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太阳仍象往天一样,把晴美的阳光抹上满峡的树林,叫带露的树叶草叶都亮得耀人的眼睛。只是石青嫂子的心上却阴暗极了,阴暗得象夏季乌云满布的天空一样,随时都会雨点似的落下泪来。看见屋里踢倒的板凳,打烂的灯,再看见门前地里一片乱踏的足迹。菠菜的叶子,踩来变成烂泥;番茄踩成一滩一滩的红浆。那些红浆很使石青嫂子疑心,怕是夜来扭扯的时候,他身上流出来的血。
对河山腰上的汽车公路,一乘长途汽站驰过以后,便比平日还要静寂,简直静寂得可怕。满山秃露的乱石,在阳光下面更加显得苍老丑陋,仿佛一些生癞疤的秃头似的。人工凿过的公路,隐藏在乱石里面,一种原始的荒凉的气氛,越发强烈地流露出来。
有石青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她这间山峡中唯一的茅屋是孤独的、寂寞的、可怕的。她只觉得面临小河、背靠山岭的一片斜坡,给予她无限的繁忙和劳碌。她终天头上包着一张蓝布帕子,不是拿锄头挖地、镰刀割草,就是手腕上挂个篮子,采摘什么东西。晚上星子都现在山峡的高空了,树林茅屋全隐藏在轻雾里面,小的孩子,坐在门前哭着喊妈的时候,她还在地面摘着苦瓜豇豆或是茄子辣椒,准备明天一早挑到五里以外的镇上去卖,好换点米回来。
现在当家人没有了,恐怕永远回不来了,她夜来大声嚎过,捶过她的胸口,扯过她的头发, 白天则痴痴地在河边站过,伸手摸过可以挂索子的树枝,都因了五个孩子的影子,掩映在眼前,各样娇小幼稚的声音,萦绕在耳旁,使她一时忍不下心来。她得为他们幼小的人儿活起。虽然她的手臂挨过一下拳头,但只消扯点草药来揉揉就可以好了的。她觉得只要手还能活动,挨小河这一片斜坡,一定能够养活他们,把他们盘大。这八九年来的岁月,早已使她看清楚了,石青在学校里面作小工的那点工钱,一点也不能养活她一家人的。全靠她在这片斜坡上面长年锄草灌水,把汗珠滴进泥土里面,才将茅屋顶上的炊烟,终年不断地升上峡里天空,使对面山腰上驰过的汽车旅客,感到这儿还不是一个寂无人烟的地方。她决心活下去,把一些荒起的泥土也完全开垦出来,扩大她的种植范围。希望天有眼睛,三年五载之后,他又好好地走了回来!日子就放在勤劳和希望里,一天天过了下去,只是她那张太阳晒黑的胖脸,慢慢地瘦了。嘴角上再没有笑纹,眼睛也分外阴凄。早上到镇上卖菜,很容易为点小小的事情就同人家吵架。
她住的这一带地方,八九年前是非常荒凉的,全长着带刺的荆棘、弯曲的灌木和些牛羊也不吃的野草。砍柴的、放牛的,都以地方太偏僻不肯到来,终年只有鸟子在那里飞翔。打猎的偶然到过几次,却因猎获物落进荆棘,不易寻找,而且还拿给刺藤划破了裤子,便也不再感到兴趣了。但一所大的官家学校,为了避免敌人的轰炸迁建在山那边的空地以来,作校工的石青,便在这边峡谷地方搭个简单的茅篷,安顿下他的老母和妻子。校地是征用的,连带这边的山峡,也仿佛成为学校所有的了。每日黄昏时候,学生在河边散步,歌声响彻整个峡谷。夏天则在河里划着小艇,白制服的影子常常在青色的芦苇丛中晃动。峡谷一点也不显得静僻寂寞了。
石青两口子都不是跟随学校迁来的外省人,只是家乡离学校有几天路程罢了。他们原本是租田种地过日子的,仅因这家官办学校可以永远受不到保甲长的麻烦,便放下锄头,跑来学校,把平素伺候禾稻麦苗的粗手,转来伺候教员和学生了。但以旧性难改,看见斜坡的泥土肥得发黑,便不禁得眼睛红了起来。再加物价涨得吓人,只靠一点工钱和米贴绝难过活的,于是石青便在挨晚边的闲暇时间, 以及整个的星期日,用斧头锄头镰刀把斜坡的灌木荆棘野草一一地除去。石青嫂子更是勤快,老是将打补丁的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除了回家煮两顿饭而外,终天都拿旧蓝布衣裳包着的粗壮身子,点缀在斜坡上头,手腕常常现出划破的血迹,衣上裤上则粘着野草的种子和叶片。就是怀孕了,她还肚子挺挺的,擦进长着胡豆麦苗的菜地里去,一点也不肯坐在茅屋里休息。地里一大半的工作,可以说是石青嫂子一个人做的,她的能干,简直使那些散步到来的教授太太一叠连声地赞叹不已。
斜坡上的土地,也真不辜负他们两夫妇,冬天春天的菜蔬,夏天的菜子麦子,秋天的毛豆瓜果,都给他们换来不少的口粮。猪喂起了,鸡喂起了,孩子隔两年就添一个,茅屋里渐渐变成一个热闹的家族。有一年母亲害病死了,便葬在岭脚斜坡尽头,让她老人家的阴灵永远守在近边,佑护这个兴旺的家庭。每年清明、冬至的日子,两人便带起孩子,去到墓上作番很有礼仪的拜扫。从没有人到来干涉查问,也没人到来收捐取租,俨然这个峡谷就全是他们的了。即使有保甲长走到探视,但听见回答“我们是学校的”,就也再不打麻烦了。
他们稍有余钱的时候,便把茅屋加以改造、扩大,使它变成能够牢实、长远住人的地方。茅屋外边种上了桔子枇杷,河边上还种了桃子和李子。春天树上开出各色的花朵,秋天枝头结起红红的果实,总使对面山腰上经过的旅客,要从长途汽车的窗上射出怡悦的眼光,表示一刹那的欣赏。
在这些日子里,石青嫂子常常是很满足的,听见对河山腰上的长途汽车,用轰轰隆隆的响声震动这个峡谷的时候,她在这面斜坡上,偶然望见那些塞在车箱里的人们以及捆在汽车顶上的箱子被盖,会忍不住奇异地想:
“为什么人要这样不停地跑来跑去?象我们这样静静地住着, 多好去了!”
