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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人行

发布时间:2022-11-14 14:3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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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但下车之后,三个人才在站台上见到。

驻京办事处派车把他们接到了勺园宾馆。程先生还没有到呢。如前所述,应物兄和葛道宏、费鸣之所以提前来,是为了先见一下栾庭玉副省长。这里离栾庭玉培训的中校很近,见栾庭玉比较方便。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方便见到程先生。程先生在京期间,将住在北大的博雅国际酒店。他们本来也想住在博雅的,但博雅的前台说,已经客满了。

这天中午,栾庭玉请他们吃饭。那地方靠近颐和园,在青龙桥附近,院子里非常幽静。窗外是松林,室是竹林。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竹林设置了粗大的竹管,将水到高处,再倾泻而下,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他们先进了一个茶室。费鸣陪着葛道宏喝茶的时候,应物兄出来烟。院子里有个小湖,湖水深幽,但岸边背处还有薄冰。有一个女人在院子里走,在湖边走。那是个妇。她的手搭在自己微凸的小腹上。她很娴静,像映于湖面的云朵。

他看到院子里还有几条狗。有一条高大却瘦的狗,它在湖边的鹅石地上跑来跑去,姿势优雅,有如踩着舞步。有时它会用纤长的后直立起来,而把前爪搭在一只藤椅上,扭回头,朝这边张望。它的脑门上全是皱纹。他觉得,它是年轻身体与衰老大脑的混合物。这印象当然是不对的,但很顽固,无法消除。还有几条小狗,胖嘟嘟的,颜棕黄,就像皮手套翻了过来,它们哼唧起来就像鸟叫。有两只小狗站了起来,互相扔着一只毽子,就像在打排球。不过那只毽子很快就被它们扔到了湖里。还有一只体形较大的狗,他认不出那是什么狗。它在近处散步。但它走着走着,就靠着一张木桌开始蹭痒痒,桌子上的笔筒、茶具、咖啡壶顿时摇晃起来。或许是经过了严格训练,它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好:笔筒虽然摇摇欲坠,但终究没有倒下。于是那条狗得意地走开了,一时慢速,一时快速,惊飞了几只蝴蝶。哦,不是蝴蝶,而是蜻蜓,它们的翅膀有如碎银闪烁。

“应物兄先生。”有人叫他。

竟然是金彧?她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叠成方块的白巾,正冒着热气。

“金彧姑,你在这?”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还在北京进修嘛。”

没错,你是说过在北京进修。可我说的“这”可不是指北京,而是此时此地。这倒是有趣。上次见到她是因为狗,这次他们身边还是一狗:高大却瘦的狗、扔毽子的狗、像人那样蹭痒痒的狗。

“真巧啊。”

“谢谢您。谢谢命运!”她说。

“命运”这个词用到这里,有点重了吧?不就是再次相逢吗?他就说:“我们有缘啊。”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意识不到,她的话其实一点也不重。从上次因为木瓜和哈登而相遇,到这次相逢,这期间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多故事。她说的“谢谢您”,其实没有说错:上次闹出那个事件之后,铁梳子表面上责怪了她,实际上却开始重用她了,因为铁梳子看出了她的忠诚以及灵活。后来,当邓林找到铁梳子,说栾庭玉家的保姆出了事,能不能临时从这里借一个保姆的时候,铁梳子就把她推荐了过去,她由此走进了栾庭玉的生活。这些事情,应物兄当然并不知道,他要在今天的饭局开始之后,才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来。

他说:“你是说,我们有缘分吧?确实够巧的,确实是缘分。”

她拿起盘子里的一只金属夹子,夹巾递给他。这么快,它就从热气腾腾变得冷飕飕的。“我们确实有缘。”她笑着说。她的笑依然迷人。“不过,待会吃饭的时候,我们可并不认识。吃饭的时候,我们才有缘见到。”

餐桌上,她坐在栾庭玉身边。栾庭玉介绍她说,是亲戚,在北京大学读书。她纠正了一下:“是北京医科大学。”栾庭玉说:“医科大并入北大了嘛。”栾庭玉向她介绍了葛道宏,称葛道宏是教育家、历史学家。她还没有吭声,葛道宏就说:“就叫我葛叔叔吧。”她就叫了一声叔叔。

他觉得,葛道宏其实也有单纯可之处。

接下来要介绍费鸣了。费鸣比他还先认识她。因为那天抱着木瓜去看病的就是费鸣嘛。但费鸣此时却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栾庭玉说:“这是费鸣博士,以前是葛校长的人,现在是跟着应物兄教授。”栾庭玉的口头禅是“并且来说”,它经常没有实际意义,但这次好像用对了,“当然,并且来说,还是葛校长的人。”

