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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自喜人比花低》原文·朱天文

发布时间:2022-11-28 12:4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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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天文

不知哪個朝代,哪個佳日良辰的事了。高樓上是夜晚的星空秋風無邊際的颳  來,遠天隆隆的炮聲,一陣陣歡叫裏,燦熾的煙火一蓬蓬的開在墨藍的天空中。

在這千戶萬巷的遊人裏,有位女子也不知她姓誰名何,她也只是和眾人一樣  ,那高處的曠闊的秋風很悲哀,只願臨風遠逝了。你道她心裏想的什麼?她想的  景良辰美景奈何天!可歎她獨稟林黛玉之資,空賦賈寶玉之情,縱有一人知道她  ,終於不能是她的,不過像是洛濱的仙凡一會,空中嚮往,風流雲散到底兩無情  。

可是呀,可是為什麼那煙花開得似這樣爛漫不可收拾,謝時卻眼睜睜看它如  三月的繁華,一塌塌的陷落了,挽也挽不住,留也留不下,她是從今起就撩開去  ,今生今世做一個最最無情的人,憑他誰誰,也再是不相干的了,不相干。

紅樓夢裏有三個人,皆是「天生麗質難自棄」,賈寶玉,林黛玉,和晴雯。  這先使我想起日本陶人岡野先生來。他為福生市立圖書館做的陶壁,當門進去,  自牆根至房頂,照眼一面峨峨大壁,竟是雲垂海立的氣勢,中有一輪初日欲出未  出,真是清新明亮又大極了的,壁前一支立柱題曰:日出金色。那還是去年岡野  先生陪我們遊京都時,一路好天氣好興致忽然得來的靈感呢,在我們也都成為天  幸了。今年五月底岡野先生開陶藝展覽會,製陶燒窯時正是四月櫻花初開至盛極  ,那花心的開到徹底沒有保留,就像岡野先生燒陶將他的魂魄都燒進了松柴火焰  裏。

我們是櫻花開完就回台北了,岡野先生的陶藝展覽會結束,也好似一場花事  忙過,院子裏殘紅還在,而已是靜靜的,初夏的陽光,有一種蒼涼和倦意,卻真  是就此死了也甘願的,謙遜的,柔婉之極的心。是這樣的心境,岡野先生今又開  始轉轤軸了,卻做的是人家日常用的陶器碗碟之類,為怕久做高雅的陶器,會漸  漸陷入藝術的薄窄。但明兒信裏說到嵇康的琴賦,「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岡  野先生做做食器,一面又起了想要再做那面大陶壁的豪興了。正是,英雄不離常  人,而還是異於常人的呢。

林黛玉不比妙玉的自離於大觀園之外,黛玉寶玉跟晴雯皆長在大觀園人情世  故的禮儀中,黛玉的處境,比別人又更是多一番小心謹慎。寶玉儘管刁鑽古怪的  毛病,亦如賈母所說,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的。他們是行於禮  教之中,而不免於出邊出沿的反禮教。他們是想要遷就,妥協,和眾人一樣,結  果到底也不能。所以晴雯被逐,黛玉去世,正如王昭君的不得不出塞,倒是為了  成全歷史。歷史的真實響亮,在於那一個時代裏,那一個曾經存在過的,最高最  美的一樁東西吧,是從前也是今天,讓人永永遠遠想他想它不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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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晴雯,最喜歡看她的罵人了。比王熙鳳還更有一番佻達潑辣。

那次傻大姐誤拾繡春囊,碰巧邢夫人撞見,邢夫人最是個嫌隙人,密封了便  令王善保家的送過王夫人,王夫人顏面掃地,氣了個死,和鳳姐措商命人暗訪此  事,王善保家的便趁空挑唆,說了晴雯一堆壞話,正碰在王夫人心上,即刻傳見  晴雯。晴雯午覺才起,正無端發悶,又連日的不自在,並沒十分粧飾就出來了,  只見她「釵斜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紅樓夢到七十四回了,晴  雯的正式穿著這才第一次寫出,卻只是寫意,像畫裏走出來的人,不是那個特定  時空,特定地方裏的。

當晚關了園門後,王家的便請了鳳姐,一干人闖入大觀園,先就到怡紅院,  直撲了丫環們的房去,挨次一一搜過,到晴雯的箱子,問是誰的,打開叫搜。晴  雯是哭了一天,襲人正欲代她開箱,「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琅一聲,將  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  的沒趣,說是奉太太的命搜查,拿大話壓人,晴雯更氣,指著她臉罵:「你說你  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  看見你這麼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鳳姐本來不滿王夫人抄撿大觀園,又礙  著王家的是她婆婆邢夫人的人,晴雯一罵鋒利尖酸,鳳姐暗喜,我也叫聲好好,  痛快!