可是到了抗战胜利,这个官家学校很快复原东下,石青因为是四川人,不愿带起家眷远行,同时也舍不得离开七八年来亲手开垦过的地方,便只好孤单地留在峡谷里边了。学校遗下的房屋,全由地主无条件地接收,以作为土地使用后的报酬。砖砌的洋房,地主搬进去住起,校长室的廊下,挂起了鸟笼,办公室的门口,则有鸡呀鹅呀走了出来。学生住过的寝室教室,因为建筑简单,年辰久远,好些地方石灰泥土剥落了,篾条编成的壁头,便全然现了出来,让蜘蛛去张网捕虫。
石青失掉了职业,也失掉了庇护,首先是保甲长走来打麻烦,继后便在夜里拿给拳头恫吓起走,远离他的茅屋和亲人。石青嫂子慢慢习惯于她的孤独了,但远望着对河山腰上经过的汽车,凄切地想:
“要哪年哪月,他才能坐着汽车回来呀?”
再没有歌声缭绕在树间了,黄昏的河边上,也再没有散步的人影子。除了长途汽车每天用吵闹的声音经过一两次而外,峡谷里面便现出了原始一样的寂寞。石青嫂子咬着牙巴忍受,让壁立的岩石、静静流着的小河、风过处便窃窃私语的树林,都作为自己亲密的邻居。长着青草的祖母的坟墓,也常能给她以无言的安慰。再则孩子也渐渐地大了,茅屋里,斜坡上,总荡漾着他们的嚷叫和笑声。这个寂寞的世界,便慢慢由孩子弄得热闹起来。
但自当家人离开后的第四个月,有一天,忽然有三个人大模大样踏进了她的菜地,拿一根带子在东量西量的。她担心会踩坏了她辛勤种植的农作物,便放下奶着的孩子,大声地加以阻止。
“呵呀,你们踏着人家的菜地哪,那是才撒下种的!”
两个牵着带子在量的人,都穿着短装的, 并没有理睬她,只是在菜地走上走下的。
“先生们,你们是有耳朵的哪!”石青嫂子气得大叫起来, “咋个这样不听招呼?你们那样踏了, 还长得出来啥子。”
两个在量的人,只是望她一眼就算了,仿佛把她的号叫看成一件和他们毫没关系的事情一样。倒是一个站在斜坡边上的人,穿着长衫,悠悠然吸着香烟的,露出轻蔑的神色,叱责地说:
“你在吵个卵呀,这样叽叽喳喳的!”
“这是我的地呀,我不该吵么?!”
石青嫂子气得呼吸都迫促起来了,只是直着喉咙地嚷叫。
吸着香烟的人,冷笑起来:
“你的地,哼,你的地!”
两人在量的人,也插嘴嘲笑起来:
“你怕睡着没有醒啰!”
吸着香烟的人现出一脸见怪的神情,突又反问道:
“你的地?我问你,你是啥时候买的?”
石青嫂子这倒怔了一下,但她不是一个怎样愚蠢的女人,接着就答复道:
“咋个不是我的?这是人家学校送我的哪!”
吸着香烟的人眉毛一扬,轻蔑地说:
“送你!他学校怕想吃官司了!”
两个量地的人现在又来量茅屋的周遭了。两条狗先前在远远吠着的,现在便狞恶地跑拢来咬。石青嫂子见这三个人莫名其妙地跑来践踏菜地,又大模大样地气势凌人,心里气忿极了,就让狗去咬他们,一点也不加以制止。她只怀着痛恨的心情,去看地里那一片可恶的足印。有的地上,小白菜已经发出两片嫩叶了,给足一踏,便全然碎折,不能再生的了;她感到非常难过,就象自己养的孩子,拿给别人践踏了一样。她一面用手翻泥土,查看踏坏的种子,一面喃喃地切齿诅咒:
“短嫩颠的,挨炮子的,你们这样糟踏东西,你们得不到好死的!”
三个人走了以后,峡谷里又重新平静了。风在林间吹过,叶子微微作着声响。岭上有啄木鸟在波波波地敲着树子。石青嫂子依然回到茅屋门前,再来喂她小孩的奶,大的孩子不安地问:
“妈妈,他们是做啥子的?”
石青嫂子便责备地说:
“你问他们做啥子?他们都是些强盗拐子! ”
她觉得她这一天地里的损失是很大的, 萝卜白菜的种子,虽是所花不多,但长成以后却不晓得要少好多斤去了。这不象拿给人家偷窃一样的么?她心里默默地祷告着,惟愿老天保佑,不要再有这样的人跑来践踏她的菜地!
但天是和木石一样地无灵,隔不两天,量地人又来了,跟先前不同的,是只来两个着短衣的人,而且也不象前次那样走到菜地里去胡乱践踏,却是一直叱骂着狗,走到茅屋里来。石青嫂子惊恐地望一下,便黑着脸子,疑虑地问:
“你们又来做啥子?”
两个人气势汹汹地赶着狗打了一会,才忽然摸出一张纸片来,对着石青嫂子大声说道:
“你懂得么?我告诉你,你种地四亩有多,得出押金三十万元,你那样做啥子?押租会退给你的, 只要你不再种了。你要放明白一点,这是吴大老爷的地,并不是你的,他手上有纸,就是县长帮你的忙,你也赖不赢他的。”
石青嫂子听见人家手上有纸,晓得是有契约字据的,便也不敢再辩了,脸色异常地颓丧,一面却又鼓起勇气,忿忿地嚷道:
“你就把我的儿儿女女通通卖了, 也凑不到三十万元哪!”
拿纸单的人,听也不听地只是责备道:
“你在吵个球!这才是一笔押全哩!你每年还得出五斗米的租子!”