她说:“费博士好。”

费鸣站起来,拱着手,说:“很高兴认识。”

栾庭玉最后介绍了他,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应物兄教授,国数得着的儒学家。“知道我为什么没说他是最有名的儒学家吗?因为我们是同学,用不着跟他客气。”栾庭玉对金彧说,“你不是喜欢翻看古籍吗?不懂的,就问应物兄教授。”

他发现,费鸣在盯着他看。我要是装作第一次见到她,费鸣不免会对我有些看法。他就对栾庭玉说:“我们已经认识了,刚才还在院子里聊了一会。”

她说:“我早就拜读过应先生的书了,书上有照片的。我们是一家人。”

栾庭玉觉地一挑眉。她立即补充了一句:“自古医儒一家。”

他问金彧:“最近在读什么书?”

金彧说:“你知道的,除了专业,我最喜欢的是李白。我在读李白的诗。”我怎么会知道你喜欢李白?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听见金彧接下来又说道:“你知道的,大学里有各种选修课。有一门选修课,就叫唐诗与中医文化。我是这门课的课代表。李白的诗中就提到很多中材,女萝啊,牡丹啊。李时珍说,根上生苗,以丹者为上,故名牡丹。牡丹泡酒,有明目醒脑之效。像您这样用脑子的人,不妨试试。”

“哦,李白还懂养生?”

“那当然。你知道的,李白写过一首诗,叫《嵩山采菖蒲者》。我来采菖蒲,服食可延年。服食菖蒲,可以消食,坚持服用七年,白发可以变黑,可以长出新牙。文人雅士都喜欢菖蒲,改天我送您一盆菖蒲?”

“菖蒲好啊,我都开始养菖蒲了。”栾庭玉说。

这虽然是个私人宅子,但侍者却都穿着统一制服,都是带襻扣的藏青服装,圆口布鞋。哦,他突然发现,他们的服装上都绣着菖蒲。侍者走到金彧身边,弯腰说了一句话。金彧把那句话说给了栾庭玉。栾庭玉扭头问那个侍者:“先生什么时候到?”侍者微笑地摇头。

栾庭玉说:“那我们就不等他了。”

迟迟没有上菜,原来是要等一位先生。栾庭玉介绍说,要等的这位先生就是这个宅子的主人。这位先生是济州中医院院长的朋友,今天就是这位先生请客。以前到北京开会,多次答应这位朋友过来吃饭,但总是身不由己,想来也过不来。并且来说,一个人过来吃饭,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出个滋味。然后又介绍说,宅主不得了的,生意做得好,学问也做得好,而且还是个隐士。什么生意,栾庭玉没说。栾庭玉倒是提到了他的学问,是研究《周易》的。“会相面,会占卜,会看风水。是真名士自风流。这种人,走到哪都会被人拦着,走不开。待会,他回来了就回来了,不回来就不回来了。我们吃我们的,不用管他。”

这天,一开始只是闲聊,当然主要是听栾庭玉聊。栾庭玉说:“宦情秋露,学境春风。在合适的时候,栾某人还是愿意退出官场。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统统都放下,就到高校任教。并且来说,至少图个清静。跟官场相比,高校就是个桃花源啊。”

“庭玉省长这是抬举我们了。”葛道宏说。

“今天都是自己人,都放开,不提官职。”栾庭玉说。

“哎哟,那该怎么称呼呢?”葛道宏说。

“就叫庭玉。并且来说,你叫我省长,我也多不了一斤肉。叫我庭玉,我也少不了半两肉。”栾庭玉说,“合适的时候,我愿意调到济大,老老实实跟着道宏兄、应物兄做学问。道宏兄比较忙,可能不敢再收学生了。那么应物兄,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愿不愿意收下我这个学生?”

