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动物保护站吃饭,加入他们九个人的小食堂,炊事员是从村里请来的一个叫春季的女孩。春季很漂亮,是大家的生活中心。这天春季病了,请假四天,饭就由巡护员们每人一组轮着做,我因为要写作,不在排班序列。
中午,大个子的雷海洋人五人六地给我端出一碟莱,菜用小碗扣着,很神秘的。看武松般的雷做出这种斯文状、服务状,只让人觉得好笑。揭开那碟,几乎让我喷饭,一盘熏肉炒土豆片,制作非常粗犷,肉肯定是买自村里农户,在“武松”的整治下,一片肉切得有手指厚,土豆片也异常地雄伟壮观,与肉相得益彰。我夹了一块肉填进嘴里,嚼了足有一分钟,尚不能下咽,“武松”在一边不安地搓着手,看着我,我连说好吃,好吃,“武松”就嘿嘿地笑。
真是难为他了。
第二天早晨,武松们打了一锅拌汤代替稀饭。我拒绝喝那东西,我说我要冲一包奶粉。武松们问我为什么不喝拌汤,我说这东西让我想起“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我用它刷过大字报。武松们面面相觑,想说却又说不出什么,毕竟我是他们的“书记”,“书记”不吃,他们不能勉强。午饭是陕西饭“老鸹沙”,在我眼里“老鸹沙”就是疙瘩汤。望着一大锅黏糊糊的“汤”,我问有没有干的,答曰:无。就只好喝汤,武松们却个个吃得很热烈,又掌辣子又搁醋,呼噜呼噜,满头冒汗,让我羡慕。我问他们晚饭吃什么,武松们说还剩下大半锅。我知道那锅的概念,是烧柴的大灶,烧一锅水能灌八个五磅暖水瓶。站长何麦成是老山前线下来的汽车兵,精明能干,窥出我的心境,下午就带着人去河边钓小鱼,让我等着,说晚上保准给我做出一碗香喷喷的鱼汤。《封神演义》里姜太公钓鱼用直钩,老何们的鱼钩是用大头针弯的,和老姜的异曲同工之妙。鱼自然一条没钓上来,夸下做鱼汤的海口无法兑现,何麦成情急之中跑到十几里外的都督门老冯家买了两条小鱼。回来后剖开鱼肚子做汤,竟是满肚鱼子。我说他们太残忍,把“母亲”给吃了,饭桌上便没人再动筷。后来何麦成不知从谁家给我要了一碗甜浆子,以此代替“老鸹沙”。甜浆子是豆浆和苞谷糁煮的稀饭,很好喝,不是经常能喝到。
在武松们面前,我恣意表现着我的“娇”气,我爱看他们那为难的样子,像大姐戏弄小兄弟一样,我时常故意地给他们出点难题。他们很宽厚,很朴实,不跟我计较,我知道,他们对我的迁就,是出于对文化的敬重,出于对作家职业的神秘。我常这样反问自己:叶广芩,你以为你是谁?
炊事员请假的第三天,保护站唱了空城计,一大早武松们就出去了,大院子里进进出出就我一个人。我坐在院里廊下看县志,看到两任县知事被杀,心里有些缪乱,四周很静,一只蝴蝶在花间留恋,听得见它翅膀扇动的声音。我望望厨房的门,锁着,都十一点四十分了,还不见生火做饭,不知武松们玩的是什么花样。日头偏西,有叫小翠的过来喊我,说保护站的人集体出动给村东王德智家收麦子去了,王家管饭,让我去吃。就跟着小翠去了,路过王家麦地,见武松们还在干,便也象征性地挥了几下镰,有些扭捏,有些装模作样,自己也觉得挺恶心,主要是不好意思白白地在王家的饭桌上端碗。旁边有人说,嘻,县委书记在帮老百姓割麦子。
让我哭笑不得。
王德智款待“麦客”的饭很丰盛,有自酿的酒,还有大块的肉,武松们在王家吃得昏天黑地,天黑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保护站,熄灯睡觉。
第四天,全体人员帮村西张大荣家扬场,张家照例管饭,有酒有肉。
第五天,春季上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