地的地方待了多久,也记不住我们在返回村庄的路上走了多久,能记住的是,在马车掉头的时候,燕老大冲着史家沟方向说了一句话,他说“俺妈没忘你啊,俺妈望你望了一辈子”。能记住的是,在路过柳岸对面的包米地时,燕老大停下车,疯了似的冲到包米地,手脚并用毁坏了无数棵包米。

当然,最不能忘的,还是回歇马山庄之后的痛苦。因为不期然了解了这母子的悲惨命运,了解了“燕子”老人一辈子不回娘家的秘密,我特别想在歇马山庄给“燕子”老人搞一个隆重的葬礼,想借此机会,告诉三黄叔,告诉桂英,告诉歇马山庄所有人,“燕子”老人不是歇马山庄的败类,而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一辈子不回娘家,一辈子窝窝囊囊地活着,是在守护一个巨大的尊严。哪有燕子不归巢!可是我没能办到,因为这涉及到另一个活着的人——燕老大,如果让村里人知道他是小日本的后人,他该如何活下去。这或许正是“燕子”老人不让村庄别人参与的原因所在。

不能向村里人公布我所知道的一切,就只有眼看着“燕子”老人在她家后边的坡地上草草安葬。那天上午,歇马山庄倒是来了很多人,大家来,不过是山庄太寂寞,需要有点什么事儿发生,好看看光景。三黄叔把“燕子”老人说成败类,但他还是出面主持了一下,从村里找来几个没出民工的男人往火化车上抬尸体,找木匠做棺材。看到三黄叔,我想起“燕子”老人死前的那句话“俺是史家沟的败类”,在她心里,她是史家沟的败类,而在三黄叔那里,她又是歇马山庄的败类,这实在让我难过。当然让我难过的还有桂英,出殡那天她刚从娘家回来,听说“燕子”老人死了就风风火火赶到坟地,她扒拉开人群二话没说就是一通咒骂,什么“你这个老混账可算死了,你死了也还不了俺姐的债——”什么“到阴间俺姐能撕了你,俺告诉俺姐了,定不能轻饶你这个老东西。还有你儿子。”

也许她的大哥病重让她想起姐姐,但她骂得实在太难听,我担心惹恼了燕老大,关键是她已经惹恼了我,我没好气地喊着:“桂英你这是干什么?”

实际上,最让我难过的,还不是这个,那一天,燕老大倒是并没怎么样,一直是低着头,顺从着三黄叔的意志,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我难过的是,在我离开歇马山庄的第二天,我接到桂英从她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因为我当时正回我的娘家,在母亲身边。她在电话那头异常兴奋地说:“作家,这回好了,俺咒灵验了,燕老大死了。”

“什么?”我脑袋嗡地一声。

桂英那头嗷嗷叫着:“燕老大死了,在他家屋梁上上吊死了。”

我在这头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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