石青嫂子马上截断他的话,尖声喊了起来:
“这简直逼着牯牛下儿哪!你们睁眼看看,这鬼地方会出一颗半颗谷子么?要五斗米,不是要人家的命?”
“你向我们吼啥子?比嗓子大?我们只是来通知你!”拿纸单子的人突然发气起来, “你不肯出,你搬开好了,哪个拉住你?”
另一个始终拿木棍吓着狗的,也插嘴骂了起来:
“你们还是搬走的好,没有看过你们这里,人凶狗也恶的!”
把纸单子递在她的手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石青嫂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劲把纸单子撕得粉碎,朝两人走的方向丢去。半晌,才望下屋后的斜坡,恨恨地说:
“要我搬走,那容易!人家苦了十年,不说啥子,就是汗水也流了几十百桶去了嘛!你就拿棒棒来赶,我都不会搬的!”
这时候,她倒不怕静寂和孤独了,只担心会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常来打扰和吵闹。而她也下了个决心,无论别人怎样想方设法来赶她走,她都不会离开峡谷一步的。她觉得在峡谷里生活了将近十年,和山峰、树林、小河都弄得非常的熟识,尤其这片朝夕用光足板踏过的斜坡,四季长着青绿的菜蔬、红黄的瓜果,使她分外感到亲热,正如吃奶的孩子看见母亲的乳房一样。她一向觉得峡谷就是她一家人的。她在岭上寻柴,总是钩点枯干的树枝,很不忍向那活生生的树身砍进一刀,一则以为它们都是朝夕常见的邻居,不愿加以杀伤,再则也认为要它们长得大些,就更能够心上感到快乐。小河也很使她喜欢,她晓得没有小河的水,她这片斜坡上的农作物,是不容易活起来的。每年过年的三十晚上,她定要走到水边,点起香烛纸钱,诚心诚意表示她的感谢,她在峡谷外边的小镇上卖菜,人们惊异她的番茄大,豆角子长,她便会很愉快地说:
“我们那个地方,实在生得好,泥土肥不消说了,河水挑起来又很方便! ”
但她又怕别人羡慕,会也挤进谷来居住,便又皱起额头皮,作起艰难的神情,叹息地说:
“就是野草太容易长了,你只要三天不下地去,你看看,真有你收的!你顶好拿牛去吃光算了!别人在外头种地,费一分两分气力,我们就得费三分四分哩!讨厌得很,那全是一个要人下力的地方!”
现在却有人忽然要来赶她,你想她是多么地痛心,她觉得就是拼命也得把这片斜坡、这个峡谷好好守住。她想别人一定很久就眼红这个地方了,只以当家人在,不敢下手,现在晓得单是她一个人,而且又是女人,就特别跑来欺负她了。
“好吧!你默倒女人好欺么?”她恶毒地点一下头,自言自语起来, “我就要拿出我们女人的厉害来!”
她把锄头棍子镰刀以及斧头之类,全放在进门地方,只消有人敢来把她拉出茅屋,她就得抓起一样东西,首先给他们一下惩罚,使他们明白,她这样的女人,是万不能随便加以欺负的。她每天在地里工作,总要在伸起腰干休息的时候,直向峡谷左边靠河的小路上,仔细望它一会,看有没有人走来峡谷里生事,以便赶快跑回家去,预先准备一切,免得临时手忙足乱起来。有时也叫大的孩子带着婴孩在高点地方玩耍,同时留心有没有人影在谷口出现。
不久以后,一个老头子走来了,茅屋里当然显得很是紧张。石青嫂子捏根棍子,撑在门口,眼睛大大地睁着,直望着来人。顶小的孩子,因见妈妈的神情不同平日,脸色异常可怕,外面狗又咬得很凶,便不禁吓得哭了起来。
老头子一路叱骂着狗,满脸通红地走了进来,看见石青嫂子不替他赶狗,不招呼他,也不请坐,心里很是不快,便讥嘲似地骂道:
“你那样望着做啥子?我又不是作强盗的!”
石青嫂子看清他手里没有武器,只是捏一根短短的烟杆,光景不象是行凶的,便也就脸子松弛起来,但仍旧不安地问:
“你老人家是……”
“我是甲长!”老头子责备地说,仿佛怪她连这都不晓得一样, “我是为吴大老爷这块地来的,我晓得,他要是要多了一点,可是你得明白,你们种了十搭十年了,他就没有收过你一点租。要是换给别人,他就早来收了。他对你们真是客气的很,现在我替你说好话,要他少收一点。押金二十九万元,租呢,收新斗一石!……呵哟,这死狗! ”
他对着跑来的狗摇着短烟袋,惊慌地叫起来。石青嫂子这回也替他赶狗了,只是回头来,把老头子说的“收新斗一石”,只听清了“一石”两个字,便象拿给狗咬了似的叫了起来:
“呵呀!你老人家还说减了,这是减的啥子鬼哪!”
老头子很凶地看她一眼:
“你咋个不听清楚哪!我是说新斗一石。难怪人家说你们不讲道理!捞起半节话就跑!”
石青嫂子生气地抵塞道:
“就是新斗一石,我也出不起啦!他爸爸不拿给死鬼些拉走还好,你老人家看看嘛,这五张嘴巴,天天要东西塞进去,我一个人咋个拖的动嘛!”
“这没有法子!”老头子望望那些脏污褴褛的孩子,摇摇头,叹口气,“你种人家的地,你总得要出押金纳租子的!天地间总没有白占的道理!”
“求你老人家再跟他吴大老爷讲讲好不好?”石青嫂子乞怜地说, “请他吴大老爷发发慈悲,等孩子的爸爸回来的时候,再想法子。”
“要是他不回来呢?”老头子非难地说, “你们就永远不出了么?”
“呵呀,求你老人家,不要说这样可怕的话!”石青嫂子难过地叫了起来,“他不回来,我们娘儿母子咋个得了! ”
老头子偏开脸,望在一边,悄声责难地说:
“动刀枪的事情,哪个料得到!”随又觉得话说的太残酷了,又改口安慰地说, “也许天老爷保佑你们,他会回来的! ”
“但愿你老人家说的话应验!”石青嫂子感激地说,“也要天老爷睁开眼睛!”
