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等等哪,看一看这些孩子!”
午后,在黄河之侧的一个大城市里面,顺着铺雪的墙边,拖着酱满泥浆的声音在这样地叫我,回头去看却原是一个不满十二三岁的穷孩子,他一面望着我现出恳求的眼色,一面伸手指着路侧的一条小巷。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谈话的声音,和表情的风度,却和大人差不多呢?正在打量他那粗笨庄重的小面孔时,一个衰老的中年人推着独轮车便在巷口现了出来,车上放了两个大大的竹筐,筐沿边上浮着三个小孩子的头,睁着亮亮的饥饿的眼睛,活像巢里的乳燕在等候母燕衔食归来那么似的。
“看看孩子哪!”
衰老的中年人也对我乞怜地叫着,同时赶快把车子推到我的面前,他取脱车绊,伸起腰杆,刚要再说什么时,忽然咳嗽起来,又连忙微微地弯下腰去。刚才叫我等一等的那个大孩子呢,就做出十分懂事的样子撩起自己烂了边缘的短衣,替竹筐里的一个小头,擦摸去正要流到嘴边的两股鼻涕。
我这时才看清楚了,他们原是一家漂泊者,竹筐里三个孩子之外,还装有破棉被土锅和破碗碟一类的东西。
我自己曾经在陌生的都市里流浪过来,懂得一个铜板对于饥饿的人会有着怎样的效用,因此,即使有人从旁叱为浅薄的人道主义者,也暂时管不得那么多了。
“先生,俺不是要钱,俺是要请你看一看孩子。”
那汉子拒绝了我递给他的一个二十文的铜板,咳嗽了两声,举起肮脏的袖头,拭一拭溅在嘴边的唾液后,便这么说着。一面伸出两根手指,去把筐里的一个小孩的下巴,抬了起来,意思便是让我仔细地观看。
我想既不要钱,还要什么呢?那末,也许是小孩中途病了,求我这个陌生人暂时想点办法吧。
孩子的脏脸冻红了,嘴唇皮却变成乌的,看见父亲的指头伸到下巴边上,就茫然地张开了求食的嘴巴。
“唔,……他是饿了哪!”
我见小孩并没有什么病,便这样地说着,一面推测大概他们是要多点钱吧。
“可不是? 先生!”
中年人这样回答着,同时掉转头,前前后后很迅速地瞟了一眼,才又抚摸着另一个女孩子的头,称赞似的说道:“先生,你不晓得,她挺好,挺乖! ……刚九岁哩……再三两年就……”
说着咳嗽起来,随即抬起头又朝前朝后望了一眼,仿佛怕人来碰见似的。
小女孩的脸倒还圆滚滚的,小眼睛,厚的单眼皮,并不显得怎样丑。
“要不是大水一踏刮子冲去俺的庄稼,压根儿俺就不会这样……这样……”
我看他脸上现出怪难为情的神色还夹着几分惨伤,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光景。
他正伸起颈项,竭力咳嗽两下,打扫打扫他的喉管,吐出他要说的话时,忽然站在旁边的孩子,大声地叫道:
“爸爸,来了! 来了!”
中年人就立刻去握着他的车把,惊惶地说道:
“先生,他们问,请你说,俺……俺是要钱的哪!”
我看路的那一端,雪铺的地上,现出四个黑制服的巡警,背着枪,袖着手,正慢慢地走来。
太阳光晴朗朗的。一白无际的屋顶,罩在深蓝无云的天空下面,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市声。
【赏析】
深谙创作之道的作家,十分看重结尾的艺术。姜夔说:“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 (《白石诗说》)。谢榛把高明的结尾所产生的审美效果形容为,“当如撞钟,清音有余”(《四溟诗话》)。微型小说,作为“小说中的警句”在反映生活时因篇幅的限制而遇到不少困难。因而,高明的作家更强调艺术构思,更讲究结尾的技巧。《北国的速写》在结尾的处理上可谓奇峰突起,新境别开,取得了较好的艺术效果。
小说起笔不凡,以一声“拖着酱满泥浆的声音”的呼喊,推出了一幅由远而近的北国速写图: 十二岁的穷孩子,一条小巷,中年人推着载有竹筐的独轮车,筐沿边上浮着三个小孩子的头,睁着亮亮的饥饿的眼睛,穿着烂了边缘的短衣的大孩子替竹筐里的“小头”擦鼻涕。一种沉重的氛围和压抑的情调迎面扑来。在这幅速写里,主人公“我”误以为中年人是穷困潦倒、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乞讨者,并准备略加施舍。谁知,那汉子拒绝了施舍的铜板,小说情节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形成了小说的悬念,也荡起了小说的波澜,并由此推出了一个特写镜头: 那小孩“求食的嘴巴”,那汉子对孩子的称赞,那汉子的欲言又止的夹着几分惨伤的“难为情的神色”,都令人酸楚揪心。到这里,“我”终于发现路遇人不是乞讨者,而是在惨遭水灾的困境中不得不出卖亲身骨肉的绝望者。小说告诉我们: 汉子不卖掉小孩,小孩就将活活饿死。
至此,小说已水到渠成,下文该顺理成章地交待结局了。然而,作者却不说“卖买”情况,陡转笔锋,由近到远地推出另一组镜头: 小孩呼喊,汉子惊惶,路那一端,雪铺的地上,警察背着枪,袖着手,慢慢走来。出卖亲身骨肉的交易没了下文,真是出人意表,“如截奔马”,读者不免感到纳闷。但是纳闷之余,却又恍然而悟,这不是结尾的结尾正给读者留下了长长的空白,让读者去想象,去创造,去补充。这结尾处的“天外一笔”,正隐喻导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既有水灾之因,也有人祸之源。可见,本文结尾不但有“神龙掉尾”之妙,还更加深化了主题,展示了国民党统治下的旧中国黎明之前浓重的黑暗,真可谓“如撞洪钟,”余音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