晴雯志高心大,可惜做了丫環,丫環裏也只有她不甘為環境所拘,處處反叛  。晴雯的眉眼生得像黛玉,沒有襲人的柔婉,只管抓尖要強,王善保家的說她「  一句話不投機,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原來晴雯長得比誰都美,她的美似乎更是一股英氣逼發,還未成「色」的,  像是一條水光,一波雲影。寫她和林黛玉,總不寫相貌,裝束打扮的。那英氣不  是尤三姐式的,尤三姐很話劇性。尤二姐和秦可卿的美貌則是一個顏色的色字,  是成了形的。要比就是王熙鳳的英氣,而較晴雯世俗一些,現實的感覺也更多一  些。林黛玉的英氣又不同,她的彷彿海天低昂迴盪,閃過一道青白電光。

晴雯對寶玉,只覺怡紅院裏家常的歲月,地老天長便似簷前的日月,庭中的  芭蕉與海棠,就只是在著那兒了,愛不愛她是從不曾意識過,不曾懂得。她比黛  玉更是什麼也沒有。又不似襲人的順從,能幹,過日子有打算,有計較。她也不  纏綿悱惻,有淚就像晴天落白雨。想想她也實在膽大,根本她是沒有可憑藉,可  依傍的東西呀,卻只管這樣托大不安分!除非她是天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  金散盡還復來」。她連對寶玉都有一些些不服,不平,一些些敵意似的,雖然她  並不明白此才是她比襲人更與寶玉親的呢。

寶玉最是好性情體貼人,只有跟黛玉吵架生氣。再就是一次回到房中正不樂  ,晴雯上來換衣服,不小心把扇子失手跌斷了,寶玉嘆道:「蠢才,蠢才,將來  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寶玉也自己不明白,晴雯是他寶玉的,這話豈能說的?原來寶玉見著晴雯,  即是見著未有名目的黛玉的人了,只覺親是有的,卻未有適當的感情與言語,黛  玉與寶玉的戀愛未有名目之前,她的人也許就是晴雯這樣的。此處明兒又道,與  晴雯,是寶玉在神前與最素樸的黛玉相見,他覺得不是這樣的,甚至像與自己不  相干,所以說出「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的話。

登時晴雯就變了臉,道若嫌她就打發了她,再挑好的來使,好離好散的倒不  好?身是丫環身,可十足一派林姑娘的口氣。寶玉氣得渾身亂顫,只說得:「你  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襲人趕來相勸,一語出口道:「好妹妹,你出去逛  逛,原是我們的不是。」這我們你們又是一刺心,更加吵了個翻天。寶玉已氣黃  了臉,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  發你出去,可好不好?」這是寶玉說過最狠心的話了,對黛玉也不曾的。晴雯含  淚道:「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寶玉要去  回王夫人,襲人攔住,晴雯哭道僅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寶玉只說  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麝月秋紋一干也一齊進來都跪下了  。寶玉把襲人拉起來,嘆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便碎了也沒人知道。」  說著掉下淚來,襲人晴雯都哭做了一堆。

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網然」。明兒寫著:寶玉與黛玉相愛是  自知的,對襲人又是一種,他亦自知。還有他對凡是女兒的無差別的愛意與至情  ,他亦是相當自覺的。唯他對晴雯與以上三種都不同,彷彿都不是這些。中國人  舊時夫妻惟新婚時感知恩愛,又是至大難分離時乃知恩愛,而平時則歲長月久,  都似不著一個情字。寶玉與晴雯便是像這樣,乃至像外人,人是對自己也會像是  外人的。其實比起對黛玉,寶玉與晴雯才真是已然的夫婦呢。寶玉是晴雯病重時  與知其死了時,才知恩愛的呀!

晴雯是絕別時也知道了。寶玉去看他,晴雯哭道:「我今日既擔了虛名,況  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

當日,當日又如何呢?當日是金烏急,玉兔速,南國正芳春,車如流水馬如  龍……即便時光倒流,重證新緣,光天化日下,結果兩人還是凡裏來塵裏去,倒  又糊塗了?

晴雯撕扇,那是端午的節氣,夏始春餘,聞得見暑意在晚風裏開拆的新香,  又有些酒醉的酣熱矇矓。下午吵的架,這會兒好了,寶玉笑說:「比如那扇子,  原是搧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  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可以使得,只別在生氣時拿它  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便接了扇子來,嗤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  聲,寶玉在旁笑呢,說響的好,再撕響些。這嗤嗤幾聲裏,全都是晴雯的人在著  了,又激烈,又危險的!

