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中人兮若芳杜,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屈原《山鬼》
我九十年代到秦岭考察傥骆道,在一个闷热的下午,行走在寂静无人的山道上,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当时是一位姓熊的向导陪着我走路,他看到我迷糊得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就建议我在路边歇一会儿。我坐了,老熊将手里的棍子朝着要去的方向摆正了,就到山溪边去舀水,嘱咐我千万不敢乱走动。老熊刚转身,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小觉醒来,见老熊还没有回来,我就朝沟底下喊,刚喊了两嗓子,就见老熊匆匆从底下爬上来,急急火火地制止我不要喊叫。我问为什么,他说在山里是不能大声喊名字的,山里有山鬼,那家伙精得很,听见人的名字就记住了,晚上会跑到你的屋前装作女声,叫你名字,作弄你。我问老熊遇到过没有,他说怎的没遇过,山里的男人常碰上这号事。我问他开门了没有,老熊说哪个敢开哟,山鬼是妖精啊,人和妖精哪里玩得起!我说偌大山峦,山鬼哪里就会让我们碰上。老熊说你刚才犯迷瞪就是山鬼在作怪,山鬼就在附近,它们常常跟行路的人开玩笑,把你弄糊涂了,让你在大山里瞎转,几天转不出去,要不我怎会把棍朝着咱们要去的方向放哩,它想糊弄咱们,哪有那么容易,山鬼再精,也精不过人去。我问山鬼长得什么模样,老熊说和人差不多,浑身是毛,爱笑,灵活,多动,说话唧唧的,会学人语。我说那不是山鬼是猴子,老熊说猴子会用两条腿走道吗,会学人说话吗?不会!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秦岭山鬼的说辞,虽是姑妄听之,不甚相信,但再在山间行走,毕竟规矩多了,不敢造次,终归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哪!山鬼到底是什么模样,这个问题颇让人思索,屈原《九歌》中的“山鬼”是“饮石泉,荫松柏”、“被薛荔,带女萝”、“含睇宜笑”的窈窕女子。我见陕西国画院画家耿建画过一幅《山鬼图》,画中女子妖艳无比,半身裸露,戴野花,披青藤,依松柏,驭虎豹,斜睇含情,极富感染力。如是这样美丽的山鬼半夜叫门,山里的爷们儿将其拒之门外实在是岂有此理!历史资料中有关山鬼的记录比比皆是:明朝学问家王夫之解释说:“山鬼……盖深山所产之物也,亦胎化所生,非鬼也。”《本草纲目》说,狒狒,出西蜀及处州,山中亦有之,呼为人熊……长丈余,逢人则笑,呼为山大人,或曰野人及山魈也。《山海经》说,枭羊,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则笑……《南康记》说,(野人)通身生毛,见人辄闭目,开口如笑,好在深涧中翻石觅蟹食之。又云,木客(野人)生南方山中,头面语言不全异人,但手脚爪如钩利,居绝岩间。湖北人将山鬼呼之为魈,又叫山魈,野人,据说神农架绵延大山,出产此物。近几年,科考队一个接一个进入神农架,遍寻野人,以探索这个未解之谜。2001年,我到神农架采访寻找野人的志愿者张金星,看到老林深处,时有“野人出没处”的标牌站立,还有一些刻有中英文标志的“自然探秘”石桩,更有“禁止进入,以防迷失”的提示,看来,山鬼在神农架是闹腾得厉害。
神农架旅游,打的是“野人”这张牌。
神农架南有长江北有汉水,属秦岭山系大巴山东段,从秦岭南坡沿汉江而下,过十堰往南不远就是神农架。跟神农架相比,秦岭腹地林更深,沟壑更多,地形更复杂,在秦岭的太白山走失的人也不在少数,隔几年公安局就得兴师动众在山里找回人,游人但凡到了让人来找的份儿,结局都不太美妙。当然,这些迷失在于人类自己,跟人家山鬼没有关系。
这样的复杂山林出个把野人实在是不足为怪。陕西有关野人的传说,我始见于清代袁枚的《子不语》,内中诉说十分详细:
