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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陉之战》原文·酸枣

发布时间:2022-11-27 16: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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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苍山如黛,狼烟散尽,井陉关的峡谷古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当韩信集结完毕他的得胜之师,拔营起寨,告别滚滚绵蔓河水,长驱直入赵国腹地之日起,惊魂稍安的他,当时可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关于他刚刚结束的这场井陉大战的议论、分析和评说,如身后的潺潺河水,两千多年来一直从未间断过,成为历代军事学家们竞相学习、模仿、研究、评点的经典战例。直到今天,当我们再次从卷帙浩瀚的典籍中梳理中国古代战争经典战例时,井陉之战依然令我们拍案惊奇,依然在纷繁的战争史册中,闪耀着奕奕的夺目之光。

正是这场战役,使“背水一战、拔旗易帜”,演化成为今天我们常用的两个成语典故。如今的人们大都仅仅知道这两个成语的字面引申意义,而早已忘记了这看似平淡无奇的八个汉字背后,曾经的那场实实在在的战火狼烟,以及处于这场战火狼烟中心位置的韩信,曾经的惊心动魄、奇妙绝伦、炉火纯青的战役指挥艺术。正是这场大战,充分展现了韩信“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的杰出军事才能,成为韩信荣登中国战争史“兵仙帅神”排行榜的抗鼎之作。

今天的人们,每当谈论起那场战争时,是那样的神采飞扬,轻松惬意,而对于两千多年前指挥这场战役的韩信而言,一点儿的轻松也没有,恰恰是他挂帅出征以来遇到的第一次、也是他一生战争生涯中经历的最大一次军事危局。

暴秦初亡,诸侯纷争,豪杰并起,天下大乱,华夏大地狼烟滚滚,战火连绵不断,各路诸侯势力此长彼消,逐渐演化成刘邦与项羽两大军事集团之间的争霸战,史称楚汉战争。

汉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五月,刘邦在彭城被项羽打得大败,摇摆不定的各国诸侯,趁势纷纷背汉就楚。刘邦被迫退守荥阳,一时陷入窘境,处境十分艰难。为了摆脱不利局面,刘邦采取韩信“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荥阳”(《汉书·韩信传》) 的建议,决定对楚实施战略包围。刘邦继续坚守荥阳正面战场;彭越在项羽大军的必经之路,开展南线右翼敌后游击战;韩信则率军北上,开辟中原北线左翼外围新战场,消灭黄河以北各路诸侯后,迂回敌后,包抄、夹击项羽军团。

肩负北上重任的韩信,果然不辱使命,一路凯歌,捷报频传。

汉高祖三年(公元前204年)八月,韩信北上的第一仗——攻魏之战打响,韩信采取声东击西,避实攻虚之计,先将大量船只集中在蒲坂对面的临晋,作正面渡河佯攻之势,暗地却以木罂作临时渡河之器,从上游夏阳渡河,奇袭安邑,突然出现在魏军背后,大破魏军,擒获魏王豹。平定魏国,改魏国为河东郡。

北上第一役,旗开得胜。兵贵神速,九月,韩信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乘胜挥兵东攻阏与,又一举击败代军,杀代国主将相国夏说,赵国的传统友好邻邦——代国,被韩信攻克,斩断赵国一臂!

韩信连续征服魏、代两国,一时汉军全线军心大振,楚汉战争的局势出现向刘邦方面逆转的端倪。如果韩信再接再厉,乘胜攻下赵国,项羽集团就会被置于危险境地。

然而,就在韩信一路过关斩将,攻城拔寨,节节逼近赵国的西大门——井陉关之际,刘邦的荥阳主战场却遭到项羽一波又一波的凌厉围剿。刘邦寄以厚望的英布军,连连告急,兵力吃紧。刘邦无奈,只得紧急抽调韩信攻赵的大部分精兵,投入荥阳主战场,仅为韩信留下不到三万新招的士兵。