古時有個妹喜好聞裂繒之聲,夏桀便為發繒裂之。又有個褒姒不笑,一笑便  傾人城傾人國。而賈寶玉道:「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啊呀,  這寶玉原也是個煞星下凡,亂世覆國之人!晴雯便是英氣帶妖氣,正也是她,反  也是她,毀滅了,完成了,都是她。

倒是我們今天,就沒賈寶玉這樣一個人,他道:美蘇兩國,能值幾何。你們  只見世界的現狀不可以變動是不是,他也來護持,你也來擔保,在我看不如一聲  響砸了的好。只為如今山也不是山,水也不是水,人也不是個人。我卻不惜地坼  天崩,遍地斷垣瓦礫不飛塵,買它一個江山人物的風流呢。

晴雯病補孔雀裘,卻又是最委婉動人。她道:「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  再不能了。」啊唷一聲,仰身便倒下了。

使我想起精衛鳥的故事。炎帝少女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魂靈化為精衛  鳥,常銜西山之本石填於東海。陶淵明有詩曰「精衛銜微本,將以填滄海」,為  了後人,那離恨天上,灌愁海中,她要填滿那不平。

但她也再不能了。像屈原的,他也再不能了。寶玉寫「芙蓉誄」,祭的晴雯  ,也祭的黛玉,又似並不為誰祭的,祭的誰。寶玉的一顆詩心,早已還給了天地  之初,那兒也沒有晴雯,也沒有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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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比林黛玉賢德,深於世故,守禮最嚴,廣得人緣。她生得嫻雅大方,  「任是無情也動人」,才高與林黛玉史湘雲並,比黛玉還博學。怡紅院夜宴,她  抽的花籤是枝牡丹,牡丹富貴,薛寶釵是非常現世裏的,宜於室家。她的裝扮,  衣飾,行事,筆筆寫實,濃濃帶著那個時代的背景和色彩。她理智清明,大概從  來沒有幼稚、糊塗的時候吧。

寶釵跟寶玉向不投機,雖未始無情,若論及姻緣,她倒不大願意。兩人結了  夫妻,是彼此都錯過了,辜負了。事實上後四十回的賈寶玉,我都不認識他了。  像國劇聯演,前半場劉玉麟的小生扮,後半場換了人,就都不是了。

八十回以後不好看。鳳姐完全沒了風頭,寶玉一味傻笑,黛玉亦走了樣,居  然出現「頭上簪一支赤金扁簪,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棉裙」的異文,難怪把張愛  玲駭了一大跳。移花接木一場太委屈薛寶釵,虧她吃得住,令人生氣。林黛玉焚  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不知為什麼,只覺不真,彷彿是風格化了的。黛玉死後  ,愈發烏煙瘴氣到底了。

其實「紅樓夢未完」,單看前八十回,也可以是一個完全了。寶玉哪裏是去  做和尚的,沒有覺悟不覺悟的話呀,他的豁脫是在大觀園裏,並不是另外安一個  出家的結局來解脫的呢。平劇的戲文,落難憂患時,也都是一路行去一路丟開,  一翻過了又一翻,當時絕境,當時豁然,並不要誰來救贖超渡,弄一個光明悲壯  的結尾。寶玉出家亦風格化,那是假寶玉做的假事情,我們的真寶玉是大觀園時  代的。那已是一個完全。

還是黛玉知道他。端午節下午,正為和晴雯吵架幾人哭著,黛玉進來笑道:  「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  一笑,黛玉趕襲人叫嫂子,為什麼吵了,她做妹妹的也好勸和勸和。襲人老實,  經不得玩笑,黛玉笑說:「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真是這顰兒慧  黠頑皮。襲人賭咒稱死,寶玉笑道:「她死了,我做和尚去。」才前日跟黛玉說  的,你死了我做和尚,這時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做了兩個和尚  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

寶玉多少個姐姐妹妹,只不知他有幾個身子,怕都去做了和尚了。寶玉的豁  悟因此又好像只是一個大的茫然。

初夏的午後,樹蔭匝地,蟬聲喧天,日子很長很長的。寶玉因釵黛多心,自  己沒趣,無精打采從賈母房中出來,背著手到處走走,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  正經是沒緣故,沒事情,就像齊天大聖在天宮裏的歲月,浩浩乾坤陰陽移,下文  卻是造反天宮,一反反出了一部西遊記。這位石兄賈寶玉也是,平白無故,好好  的就四處捅漏子。先在王夫人那兒與金釧廝混,著王夫人摔了金釧一嘴巴,逃進  園子裏。走走來到薔薇架旁,隔著籬笆洞,見一女孩兒拿著簪子畫薔,又看癡了  ,後來冒雨跑回怡紅院,襲人開門又誤踢了她肋上一腳,害得襲人晚間吐血,弄  弄一夜不成眠。