老头子挥下短烟袋,不耐烦地说:
“不要多讲别的了!租子的事情,你听我的话,答允好了,他吴大老爷又不会马上要你的,年底再给不迟;就是押金这二十九万元,你得赶快想办法!”于是用眼睛朝屋子里搜索一通, “你现在就可以把猪呀鸡呀,拿去卖嘛!”
“你老人家看看哪,猪才这点点大,咋个好卖呢!”石青嫂子颓丧地说,“就是卖了,也凑不够吗!”
“你们一点也没剩么!”老头子故意作出讶异的样子,“不是学堂搬的时候还给你们一笔钱?”
“呵呀,你老人家咋个不替我们想想哪!”石青嫂子忿忿地说,“学堂一搬走,我们石青就闲在家里,东西又天天涨的吓死人,那点子钱,不消两个月,就用得水冲光了!要是还剩有,我这些娃娃些也不会瘦成这样子,褴成这样子了!”
老头子摇摇头,叹口气。
石青嫂子忽然眉头一扬,用手拉下老头子的袖子,恳求地说:
“你老人家这样去讲讲好不好?请他吴大老爷开恩,押金免掉,租子哩,我照地里出啥子我就缴啥子,有南瓜,我就送他南瓜,有红苕,我就送他红苕……”
老头子不禁失笑起来:
“你真想得好!他会要你这些东西?鱼呀肉呀,都吃不完的,还要你南瓜红苕做啥子?除非拿去喂猪!就是喂猪,他也不会要的,人家喂猪,全是糠拌饭!你想都不要想,我也不好意思去说的!”
石青嫂子痛苦地叹气:
“他简直要叫人家的鸡下金蛋哪!”
老头子感慨地说:
“他老人家也太想钱了,儿子在外头带兵,一年要寄多少回来,这点子押金就算了嘛!”
石青嫂子在痛苦的脸色上又露出鄙夷的神情,冷冷地说:
“他要能够这样想,那他就长命百岁了!”
老头子现出为难的样子,边走边叹气:
“这叫我咋个去回话嘛?简直捏红炭圆!”
石青嫂子赶在后面说:
“你老人家就这样告诉好了!你说,他们干竹竿榨不出油的!”
老头子头也不回,发气似地吼道:
“你自家去讲好了,鬼才理你们这些事情!”
石青嫂子知道老头子是吴大老爷叫来讲话的,明白对方不会完全使用武力来解决,就心里安静许多了,她决定以后不论什么人来讲话,都拿押金缴不起和地里出什么就缴什么来对付。而且要把自己的态度弄温和一些,客气一些。言语方面也尽量使用恳求和诉苦那类的字眼,务使来说话的人,能够回去说一番好话,而不致把事情弄得更坏。并要请来人在屋里坐,待承他一杯茶,揭起坛子盖盖给他看看,让他明白家里的粮食是怎样的缺少。又再引他到地里去瞧瞧,地下种的大蒜,总要个把月后才能冒芽。黄芽白、莲花白必须到冬天才能长好卷起。目前可以当成收成的,只有红苕。吴大老爷他要呢,她愿给他挑一担去;不要呢,是他吴大老爷不对,她的人情是作到的了。她想竭力把道理放在她这一面,无论县长主席来讲话,她都用不着怕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峡谷里全没有什么人到来。她的心也更加安静了。天天浇水的斜坡上,大蒜冒出青色的嫩苗,葱子则长得绿油油的,可以扯到街上去卖了。黄芽白和莲花白,都常常捉着虫的,一天比一天长得青绿。她想这些菜长好的时候,她一定要送些给吴大老爷吃,而且只要屋边上的橘子长红,广柑变黄,她也一定要送几篓上门去的。她觉得只要他吴大老爷肯发慈悲,不再叫人来讲租讲押金,那她这个人并不是没有良心的,她也能够讲人情,把好东西送去报答、酬谢人家的好意。她晓得他们富贵人家,南瓜红苕不吃,那橘子广柑和小菜,却是肯要的。他们不是常常叫人到镇上去买这些东西么?她还想过年的时候,约莫腊月二十四或是二十六,正当照例吃年饭的那些日子,她就给吴大老爷送两只肥母鸡去。并且在撒高梁喂鸡的当儿,她把那群半大的鸡一个个地仔细看过,全白色的送人不吉利,黑色的又怕皮肉不白净,于是她就选定黄色的有黑点的麻花母鸡,不管将来就是顶会下蛋,她也要捉去送吴大老爷的。
有一天半夜后,石青嫂子突然拿给狗的凶猛叫声弄醒,同时又听见什么东西在毕毕啪啪地爆响,睁开眼睛一看,满屋通明透亮,不住地冒进烟子来,她明白隔壁灶房起了火了,她光起足板爬起来,起初还想往河里挑水灌熄,继后看见火势很大,立刻就燃到正屋顶来,便赶忙把睡熟的孩子连同被盖衣裳,一个个地拖出。还把笼内的鸡放了,让它一个个扑扑地飞开。最后她的头发也着火了,她才没有再跑进去搬拿东西。火在茅屋上吼着、跳着、笑着,尽量发挥暴虐的能事,不到一顿饭功夫,就把屋子和屋里的一切,烧成平地了。连屋子侧边广柑橘子的树叶,都烧得焦黑。火光没有了的时候,一坪炭屑还在黑暗中发着红焰,冒着烟子。石青嫂子想着她这年年都在培修的屋子,想着慢慢买来的家俱,想着那条没有跑出的猪……便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把这半年来所受的冤屈和痛苦,都借声音发泄个一干二净。
哭够的时候,她叫孩子们在一棵桔子树下睡着,自己则对那发红焰冒烟子的火场呆呆地望着出神。她想灶房里烧晚饭的火,是洗碗的时候就熄尽了的,而且临睡之前,她还照往夜的例去扫过一番,把柴草放得远远的。怎么会起火的呢?她越想越觉得奇怪。无疑的准是有人来放的了。难道要赶我们,便来下这样的毒手么?她挨着孩子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天便亮了。看见火场上烧焦的猪、烧烂的泡菜坛子,一堆变成灰的粮食和变成木炭似的用具,不禁又哭了起来。锄头镰刀斧子烧坏了,挑水浇菜的水桶没有了,今后又拿什么来工作呢?房子没有了,还可以在树下睡睡,地不能挖,草不能割,菜不能浇水,这怎么得了?猪没有烧死的时候,猪卖了还可以拿钱去买水桶锄头,可是猪也烧死了。鸡呢,又都是小小的,一个生蛋的鸡婆,卖了也买不到什么。等菜长大了,再卖来买用具,又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起码也得两三月才成。而且眼前的饭食就成问题,挖在屋里的红苕,还没下窑,就全烧了,简直是损失了半年多的粮食。想起这些困难,就整个身子都在发颤起来。这比那次当家人拿给人家拉走还要痛苦。当家人拉去,她还可以挑起担子,把儿女养活起来,现在却是活不下去了!