历史上素以“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而著称的韩信,此时面对以逸待劳的二十万赵军,顿感兵微将寡,捉襟见肘。作为北线汉军统帅,韩信对这三万新兵的军事素质和战斗力忧心忡忡,用“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来描述倒是很恰如其分。正如韩信后来亲口所言,指挥这些新兵,简直就是“驱市人而战之”。一旦战斗打响,士兵如何有效地组织指挥,军心如何及时地稳定安抚,士气如何充分地激发鼓动,都成为韩信不得不思索的棘手难题。

何况韩信即将要面对的赵国,也在厉兵秣马,积极备战。此时的赵国虽已不是一百多年前赵武灵王时期的东方霸主,但也是秦灭亡后的天下诸侯大国,是继楚之后六国中第一个复国的诸侯,昔日陈胜王为天下领袖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复国。章邯就是因为破赵不成,反而使项羽成名。赵国实力远远超过魏、代两国,其将帅也绝非魏、代之国的平庸之辈。赵王歇和主帅陈余短时间就紧急动员了二十万大军,集结井陉口,深沟壁垒,严阵以待,专等韩信来犯。

赵军主帅成安君陈余,有贤人之称,纵横家之誉,曾为陈胜、吴广麾下大将,赵王武臣时的赵国大将军,击败过赵国叛将李良。与张耳曾经珠联璧合,横扫河北燕赵诸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尤其是陈余军中的谋略家李左车,属赵国长老派军团将领,智勇双全,长期镇守井陉关,对井陉关的军事地理了如指掌,有丰富的军团实战及关隘防御经验,是战国名将武安君李牧之后,号称广武君,用兵如神,大有李牧遗风。

再者,汉军中线战场此时刚刚受挫,天时不利;韩信劳师远征赵国本土,人和难有,必然面临孤军作战、人缘失和、后勤补给困难等诸多不利局面。

尤其是横亘在韩信大军面前的这道太行天险——井陉关,牢牢控制在赵军之手。对韩信而言,赵军的地利之便,就是汉军的天险雄关。

巍巍太行山脉,从南到北绵延起伏八百里,横亘于河北大地的西部边缘,崇山峻岭绵延不绝,险不可攀,构成了赵国西部的天然军事屏障。八百里太行仅有八处断开叫做“陉”的谷地,可以东西相通,称为太行八陉。这“四方高,中央下,如井之深,如灶之陉(形)”的井陉,位于今天的石家庄以西约四十公里处,是太行北部的重要军事关隘。《述征记》把井陉列为“太行八陉”之五;《吕氏春秋 ·有始览》把井陉列“天下九塞”之六。

井陉不仅是沟通燕赵晋秦的交通要塞,更是军事地理上的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生死攸关”,成为历代军事名家们排兵布阵、雌雄对决的断魂谷、生死关、名利场。秦将王翦当年过关灭赵;后来的北魏拓跋圭闯关驱中山;唐朝郭子仪、李光弼,破关围常山,攻博陵。清末的庚子之役、民初的晋奉之战,抗战时的八路军百团大战,都在井陉关的深谷峭壁上,留下过枪眼弹痕。

“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太史公司马迁在记载这次战役时,形象地为我们描述了两千多年前井陉古道的崎岖和险恶。此时的大将军韩信和他的区区三万新兵,要跨越的正是这有二十万赵军扼守的井陉天险。

虽然代国的覆灭,解除了韩信来自北面的侧翼牵制和威胁,但邬城还在赵国别将戚将军手中控制。如果韩信贸然东进,必然受到邬城方面戚将军的侧翼夹击。

无论从整个楚汉战争的全局考虑,还是从韩信自身面临的危机出发,对于这次攻关之战,韩信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速战速决。不战则已,一战必须全胜,击溃赵国主力,站稳脚跟,使其无法再对汉军构成威胁。持久战和消耗战是汉军长途奔袭的大忌。否则,如果项羽击败英布,抽出兵力,同赵国合击,韩信就会陷入两面夹击的危险境地。后来的战局发展也完全证实了这一点,韩信在平定赵国之后不久,果然遭到项羽的奇兵渡河偷袭。