“这玩笑就开大了,”应物兄说,“庭玉兄道千乘、万乘之国,仕途正好。‘秋露’一说又从何谈起呢?再说了,高校早已非净土,岂有桃源可避秦?‘春风’一说也就谈不上了。”

这天,栾庭玉难得地直抒臆,说他曾经想过去美国读个博士,至少也要像应物兄那样出去访学一年半载。去哪呢?当然是美国。了解了美国,差不多就等于了解了世界的另一半。他曾对一个美国议员说,你以前没来过中国,怎么能说了解世界呢?同样道理,不了解美国,我们也不能说了解了世界。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情况是这么个情况,可是他却不能走。不能走,是因为走不开,走不开是因为全省人民。全省人民对本届政府领导班子,寄予了厚望。现在让他撂挑子,独自跑到美国去读书,打死他也做不出来啊。曾经有人向他建议,说不需要他亲自去,可以派个人替他去。他把这人骂了一通。这不是公然造假吗?虽然不少人就是这么干的,可他不能这么干。这读书就像上厕所,就像做,得亲自来。后来那人就提出,可以弄个美国教授过来,这样就可以跟着读了。想法倒是不错。但是,一个人独享其成,他心里也过意不去。还有,考试怎么办?去美国考,还是就在中国考?如果在中国考,考卷是不是从美国寄过来?监考老师是美国人亲自过来呢,还是美国人指派这边的人代劳?总之,有一系列问题。

“这就涉及国际的校际合作了。虽然麻烦,但也不是不可行。”葛道宏皱了皱眉头,似乎已经开始考虑如何进行合作了。

“但已经被我拒绝了。”栾庭玉说,“我当时也认为,事情如能办成,将为中美两国高校之间的合作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螃蟹总得有人先吃。可想想又觉得不妥。并且来说,你拿到的只是个文凭,你对美国还是没有直观感受。并且来说,由这边人监考,也确实容易出问题。比如说,是应物兄监考。我要说,有道题我不会,得翻翻书。应物兄能不让我翻吗?问题来了,这到底是真考还是假考?”

“庭玉省长,我也接触过不少省部级大员。像您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有没有?有!但不多。”葛道宏说。

“后来又有人献计献策。说台湾有一个教授在大陆招收弟子,问我要不要跟那人联系一下。并且来说,这样处理起来也比较方便。至少卷子不需要翻译嘛。问题是,我,一个政府要员,一个人,去台湾读书,合适吗?朋友说,这个台湾学者眼下就在清华大学做特聘教授。我问,这人是国民还是民进?先打听清楚。后来打听清楚了,是国民。国民还好一些。不过,让我跟着国民读书,总归有些不合适吧?对方是欧洲人,哪怕是中国香港人呢,还可以考虑。你们说呢?”

“庭玉省长考虑得周详。”葛道宏说,“你说呢,应物兄?”

“其实在哪读都一样。读书,主要是选导师。”应物兄说,“中山大学跟北大当然是不能比,但因为陈寅恪在中大教书,人们还是希望成为陈寅恪的弟子。”

“银缺?够坦荡的,竟敢在名字里面说,自己缺银子花了。”栾庭玉说。

应物兄委婉地解释了一下:“是子丑寅卯的‘寅’。陈先生属虎,名字里就带了个‘寅’字。”

“应物兄是说,把我介绍给陈虎什么寅?”

“世上已无陈寅恪。”

“死了?”

葛道宏叹了一口气,说:“‘文革’中死的。”

栾庭玉拍了一下桌子:“‘文革’教训沉重啊。所以说,这些年一听谁说要给‘文革’翻案,我就想他两耳刮子。”

应物兄突然想到,栾庭玉是不是想考程先生的博士?

话题果然转到了程先生身上。栾庭玉坦率地说,自己是从应物兄的书中知道程先生其人的,看到应物兄对程先生如此推崇,他就知道程先生非凡人也。于是他就让邓林把程先生的书全都买来,床头堆着,马桶边堆着,汽车后座上也堆着,有空就看一看,没空也要翻一翻,很受启发。相对来说,他最喜欢读程先生的散文,读得津津有味。

栾庭玉提到了一篇名叫《体味》的散文,其中有一个细节:程先生刚到美国的时候,街上的狗见到他都会叫起来,就是不叫,下巴颏也是一抖一抖的。这是因为中国人身上没有体味,见到了中国人就像见到了怪物。栾庭玉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这就叫狗眼看人低。”

葛道宏说:“庭玉省长读得很细啊,细微处见神。”

栾庭玉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说:“美国狗,少见多怪啊。程先生其实是想说,我们已经是人了,你们还是猴子呢,还没褪呢,一身腥臊。程先生的民族气节,让人感叹。但是,”栾庭玉又把筷子拿了起来,“程先生又不护短。缺点就是缺点,绝不护短。这就是儒家所说的‘三省吾身’吧?比如他提到,刚到美国时,看到外国女人就觉得跟中国女人不一样。中国女人大概是缺乏运动,经常坐着,纺线啊,织布啊,纳鞋底啊,屁股有些下坠,腰很低。”