西北妇女小便多不用溺器。陕西咸阳县乡间有赵氏妇,年二十余,洁白有姿,盛夏月夜,裸而野溺,久不返。其夫闻墙瓦飒拉声,疑而去视,见妇赤身爬据墙上,两脚在墙外,两手悬墙内,急前持之。妇不能声,启其口,出泥数块,始能言,曰:“我出户溺,方解裤,见墙外有一大毛人,目光闪闪,以手招我。我急走,毛人自墙外伸巨手提我髻。至墙头,以泥塞我口,将拖出墙。我两手据墙挣住,今力竭矣,幸速相救!”赵探头外视,果有大毛人,似猴非猴,蹲墙下,双手持妇脚不放。赵抱妇身与之夺,力不胜,乃大呼村邻。邻远,无应者,急入室取刀,拟断毛人手救妇。刀至,而妇已被毛人拉出墙矣。赵开户追之,众邻齐至。毛人挟妇去,走如风,妇呼救声尤惨;追二十余里,卒不能及。明早,随巨迹而往,见妇死大树间,四肢皆巨藤穿缚,唇吻有巨齿啮痕,阴处溃裂,骨皆见,血里白精,渍地斗余。合村大痛,鸣于官。官亦泪下,厚为殡殓,召猎户擒毛人,卒不得。
文中所言之事发生在陕西咸阳乡间,能用“巨藤”缚人“四肢”,当为山林,“追二十余里,卒不能及”当是如今周至、户县地界的秦岭北坡,彼时的秦岭北坡大树参天,风草长林,植被远远优于现在,野人蹿入村野住户大概不是妄说。我问过周围的周至朋友,知不知道秦岭的野人,他们都说听老辈说过,周至文人王安泉说他父亲年轻时在山里背粮,还见过野人,在众人大声疾呼下,野人慌忙逃窜了。张兴海听他祖母讲过野人的事情,说野人抓到人以后会攥住人的双手,笑昏过去。安泉说过去山里人都备有竹筒,带在身边,遇到野人就套上,野人攥住了双手,只要将手从竹筒里抽出来,就能逃脱。也有说法,说野人就是秦时藏入深山的祖先,他们一把拉住你,会大笑不止,然后反复地问你,长城仍在否,你只要说,修长城!野人自会松开你,跑到林子深处去了,他们怕秦始皇将他们拉去修长城……
权当个笑话听吧。见过野人的安泉父亲已经作古,兴海的祖母也是走得远了,就如同《子不语》中颇具传奇色彩的描述,它与我们产生了距离。2002年,我在查阅周至历史资料时无意间看到“文革”时期的一条小补白:说一个地质工程师,在周至翠峰山看到了野人。这位工程师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哪年哪月几时在翠峰的何处见到什么样的野人,全没有记录,实在是遗憾。以记录推断,既然是“文革”时期的事情,应该是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那个“火热”的年代,人们热衷于搞阶级斗争,对深山发生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采取回避态度,不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铲除一切魑魅魍魉嘛,“野人”大概亦属此列,还是不说为好。可是那本资料的编撰者,或许是出于对科学的尊重,出于对事实的正视,对未解之谜的探索心理,他(她)还是记录了这一笔,尽管只有短短的两行,不足二百个字,尽管是躲躲闪闪,讳莫如深,但终归给我们留下了“翠峰野人”这一扑朔迷离的信息,并且韵味十足!
我问过当地老乡有关野人的事,他们说以前有人碰上过,但是近些年没有了,之所以没听说,是因为进山的人没有了。翠峰东面修了108国道,车来车往,去汉中,去佛坪,方便得啥似的,谁还走那古代的蜀道,荒山野岭,重峦叠嶂,登路盘曲,蛇径嵯峨,走几天不见一户人家。有人说,因再无人行走,山道已经被杂树藤蔓遮严,野人纵然繁殖茂盛,又有谁人知道?我几次到过翠峰,都在山的脚下活动,没有勇气进入它的腹地,面对眼前苍茫的群山,常常地感动,由感动产生敬畏和仰慕,它实在像一本博大精深的书,让人读不懂读不透读不完。翠峰有一条大大的山谷,乡政府就坐落在谷口,那是一个小小的热闹所在,小商店小旅社也是一应俱全的。沿沟而上,路旁有俊美的橡树林,有茂密的竹丛,再往上,庙宇相连,伽蓝错落,山峰环耸,溪流清澈,一派好景。离开道路往山的深处走,便到了山的内里,那里林幽谷暗,鸟道难行,除非是当地有经验的山民,一般人极少进入。
野人的事终归是个谜,让人魂牵梦绕。
遭遇过翠峰野人的工程师是绝难寻找了,但是最近翠峰乡丁家凹村村委会主任丁炜平给我提供了一个线索,说翠峰乡农林村曹家庄有个叫杨万春的农民,在山里看林子时碰到过野人。二话没说,我和文学朋友张长怀在丁炜平的陪同下立即赶到了曹家庄。我知道,此事刻不容缓,找到亲历者,获取第一手材料,是非常重要的,一旦当事者不在了,一切便成了传说,便成了“子不语”。
