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1904~1992),四川繁荣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南行记》,中篇小说《丰饶的原野》,长篇小说《山野》,散文集《漂泊杂记》、《初春时节》等。
一到有墟的地方,就看见人家壁上,贴有“中伙安宿”一类的纸招。这类人家,便叫做伙铺。正午时候,你可以进去单煮午饭,即是路上一般人喊的“打中伙”。天挨晚边了,你可以进去住宿。他们屋里大都是空空洞洞的。仔细去看,首先便是煮饭的灶,以及安置碗盏的立柜。先到的旅客,已经围坐在那里,悠闲地吃烟或者忙忙地作菜了,主人只替旅客煮饭,其余一概由客人去弄。烧的是松木柴,燃得满屋都是烟子,墙壁以及楼板,都是熏的墨黑的。主人的脸上,无论男女小孩,都多多有点黑的痕迹,切菜的板子,不大干净,自不消说。菜刀真钝得可以放在猪肉上,好像在使锯子一般。锅铲令人不可思议,形式如一把小锄头,只可以挖,断断手铲不得的,两手炒菜炒油了,冷水洗不脱,热水也洗不掉,肥皂又没有,怎么办呢?不要着急,店老板娘会告诉你,那灶边上有灰,可以抓来擦手,但是你得小心,莫要鲁鲁莽莽地摸着滚烫的灰哪。
如果你是要坐山轿子,才能走路的话,那么下轿之后看见伙铺定要皱紧眉头的了。但若你是徒步旅行,烂泥溅到腿上,那就极其快活,洗了热水足,围着桌下边的火盆,吃你亲手炒出的菜,你会不知不觉要比平常多吃一两碗的。你吃了晚饭,还不感到怎样疲倦,你可以围着火堆,同男主人,谈点当地的风俗哩。比如你息的是桃岭墟吧,那个瘦得像痨病鬼的男主人,便会告诉你墟背后的山岭上,有无数的野猪,它们虽不吃人,可一发气就拿嘴拱你,一拱就把你拱到半天云里。同时在旁边烧火的女主人,一面吃泡菜,一面吃茶的更会抢着说,桃岭吗,就原是像个猪婆哪,有个地方,你去看真和猪嘴没有两样,拿东西朝鼻子上一敲,会流血哩。男主人见客人不相信,便取下着的烟袋,郑重地说,这断断敲不得的!地方上的人,哪个敢敲?一敲,桂阳州那面的人,准会发瘟。——那就惹出大祸来了。女主人觉得没有补说的必要了,便另外说起别的。哈,在半山腰上,你去看吧,后面全跟的是猪仔仔,都是这个猪婆带的。问明白之后,原来她口中所讲的猪仔仔,全是山侧边的小小坡。
人疲乏了,主人便掌着没罩子的洋油灯,领你上楼去。楼梯没扶栏,只吊一根粗索子,你怕跌落吗?上楼下楼,都可以用手拉着,就绝不至于有任何危险。楼上角落里,至少放有一两个大缸子,起初你会疑心那是米缸子,或者装酱油装酒的。等到你问主人方便处在那里的时候,他便拿嘴巴向缸子那面递了一下。这倒方便得很,只是每次有人方便之后,全楼里总有二十分钟叫你闻不着好气味。因此我感到东方文明特征之一,便是自己方便,别人不方便,结果大家都不方便。
没有床,楼板上铺稻草,就是睡觉的好地方。铺盖自然不大香,但你乖觉一点,把铺盖翻转盖,里子作面子,面子作里子,也可以勉强舒服睡一夜。有些伙铺阔气一点的,还预备有蚊帐,那却大得出奇,挂起来至少可以罩着一二十人。所以一家伙铺,只消置备一张就够了。
女客到了这一带的山路上,对于住的问题,首先就感到为难,多半是伙铺主人,让出自己的房间,权作不得已的解决。再不然,就是和老板娘合铺,跟他拖鼻涕的孩子们,挤在一道睡。而老板呢,便给老板娘,赶到屋背后牛栏上去。——他们大都是一面开伙铺,一面在做庄稼的。假若你是一家人出远门,为了招呼孩子和各种的方便,要求腾一间小房间,让旅客夫妻合住,那他们便万不能答允的。为什么呢?这就是他们还活在古老的封建社会中间,男女的性关系,是看得非同小可的。因此,你同他们提到敌人侵略的事情,他们最感忿怒的,便是妇女被奸污这件事了。
选自《杂草集》初版本,1940年10月,改进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