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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我的老儿子

发布时间:2023-08-16 19: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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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见了它。

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们在美国Wesleyan大学的家。

我坐在山坡上,它从山坡下一个“之”字形的弯道转上来,远远地,眼睛就定定地看着我,向我慢慢走来,并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蹲下。左边那只耳朵竖着,右边那只耳朵还像过去那样,好事地朝向斜下方,注意着来自那个方向的动静。可它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里面充满着对我的担忧和思念,好像知道我想它想得不行。

今天,它离开我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常常梦见它,更不要说我一直感到它还在这房子里走来走去,特别是从前厅走到书房,站在拐角那儿,歪着小脑袋瞅着我。不过不是老来的龙钟模样,而是青春年少,矫健清明。

梦里我老是搞不清,我们是在美国Wesleyan大学的那个家,还是在北京这个家。

它还像过去那样,用爪子扒开纱门,一下就蹿出去老远。外面正是芳草遍地、蜂蝶翻飞、鲜花盛开……只是屋外的树林不知为何移向远处。可惜在梦里,我看见的只是草木苍白、孱弱的绿,和泥土冷僻的灰褐;

或是我不经意间从卧室出来,却意外地发现它卧在客厅的地板上,安详地看着我,好像从未离开过我。我甚至觉得它不过刚刚睡了一个小觉,打完一个哈欠;

有时它也会回到北京这个家,像临死前的那天早上,艰难地向我那张矮床爬去……

五月九号那天一早,它又惨烈地号叫起来。我对小芹说:“咪咪又要吐了。”

果然,跟着就是喷射性的呕吐。它的小舌头长长地拖在嘴外,缺氧似的变得绛紫,全身的毛也奓了起来。

真不能想象它的小身子里还有那么多水分,距五号那次喷射性的呕吐不过四天,这两次呕吐,几乎把它身体里的水分都吐光了,何况它自回到北京后,基本上没吃没喝。

自它生病以来,吐的次数不少,但从没有这样的大吐。而五月九号的这次呕吐,更是把它的元气都泄光了。四天前那次喷射性的呕吐后,它还能走呢,虽然脚步飘浮歪斜,但毕竟还能走。这一次不要说走,就连站起来也是不能的了,只能用四条腿蹭着地面,离开它面前那堆呕吐物。

它蹲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小肚子也随着它的喘息,剧烈地呼扇着,让我恨不能替它忍受这病痛的折磨。

病痛对我算不了什么,自小生活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感情也许脆弱,却训练出极强的承受皮肉之苦的耐力。除了紧闭眼睛、房门关死、一声不哼地躺着,没有特别的待遇。

曾经与我至亲至爱多年的人,何曾听我诉说过病痛之苦,要求过特殊的照顾?也就难怪除母亲之外,一生从未受过他人的疼爱娇宠。至于身手矫健的时日,更是冲锋在前,风来了我是树,雨来了我是伞,饿了我是面包,渴了我是水……整个一个包打天下的“贱”命!

等那阵喘息平息下来,它才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床前,想要钻进我的被窝——那使它最感安全的地方。可是它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带动它那已然轻如一叶的身体,它不得不放弃纵身腾跃,艰难地向床上爬去。

一个原是龙腾虎跃、兽中之王的后代,突然连一张矮床都跃不上去了,该是何等的悲惨。

我只好把它抱上床,给它盖好被子。

之后,我不时掀看被子,查看一下它的情况,可是它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痛苦、烦躁的咆哮,这是我们相处一世也未曾有过的。

当我呼唤“咪咪”的时候,它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摇着尾巴答应我了。

大概从二月开始,它就病了。带它去医院看眼疾的时候,我就对医生说,它没有食欲、没有玩兴、怕光……可是那位美丽的女大夫在听过它的心脏之后说,它的身体很健康。

心脏健康,不等于其他器官同样的健康,是不是?