這賈寶玉有了林黛玉就該安分,偏他要犯金玉之說,看看薛寶釵又會呆了。  哪裏弄到一個金麒麟,又巴巴的向史湘雲去獻寶。還有個平兒跟香菱,一是賈璉  愛妾,鳳姐心腹,一是呆霸王薛蟠的妾,寶玉皆不得廝近,後因理妝和石榴裙的  事,寶玉方得以稍盡片心,便兀自怡然自得,遐思起來。連劉佬佬瞎認的一位什  麼若玉小姐,寶玉也不放過,真真是干卿底事。

警幻仙子向寶玉道:「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好個大膽至  極的話,相稱而不相稱,切題而不切題,把寶玉也嚇了一大跳。賈寶玉愛女子,  也愛男子,如北靜王,蔣玉涵,柳湘蓮,秦鍾。他這樣汎愛,而各各愛到徹底,  這樣愛到徹底,卻又是人在光天化日裏,不落色境。

禪宗說於佛語要如聽戀人的說話。司馬遷多愛不忍。明兒亦道,其實聖賢與  開國的真命天子,對於世人便都是像賈寶玉的天生情種。所以賈寶玉也同時又有  像天地不仁的豁脫和無情。

李白求仙,秦皇漢武求長生,賈寶玉則願好花長開不謝,姐妹不嫁,天下的  宴席永不散。「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憂,原來是一股意氣不平,是生  命的大飛揚,大到沒有名目,是秋風一起,熱淚滿襟,唯願,唯願以死報之啊。

那大,是大得要否定它了。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曹  操「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而賈寶玉他要做和尚,他要化為灰,化為塵,化為  煙,風吹吹散了,做個風月兩不知。又還有林黛玉葬花,與「牡丹亭」的杜麗娘  ,她是青春的無可奈何天!

「煎淹,潑殘生,除問天。」那樣的激烈,蓄滿了風雷,是青春,是革命,  是創世紀。像櫻花盛極時,開著落著,清而恍惚的淡紅色,只可名之為櫻花紅,  櫻花夢。

寶玉黛玉生在大觀園人世的禮儀中,而兩人都有這樣一個大荒山靈河畔的夢  境為背景,飄揚蕩逸的,櫻花的夢境。現實裏尋常見面,也只是相看儼然的「儼  然」,親極,真極,反稍稍疏遠的,似信似疑,帶著生澀敵對的。薛寶釵的人生  沒有這樣的夢境。

一回寶玉占偈道:「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  ,是立足境」,豈知給黛玉續了兩句即告破法。黛玉續道:「無立足境,方是乾  淨。」天宮這樣的仙佛之地,尚且無立足之境,況且大觀園裏何必太肯定,犯一  犯,反一反,又何妨?我獨喜「淵明多酒誤,慧遠犯規則」,一語道中古今多少  英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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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愛羨黛玉晴雯的利嘴,和鳳姐的口齒春風,深以自己的口拙為憾,因此  幾次被仙枝的快嘴快舌搶白冤屈,弄得一顆深心無處表白,索性灰了心,一副麻  木不仁的呆狀。這裏幸好有寶玉也是個口拙的。記得妙玉在惜春處下棋,寶玉從  瀟湘館過來,妙玉先不睬他,後來停了子方問「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聲  問的,忽又想著或許是妙玉的機鋒,竟就轉紅了臉答應不出,倒招來惜春笑他。

寶玉口拙,展屢給黛玉封殺出局,黛玉每次冤枉他,編派他不是,其實正是  最驕縱寶玉的了。寶玉又經常說話造次,得罪了姐姐妹妹,都只為他的人太意思  滿滿了,像老子說的,「名可名,非常名」,眼前那樣一個絕對的真,叫它是神  ,是天,都不是,叫它一個趙州大蘿蔔吧。

寶玉的世界裏,隨處都是絕對的真。那個不知名的畫薔的女孩兒,傍著欄干  邊海棠花遮住出神的紅玉,一棵杏花樹,一株並蒂蓮,日中的蟬聲簷影,都是此  時此刻就是唯一永遠了。那樣滿滿的,不可名之的呀,怪道他一出言就不對,就  錯。可是真如禪僧所言,「善應何曾有輕觸」,寶玉的說話造次,是未曾輕觸,  卻一著一著都已打中了人生的絕對處。來看今人,可是論文過多,情報過多,學  術界文化界天天議論不窮,說的縱然是些大道理,卻一著都未中。對著空氣講空  話,倒可名之曰「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這是新鮮曲兒,叫做  哼哼韻。