葛道宏说:“批评与自我批评。好。”

栾庭玉听了,看着葛道宏,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说:“还有一点是我非常佩服的。君子坦荡荡,不藏着,不掖着,望之弥高。”栾庭玉停顿了一下,手竖在耳边摆了摆,身后的两位侍者就退了出去,“程先生提到,有一次在旧金山,一个中国留学生跟他说,很想找个金发女郎上床。因为那哥儿们很想知道金的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甚至商量,要不要找只鸡。程先生接下来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很佩服。程先生说,出于求知欲,他本人其实也很想知道。说出这句话不容易啊,同志们。并且来说,更让我佩服的是下面一句话。程先生说,后来他想通了,嗨,有什么呀,无非就像凤凰岭上的一片红叶贴在了那里。好一片红叶!身在美国旧金山,心在济州凤凰岭。这就叫思接千里啊,同志们。”

这篇文章我们的应物兄当然也看过。那是程先生五十年前的旧文。程先生从来没有把它收到书中。邓林是从哪里看到的?因为栾庭玉的讲话涉及少儿不宜的话题,应物兄偷偷瞥了金彧一眼。金彧好像没有听到似的,脸上波澜不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正用小勺子掏螃蟹里的肉。那勺子比猫舌头还小,就像个挖耳勺。她的嘴角沾了一粒蟹黄,她伸出舌尖把那粒蟹黄卷了进去。

栾庭玉有个特点:谈论那些鸡头鱼刺狗下巴颏的时候,表情反而是严肃的,不苟言笑,就像扑克牌中的王,当然是大王;而谈到那些严肃话题的时候,表情却常常显得幽默和俏皮,就像相声演员,当然他是逗哏的。或许这就叫庄谐相济?比如,接下来栾庭玉谈到的问题,是关于政统、道统和学统的。好像没有比这更严肃的话题了吧?可栾庭玉却谈得幽默而轻松。

栾庭玉说,自己详细拜读了应物兄的一篇文章,是关于程先生的论文,做了一些笔记。他发现应物兄是从政统、道统、学统三个角度来讨论程先生对儒学的历史贡献的。栾庭玉说:“应物兄啊,政统、道统、学统,你一会儿分开谈,一会儿合着谈。正谈着政统呢,一眨眼工夫你又溜到道统那里去了,一不留神你又跑到学统那里去了。并且来说,这个统,那个统,统来统去的,把我的头都搞大了。幸亏我是男的,还有一点哲学背景,大就大吧。要是个女的,你这样去的,人家受得了啊?受不了的!”说着,栾庭玉脸一紧,“不过,我倒是完全同意应物兄对程先生的评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帝师!这样的人,放在以前,必是帝师。”

应物兄说:“有些地方,我引用的也是别人的话。”

栾庭玉说:“我就想问一句,我理解得对,还是不对?”

“对对对!”

“对了就好。在你们面前,不说外行话就好。”

“论文里还有一句话,不知道庭玉兄注意到没有。我提到,程先生用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把儒家文化与基督教文化做了区分。基督教文化是‘己所欲即施于人’。我做,你也得跟着我做。儒家文化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做,我也不要求你做。这两者有很大的差别。”

“好!再接见美国佬的时候,我就这么讲。先吃菜。”

葛道宏端起酒杯,给栾庭玉敬酒。栾庭玉说:“今天我只喝这一杯。并且来说,咱们是谈正事的,别误了正事。”然后栾庭玉给葛道宏和应物兄敬酒,也给费鸣敬了酒。给费鸣敬酒的时候,栾庭玉说:“听说你跟邓林关系不错?”费鸣说:“邓林是我的老师。”栾庭玉说:“你一晚上没说话。邓林在我面前也很少说话。其实,我们这些人,最想听年轻人的意见。”费鸣笑了笑,说:“谢谢省长。”栾庭玉说:“好好干。有机会接触到程先生,是你的福分,要珍惜。”然后栾庭玉又说,“同志们,我其实只有一句话。在程先生回国任教的问题上,省委省政府将提供尽可能多的帮助。如果问我有什么私心,我承认,有!我的私心就是跟着程先生多读几本书。”