可我总是那么相信医生。

进入老年以后,它很独立,像人老之后一样,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喜欢独处。可自从这些病症出现后,它非常依恋我,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还常常跳上我的膝头,让我抱着它打个小盹儿。

三月中旬开始,它基本上不吃食了,但喝很多的水、排很多的尿,并开始少量的呕吐。起始它的呕吐很安静,我只是在它的便盆里发现过不像粪便的粘结物,后来才明白那是它的呕吐物。

随着病情的恶化,它的呕吐越来越严重。每次呕吐前,都会痛苦地号叫,即便如此,它也会跳进自己的便盆呕吐,而不是随便吐在地板上。只是在回到北京,买不到供猫便用的沙石后,才吐在地上。它是太好强、太自爱了,正是母亲调教出来的猫。

这时我才明白,它之所以那样号叫,是因为病痛,而不是因为我不让它到外面玩耍的缘故。

离开美国前的两三个月,我就不放它到树林里去玩了,我得让它适应回国后的生活。我知道这很残忍,可是不残忍怎么行?等它回到北京,就会懂得这一举措的实际意义。

我也以为它不吃东西是闹情绪,与不让它到树林子里玩耍有关,就给它吃它最爱的鱼和牛肉。开始它还能吃一些,到了后来连这些也不吃了,体重下降得厉害,于是四月一号再带它去医院。

这次我换了一个大夫,听过我的叙述后,Dr.Brothers说,咪咪可能是肾功能衰竭。它不吃食只喝水并且多尿,就是在自行调理、清洗肾脏里的毒。但它需要留下做更详细的检查,以便确诊。

这时Dr.Brothers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一定看出了这番话对我的影响,在以后的接触中,我更体会到Dr.Brothers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大夫。

只好把咪咪留下,满怀不祥之感独自回家。母亲过世后,我对生命而不是死亡充满了恐惧。

走过每日回家必经的树林子,这才发现树林子的荒芜。其实它从来就很荒芜,现在依旧荒芜,可那荒芜因了咪咪已经不同。

老而荒芜的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那个在它们膝下恣意奔腾、雀跃的小白猫了。它们将从新归于沉寂,或在风中吟唱自己已然听腻的老歌。

老而荒芜的树们,能不能理解我的咪咪,活了十二年才初见大自然的那份非同寻常的狂喜?

而我也再不能一声轻唤,哪怕它在树林深处,也立刻像一匹小马那样,刷啦、刷啦地跃过树林里的灌木丛和落叶,不顾一切地向它的老妈妈扑奔过来,生怕我会从它眼前消失似的,老远老远,就盯牢了我。

我的脚步惊动了正在房屋周围觅食的松鼠和枝头上啁啁的小鸟。它们可能就要失去那个可爱而又憨朴的玩伴了,尤其是鸟们,还有谁能像咪咪那样,随它们任意调侃?当它匍匐在地想要伺机以捕,而又不能如愿以偿,只好沮丧地躺在地上,承认自己的无奈时,不正是它们得以在咪咪头上低低地掠来掠去,蹲在咪咪头顶的树枝上,吱吱乱叫地引逗它?

而我屋前的草地上,当太阳明媚照耀的时候,再也不会有只小白猫,在上面翻滚、舒展它的筋骨了。

也再不会有一只小白猫,守在房子周围的草丛里,耐心地等着抓一只耗子,然后不知如何是好地把逮着的耗子叼在嘴里跑来跑去,最后叼到我的面前让我处理。它真是一只奇怪的猫,从来不知耗子是猫的佳肴。

渐渐走近了家门。门前的小阳台上,已经没有等我归来的老儿子。每当我刚拐进通向家门的小路,远远地,它就听出我的脚步,早早地就从铺在阳台上的小毯子上站起来,一面看着越走越近的我,一面舒服地伸着懒腰,然后走到纱门前,两只前爪搭在纱门上,等我拿钥匙开锁。