寶釵襲人勸寶玉,晴雯卻不,黛玉也不,因為知道他。晴雯和黛玉說話刀光  劍影,自是女子的,男子就是劉邦的出口狎侮人。紅樓夢裏正派人物算賈政王夫  人薛寶釵襲人這邊,反派人物是寶玉黛玉晴雯王熙鳳。以賈母為中心的大觀園的  風景,「景」在於正派,「風」在於反派。景安穩信實,但紅樓夢迷人的地方,  還是那風光的撲朔迷離罷。

張良道:「沛公殆天授」劉邦這個人,說他好,卻好不是那種好法,說他壞  ,又壞得生機蓬勃,風頭全給他佔光了。想想不服氣,憑什麼嘛,我就是不承認  的,還要代替你的如何?只管不承認他,他才不理你呢,就算全部人都不承認,  他自己承認,他就開了大漢四百年的天下。因為他自身就是天運,就是形勢,他  不依你倒是你得來依他。

黛玉晴雯的所行所為,只能是一次,是她黛玉的,晴雯的,說好說壞總之拿  她沒辦法。是無跡可尋,不能為師,像黛玉葬花,晴雯撕扇,若去學她,當真就  成了東施效顰,可厭可笑了。賈寶玉的天生情種固不可學,他的拓落不事營生而  好管閑事亦如劉邦,不能置一字之評,讚一詞之功的。

尚有王熙鳳,她呀,她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看她便是愛她在賈  母跟前的有場面,有手段,鋒芒四射,搶盡了風光。

王熙鳳她吃硬不吃軟,服強不服弱。她喜歡做人氣派,辦事漂亮,手底下利  落來利落去,像秋風剪落葉,帶著霜威。她看人不在意好壞,卻先打量你聰明人  呢?笨人呢?那種軟性子,沒脾氣,不識風頭,拘拘瑣瑣,不清不揚的人,憑他  怎麼個好人法,她也瞧不上眼的。這點亦似曹操的取人,壞人有幹才,他也用,  這樣的闊達沒有禁忌。本來好壞的標準要依什麼,若依宋儒他們的標準,打死我  也不要做那樣的好人。

王熙鳳的服強不服弱,倒跟公理一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完全沒關  係。比方劉佬佬一進榮國府,輾轉見到鳳姐時,平兒立在炕邊捧著茶,鳳姐坐那  兒,也不接茶,也不接頭,只管拿著火箸撥手爐的灰,慢慢的道怎麼還不請進來  ,說著抬身要茶,見劉佬佬已立在面前。這一景明明是戲,底下還有,「這才忙  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劉佬佬一個  窮鄉下佬來攀親扯故,還值得鳳姐賣弄手段?原來都是中國人的「人之相與」,  這相與之間,有作假演戲,但喜的是那風姿綽約,就都可以成為文學,傳誦不滅  了。

傳誦最多的自然是黛玉進府一章,鳳姐初次亮相,「只聽後院中有笑聲,說  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傳奇小說中,美人登場,先聞環珮叮噹之聲,又或  一陣香風飄來,很空靈矇矓的手法。鳳姐出場,則一個翻案,壓倒前人,真是新  鮮具挑撥性,又現實感的,歷歷如前。

禮記裏教人子侍父母,「聽於無聲,視於無形」,是說侍父母要會察顏觀色  ,先意承志。簡直就是革命的機先!秋風還未起呢,晴遠的天空好似已泄漏了消  息,革命者一步上去抓住,啊,秋陽鑠鑠秋山紅,秋月秋水秋花都是為了他。我  就愛王熙鳳一等一的聰明人,善奪機先,言語潑辣,顧盼飛揚,好似神龍見首不  見尾,隱隱一抹殺氣懾人。紅樓夢裏我是覺得賈寶玉之外,所有的男子都辜負了  ,賈璉根本不是鳳姐的對手。

鳳姐其實有她的厚道。像劉佬佬是個有趣人兒,投了鳳姐的脾氣,鳳姐即真  心待以賓主之禮,並不嫌棄。邢夫人雖是她婆婆,她就看不起。邢夫人的姪女兒  邢岫煙來投奔,是位有志氣的女孩家,鳳姐便憐她家貧命苦,反比別的姐妹多疼  她些。那場大雪裏大家穿紅猩猩氈斗篷,獨邢岫煙一色舊衣,鳳姐即給了她件大  紅羽緞斗篷。襲人母病回家,鳳姐知王夫人獨重襲人,著意替襲人打點了一番,  下人的體面,也是在上太太的體面。鳳姐在賈母跟前彩衣承歡,也都真心的,只  覺那侯門豪族的大排場,大規矩,都成了「春風至人前,禮儀生百媚」。