天时、地利、人和,汉军能胜算几分?利弊得失权衡,韩信该如何量裁?大战在即,此役该如何运筹?井陉关前的韩信,眉头紧锁,勒马望关沉思。

然而,韩信不愧为韩信,在这天堑雄关面前,在咄咄逼人的赵军面前,韩信没有让四面楚歌、屡败屡战的刘邦失望,更没有让月下苦苦追赶挽留他的萧何丢脸。刘邦不枉为他设坛拜将,韩信也无浪得“汉初三杰”之虚名。

命运多桀的韩信明白,自己既非出身名门望族,也非来自名将官宦世家,而从小就父母双亡,一介布衣,家徒四壁,潦倒浪荡。只有建功立业才能功成名就。韩信不能忘记,早年曾被亭长之妻慢待,受过漂母的嗟来之食,忍受过屠夫的胯下之辱。这曾经耻辱的一幕幕,一直是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激励他发愤读书,熟演兵法,立志安邦定国,一展鸿鹄之志。

然而,自韩信杖剑从军以来,一直名不经传,先做项羽的郎中,后又当刘邦的连敖(粮库的小官),还差点儿被刘邦的下属治罪杀掉。劫后逃生,也仅被滕公夏侯婴推荐为汉军中的一名治粟都尉。怀才不遇,抱负难展,郁郁寡欢的他,后来甚至加入了逃兵的行列。后人感慨萧何的慧眼识珠,月下穷追不舍,苦苦挽留,向刘邦力荐,设坛拜将,才使韩信有了今天属于自己来之不易的一席用武之地。

初拜大将军的韩信,就锋芒毕露,与刘邦当面纵论楚汉优劣利弊,纵横捭阖天下大势,力陈东征方略以定天下。高屋建瓴,令刘邦茅塞顿开,顿感相见恨晚。随后率军出师汉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大败章邯,使刘邦得以还定三秦,争得了关中八百里秦川沃野。第二年,再引兵出函谷关,兵锋直逼楚都彭城……

韩信一路走得并不轻松。此次北伐,开辟北线新战场,又该是他马衔环,刀出鞘,箭上弦,建功立业,展现英雄本色的大好时机。困难属于懦夫,不属于百折不挠的布衣英雄韩信。

只有运筹于帷幄之中,才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兵马未动,战斗的风云已在韩信的脑海中滚滚翻腾,作战的蓝图画卷开始在他的胸中徐徐展开。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知己的韩信,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刘邦于此次大战前专门派给他的常山王张耳;要想知彼,韩信想到的还应该是张耳。虽然司马迁对此次大战的情报间谍战和张耳的活动,着墨甚微;虽然后人一提起这次千古绝响的大战,就大肆赞叹韩信背水列阵的神奇无限,但我们还是能够从韩信知己知彼的透彻程度上,推断出张耳在这次大战中别人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因为,对于赵国的山川地理,一草一木,张耳烂熟于心;对赵军将帅的脾气秉性、用兵特点,尤其对赵军主帅陈余的了解,张耳更是了如指掌。同时张耳与赵国、赵军上层人物有着很深的私人交情和广泛的人缘,刺探赵军军事机密,更是非张耳莫属。

张耳自陈胜揭竿而起后不久,就与陈余共同追随陈胜部将武臣,转战河北,一直盘踞赵国多年,且位高权重,先后辅佐武臣、赵歇两任赵王。张耳与陈余既是同事,又是同乡,都是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人,而且两家交往甚密,早年陈余之父,同张耳共事,后来张耳之子,又在陈余手下谋职,二人早在大梁时就已是刎颈之交。

二人共事,可以说是知己知彼,珠联璧合,曾同时任陈胜的张楚政权左右校尉,共同策划并支持武臣脱离陈胜,于邯郸复国自立为赵王,张耳时任右丞相,陈余时任大将军。张耳的智谋、陈余的用兵,二人组合配合默契,在河北势如破竹,无人能挡,平定了河北各派势力。后来又共同携手,平息赵将李良叛乱,迎立赵歇为赵王,把赵国都城从邯郸迁至信都(今邢台东北)。就连太史公写《史记》时,也无法把他俩分开,只好把他们俩同时写进了那篇叫《张耳陈余列传》中。