于是她只好叫大的孩子守着昨晚抢出的被盖,自己则背着婴孩,到镇上去向人诉说她的苦难和悲哀,说得伤心的时候,泪珠便成串地滚在黄瘦的脸上。好些人都对她表示同情,有的给她钱,有的给她衣,有的又给米。同她熟识的老太婆,还帮她把东西送进峡谷里去。
走回斜坡的时候,石青嫂子又把起火的可疑原因,连同吴大老爷派人来威吓的情形,一一讲了出来。老太婆望望四周,带着害怕的神情,拉下石青嫂子的衣裳,悄声说道:
“你听我劝,你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吧!这里太背静了,又单是你一家人,人家把你一家人……唉唉,赶快走了算了!”
石青嫂子脸子立即发青起来,半晌才说出了话:
“离开这块地,叫我们娘儿母子咋个活嘛!”
“你该想想,性命更要紧呀!”老太婆责备起来, “他们那一家人,有钱有势,啥子歹毒事情做不出来!”
石青嫂子不禁又气忿又伤心地说:
“我这老命不要,我就同他拚了算了! ”老太婆连忙摆摆手,教训地说:
“这样不对呀!你去鸡蛋碰石头!你该想想,你有个一高二低,你这些娃娃咋个办嘛?”
老太婆想了一想,又用手拉下石青嫂子的衣裳:
“你不好回你家乡去么?你是那里土生土长的,总好想办法一点呵!”
石青嫂子不禁黯然地说:
“家乡没田没地,早就养活不起我们了,不然的话,哪个还想赖在这个地方!”
“你不是还有亲戚本家么?”
“十多年了,你晓得他们还在不在?就在,你这样叫化子似的回去,他们才爱理你哩!”
“他们总不会欺负你,整你害你��!”
“请问你老人家,我们又咋个活嘛,就说我忍心丢得下孩子,个人跑去帮工,也养活不了他们五张嘴巴呵!”
老太婆只好叹气几声走了。
“无论如何,我也不肯离开这块地的!”石青嫂子在老太婆走后便毅然作出决定,一面又望下那片现出嫩绿的斜坡,心里自然而然感到一种亲切的慰藉, “等不好久,它就能救活我们一家人了。”随又起着可怕的想头, “要是人家硬要来害我们呢?……好,就是死在这块地上也甘心的……这些年来,它给了我们多少的恩惠呵!……愿这恩人永远收下我们一家人吧!”她感到安慰,但也觉得伤心。
石青嫂子每天拿破烂的半截坛子,往小河边瓦水,再双手端到地里灌菜。夜间则和孩子睡在桔子树下。但鸡没地方关着,便拿给野猫子黄鼠狼一个个地拖去吃了。只剩下两条狗,留在身边。房子修不起来,孩子露天睡觉,便个个着凉伤风,咳嗽起来,最小的一个还在发烧发热,奶也不吃了。她心里又极忧愁,又很难过,不晓得这个日子怎样过得下去。盼望菩萨保佑,她种的菜,忽然一夜长大起来,第二天她就可以拿到镇上去卖,有一大笔钱换到手上。于是买斧头,买锯子,买镰刀,自己动手砍竹子,割茅草,先搭一座茅草篷子……
有一夜,又突然拿给狗的凶猛叫声惊醒,石青嫂子便赶忙翻爬起来,抓起身边放的石头,准备有人打来,她就给他一个回击。一直等着都没有人到来,狗只是朝斜坡上叫着。她想,也许有人偷菜吧?但菜还小呢,值不得偷的。莫非岭上有什么野兽下来了吧?想到这里,连到斜坡上去看的打算,都取消了!她只有紧紧地捏着石头,鼓起勇气,守护着五个睡熟的孩子。
狗渐渐地没有咬了,峡谷里又复显出夜深时候的静寂。高空一片漆黑,闪着无数惨白的凄清的星子。石青嫂子有些睡不着了,她仍怕暗中会有野兽袭来,衔去她的孩子。她不禁胆怯起来,想起要是有石青睡在身边,那就多么好哪。他不晓得被拉到啥地方去了,如果晓得,就是天远地远,她都愿意带着孩子去找,不想蹲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起来,石青嫂子便跑到斜坡上去看,想从菜地里的足迹查出是人还是兽来。但未走到,便看见那些菜全给人扯起拉断,乱抛在地上了。她心里难过极了,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拿给别人杀了一样。靠菜地来救活一家人的希望,到这时便全然幻灭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一定是吴大老爷派人来干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咒骂,直朝吴大老爷住的地方冲去。
但一到峡谷口子,通到山那边的窄路上,一边靠着岩石,一边临着小河的地方,不知几时已经安上一道栅栏门了。门是关着的,没法打开;用手摇摇,紧紧的,不能动弹丝毫。要翻过去呢,又太高了,不能爬上。她便抓着石头捶打栅栏,不久便有个汉子跑来,恶狠狠地问:
“你干啥子的? !兴这样打门!”