至於尤二姐一段,毋寧是尤二姐太水性了些,假如她也有探春的清堅,硬性  子,諒鳳姐也不欺負她的。尤二姐配賈璉,恰好。九十六回鳳姐設移花接木計,  分明是篇很壞的小說,我不承認的。

王熙鳳的人生還是因於中國廣大人世的背景,所以這樣強健,活潑,理性,  平明。她逞強好鬥,但總總不離一個做人的道理,千人搬不動的一個理字。她放  重利,幾次弄權蔽上,但有她素來做人的氣概,就也可擺平了,蓋過了。我笑今  天大家說慣了民主法治的社會,做好國民奉公守法,受賄貪污當然是完蛋,日行  一善,遵守公民與道德,一樣也是完蛋呢。行善第一還是要有氣概呀。今天這樣  產國主義唯物社會下的小市民,小公民,哪裏來的氣概?那些小善小德變得諷刺  滑稽得很了。

賈府三小姐賈探春,是位有氣概的。排行三,就覺她比二小姐四小姐伶俐。  果然相貌是迎春富泰,探春俊眼修眉。

探春生母趙姨娘討嫌,女兒可敬,做人都是自己做出來的。探春正傳一在代  掌大觀園,一在抄撿大觀園時,獨她一人命丫環們秉燭開門而待,有決斷,能擔  當,那一巴掌摔了王善保家的,該,該,大快人心!探春庶出,心志不凡,是男  孩兒就出門闖天下了。而她只可在大觀園裏,似朵幽閑花,新枝新葉生得爽利柔  勁,往後遠嫁,可想見在夫家亦是她做人的鋒芒,有稜有角,得大家的敬重。

早年看紅樓夢,不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合的「原應歎息」,也不知英蓮是  「應憐」,秦可卿「情可親」,秦鐘「情種」,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言「  假語村言」,後來陸續知道了,是這樣的啊,有些惱惱的。而我對「紅學」的興  趣便也止於此。有關紅樓夢的考據,我只看張愛玲一人的,而且還未看,已百分  之百相信,看著不懂,真不懂的,仍然相信。另外一位宋淇也看看,因為和張愛  玲是好朋友。

張愛玲在序中道,「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讀之掉淚。她原  是知道的呀,天涯海角她是知道的。紅學裏只有她的才是絕對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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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元叔有次寫道:我們要理智的薛寶釵,不要感情的林黛玉。見之氣竭。但  是今天學院派把紅樓夢派做一部暴露中國封建社會百態的的巨著,賈寶玉恐怕還  犯某某情結的嫌疑。怎麼會這樣?「民散之久矣」!

林黛玉難懂,尤其大大不合現代人的情調,就是從前為數不少的擁黛派,也  懂得的程度各不一致,知道她的還是賈寶玉了。使我慨歎世間最難的學問莫過於  知人,為政的極致仍然在於知人呀。晴雯亦難知,便賈寶玉算得人緣的了,要知  道他也不是容易。劉邦就此項羽難知。但劉邦好幸運,有張良知道他,一起打得  了江山,江山如畫我為主,我與張良登高同望海,若當時 國父也有張良知道他  ,民國的江山也不會這樣的寂寞了。

國父說「知難行易」,實實在在是肺腑之言呵。

大概沒有人會不喜歡史湘雲。想著她很可能被封做是「O型的俏姐兒」,便  要大笑兩聲。再回頭想想,誰是「B型的甜娃兒」,還是她。兩者共同都是情竇  未開,女朋友多,男朋友也一大堆。她的身材「鶴勢螂形」,長腿細高個兒,頂  適合T恤牛仔褲了。史湘雲比寶玉黛玉都小,講話大舌頭,每把二哥哥愛哥哥叫  不清,扮男裝,啖腥膻,睡相跟仙枝一個模樣。醉臥芍藥裀是史湘雲的夢境,她  的夢是海棠花的「只恐夜深花睡去」。像嬰兒香夢沉酣,夢中自己笑起來。小時  候湘雲賈玉跟賈母一塊睡,兩人十分親厚,後來來了林黛玉,把她位子佔了,她  對黛玉有時不免敵意,完全小孩氣的。

湘雲稚氣豪爽,有詩讚她:「家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我只覺  似是少了一些些艷。

艷是淹然無限。淹然兩字好,張愛玲說,有些人見到好的東西,像棉花沾了  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有些人滴水不透。滲開得一塌糊塗,那滿滿的都是  謙遜和喜悅。又有句「湛然如水」好。艷多指女子,是花心詩心一波波盪漾,深  至有層次,看了又看,總好像看之不盡,知之不盡。其實文章也要艷,李白的詩  亦艷而清。艷是妙顏妙色妙音妙自在,宋儒的做人就是最沒個艷,現代人生活的  倩致,感情的表達,更是沒有艷,兩天就盡了的。