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门后已经没有无论何时都在等我归来的猫儿子从卧室里跑出来迎接我,歪着它的小脑袋。

屋子突然变得空旷、没了生气,样样物件像是尘封已久,甚至还有一种久已未沾活气的霉味儿。

颓然地在沙发上坐下,眼睛不由得落在地毯上。就是昨天晚上,咪咪还躺在上面,一面打滚儿、一面望着我,表示见我回到家里的喜悦。

…………

下午,再到医院去接咪咪。

Dr.Brothers说,咪咪太老了,它的两肾都已衰竭,有四分之三不能工作、无法起到解毒的作用,因此它血液里积累的毒素,高到仪器已经无法解读。又由于两周多不能好好进食,身体非常虚弱。他说,有些猫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接受治疗,有些猫根本就不能接受治疗。不过就是能接受治疗,往好里说,顶多可以争取到一年的时间,也许更少。他不知咪咪的情况如何,但他可以试试,今天他们已经为它做了初步的治疗,希望咪咪的情况能有好转,如果咪咪属于那种不能接受治疗的猫,也就无计可施了。

当时我并没有哭泣,毕竟我是近六十岁的人了。我是在回家之后,才返老还童地放声嚎啕。

咪咪可不就是唯一能守在我跟前的亲人了?它要是没了,我还有谁呢?

回到家后,咪咪就趴在床上不能动了,小眼睛眯眯着,眼圈红红的,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它从来就怕上医院,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检查项目,抽血、验血、输液等等,不论精神、体力,消耗都很大。

由于抽血、输液的需要,脖子上被医生剃去大片毛发,看上去像是缺了一块脖子,更显病残,身上的毛发也零乱一团,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这一天我并没有做什么,却精疲力竭,早早地上了床。咪咪像没有了呼吸似的躺在我的臂弯里,我轻轻摩挲着怀里那一团柔软的温暖……母亲去世后,正是这一小团柔软的温暖,伴我度过了四年多孤苦伶仃的夜晚,耐心倾听着我由着性儿的哭泣……有什么能像这一小团温暖,将我的伤痛消解,并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母亲的爱,传递、覆盖到我的全身?

四年半,差不多是一千五百多个日夜。

我把脸庞贴在它的小身子上,我的老泪湿润了它蓬乱的毛发,就着我的眼泪,我将它的毛发一一捋顺了。

此后,到了钟点,谁还能催我安睡?

一过晚上十点,咪咪就会颠颠地跑到我的身旁,叫个不停。如果我还在电脑上操作不已,它的小爪子就会搭到我的腿上,推推我,或是跳上桌子,在我的电脑上走来走去。就是现在,偶尔,电脑键盘里还会冒出一根它身上掉下的白毛……让我备感“物是人非”的惨伤。

我只好关机,去洗一天用过的碗盏。它蹲在厨房和卧室间的过道上,一动不动地看我刷碗。等我刷完最后一个碗,并在毛巾上擦手的时候,就一扭一扭地走进卧室,跳上床。等我也上了床,它就蹲在我的胸口,在我的脸上嗅来嗅去,并细细查看我的面庞,似乎在确认这一天里,我是否安然无恙。然后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在我胸口上睡它的头觉,而后换到我的枕上或脚下,睡它剩下的觉。

到了清晨,谁还能在六点多钟,对着我的脸喵喵地叫?要是我还不醒来,它就会用小爪子不停地挠我的脸、我的鼻子,或扒拉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并细心地把爪尖藏在肉垫里,免得抓伤了我。

更让我不敢想的是,要是我再磕伤、碰伤,或是生了病,谁还能像它那样,焦急地在我身旁跑前跑后、嗷嗷地哀叫?