石青嫂子歇手不打门了,却生气地说:
“快开开,我要去看吴大老爷!”
汉子在栅栏那边双手插在腰上,偏着头反问:
“你看他做啥子?”
石青嫂子见他们不开,反而作出非常傲慢的样子,便冒火地骂起来:
“这还要问么?他做的好事,扯我的菜,烧我的房子,我要去同他拼命!”接着又拿石头捶起门来,大声地嚷,“开哪,开哪!”
“你发他妈的球疯了!”汉子雷也似地吼了起来, “你再捶,我就开枪哪!”当真他就把挂在腰上的手枪,取了下来,一面又大声地问,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亲眼看见,扯你的菜,烧你的房子?”
石青嫂子见他拿着枪便吓着不敢捶了,但见他又并未放了过来,就又大着胆子驳斥他说的话:
“这周围团转,不是他是哪个呢?就只有他才这样毒,这样黑心哪!”
“你在这里少骂点哈!”汉子放低了声音,样子狞恶地说, “他听见了,不叫你坐牢的!”
“砍头都不怕,还怕坐牢!”石青嫂子又拿石头捶起栅栏来, “你不开开,我就给你打烂哪!”
汉子便立刻拿枪指着她的胸口,气虎虎地吼起来:
“看我不打死你,你再捶嘛! ”
石青嫂子率性挺起胸口,忿怒地嚷起来:
“你打,你打,我就让你打!”
汉子反而收着了枪,讥嘲地骂:
“打你,倒把老子的枪打脏了! ”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青嫂子就一面打栅栏,一面乱骂起来:
“你这狗,你这婊子养的,你为啥不开门!……”
骂了好久,手也打痛了,栅栏门还是紧紧地立在那里。石青嫂子累极了,便只好坐在那里喘气。
石青嫂子休息了半天,觉得对于栅栏门简直无法可想,同时又想起那汉子说的话,你没有亲眼看见,你怎好同他吵得,怕就是吵到官那里,也断不出一个所以然的。刚才原是一时的气忿,只想跑去同他拚命,现在既无法实行,而神智又完全清醒了。再则,又想起一群孩子可怜,无论如何不能抛掉他们,得想方设法,把他们养起,一种作母亲的热情和爱恋,又完全盘踞在她的身上了。于是,她只得慢慢地走回家去。
斜坡上的菜,一给人扯光踏坏,火烧过后的地方,就更加显得荒凉了。在这里既无房子躲避风雨,地上又没出产给她生活上的希望,而那恶人暗中还不晓得更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唯一的法子,就只有离开这个地方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不知道,单觉得离开好些,离开这里孩子们或许不至于饿死。
石青嫂子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看看那些橘子树枇杷树以及河边上的桃子树李子树,心里又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
“我得把这些果木树全砍去才好,免得他龟儿子白白来吃!”
但想起斧头锯子都烧坏了,没法去砍,只能毒毒地诅咒一句:
“惟愿他吃了,屙痢打摆子!”
最后又带起孩子到家娘墓上去告别,她忍不住冒出眼泪地说:
“妈,没法子守住你,我只有带起你的孙儿孙女,出去讨口了,你阴中有灵有应,千万路上保佑他们无病无痛的!”
她背上背着被盖卷,怀中抱着婴儿。大的女孩和第二的女孩,用树枝抬起一个煮饭的锅。第三和第四两个男孩,却没拿什么。他们一家大小顺着小河边,直朝镇上走去。后面则跟着两条狗。镇上的好心人,已经赒济过他们一次了,这次也就不能再给出一些什么,最多就只能给孩子们一些吃食东西。他们一家人在汽车站旁边的空地上,勉强露天住了一夜,知道不能再求得什么了,第二天便决定向城市走去。他们沿着公路走,绕到山半腰上的公路时,便又看见峡谷里他们住过的地方了。
峡谷里蒙着轻微的白雾。金灿灿的早上阳光,照着岭上的松林。小河边的果木树和那片垦过的黑土,还阴沉沉的,留有夜来的阴影。孩子们首先看见了,便欢叫起来:
“妈妈,我们的家呀,你看,在那里!”
妈妈只瞟了一眼,不敢多看,怕流出眼泪,便低头走她的。
但孩子们却都问了起来:
“妈妈,我们啥时候回去哪?”
妈妈忍着眼泪,哄他们说:
“等桔子柑红的时候,我们就回来!”
孩子们都感到满意了,走了一会,他们又问:
“妈妈,我们到哪里去呢?”
妈妈怔了一下,半晌才想出哄他们的话来:
“我们去找爸爸!”
孩子们更加快乐了,连声发笑地喊着爸爸,但作妈妈的却忍不住了,眼泪双双地滴落下来。
她走了一会儿,眼泪流够了,心里清爽些了,还听见孩子们一路满有生气的笑声,便又鼓起勇气,咬定牙巴地想:
“不论啥子艰难困苦,我都要养大他们的!”