更有资料显示,张耳在赵国时,光在赵国军队中就有数百个最要好的朋友,常常独自与他们于河上泽中打鱼狩猎,交往甚密,私人关系非同一般。

巨鹿大战之后,二人相互猜忌怨恨,反目为仇,势不两立。陈余联合齐王田荣,击败张耳。张耳于是投靠汉王刘邦。陈余收复赵地,重又迎立赵歇为赵王。

曾经是刎颈之交的二人,此时又各为其主,聚首井陉关口,兵戎相见。国恨私仇,双方都恨不得立即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这由友而仇,由爱而恨的置换,不仅令后人扼腕感叹,更是天助韩信消灭陈余,征服赵国。

所以我们有理由推测,正是由于张耳这种特殊的身份和关系,韩信才能够很快得知,李左车建议的深沟高垒、坚壁不出、后方迂回、夺其辎重、断其粮道、伺机决战的奇谋良策,被陈余以“义兵不用诈谋奇计”为由而拒绝的赵军最高军事机密。韩信很可能也正是基于张耳的情报和策划,才得出赵军倾巢出动、老营无人留守的判断,从而才敢大胆采取背水列阵,引赵军决战于平野,派小股骑兵偷袭赵军营垒、拔旗易帜的作战部署。甚至我们还大胆推测,张耳有策反赵军部分将领、与韩信的两千偷袭骑兵里应外合的可能,否则,在赵军二十万对三万的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并不愚蠢的陈余怎么会倾巢出动,后营无人把守,连两千小股兵力都抵挡不住呢?看看后来的孙可望投清后,李定国顿陷窘境,就可见张耳作用的一斑了。

所以,韩信与陈余在两军尚未交手之前,由于张耳的存在,胜利的天平已经向汉军倾斜了大半。

而对于赵军而言,广武君李左车的先防后攻之计,可谓天衣无缝,老道毒辣,正好击中汉军的软肋。他敏锐而准确地判断,汉军“去国远斗”,势必“其锋不可当”;千里运粮、后勤补给必然困难。向陈余力主深沟高垒,坚壁不出,以奇兵迂回汉军背后,夺其辎重,断其粮道,置汉军于“前不得斗,退不得还”的困境,然后伺机决战,赵军必能获胜,否则,他们二人必被韩信所擒。这其实与韩信后来实施的背水列阵、拔旗易帜的作战方案,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叹的是,李左车的主帅是有大儒之称、文人出身的古董派军人陈余,有爱面子,讲排场,崇尚按部就班正面攻击的弱点。在兵不厌诈的残酷战争面前,简直又一个宋襄公再世,摆出一副泱泱君子之态,而且兼有一股政治家义正词严的凛然正气,把自己看作是抵抗侵略的仁义之师,坚持义兵不用诈谋奇计。何况韩信的来犯之敌,在他看来,经千里奔袭,早已疲惫之极;虽号称数万,其实也不过区区数千乌合之众。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倍则战”,凭借自己二十万浩荡大军,对这小股来犯之敌,就避而不击。如果再遇到强敌入侵,又该如何是好?岂不令天下诸侯蔑视耻笑。此先例一开,以后势必人人都敢来欺负赵国!

陈余的弱点此时极度放大、膨胀,骄兵轻敌,在他看来今天的韩信,就是他手里一个很好捏的软柿子,根本没有把钻过别人裤裆的韩信放在眼里。自觉有信心、有能力,不仅要把这场不成比例的仗打赢,而且还要赢得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漂亮出彩!

不知这是君子的悲哀,还是对战争和兵家的诅咒?战争就是如此残酷无情,毫无仁义可言,以至于后世真正的君子和儒者,渐渐成了珍稀动物。作为兵家的李左车,也只有仰天空叹的份儿了!而同样作为兵家的韩信,探到这一情报后,肯定如同陈余看到他背水列阵时一样,窃窃地晒笑了。双方都在晒笑对方,可谁能笑到最后? 