费鸣后来说,当时他也担心,栾庭玉是不是要说,想跟着程先生读博士。不过,应物兄和费鸣的疑问很快就被栾庭玉打消了。栾庭玉说:“我有自知之明,知道程先生是大学问家,大思想家,我只是个做具体事情的。他不会要我这个学生的。所以,我不会麻烦你们,让你们去跟程先生说,让庭玉读你的博士吧。不,不要这么说,不能这么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程先生只要认我这个私淑弟子,我心足矣。”栾庭玉连干了三杯。宅子的主人还没有来。栾庭玉要侍者去问一下,那人到底还回来不回来。费鸣也跟着侍者出去了。费鸣看到那个妇在打电话。费鸣后来说,从口气上判断,妇应该是宅子主人的人。侍者回话说,暂时还回不来。

金彧说:“你们慢用,我得回学校上自了。”

栾庭玉说:“好学生啊。好,你可以先走。”

金彧说:“我本来想等他签名呢。不等了。”

栾庭玉说:“签名?是想让他给你算命吧?”

金彧说:“我是请教。算命差不多也是巫术。医巫也是一家。”

栾庭玉要金彧再等一会儿:“这里的羊杂碎,天下一绝。白,汤鲜,清爽,不腻,还味浓。并且来说,烧饼是自己烙的。我们每个人,来碗杂碎?我记得道宏兄喜欢杂碎。”

葛道宏说:“杂碎好啊。元培校长当年提出过的,兼容并包。”

但金彧却不愿吃,说:“我不吃,我劝你们也别吃。”

栾庭玉说:“好,我不吃杂碎,只喝半碗杂碎汤,行不行?”

接下来的一幕,使我们的应物兄对栾庭玉和金彧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只见金彧啪地拍了一下栾庭玉的肩膀,说:“不瞒你说,那些杂碎,已经被我喂狗了。肺啊,肝啊,能吃吗?肺是负责处理垃圾的,肝更是重金属的聚集地。”金彧歪着头问栾庭玉,“你是愿意吃垃圾呢,还是愿意吞金银呢?”

栾庭玉说:“我就喜欢这一口嘛。”

金彧说:“那我不走了。我就在这看着你。我就是不允许你吃。”

这天,他们都喝了不少酒。后来,杂碎还是端上来了。金彧有意躲出去一会。栾庭玉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一碗杂碎。不过,当金彧回来的时候,放在栾庭玉面前的那碗杂碎,看上去却并没有动过筷子。那是费鸣把自己那份挪过去了。金彧接下来的动作让我们的应物兄吃了一惊。金彧先是问:“真没有吃?”栾庭玉说:“可不嘛,你看我多乖。”金彧了一下栾庭玉的头,突然下了一道命令:“张开嘴!啊——呼气!”随着栾庭玉的那一声“啊”,金彧的鼻子凑了过去,要用鼻子检查他到底吃了没有,但因为鼻子和嘴巴是永恒的邻居,所以嘴巴也就跟了过去。两个人就像隔空接吻。又因为一个人张着嘴,另一个人噘着嘴,所以他们还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一个要吃掉另一个,另一个则甘心被吃。金彧把脸收回来,说:“果然听话。好,就得这么乖。”

几分钟之后,平时只喝红酒和黄酒的葛道宏,好像撑不住了,趴到了桌子上。栾庭玉让驻京办的车把金彧、葛道宏和费鸣一起送走了。应物兄本来要一起走的,但栾庭玉说,宅子的主人打来电话,说他看过应物兄的书,还是想见一面。

他送葛道宏出来的时候,葛道宏靠着他,低声说:“我没喝多。待会那个人来,如果提什么要求,你不要随便答应。”然后葛道宏抬高声音,说,“都别送。谁要送,谁是小狗。应物兄,你要陪庭玉省长多喝两杯杯杯——”

葛道宏前脚刚走,宅主,也就是栾庭玉所说的那位“先生”就回来了。

事后回忆起此人的模样,应物兄还是觉得,此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他觉得,那个人就像某个单位的中层干部。不管是哪个单位,在中层干部中,你总可以遇到无数相似的人,他们虽然长相不同,有肥胖的人,有清秀的人,有干瘪的人,但他们好像都有某种相似。你感到了那种相似,但你又说不出来。哦,不,至少就相貌而言,那个人还是有特点的:他的脸就像一石斧。石斧,原始人最常用也最高级的工具。他们用它砍伐木材、削劈兽骨,也用它来祭祀。到了商周时期,人们则用它来砍削敌人的脑袋。现在,这石斧就放在他们面前。当栾庭玉把应物兄介绍给石斧的时候,石斧眼睛一亮。石斧显然也喝了点酒,说话有酒气。尽管有酒气,但反应还是很快。反应快,不是表现在接话快、语速快,而是表现在字斟句酌,滴水不漏。前面几句照例还是寒暄。“应物兄教授光临寒舍,寒舍为之生辉。”石斧说。