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五日,上海大场乡下。
【赏析】
笔酣墨饱真切感人——谈艾芜的《石青嫂子》
《石青嫂子》是艾芜同志写于1947年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反映了当时国民党统治区人民的悲惨遭遇,揭露与鞭笞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它以抗战胜利后的四川某一偏僻山区为具体环境,集中地描写了石青嫂子在地主豪绅的残酷迫害和野蛮掠夺下被推上绝境的悲惨景象,并通过有个性特征的声情动态的摹绘,表现了石青嫂子的不屈与反抗。
作者善于紧紧围绕中心事件来展开对抗性矛盾的正面冲突,揭示石青嫂子的悲剧产生的社会原因。小说在情节结构上围绕吴大老爷强占石青嫂子一家的四亩坡地这一事件进行了安排。抗战期间,石青嫂子和她的丈夫,暂时靠着官家学校的庇护,耗尽血汗开垦出一片荒地。劳苦换来了米粮,辛勤获得了温饱,加上没有外界的干扰,日子过得还算安宁,对此,石青嫂子全家多少有些“满足”。然而,这最低限度的“满足”是不能持续多久的。抗战胜利了,随着官家学校的搬走,石青嫂子原来那“静静地住着”的天真想法,只不过是一场幻梦,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灾难:石青被抓走了,石青嫂子再不能凭着“勤劳和希望”象往日一样使家庭充满生气。她的四亩坡地变成了吴大老爷掠夺的对象,生活中的恶风浊浪无情地吹打在这一个孤单女人的头上。恶霸地主心狠手辣,为了达到侵吞石青嫂子一家用一滴血、一滴汗浇灌起来的劳动果实的目的,先以重租威逼,继而放火烧屋,接着又毁掉菜苗。任凭石青嫂子怎样地以死相拼也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忍痛携儿带女,离家出走。生活本身在鞭策着石青嫂子从不停息地苦斗。她并不清楚造成她全家不幸的社会原因,只觉得当家人不在了,别人因她是女人, “就特别跑来欺负她了”。然而,作者却在小说中明白地揭示造成石青嫂子悲剧的根源。无论是写石青嫂子哀情绵绵地向天公呼告,求菩萨保佑她全家平平安安,也无论是写石青嫂子于坎坷不平的经历中迸发出反抗的烈焰,在微茫的希望中咬紧牙关去找活路,都说明着她无法挣脱整个黑暗社会所笼罩的罗网。小说没有以冗长的叙述来直接介绍时代背景,也没有以抽象的议论来指出现实中存在的复杂的阶级关系,而是在所展开的对抗性矛盾的正面冲突的描写中,从吴大老爷有恃无恐地残害劳动人民这一个侧面,让读者看到了社会制度的罪恶,看到了石青嫂子必然会出现的悲剧结局。我们可以透过石青嫂子的丈夫被抓走去“动刀枪”的惨痛事实,分明见到国民党反动派进行反共反人民的内战而到处征兵的情景。我们也可以在吴大老爷横行无忌的背后,清楚地了解到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卵翼下,农村封建势力的猖獗。吴大老爷凭着“他手上有纸”,即有“契约字据”,就能够逼迫石青嫂子缴纳租子押金,进而强占坡地。凭着他的“儿子在外头带兵”,也就是在国民党反动派军队里发迹,就能够耀武扬威,独霸乡里,致使石青嫂子走向了生活的悬崖。石青嫂子不甘心受压,一次次据理相争,一回回顶撞力斥,但是这无异于以卵击石。爪牙们丈量菜地时的凶厉,狗腿子催索租金时的蛮横,甲长传话临走时的发火,护院家丁持枪恫吓时的吼叫,无一不显示出吴大老爷权势的强大,石青嫂子没有跟他评理的地方。如他的帮凶所说: “就是县长帮你的忙,你也赖不赢他的。”由此可见,制造石青嫂子悲剧的固然是吴大老爷,而从本质上看却是为吴大老爷实行阶级压迫的社会制度。这样,小说就扩大了抨击的范围,开掘了主题的思想意义。
作者擅长以形写神来直接显示人物的心理变化,披露石青嫂子反抗性格由形成到发展的过程。石青嫂子“勤快”、“能干”,她觉得“无限的繁忙和劳碌”是一种快活。她有着强烈的生活愿望,为了帮助丈夫养活一家人,她日复一日地披星戴月,在斜坡地上忙着,象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甚至怀孕了, “还肚子挺挺的”到菜地里去干活。此外,她还要喂猪、养鸡、整修茅屋、抚育孩子、栽种果树,直到挑菜到“五里以外的镇上去卖”。她从家庭景况转好后所感受到的快慰里,获得了欢情喜兴,不禁想道: “永远受不到保甲长的麻烦”该多好啊!小说腾出一定的篇幅对石青嫂子的勤劳作了细实的描写,这不只是为了赞颂她的这种美德,而更重要的是为了说明她有求生存、谋安宁的遐思远想,而一旦她习惯了的生活旋律被强力打乱,她就会为维护生存的权利起来反抗,为保住安宁的日子进行斗争。石青嫂子在接踵而来的打击中磨锐了自己的棱角,尽管她竭力支撑着全家,犹如独篙行孤舟,飘浮在湍急的漩涡上,免不了有颠覆的危险,但是她却坚韧、顽强,表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反抗性格。她的反抗性格,是随着希望之路的条条断绝而逐步发展的,也是随着对吴大老爷凶恶狠毒的认识的加深而相继增强的。作者由形及神,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丈夫被抓走了,石青嫂子感到“当家人没有了”的寂寞与孤独,不过她并不因愁绪万端而表现得消沉,更不因生活艰难而丧失了信心,她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坡地上,并幻想着孩子们的父亲有朝一日能够“好好地走了回来”。这表明她吃得起苦累,受得住磨难。当然,她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异态, “早上到镇上卖菜,很容易为点小小的事情就同人家吵架”,这里暗示着她的烦躁不安,夹杂着她对社会的不满。吴大老爷将魔爪伸进了僻静的山村,从此石青嫂子就在悲愤中挣扎反抗。起初,她见量地的陌生人践踏菜地,气得大叫,让狗去咬他们,诅咒他们“得不到好死”。这是她反抗性的初露锋芒,不过,还只是心疼自己苦心经营的菜地蒙受了不小的损失,切齿痛恨这些“强盗拐子”留下了“一片可恶的脚印”,并不懂得受此迫害的根子通在哪里,故而在心里默默地向苍天祷告“不要再有这样的人跑来践踏她的菜地”。