昔日,宋襄公在泓水大战中遇到了楚成王;法罗在古罗马的坎尼碰上了汉尼拔;汉高祖三年(公元前204年)的十月里,儒者陈余与他不屑一顾的诈谋奇计专家——韩信,在井陉关狭路相逢,一场精彩而残酷的恶战,不可避免地一触即发。

早已成竹在胸的韩信,并未直奔井陉关攻营拔寨,而是先派大将曹参一举攻下邬城,斩杀赵国守城别将戚将军,扫除汉军东进井陉的左翼威胁。然后率大军距井陉关口三十里安营扎寨,全军休整。

夜半时分,井陉关前的群山峡谷寂静如常,而汉军大营中一片肃穆,韩信开始了他运筹已久的调兵遣将,派兵布阵。

韩信下达的第一道将令是,派轻骑二千,每人持一面汉军红旗,趁夜色迅速从小路绕到抱犊山(今获鹿西北)隐蔽,窥视赵军,只待赵军倾巢出动与汉军交战之际,立即冲入赵营,抢占壁垒,拨掉赵帜,遍插汉军红旗。

韩信的第二道将令是,“今日破赵会食!” 打完仗请大家会大餐,似乎是一道依例行事的战前动员令。当时在场的汉军将士们没有几个人当真,大家更担心自己还能否再吃上下顿的家常便饭。更令诸将大惑不解的是韩信的第三道将令,派一万先头部队,背靠绵蔓河、井陉水列阵迎敌,自断退路,与赵军决一死战。兵书明明写着,布阵原则“右背山陵,左对水泽”,韩信却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背水列阵,岂不自绝后路!更没人敢想今天的大餐了。但军令如山,茫茫夜色中的韩信各路大军,悄无声息地到达各指定位置,枕戈待旦。而陈余和他的赵军,此时正在其大营高垒内的温柔乡里,做着他们的黄粱美梦。

晨曦微露,韩信、张耳顶盔贯甲,率汉军剩余将士,旗幡招展,旌旗飘扬,众将跃马挺枪,浩浩荡荡直扑赵军大营而来。而此时的陈余不慌不忙,依然一副儒者风度,看到汉军竟然背水列阵,汉大将军的帅旗和仪仗迎风猎猎,韩信、张耳竟然亲自来战。陈余心中不禁掠过阵阵窃喜,晒笑韩信不懂兵法布阵,自断后路,自投罗网;仇敌张耳,手下败将,不自量力,自己找上门来送死。此时不战,更待何时。立即命令赵军全体出击,彻底消灭韩信来犯之军。陈余哪里知道,他的此举正中了韩信的诱敌出营之计,自动放弃了深沟壁垒的地利优势。

顷刻间,井陉关的峡谷中战鼓雷动,号角齐鸣,旌旗遮天蔽日,战马啾啾嘶鸣,刀枪剑戟铿锵撞击,士兵厮打喊杀,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回荡在悠悠的井陉峡谷,滔滔的绵蔓河畔。

似乎正如陈余所料,汉军果然不堪一击,双方交战不到一个时辰,汉军一个个丢盔弃甲,纷纷溃退,军旗战鼓丢弃遍野。韩信和张耳也被乱军裹挟,落荒而逃。陈余大喜过望,消灭韩信,擒拿仇人张耳的时机就在眼前。他令旗狂舞,亲自指挥并率领赵军倾巢追击,企图一举全歼汉军于绵蔓河东岸。

韩信也在窃喜,果然不出他所料,陈余被他的佯败之计所惑,被倾巢诱进了他蓄谋已久的背水大阵之中。这下陈余和他的赵军,算是彻底领教了韩信背水阵的奥妙和厉害。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科学合理的布阵,对战争的胜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排兵布阵是每一位古代将领的军事必修课。此次井陉之战,使韩信的背水阵一举千古留名,完美真实地体现了韩信寻乎异常的布阵功底和军事学养。历代军事家们无不拍案称奇言妙,以至于后来的竞相模仿者不计其数,但真正能达到韩信今天井陉之战奇效的,却聊聊无几,有的甚至战败身死,声名倒地,为后世徒留笑柄。背水阵的奥妙不仅在于韩信知己知彼的出色情报间谍工作,还体现在韩信对井陉关军事地理超乎常人的神奇利用。