逛日本百貨公司,每在和服部徬徨不能去,和服配色之美,層次之深,就只  有是日本民族才有的本領。記的不清,是說皇太妃和服上的一條穗帶,真絲紫染  編就,染一回砧一回,砧過於涼處陰乾,乾後再染,如此三千回遂成。那樣的紫  色該是怎麼樣的一種紫啊。我只曉得櫻花的輕揚如夢之境,我還曉得此境是那樣  一個三千回的染,二千回的砧,砧出來,染出來的嗎?我只愛江山如畫千古風流  人物,我可知孔子陳蔡,孟子栖栖,大漠的風沙憔悴了王昭君?我只說岡野先生  庭前白雲翠松多閑逸,我不知他做陶燒窯時,整整三天三夜不食不能眠。我只知  天涯遠遠的,那兒吹起了長長的秋風,此生此世,唯一唯一的,而我要與之斷離  了。再不落一滴淚,為了更親,為了前程憂患,民國之事尚未央。

錄一節明兒的信:

「一日在濤濤會講了西施,再講了王昭君。昭君的本文是單于遣使來索婚,  帝回宮中問願去者,昭君自度入宮三年不見知,遂上前自云願去,帝驚惜,然已  不可改云,然則漢帝至此時為止,初不知有昭君其人也。

「而元曲漢宮秋卻云帝偶見昭君,幸之,遂欲斬畫師,畫師逃往匈奴,獻昭  君之真圖於單于,單于遣使指名求之,帝不得已從之。故云昭君怨。我問昭君何  怨?柴山等方擬思,仙楓直對日:她是要的絕對。我聞言一驚。

「當時的事情果然是漢帝若要不顧一切留住她,也不是必不可以留,昭君要  戀漢帝之惜意與愛慕也可以為之躇躊的,然而昭君只慷慨一二語遂去。她的這慷  慨決絕真乃如伯夷叔齊的至純極高。伯夷餓死首陽山作歌傷唐虞之世不再,司馬  遷謂之怨。王昭君當時是決絕了漢帝,及出塞時在馬上彈琵琶卻淚數行下,傷心  於虞舜與娥皇女英之世不再,今時無絕對的男子也。」

林黛玉的一生其實不為情,不為戀愛,是為求一個絕對。

寶玉製燈謎,「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且不管它謎底鏡子,卻說的寶黛二  人。寶玉好比黛玉的象,黛玉好比寶玉的象,見到寶玉,是見到了黛玉自己,怎  麼倒比自己還真呢?假的吧。她對寶玉好端端又惱了,惱了兀自又好了,想起來  又恨他,故意冤屈他,冤屈了他,又自己灰心流淚,要死要活,這豈不是花不迷  人人自迷。黛玉你好傻,只說為求絕對,現前便是一枝靈河畔的絳珠草,怎的你  反不識了?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一段太精采,照錄不管了。

──賈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  麼不放心,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  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都體貼不著  ,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  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  素日待我之意也都孤負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痛,但凡寬  慰些,這病也不得重似一日──

黛玉對寶玉還會有不放心?是南泉禪師道「時人對此一枝花,如夢相似」嗎  ?她也像「天問」問了一遍又一遍,這是真的嗎?真的嗎?她像面對天宇浩蕩,  試探試探的踏出一步子,是這樣的吧?那絕對的真,她不是一次徹悟即得了金剛  不壞之身,她要問了又問,證了又證,悟了又迷,迷了又悟,都是她的人一瓣一  瓣澄艷的開在明媚的春光裏。納蘭詞「幾番離合總無因,贏得一回僝愁一回親」  ,為求一個親,證道修行的遠程又是多麼的脆弱,動搖,危機重重。她是「秋露  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一層層,一波波,搖曳迴漾,惝恍迷  離。史湘雲的夢境如果是天仙,我則更愛林黛玉的夢境是謫仙。黛玉豈有不放心  ,她是為的求證她自己。

人生的絕對處,沒有人能相伴,能幫助,最最是只有一個最最孤獨的人,不  憑藉任何,不依傍任何,而自己強大。我只是我自己的。昭君只是我李白詩裏的  ,寶玉只是我黛玉的,天只是我劉邦的。噯呀,「東南有天子氣」,始皇帝因東  遊以鎮之,那劉邦便以為是他了,亡匿,自隱於芒碭山澤巖石之間。