要是再有人欺负我、对我大吼大叫,谁还能像它那样,即便在病中也会奋勇地冲上前去,奓起全身的毛,对那人龇牙咧嘴地咆哮……

想不到母亲过世后,又开始了跑医院的日子。

每隔一天,就要到医院给咪咪输一大瓶生理盐水,用以清洗它的肾。

每每注射过生理盐水,它的小身子,肿得就像那个塑料充气的加菲猫,这陡然增加的重量,让它寸步难行。

以至它一听见小苗接送我们的汽车在屋外停下,听见她开关车门的声音,就开始发抖,连耳朵都抖得像是风中的四叶草。它的小身子紧紧地贴着我,使劲把脑袋扎进我的胳肢窝或脖子底下。

我只得狠下心,不管不顾往医院里去。边走边对它说,忍一忍,忍一忍,这是为你好啊。

可是它能懂吗?

它一定想,我太负心于它了。当我受到伤害时,它怎样待我?而今它病成这个样子,我却三天两头把它送到那样一个可怕的地方,折磨它、抓它、往它身上扎针、往它身体里打水、让它吸进令它昏迷的气体……

几天后,大夫说咪咪需要再查一次血,以便了解经过这些天的治疗,血液里的毒素是否有所下降。

从治疗室出来时,它的小舌头又紫了,并且长长地拖在嘴外。我心疼地抱起瘫软无力、任人摆布的咪咪……它仰着小脑袋靠在我的臂弯里,好像在问:这一切果真能救我吗?

我又怎么回答它?

每次医院之行,都是一次痛苦不堪、不知对我还是对它的“蒙骗”,而我又不能不相信这“蒙骗”。我不容自己往深里想……现在,不就剩下这棵救命草了吗?

可是祸不单行,医院里的仪器坏了,他们不得不把咪咪的血,送到纽约去测试。

我怀着焦虑和不安,期望着这一次检查,能带给我一个好消息。等了两天没有动静,不得不打电话询问大夫,他非常抱歉地说,咪咪的血被纽约方面丢失了,需要再为它抽一次血。

我可怜的老儿子,我不知道该埋怨谁,就是有人可埋怨,我不是还得让病重的咪咪,再受一次不该受的罪?

突然护士叫我到治疗室去,我的脸色立刻大变。她对我说,放心,咪咪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原来咪咪几乎发了疯,尽管为它抽血时用了麻醉剂,可是抽完血后,大夫却不能再近其身,无法将它抱出治疗室交还给我。

咪咪簌簌地靠墙蹲着,并没有发出野性的咆哮,可是护士和大夫都不敢近前,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它。

我轻声叫道:“咪咪,咪咪。”

它不像过去那样,每每听见我的呼唤就向我奔来,但当我走去抱它的时候,它像走失的孩子终于找到妈妈,乖乖让我抱起了它。

我向医生建议,以后再给它注射生理盐水,可否由我抱着它?

医生接受了我的建议,再也没有把它弄到治疗室,五花大绑地捆着它。它躺在我的怀里,安静地接受注射,不再死命地挣扎,只在医生进针的时候不满地哼哼几声。

不幸的是,它血液里的毒素虽然下降到四点多,但并没有像大夫希望的那样降到三以下,大夫暗示我应该让它安乐死了。

我问他,如果是他的猫他将怎样做。他说,咪咪现在看上去还好,如果问它自己,它当然不愿意现在就死。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它临死前的痛苦,怎么也不能接受安乐死的建议。

每每看到它那可爱的小脸,想起它对我的种种呵护,我怎能不做最后的挣扎就让它去了?

何况还有母亲的嘱托,她临走的前一年,老是忧心地对我说,要是她去了,咪咪怎么办?