这是我们在探讨背水一战时永远也无法绕过的命题。井陉关口有两条河流——绵蔓河与井陉水,一条南北流向,一条东西流向,在井陉关前近似直角交汇,在这两河之间自然形成一片状如半岛的平坦地带,其正面正好朝向赵军营垒所在的东南方向。

赵军深沟壁垒,居高临下,山高谷深,易守难攻,如果把赵军引至两河之间的半岛平坦地带交战,赵军就会完全丧失地利上的绝对优势,这是韩信梦寐以求的理想战场所在地。所以韩信才大张旗鼓地暴露主帅身份,诱敌重兵下山;又佯败后撤,遍丢旌旗战鼓,再诱敌深入至半岛地带决战。赵军一步步地钻进了韩信为其设下的陷阱——背水阵。

其实,韩信故意在半岛地带背水列阵,还有其更为深刻的用意。他不仅仅是对赵军示蠢,诱敌深入。更重要的是,把他所率领的如驱“市人”的新兵,置之于死地,使这些没有作战经验、战斗力不强的新兵,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只有死战方可活命。“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这是战后韩信亲口所言,他把王侯之间争霸天下的战争,简化为极其简单的士兵保命哲学。这就是残酷的战争现实,但解决了韩信对新兵指挥的所有难题,也成就了韩信永世的名将之名。

同时,由于这两条河流的存在,无形中就消除了韩信可能来自侧翼和后方的威胁。这样,本来兵力就不足的汉军,就可以把原用于侧后翼警戒的兵力,全部部署在正面攻防上。从数量来看,汉军的绝对数量并未增加,但是能够直接投入作战的兵力,却因此相对地大大增加。更重要的是,汉军由此得以抽调出两千决定战局的迂回骑兵。

战端未开,单在地形利用和排兵布阵上,陈余已连输韩信两招。战局就这样在韩信神奇莫测的巧妙地理优势变换中,双方的战斗力就已经进行了潜移默化的相互转化,胜利的天平再次向韩信倾斜。

当陈余倾巢出动追袭韩信和张耳之后不久,就渐渐地、真实地尝到了韩信背水之阵和背水之兵的真正厉害。除了背水之兵个个誓死拼命,人人顽强死战,坚不可摧的战斗力之外,陈余几倍于韩信的二十万大军,在韩信预设的半岛狭窄战场上,自己首先陷入了相互拥挤的混乱局面。由于双方能够直接接触的战线宽度非常有限,使得真正直接投入战斗进攻的赵军,就同汉军正面的防守兵力旗鼓相当了。后面剩余的绝大多数赵军,也只有呐喊助威的工作可做了。这就使得陈余从兵书学到的“十则围之,倍则战”的公式完全失效,处于绝对优势兵力的赵军,由于两条河流的限制,根本无法形成对汉军的实际包围圈。

这又是韩信背水阵的又一大惊人奥妙,韩信将战场的地利优势发挥到了极至,使得原本众寡悬殊的两军,在“汉军防线”这一实际交战地域上,双方兵力达到了相对的平衡。

这时陈余一举歼灭汉军的激情和冲动,渐渐被眼前久攻不下的混战僵局淹没了。主帅尚且如此,何况一线浴血奋战、疲惫不堪的赵军将士了!处于绝对优势的赵军,士气顿时大大受挫。此时的陈余,也许想到了李左车坚壁不出、后方迂回作战的好处,决定收兵回营,再图破敌良策。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倾巢出动后,他空虚无备的大本营,就立即被韩信预先埋设在抱犊山上的两千轻骑兵,偷袭占领了。当他回马遥望曾经属于他的赵军老营时,已是遍插汉军红旗,迎风林立,猎猎飘舞,遮天蔽日。他根本无法判断其中有多少汉军,顿时热血膨胀,两眼发黑,勒马僵立,久久无语。