曹家庄庄子不大,在山的脚下,杨家是一普通农户,土墙土房,生活并不富裕。杨家的老婆婆黄桃花在门口站着,见了我们一脸的茫然。听说要找她老汉杨万春问野人的事,她告诉我们她男人杨万春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大家一时都有些失落,老婆说她男人见到野人确有其事,那天她是跟着男人一块进山的,那件事她也是极清楚的。原来,这两口子是从陕南镇巴县迁来,并非曹家庄的土著,来到翠峰乡安家以后,一直在山里给林场看洋槐林子。杨万春不会做饭,就把媳妇黄桃花带上,在山里一住就是数月。1976年8月的一天早晨,太阳刚刚出来,杨万春到翠峰西南一个叫夹夹项的地方去砍树,黄桃花在棚子里做早饭,早饭做好了,等啊等啊,等了大半天不见男人回来,直到太阳快落山,才见男人满身泥土,一脸惊恐地回到驻地。问怎的了,说是遇见野人了,差点儿被野人吃了。杨万春说他在林子里伐木头,听到崖上哗啦哗啦响,以为是黑熊,抬起身看,一个东西已经走到跟前,直立如人,棕红长毛,巨口黄牙,像个野人。那野人见到杨万春,吧唧着嘴,磕着牙齿,想要撕咬他。杨万春的斧头轧在树上,拔不出来,就与野人对峙着。野人也不走,冲着杨万春呜呜地磕牙叫唤,满嘴冒白沫,那声音不好听,像笑。杨万春看到野人的脚很大,胸部突出,有大乳,像个雌性。对峙到后来,野人不耐烦了,冲过来,双手端起杨万春把他扔到一边,自己呼啸着往西南更深的林子里去了。黄桃花说,一连几天,她丈夫的情绪都不好,晚上净是噩梦……虽说黄桃花那天也在林子里,毕竟她没有亲眼见到野人,这种间接的叙述总是有所欠缺。我们临走,黄桃花又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翠峰乡走马岭六组的庞根深当年也在同一地点见过野人。
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到走马岭,终于找见了六十一岁的农民庞根深。老庞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住在岭上,三间土房,周围有竹子、清泉、美石、杨树,家中有黑狗、花猫、黄牛和一个如花的女儿。
老庞说他见到野人,和杨万春是同年同月同一地点,时间相差十天左右。那天他到夹夹项割竹苗做扫把,从梁上往下走,对面坡上下来个人也往下走,两人在河沟边撞上,一时都愣住了。老庞说,我在山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把我吓坏了!我们让老庞详细描述一下那个“人”的模样。老庞说,我跟它不过三丈远,看得太清楚了,那家伙身材高大,比我高出近乎一米,周身棕褐色长毛,头发尤长,披肩发一样地披着,眼珠是黄的,嘴很大,嘴唇很厚,是地包天,指甲很长,钩一样弯着看样子很利,脚也大,能抵我一个半。我想,这一定就是平时大伙儿说的野人了,真后悔没弄个竹筒子随身带着。野人冲着我叫唤,短声哈哈的,长声像公鸡打鸣。我问是雄还是雌,老庞说是公的,野人下头的阳具有这么大,跟驴的一样。老庞说着用手比画了一下,足有三四十厘米。
我说,后来呢?
老庞说,后来,我就慢慢地往后退,靠在了一个土崖上,我左手举着镰刀,右手伸到后头,抠下了一块大石头,使劲地朝野人砸过去。石头砸在野人胸口上,野人大叫一声,扭头就跑,它跑得太快太敏捷了,把一棵十厘米粗的杨树压倒,骑着杨树跑了过去。我也没心思割扫帚苗了,赶紧回家,一想起来就后怕,那股劲儿许久过不来。这事不知怎的让西安的人知道了,来了两个人,一个姓黄,一个姓牛,他们不相信秦岭会有野人出现,让我带他们到出事地点去看,我就把他们领到了夹夹项,他们看到,我当时抠的那块石头窝窝还在,被野人骑倒的杨树还在,他们在杨树上寻到了野人留下的三根毛,夹在日记本里带回去化验了。后来有消息带给我说那毛经化验不是人的毛发……这件事当时还登在了《陕西日报》上。
老庞说,大山里的许多事情,说不清啊!我问最近还有没有野人的消息传出,老庞说再没听说,没听说的主要原因是年轻人都往城里跑,没人钻山沟了。也不让打猎了,也不让砍树了,山里连根竹苗苗也不让动了,进去做啥呀?政府正把山里的零散山民往山外搬迁哩……
在老庞家着着实实吃了一顿翠峰农家饭——酡酡面,下面的菜就是屋前屋后挖的山野菜,面筋汤美,让人不忍撂筷。我端着大糙碗蹲在庞家台阶上吃面,黑狗也来瞅嘴,花猫也来瞅嘴,公鸡母鸡唧唧咕咕地也凑过来,倒显得我有点儿矜持。就感觉出山里人的实诚自在,感觉出这片山水的清绮神奇,翠峰有野人也罢,没野人也罢,在这一刻显得并不十分重要,调查的本身、讲述的本身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是一种魅力,翠峰山的魅力。谜的存在,会使这里增添无限奇趣,真水落石出了,便也没了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