而且经过治疗,咪咪又能吃东西了,几乎恢复到病前的食量,也有了精气神儿,这难免不让我生出非分之想,以为咪咪又可渡过难关,再陪伴我几年。

我又多么不愿意我们这次美国之行,以这样伤心的结果告终: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来了,却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

我对医生说,请他尽量延长咪咪的生命。虽然我没有多少钱,更没有多少美金,但我愿意为它花掉最后一块美金。

为此我放弃了回国前和女儿的相聚,不得不滞留在大学直到最后一刻。女儿夫妇上班后,我又不会开车,谁带我们去医院呢?而大学同事、好友小苗上班时间比较机动,可以隔天带我们去一次医院。

我不知怎样才能报答小苗对我和咪咪的这份恩情,如果没有小苗,真不知如何度过因不会开车而诸多不便的日子。小苗不仅有求必应,而且早早就为我想到,我还没说出口,或不便说出口的所思所需。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非亲非故、无微不至的关照。没有。

四月,正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每天抱着咪咪出去晒会儿太阳,让它再看看外面的景色。它是再不可能重返这个极爱之地了,就是眼前,让它日日时时守着,又还有多少时日可守?但我不敢放它下地,它已经非常孱弱,失去了战斗力,如果放它下地,它再跑到树林对面或山后的人家去,非让别的猫咬死不可。

它自己却不干了。喉咙里总是滚动着低沉的咆哮,挣扎着要回到屋里去。可能它已经明白,它已失去了自信和自卫的能力。只是回到屋里,又不甘地扒着纱门向外张望——那给了它无法言喻的欢乐,现在已变得可望而不可即的去处……

不管咪咪还剩多少日子,我也决定带它回国。

买了一个四面透气,供猫儿旅行用的软包,旅途中可以一直挂在肩上,这样它就能够贴近我的身体,从而感到安全。

我从不用这软包带它上医院,免得它对软包产生排斥情绪或感到恐惧。

每天,我把它放在软包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让它对软包有个适应。它似乎很喜欢那个软包,有时还钻进去小睡一下。我在笼子里还装上了它喜欢的一个小铜铃,一只小毛刷。

回国前两周,它吃得更多一点,饮水量和尿量几近恢复正常。当我在电脑上操作时,它又像过去那样来到我的身旁,两个小爪子扒在我的膝上,两只小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或是跳上桌子,在电脑上走来走去,让我无法工作。我便关上电脑,抱着它在屋子里遛来遛去,它安静地待在我的怀里,好像危险已经离我们远去。

可是半夜醒来,我老看见它卧在我的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或是被突然惊醒,原来它在万般亲昵地轻咬或轻舔我的手指。可能它也知道自己不久于世,才这样恋恋不舍吧。

这样惊醒后,如何还能入睡?只能揪心不舍地思量,这份温馨恐怕难再。

回国前两天,我们才到女儿家告别。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它虽然又不吃食并呕吐起来,但似乎很高兴,在客厅的地毯上,给我们打了好几个滚,就像对它的老主人、我妈妈常做的那样。

五月一号,我们走上归程。它在软包里翻来覆去,不论怎么躺,也躺不舒服,看得出它非常不适。

可是在前十个小时的飞行中,即便再感不适它也没有出过一声。同座的旅客说,真没见过这样懂事的猫。到了后六个小时,它难受得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不停地号叫,出来进去地折腾,即便我把它抱在怀里,也不能消减它的痛苦。