“我不知道,你还看过应物兄的书。”栾庭玉说。

“所有热闹的书,都要翻一翻的。应物兄的书,我看得要仔细一些。那篇关于程先生的文章,我也看了几遍。应物兄的书,不能看得太快。我看了一天半。有些错误属于印刷错误,不怪应物兄,好在也不影响阅读。”

“热闹”这个词,虽然有点刺耳,但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事实上,应物兄还觉得这个词用得好。因为季宗慈大张旗鼓地宣传,当时搞得确实有点热闹了。事后想起来,他也觉得有点过了。他觉得,石斧应该是有水平的。在那些似乎没有失去个人特征的中层干部体中,确有一些有水平的人。石斧当然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中层干部。一个普通的中层干部,从哪里弄这么大一个园子?

“喝好了吗?听说只喝了两瓶?”石斧问。

“好酒只能慢饮。”栾庭玉说。

“这酒是茅台酒厂专门为我勾兑灌制的。我与袁仁国很熟。袁仁国,名字里就有你们儒家的‘仁’字。好。”

石斧按响了呼叫器,侍者拿来了两本书。一本是石斧的《〈易经〉与占筮破解》,还有一本是程先生的《朝闻道》。现在,应物兄知道石斧的名字了。不过,在后来的时间里,他还是常常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它过于普通了:建中、建国、建华?建新、建文?反正是这些名字中的一个。应物兄还是愿意用石斧来指称他。

石斧把自己的书还给了侍者,说:“这也是一本热闹的书,过了五十万册了。但应物兄不需要看。去把那本拿来。”侍者又回去拿书时,石斧让他在程先生那本书上签名。“这是程先生的书,我签,不合适吧?”他对石斧说。石斧说:“签吧。”他只好签了,他签的是一串字:程济世先生的弟子应物。石斧拿过来看了,说:“好。”这时候,侍者又拿来了一本书,叫《易经与饮食文化》。石斧说:“说白了,我们都是饮食男女。看看这个,可能还有点用处。”

石斧没有签名,他也没让石斧签。

随后,石斧突然单刀直入,问栾庭玉:“你想通了,想让我看一次?我是故意迟到的。如果你走了,那就说明你不相信。”

栾庭玉一开口,他终于明白栾庭玉为什么要苦苦等候石斧了。栾庭玉是这么说的:“老母有令,一定要我找先生看一次,做儿子的不敢违背。”然后栾庭玉对他说,“应物兄啊,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不避你。老母一定要我找先生看看、掐掐。老人嘛,老观念嘛。并且来说,你们儒家也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原来是找石斧算命啊?你们私聊就行了,为什么要把我留下?他想起了葛道宏的临别之言:如果对方提出什么要求,不要贸然答应。莫非石斧找我有事?看上去,不像是有事求我。葛道宏想多了,人家怎么可能求我们呢?在北京西山脚下拥有这样宅子的人,哪个不是神通广大,什么事办不成?还是先看看石斧怎么给栾庭玉掐算吧。

栾庭玉至今膝下无子。他们有一次在一起喝酒,偶然提起此事,栾庭玉说了三个字:“有点烦。”他看得出来,那不是有点烦,而是真烦,烦透了。倒不仅仅是因为老母催促,栾庭玉其实是在人类进化史层面上对自己提出了要求。所以,栾庭玉的“烦透了”是用豪言壮语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人类从猿猴走到今天,爬雪山,过草地,不容易啊!到了我这里,突然不往前走了?不行!人类可持续发展问题,不抓不行。必须把这项事业推向前进!”

石斧这会对栾庭玉说:“我知道你们这些领导干部是不相信算命这一套的。《周易》是中国文化的总纲啊,研究中国文化,不与《周易》挂钩,终究是游谈无根。懂《周易》的人懂天道,什么东西都能用《周易》推算出来,包括孙大炮排满、袁大头称帝、国民丢天下、坐江山。有人问我,下一步呢?我本人是民派,是的,但又不便驳朋友的面子,只能搪塞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栾庭玉说:“不是我不相信你们。搞你们这一行的,也是鱼龙混杂。有人甚至说,房大,屁股大,就能生儿子。一点也不实事求是。我前妻就是大屁股。他们跟你不能比。所以上次来这里,看你给别人算,我就没有参与。你算过的那个朋友,如你所言,已经生儿子了。现在我知道了,先生的学问,深不可测。”