当狗腿子奉吴大老爷之命要她缴纳租子和押金时,她叫嚷着坚决拒绝;一听说叫她“搬走”,她怒从心起,一把撕碎了那张契约字据,大喊: “你就拿棒来赶,我都不会搬的!”此后,她把锄头、棍子、镰刀、斧头放在门口,准备谁窜进来就“给他们一下惩罚”。这是她反抗性的再露锋芒,她开始明白了有人“眼红”斜坡地,要将自己置于可怕的境地,因此,她要“拿出我们的女人的厉害来”, “拼命也得把这片斜坡、这个峡谷好好守住”。这时,她仍然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一切,是无法顶住磐石般的强权的,然而她内心的这些活动,却明显地让读者看到了她周身流动着的反抗的血液。作者正是按照文学创作描写人物个性的规律,将石青嫂子的反抗性作了恰如其分的强调,从而为后面写她反抗性的进一步发展打下了令人信服的基础。接着,作品描写了这样一个情节: 甲长来找石青嫂子,主要是来催缴租子和押金的,看来这个老头子“不象是行凶的”,表面上还讲了几句貌似公道的话。石青嫂子幻想着今后只要对来人把自己的态度“弄温和一些,客气一些”,多作一些“恳求和诉苦”,并请坐倒茶,以礼相待,就可以使他在吴大老爷面前帮她“说一番好话”,甚至她还幻想把土产桔子、广柑等等和经过认真挑选的两只肥母鸡,送给吴大老爷,就可以使吴大老爷“不再叫人来讲租讲押金”。她认为以人情来打动对方,占住道理,或许会扭转局面,护住一家生存的希望。因此,她破例地为甲长赶狗,甲长走后,“心里安静多了”,紧张的心情得到暂时的缓解。应该说,石青嫂子的思想性格中存在着缺乏觉悟的弱点,但作者没有回避这方面的描写,因为石青嫂子的这个弱点并没有妨碍作品对她反抗性格的刻划,相反地,却更为真实地塑造了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她心地善良,以至于产生幻想,殊不知吴大老爷是不会跟她讲道理的,而只会伤天害理,也不会跟她讲人情的,而只会情同木石,所以当幻想破灭时她的反抗性就会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这是符合石青嫂子的思想性格逻辑的。一天半夜,狗叫声,将她从梦中惊醒,一看原来是房子烧起来了,不一会儿化作一堆冒烟的焦土,石青嫂子“忍不住失声痛哭”,痛苦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心里想:“当家人拉去,她还可以挑起担子,把儿女养活起来,现在却是活不下去了!”她家里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两条狗,留在身边”。全家人宿露餐风,最小的孩子着凉了,病得“奶也不吃了”。在这时,她仍然没有离开给了她一家“多少的恩惠”的土地,望着“那片现出嫩绿的斜坡”,不禁又燃起了重整家园的希望。谁知令人恐怖的狗叫声又给她送来了可怕的情报:菜苗全给人拉断扯光。 “靠菜地来救活一家人的希望”全然落空了。她断定:烧房子、毁菜地,都是“吴大老爷派人来干的”,她终于认识了吴大老爷是她的死对头,于是将满腔的仇恨化作反抗的行动, “一路咒骂,直朝吴大老爷住的地方冲去”。这是她反抗性的大露锋茫。她把需要发泄的仇恨全集中到跟吴大老爷拼命上。她痛骂得舌敝唇焦,大嚷得精疲力尽,敢于把自己的胸口对着一个护院家丁的枪口,任何的威吓在她面前统统失去了作用。但是,独力推不倒厚墙,她个人的反抗力量终究是很微小的,最后还是被迫放弃了土地而离乡背井,流落他方。小说把石青嫂子的反抗性格贯串于情节的始末,给人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段,来加强抒情性的气氛。这篇小说文笔清新细腻,感情浓郁沉厚,有着扣人心弦的艺术感染力量。作品中的景物描写,有时用来反衬人物内心的极度悲伤:写早晨“晴美的阳光”和耀眼的露珠,是为了跟石青嫂子心头的阴暗作对比,突出她在丈夫被抓走后心情的沉闷与痛苦。有时用来烘托人物内心的孤独凄凉: “满山秃露的乱石,在阳光下面更加显得苍老丑陋,仿佛一些生癞疤的秃头似的”,这荒僻得没有一点生气的山村画图,正是石青嫂子冷寂无依的生活环境的写照。有时用来表现人物内心的精神寄托: “壁立的岩石,静静流着的小河,风过处便窃窃私语的树林”,石青嫂子将它们“作为自己亲密的邻居”,这种非同寻常的感受,包含着辛酸的滋味。所有这些景物描写,都能与感情交融在一起。作者以同情的心情,将景物作为媒介来表达石青嫂子的内在感情。这就是说,景是情的外衣,情是景的内核,移情于景,借景传情,便成了刻划石青嫂子心理状态的有力手段。石青嫂子有着“一种做母亲的热情和爱恋”,小说对这方面的描写尤为动人,石青嫂子在丈夫被抓走以后,悲痛欲绝,曾想投河和上吊自尽,但“五个孩子的影子,掩映在眼前,各样嫩小幼稚的声音,使她一时忍不下心来”,打消了死的念头,就萌发了活的希望,唯愿能靠着自己“把汗珠滴进泥土里面”捱日。但辛勤的劳动并不能改变她不幸的命运。在一连串的打击迫害面前,她忘记不了的还是她的孩子,孩子是她坚强地要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吴大老爷催逼租子和押金,她以“这五张嘴巴,天天要东西塞进去”作为理由硬顶软施。深夜听见狗的凶猛叫声,她“紧紧地捏着石头,鼓起勇气,守护着五个睡熟的孩子”。到吴大老爷家拼命,她“想起一群孩子可怜,无论如何不能抛掉他们,得想方设法,把他们养起”。离家到他乡讨乞,她想的仍是“不论啥子艰难困苦, 我都要养大他们的”。一颗充满了母爱的心灵,在深悲大恨中被划上了一道道阶级压迫的伤痕,她为了孩子甘愿含辛茹苦,她为了复仇要将孩子“盘大”,这是一个多么温柔而又多么刚毅的母亲啊!小说在进行这些描写的时候,往往伴之以抒情气氛的渲染,那漆黑的高空,惨白的星星,阴沉的夜影,轻微的白雾等等,无不增添了悲凉的气氛,令人齿寒心颤,情牵不已。
《石青嫂子》这篇小说写得笔酣墨饱,真切感人,是我们了解历史,认识旧社会的教材。时隔三十多年,它依然富有艺术生命力,这决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