那六个小时,我也是数着分、数着秒熬过来的。明知手表的指针,不会因为我的焦急走得快一点,可就是忍不住频频看表。

我不停地对咪咪说,快了,咱们快到家了。

好不容易到了北京。

飞机一着地,它立刻不叫了,一直到家。

一进家门,它就直奔我的卧室,离别近两年,它还认识自己的家。

一定是这次飞行耗尽了它最后的体力,自回到北京,它几乎就没吃过东西,连水也不喝了。因为无法排尿,它在卧室和厕所之间,频频地、焦躁地来回踱步。

因为它过于虚弱,再也经不起折腾,只好恳请兽医到家里出诊。兽医院从来没有出诊的惯例,能到家里出诊,是非同寻常的照顾。

大夫说,咪咪已经发展到尿中毒,不能再注射生理盐水为它洗肾,因为不能排尿,反倒使肾脏的负担更加沉重。为了利尿、解毒、补充营养,改为注射葡萄糖。

这种注射很疼,即便由我抱着,它也不像注射生理盐水那样听任治疗。

因为没有更大的针管,不得不注射三次才能凑够剂量。注射到第三针时,它从我的手里逃了出去,我狠狠心,又把它抓了回来。它疼得实在受不了,便回过头来,在我那只紧紧抓着它的手上咬了一口。我想这一嘴肯定很重,因为它的眼睛里,满是对已然不能活下去的了然、崩溃和绝望。

不,我想错了,就是到了这个地步,它也只是轻轻叼了一下我的手背。

一辈子都是如此,不论我们干了什么让它不痛快的事,它也没下狠劲儿咬过我们。

我的老儿子,为了此时此刻,你该下狠劲、却又不下狠劲咬下的这一口,我不知痛哭了多少次。

不好意思老请大夫出诊,就又开始抱着咪咪跑医院,好在现在有小芹相帮。可是谁能消解咪咪对跑医院的恐惧,以及由此造成体力、精神上的创伤?它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这不但不能挽救它,可能还更快地把它推向死亡。

最后的日子它老要我抱着它,在我的膝上小做将息,或整天躲在我的被窝里。

特别是在晚上,它常常一只小爪子扶着床沿,一只小爪子扒拉我,把我从梦中叫醒。

于是我就起身,满怀痛楚和歉疚地把它抱在怀里,在地上遛来遛去,除此我还能做什么?

它的小眼睛无助地望着我,可是没人能救它了。

自四月一日就医以来,咪咪没少受罪。我后悔地想,早知不能挽救它的生命,不如让它早早地去了,何必白受那么多罪呢。

眼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它而去,我的心好疼啊!

我和它心里都一清二楚,我们到了不得不应对生离死别的时刻。

它也一定舍不得离开我,可它还是去了。我好像又一次失去了妈,这次,我是最后地失去她了。

我们在等黑夜的来临,以便在夜深人静、没人干涉的情况下,给它挖个小坟。

又搜罗了家里的碎木头,找木匠给它做了一个小棺材。我用母亲在世时给它缝制的两床小被,将它包裹严实,并在它的遗体前,烧了三炷香。

它总算死在自己家里,落叶归根地埋葬在我卧室窗外,二环路旁的一棵树下。而不是我在《幸亏还有它》那篇文章里写到的白蜡树下,因为白蜡树下经常有人刨来刨去,我担心它睡不安稳。

临走的时候我对它说:“请原谅妈妈没有办法救你,也谢谢你在姥姥走后对我的呵护,现在你去陪姥姥吧,姥姥等着你呢。”

相信它是受了母亲的嘱托。自一九九三年一月,大夫就怀疑它肾功能衰竭开始。它又坚持了三年才离开我,不是恪守母亲的嘱托又是什么?一旦知道我就要从蛊惑了二十七年的魔怔中解脱,便放心地走了。

母亲在世时没有白白疼它,它用这个最好的方式,报答了母亲的疼爱。

我不知怎样感谢咪咪的生命。

它很喜欢的、过世前几天还叼着玩的小铜铃,被我挂在了床头,和母亲留下的一个纪念物挂在了一起,只要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们。

偶尔,深夜,听见游荡的猫,难分难解的撕咬、号叫,分明地让我想起我那老儿子在世的日子,可我再也不会喂养另一只猫了。

不过几天,掩埋咪咪的那片地上已经长出了青草。每每经过那里,我常常驻足,凝视着那片青草,好像重与咪咪相见;或半夜三更爬起来,站在卧室窗前,遥望那片已然将咪咪覆盖得无影无踪的青草。

我还要写一封信给Dr.Brothers,告诉他咪咪已经睡在一片青草之下,并再次感谢他仁慈的帮助。

1996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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