“不是我深不可测,而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深不可测。命中有无子嗣,其实用现代科技手段也能推算出来。一会儿,我们可以试试两者结果是否相同。这样做的好处是,你没有心理障碍:我的命不是算卦算出来的,是高科技推导出来的。”

石斧递给栾庭玉一张纸条:“写出生辰年月日时,八字,合上。”

栾庭玉很听话,老老实实写了,合上了。

一瞬间,栾庭玉似乎有点迷糊。

石斧说:“给我。”接过来以后,石斧打开看了一眼,也把它合上了。

他忍不住问道:“为何要写下来?还要合上?这里面有什么道道?”

石斧莞尔一笑:“对庭玉兄来说,这当然是多此一举。但你们知道的,很多领导干部,一开口,说出来的数字都是假的。你得让他写,写出来的才是真的。待会还要把它撕掉。要养成良好的工作惯。不能给领导干部带来麻烦不是?”说完,石斧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算了起来。大概算了一分半钟,石斧把眼睁开。那目光并没有看眼前的人,看的好像是某个很远的地方。随即,眼又闭上了,大概是想再核对一遍。然后,石斧把算出来的答案写到了纸上。只见他龙飞凤舞,写得很长,似乎写的是一首诗。然后又说:“咱们用高科技再算一下。”他掏出了苹果手机,并解释说,上面设置了一个软件,就用它来测试一下。这次算得很快,只用了几秒钟,就得到了答案。宅主先让栾庭玉看了手机。手机上显示的是:

夫大妻小无刑克,儿女双全送坟上。

而那张纸上写的还真是一首诗:

昨夜春风悠悠,一池春水已吹皱。玉带退还君去也,绿水滩头驾扁舟。抱琴幸遇知音客,儿女双全送白头。子牙昔日把钩钓,钓竿砍尽南山竹。

栾庭玉把两个都看了,又拿起手机看了一遍。石斧似乎看透了栾庭玉的心思,就解释说,“刑克”是风水命理学的概念,简单地说,就是命相八字相克。“夫大妻小无刑克”自然说的是丈夫年长,夫妻八字相合。“儿女双全送坟上”,是说百年之后,自有儿女送终。

关于那首诗,石斧说:“应物兄先生自当一目了然。您给庭玉兄讲讲?”

应物兄说:“我不懂命理,还是你讲。”

栾庭玉说:“先生,还是你讲好一点。”

石斧说:“昨夜春风,不一定特指昨天晚上。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未来的某一天。春风把你的心吹得激情荡漾。大致是这个意思吧,你们懂的。诗是前人传下来的,所以用词古正风雅。后面两句是说,日后你可能仿陶令辞官归田,或仿范公泛舟江湖。为何辞官?因为你遇到了知音。辞官之时,一双儿女自会千里相送。你的知音是谁?可能是姜子牙式的人物。我看,很可能就是应物兄。到时候,你们结伴垂钓,不亦乐乎?”

“先生,我本来还信你的,现在不敢信了。并且来说,儿女双全,这是要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啊?除非生出双胞胎,而且还必须是龙凤胎。我在省里就是管这个的。岂能知法犯法?哦,你是不是想说,我还得离一次婚?”

石斧说:“我只算子嗣,不算婚配。离不离婚,不关我的事。我只能说,你命好。什么叫好?儿女双全就是个‘好’字。”

栾庭玉问:“我问得再细一点,这段时间我能喝酒吗?”

石斧说:“《周易》有四处提到喝酒,其中三处说的都是喝酒的好处。”

栾庭玉说:“好啊,四分之三,占绝对多数。”

石斧说:“欲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嘛。”

接下来,石斧问他们吃了杂碎没有?栾庭玉说:“吃了,为了吃到这碗杂碎,真是斗智斗勇。有人说,对身体不好,不让吃嘛。我吃过那么多杂碎,这里的杂碎是最好的。我觉得,主要是羊肠跟别处不同。”

石斧说:“庭玉兄识货。这里的羊肠,可不是一般的羊肠,而是接近门的那段羊肠。事先,你必须让那只羊脱。至于用了什么办法,让好好的一只羊说脱就脱,这是祖传秘方,就不详细讲了。我只能说,脱之后,那段羊肠就会随着门跑到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句话,它是见过世面的。这样嚼起来,口感就不一样了,后味就足了。你嚼的不是羊肠,而是时代的雨雪风霜。若侧耳细听咀嚼之声,还能感受到羊肠琴弦的韵律。它也是最难做好的。洗不干净不能吃,洗得太净就成了塑料管子。分寸感是很难掌握的。”

那根肠子,那根因为脱而跑到体外的肠子,牵动了应物兄的柔肠。

他感到肚子一疼,很尖锐,好像肠子纠缠到了一起。

栾庭玉问:“羊肠琴弦?”

