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短篇小说集《上元灯》、《梅雨之夕》,学术论著《水经注碑录》等。
去年,《随笔》第四期发表了我的一段随笔:《匹夫无责论》。这篇随笔,使我获得不少读者的好评。大家都欣赏我讲得爽快,尖锐,“发人之所未发,言人之所不敢言”。(一位读者来信)但是,也有几位读者,虽然很欣赏我的论点,而且自己也同意我的论点,不过,心中还有疙瘩。一位老朋友来信说:“诚如老兄所言,难道我们这十亿匹夫,对国家兴亡真是毫无关系吗?”
这一句责问是很严肃的。根据我小范围的“民意测验”,有不少人具有同样的疑问。因此,我不能不再写一篇《匹夫有责论》来作辩解和补充。
问题的焦点在顾炎武所说的“天下兴亡”。这“天下”二字,在古文的习惯用法中,意义常常是不固定的。可以指全世界,可以指全国,可以指一个朝代,也可以指许多朝代。古人没有我们今天那样的国家意识,他们往往把一个朝代、一个政权,称为“天下”。顾炎武忧心忡忡地大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是为明朝政权的危机而发急的。朱元璋赢得了蒙古人的政权,顾炎武就说是“天下”兴了。朱由检在煤山上自尽,李自成入京,他就说“天下”亡了。
因此,我在《匹夫无责论》中所举的兴亡例子,都是一个朝代的兴亡。这一类的兴亡,我们匹夫当然无责。我相信我的话没有错,读者们也都同意。
“天下”这个语词,我们现在不用了,即使做古文,也不敢用了。目前,这个语词的意义是“国际”、“世界”、“寰球”等等。将来有了“星际关系”,这个语词就该报废了。
在我们中国这一块东亚大陆上,有过许多朝代,有互相更换的,有同时并存的0汉、唐、宋、元、明、清,都是中国;战国七雄、三国、十六国、南北朝、五代十国,尽管各自拥有“国”的名称,但在匹夫们和历史学家的观念里,都属于一个中国。
我们有许多民族。虽然从华夏到汉,曾经庞然独大,但一切蛮、夷、戎、狄,尽管各自有他们自己的政治、经济、社会结构,甚至建立国号,但他们都属于一个中华民族。“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民族有消长,朝代有兴亡,而中国始终存在。
中国匹夫们对国家负责。在多少风狂雨骤,山崩地裂的天灾人祸之后,始终保持这个国家,没有自亡,也没有被亡。
中国的伟大,归根结底应归功于中国的“匹夫”,而圣君贤臣,官僚政客不与焉!
1990年1月5日
外一篇:匹夫无责论
顾炎武是一个明朝的亡国遗民。明朝之亡国,没有人要顾炎武负责。可是他却心血来潮,说了一句替昏君、暴君脱罪的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四百年来,有不少“匹夫”,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俨然把“天下兴亡”的责任放在自己肩膀上,人人自以为“天下兴亡”的负责人。
我,也是一名“匹夫”,却实在想不通。
看看历史,天下兴,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功劳,也说不上责任。天下亡,是桀纣、陈后、隋炀、宋徽的责任,自负盈亏,都和“匹夫”无关。
匹夫既不能兴国,也不会亡国。天下兴亡,对匹夫来说,只是换一个奴隶主罢了。
然而竟有许多匹夫,吵吵嚷嚷,要干预天下兴亡,自以为天下兴亡,少不了他们。结果是天下既不兴,也不亡,而匹夫们却死的死,逃的逃了。因而我曾赋诗一首,曰:
天坍自有长人顶,玉碎宁劳瓦块伤。
冬去春来成岁序,匹夫何与国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