而他的士兵们比他反应更快,立即意识到自己已处于汉军的两面夹击包围之中。前方不能突破背水阵,后方老巢又被端掉,战胜汉军已成泡影,大势已去。顿时赵军军心大乱,四散奔逃。同样可以看出,赵军的士兵素质并不比韩信的新兵强多少,也不是什么久经沙场的精兵强将。当陈余回过神来,再来控制调度他的军队时,为时已完,无论如何斩杀逃亡士兵,也毫无效果。兵败如山倒,无奈他的二十万大军全面崩溃。陈余自己也不得不自顾逃命而去。

这使我们在盛赞背水阵顽强抵抗力的同时,也惊叹于拔旗易帜的奇袭巧妙。奇正用兵,交相辉映,正是韩信用兵的一大显著特色。

如果没有轻骑兵迂回偷袭、拔旗易帜的成功,整个战役的最终结局仍然不会改变。赵军完全可以依仗数量上的兵力优势,逐次投入战斗,最后也会把汉军消耗殆尽。退一步,赵军还可以退守老营,采取李左车之计,至少还可以坚壁不出,把韩信大军拖住,直至拖垮。同样,如果没有背水阵的誓死顽强抵抗,拔旗易帜的迂回骑兵,也仅仅是起到小股骚扰作用。如果主力部队都被歼灭,还能指望这区区两千骑兵和他们的红旗,扭转乾坤不成! 

背水阵的坚守和轻骑兵的迂回,可以说是韩信取得井陉大捷缺一不可的双拳。双拳互动,双管齐下,珠联璧合,打得陈余呆如木鸡,显示出韩信这套组合拳出神入化、势不可挡的无限威力。当陈余落荒而逃时,韩信彻底地晒笑了。这时轮着他倾巢出动了。背水阵全线反击,轻骑兵冲下壁垒,韩信一举彻底击溃赵军的时刻到了。

也许一些头脑反应快的汉军将士,此时已明白了韩信下达的第二道军令——“今日破赵会食!”原来并非大将军的虚言,而是早已胜券在握。汉军军心大振,士气高昂,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乘胜追击,势如破竹。可叹陈余的二十万大军,在汉军的两面凌厉夹击下,如江河决堤,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可叹的是,一直恨不得杀掉张耳的陈余,最后被张耳的同僚张苍追杀于泜水(今河北省魏河)河畔,曾经的刎颈之交终成刎颈;本不该遭此败绩的李左车,被绑在了陈余的战车上,空怀一腔智慧,厄运难逃,最终被韩信悬赏千金活捉;一百多年来祖祖辈辈世袭赵国王位的赵歇,亲眼目睹了赵国最后覆灭的一幕后,被汉军生擒于襄国(今河北邢台西南)。赵国从此划入汉王刘邦的版图。

更令我们感慨的是,这背水一战,并非是韩信的首创和独门绝技,而应该是前不久巨鹿之战时破釜沉舟的项羽。按韩信的行踪推断,那时他应该在项羽军中任郎中,亲身参加过巨鹿之战!想必破釜沉舟的妙处,韩信深有体会,所以在井陉之战中及时拿来活学活用,足见其用心与高明;而另一个同样也亲身经历巨鹿之战的陈余,对此却麻木不仁,没有任何的丝毫警觉,反而耻笑韩信不会用兵,不屑一顾。二人军事素养的天壤之别,由此可见一斑。陈余如此不知长进,焉有不败之理!

韩信自己把胜利的原因仅仅总结为: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这无疑是此战取胜的一个关键,但是远远不是全部,真正的关键之处,其实就是大家常挂在嘴边上的那句经典: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并把它与出奇制胜的战术,巧妙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张驰有度,准确把握好战斗进行的节拍,韩信就谱写好了这曲铿锵辉煌的胜利交响乐章。

背水之阵不在于有多神秘,而在于韩信充分掌握敌我情报、明察用兵地理,对症下药!拔旗易帜不在于奇兵与正兵配合得如何默契和“哲学”,而在于韩信有端掉敌军大营的十足把握!井陉之胜还在于不但一方有个“汉尼拔”——韩信,而另一方还有了一个“法罗”——陈余。

井陉之战,终成绝响。但关于这场战役及战役之外的相关话题,人们还将继续。

二零零五年八月七日作于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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