石斧说:“看来您不是很懂乐器。世界上最贵的小提琴,琴弦都是羊肠做的。脱的羊肠,做羊肠琴弦最好,有韧劲。我每次去意大利,都要去阿布鲁齐山的萨勒村,祭拜羊肠提琴守护神伊拉斯谟。他原是马鞍师傅,无意中听到风吹干羊肠的声音,觉得好听,就开始用羊肠制作琴弦。伊拉斯谟制作的羊肠琴弦小提琴,可抵一套北大的学区房。不好意思,我的第一把羊肠琴弦,是偷别人的。年轻时不懂事嘛。当时,我不知道那是羊肠琴弦。后来听说了,我给人家送回去了。”

栾庭玉说:“怪不得,我经常梦见这里的杂碎。”

石斧说:“好啊。按《周公解梦》中的说法,梦见杂碎,意味着享父祖之浓荫,承长者之栽培,用人得当,得大成功。别说我们这些人了,就是和尚闻到杂碎,也都走不动的。”

栾庭玉说:“先生说笑了。并且来说,和尚也吃杂碎?”

宅主说:“怎么不能?《西游记》讲到,悟空保唐僧取经,特意带了个折叠锅煮杂碎吃,将那些肝啊、肠啊、肺啊,一起煮了,细细受用。”

这个石斧以前是做什么的?这些边边角角的知识,杂碎一般的知识,怎么记得这么牢?应物兄不由得有点好奇。这天,真正让他吃了一惊的,是他们从院子里出来时,石斧说的那句话。石斧说:“程先生这次回国,我本该请他来吃杂碎的,看来他不一定有时间。”听上去,此人与程先生好像挺熟。不是吹牛吧?

在回去的路上,他问栾庭玉,那位“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栾庭玉说,曾听济州中医院院长讲,这哥们的祖上在宫里干过,是敬事房的领导。应物兄不由得一乐:“敬事房管的是太监和宫女,管敬事房的也是太监。这哥们儿的祖上莫非是太监?”

栾庭玉说:“也可能是皇上嘛。”

应物兄一时没能转过弯来:“皇上是太监?”

栾庭玉说:“我是说,他的祖母或曾祖母是宫女的。宫女嘛,当然都是侍候皇上的。宫女怀的,十有八九是龙种。怎么,还没有迷瞪过来?当然了,我也觉得他有点神神道道的。你觉得他说得有谱吗?”

他不想扫栾庭玉的兴,就说:“他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这种算命的,打卦的,看相的,我是不大相信的。不过,它也算是国学吧?要是它能起到鼓舞人的作用,我看也可以看成一种正能量。”

“我无须借助《周易》,也无须借助什么软件,就知道庭玉兄命中有子。”

“你也会看相?哄我高兴是吧?”

“巧言令,我不为也。我不骗你,你查一下字典就知道了,‘栾’是一种树的名字,它属于无患子科,就是不要担心子嗣问题。”

“照你这么说,历史上姓栾的都有子嗣?”

没有外人在场,他就跟栾庭玉开了个玩笑:“就我所知,只有一个人没有。”他想起石斧讲过《西游记》,就也举了小说中的例子,“《林海雪原》里的栾平就没有后人。不过,如果他不被杨子荣毙掉的话,也应该有后人的。”

“那我就借你们的吉言了。你是儒学大师,他是易学大师。两个大师加持,应该没问题了吧?”

“你以前就认识他?”

“他?说起杂碎,他以前倒是个杂碎,是个偷儿,曾栽在我手上,但我放了他一马。嗨,过去的事就不说了。我只是没想到,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他竟然成了易学大师。”

应物兄当时没有追问下去。当然,即便追问下去,栾庭玉也不可能跟他说那么多。原来,这个被他称为石斧的人,就是当年和郏象愚一起偷渡香港的家伙,在那个装满活禽的绿皮火车上,石斧曾向郏象愚演示,如何用牙膏皮煎鸡蛋,吃完了,倒点水,摇一摇,又是一道蛋花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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