曹操煮酒論英雄,今日有誰能言,唯我是 國父孫先生的知己?英雄美人都  自以為是天寵他,故此天驕,永遠志氣不竭。林黛玉對人自負,對天奢侈,她的  吃醋,小心眼,好哭,忽喜忽怒,一半是假的,「莫怨東風當自嗟」,她對寶玉  的愛嬌,自己的歡憐呢。

孟子說,人力大不能自舉。如何自舉?我想我是在文章裏自己舉起了自己,  岡野先生是在陶藝裏舉起了自己,因為都是超過我們自己所能的。寶玉黛玉也都  是超過他們所能的了。芳官的乾娘冒冒失失跑進寶玉房中吹湯,給晴雯喝了出去  ,小丫頭們道:「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兒,那一半兒是你到不  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是呀,人生的絕對處,是倩也到不去  的。晴雯的亮烈高絕,一記叩響了究極的自然,而我至此才明白寶玉黛玉何以是  太上忘情了。

大觀園裏的賈寶玉林黛玉竟是真的,太虛幻境的神瑛與絳珠仙草倒為假的了  ?黛玉去逝不是那樣寫法的,根本不是。此時寶玉黛玉是反比什麼時候都明白了  。

寶釵黛玉寶玉本不是通俗小說裏慣使的那種三角關係,因為黛玉的對手是寶  玉,不是寶釵。早先黛玉每借寶釵為題發揮,也不一定真是嫉妒,多半還是激寶  玉一激,試試他的真心。逢此場合本就是女子特有的聰明,慣會假話反話,攪得  人一頭霧水,含冤莫辯,她倒又好了。寶釵寶玉素不投契,依寶釵的家教和做人  ,卻是多避著他倆的好。黛玉身體太壞,父母雙亡,雖外婆家的舅舅舅母,兄弟  姐妹,也到底無人能夠做主,終身之事無著落,這是她的處境比誰都難。她管自  聰明要強,底子原又是個老實不過的人,只為三宣牙牌令上,黛玉露了西廂記兩  句艷辭,寶釵勸了她好些女孩兒家的道理,是我就未必都聽,而黛玉竟為此自慚  自悔,感激寶釵不盡,令人心酸。釵黛二人後來一直是金蘭契。

黛玉肺病,賈母王夫人作主許了薛寶釵,並沒移花接本的事,寶玉更非那樣  瘋傻不知情。安排寶玉失通靈,似乎就可把寶玉娶寶釵之事,推卸得一乾二淨,  明明是偷懶,避重就輕不負責任嘛。

寶玉一輩子在賈母寵護下,這回是他要獨力面對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實,他明  白得很。不可改變的事實,人為也好,天意也好,寶玉是帶著自覺,明知故犯的  ,義無反顧的,順從了。他並不怨恨,連悲哀也無,惆悵也無,倒像和他不相關  ,眼看著闔府上下為辦他的喜事忙碌熱鬧著,成了他是局外人,有一種奇異的,  樸素的好意。天命如此,寶玉的大順,像是他把自己還給了大荒之初,赤條條無  牽無掛,反比平常愈加無事遊盪去了。

他依然常來瀟湘館。黛玉病重,也許有時來了,黛玉睡著不知,他和紫鵑低  低說兩句話,或只是在鸚鵡架前撥撥小米,階前立立,見陽光下細細的竹影,也  沒有淚。黛玉醒著時,虛弱多是不講話,寶玉沒有要向黛玉辯明的,交待的。或  者是說說方才沁芳橋走來,桃樹皆發芽了,那年喒們在那邊畸角上葬花的呢。又  或者也說到今兒個老太太已差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去了,寶主笑道,鴛鴦一件件  點給老太太瞧,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八十件,粧蟒四十疋,各色紬緞一百  二十疋……

屋裏是藥香,天色映在霞彩紗糊的窗格上,那回吧,那回改芙蓉誄,寶玉道  :「我又有了,這一改可極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  何薄命。」眼前這人,知己也是敵人也是自己,我本無緣,卿何薄命,這樣大極  的!黛玉,黛玉,青天白日裏,哭它一個海乾河涸吧!

或者寶玉拜天地的那一刻才有淚如傾,他大觀園時代的結束,他身邊的人兒  ,他今後新的人生,人生裏那個最真最真的,迢迢的遠星啊。他是這樣清徹明白  了,而面前一洗天地蕩然,他可也膽怯的嗎?

或者訂了親依禮寶玉不能常來,他倒是少來的。紫鵑或像青兒的衛護白蛇娘  娘,待寶玉極烈性。黛玉至此唯有蒼杳的遠意,戶外晴光又白又亮,風吹過竹梢  ,他來了,彷彿沒來,他沒來,也彷彿來了。

大荒中有石,字跡歷歷。

                     (※本文錄自《三三集刊‧補天遺石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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