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广岛市西边的小山上,小山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铃之峰”。在这儿,没人认识我,也没有电话来找,丈夫一大早上班,整整一个白天我没有任何干扰,按说可以静下心很好地写作,可是我却一个字写不出来。开始埋怨日本的电脑用着不顺手,后来用顺了觉得比中国电脑方便,可以玩游戏,还是写不成小说。每天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不往电脑跟前坐,甚至从窗外海面飞起一片云彩,变幻成什么形象也会成为重要理由。坐在电脑前,脑子是一片空白,国内那些构思,那些素材,那些自认为已经很成熟的题目,到了这儿全没了,无影无踪了。
写不出来就发脾气,莫名其妙地跟丈夫闹气,大把大把地花他的钱。反正不是我挣的。害得他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你是更年期怎么的?为个“更年期”我又跟他闹。他说,给你买张车票你到外面转去吧,转也是一种写作。
于是,我就拿着一种叫作“青春十八”的票从家门口上了火车。
这种票是专门给假期中十八岁的青年男女准备的,买一张票可以坐一整天车,从早晨发出第一班车开始,一直到半夜十二点,你就使劲坐吧,而且可以随便上下,没人管你。说是“青春十八”,就是五十八、六十八、七十八的人坐也行,都和十八岁的一样有着青春的活力。
天不亮我就出门了,坐车沿着濑户内海海岸往西,没坐几站就是德山,抗日战争时候,不少中国劳工被运到德山,在工厂里干活,其中也有我很熟悉的邓友梅先生。邓先生后来写了小说《别了,濑户内海》,在国内很有些影响,说的就是这儿的事。老前辈当年待过的地方不能不去,于是就下车,站在火车站,看着车来车往的大街,想它在五十年前该是什么模样,想邓先生在这儿会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想五十年前我要在这儿遇到这个中国小劳工会不会救他于水火……想着想着就乱了,成了小说。不管怎么说,五十年前的邓先生和五十年后的我,由日本这个火车站给联系起来了,这不能不说是缘分。在车站买了个小纪念品,想的是有机会见邓先生送给他。
从德山接着往西,起得太早,在火车的摇摇晃晃中睡着了。一睁眼,火车停了,一车乘客纷纷往外走,看外面太阳,已经到了中午。问是哪儿,说是下关。
哦,是出河豚的地方。下车!
人说河豚的味道是鱼中的鲜美,河豚有剧毒,不是哪个饭馆都可以卖的,做河豚的大师傅必须持证才能上岗。日本人爱吃河豚,河豚在日本的名字叫“フグ”,与“福”同音,吃河豚就是吃“福”,我大老远地来了,没有理由不“福”一下子。
进了个卖河豚的馆子,要了两份,一份炸的,一份生的,要吃就吃个够,就是毒死也不遗憾。等菜的时候看里面做河豚的师傅,竟是个二十多岁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心里有点儿不得劲儿,怕的是他弄不好把我吃死。不大工夫,生的、熟的都端上来了,吃了几口,不过如此,肉有些发硬,没体会出有多么美好。就想,很多事都是传的,其实未必,跟看景不如听景一个道理。
吃了一肚子毒鱼以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知怎的转到了海边,转到了一条崎岖小路上,路边有住户,种着花,还有零星菜地,停下来正想着怎么走到正道上去,却见路边有个木头牌子,上面写着:李鸿章散步小路。大吃一惊,万没想到这条道是李鸿章李中堂走过的地方。在脑海中使劲搜索李中堂的形象,终于想出了一个留胡子的长圆脸儿,不是多么清晰。顺着小路往前,来到了一个叫“春帆楼”的日本式旅馆,大模大样地走进去,见里面有谈判的桌子和各样摆设。这里是当年中国的李鸿章和日本的伊藤博文签订《马关条约》的地方。对于条约的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是赔钱割地,中国的近代史,几乎没有扬眉吐气的内容。只是想这个李鸿章,从中国漂洋过海地来了,在下关上岸,在日本人的威逼下签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大概他心里也不是多么自在,就在这条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吧,反正也没人看见。
却不知,百余年后,日本人在这儿立了块牌子……
看了《马关条约》的诞生地跟吃了河豚一样,心里有点儿发堵,准备继续向西南行走,过海到九州去,下关车站的大钟提醒我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再往前走今天就回不了广岛,我的车票只是当天有效。一问,到广岛已经没有直达车了,得在沿途倒几回车才行。顾不得许多,见着往东的车就上,一路急往回赶,到了广岛已经是半夜了。丈夫在半山腰迎了,见了我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说,我刚才在车站又买了五张“青春十八”。明天往东,后天往南,大后天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